第六章
从西南方吹来的风灼热而干燥,卷起沙粒抽打着吉姆·契的巡逻车。契把车倒回一百码,开上一条通往柏德沃特贸易站的沙砾路。他将车停在一棵桧树歪歪扭扭的枝干下,这地方有一小块阴凉,视野也很好,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他开车过来的那条路。他坐在车里等着、看着,看有没有什么人尾随而来。
“我要陪长官外出,”之前拉尔戈队长对他说,“利普霍恩要我重新安排工作,让你负责那几起杀人案件。”像往常一样,拉尔戈队长说话时手也不闲着,一会儿翻翻桌上的文件,一会儿整理一下上层抽屉里的什么东西,一会儿又掸了掸帽子上的灰。“但我认为没这个必要,我认为应当把这几起案子留给FBI。FBI可能一时半会儿破不了案,但我们也破不了。FBI的探员拿工资就该去破案,而且除非我们时来运转,否则很难比他们做得更好。把你调离日常工作可不会让我们时来运转,对吧?”
“对,长官。”契说,他拿不准拉尔戈想要一个什么答案,但和长官保持意见一致似乎是个好对策。他不想让队长改变决定。
“我觉得利普霍恩认为你遭枪击那件事与这几起杀人案有些关系,可能是和其中一件,也可能与两件都有关系。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我认为他就是这么想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你呢?”
契耸耸肩说:“我也看不出。”
“没错。”拉尔戈表示同意,可他看契的眼神却充满了怀疑,“除非你还对我有所隐瞒。”这句话的口气听上去像是疑问句。
“没有。”契说。
“有时候你就喜欢知情不报。”拉尔戈说,但也没有继续深究,“还有一个原因,真正的原因,我想让你好好活着。光是遭到枪击就已经够倒霉的了。”拉尔戈指着桌上的卷宗,“看看这些,还没完呢。如果你再被杀,想想这卷宗会变成什么样吧。”拉尔戈手臂一举,做出一个堆积如山的姿势。“想当初,六十年代后期,我们在皇冠点破了一起杀人案,结案时相关文件做了整整两年。”
“知道了,”契说,“不过我不介意。”
“我的意思是,你就泛泛地关注一下恩德斯尼和威尔逊·山姆的案子,看看能打听到什么就行了。我主要是想让你离危险的地方远一点,别让人轻易开枪打到你,他们很可能还没放弃。你要小心。”
“好的,我知道了。”契说,表示领会了他的意思。
契准备出门时,拉尔戈又补充了几句,大体意思是提醒他还可以找一些同样重要的工作去做。比如,蒙特祖马某个炼油厂的厂长说总有人偷储油管道中漏出来的汽油。还有人总在鹅颈区的游客停车场里游荡,伺机偷盗车里的东西。诸如此类的事还有不少。拉尔戈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指出在保留地这里,人性的堕落程度和契平时工作的新墨西哥州辖区是一样的。
“给你这些文件,”拉尔戈说,把一堆从不同文件夹里拿出的纸胡乱塞进一个档案袋里,“是复印件。希望你能制止这些偷盗事件。”他还在说着,“人们为此骂个没完,一直闹到,局长那里,局长也开始抱怨。总之,我希望你小心,最好找点别的事情做。”
现在,契坐在车里,眺望着来时的路。正像上司建议的那样,他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如果那个拿着猎枪的男人(也可能是女人)一路尾随他而来,就肯定会沿着这条路下来。另一条通往柏德沃特贸易站的路要先顺着圣胡安河漂流而下,再沿着乡间小路走去那些依河边而建、星罗棋布的霍根小屋。
眼前的小路上满是风沙。向南远眺,云团正聚集在黑山上空,孕育着闪电和气流。据契估计,那里离此地大概有三十里远,此时应该还没有下雨。他开始研究那些云团,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蓝灰色的云层,专注于云朵的形状和它们在空中飘浮的姿态。在他脑子里翻滚的则是一些更加严峻的事情。不断想着到底是谁要杀他,过度思考产生了一些副作用,导致他产生了一种幻象——自己正站在一处陡峭的绝壁前,想攀上顶峰却无处下手,只有深深的绝望。并且令人沮丧——过于追根究底地在身边的朋友中探寻谁对自己心怀恶意、谁精神不正常、谁有怨世情绪,整日疑神疑鬼让他更加郁闷不已。除此之外,还有那位上司,利普霍恩。他从利普霍恩那里得到了所有想要得到的东西,甚至多得超过预期。但他觉得利普霍恩并不信任他,包括工作和生活。利普霍恩不喜欢那粒骨珠,当契把骨珠交给他时,他的脸色马上就变了,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好像受到了侮辱。在纳瓦霍警察这个小圈子里——有不到一百二十位正式警官——利普霍恩是佼佼者,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位传奇人物。所有人都知道他恨私酒贩子,还知道他对巫术及与此相关的任何东西都毫不宽容,包括相信巫术的人、有关剥皮行者和“僵尸”的故事、巫术治病,以及一切与纳瓦霍狼有关的事情。关于利普霍恩为何对这类事情如此憎恨有两个说法。一个说法是,利普霍恩初入警局、还是个新人时,曾因误信某个有关剥皮行者的传闻,而没有根据事实采取行动,结果导致一个杀了三个巫师的家伙,在被判终身监禁之后自杀了。这就是利普霍恩不喜欢巫术的原因,够充分的了。另一个说法是,利普霍恩是道济人后裔,继承了道济人的传统观念,认为剥皮行者这类传说根本不是纳瓦霍文化的一部分。契觉得这两种说法都不像是真的。
目前,那枚骨珠还在利普霍恩那里。
“我要研究一下,”他说,“我要把它送到实验室去,检查一下是什么骨头。”他从记事本上扯下一张纸,把珠子包起来,放进钱夹的硬币层。接着他默不做声地看了契一会儿,说:“它是怎么到屋里来的,你有什么想法吗?”
“可能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契说,“但你也知道,可以把猎枪的子弹拆开,取出填料,再将这枚珠子塞进去。”
利普霍恩的脸上绽出了一个微笑,是轻蔑的笑吗?“类似巫术中的骨弹射击吗?我听说他们常用细吹管干这种事。”他用嘴唇做出噗噗吹送的姿势。
契点点头,有些激动。
现在契想起这事时,还觉得有些生气,当然是对利普霍恩不满。
他爱信不信!纳瓦霍族古老的故事里将巫术解释得很清楚,这是蒂尼人生活哲学的一部分,蒂尼文化也是以这种哲学为基础的。如果现实生活有美好、和谐和优雅的一面,那肯定也有邪恶、混乱和丑陋的一面。契相信纳瓦霍神话中那些关于人类起源的富有诗意的隐喻。
怀着对利普霍恩和他什么都不信的不满,契发动车子颠颠簸簸地沿着山坡开回他来时的那条路。他要在中午之前赶到柏德沃特。
但他也不能完全忽视利普霍恩的看法。利普霍恩提出了一个问题。
“还有一件事,”这位上司说,“我们接到了对你的投诉。”接着他告诉契柏德沃特诊所那个医生投诉的事。“霍斯抱怨你老是干预他的宗教事务。”利普霍恩说,脸上的表情表明他根本不拿这投诉当回事,他提起此事只是想说明,契应当坚持查下去。
“我告诉人们霍斯是个骗子,”契生硬地说,“我一有机会就告诉人们,那家伙假装自己是水晶球占卜师,好把无知的族人骗到自己的诊所去。”
“我希望你在工作时不要这样做,”利普霍恩说,“至少不要在执勤的时候。”
“我多半都是在执勤的时候说的,”契说,“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这不符合规定。”利普霍恩说,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
“怎么不符合规定?”
“我觉得你明白。”利普霍恩说,“只有联邦政府可以给传教士发许可证,而我们的巫师都没有许可证。即使霍斯说自己是个巫医、手铃大师、美洲土著教会的长老或罗马教皇,都和纳瓦霍部落警局没有任何关系。没有规定说不可以,也没有法律说不行。”
“我是个纳瓦霍人,”契说,“看到有人不负责任地利用我们的宗教……根本就不相信,却用卑鄙的方式利用它——”
“他造成什么伤害了吗?”利普霍恩问,“我是从这个角度理解问题的。据那位医生介绍,如果有人需要举办某种祈福仪式,他们就会去找一个雅塔利。如果是有人得了白人的什么毛病,比如说糖尿病时,他会在白人的医院里给他们看病。”
契无言以对。假如利普霍恩看不到问题所在,看不出其中亵渎神灵的猫腻,那他真是瞎了眼。更麻烦的是利普霍恩和霍斯一样玩世不恭。
“我听说,你也曾声称要当一名雅塔利。”利普霍恩说,“我还听说你举办过一次祝福之祭。”
契点点头,但什么都没说。
利普霍恩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我会和拉尔戈谈谈这件事的。”
也就是说,最近的某一天,契就要就此事和队长展开一番争论了。
如果运气不好,拉尔戈很可能会直截了当地命令他,以后不要再对霍斯的事情多嘴多舌了。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也会尽力去处理。
通向柏德沃特的路变得更糟糕了,契要全神贯注地开车。
根据纳瓦霍部落警局出台的政策,柏德沃特被划为亚利桑那州辖区内大保留地的一部分处。但当地人认为,贸易站应该归属犹他州,因为那里离州界线不到三十英尺。当地有个笑话,相传贸易站主人——伊萨克·金斯伯格老人,经常走出贸易站,沿路向南跑到一百码外的霍根小屋去待着,因为他受不了犹他州冬季的寒冷。基本没人能在地图上找到那地方的确切位置,它坐落在一个狭窄的峡谷里,被奇形怪状、壁立千仞、五颜六色的悬崖峭壁包围着,要靠猜测才能估计出一个大概位置。不过知道一个大概位置就够了,不需要那么精确。
历史上,这里是牧人们的水源。在整个广袤干旱的卡萨德尔荒原上,很难再找出一块地方,能有源源不断的泉水和可供牲畜饮水的池塘。好水源不管藏在沙漠里的什么地方,都会像磁石一样富有吸引力。
在其他与卡萨德尔地形相似的地方,雨水刚落到地面就被地上的泥土和水溶性矿物质污染了,在渗入沙质河床之前就已经变成了有毒的化合物,连风滚草和雪松都受不了。因此,柏德沃特的泉水对所有生物来说都是块吸力强大的磁石。水源吸引来小型哺乳动物和爬行动物,它们在严酷的环境中顽强地活着。水源吸引来山羊,它们要么是从畜群中走失的,要么是纳瓦霍人从普韦布洛人那里偷来的,因此紧接着被吸引来的还有牧羊人。然后牧羊人越来越多。最后,地质学家来了,他们在这里发现了虽然不算丰厚,却也价值不菲的石油矿藏,这一发现给人迹罕至的高原带来了一阵短暂的喧闹。喧闹过后,钻探队在蒙特祖马克拉克留下了一个小炼油厂,还有零零落落的一些抽油泵,留守的钻探工人通过破破烂烂、蛛网般的货车道与外界保持着联系。就在这段喧闹时期中的某个时候,伊萨克·金斯伯格来了,他用红色石板盖了一座贸易站。金斯伯格在纳瓦霍人中以“怕老婆”知名,他老婆——金斯伯格的一切成就都应归功于她——是穆族人,名叫丽兹·图纳尔,她在旗达夫和金斯伯格结婚,之后转信犹太教。据本地人说,是她说服金斯伯格来这么一个不可思议、与世隔绝的地方经商的,原因是她的亲戚们不可能找到这个地方,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为了维持“可敬女人”的身份,丽兹·图纳尔不会拒绝那些需要罐头、汽油或一笔钱的亲戚,可如此一来,贸易站肯定会在一个月内倒闭。不管这一传说是不是真的,图纳尔·金斯伯格在丈夫死后又独自经营贸易站二十年,并且雷打不动地在安息日关门,直到她去世。她把贸易站留给了女儿——他们婚姻的唯一结晶。契只见过这个女儿两次,但已经完全能理解为什么当地人称她为“悍妇”了。
现在,他的车滑下最后一段山坡,开进了柏德沃特贸易站满是车辙的院子,看到“悍妇”正站在门廊上。契将车尽可能地挤进一棵柽柳那可怜的树荫下,坐在车里没动。这是他从小就学会的一种礼貌,在他生活的社会里,谦虚会受到夸奖,隐忍会受到尊重,而作为一名访客,哪陷是走进一个贸易站,也要礼数周全。“你不能直接走到别人家的霍根屋里,”他母亲教导过他,“因为你可能会看到一些别人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契不动声色地坐在车里,没有任何举动,留给柏德沃特居民足够的时间去适应一个部落警察的来访。去整整衣服,收拾收拾,做任何符合纳瓦霍礼仪的事。刚坐了一会儿,契就感到汗流浃背,他从后视镜里看着站在门廊上的人。“悍妇”身边又多了一个女人,体形瘦小又弓腰曲背,和健硕有力,腰板挺得笔直的“悍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时,又有两名年轻男子出现在了门前,从灰扑扑的后视镜里看去,两个人的打扮几乎完全相同。头上都戴着红色的防汗帽圈,都穿着退色的红色格子衬衣、牛仔裤和牛仔靴。“悍妇”对身边的驼背女人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看上去很开心。两个年轻人并肩站着,带着毫不掩饰的粗鲁瞪着契的车。一辆老福特轿车停在转角处,用煤渣块垫起右后轮。在它旁边,以这穷乡僻壤为背景,停着一辆崭新的GMC,四轮驱动,黑色的车身上有黄色的条纹。契曾在法明顿询问过一辆类似轿车的价钱,价格远远超过他的支付能力。他以欣赏的眼光打量着这辆车,一辆你在哪里都有可能看到的车,但唯独没有想到会在柏德沃特这个地方看到它。
透过挡风玻璃和俄罗斯橄榄树树冠的遮挡,可以看到直扑天际的红色峭壁,反射着强烈的阳光。车子都快被烤透了。契开始躁动起来,他已经逐渐习惯这种情绪,觉得时而爆发的焦虑并没有什么,只是不喜欢。他下了车,向门廊走去,眼睛紧盯着那两个男人,那两个人也紧盯着他。
“你好【原文为纳瓦霍语】。”他向“悍妇”打招呼。
“你好【原文为纳瓦霍语】。”她答道,“我记得你,你是刚从船岩调来的警察。”
契点了点头。
“你和政府的人一起来过,为了恩德斯尼的事。”
“对。”契说。
“他是慢语族的。”“悍妇”对驼背女人说。她还说了契的母亲、姨母,以及姥姥的名字,接着又挨个介绍了一遍契父亲那边的亲戚。
驼背女人看上去很高兴。她面对着契,头向后仰,眼睛半闭,眯起眼睛看着契。视力不断下降的老人和白内障患者通常会用这种方式来看人。“那你是我侄子,”驼背女人说,“我是苦水族人,我母亲是葛瑞·乌门·奈兹。”
契笑了,承认有这门亲戚。这层关系比较含糊,纳瓦霍族的家族体系本来就很错综复杂,若认真算来,契基本上和所有纳瓦霍人都有亲戚关系。
“公事?”“悍妇”问道。
“例行巡逻,”契说,“看看有没有什么事。”
“悍妇”表示怀疑。“你不常来这儿。”她说,“除非有事,谁会到这儿来。”
契觉察到那两个男人还在盯着他。刚刚成年,超不过二十岁,他猜这两个人应该是兄弟,但不是双胞胎。离他较近的这个脸比较瘦,左眼窝处有一道半月形的伤疤。按照纳瓦霍人的传统礼节,他们应当先介绍自己的身份,因为契比他们都要年长。但他们似乎根本不在乎传统礼节。
“我是慢语族人。”契对他们说。
“我是叶族人。”瘦的那位说,神情有些阴郁。
契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一丝酒精的气味,是啤酒。叶族人把眼光从契身上转开,去研究那辆警车。他含意不明地向另一个人比了个手势,“我兄弟。”他说。
“你们那边发生什么事啦?”“悍妇”问道,“我从收音机里听到,提克-诺斯-珀斯那里的一场婚礼上发生了持刀行凶的事,有个歌曼人被刺了。是怎么回事?”
契也不太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只在早上的巡逻例会上无意间听到了几句。通常情况下,他都在船岩东部和南部工作,不怎么去荒凉的西北地区。他将那啤酒(这在保留地属于非法私藏品)的气味置之脑后,努力回忆早上听到了什么。
“并不是什么大事。”契说,“菲拉对一个女孩动手动脚,女孩刚好有把刀,就刺了他胳膊一下。我想她是个展岩族女孩。就这样。”
“悍妇”看上去很失望。“收音机里说了这件事,”她说,“这儿的很多人都是那个被刺的歌曼人的亲戚。”
契走到门里那个破破烂烂的红色自动售货机前,塞进两个硬币,想买瓶水喝。
“要放三个才行。”“悍妇”说,“把这些货从外面大老远地运到这里,可花了不少钱呢,还要冰镇起来。现在大家都爱喝冰镇的东西。”
“我没零钱了。”契说,拿出一张一元纸币交给“悍妇”。贸易站里黑乎乎的,不过倒是凉快多了。“悍妇”在收银机边忙活了一阵,递给契四个硬币。
“上次你和FBI的人一起来,打听一个被杀死了的人的情况。”
她说,没提死者的名字,以表现她对纳瓦霍族宗教的尊重。“你们查出凶手了吗?”
契摇摇头。
“有个家伙曾到这里找过他,就在他被杀那天。我觉得像那家伙干的。”
“这件事很荒唐。”契说,“我们在那家伙的霍根屋外面找到了他,他叫罗斯福·比斯提。他说是他杀了那个该死的人,说他看到那个人正在屋顶上修补什么东西,就朝他开了枪,那个人就从屋顶上掉下来了。但是,不管是谁杀了那个人,用的都是切肉刀。”
“那就对了,”“悍妇”说,“千真万确,是切肉刀。我记得他女儿和我说过。”她摇了摇头,又盯住契,说,“为什么那家伙告诉你是他开枪杀死了那个人呢?”
“我们也弄不明白,”契说,“比斯提就说他去杀了那个人,却不肯说为什么。”
“悍妇”皱起眉头,说:“罗斯福·比斯提,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我记得他来问过路,但我从未见过他。死者的亲属知道这个比斯提吗?”
“我们询问过的亲属里没一个知道的。”契说,一边在想,如果肯尼迪知道契在和一个门外汉讨论案情,会有多么不满。拉尔戈队长也一样吧。拉尔戈作为一名资深警探,长期以来都喜欢秘密展开调查。
而肯尼迪是个彻头彻尾的FBI,这个机构的头条守则就是:守口如瓶。
如果肯尼迪在这儿,听着这段纳瓦霍语谈话,肯定会很不耐烦地催着契逐字翻译——他知道契肯定会告诉这个女人一些她不需要知道的事。
然而,肯尼迪不在这儿,契有自己的处理方式。你告诉别人的越多,别人告诉你的就会越多。没有人,当然是指纳瓦霍人,愿意在发布消息这件事上当老二。
契又投进一枚硬币,选了一听橙汁,冰凉而美味。“悍妇”说着话,契喝着饮料。外面,院子里夯实的地面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契喝干了汽水。那辆四轮驱动轿车在轰鸣声中卷着沙尘开走了。
车里有啤酒,契猜,不过也可能是刚才在这里买的。但“悍妇”看起来不像是私酒贩子,契也不记得在利普霍恩的地图上看到过类似的标示——那张地图上标着利普霍恩辖区内所有的私酒供应点。那两个男孩有啤酒喝,还有一辆昂贵的车可开。“悍妇”说那两个男孩是喀昂涅居民,平时会在圣胡安河北岸一带牧羊,有时候在油田打工。但她显然不打算和一个陌生人过多地谈论那对卡昂涅男孩,也不想说有关她邻居的话题。谈论当地谋杀案的受害者则是另一回事了,她理解不了谁会去做这种事。那是个与世无争的老人,整天在家待着,自从老婆去世,他连贸易站这种地方都很少来。一年最多来个两三次,有时候独自骑马来,有时候是亲戚去看他,他就和亲戚一起过来。他的女儿从不把丈夫带回家,老人一直孤独地生活着。“悍妇”唯一能记起来的与他有关的重要事情,是六七年前为了给他治疗这样那样的毛病,为他举行过一次祝福之祭。她在柏德沃特几乎度过了一生,在这期间她不记得那个老人卷入过任何麻烦,或者与什么讨厌的问题沾边。
“比如在别人家的木材堆里拿了根木头,擅自用了别人家的水,在不该放羊的地方放羊,或是在别人需要帮忙的时候袖手旁观。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不好,他也从来没惹过什么麻烦。羊群洗药浴时他总会伸手帮忙,对亲戚朋友都很和善,有人举办祈福仪式时他也总是在场。”
“我不知道我是否跟你说过,我一直在努力成为一名雅塔利,”契说,“我会主持祝福之祭和其他一些仪式。”他取出钱夹,抽出一张卡片,交给“悍妇”。卡片上写着:
吉姆·契
雅塔利
祝福之祭歌手,也可为其他仪式诵唱
下面还有几行字,写着船岩警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曾向上司提起过此事。他有思想准备,一旦拉尔戈知道了,他会就此向拉尔戈队长解释,并服从之后的一切命令。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惹来什么麻烦,因为既没有电话打来,也没有信寄来。
“悍妇”似乎也染上了时下流行的热情缺乏症,她瞥了卡片一眼,就把它放在了柜台上。
“所有人都喜欢他,”“悍妇”说,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但现在他死了。有人说他是个剥皮行者。”她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狗娘养的!”她又加了一句,清楚地表明她的嫌恶不是针对剥皮行者,而是那些闲言碎语的人。“只要有人独自生活,人们就会说那样的闲话。”
或者,你被人刺死了,契想。暴力和死亡似乎总能激发人们对巫术话题的兴趣。
“如果这里的人都喜欢他,”契说,“那么不管是谁杀了他,那个人肯定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像比斯提那样的。他认识别的地方的什么人吗?”
“我认为没有,”“悍妇”说,“我一直住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只收到过一封信。”
契心中一动,终于见到一线曙光了!
“对那封信你还记得些什么吗?是谁寄来的?”当然,她会记得的。
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边远地居住,任何外来信件都是值得谈论的大事,尤其当那封信是寄给一个从未收到过信、即使收到也不会读的人。
来信都会被放在标着“邮件”两个字的小鞋盒里,那盒子就搁在收银机上方的架子上。
“不是什么人寄来的,”“悍妇”说,“是保留地政府寄来的,从窗岩。”
曙光消散了!
“具体是保留地政府的哪个部门,你还记得吗?”
“社会部,我记得。就是那些总爱给人找事的部门中的一个。”
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问道:“他有没有用什么东西抵过钱?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悍妇”让契到柜台后面来,然后从她那宽松的衬衫的某个褶子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玻璃陈列柜。抵押物都在里面。
恩德斯尼曾用来抵押的物品包括一条厚实的腰带,上面缀着些贝壳,款式很老,已经没有了光泽;一个小袋子,里面有九枚硬币,和腰带一样,早就磨得退了色;两只镯子;还有一个银质皮带扣。皮带扣很美,是契喜爱的那种简单几何图形,中间镶嵌着一颗简单完美的绿松石。契把它拿在手上,欣赏着。
“还有这个。”“悍妇”说,把一个鹿皮小包砰地放在柜台上,倒出一小堆未经过加工的天然绿松石碎片,“那个老人以前不时会做些首饰。不过我猜,老伴去世,加上年纪越来越大,他也就不做了。”
绿松石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也许能值个两百美元。那条腰带,就算两百元,皮带扣,一百元。那些硬币每枚可能值个十五到二十美元。
腰带上的贝壳装饰在保留地是很普通的天然材料,极其便宜,但若拿去墨西哥行情会好点儿,因为停止制作了,价格也就上去了。除了那个精致的皮带扣以外,所有东西都不值一提。契怀疑那个皮带扣是不是恩德斯尼自己做的,并对他的亲属没有来索取这些东西感到奇怪。
按照传统,这些私人物品是要和遗体一起处理掉的,但是现在,传统常常被人忽略。要不就是恩德斯尼的亲戚根本不知道有这些抵押物,或者是他们没有现金将它们赎回来。
“那位老人欠你多少钱?”契问道。
“悍妇”根本没看账本,直接说道:“一百一十八美元,还有点零头,我就不算了。”
没多少啊,契想。远远低于这堆东西的价值。就为这么一点现金就当掉这么多东西,真是不值,卖几头山羊就能弄到比这多得多的钱。
“还有那些东西也是他的。”“悍妇”指了指柜台后面的一个角落,说道。那里立着一个铲子、两根车轴、一副拐杖、一个手摇制冰机,还有一个好像是用旧车轴改造成的撬棒。
契一脸疑惑。
“那副拐杖,他本来也想拿来作抵押。”“悍妇”不耐烦地说,“但是谁要拐杖啊?在柏德沃特诊所免费就可以借到拐杖。我才不会接受这种注定会砸在手里、一点用都没有的抵押物呢。不过,他还是硬把拐杖留在了这儿,说哪天卖出去分他一半钱就行了。”
“他受过伤吗?”契问道。
“悍妇”好像料到了他会这么问,马上回答道:“腿断过一次,好像是从什么东西上面摔下来了,被送去了那个诊所,医生给他打上石膏固定,他就架着拐杖回来了。”
“那他怎么还爬到屋顶上去,”契说,“听上去他是个不会吸取教训的人。”
“不,不是的,”“悍妇”说,“把腿摔断是他去年秋天干别的事情时弄的。我想是从一道栅栏上摔下来,腿被挂住了。”悍妇用手指比画了一个翻越栏杆的动作,说,“被栅栏钩住了。”
契又想起老人的那些亲戚,他们为什么不来拿抵押物?“是谁埋葬老人的?”他问道。
“他们找了个照管那些老油泵的人,是个白人。他帮别人干过几次这种事,他不怕尸体。”
“关于巫术害死他的说法,是一直都有还是最近才听说的?”
“悍妇”看上去有些不安。根据所掌握的信息,契知道她在甘纳杜上过学,而且上的是甘纳杜学院,很好的学校。她是一名犹太教徒,良好的教育或许多少和宗教信仰有些关系。但她也是个纳瓦霍人,因此注定不喜欢与陌生人公开谈论巫术。
“我是最近才听说的,”她说,“在谋杀案发生之后。”
“又是邻里之间的闲谈吗?有人被杀了,你觉得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话题?”
“悍妇”舔了舔嘴唇,牙齿咬住下嘴唇,小心地看着契。她变换了几次身体的重心,地板的木条在她脚下发出叽叽嘎嘎的呻吟,在一片寂静中,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当她终于又开口时,那嗓音却显得格外微弱,即使屋内如此安静,契也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去倾听。
“他们说,在找到那个人时,发现伤口处埋着块骨头,就是刀子插进去的那个地方。”
“骨头?”契惊讶地重复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悍妇”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下大小,大约有八分之一英寸。“是一小块人骨。”她说。
不需要进一步的解释了,契已经想起了拖车屋里的那枚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