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萨诺斯提未必是两地之间的中间地段,但对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来说确实是最便利的。契开车过去很快——在六百六十六号高速公路上先往南二十英里到利特尔湾,再向西九英里,顶着能吃人的狂暴风沙,沿着查斯卡斯长长的斜坡开向贸易站。对利普霍恩来说,也是一段很轻松的车程——从窗岩到科瑞斯托,越过华盛顿山口到西普斯伯林斯,然后向北去利特尔湾。利普霍恩到达萨诺斯提时正是日落时分,和前几天一样,这里正笼罩在暗红色的暮色中,浮尘使沙漠上空一片浑浊。
契此时坐在驾驶座上,脚伸出车门,喝着一罐橙汁。他们把利普霍恩的车留在了萨诺斯提,两人乘契的车继续后面的路程。契开车时,利普霍恩一直在提问题,问得很机敏,力图让契把记忆中的事尽可能多地说出来。开始时话题集中在比斯提身上,他都说过什么,是怎么说的,接着是恩德斯尼,最后谈的是珍妮特·皮特。
“我去年和她打过交道,”利普霍恩说,“她认为我们虐待了一个醉鬼——有人说她就喜欢这么干。”
“真的虐待了吗?”
利普霍恩瞥了他一眼说:“可能吧,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干的。”
从萨诺斯提向北的道路很久以前全是台阶,在查斯卡斯这个选区选出了一个极其厉害的律师进入部落议会后,这里就变成了沙砾路。
但如今,每年一月份下雪、四月份融化这种循环往复的气候早就蚕食了沙砾路面。这个地区的高速公路主管解决此问题的方式是——把这条路从他的地图上抹掉,其实这条路在干旱时仍然可以通行,有些在这一高地放羊的家庭也还在使用这条路。
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尽可能避开路面上的坑洼。已经落山的太阳点燃了西边地平线上的积云,红光四射,将天地间的一片昏黄染成了粉红。
“我一直奇怪是谁把她叫来参与这起案子的,”契说,“之前我们告诉比斯提他可以叫个律师来,可那时他根本不感兴趣。”
“大概是他女儿吧。”利普霍恩说。
“大概是。”契表示同意。他还记得那个女儿站在比斯提家院子里的样子,她会想到去叫个律师吗?她知道要叫谁吗?
交谈暂时中断,他们在沉默中继续赶路。利普霍恩向后靠在座位上,一边在昏黄暗淡的光线中注意着周围的地形,一边想着艾玛的病情。然而,大脑却选择逃避这个问题,转向案情、转向地图上那令人沮丧的四个图钉。契开着车,身体不时碰到车门。这个身材细长的人,右手把着方向盘,脑子里想着比斯提钱夹里的骨珠,琢磨着该怎么提问才能让顽固的比斯提愿意和陌生人谈论巫术,不知道利普霍恩会不会允许他提问。利普霍恩,著名的利普霍恩,部落警察的传奇利普霍恩,会如何去做呢?接着,他又想到了玛丽·兰登的信,觉得那些字如在眼前,那些用深蓝色墨水写在淡蓝色信纸上的字。
上星期爸爸和我开车去了麦迪逊,在那里和艺术科学学院的一位咨询顾问谈了谈。我已经达到了导师要求的程度——有些运气成分吧——就用了两个学期,因为我在大学本科时就选读了两门研究生课程。
就两个学期,只有两个学期。换句话说,我离她只有两大步的距离。或者是,我答应会在夏末回到你身边,但现在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或者是,我们要改变一下称呼了——前男女朋友,现在我们只是朋友。或者是……
巡逻车驶入一片布满矮松灌木和发育不良的黄松的地段。契换成二挡。
“我们就要翻过这个山脊了。”他说。
一翻过山脊,就看到了灯光。那灯光就在他们下方,离他们至少半英里,是越来越昏暗的暮色中唯一的一个亮点。早在逮捕比斯提的那个下午,契就记住了这个地方。一根四十尺高的松木树干上挂着一个只有金属灯罩的光秃秃的灯泡。比斯提的鬼灯。巫师也会怕鬼吗?也会点上一盏长明灯来驱赶在黑暗中游荡的噙敌【Chindi,纳瓦霍语。纳瓦霍人的宇宙中没有所谓的天堂。人死后,运气好的话会全无知觉,但大部分人会化为恶灵,即噙敌,千百万年在黑暗中散播疾病与邪恶】吗?
“他就住这儿?”利普霍恩问。
契点点头。
“这地方还有电?”利普霍恩的声音听上去很诧异。
“房子后面有个风力发电机,”契说,“不过,我想他是靠电池让那盏灯亮着的。”
到比斯提家要从这条路向右转,越过一个岩丘,穿过稀稀拉拉的矮松灌木,再走一段下坡路就到了。在刺眼的黄色灯光下,比斯提的小屋比契记忆中的还要简陋——一个方方正正的石板小屋,里面大概有两个房间,屋顶铺着蓝色的瓦片。屋后有一个瓦楞板搭的棚子、一个给羊刷毛的架子、一根拦马杆,不远处斜坡上还有个存放干草的小屋。昏黄的灯光下孤零零地立着石板垒成的霍根小屋,小屋旁边并排放置着风力磨坊和风力发电机,一支风向标正指向西边。
契把巡逻车停在比斯提霍根屋外的灯光下。
屋外没有车,屋里没有亮灯。
利普霍恩看了一下四周,说:“你比较了解比斯提,能不能猜出来他可能在哪儿?走亲访友,还是干吗去了?”
“我们还没进去呢。”契说。
“他和女儿一起住在这里,对吧?”利普霍恩问道。
“对。”
他们等着,看有什么人会出现在门口,接待一下来访者。其实就是想拖延一下时间,不愿马上承认自己白跑了一趟。然后可能返回萨诺斯提,或者去找比斯提的邻居。
“可能那位律师根本就没把他带回这里。”契说。
利普霍恩咕哝了一声。头顶上方那枚光秃秃的灯泡射出的黄色光线照在他的脸颊右侧,像是涂上了一层蜡。
门口还是没有人出现。利普霍恩下了车,关车门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然后靠着车门,紧盯着小屋。屋门没锁,是不是应该进去,四处查看一下,或许可以找出能表明比斯提在哪儿的线索。
又一阵风刮过来,卷起沙粒敲打着他短袜上方的膝盖,微微掀起他的警帽。风过后,他听到契打开车门的声音,闻到什么东西燃烧的气味——一股强烈而刺鼻的气味。
“什么地方着火了?”契说。
利普霍恩快步走向小屋,用力敲门。气味在这里更强烈了,正从门缝渗漏出来。他转动门把手,推开门,烟雾瞬间涌了出来,又马上被风驱散。契在他身后大喊:“比斯提,你在里面吗?”
利普霍恩冲进烟雾,使劲用帽子扇着。契紧跟在他后面。烟是从一个铝锅里冒出来的,铝锅正坐在房间后方墙边的煤气灶上。利普霍恩屏住呼吸,关上火,又关上旁边一个蓝色搪瓷咖啡壶下面的开关。
他用自己的帽子做垫布,抓住锅柄,端到门外,放到夯实的地面上。
里面原来盛的好像是某种炖菜,现在已经完全烧焦了。利普霍恩再次回到屋里。
“这里没人。”契说,他正用帽子扇着余烟。一把椅子倒在地板上。
“你检查过后面的房间吗?”
契点点头,说:“没人在家。”
“走得很匆忙啊。”利普霍恩说。他皱起鼻子嗅着焦肉的刺鼻气味,又回到院子里,用手电筒柄拨弄着还在冒烟的锅,检查里面烧剩的东西。
“你来看看这个,”他对契说,“你是个单身汉,告诉我你烧这种炖菜需要多长时间?”
契检查了一下锅。“点燃火之后,需要五分钟到十分钟,具体取决于锅里放了多少水。”
“也可能是他女儿煮的。”利普霍恩说,“你和肯尼迪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他们只有一辆卡车,对吗?”
“对,就一辆。”契说。
“那就是说,他们肯定是开车离开这里到什么地方去了。”利普霍恩说,“单独一个或两人一起。而且是从另一条路上走的,不是我们来的那条路。如果是那条路,我们应该能看到车头灯,他们是刚刚才离开的。”利普霍恩挺直身子,两手撑在腰上,伸展着背部。他望向渐浓的夜色,皱着眉头说:“桌子上只放了一个盘子,你注意到了吗?”
“嗯,”契说,“还有一把椅子倒了。”
“五到十分钟。”利普霍恩说,“那么,他或他们就不是被我们吓走的。在我们到之前,那辆卡车就开走了,那时候炖菜已经快烧焦了。”
“我再进去检查一下,”契说,“仔细一点。”
“让我来吧,”利普霍恩说,“你在外边看看能发现点什么。”
利普霍恩先在门道里站了一会儿,不想破坏有可能留下的线索。
他不知道契是否擅长这种检查方法,但他知道自己是擅长的。地板上铺着深红色的油毡,接缝处靠近房间中央。油毡相当新,质地不错,沾满灰尘,不可避免地让人想到外面的天气,并使利普霍恩更加确定想要做的事。但在动手之前,他要先把屋里的一切看清楚。前面的房间是厨房,然后是餐厅、起居室和女人的卧室。卧室旁边挂了一块毛毯作为隔断,隔出一个角落,里面放着一个木架子,装饰得十分精美,架子上放着罐头食品、厨房器皿,还有各种各样的盒子,均沿墙排列着。除了那把翻倒的椅子,似乎没有什么怪异或不正常的东西。
整个房间显示出因为居住空间有限而形成的整洁。
地板上有很多灰尘。
利普霍恩蹲下来检查地上铺着的油毡,眼睛只离地面一英寸远,差不多就贴在上面。灰尘上留有他和契的脚印,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来。
他马上就将契那稍大的足印与自己的区分了开来。光线的角度不好,利普霍恩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拉动灯绳关掉电灯。然后打开自己的手电筒,小心地调整着光线。开始时蹲着,后来干脆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板,研究着灰尘上留下的痕迹。
他忽略掉自己和契弄出的新鲜足迹,专心寻找其他痕迹。终于被他发现了!虽然模糊却相当新鲜,对利普霍恩这样有经验的警察来说已经足够清晰了——某人鞋底留下的细格痕迹,此人显然当时正坐在桌边。他的脚在椅子下面动来动去,留下了拖拉的痕迹。还有一处痕迹在桌子底下,靠近翻倒的椅子,是另一种样式的橡胶鞋底。也许是某种慢跑鞋或网球鞋,尺码比细格鞋底的要小一些。是比斯提或他女儿的脚印吗?如果是,他女儿的脚可真够大的。
利普霍恩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一边拍着自己耳边的灰一边继续勘察。卧室床边摆着两双鞋,一双是有些磨损的黄褐色女鞋,另一双是低跟的黑色拖鞋。两双鞋都很小,大约六号。他拿了一只拖鞋回到桌边,和那个痕迹比对了一下。拖鞋的尺码要小得多。比斯提在利普霍恩和契到达之前不久接待过一个访客。然后他们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们要不顾炖菜和正煮着的咖啡离去呢?
后面的房间里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靠墙放着一卷铺盖,显然是比斯提睡觉用的,叠得整整齐齐。比斯提的衣服挂在一根绷紧的铁丝上,同样整整齐齐的。两条磨得很厉害的牛仔裤,一条土黄色的裤子,边缘部分都磨破了。还有一件方格羊毛外套,四件衬衫——都是长袖的,其中一件在肘部有个洞。利普霍恩嘴里默念着什么,一边思考一边在房间里踱着步。他不假思索地将食指伸进比斯提铺盖旁边的搪瓷脸盆里试了试水温。水还是温的,温得恰到好处。他又拿起脸盆旁边折好的毛巾,湿的。利普霍恩皱着眉头看着毛巾,这可不是好兆头。
毛巾曾用来擦过什么东西,利普霍恩在手电筒的光柱下研究着它。
毛巾上有三处弄得很脏——像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擦过。他将一处有污迹的地方举到鼻子边闻了闻。
“契!”他叫道,“快过来!”
他检查着脚边的地板,手电筒的光柱有节奏地移动着,寻找擦拭过的地方,但没有发现。也许在外面那间屋子。
利普霍恩蹲下来,用手电筒近距离地照着油毡,找寻痕迹。终于找到了!他看到了一条带状轨迹,这轨迹相当有规律,约有十八英寸宽,上面的灰尘都被擦掉了。这条带状轨迹从门进入前屋,又延伸到后屋,一直通向后门。
后门是开着的,契正站在门口往屋里看。“我想有人,也可能是东西,从这里被拖出去了,”契说,“拖拽的痕迹一直伸展到岩丘那边。”
“是从这里拖过去的,”利普霍恩用手电筒的光柱示意油毡上那条无尘的带状轨迹,“一直到后门。看看这个,”他将那块毛巾递给契,说,“闻一闻。”
契闻了闻。
“血,”契说,“闻起来像血。”他看了利普霍恩一眼,“炖菜里是什么肉?是新鲜的羊肉吗?你认为呢?”
“我怀疑不是。”利普霍恩说,“我认为我们应该追踪这条痕迹,看看被拖到哪里去了,还要搞清楚是什么东西被拖走了。”
“或者是谁被拖走了。”契补充道。
这块光秃秃的土地已有人居住多年,久旱的干燥将其变得像混凝土一样坚硬。利普霍恩在后门没看到什么东西,直到契将手电筒贴近地面,才照出一点影子,确实曾有重物被拖过地面!这痕迹绕过风力磨坊的架子,绕过瓦楞板小棚,一直延伸至斜坡那里。斜坡的地面不那么硬,拖拽的痕迹藏在晒蔫的杂草之间,变得不清楚了。
“咱们回霍根屋去吧,”利普霍恩说,“痕迹是从那里来的。”
拖拽的痕迹很难追踪,加上天光越来越暗,几乎黑透了,只有西方还尚存一点暗红色。狂风又刮起来,尘土飞扬。利普霍恩边走边用手电筒仔细照着地面,察看土壤上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杂草有没有被碰倒。
即使事后回想,利普霍恩仍不记得听到了枪声——他首先感到的是疼痛。好像有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右前臂上,手电筒一下子脱手飞了出去。他跌坐在地上,听到契在喊着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前臂伤得很重,肯定是被什么东西弄断了。契开枪的声音和枪口喷出的火光,使他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罗斯福·比斯提,那个狗娘养的,开枪打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