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子料浇虾臊面
“是!”疾风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来,“当初黄家倾覆,这奶娘却是个自由身,因而得以走脱,带着自己女儿回了故里。听眉州堂口的兄弟说那奶娘两口子都病逝了,如今家产已经尽数归族里所有,想必是被吃了绝户。这小娘子近来才买进京,从未与秦国公府上有任何接触。”
濮九鸾皱起了眉头,莫非是自己冤枉她了?可那指环,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小娘子着实是叫人越来越好奇。
说话时不卑不亢,做事麻利头脑敏捷,着实叫人难忘,何况做得鱼面着实好吃,除了……有些贵……
等濮九鸾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时,他已经走到了康家食铺对面。
隔着汴河便见那小娘子正当垆弯腰,笑意盈盈招呼客人,叫人心生亲切之感。
不知为何,濮九鸾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放松,他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往食铺走去。
后头的疾风不由自主咳嗽一声:“侯爷,这……”
却被无情堵回去:“莫要多嘴,我……恰好肚饥。”
好吧好吧,疾风住了脚步,他先前与那小娘子打过交道,是以不能暴露,便留在远处等侯爷。
濮九鸾走到康家食铺跟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云淡风轻:“老板,要碗面。”
她会如何反应呢?
是会高兴又可以宰那个出手阔绰的客人了?还是会像别的小娘子一样红着脸不敢抬头看他?
莫名的,濮九鸾多了一丝期待。
“这位客人……”慈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半响才鼓起勇气道,“这位客人,本店暂不接待外客。”
?
慈姑扬头示意了店前头一辆华丽的马车:“郡主忽然要来店里,本店只能暂时清场,还请您谅解则个。”
?
濮九鸾心里莫名的恼火,但也只能闷头“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慈姑见那客人情绪不高,忙扬声道:“客人,改日再来。”
改日,哼,再也不来了。濮九鸾在心里恨恨地想。
“侯爷,您这是?”疾风丝毫未觉察镇北侯脸上尴尬的神情,犹自不知死活添油加醋,“看来侯爷是不吃了,也是嘛!我们侯爷是御筵都吃腻了的,怎会巴巴儿去吃路边小摊……”
不说倒好,越说越扎心。濮九鸾沉着脸越走越快。
郡主身上璎珞玉佩叮当作响,被人扶着下了车之后便新奇地四处打量。
宫嬷嬷则与慈姑赔礼:“没得影响了你做生意。”
慈姑忙笑:“嬷嬷说哪里话,郡主能来我自然蓬荜生辉,倒是我这里地小狭窄,污了郡主的眼才是。”
郡主却丝毫不嫌弃,笑眯眯道:“今日我是应当与你赔礼,我家厨娘当众污蔑你。不过嘛……倘若你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做一碗子料浇虾臊面来便是。听芸儿说起,我倒馋得慌。”
原来是特意来道歉,慈姑有些意外,没想到郡主竟然会亲自来给自己致歉。
她手脚麻利便将面条煮入锅中。
宫嬷嬷是个利落人,早就示意部曲们在食铺四角守护,自己则侯在马车旁边不远不近,眼珠子不错盯着郡主。
汴河里现打捞出来的河虾被剥去外壳踢除虾线,只留雪白虾仁,而后将处理干净的虾头小火熬油,等锅中菜油变得微红,这才捞出虾壳,将切得细细的肉臊爆炒。
大火在锅底吐舌,很快肉臊便褪去粉红变成雪白,就在此刻倒入笋丁、香菇丁一起翻炒。
与此同时另起一锅,宽油大火将虾仁投入其中,热油立刻将虾仁烹熟,却又能最大限度保证虾仁的鲜嫩。待虾仁受热卷曲,由青白变成大红色旋即捞出混入适才炒锅中爆炒五下方才熄了火,加了些盐端出来。
此时汤面已经煮好,慈姑用筷子捞出汤面,舀一勺高汤,再将子料浇虾臊浇在了面条上,再盛一碟子切得薄薄的红油莴笋片,一碟子芥辣萝卜缨,端了上去。
雪白如汤的面条上卧着一团浇头:小小的河虾仁泛着粉红的微光、肥瘦相间的肉臊成为配角、而雪白笋丁、暗褐色香菇则点缀其中。
送一筷子进嘴,虾仁又嫩又弹牙,滋味鲜美,浓郁的肉香与虾仁清香搭配,似是琴瑟和鸣,互相衬托,格外下饭。
香菇丁和笋丁吸饱了虾油的香气,吃一口,虾汁肉汁一起在嘴间爆炸开来,肥厚糯美的滋味袭来,鲜美无比。
郡主顾不得说话,一小口一小口,竟将那面条吃得精光。宫嬷嬷忙叫丫鬟给她端上一碗消食的茶水。
“潘长娥被送回长公主府。她是娘亲的人,我没法处置,便索性送了回去,叫娘亲处置。” 郡主端着茶水,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么一句,又有些歉意,“叫你瞧了我家的糟心事。”
她似乎并不是等慈姑回话,只顾着自己晃晃手中的茶杯,茶水在杯中晃晃荡荡。
琬珠郡主出身高贵,被娇宠着长大。当年上巳节踏青,她一眼瞧中了王吟德,对方生得高大倜傥,叫她一见倾心,哭着闹着要下嫁。
长公主拿女儿无法,又加之王吟德虽只是个秀才,可出自琅琊王家,两个兄长又前途无量,便也只能认了。
琬珠郡主嫁过去之后才知婚姻并不是那般简单。
有小姑子,有妯娌,有许多大大小小磕磕碰碰。
虽然婆母护着,虽然夫婿还算疼爱自己,虽然很快怀了孕,
可琐琐碎碎许多事,将她心中憧憬消磨得七七八八。
她不敢多想,可夜深人静时,心里总是隐约浮现出个念头:“或许当初不该嫁人吧”。
这个念头将她折磨得日渐消瘦,孕期本就多吐,因而更加茶饭不思。
慈姑见她灯下沉思,似是心事重重,便也不多言,只端来一碟红枣泥点心:“郡主瞧这红枣泥,做枣时浑圆可爱,做枣泥时便芬芳四溢,便是被碾落成泥,仍旧不改芳香。”
郡主:“也是,做枣如何,做枣泥又如何?若自己看不开,只能折磨自己。”
说罢笑了起来。慈姑便又与她东拉西扯些街头巷尾琐事,直到月上柳梢郡主才起身告辞。
宫嬷嬷缀在后面,感激瞧了慈姑一眼,她家郡主心绪不佳,可适才与慈姑说了一番话眼看着愁云散去。
慈姑亦是冲宫嬷嬷点点头,她感觉到郡主这样一番并不是单单是为这赔礼道歉,而是心里烦闷要出来散散心,自己能开导她也是功德一桩。
送走了郡主,慈姑食铺前立即围拢了不少人,纷纷指明要点适才郡主点的子料浇虾臊面。大松与慈姑忙得脚不沾地。
“喂你这小娘子,可需要我搭把手?”一把妖媚的声音响起。
慈姑抬起头,却是个丽人儿,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梳着妇人发髻,身着最时兴的玫红色海棠大花百褶裙,配上大红缎子鞋,身后的披帛松松垂下来,再看相貌,柳叶眉,樱桃小嘴红嘟嘟,眉梢风情无限,间或几缕髫发散落肩膀,端的是无限风情。
慈姑知道她,对方是隔壁脂粉铺子的老板岚娘,素日里是这条街一道靓丽风景,却不想她还与自己搭话,想想自己也着实需要人手,便不再客气,冲她点点头:“谢过岚娘子。”
岚娘子是个泼辣性子,做事也风风火火,一会“三桌的婆婆要多加一碗汤”,一会“穿绿衣的那个客人还没给钱”,将店铺内盘点得清清楚楚。
慈姑少不得端了一碗自己家做的枣泥糕谢她,岚娘子又回一盒自己家做的胭脂,一来二去两人倒结交上了。
却不是每家店老板都如岚娘子这般欢迎慈姑,康氏食铺生意大火,却惹得许多食肆极为不满,认为挤占了自己生意,几家店主一合计,竟然请动了廖老爷出面。
是以这天夜里慈姑照样开张,便来了一位客人,点了一份子料浇虾臊面,等菜上桌后只不过扫了一眼,便冷笑道:“不过小小店铺倒糊弄起人了,兀那厨娘,你过来!”
他说话倨傲,声音又大,周围桌椅前坐满的食客都听见了,闻言都有些惊讶,纷纷打量起这位客人。
那位客人四十岁左右,穿着青呢直裰,腰间一方青玉,一副殷实人家老爷做派。
大松可不管那客人是不是什么老爷,有人想找他妹妹,也要看他答不答应,当即将慈姑护在身后,一脸警惕盯着那客人:“你有事便与我说。”
岚娘子悄悄推推慈姑,凑到她耳边说:“这可是马行街上赫赫有名的廖老爷,他开了好几家正店、脚店,莫得罪了他。”
慈姑淡然一笑:“莫怕。”攥住岚娘子的手。
她淡定的眼神莫名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叫岚娘子心神渐宁。也叫围观的客人们升起些许好感。
慈姑拍拍手上的面粉,擦了把手,这才走到那廖老爷跟前:“客人,有什么吩咐?”
“你这虾仁,炒的不对。”廖老爷用筷子指点着盘中的虾仁,挑剔得昂起头。
“为何如此说?”慈姑不急不躁,仍旧平和问道。
“子料浇虾臊吃的便是其中的河虾,可是你这没有上浆。”那位廖老爷说得头头是道。
上浆指的是虾仁炒制前要加蛋清、生粉等物搅拌,更讲究的还要加些牛乳。慈姑笑笑:“自然是没有上浆。”
见她不否认,座中食客们起了喧哗,纷纷窃窃私语起来。这家店做的子料浇虾臊面是一绝,听说郡主还吃过,是以大部分慕名而来的人都会点这道面,谁知道今日居然听人说做得不地道,老板居然还承认了?
那廖老爷越发得意:“河虾吃得便是一口嫩劲,没上浆你还做什么虾?倒不如早早卷上铺盖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