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国破山河在
造物困豪杰,意将使有为。
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资。
姚公勇冠军,百战起西陲。
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
脱身五十年,世人识公谁?
但惊山泽间,有此熊豹姿。
我亦志方外,白头未逢师。
年来幸废放,倘遂与世辞。
从公游五岳,稽首餐灵芝。
金骨换绿髓,歘然松杪飞。
陆放翁这首古风中所咏的姚公,乃是大宋宣和、靖康年间一员名将。此人姓姚,名崇,字平仲,自祖辈以来,三代皆为将,世镇山西,保境安民,多建功勋。有宋一代,重文轻武,政和、宣和年间,若论声望之隆,武将之中,便只关西种师道、山西姚平仲二人而已。
大宋宣和七年,朝廷纳赵良嗣之计,联金灭辽。其后金国背盟,南下攻宋。道君皇帝传位太子,是为钦宗,改元靖康,诏令各路将领勤王,种、姚二将亦在遣中。无奈大宋积弱已久,各路勤王之师尚未调至,黄河天险便先失了。其时大金国势方张,将兵蓄锐日久,到此耀武扬威,势不可当,一路势如破竹,粘没喝大军尚在太原鏖战,斡离不十万精兵已然批亢捣虚,直抵东京汴梁城下,将大宋京师之地围了十余日之久。待得种、姚等各路勤王之师开赴京师,斡离不便不敢围城,遂退军四十里,至驼牟冈屯营。
这时种师道年近八十,德高望重,诸将公推为主帅。眼见诸路勤王之师虽有三十万之多,但皆是仓促集结,号令不一,当下屯兵城下,深沟高垒而不战。对众将言道:“金兵势大,不可鲁莽行事。待舍弟种师中所率二万铁骑到来,方可并力决战。”
姚平仲心中不忿,便道:“汴京围困日久,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指望我等。兵法云:倍则攻之。今众将聚集,兵力三倍于敌,正可一战成功。何必再等种师中一人?”
种师道笑道:“姚公勇气可嘉,只是用兵之道,不可拘泥兵法。眼下金兵孤军深入,利在速战。若求战不得,士气必然懈怠,待师中生力军至,那时决战,不是有把握得多么?”
姚平仲怒道:“种公威名素著,不料老悖如此。身为国家上将,手握重兵,不肯速战,必要等种师中到来,想来不过是想让功劳归于你种家一门罢了。”
种师道气得白须作颤,当下顾不得众将颜面,便道:“若无师中铁骑,你道这三十万乌合之众,便胜得了金兵?连你姚平仲身为上将,都如此目无主帅,不听节制,还能指望士卒号令严明么?”
姚平仲傲然道:“我山西精兵,甲于天下,若非我急欲回军勤王,必生擒粘没喝于太原城下。勤王诏书传檄月余,种师中迟延不至,想必是贪生怕死不敢来了。难道他一年不来,我等三十万大军,便要在这里苦等你种家的那两万乌合之众一年么?”说罢起身径自出帐,更不向种师道瞧上一眼。
种师道怒极,苦于强敌当前,不便发作。正自踌躇,却听得小校进帐禀道:“姚将军率本部两万人出战了。”种师道又惊又怒,忙命备马。众将一起出营登高观战。
山西近朔方,是以姚平仲所部以骑兵为主。四十里路程片刻即至。这时天色已晚,金兵因宋兵连日不战,果然不曾准备,初一接战,便即溃败。金兵服色尚白,姚平仲所部却是一色的黑旗黑甲。眼见暮色中一条黑龙在白云中出没,端地好看煞人。但金兵终究是百战之师,人数又众,虽遇袭而乱,片刻之间便即回复。斡离不亲率数千骑,自侧翼包抄突击,登时将宋军阵形切为两截,跟着八名万夫长各自指挥兵马,四面游走,将队形本已散乱的宋军分割包围成一小块一小块,逐渐蚕食。其余两个万人队却在两翼步成阵势,隐隐含有阻宋营援兵之意。
金兵俱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筋骨壮健,骠悍善战。姚平仲所率山西劲旅,本是大宋屈指可数的精兵,却也不免相形见绌。何况金兵又多过宋兵数倍?又何况已被金兵分割包围?只半个时辰,姚平仲麾下两万人已死伤过半。
姚平仲百忙中回头看时,见宋军营寨中黑沉沉一片,情知种师道决计不会派兵来援,眼见身边情同手足的袍泽一个个或死或伤,心中气苦之极。这时宋军已成各自为战之势,姚平仲身边只剩得寥寥十余骑,只得打叠精神,全力向西北角冲突。
眼见月亮越升越高,忽然没入云层,地面上登时漆黑一片。黑暗中金兵白甲依稀可见,姚平仲的一身黑袍却大占便宜。只觉前面金兵渐稀,身后杀声渐远,终于隐没不闻,原来已然杀出重围了。回头看时,不禁潸然泪下,身后竟是没剩下一人一骑。
姚平仲心道:“两万大军全军覆没,我更有何面目去见诸将?种师道那厮,坐视不救,自是一心要致我于死地了。”越想心中越痛,忽想:“便是种师道不治我不尊号令、轻躁冒进之罪,我又有何面目偷生?”拔出剑来,便向颈中刎去。
剑刃将要及颈,姚平仲忽觉剑身似被一股力道拉扯,不由自主的便要脱手,一呆之下,手中长剑便如被强弓硬弩射出一般,径自向外飞去,半空中忽然一滞,随即断为两截。姚平仲不禁骇然,心道:“莫非竟是遇见了鬼怪还是神仙?”
忽然眼前一亮,原来是月亮已从云层中钻出。清冷月光之下,只见身前丈许开外,站着一个笑吟吟的道人,头绾双丫髻,坦开大肚子,手中持着一个渔鼓简。姚平仲心下惊疑不定,正待上前叙话,却见那道人敲着渔鼓简,唱道:“咄、咄、咄,茫茫天地如黑墨;休、休、休;世人尽到乌江头;忍、忍、忍,弄尽聪明反作蠢;来、来、来,战场白骨生青苔。”
姚平仲见那道人清奇古貌,唱的道情似是俚俗却又似颇具深意,心想:“这必是来渡化我的神仙了。”那道人道:“你为了些许功名,陷害了两万人的性命,这罪业可算得极大了。”姚平仲吃了一惊,忙拜伏在地。那道人笑道:“你只道一死,便可一了百了么?这倒与我当年相差仿佛了。”
姚平仲俯伏道:“不敢请教仙师法号。”那道人道:“我本大汉钟离权,俗称汉钟离的便是,今特来渡化你。”姚平仲道:“我自幼从戎,大小数十战,方始得为国家上将。今因与种师道争一口闲气,莽撞出兵,不料如此惨败。自己一世功名化作流水那也罢了,只可惜两万将士……唉,姚平仲是个愚鲁汉子,当此之际,实不知除了一死相谢之外,还能如何。”
汉钟离道:“人生富贵功名如水上浮枢,纵使成得功业,也不免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所以范蠡作五湖之游,张良访赤松之迹。父母妻子,也不过是爱欲牵缠,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不如餐霞吸露,养汞调铅,作世外之游。方是英雄退步的本色。我且问你,你说甚么一世功名,什么两万将士,你可知你是甚么吗?”
姚平仲听得汉钟离一片言语,忽然眼前灵光显现,顿觉遍体清凉。长笑声中,脱了血污衣甲,向汉钟离一稽首,说道:“多谢仙师点化。”汉钟离含笑道:“你既悟了,那便自去吧。”姚平仲大笑道:“今日这身子才是我的了。”马也不要了,便即缓步向西南方而去。后来在西川青城山结庐而居,寿至百余岁方无疾而终。后至孝宗年间,词人范成大为剑南采访使,游青城山时,还曾与他叙谈。这时岁月如梭,距靖康时已过五十七年矣。
汉钟离面含微笑,眼见姚平仲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脸上笑容忽敛,说道:“元帅终究还是信不过贫道么?”林中忽然传来粗豪之极的笑声,跟着那声音说道:“岂敢岂敢,郭道长不但神机妙算,那一手‘控鹤功’更是功力深厚,神功惊人啊。小帅不过是好奇心起,想来见识一下郭道长的奇才异能罢了。”
说话声中,一骑缓缓自林中踱出,金盔金甲,正是大金国元帅斡离不。
郭道人伸手在小腹缓缓抚弄,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登时越收越小,渐渐消失不见,露出虬结的筋肉。跟着在脸上一阵揉搓,揭下一块物事,放入怀中。一个肥硕的胖道人登时变得清矍轩举。斡离不只看得目瞪口呆,问道:“这亦是中土的武学么?”
郭道人淡淡一笑:“内功练到深湛之境,全身骨骼筋肉均可控纵自如,那也不足为奇。至于这易容改装之术,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手段。”斡离不啧啧称奇,满脸艳羡之色。
良久,斡离不忽道:“姚平仲如此惨败,不知宋朝蛮子们现下却又如何。”郭道人道:“元帅其实是想问,贫道何以不干脆杀了姚平仲,却要花偌大工夫来骗得这厮出家修仙。是也不是?”斡离不干笑两声,却不言语。
郭道人凝视斡离不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也罢,若不将前因后果与元帅说个明白,终究难以取信于元帅。贫道先前自称是大宋国师林灵素真人座下弟子郭京,倒也不是存心欺瞒元帅,便是林灵素自己,也只道我是慕名来投的记名弟子。其实,贫道出家还只数年前之事,出家之前,贫道俗家的名字叫做方腊。便是数年前在江南揭竿起事,攻城略地的明教教主方腊。”
斡离不微微点头,淡淡的道:“原来是方教主,久仰。”方腊微感诧异。先前与他闲话,只觉这人喜怒之情溢于言表,似是胸无城府,那知此时自己说出如此重大秘密,这人反而不动声色。心道:“这人原来如此厉害,先前倒是小瞧他了。”
斡离不道:“想来那姚平仲与方教主有甚渊源,是以方教主要假扮神仙,救他性命。这倒怪不得方教主。”
方腊道:“贫道与那厮绝无渊源,之所以要他不死,那却是为了大金国着想。想当年贫道起兵之初,何尝不是如大金今日一般势如破竹,只是到得后来,却兵败将亡,一败涂地。贫道自己又受叛徒偷袭,身受重伤,若不是早早安排下了替身,哪能苟延至今。元帅平心而论,那姚平仲是何等人物?”
斡离不道:“小帅早知宋朝种师道、姚平仲二将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是兵力相当,今日胜负实是难料。”方腊冷笑道:“元帅只道宋军中便只种姚二人了得么?那却大大的错了。想当年我在江南与宋军血战近百场,那可比今日一战更凶险得多。别人不说,便是攻破我清溪帮源洞总坛的一个少年将军,姓韩,名世忠,字良臣的,便比这姚平仲厉害得多。其余如岳鹏举、吴玠、吴璘、刘琦、杨沂中这些人,虽然现下年少,声名不显,但只要假以时日,均可成当世名将。杀一个姚平仲,又有什么用?”
斡离不似有所悟,点头道:“方教主说‘假以时日’,这四个字正是关键。自古为将,用兵打仗绝无只胜不败之理。若是这些少年人稍受挫折,便灰心丧气而遁世,便永远成不了当世名将了。是以道长要这姚平仲做个榜样。”
方腊道:“元帅所料不错。若是姚平仲死了,不论是自刎还是死于元帅之手,多半只会激得宋人敌忾之心更盛。但他若不死,多半会再整军来复仇,那时元帅未必还能取胜。是以贫道不许他自尽,却要他心灰意冷,看破红尘。既给大金去了一个大患,又使宋人胆寒,还使那些少年人多一个灰心遁世的榜样。这不是一举三得么?”
斡离不笑道:“不是三得,是四得。汴梁城里的赵官儿本就畏惧我大金武威。现下姚平仲一去,赵官儿更加怕的狠了,只怕立时就要派人来求和。我再派人贿赂李邦彦丞相,想个什么法子连城里的李纲、城外的种师道也除了。这汴梁城还不是我囊中之物?只是方教主既然说那些少年人了得,怎不一个个都宰了,免得日后棘手?”
方腊叹道:“我所知之人,虽可除了,只是宋朝数千万人,不知多少人才,怎杀的尽?贫道武功再强,也不过一个人罢了。”言中不胜慨然之意。
斡离不心知他是想起当年兵败之恨,眼下用人之际,有心讨好此人,当下忙岔开话题,说道:“方教主神机妙算,自我南下以来,迭献奇谋。眼下姚平仲虽去,数十万宋军仍在。破城之策,还要烦劳方教主。”
方腊凝思半晌,眼中突然精光暴射,说道:“贫道现下便想法子进得城去。若无意外,数日之后,便叫元帅兵不血刃,坐得汴梁城。”
汴梁城乃大宋京师,城高壕险。但方腊是何等人物,毫不费力便逾城而入。他虽名满天下,但真正识得他面目之人却甚为寥寥。寻常人见了他仙风道骨清矍轩举之态,无不心生敬仰。是以穿城入巷,径投李邦彦府上,尽是丝毫未遇阻隔。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去岁道君皇帝传位太子以来,原先把持朝政的童贯、蔡京等六贼均已失势,分别贬斥离京。眼下李邦彦乃是朝中第一红人。这李邦彦本是世家子弟出身,惯识风月,举凡飞鹰走犬、跑马斗鸡、蹴鞠弄丸、吹箫唱曲,诸般耍子勾当,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是以城中多称之“浪子丞相”。
方腊深谋远虑,潜伏林灵素门下之时,便已与太子身边得宠诸人着意接纳。其时道君皇帝尊信林灵素一系,李邦彦等人却还只是太子身边的清客弄臣,忽得这位郭道长折节下交,自然是受宠若惊,引为知交。方腊武功何等深湛,略加演示,却只推道家法术,李邦彦等便认定他是有道高人,愈加崇敬。这一节,却非斡离不所知了。
这时李邦彦闻得郭京道人求见,虽已夜深,却也立时迎将出来,将方腊接入堂中,奉茶相待。方腊见他神色慌张,知他已知闻姚平仲之事。心下暗笑:“我本来待要求你引荐,现下既然你比我还急,那倒不妨让你来求我。”当下只是寒暄闲话,半句不提来意。
果然,李邦彦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便即沉不住气,说道:“郭道长既然来到舍下,便多住些时日。小……卑……下官身家性命,只怕全在道长手中。”他与方腊相识之时,自称小人。这时官高位尊,自不能以此自称。便觉自称卑职也是不对。总算有求于他,自称下官,也算客气之至了。
方腊佯作惊色,说道:“自道君皇帝传位,林真人又羽化登仙,贫道便已不在宫中侍候。现下相公已是朝廷大臣,深受当今圣上器重。贫道还待央相公照拂,如何却能手握相公性命?”
李邦彦愁眉苦脸,低声道:“今日传来消息,姚平仲全军覆没,生死不明。金兵如此厉害,只怕此城难守。我本劝圣上临幸襄阳暂避,圣上已允了。不料圣驾才出宫门,却给李纲那厮阻住。又有一个国子监的太学生陈东,胆大妄为,居然纠集一群刁民,不许圣上离京。也不知如何,圣上竟然着了他们的道儿。只怕城破之时,玉石俱焚。道长法力高深,还要救我性命才是。”
方腊沉吟道:“我师林真人已登仙境,贫道不日也要功行圆满,此来本是了却与相公昔年的情分,不料竟遇如此局面。若说答允相公吧,只怕沾染红尘,误我飞升之期;若说不允吧,又碍不过相公情面。这却让贫道好生为难。”
李邦彦听他言中似有允意,当下顾不得颜面,翻身拜倒在地,抱住方腊双腿,将面颊贴在方腊足背上,放声大哭。哀号道:“道长救我!道长救我!”他本是风月场上老手,这眼泪说来便来,毫不为难。顷刻间便双眼红肿,泪流满面。
方腊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脸无可奈何之态,叹道:“也罢。待贫道且起一课,看看天意如何。”当下低眉垂首,双目似开似闭,曲指作计算之状。良久才道:“依贫道算来,相公尚有三十年太平宰相之数,福缘未尽,按理说应是命不该绝。”李邦彦大喜,立时收声止泪,却听方腊道:“只是相公命中注定,今岁当有大劫,似是血光之灾,凶吉却是难言。”李邦彦一惊,登时又是泪流满面,只顾苦苦哀告。
方腊叹道:“贫道与相公交情匪浅,便是损却二十年修为,也只得与相公出这一番力。也罢也罢,贫道便逆天而行,作六丁六甲法,杀尽金兵,替相公消了这一劫罢。”李邦彦又惊又喜,连声称谢。方腊正色道:“六丁六甲法,乃逆天而行,驱鬼神屠戮凡人。上天有好生之德,金兵虽然残暴,终究是造化生灵。贫道以六丁六甲法尽斩之,不但大耗真元,且上干天和,恐有天遣之虞。只是一来贫道与相公交厚,不得不出这一番力,二来却是为了京师数十万百姓免受刀兵之苦。伏愿上天垂怜贫道苦心,赦我逆天之罪。”李邦彦赞叹不已。
次日,方腊便在李邦彦相府闲坐,李邦彦自去上朝。方腊心知李邦彦为人,此去必要将自己荐与天子,以坐收“引荐仙人,退敌救国”的大功。因此反叮嘱李邦彦不可泄漏此事。料想李邦彦媚上心切,决计不会听从此言。如此大功,他要是不张扬得世人皆知,那也不叫“浪子丞相”了。
果然,辰牌时分,宫中黄门小监便即传来旨意,令得道仙人郭京真人着即觐见。
原来金兵初围汴梁,钦宗便有割地请和之意。派了几名大臣,随着道君皇帝第九子康王赵构前去金营交涉,却尽被扣住。待得各路勤王兵到,钦宗胆气既壮,便以兵部侍郎李纲主持城中防务,陕西经略使种师道节制诸路兵马,思欲与金人决一雌雄。这日早朝,却闻说姚平仲全军覆没,登时心中又怕将起来。战既不敢,和又不能,正没主张处,忽闻李邦彦保举有仙人可杀尽金兵,恰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般。
方腊进得宫中,随着小黄门引领,穿景阳宫,过御花园,到得一处所在。虽仍是雕梁画栋,陈设却多了三分风雅。堂上匾额题着“茗烟阁”三字,似行非行,似草非草,笔势中满是峻峭挺拔之意,转折处却甚是圆润柔媚,。方腊识得这是道君皇帝御宝,心道:“这昏君虽然糊涂,倒写得一笔好字。”
只见堂中坐着二人,上首是个中年人,三绺细髯,相貌清雅;下首却是个三十不到的青年,白面无须,眉清目秀。两人都是科头黄袍,自是徽钦二帝。两旁高高矮矮,站着十余个身着大臣服色之人,李邦彦便在其中。
方腊面含微笑,稽首道:“山野闲人郭京,见过两位圣上。”徽宗见他羽冠鹤氅,相貌清矍,飘飘然有神仙之慨,心中暗自赞叹,颔首道:“郭仙师不必多礼,我皇儿原想大殿延见。朕却怕大殿上俗气太盛,冲犯了神仙。此处乃朕平日品茗泼墨之所,或能不污仙师玉趾。”
方腊含笑道:“上皇盛意,贫道铭感五内。山野闲人,蒙二圣相召,惭无芹曝之仪,愿借宫中茶具,为二圣寿。”钦宗见他吐属风雅,心中亦喜,素知上皇颇好茶事,难得此人亦通此道,忙命小监奉上茶具,要看这位郭仙人如何烹茶。
眼见八名小监分捧炭炉、银瓯、瓷釜、陶罐等物,跪在阶下。方腊忽道:“不知瓯中之水是泉水还是雨水。”徽宗道:“是今冬初敛的梅蕊新雪。”方腊点头道:“原来如此。”
说话声中,方腊袍袖轻挥,神情潇洒之极。那青瓷茶釜陡然凌空飞起,缓缓向方腊飞去,便如有一只无形的手托住一般。二帝、众大臣哪里见过这等奇景,不由自主的便惊咦出声。却见方腊右手食中二指成剑指之型,向银瓯虚点,银瓯微晃处,一股水箭向上溅起。方腊两指虚带,那水箭犹如白练横空,倾入空中的茶釜中,跟着大袖微卷,已将茶釜托在左手中。
只见釜中清水约有寸许深浅,微微晃动。过不多时,釜中忽有一缕缕的水气上升。再过一阵,釜中水气愈冒愈盛。片刻之间,釜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釜底冒将上来。方腊右手剑指虚指向陶罐,喀的一声,罐盖跌向一旁,罐中茶叶向上弹起,飞入釜中,片刻之间,一釜清水已成深碧之色,满室皆是茶香。
方腊笑吟吟的将茶水倾入两只绿玉斗,放下茶釜,双手各持一杯,说道:“两位圣上尽此一杯,可延寿一纪。”眼见两旁侍候的小监看得呆了,竟不来接,当下缓步走上前去,亲自递给二帝。二帝见了他这等异术,又惊又佩,对他早已敬服于心,当下都是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举杯便饮。
方腊见二帝低头啜茶,心中忽然一动:"此时取这两个昏君性命易如反掌,何必大费周折的去助金人破城?”深吸一口气,双掌便要拍出。
便在此时,方腊忽有异样之感,似乎附近有极强高手在窥视。这感觉说来甚为玄妙,唯身当其境方自知,却是不可言传。要知寻常人当大福大祸将至,往往心有感应,如方腊这般内功深湛之人,感应又较常人强得多。这时二帝性命已在掌中,忽生感应,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造次。
昔年他起事之时,曾意图入宫行刺。其时道君皇帝正在御书房观书,虽有侍卫,却也拦他不住。谁料侍读翰林学士之中,却有一绝顶高手。方腊在毫无防备之下,一招之间便重伤呕血,铩羽而归。其后方腊兵败,隐身林灵素门下,打听得那翰林学士已不知所踪,又想再伺机行刺,却给林灵素瞧出端倪。二人一场恶斗,两败俱伤,林灵素虽终于不治,方腊却也将养了年余方才痊愈。经此两役,他早知宫中藏龙卧虎,实是未可轻视。他数年间累遭重创,功力早已大不如前,若无全身而退的把握,实不敢冒险一击。
二帝品茶已毕,对这位郭神仙已无半点疑虑之心,便即问起六丁六甲法之事。方腊便依着先前与李邦彦所说的言语,信口敷衍。一面暗自打量诸人,只觉个个都是呼吸粗重神气涣散,实不像身有武功的模样。但那感应却丝毫不减,显是此人尚在。方腊心中诧异,但想城破之日二帝绝无幸理,但也不急于一时。
说话间,忽有小黄门来报,兵部侍郎李纲、参知政事吕大防、谏议大夫赵鼎三人求见。钦宗皱眉道:“又是什么事情了。”心下颇觉厌烦,但这三人均是大老重臣,李纲更身负京畿防御之要务,却也不好过拂其意,只得命小黄门传见。方腊退在一旁侍立,心想李纲几年前还默默无闻,但近日与斡离不讲论,倒似已成了斡离不眼中第一大患,倒要瞧瞧是怎样一个人物。
李纲等进得堂中,向二帝参拜已毕,也不待钦宗发问,李纲便昂然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敬鬼神而远之。当今圣天子在位,微臣却听见有人谣传,说圣上当此危急存亡之秋,竟然在求仙访道。臣特来请旨,去拿那造言惑众之人严问。”方腊心道:“此人辞锋好不犀利,只是腐儒舌剑多自伤,这昏君听了这话多半要大怒,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钦宗脸上一红,却不发怒,温言道:“卿家说笑了。朕果然是请了这位郭神仙进宫,那是为了要籍仙家法力退敌,却不是……”话到此处,觉得说下去似颇伤太上皇颜面,一时不觉踌躇。徽宗忽地站起身来,说道:“朕有些乏了,先回寝宫小憩。皇儿在此与众卿议事,不必送驾了。”言迄引着两个老监,竟自回宫。
李纲也觉“求仙访道”四字,似有讥刺太上皇之嫌,心下也自歉然。但想眼下事急,不可因此而误国家大事,当下言道:“臣不敢对上皇不敬,只是古人云“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上皇昔年尊信道流,荒疏国事,早已自咎于心。传位圣上,正显其罪己之诚。今皇上不可为小人所惑,而重蹈上皇覆辙。臣自知冒渎上皇,罪该万死。但求圣上纳臣一言,臣虽死无恨。”
钦宗叹了口气,道:“卿家如此直言,甚是难得,这原是你的一片忠心,朕也不来怪你。上皇之事……唉,不提也罢。只是今日之事,朕确是为了退城外金兵,才召这位郭道长入宫商议。你既对朕忠心,朕岂会反来瞒你?”他以堂堂帝王之尊,对臣下说出这等言语,那是极为难得的了。李纲心中感激,叩首不语。
赵鼎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世间之常理也。金人兵临城下,自当遴选良将,教练士卒,以兵御之方是正道。岂可求诸道流?眼下城里士民一心,同心守御,种师道三十万勤王之师已在城外,指日间便要破敌。圣上却反要这来历不明的妖道想法子退敌,岂不令将士寒心?”
李邦彦道:“种师道虽是我朝名将,但已年近八十,难保没有疏虞。姚平仲何尝不是名将,不是落了个全军覆没的结果么?金人凶恶,犹如鬼怪一般,以道法的大神通力抵御,正堪其宜。这位郭真人,乃是国师林真人座下法侣,本已可飞升仙界,只因不忍百姓受刀兵之苦,这不惜大耗清修之功,要以六丁六甲法杀退金人,救全城百姓性命。这等济世救人的胸怀气度,怎可斥之为妖道?何况适才圣上和太上皇也已亲眼见过了郭真人的神通了。”
吕大防忽道:“自古邪法难胜正人。唐高宗时,西域进贡一僧,能咒人立死。太史令傅奕立斥其非,以身试法。那番僧对傅奕念咒数遍,傅奕安然无恙,番僧自己却七窍流血而死。今这妖道既也以邪法迷惑圣上,臣请以身试法。妖道既大言能以法术杀尽金兵,不妨便先小试牛刀,在微臣身上演示一番。”回头对方腊怒目道:“妖道,你可敢么?”
方腊在一旁听这三人讲论不休,早已不耐,这时听吕大防说要以身试法,心中暗暗好笑,当下淡淡的道:“那又何难?”
吕大防气极反笑,说道:“既然如此,老朽静候宰割。不知郭道长要不要沐浴更衣,设坛作法。老朽年事已高,就怕等道长诸般准备未毕,老朽已自己一命呜呼了。”
方腊道:“若要屠戮十万金兵,自然须设坛祈天,作法数日。小小演示,却只是举手之劳。只是贫道与吕大人无冤无仇,此来只为救满城百姓。便是如此,也大干天和,恐有天谴之虞,岂能平白无故的驱鬼神伤了大人?”微一沉吟,对钦宗道:“贫道斗胆,请皇上移驾御花园。”
众人到得御花园中,方腊一路留神四周,要找出那高手所在,却仍是一无所获。那感应却越来越强,显是那人越靠越近了。方腊微感焦急。以武功诈作道法,要瞒钦宗与众大臣自是毫不为难,但若有这么个大行家窥视一旁,自然一眼就看出实情。此人若是宫中高手,一旦现身,自己非功败垂成不可。好在现下已不在那狭小的茗烟阁,在这御花园中,便是宫中高手大举围攻,自己要脱身也已不难。
御花园中奇花怪石,不可胜数,皆是道君皇帝在位时各地搜罗来玩赏的。方腊当年举兵起事,便是因江南百姓皆为“花石纲”所苦,这才嬴粮影从,自是对此知之甚捻。当下缓缓走到一块一人来高的巨石跟前,伸手抚弄,说道:“此石形貌奇伟,毁之虽然可惜,却总好过杀伤人命。”钦宗微微点头,目光中颇有嘉许之意。
方腊退开数步,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大声道:“太上老君疾疾如律令。咄!”右手食中二指相并,向那巨石凌空虚指。他适才抚弄之时,暗中已使上了阴柔劲力,那巨石质地本就甚脆,长年被风沙侵蚀,这才奇形怪状,在他阴柔掌力之下,内部已然四分五裂。这时被他指力一震,登时碎成几块。
众人齐声喝彩,吕大防心中也自怯了,当下不敢言语。钦宗笑嘻嘻的道:“众卿再无异议了。郭真人道法神奇,退金兵之事便偏劳了。此事便由李相打理。一应应用物事,只管跟李相吩咐便是。”李邦彦躬身领旨。
方腊同李邦彦出宫回府,一路上只是埋怨,怪李邦彦不该泄漏此事。李邦彦唯唯诺诺,也不敢跟他争辩。方腊便引开话头,旁敲侧击的打听宫中高手之事,问得几句,便知李邦彦也是一无所知。当下便不再说,心中暗暗纳闷。
这日午后,方腊正在房中打坐,李邦彦忽来请示作法的诸般应用事务。方腊心知徽宗尊信道教,信口胡说不得,好在早有准备。便道:“相公可命人在城中选一空旷之处,筑一座祭坛。三层共高七丈二尺,排列九宫八卦、天地风雷、五行旗帜、华盖幢幡。选十四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相貌端研、八字相合的童男童女,捧剑执炉,司香秉烛,共须二十四名。再准备牲醴彩段什物。待我踏罡步斗七昼夜,便可成功。”李邦彦领命去了。
汴梁城中户口近百万,乃是当世第一繁华都会,却哪里去寻偌大空地?但李邦彦圣旨在手,有恃无恐,当即命人拆了一大片民房,驱数千人建坛,只两个时辰,已然完工。只是年甲相合、相貌端研的童男童女,却不易得。只得命人带了禁军,挨家挨户的分头搜寻,领头之人免不了借此发笔小财。寻常百姓固然不敢争竟,便是那些无甚权势的官宦人家,也是敢怒不敢言。
次日一早,李邦彦来报,诸物俱已齐备,方腊倒不料他这等迅速,当下只得登坛,披发仗剑,装模作佯一番。过不多时,钦宗已亲自带了众大臣,上坛来祷告上天,又在旁看方腊作法,至晚方去。方腊心中好生不耐,却也无可奈何。
到得晚间,方腊便在坛顶打坐练气。约摸练了两个更次,忽觉有异,那感应竟又来了。方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朋友窥探了两日,竟不累么?”
这高台四周数十丈内,均已拆成平地,绝无可容藏身之处。但方腊话音甫落,身后五尺之地已隙忽多了一人。以方腊这等功力,身周十丈之内一虫一蚁的些小动静也决计逃不过他的耳目,但此时却丝毫不知此人是如何出现的。方腊心下骇然,当即凝神戒备,防他突然出手。那人却只默默站着,既不出手,也不出声。
二人僵持得半晌,已呈一消一长之势。若是正面相持,方腊虽知此人武功甚高,却也并不如何畏惧。但此时他是背对对方,身后要害俱在对方笼罩之下,若是转身,只怕对方乘机下手,那时敌处主位,己居奴势,非身受重伤不可。但如此相持,极是耗费精神,对方却是有胜无败。饶是方腊见惯大风大浪,当此之际也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方腊心念电转,忽然哈哈一笑,声音虽低,却尽是得意之情。那人一怔,只觉方腊在瞬息之间忽然变得毫无防御之势,周身破绽毕露,直如静候宰割一般。只因出其不意,反觉无从措手,一呆之下,方腊已趁他心神微分,腾空向后双脚反蹴。那人低喝一声,双掌一前一后双双拍出,掌力和他腿力一激,方腊已借他掌力向前腾挪,半空中一个转折,落地之时已和他正面相对。
月光下,只见那人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神情粗豪,似是曾经会过,却想不起是谁。方腊侥幸行险,好容易扳成均势,这时更无余裕多想,左手微扬,右掌轻飘飘拍出,已使上了明教正宗功夫“断阴掌”。那人更不开口,挥拳以刚猛之力硬接,一刚一柔两股劲力相触,二人都是微微一晃,随即各逞绝技,斗在一处。
两人都不愿惊动坛下官兵,是以都不做声,一味闷战。那人武功大开大阖,招式堂皇,法度谨严,的是名家风范。方腊初时还不觉得怎么,拆得三十余招,只觉对手出手越来越慢,劲力却一招重似一招,直如无穷无尽一般。方腊的断阴掌掌式绵密,虽尽可抵御得住,但却已不敢撄其锋,只一味小巧腾挪,心下暗自佩服。
再拆数招,那人掌力又重了几分,招未到力先至,渐渐将方腊笼罩。方腊渐觉出手滞涩,已无法以招式补掌力之不足。眼见对方一掌缓缓拍来,压得自己胸口一阵不畅,知道避无可避,只得深吸一口气,运起十成功力,也是一掌缓缓拍出。这一下硬接硬架,已无丝毫腾挪余地。
双掌甫接,方腊体内真气流转,劲力急吐,却已不是断阴掌功夫。那人不料他阴柔掌力竟会突然转作阳刚,猝不及防之下,内息为之一滞,忙又催动掌力。他本来掌力虽然沉猛,但招招都有绵绵不绝之意,显是余力未尽。这时却是全力施为,全身功力都聚于一掌之中,那是要立判生死了。
便在此时,方腊掌力再变,竟又转作阴柔,趁着那人劲力已老之际,轻轻巧巧已将他掌势带在一边,跟着无声无息的一掌印在那人胸口。随即纵身向后跃开。那人晃了几晃,慢慢委顿在地,低声道:“想不到竟然是你,方教主,你居然还活着。”方腊放声大笑:“自然是我,若不是我,世上更有何人会使三阴夺元掌?”
原来明教之中,有一门称为镇教之宝的乾坤大挪移神功,乃是运使劲力的巧妙法门。这门功夫纯系以浑厚内力为根基,共分七层,一层比一层精妙。只是历任教主限于内力不足,往往穷毕生心力最多也只能练到第四层,再要精修便不能够了。方腊是个心思灵巧之人,心知以第四层的乾坤大挪移功夫虽可雄霸一方,但威力终究有限,是以只练到第二层便不再练,却将乾坤大挪移的心法揉合到明教的正宗武学断阴掌中,创出一门新掌法,称为三阴夺元掌。断阴掌功夫纯是阴柔之力,而三阴夺元掌却能将掌力在瞬息间刚柔互易,威力固然大增,其中巧妙更远非断阴掌所及。这工夫他从未传人,天底下只他一人会使。昔年恃之横行天下,虽有功力胜过他之人,往往也伤在他虚实莫测的掌力之下。当日林灵素便是如此丧生在他掌底。
那人长叹一声,说道:“死在方教主掌底,也不算冤枉了。你动手吧。”闭目待死。
方腊脸上殊无得意之色,叹道:“方某屡遭重创,已非昔日之方某了。若在数年之前,何至于要用到如此手段?此时若论真实功夫,恐怕已非阁下对手。阁下一招一式,意到力到,不用劲而劲自生,似是山东林家堡的祖传武学先天拳,然则阁下当是林家堡堡主林砚农?”
林砚农正色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林某自知论声望武功,都不配来管方教主的事。只是方教主当年也是铁铮铮的汉子,何以自甘堕落。竟与金人勾结?方教主就算放不下兵败之恨,以方教主武功,待金兵退了之后,要取两个昏君性命易如反掌。何必出此下策,贻羞祖宗?”
方腊面上如罩严霜,森然道:“适才林大侠没在背后偷袭我,方某很承你的情,原本不想杀你。只是林大侠你不该知道太多,更不该太过聪明,猜到了方某用意。这可怪不得方某无情了。早知如此,昨日你不进皇宫,任我杀了二帝,岂不是好?林大侠,方某一生恩怨分明,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发誓绝不泄漏此事,立刻动身回林家堡,方某就冒一冒险,交了你这个朋友。”
林砚农道:“你若不杀我,七日之内我必杀你。林砚农宁死不和卖国贼结交。”方腊点头道:“我原知林大侠也不会答允,如此得罪了。”踏上一步,右手一抬便要立毙林砚农于掌底。
便在此时,忽然有人打了个喷嚏,声音甚是古怪,似是传自远处,又似乎近在咫尺。方腊一惊,一掌拍到一半便即收回,散舞掌花,护住全身,向后倒纵了三个筋斗。他身在半空,高台之上诸物尽收眼底,却不见有人。才一落地,却又听见那声音。这次却是一声轻笑,雌声未脱,乃是个少年人的声音。
方腊全神戒备,却听那声音含含糊糊的道:“我在你背后。”方腊不假思索,反手便是一掌,却打了个空。那声音又道:“你打不到我,我是鬼,不是人。”语中颇有嬉笑之意。
方腊成名三十年,几曾受过如此戏弄?只是这人无影无踪,实在诡异之极。方腊空自一身武功,满腔怒火,却是没处使。凝神细辩那声音来处,那声音偏又不再作声。当下哈哈一笑,说道:“是人我就把你变成鬼,是鬼我就送你到你该去的地方。有种出来见我。”
那声音笑道:“我是鬼,自然没种。要有种那不是生一大堆小鬼么?”方腊正是要逗他开口,这时已听出声音乃是来自脚下,但却似远似近,显然并非脚底木板下有人。这时无暇细思,发掌便向木板击去。啪的一声,木板碎裂,下面却是好大一格空格,作半球之型,却哪里有人了?
方腊一呆之下,挥掌又拍碎一块木板,下面仍是半球空格,连碎几块木板,都是如此。饶是他武功深湛,此时也不禁出了一声冷汗,心道:“难道当真是鬼不成?”他低头沉思,不觉出神,那声音却也不再响起。忽然想起,抬头看时,林砚农不知何时竟已不见。这人轻功当真了得,虽在重伤之下,仍是走得无声无息。
方腊心中担忧。此人内功深厚,虽吃了一掌,受伤却不甚重。数日间便可复元。以他这等来无影去无踪的轻功,若在暗中偷袭,实是防不胜防。何况之前胜他,本就侥幸。下次便是再正面交手,自己也未必能胜。想起自己一生,每到紧要之处,总是生出种种事端,以至功败垂成,心中懊丧之极。
待得天明,方腊唤了一名小童,命他通传下去,寻匠人来换了碎裂的木板。他既已言明须作法七昼夜,七日之内便不能下坛。料想旁人见木板碎裂,就算心中奇怪,也不敢向他询问。这一日钦宗却不亲至,只派了近侍,宣旨嘉勉,又赐御酒御膳。那近侍见他受钦宗尊信,言辞间对他甚是亲热,大有谄媚之意。
午后行法已毕,方腊下至第二层小憩。二十四名小童自是在一旁侍候。正自慵慵的将睡未睡之际,一旁的童子中忽有人打了个喷嚏。方腊心中巨震,脸色也变了。那声音熟悉之极。正是昨夜装神弄鬼的少年人的声音。
方腊本是脸朝里床而卧,此时脸色虽变,众童子却一无所觉。他心中霎时间转过无数念头,随即不动声色,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偷眼打量那少年。只见那少年约摸十五六岁年纪,长方脸蛋,满眼精乖之色。这群童子无不相貌端妍,那少年也并不如何醒目,但仔细打量,却觉眉宇间少了少年人的稚气,显是和旁人大不相同。
方腊心中盘算,那等传音之术必以上乘内功为基,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决计不能有如此功力。其中原委,实是难以索解。当下缓缓起身,命众童子且退,却以凌空点穴之法,封了那少年膝下委中穴,令他举步不得。那少年却也精乖,穴道被点,竟是毫不挣扎叫喊,行若无事一般。只是终究年纪幼小,脸色却吓得白了。
方腊缓缓踱了几步,低声道:“小娃儿聪明得紧啊,你倒猜猜看,贫道要如何摆布你?”那少年强笑道:“道长好说笑,我原也以为自己聪明得紧,哪知道那点小花样在道长面前终究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道长能逮住我,自是比我更聪明得多,我如何猜得中道长的心思?”方腊道:“你将‘小孩子’三个字说的如此怪腔怪调,是说我欺负你小孩儿家么?”那少年道:“我是小孩儿家不错,道长却尚不曾欺负我小孩儿家,我小孩儿家如何会胡赖说道长欺负我小孩儿家?再说我小孩儿家就算口没遮拦,胡赖道长欺负我小孩儿家,道长又怎会跟我小孩儿家一般见识?”
方腊微微皱眉。这少年油腔滑调,犹如说拗口令般,偏偏将“小孩儿家”四个字扣得死死的,以小卖小,倒将自己挤兑住了。虽则此间并无外人,但方腊一生自负,怎肯让一个孩子看轻了?当下只得道:“贫道自然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只是你小孩儿家的把戏,可也有趣得紧啊。”那少年嬉然笑道:“道长便是不问,这法子我憋在心里也觉不自在,总要找个人炫耀一番才快活。可惜我不知怎地,冲犯了邪神,眼下两腿便如不是自己的一般,动弹不得。不然倒可教道长瞧个好玩的物事。”方腊微微一笑,挥袖拂开那少年穴道,说道:“是什么好玩的物事?贫道倒真想瞧瞧。”
那少年扮了个鬼脸,说道:“我还道冲犯了邪神,却原来是道长的……法。”说到“……法”时含含糊糊,也不知是“道法”还是“妖法”。方腊听他绕弯子骂人,心中有气,忍不住便想叫这惫赖小子吃点苦头,但想只要以一指之力加诸这少年,那“欺负小孩儿家”六个字便无论如何跑不脱,只得诈作不曾听见。
那少年引着方腊,出了斗室,左转右拐,到得一处所在,算来乃是在高台正中。那高台设计甚是巧妙,三层间俱有木材支撑,正中却是一根五人合抱的巨木,贯穿三层。这时那少年从怀中摸出一块火石,在那巨木上东敲西打,巨木上无声无息露出一道门户,里面却只数尺见方的一间小室。内中空空荡荡,一览无余,却哪里有什么物事?
那少年嘻嘻一笑,在那小室顶上掏摸,取下一只木碗,木碗底连着一根细线,穿过室顶木板,不知通往何处。那少年笑道:“你将这木碗贴在耳朵上试试。”方腊不去理他,发掌将室顶木板击得粉碎,凝神看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但见木板之上犹如蛛网一般,四通八达,无虑上千根细线,四面八方的连将出去。每根细线之端又有一只木碗,贴在顶层木板之下。千余根细线汇聚在巨木正中,连在那少年手中木碗的细线上。方腊原是聪明绝顶之人,于机关削器一道也略有所知。这时稍一思索,已明其理,冷笑道:“我道台顶木板下如何那等古怪,竟作半球之型,原来乃是采集声音之用。”
那少年大为诧异,脱口道:“你竟也明白这道理么?”甫一出口,立知语失,忙轻轻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我真蠢。道长这样的聪明人,怎会不知这等浅显道理。”方腊哑然失笑,却也不禁暗赞这小子不凡。要知细线传声之法,近世看来虽觉浅易,于当时而言却是常人梦想不到的造化妙理。方腊心知自己身历其事,眼见其形,而能于顷刻间便明其理,已属难能,那少年竟能凭空设计出如此机关,实是可敬可畏之极。方腊心中赞叹,不禁起了爱才之心,心想如此聪明智慧之人,若得自己调教数年,成就当不可限量。昨晚戏弄自己不过是小孩儿家顽皮,大可一笑了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机关虽巧妙,却非朝夕可就。你一个小孩儿家,怎生做来?”
那少年笑道:“我虽不及道长聪明,到底也算个聪明小孩儿家。怎会笨到自个儿动手做这水磨功夫?这高台营造,原须经工部设计。家兄是状元出身,见为工部给事中,那工部衙门我早去得熟了。不过前日里偶然想了这个机关,懒得自己动手试制,便在工部的图纸上略作手脚,自有人帮我做去。倒不是有意和道长开玩笑。”方腊点头道:“想来你时时做这等勾当了?”那少年吃吃笑道:“我原说道长聪明,果然料事如神。”
方腊虽觉这少年有些油腔滑调,但心思灵巧之极,而这等胆大妄为的行径,倒与自己少年时的性情相似,爱才之心更甚,颜色间自也渐有亲切之意,笑道:“说了这许久,小孩儿家,你到底叫做什么啊?”
那少年眨眨眼睛,笑道:“小孩儿家姓秦,名梓,草字渐辛。”
此后数日,方腊便只教秦渐辛一人在身边侍候,自晓至晚,寸步不离。待得晚间睡觉之时,仍是点了秦渐辛腿上穴道,防他又玩什么花样。方腊数次盘问秦渐辛那夜之事,秦渐辛只是一味东扯西拉,胡说八道。他明知若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方腊定然不信,只有索性以小卖小,假装年幼不知轻重,未将那晚听到之事放在心上,或可保全性命。至于方腊心中已生收徒之意,并无伤他之心,这一节,却非秦渐辛所知了。
初时秦渐辛心中害怕,虽然故意作顽皮之状,言语中却处处迎合,极尽讨好之能。过得数日,只觉方腊对他甚是亲善,面上眼中,常有关切之意,不觉将那害怕之心渐渐去了,言语中也随便起来,每日里和方腊谈谈说说。方腊博学多才,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通。秦渐辛生于书香世家,读书甚杂,虽是十六岁的少年,涉猎竟是极广。两人又是一般的心思灵巧,异想天开。一老一少,言谈间甚是投机。方腊固然喜不自胜,秦渐辛瞧向方腊的眼神中,也是多了三分亲切、三分尊敬。
转眼间已至第七日上。秦渐辛想起那日林砚农言语,虽不知端底,却也料定方腊所谓六甲法云云乃是骗局。这些日子中,心中反复思量,已然明白了八九分。这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道:“那林砚农身受重伤,多半是死了。若是未死,但教将消息传将出去,这数日中怕不有数千官兵来拿这道人,怎会让他逍遥至今。眼下城中只怕只我一人知道这道人心怀不轨,眼见再有半夜功夫,那道人便要行事。今夜再不将消息送出去,那可来不及了。”当下从怀中摸出那块火石,在穴道上反复揉擦,不一时,渐觉血脉松动。秦渐辛心中得意:“这道人虽然聪明,终究上了我的大当。他见我将点穴说成撞邪,便道我真信了这是他的法术。嘿嘿,你家少爷博览群书,怎会没看过道藏医经?”
正觉腿上麻木渐消,忽觉穴道上一麻,双腿又是动弹不得。却见对面榻上方腊双眼仍是闭着,口中含含糊糊的说道:“聪明小孩儿家会装傻,难道比聪明小孩儿家更聪明的聪明道长便不会装傻么?”秦渐辛心中大骂,脸上苦笑,说道:“聪明小孩儿家装傻不假,但聪明小孩儿家难道有十六岁还尿床的道理么?”方腊大笑,解了他穴道,翻身又睡。秦渐辛无可奈何,自去水火坑小解,却也不敢逃走,气急败坏之余,忽想:“岂有此理,难道这道士当真比本少爷还聪明么?”
忽然脑中灵光显现,心道:“自古聪明反被聪明误,对付聪明人,倒不妨用用笨法子。这道人知道我不会笨到现在逃走,嘿嘿,我便做一次笨人又如何?只是我若真逃,必定会被那道士追上,咱们不妨来个移岸就船。”当下蹑手蹑脚,摸进那巨木中的小室。料想方腊见自己不回,必从顶层眺望,然后追寻自己踪迹,当下将木碗贴在耳边,方腊若上顶层,自己必能听见。
约摸等了一个更次,竟是毫无动静。秦渐辛心中不耐起来,心想那道士如此聪明,必无当真睡死之理,定是未上顶层便直接追自己去了。只是心中终究无甚把握,当即摸出小室,回到方腊房中窥探。却见方腊坦然高卧,在床上翻了个身,懒洋洋的道:“莫非吃坏了肚子么?”秦渐辛气极,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自去床上躺下,心中嘀咕:“这道人到底是笨蛋呢?还是真比本少爷还聪明得多?”
翻来覆去,却哪里睡得着?堪堪又挨得半个更次,念及天明方腊必要用什么法子献城,那时不但自己一家性命堪虞,城中数十万户百姓,不知有多少要家破人亡。他素来顽皮任性,于读书之时每当先生说到圣贤教诲、忠孝大节,常常故意歪解来跟先生斗气,但毕竟自幼浸润,其中道理深印脑海,这时一句句在心中流过。他虽聪明机敏,终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这时哪里还沉得住气,忍不住翻身坐起,大声道:“道长,我知道你没睡着,你且起来,我有许多事情要请教。”
方腊微感诧异,坐起身来,含笑道:“怎么?聪明小孩儿家睡不着,要和比聪明小孩儿家更聪明的道长聊天么?”秦渐辛道:“你不要再叫我小孩儿家,我已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我说自己是小孩儿,只是怕死、怕你杀我,所以故意挤兑你。”方腊道:“那便如何?”秦渐辛道:“我也不叫你道长,你不是什么道长,你是魔教反贼方腊,我听见了,你也明知道我听见了。”方腊道:“不错,我确实知道。”秦渐辛道:“我便是不明白。我先前说你比我聪明,那是在拍你马屁,因为怕你杀我。但现下我知道了,你确实比我聪明,我再怎么转脑筋,也斗不过你。我假装不懂事的小孩儿,自然也骗不到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杀我?”
方腊道:“怎么?你很想我杀你么?”秦渐辛道:“我自然不想,我怕死,怕得要命。但是反正天一亮,我多半要死,城里的人也多半要死。所以我现在也不怕了。”方腊笑道:“假若我答允你,天亮之后你决计不会死呢?”秦渐辛摇头道:“我知道你要想法子把城卖给金兵,我多半要死。便是我不死,我的爹娘、兄长、朋友、街坊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味道。方伯伯,我叫你方伯伯。这几天你对我很好,便如伯伯一样。方伯伯,你到底为什么不杀了我?”方腊道:“似你这等聪明的娃儿,杀了不是太可惜了么?”秦渐辛道:“圣人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不忍杀我,怎地却忍心杀全城的人?我从前听人说,你是魔教的大魔头,可是这几天在你身边,我觉得你不是什么魔头。那你也该有恻隐之心才是啊?”
方腊缓缓道:“秦家小兄弟,你虽是聪明,终究却是太过年幼。很多事情你还不明白。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东周列国的时候,吴王用了孙武和伍子胥两员良将,打败了楚国,一直打到了楚国的都城,楚昭王便出城逃跑。这时有很多老百姓送他。楚昭王便对他们说:‘父老返矣,何患无君?’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么?”秦渐辛道:“我自然知道,楚昭王是在说,吴王当你们的国君也是一样的。可是你怎么不说后面的故事?老百姓回答说:‘有君如是其贤也!’这是在说吴王当楚国人的国君,终究不及楚昭王合适。后来老百姓有的跟随楚昭王逃走,有的四处奔走,申包胥痛哭秦庭,终于使楚国复国。方伯伯,你若是自比伍子胥,那可大错特错了。”不待方腊接口,又道:“伍子胥受楚王冤屈,父兄遇害,于是投靠敌国,借兵复仇。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复仇之义,春秋大之。伍子胥倒也情有可原,而方伯伯你又没有父兄大仇,怎可勾结金人攻打父母之邦,以求荣华富贵?那不是卖国求荣么?”
方腊叹了口气,道:“有许多事情,现下一时无法跟你分说。总之,我方腊相助金人,决非为一己之荣华富贵。我有意助金人破汴梁也不假,也决计不是要害全城百姓性命。你若不信,也由得你。自古两国交兵,无非争地夺民。赵宋昏君身死国灭,是他一家之痛。雕栏之内,朱颜为谁,原本不干升斗小民之事。”秦渐辛摇头道:“我家厨子死了娘子,我的乳娘丧了丈夫,我哥哥便做主将我乳娘配给了厨子。但乳娘对厨子的孩儿,便始终不及对自己的孩儿那般疼爱。”
方腊一怔,只觉秦渐辛这话无从反驳,一时语塞,只得说道:“多说无益,明日城破,你自然明白。”秦渐辛大急,当下顾不得许多,仰天大叫:“郭京便是方……”才说得五个字,便给方腊点中昏睡穴,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这时天色渐明,已近卯时。方腊心忖:“今日是六甲法功行圆满之期,那昏君或是李邦彦必要来查问。二十四名小童少了一个,却怎生解释才是?且不管他,料想也无人刻意去数小童数目。”当下召集众童子,分站台顶四周,却故意排列得参差不齐,使人无法一眼瞧出少了一人。自己却在台中端坐,便如入定一般,只待来人。
卯时才过,李邦彦便匆匆而至,满面春风,腰间却换了一条四围玉带,似是御制之物,想是这几日又得了赏赐。李邦彦见方腊闭目端坐,不敢造次,便在一旁侍立,大气也不敢出。
约摸过得三刻钟时分,方腊缓缓睁眼,向李邦彦点首为礼,脸上却是忧形于色。李邦彦看在眼中,慌在心里,忙道:“道长,一切可还顺利么?”方腊不答,半晌才叹道:“不料逆天行事,一难至斯。”李邦彦大惊,道:“莫非行法不利?这可如何是好?”方腊道:“虽然不利,却非全无转机。”李邦彦被他弄得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心中七上八下,怔怔瞧着方腊,讪讪得不知如何接口才是。
方腊叹道:“行这六甲法,最后一步乃是寻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年甲相合之人,使天兵附体,以之迎敌,自然是无往而不利。只是甚么年甲方才相合,却需行法之人元神离体,至兜率天景阳宫伏候三清玉旨。本来行这法,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日,便能得知。只是此次乃是逆天而行,颇为不顺。贫道直至今晨,方才如愿得闻法旨。”李邦彦大喜,忙道:“多劳道长,既是此事已成,金兵自当束手待毙了。道长生生之德,下官没齿难忘,今后当朝夕清香一柱,以谢道长。”
方腊道:“相公也别想得太过轻易。此法以今日午时为期,午时一过,便即失效。眼下已近辰时,却哪里去找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年甲相合之人来行此法?”李邦彦忙道:“此事交给下官便是。”方腊道:“如此甚好。”便随口说了个生辰年甲与他。
李邦彦急急命人入宫奏知,又令心腹之人调集禁军,全城大索,无论贩夫走卒、士人官吏,但教年甲相合,便即拿来。不一时,全城中但闻呼叱之声、哭喊之声此起彼伏,破门穿户、鸡飞狗跳之余,有无顺手牵羊之举,借机敲诈之行,那也不必提了。
不一时,兵部侍郎、九城防御使李纲匆匆寻见李邦彦,怒道:“兵临城下,李相竟令人如此胡闹,已是荒唐,如何竟还命人征调城上守御之兵行事?若是金兵乘机攻城,如何是好?”李邦彦笑吟吟的道:“李侍郎不必动气,但教能在午时前寻足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年甲相合之人,到时天兵附体,城外金兵还不是只有静候宰割的份?何必如此多虑?”李纲大怒,道:“六甲天兵之事,既是圣意,我也不来和你争执。但圣上既以城中防御之事委任与我,则城上守兵,你怎敢妄自调遣?”
李邦彦脸色一沉,森然道:“李侍郎这是如何说话?侍郎为官多年,岂不知百官避丞相之礼仪?莫说你不过一个小小侍郎,便是枢密使、参知政事,也不能对本相如此无礼。丞相为百官之长,调你几名士卒,又打什么紧?还不与我退下?”
李纲怒极,愤然道:“当此存亡之际,竟有你这等滥员,不思救君父大难,还在这里妄作威福,擅预城防大计!”挽起袖袍,上前照脸一拳,只打的李邦彦唇外齿斜,红光迸现,向后便倒,只是呻吟。李邦彦身后心腹待要相救,但见李纲正气浩然,神威凛凛,谁敢向前?只得扶起李邦彦便了。李邦彦口中呻吟,心中忿怒,倒还真畏惧李纲三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此时,忽闻蹄声铎铎,两骑飞驰而至。李邦彦定睛看时,一乘者正是自己派入宫中请旨的心腹,另一乘却是一名小黄门。只听那小黄门大声道:“圣上口谕:征募神兵之事,令李邦彦便宜行事,百官皆须遵其调遣。”李邦彦大喜,叫道:“圣谕在此,李纲你还敢猖狂么?”便令左右将李纲拿下,“先入天牢监候,待我退了金兵,却再理会。”李纲瞋目叹道:“时乎,时乎!”早有人上前绑了,押将下去。李邦彦随即传令下去,命城上守兵大半下城,相助搜索年甲相合之人。
斡离不闻报城中扰乱,又见城上守兵纷纷退下,情知方腊计已得售,心中大喜。便命各营饱餐战饭,预备厮杀。他精通兵法,稍一思索,又令两个万人队多打旌旗,虚张声势,竖起“平南大元帅”旗号,只作进逼宋军营寨之势,以为疑兵。却自引大军,只待攻城。
方腊在高台之上,眼见时将近午,李邦彦匆匆来报,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年甲相合之人已预备停当。方腊颔首道:“大事成矣,可大开通津城门,令神兵出城迎敌。贫道自在此踏罡布斗,行施道法,以助兵威。”李邦彦答应了自去。
那七千余人,大半皆未经过战阵,现下要他们各持刀枪,与城外如狼似虎的金兵相斗,心中如何不怕?只见数千人挤在通津门内侧,你我相推,谁肯杀出?李邦彦大怒,令城上剩余守兵皆下城,各持弓箭,布阵于众人之后,大叫道:“再不出城迎敌,便即放箭。”众人大骇,只得发一声喊,努力杀出,队伍扰乱,全不成章法。
斡离不预备已久,眼见城门大开,众人杀出,手中旗号招展。早有一个万人队抢上,右手持刀枪,左手各持旌旗,遮天蔽日,将那七千余人尽数遮没。李邦彦在城上听得杀声震天,却瞧不见厮杀之状,兀自深信神兵无敌。却不知无数旌旗之下,那七千余人早被屠戮殆尽。金兵却渐渐逼近城下。忽闻金营中鼓声大作,万余金兵抛了手中旗帜,将那七千余具尸首填入护龙河,顷刻之间,已然填平。
李邦彦大惊,掩面便走。金兵乘势抢上,鼓噪登城。这时城头宋兵,大半已被李邦彦调下,虽有些少守军,却因李纲不在,无人指挥调度。李邦彦又已先走了,谁肯舍命厮杀?稍一抵御,便即不敌而溃。金兵遂大举入城。
斡离不方才入城,早见方腊手中提着一名少年,立于城头。二人相视大笑。斡离不笑道:“方教主神机妙算,成此大功。不知这个计策叫做什么。”方腊亦笑道:“这个么,叫做开门揖盗。”斡离不大笑道:“方教主话中有话啊。放心罢,小帅自当言而有信,只作强盗,绝不喧宾夺主便是。”方腊道:“但愿如此。”
斡离不甚是得意,说道:“大军苦战多时,入得城来,损伤财货妇女,那是免不了的。我虽为三军统帅,却也不能冷了士卒之心。只是方教主却怎的不爱金银美女,却掳了一个俊俏少年在手?莫非方教主竟然也好那调调儿么?”
方腊愠道:“岂有此理。这少年是我新收的徒儿,只怕也是关门弟子了。虽是聪明伶俐,却调皮得紧。是以贫道点了他的昏睡穴,防他乱跑。”斡离不干笑道:“如此要恭喜方教主了。待会儿入了皇宫,倒要挑件宝贝,给方教主作贺仪。”方腊冷笑道:“只怕元帅要入皇宫,却不那么容易呢。”
斡离不微觉惊愕,待要问时,却见一名偏将满脸血污而至,大声道:“禀报元帅,城中有南蛮子巷战,不知多少。众儿郎死伤惨重。”斡离不又惊又怒,喝道:“南蛮子好生可恶,调我亲卫铁骑去弹压。”方腊懂得女真话,闻言放声大笑,说道:“元帅现下可信了老夫言语么?我原说要入皇宫不那么容易呢。”
斡离不大怒,正待发作,转念一想,却向方腊一揖到地,恭恭敬敬的道:“方教主神算,小帅五体投地。今当如何,还要请方教主指教。”方腊道:“大宋立国二百年,虽多昏聩之君、贪墨之吏,却未出过一个荒淫暴虐之主。是以深恩厚泽,深入民心。老夫当年兵败,绝非智力不敌,实乃民心未厌赵宋之故。老夫之诡计,虽能助元帅破此砖石之城,却破不了人心之城。汴梁京师之地,忠义之士甚多,但有一二智勇之人袒臂而呼,必有从者。这原是意料中之事。”
斡离不点头道:“方教主言之有理。只是南蛮懦弱不武,安能与我大金精兵相抗,阿哟,方教主,我可不是在说你。”方腊冷笑道:“大金精兵,于平原野战或可当世无敌。在这城中巷战,人数虽众,兵甲虽利,皆无从施其技。何况种师道三十万大军便在城外,若闻得消息,拼死来战,内外夹攻,这个便唤作关门打狗了。”斡离不思之栗然,无暇理会他言中讥讽之意,忙又是深深一揖,道:“果然是小帅失于计较,方教主勿怪适才言语冒渎,还请再施神机,救小帅燃眉之急。”
方腊冷笑道:“老夫先前言明,虽助元帅灭宋,却要元帅立异姓汉人为中原之主。元帅只怕以为老夫是要自求富贵罢。大元帅,非是老夫夸口,这儿皇帝老夫还真不屑去做。老夫乃是在为元帅打算。”
斡离不道:“小帅愚鲁,不明方教主之意。”方腊道:“中原千万汉人,岂肯服大金。若是元帅不从老夫之言,强要占据中原土地,虽可一时逞快,终有噬脐莫及的一日。唯有另立新主,方可永为大金屏藩,建万世不拔之基。”
斡离不皱眉道:“此事非同小可,非小帅一人可决。方教主之言,小帅铭记便是。只是今日之急,何法可解?”方腊微一沉吟,道:“万民难虐,昏君可欺。老夫便以这八个字赠与元帅。如何措手,老夫却不必多言了。”
斡离不沉思良久,忽然面有喜色。当下唤了一名偏将,说道:“你传令下去,命人在城中宣言,只说我的话:自古有南必有北,大金并无灭宋之意。但教道君与少帝亲赴我营中面商和议,谈妥割地与犒师金银之事,本帅立时退兵。”那偏将愕然不解,问道:“城已攻破,怎地反要退兵?”斡离不甚是不耐烦,挥手道:“不必多问,传令便是。”
方腊微微冷笑,叹道:“元帅倒是一点就透,看来老夫在此,也没什么用处了。”斡离不一惊,忙道:“方教主要去何处?”
方腊道:“我原说助元帅灭宋,现下可不已经灭了么?老夫要往何处去,便不劳元帅费心了吧?”提了秦渐辛,径自出城,向北而去。斡离不不敢强留。
靖康二年冬,钦宗信斡离不之言,前赴金营议和,遂为阶下囚。斡离不下令逼道君皇帝、太上皇后、康王之母韦妃、夫人邢氏、诸妃、诸王、公主、驸马都尉及六宫有位号者,皆至金营。只元佑皇后孟氏以废居私邸得免,康王赵构乘乱走脱。举凡法驾卤薄、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秘阁三馆书、天下州府图籍及官吏、内人、内侍、伎艺、工匠、娼优、府库积蓄等,都被金人掳去,京城为之一空。
是夜,斡离不逼二帝去衣冠、着胡服,侍郎李若水抱持而哭。斡离不令人牵出,逼令归降,李若水大骂不绝,为金兵所杀。斡离不叹道:“辽国之亡,死义者数十人;南朝竟只李侍郎一人!”
第二回:君怀良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