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自云良家子
方九天轻功甚佳,他身材高瘦,手长脚长,随意一步迈出去便有七八尺远近。秦渐辛坐在他肩上,只觉平稳异常,比骑马坐轿还要舒坦。当下指点方九天,按照自己先前推断之方位,寻觅林砚农踪迹。
此地犹是汴梁城北郊,本来虽比不得城中繁华,却也非人迹罕至之处。但自金兵渡河南下,城外百姓大半或入城暂避,或往各地投亲访友,兼之金兵到来后,逢人便杀,逢屋便烧,是以京畿郊外,数十里内,唯余断垣残瓦,兵火余烬,却是瞧不见人烟了。
方九天依照秦渐辛指点,奔驰来去得良久,忽然不耐起来,说道:“秦师弟,咱们这不是在兜圈子么?”秦渐辛道:“不是兜圈子,是兜葫芦。”方九天不解道:“甚么?”秦渐辛道:“你见过蜜蜂么?蜜蜂采蜜之时,便是飞成葫芦之型。咱们便是在学蜜蜂。”方九天更加糊涂,问道:“不是去取那林砚农的首级么?学蜜蜂做甚?”
秦渐辛笑道:“你别小看了这些飞禽走兽、虫蚁蜂蝶,这些小家伙们比人聪明得多呢。我见蜜蜂采蜜之时,都是飞作葫芦之型,虽不能想明白其中道理,但若要在一大块地方中找点什么,料想这葫芦之型必是最快捷的找法。”方九天奇道:“你怎知道?”秦渐辛道:“你想啊,咱们做人,一生有多少事情要做?那蜜蜂一生之中却只做寻蜜采蜜这一件事,自是精擅之极。咱们要找那林砚农,便非学蜜蜂不可。”
方九天皱眉道:“何必那么麻烦,那林砚农既是受了伤,必是躲在隐秘无人之处。多半不是树林,便是山洞。咱们点起火把,逢林便烧,若是见到山洞,便用烟熏。还怕找不到他?”秦渐辛一怔,心想这法子倒的确比自己法子更好,反正林砚农受伤不重,也不至当真烧死熏死了他,便道:“还是师兄见识高明,既是如此,咱们便火攻罢。”心中却想:“这法子原是简单之极,我怎地便想不到?可见有时思虑太深,反而坏事呢。”
方九天说干便干,放下秦渐辛,运掌如刀,将身畔枯树上的树枝一根根劈了下来,做成火把。秦渐辛瞧着心中羡慕,忍不住问道:“师兄,你的掌力好生了得,可跟师父学了多久了?”方九天道:“我今年三十三岁,一生下来便跟着师父,自两岁时便每日用药汤沐浴,打熬筋骨;五岁上开始练入门内功;到得八岁上,师父方才教我第一套拳法;起始练兵刃,却是十三岁之后的事了。”
秦渐辛吓了一跳,心道:“这方九天对方教主怕得那么厉害,武功自然和方教主差得很远。却已练了三十多年功夫。幸亏我不曾当真拜方教主为师,否则要我也这么练个三十多年,这辈子岂不蹉跎过去了?还说什么做申包胥?就算我比这方九天聪明十辈,要想武功胜过方教主,也非得十年八年不可。”不禁心中气馁,随即又想:“那林大叔年纪比方教主看来小着好几岁,聪明智慧更加不能跟方教主相比,武功却比方教主高。想是他练的功夫比方教主的好得多。”想到此处,向林砚农求教之意更坚。
这时方九天已将上百根枯枝拢成一捆,解下腰带系了,却只将一根握在手中,说道:“秦师弟,你抱着这些枯枝,我叫你时,你便抽一根给我罢。”说着点燃手中枯枝,大步向前。秦渐辛微微皱眉,他素来爱洁,怎肯抱着这些沾满老泥的枯枝?只得双手抓住那捆枯枝的腰带,勉强提起,跟在方九天身后,蹒跚而行。
这时已是隆冬,天干物燥,在林中放火十分轻易。方九天手法极是老道,点燃树枝,专挑枯树衰草繁盛之处掷去,不多时已点了十余个火头。秦渐辛心道:“这方九天似是放火放惯了的,相由心生,这人相貌如此凶恶,生平定然没少做坏事。最好待会儿林大叔一掌毙了他,世间便少个祸害。”心中只盼尽早寻见林砚农,是以虽然提着树枝颇为吃力,却是一声不吭,咬牙支撑。
好在方九天每掷出一根火枝,秦渐辛手里便轻了一分。过得一盏茶时分,秦渐辛手中树枝已只剩得一小半。眼见方九天又点燃一根树枝,掷向一棵枯树,倏忽间树上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接住火枝,反向方九天掷来,力道却比方九天掷出时不知大了多少倍。细细一根树枝,竟发出“呜呜”破空之声,势头猛恶之极。
方九天眼见那枯枝来势惊人,不敢伸手去接,就地打滚,起身时已在丈许开外。凝神看时,不觉骇然。只见那二尺来长的枯枝,倒有一尺八九寸没入土中,留在地面之上的只短短寸许,若非火势兀自未熄,月色中几乎瞧不出来。方九天心知此处虽是泥地,但当此隆冬,泥土冻结,其坚不亚于砖石,而那枯枝又轻又脆,此人竟能将之掷入如此之深,这份功力当真是惊世骇俗,只怕便是师父方腊也未必及得上,心中惊惧,暗暗有了随时逃走的打算。
秦渐辛大喜,叫道:“林大叔,是你么?”树上那人闷哼一声,却不说话。方九天惊道:“师弟,你叫他林大叔?”秦渐辛虽料定树上那人多半是林砚农,却怕方九天得知实情,一怒向自己出手,林砚农相救不及,便向方九天使了个眼色,又叫了一声:“林大叔,是你么?”
方九天不知他在玩甚么花样,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敢造次,心中又实在害怕那人,当下站在秦渐辛身后,默不作声,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情势凶险,小师弟武功低微,可顾不得这个累赘。最多师父面前只推不曾见过罢了。”
那人声音极是低沉暗哑,似是喉头不适,又似中气不足,缓缓道:“小娃儿,你是谁?”秦渐辛听他声音古怪,一时无法分辩,心忖:“难道林大叔竟伤得这般重?”心中犹豫不决,便含糊其辞,说道:“在下秦渐辛,奉家师之命,特来相请山东林大侠,有要事相商。不知前辈可是林大侠么?”
那人呻吟了一声,低声道:“你师父是谁?你刚才不是叫‘林大叔’么,怎地改口叫‘林大侠’了?林大侠却又是谁?”秦渐辛大奇:“这笨蛋方九天不知道林大叔也罢了,怎么这人也不知道?难道林大叔这么没名气?还是这人也是个孤陋寡闻的家伙?”这时他已心知此人决非林砚农,不愿和他多说,便道:“既然前辈并非林大侠,晚辈不敢打扰了,这便告辞了。”回身拉住方九天的衣襟,说道:“师兄,咱们走罢。”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这便想走,哪有这般便宜事?”说话声中,那枯树轰然巨响,竟然从中裂为两半,分向左右倒下,只砸得尘土飞扬。方九天见势不好,哪里还顾得秦渐辛,展开轻功,转身狂奔,只听得“嗤”的一声,秦渐辛手中已只剩得半幅衣襟。
尘土之中忽然飞出一个圆鼓鼓的肉球,在半边树干上一弹,绕过秦渐辛,疾向方九天撞去。离方九天尚有三尺许,肉球中猛然伸出一只手臂,却是极长,五根手指枯干细长,有如鸡爪,已然抓住方九天右肩,将他硬生生抓了回来。
肉球落地,秦渐辛方才看清,这肉球原来是个人。世上相貌奇特之人,原本甚多,但奇至这肉球人这般,纵不敢称绝后,但若说空前却是绝无疑义。只见那人站在地上不到四尺,便如将一个人双腿齐膝斩断,再将脚板安接在大腿上一般,双臂偏生极长,直拖至地,全身肥肉便如随时可能化为油膏流下来,但双臂自肩以下却是皮包骨头,实是匪夷所思。
秦渐辛只看得一眼,便不愿再看第二眼,忙将头转到一边,心道:“我只道那方九天已然甚是丑怪,若和这肉球相比,简直便如潘安宋玉一般。如此畸形之人,比《庄子》中的支离疏还要可怖,真不知老天爷如何生将出来的。”
方九天身材几乎有那肉球人两个那么高,但那肉球人站在地上,一手仍是搭在他肩上,竟是毫不吃力。方九天虽然明知不敌,却也不甘束手待毙,低喝一声,双掌拍出,劈向那肉球人一个圆圆肥肥的脑袋。那肉球人微一低头,以后颈接了这两掌,手上微一使力,已将方九天肩头硬生生抓下一大块肉来。方九天血流如注,大叫一声,登时晕了过去。
秦渐辛适才见方九天运掌劈树,有如利斧,这时劈在那肉球人后颈,竟似与他挠痒一般,心中又惊又佩,连害怕也忘记了。心道:“这怪物武功只怕比方教主还高,若能骗他教我武功,岂不是又好过去求林大叔?”心中暗暗盘算,要如何骗这肉球人上当。
那肉球人喘了几口气,慢慢的道:“小娃儿,你倒比这瘦竹篙胆子大啊,你不怕我么?”秦渐辛心有所思,随口道:“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却是《庄子》中的一句话。那肉球人面显怒色,喝道:“你是在讥讽我身型古怪么?”
秦渐辛一惊,忙道:“晚辈怎敢?古怪不古怪,原是常人妄言。便如我这个师兄,自北方来,打扮甚是古怪。但北方人人都是这等打扮,我若去了北方,古怪的便不是他而是我了。前辈仪表不俗,无知之人见了不免妄加讥评,但在老天爷看来,说不定古怪的倒是那些无知之人呢。”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肉球人虽明知他是饰词讨好,但这等言语听在耳里,也觉十分受用,当下说道:“小娃儿嘴甜得很啊,你刚才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秦渐辛心知那人显是没读过什么书,当下信口胡说道:“那是在说,我这个师兄自以为自己很漂亮,我却不觉得;而他觉得前辈很凶恶,我也不觉得。倒觉得前辈甚是和蔼可亲。”肉球人道:“你怎知道你师兄在想什么?”
秦渐辛道:“他若不是觉得自己的打扮很美,怎会一直这么打扮下去?我虽不以为然,却不好跟他说;他若不是觉得前辈很凶恶,怎会转身就跑?我却觉得前辈和蔼可亲,你瞧我不是没跑么?”
那肉球人哈哈大笑,说道::“原来竟还有人觉得我和蔼可亲,小娃儿,你道我是傻子么?”秦渐辛忙道:“俗人无知,看见前辈仪表不俗,神功惊人,心生害怕,那也是有的。晚辈是个读书人,自比常人有些见识。瞧见前辈神威凛凛,情不自禁心生景仰,又何足为奇?”那肉球人冷笑道:“如此说来,你见识是挺高的了?”秦渐辛道:“晚辈的见识,较之无知俗人自是高些,但若在前辈这等世外高人面前,怎敢夸口?”
那肉球人点点头,说道:“小娃儿倒是能说会道,你和这瘦竹篙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放火,却是为什么啊?”秦渐辛道:“晚辈和师兄是来找人的。”那肉球人冷笑道:“放火逼人出来么?这么说找的是对头了,你又怎叫什么林大叔?”秦渐辛虽知此人不识得林砚农,却未知此人与方腊是敌是友,当下仍是含糊其辞道:“也不算什么对头,只是这人武功很高,如见火起,自能脱身,决计不会给烧死而已。”
那肉球人哼了一声,说道:“不算对头,那便是朋友了。你叫他林大叔,又叫他林大侠。我生平听见有人叫作‘大侠’便生气。从前有个叫顾惟庸的,自称甚么‘三湘大侠’,我便找上门去折断了他四肢,叫他做不成大侠。又有个叫孟肃的,自称甚么‘河朔大侠’,我见他身材高大,筋肉结实,便烤了来吃,那味道可着实不坏。嘿嘿,小娃儿,你可知道我是谁了么?”
秦渐辛听他竟将人烤了来吃,思之几欲作呕,只得勉强道:“晚辈年幼,于武林中事知道得不多,这两个什么大侠从来没听过,也不屑去打听。只是前辈这等了不起的人物,好容易见到一个,若不打听明白,只怕要后悔一世。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那肉球人面有怒色,说道:“你竟连支离疏的名字也听过?怎地这般孤陋寡闻?”秦渐辛听他居然便叫做支离疏,虽在惊惧之下,也忍不住失声而笑。支离疏怒道:“你笑什么?瞧不起我么?”秦渐辛忙道:“晚辈不敢。只是这名字当真是如雷贯耳,晚辈想起自己居然有幸识荆,心中得意,是以失笑。”
支离疏得意洋洋的道:“原来你倒也听说过,你倒说说看,我是什么人?”秦渐辛只知《庄子》中有个叫支离疏的畸形人,怎知道眼前这个支离疏是何等人物?只得道:“支离疏前辈名震天下,休说武林中人,便是丝毫不会武功的读书人,也没几个不知道的。只是支离疏前辈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到生平风采,却是传闻的多,眼见其实的少了。”这几句话其实便如没说一般,但听在支离疏耳中,却甚是受用,呵呵笑道:“原来你这小娃儿果然知道我。”
秦渐辛心道:“此人凶恶无比,可不似方教主那般讲道理。武功虽高,但在他身边多呆一刻,这一刻中性命便不算是我自己的。骗他教我武功,太过凶险,还是不要了罢。只是却想什么法子脱身才是?”一时踌躇无计,随口道:“晚辈既然有幸得识支离疏前辈,心中的欢喜,那也不必说了。只盼前辈能将生平壮举,略述一二,晚辈日后也好向人炫耀博闻多识,岂不是好?”
支离疏呵呵大笑,说道:“支离疏这个名字,也不知轰传了几百年,却也不是我一人所为。你说日后要向人炫耀,那是决计不会再有机会了。说给你听听,倒也不妨,也叫你临死多一番见识。”
秦渐辛大骇,颤声道:“晚辈与前辈无冤无仇,虽是我师兄一时鲁莽,骚扰了前辈,但前辈如此人物,何必与我们这些小脚色一般见识?”支离疏道:“你这瘦竹篙师兄,生得极好,我尚有用他之处,倒不忙杀他。你这小娃儿虽然没得罪我,但你将那什么林大侠叫做大叔,那便该死。”
秦渐辛心中叫苦,心道:“这人蛮不讲理,邪恶之极。哀求强辩,只怕都是无用。眼下只好尽量拖延时刻,只盼林大叔便在左近,或是方教主找到我,或许有一线生机。”当下强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前辈这等了不起的人物,既是要我死,天下自也无人能让我不死。能在临死前听些前辈的风采,日后在奈何桥上与鬼卒吹嘘,只怕地府中倒能少吃些苦头。”
支离疏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如此嘴甜,我还真舍不得这么快杀了你。我且问你,支离疏这个名字,数百年前便名动天下,你可知道其中缘由么?”秦渐辛心道:“这有何难猜,定是叫这鬼名字的不止你一个人。”口里却道:“想是前辈功力通神,已是不死之身,是以数百年来,老而不死。”
支离疏哈哈大笑,说道:“天底下哪里有当真不死之人,我支离疏功力通神不错,但要说老而不死,却绝没有这个道理。”秦渐辛心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你道我是在夸你么?”脸上却作迷惑之状,说道:“晚辈笨得很,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了。”
支离疏道:“我练的功夫深奥玄妙,叫作‘支离神功’,是以我这一派便叫作‘支离门’。;这功夫固然威力无穷,却有一个大大不好的地方,便是练到上乘境界后,全身骨骼、肌肉、经脉,俱都面目全非。”向秦渐辛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又道:“我本与你一般,乃是个俊俏少年。只因练这功夫,这才变成今日这般模样。我要杀你,倒不单是为你叫那什么大侠为大叔,就是你这模样,便让我瞧着生气。”
秦渐辛苦笑道:“原来生得好些,也是罪过。只盼来世投胎,我便生得粗蠢些,说不定倒可长命百岁。”支离疏道:“粗蠢也未必能长命百岁。本门一脉单传,每一代传人都叫作支离疏,人人到得后来,都是我这般粗蠢模样,却没一个活过五十岁的。”秦渐辛心中一动,说道:“那又是什么道理?”支离疏道:“没什么道理,练这鬼功夫,将全身骨肉经脉都练得乱七八糟了,自然活不长。”
秦渐辛摇头道:“这其中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按理说,贵派门人理当长命百岁才对。”支离疏大怒,说道:“讥讽我么?你又怎知本门支离神功的奥妙?”秦渐辛摇头道:“我不是讥讽你。支离前辈,你虽是支离门中人,却未必真正明白所练功夫的奥妙。”支离疏听他郑重其辞,虽是全然不信,却也不禁问道:“你怎知道?”
秦渐辛缓缓道:“你说贵派传承只有几百年,这便先错了。我曾在一本书中见过,千年以前,便有个叫作支离疏的人。想来这名字如此奇特,若不是贵派前辈,决计不能叫这名字。”支离疏将信将疑,说道:“那便如何?”
秦渐辛道:“千载之前的那个支离疏,照书中所言,乃是‘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肋’,我瞧……”一句话尚未说完,支离疏眼中精光暴射,一抬右手便抓住他脖子,怒道:“这是本门《支离经》中的句子,你却从何处见来?”
秦渐辛给他扼住颈项,登时呼吸艰难,舌头都伸出来了,手舞足蹈,却哪里挣得脱?支离疏哼了一声,放开右手,恶狠狠道:“你说,你说。若是说不出个道理来,我教你死得惨不堪言。”
秦渐辛喘得几口气,说道:“你怎这般横蛮,反正我是死定了,怎么个死法原本关系不大。但我颇通内典,若能帮你想明白其中道理,你岂不是可以多活好几十年?”
支离疏一想不错,颜色微和,问道:“那《支离经》你到底从何处看来?”秦渐辛道:“我从未看过什么《支离经》,那几句话是《庄子》上面的,说的是千载之前那个支离疏的形相。”
支离疏喃喃道:“‘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肋’,这是支离神功练到最高境界的征状啊。难道竟当真有人练成过?”秦渐辛道:“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不过按照书中记载,千载之前的那个支离疏,是长命百岁的。”支离疏道:“照理说,支离神功练得境界越高,寿命受损也就越多,那个支离疏既然练到了最高境界,怎么反而能长命百岁?”
秦渐辛道:“书上只说:‘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却没说那个支离疏是怎生做到的。”忽然心中一动,又道:“只可惜我没机会看见贵派的那本《支离经》,否则说不定倒能瞧出点什么来。”说罢心中惴惴,偷眼瞥向支离疏,只盼他上当。
支离疏心道:“这小子武功低微,却是聪明之极,若是懂得医术,只怕当真能瞧出什么也说不定。反正他性命在我手中,但教过后宰了他,也不用担心本门神功外传。”当下缓缓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掷了给他,说道:“你若当真能寻出长命百岁之法,我便饶了你性命。”
秦渐辛大喜,忙点起火把,匆匆翻阅。只见开头半本俱是导引内息之法,只看得两页,已然惊讶无比。他熟读道藏,虽然全无内力,对这导引之法却是知之甚多。历来导引,皆是将内息循体内固有之经脉运行,但这小册子中所载导引之法,却是另辟蹊径,将内息在不同经脉的穴道间运行,便如一个人放着好好的通衢大道不走,偏要翻山越岭一般。
再翻得几页,已约略猜到其中关键之所在,心道:“据医书上所言,经脉为人体气血之表。这《支离经》上的导引之术,却是尽弃经脉而循歧路,如此一来,体内经脉紊乱,气血不调,自是大大的伤身。他说练到上乘境界后,身体逐渐畸形,显然是因为损伤了三焦的缘故。”
要知中华医学中“三焦”之说,即相当于近世西医之所谓“内分泌”,“三焦受损”即是“内分泌失调”,若是受损有限,不过生出俗称“粗脖子病”的甲亢症之类小病。那支离疏身体如此畸形,自是三焦受损极重,能活到五十岁,已属难能之极之事了。
但随即便想到:“《庄子》教人达观顺天,这支离疏的功夫大违天性,庄子却怎的将他写进书中?是了,想来庄子所见的支离疏,乃是先天畸形,经脉皆与常人不同,是以顺乎天性,创出这等奇功。后人不明其理,以常人之身去练这怪功夫,恰如削足适履了。”
他既已想明此理,对这《支离经》上的武功便已畏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但他明知支离疏既让他看了此书,便决计不能容他活命,只得尽量拖延时刻,假装凝神钻研,心中却在暗暗思量脱身之计。是以手上越翻越慢。
约摸过得小半个时辰,支离疏已然不耐至极,说道:“还没瞧完?可瞧出什么了么?”秦渐辛缓缓合上书册,闭目沉思。支离疏见他神色肃穆,只道他当真有所悟,心中惊喜,便不敢打扰他思路,只自行缓缓踱步。
秦渐辛心中盘算:“我若以此书相胁,逼他饶我性命,这支离疏未必肯信守然诺。若是以延年之法相诱,也只能稍延时日。眼下林大叔、方教主都在左近,若是现下不能脱身,日后还有谁能救我?”当下缓缓睁眼,将那书册掷还给他,说道:“我隐隐约约想到了一些,但尚有未能索解之处。我问你,你说话暗哑,中气不足,是生来如此呢?还是练功之后的征状?”
支离疏道:“自然是练功之后方才如此。”秦渐辛点头道:“既是这样,你且鼓足内力,长啸一声试试看。”支离疏不虞有他,便深吸一口气,纵声长啸。他内力当真是沛然无匹,高亢的啸声在深夜荒郊之中远远送将出去,料想十余里内无人不闻。
支离疏这声长啸,足足有半柱香时分方才止歇,向秦渐辛道:“如何?”秦渐辛心中暗喜,明知这声长啸林砚农、方腊多半能听见,不久必将赶到,当下沉吟不答,只作闭目苦思之状,良久方道:“我已完全想通了,只不过心中还是放心不下。”支离疏大喜,忙问道:“放下不下什么?”
秦渐辛道:“我若将练这支离神功而不损寿命的法子,指点与你,你当真能饶我性命么?”支离疏皱眉道:“我既说过饶你,自然便饶你性命。”秦渐辛原是一意拖延,又道:“光是饶我性命,我仍是不放心。你若像对那什么大侠顾什么那般,折断我四肢,那跟不饶我性命也没什么分别。”支离疏心痒难捱,忙道:“我绝不折断你四肢便是。”
秦渐辛仍是摇头,只是跟他东扯西拉,说些有一句没一句的废话,支离疏渐渐生疑,冷然道:“你若是当真瞧出了什么,便老老实实说出来,我支离疏自会饶你。若是还要废话,那便同地府里的无常鬼废话去吧。”说着眉毛缓缓竖起,向秦渐辛走近了一步。秦渐辛惊叫一声,向后便退,才退得一步,忽然手指支离疏背后,脸显惊异之色。支离疏冷笑道:“跟支离疏玩这把戏,不觉太旧了么?”言犹未毕,背心已吃了一掌。
秦渐辛笑道:“林大叔,你终于学聪明了,知道先出手再说话了。”出手之人正是林砚农,只听他说道:“我林砚农向来不屑做偷袭之事,但这支离疏臭名昭著,对他却不须讲什么仁义道德。”
支离疏背心吃了一掌,竟似不以为意,慢慢转过身来,说道:“这一掌打得倒有些味道,比那瘦竹篙不痛不痒的掌力有味道得多。再打一掌试试。”林砚农又惊又怒,跟着又是一掌,正中支离疏胸口。支离疏仍是恍如不觉,却露齿一笑,双手已毫无征兆的探出,抓向林砚农肩头。
林砚农见支离疏武功高得出奇,哪敢硬接,避开支离疏手爪,身法展开,飘忽不定,围着支离疏大转圈子,双掌已如狂风骤雨般连续拍出,一连十余掌,掌掌都打在支离疏身上。但支离疏全身肥肉,便如软垫一般,将他掌力化除净尽,手上出招,口中兀自称赞:“掌力不坏,有味道,有味道。”
林砚农见他如此好整以遐,心中怒极。眼见他全身肥肉,毫不受力,当下掌法一变,招招都是攻向支离疏头部要害。支离疏果然不敢以头部硬接他掌力,只得伸爪接过。二人瞬息之间已拆了二十余招,林砚农武功虽强,但一来身上带伤,二来终是吃亏在只能攻他头部,出手大受限制,渐渐已呈败象。
秦渐辛眼见林砚农不敌,心中大急,苦于不会武功,无力相助。一眼瞥见方九天兀自倒在一旁昏迷不醒,心道:“为今之计,只有想法子弄醒这方九天,来个以二敌一。”当下抢到方九天身畔,猛按他“人中”。却听支离疏道:“嘿嘿,支离疏弄晕的人,岂是旁人救得醒的。你这狡童,也给我躺下罢。”说话声中,一个圆鼓鼓的身躯已向秦渐辛疾冲而来。秦渐辛大骇,忽觉头顶一条黑影跃过,在半空中与支离疏交换了一招,落下地来,正好挡在自己面前。那人羽冠鹤敞,大袖飘飘,面目清矍,神情潇洒,正是明教教主方腊到了。
原来方腊打坐入定,两个时辰方醒。待得发现秦渐辛不见,心中尚不信他是自己离去,还道是给人掳了去。心中焦急,便在关帝庙周围四处查探。眼见几里外火势汹汹,只道是金兵行凶,虽是心中颇不以为然,碍着斡离不颜面,不便干预,反离起火处远远的。待得听见支离疏啸声,这才循声而来,却好赶上救了秦渐辛一命。
便在此时,林砚农双掌一前一后,也已攻到支离疏后脑,支离疏无暇理会方腊,转身化开,又与林砚农斗在一处。秦渐辛忙道:“方教主,这肉球人叫作支离疏,趁你打坐时把我掳来,还打伤了方九天师兄。”他这话大是不尽不实,方腊一时却也无法分辨。眼见方九天浑身浴血,躺在一旁生死不知,心中如何不怒?但与支离疏对了一招,知他了得,又见林砚农被支离疏逼得不住倒退,心中权衡轻重,沉声道:“林堡主,咱们的过节以后再说,先合力解决这怪物。你意下如何?”
林砚农败局已定,方腊忽然肯施援手,自是求之不得,便道:“好,咱们的帐非算不可,却不是现下。这怪物身上不受力,方教主小心了。”方腊一声长笑,挥袖而上,双手或拳或掌,或指或爪,顷刻间连下十余招杀手。拳掌攻向支离疏头面,指爪却仍是攻向支离疏身躯。支离疏全身肥肉,虽是不怕掌力,但方腊但教指爪碰到支离疏身体,便即运力抓住他身上肥肉拉扯,虽是伤不得他,却也叫他疼痛难当。支离疏吃了两下苦头,对方腊指爪心存忌惮,便不敢不招架闪躲了。
如此一来,情势登时大不相同。林砚农学到诀窍,也在拳掌中夹以指爪。他与方腊二人,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林砚农武功阳刚正大,方腊却是阴柔绵密,二人一刚一柔相辅相成,威力何止强了一倍?支离疏却是仗着身上肥肉横行惯了的,单以招数而论,与林、方二人相去甚远,勉力支撑得数十招,已是连连中招,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痛彻心肺。一个疏神,后脑又挨了林砚农一拳,眼前金星乱冒,情知今日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大喝一声,向林、方二人各出一拳,逼退二人,抓起地上的方九天,向西疾奔。
方腊虽是仍舍不得秦渐辛,但想亲疏有别,救自己的弟子要紧。何况林砚农在此,自己未必能讨得好去。那支离疏武功虽然怪异,倒可弄巧取胜,当下趋易避难,发足向西追逐支离疏而去。
林砚农大喝道:“往哪里去?”便要追去,却听秦渐辛道:“林大叔,你别追,我有话说。”心忖将这孩子一个人扔在这里,甚是冒险,只得停步,说道:“小兄弟,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罢。”
秦渐辛小嘴一扁,扑到林砚农怀中放声大哭。林砚农手足无措,只得抱住他,柔声道:“小兄弟,你哭什么啊?”秦渐辛心道:“你这等正人君子,多半软硬不吃。要骗你教我武功,除了用眼泪泡软你,还能如何?”浑不理会,只是大哭,不一时,林砚农衣襟上已全是他的鼻涕眼泪。
林砚农本就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当此之际,更是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抚这孩子,只得轻轻抚摸他头发,任他大哭,心道:“这孩子多半一直跟方腊和支离疏虚与委蛇,心中委屈得很了。知道我是好人,是以便如见到亲人一般,大哭不止。唉,也当真难为这孩子了。”
他这一番猜度,倒也并非全错。秦渐辛虽有骗他同情之意,但连日来同方腊勾心斗角,在支离疏面前更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说错话便性命难保。他虽聪明机智,到底只是个孩子,其实早已不堪重负。这时假意哭泣,忽的想起父母兄长,不禁哭得发了性子,竟自收不住眼泪。
好容易哭得累了,秦渐辛慢慢收泪,说道:“林大叔,你瞧我真傻。我半夜里逃出来便是为了找你,现下该当高兴才是,怎地哭起来了。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真是好生对不住。”林砚农道:“好孩子,你是怎生给方腊抓住的?你家在哪里?”秦渐辛一听之下,忍不又哭,呜咽道:“我家……我家在京城里,眼下也不知怎样了。林大叔,你那晚怎不悄悄一掌打倒了方教主。现下方教主献了城,我爹娘兄长,多半都性命难保。”
林砚农吃了一惊,说道:“原来那晚救我的孩子便是你么?落在方腊手里,定然没少吃苦头。唉,都是林某累了你。好孩子别哭,林某便是上天入地,也定要取了那方腊性命,为你父母兄长报仇,更为大宋千万百姓除害。”秦渐辛道:“唉,报仇么?那自然是要报的。只是林大叔,你可不可以答允我,这个仇让我自己亲手来报?”
林砚农微一沉吟,说道:“好罢,林某尽力而为,留他一口气让你下手便是。”秦渐辛心道:“我本待让你自己开口说收我为徒,看来方教主没骗我,你的武功确是不传外人的。得另想法子才行。”当下佯作喜色,破涕道:“林大叔真是好人,若不是林大叔正好赶来,我多半是死在那怪物手里了。”
林砚农见他对自己亲近,心中自也喜欢,当下携了他手,缓缓而行,一面便打听秦渐辛此前经历,秦渐辛口才极好,这时又与先前方腊身边时不同,心中重负尽去,便从那夜高台窃听讲起,一直说到林砚农现身相救,娓娓道来,直说了小半个时辰。林砚农越听越是惊讶,只觉这孩子之聪明伶俐,当真是少有,更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想到秦渐辛身遭巨变,国破家亡,甚是可怜,不禁对秦渐辛愈加怜惜,轻轻捏了捏他手掌,说道:“好孩子,当真难为你了。”
秦渐辛只觉他粗大厚实的手掌握住自己小手,温暖之极,心中突然一阵激动。他虽一意想拜林砚农为师,但内心深处其实对他并不如何佩服,只觉这人木讷呆板,反不如方腊来得潇洒可亲。但这时手掌被他这么一捏,不知如何,忽觉这位林大叔顿时变得亲切之极,便如自己的父母兄长一般,心道:“我骗林大叔这等好人,到底该是不该?”
林砚农内功深厚之极,日间虽被方腊所伤,但并不甚重,运功自疗得半夜,已然好了大半。这时东方渐明,已是清晨,心想这孩子一夜没睡,只怕困了,便道:“孩子,你可累么?”秦渐辛其实早已心力交瘁,只是强自支撑,听得此言,连忙点头,说道:“林大叔,你昨儿受了伤,只怕还没好,若是方教主赶来,倒是吉凶难言。我瞧咱们不如便去那关帝庙歇一会儿再走。方教主定然想不到咱们会去那里。”这时身上寒冷,想起那污秽破烂的关帝庙,真如极乐世界一般。
林砚农点点头,问明那关帝庙方位,将秦渐辛打横抱起,缓缓而行。秦渐辛躺在他臂弯之中,只觉又是暖和又是舒服,又实是困得狠了,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之时,已是黄昏。却见自己躺在门板之上,身下却垫着一件长衫,自是林砚农之物。秦渐辛心中感动,心道:“我只道林大叔木讷,却不料这般体贴。”他是官宦人家子弟,给人侍候惯了的,旁人对他好,他本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这些日子和方腊朝夕相处,方腊虽甚是喜欢他,但以堂堂教主之尊,于这些细微之处全不在意。秦渐辛娇生惯养,登觉苦不堪言。这时林砚农对他关照得无微不至,他才觉出其中滋味,想起父母兄长及往常顽皮自在之时,不禁微觉心酸。
却听林砚农的声音道:“睡好了么?来吃些东西吧。”只见林砚农在庙门口生了好大一堆火,正自用树枝串了大块肉饵,在火上烧烤。秦渐辛自两日前被方腊点中昏睡穴后,一直未曾进食,早已饿得很了,闻到肉香,垂涎欲滴,忙揉揉眼睛,起身冲出庙门,便抢林砚农手中肉块。
林砚农先前听他说话,只觉这孩子虽是聪明,却心机过重,少了少年人的孩子气。这时见他馋相,不禁微笑。眼见秦渐辛夺过肉块,也不嫌烫手,便往嘴里送,咬得一口,眉头却微微一皱,便笑道:“不好吃是么?”秦渐辛只觉那烤肉微带酸味,又未放盐,确实不甚可口。但这时饥火中烧,哪里顾得许多?只将一大块肉吃得精光,这才道:“这是什么肉?味道有些奇怪。”
林砚农微笑道:“冬天打不到野味,兵荒马乱又没处买,若不是刚好有小队金兵经过,咱们只怕还要饿一天呢。”秦渐辛一惊,想起支离疏所说将人烤来吃之事,不禁忖道:“莫非竟是人肉?”正自心惊,却听林砚农道:“金人所处极北之地,所产的马是上好的,只是吃起来却微带酸味。你吃不惯也不奇怪。”
秦渐辛向他一笑,又取了一块马肉,这次可就吃得斯文了许多。心道:“我真是异想天开,林大叔这等好人,怎会如那支离疏一般吃人肉?”只觉自己经历这许多事后,再无从前那般率性,一言一行往往机关算尽,草木皆兵,实是累人得很。
林砚农见他吃了两块肉,已无先前那般委顿,便缓缓道:“孩子,现下京师给金人占了,你是回不了家了。你有什么打算?”秦渐辛听他此言,心中一痛,手里一块马肉送到嘴边,就此凝住,鼻子不禁发酸。他正要努力遮掩,忽想:“我本要骗林大叔收我为徒,又何必强忍伤心?就这么哭出来岂不是好?”他本来流泪出于天性,这时心机一动,越是要哭,却反哭不出来了。
但在林砚农眼中瞧来,却是他在极力控制泪水流出,心中更增怜意,见他不答,又道:“你若不嫌弃,便去我林家堡中住下,同我孩儿一起读书,将来时节太平了,再去应举谋个出身罢。”顿了一顿,又道:“我孩儿今年腊月满十五岁,只怕和你年纪差不多。”
他话虽说得委婉,但秦渐辛已听出他言中之意。这些时日中他瞧着旁人脸色度日,心中郁积已久,这时一怒之下,登时面红过耳,冷冷道:“林大叔是叫我做伴读书僮么?”林砚农一怔,忙道:“那怎么会?你这等聪明孩子,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将你视为下人。何况你是书香子弟,也断无做书僮的道理。”
秦渐辛听他如此说,心意略平,摇头道:“林大叔好意,小侄心领了。只是我哥哥乃是状元及第,我自十岁上,便知我这一生若论读书,无论如何不能强过哥哥去。是以对科举一道,早已无甚兴致。”微一迟疑,又道:“不怕林大叔笑话,小侄书是读的挺多挺杂的,只是一手字却写得如蒙童一般,若是应举,只怕考官看见我的字,便将我的试卷扔进废篓了。”
林砚农哑然失笑,说道:“你年纪尚幼,若要练字,那又是什么难事了?”秦渐辛摇头道:“字我是决计不练的,便是练到颜鲁公那般,到得离乱之际,还不是落得个引颈就刃,身首异处?于国于身,又有什么好处?昨日里我对方教主说,他既做了伍子胥,我便要做申包胥,这话林大叔也是听见了的。当时林大叔还赞我有志气来着。只是我虽要做申包胥,却不肯如申包胥般,向人痛哭哀求。”
林砚农明知他言中之意,是想求自己传他武功,但碍于祖训,却是不能,心中好生为难。却听秦渐辛又道:“不瞒林大叔你说,我原想拜你为师,练成如方教主一般的绝世神功,这个申包胥做起来才有点味道。我听方教主说,林大叔家传武学不传外人,心中总还存着几分侥幸。只是听林大叔的口气,似是当真如此,我也就不让林大叔你为难了。”
林砚农心中为难之极,眼见秦渐辛站起身来,便向外走去。走得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说道:“早知如此,我便当真拜了方教主为师,岂不是好?”说完举步又行。林砚农再也按捺不住,咬一咬牙,喝道:“且慢!”
其实秦渐辛一半是有意激他,一半却也当真是心情激荡,热血上涌。他连日里对方腊、支离疏饰词讨好,其时生死悬于一线,不得不如此,却实是大违本性。这时眼见林砚农虽对他体贴关照,却无论如何不肯收他为徒,内心深处那股骄傲倔强之气突被激发,只觉若是赖在林砚农身边苦苦哀告,实是无味之极。若是林砚农当真不留他,他便就此一走了之。
林砚农缓缓踱步,心中反复交战。他是个至诚之人,要他违背祖训,那是宁死也不肯的。但眼见秦渐辛胸怀大志,又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若是任凭他就此负气而去,心中实是不忍。何况听他言中之意,若是自己不肯传授武功,他便有意再去向方腊求教。这人如此聪明,若是跟随方腊,学到一身邪气,将来不知要酿成多大祸患。想到此处,心意已决。
林砚农沉吟良久,说道:“孩子,我有一件事情求你,你可能答允么?”秦渐辛一怔,道:“林大叔你吩咐罢,只怕小侄无能,帮不上什么忙。”林砚农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去杀方腊。此人武功不在我之下,聪明智慧更远胜于我。若是有什么万一,却需有人代我将家传拳法中的精要转授给我那孩儿。你可愿帮我这个忙么?”
秦渐辛大喜,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侄定不辱命。”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林大叔此行,定然顺利得很,小侄这付担子,多半是没机会挑的。”
林砚农神情肃穆,拉弓坐马,自起手式起,将“先天拳”基本九式使了一遍,说道:“这基本九式,甚是简易,虽是打熬气力所用,却也并非全无克敌之功。拳术真正练到精深境界,讲究大巧若拙,越是平平无奇的招式,越是威力无穷。只因招式朴实无华,劲力方能纯。其中关键,全在心法。”便将这九式拳招的心法说了一遍,又道:“拳谚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练功不练气,全是白费力。’有拳无功,那是花拳绣腿,有功无气,那是蛮力,都算不得上乘武功。是以世间拳法,于招式之外,还需有硬功、轻功、内功配合,方能克敌制胜。我这先天拳功,却与世间拳法不同,练拳便是练功,练拳便是练气。基本九式,招招辅以内功心法。九式练得一遍,内息便在小周天中运行一遍,拳法越练越纯熟,内功也是逐步精进,硬功、轻功也随之精进,却不需另外打坐练气了。”
秦渐辛心中惊喜之极,心道:“我正愁练内功气闷,有这等一遍练拳一遍练气的法子,岂不是比别人省了一倍的时间?怪不得方教主聪明绝顶,武功却及不上林大叔呢。”他记性极好,对经脉导引之术又是熟悉之极,只片刻之间,已将基本九式的招数和心法尽数铭记于心。
林砚农见他使了一遍,全然不错,心中甚喜,说道:“你这孩子当真是聪明,我家重儿若有你这么聪明,岂不是好。”秦渐辛微感好奇,问道:“令郎叫做林重么?他学这基本九式,花了多久?”
林砚农脸露笑容,说道:“重儿那孩子忠厚老实,论聪明是远不及你的。那时他是十岁罢?我传了他这九式,命他练习,他却忽然问我当年学这九式用了多久。呵呵,你林大叔算是挺笨的,你片刻间学会的招式,我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方才使得无误。那孩儿甚是孝顺,明明大半个时辰便会了,却怕我难过,偏要假装三个时辰后才学会。其实这傻孩子,他学得比我快,我怎会难过?高兴还来不及呢。”
秦渐辛暗暗心惊,心想这林重十岁之时,只花大半个时辰便学会基本九式,论聪明较之自己或稍有不及,但这份心机却是非同小可。此人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日后若是遇上了,却须小心才是。但随即想到,林重虽心机过人,却以之安慰老父之心,老实未必,忠厚却当真不假。想起自己十岁之时,往往殚精竭虑,想出种种心思与父母兄长怄气,不禁默然自惭。他自幼顽皮狡猾,被父兄宠惯了,也不以为意。这时父母兄长生死不明,方才体觉亲情之可贵。
他生怕伤心,不愿多想,便道:“林大叔,我学会了。你再教罢。”林砚农微一犹豫,说道:“好罢,这基本九式你既会了,便只须每日练习便可精进。我便再传你进一步的功夫。”说着飘身而起,又使了一路招式。这次却大半是掌法,秦渐辛认得分明,颇有些是与方腊交手时曾使过的。
这路拳中夹掌的功夫,却深奥繁难得多了,共有八十一式,饶是秦渐辛聪明绝顶,只花了两个多时辰,也才学了二十余式,已是颇耗心力。眼见月上中天,已是子时,林砚农笑道:“你林大叔教的高兴,可忘了时辰。这已是我小时候一年的功课了,教得太快,只怕你记不住。咱们便在此多呆几日罢。”
次日一早,秦渐辛便即起身,又磨着林砚农再教。到得晚间,八十一式招式已然全部试演无误。这八十一式的心法,却是大周天搬运,已是上乘内功。秦渐辛自是尚不能试练,只是牢牢背熟了,记在心中。他知林砚农这般教法,自是和自己相处时日无多。口中虽然不说,心中却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到得第三日上,林砚农说到:“今日我教你的,能记住多少,你便记住多少。便是忘了,也不打紧。”秦渐辛笑道:“林大叔放心,我定能全部记住。”林砚农微笑摇头,说道:“话别说得太满,你可知道今日要记的招式有多少?”
秦渐辛笑道:“第一段功夫九式,第二段功夫八十一式,那么第三段多半是七百二十九式罢?若是还有心法,我便投降,若只是招式,一日功夫记住七百来招,虽不怎么容易,却也不是做不到。”
林砚农叹道:“不是七百二十九式,是六千五百六十一式。”秦渐辛吃了一惊:“六千多式?怎地这么多?”林砚农道:“整整六千五百六十一式,没有心法,只是招式。你若怕了,便不要学。”秦渐辛微一踌躇,咬牙道:“我不怕,我学便是。”
林砚农微微一笑,也不开口,自行试演。秦渐辛跟他学了两日,于他武功中的理路已大致有数,已和数日前看他和方腊交手时大不相同。这时虽见他出手极快,招式极繁,但瞧在眼中却是脉络分明,丝毫不觉费解,当下只是默默记忆。
林砚农出手如风,片刻之间已使到一百余招,秦渐辛忽道:“林大叔,你不用练了,我不学了。”林砚农哈哈一笑,拳法一变,已是收势,说道:“怎么,记不住了么?”秦渐辛摇头道:“不是记不住,而是根本没必要记住。这些根本不是招式。”
林砚农面有嘉许之色,说道:“不是招式?怎么不是招式呢?”秦渐辛微一思索,说道:“我看见林大叔和方教主交手时,便有一种感觉,似乎林大叔的武功看似繁复,其实只有几十招而已。当时方教主笑话我,说我不懂装懂。我也就信了。但跟林大叔学了两日,适才再看林大叔试演,我才明白,我并没看错。林大叔的拳法,其实便是这小周天九式,大周天八十一式。刚才林大叔所使的,不过是这九十式拳法的变化而已。只需根据这拳法本身的理路推演,自然而然便可使出来,又何必费力去记?”
林砚农哈哈大笑,说道:“你既看得出来,那便是当真懂了。以你资质,但教肯下苦功,只怕不出十年,成就便在我之上了。”秦渐辛报以笑容,心中却想:“十年?我当真耐的住性子苦练十年么?”
林砚农道:“今儿咱们多停留一日,明日再动身。左右无事,咱们便练练功罢。”说着便同他一起,练那基本九式的功夫。秦渐辛虽是内力全无根基,却好前日得了方九天那一丝半忽的真气,练这基本九式之时,察觉体内真气流动,果然觉得这九式每练习得一遍,体内那微弱之极的真气便略强得一分,甚是欢喜,心道:“林大叔的武功果然大有道理,比方教主教的功夫有趣得多。”
堪堪练得四遍,秦渐辛微觉手足酸软,渐渐气闷起来。林砚农见他停手,便道:“累了么?你初学乍练,不可急于求成,歇一会儿罢。”秦渐辛微微一笑,便在一边坐倒,凝神看林砚农练拳。
但见林砚农练了一遍又是一遍,将那基本九式反复练习,竟是丝毫不觉厌烦气闷。秦渐辛见过他和方腊交手,每每平平无奇的一拳打出,方腊却须连变数招方能接住。当时不懂,现下却已明白其中道理,心道:“林大叔今年五十多岁,练这小周天九式,大周天八十一式,少说也有四十多年了。照他这等练法,四十多年练下来,一拳一脚中的劲力自是精纯到了极处,无怪方教主应付为难。”
他初时见了方腊之聪明多才,心中佩服之极,对林砚农不免稍存轻视之意,后来与林砚农相处,渐渐觉得亲近,但直至此刻,才对林砚农有了敬佩之心。这佩服与对方腊的佩服全然不同,却是一般的真切,难以分出高下来。心道:“方教主聪明智慧胜过林大叔十倍,武功上却始终不及林大叔,未必便是因为林大叔练的功夫比方教主好。那方教主脾气只怕跟我差不多,自不能如林大叔这般专心致志。”
他自幼读书极杂,贪多务得,却无论如何不肯痛下苦功,每每浅尝辄止。这时虽明知其理,但自知要如林砚农这般专心苦练,自己是决计做不来的。叹了一口气,忽想:“哥哥未必便比我聪明,涉猎之广更是远不及我。他考中状元,我却连生员也没考上,想必也是因为如此了。原来读书习武,道理都是一般的呢。”
正自灰心丧气,忽然想起方腊来,心道:“方教主性情与我相似,必也是个不肯用功之人,他既能有如此成就,我也该当可以。是了,所谓笨鸟先飞,我既不是笨鸟,又何必飞得那么辛苦呢?”
于是凝神琢磨心中所记方腊的招式,依着林砚农所授先天拳理路心法,要推想一招一式间如何转折、如何运劲使力。想得片刻,只觉茫无头绪,眼皮却渐渐发沉。勉强再想得片刻,不知不觉已然进入梦乡。
林砚农微微叹气,将秦渐辛抱入庙中睡好,瞧着他睡态,脸上不禁露出笑容。他中年得子,老妻早丧,爱子之心原是极笃。但他生性诚朴,拙于言辞,偏生林重也是个稳重沉敛的孩子。日常父子相对,若不是传艺授功,往往便只是默默相对。眼见秦渐辛聪明跳脱,倒比林重更觉可喜,只是这孩子心浮气躁,毫无定力,却是不及林重之踏实勤奋了。
林砚农出神半晌,忽想:“我到底是盼重儿如这孩子般聪明伶俐,还是想他如现下这般老实忠厚?”想了片刻,自己笑了起来,心道:“我这般呆想,却又有什么用?难道我想重儿如何,他便能变得如何么?”自觉无谓,摇了摇头,转身出得庙门,又再将那“基本九式”从头至尾,凝神练习起来。
第四回:微露点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