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微露点花明

秦渐辛正睡得舒畅,忽闻林砚农在耳边叫他名字,睁眼看时,见林砚农面有喜色,身上却换了一件锦袍。只听林砚农笑道:“我适才去了一趟城中,原来金兵已被老种经略相公杀退,眼下正自仓皇北撤。令兄在城中护驾有功,已升授文直阁大学士。圣恩眷顾,将你也荫封都统制之衔,命你率军追击金兵,还不快回家接旨?”

秦渐辛大喜,见庙外果然已备了两匹高头大马,金镫银鞯,甚是气派。当下便与林砚农二人策马回京,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不一时到得家中,接旨已毕,早见哥哥锦袍玉带,喜气洋洋向前道贺。秦渐辛虽觉得意,心中却想:“这个都统制不过是哥哥替我挣来的,算不得光彩。”无暇与众人应酬,微一拱手,便即出门,往校场点起兵马,传令旌麾北指,定须追上金兵方许歇马。

不数个时辰,已望见金兵旗帜。其时金兵正自北渡黄河,被秦渐辛分兵掩杀,登时大乱。秦渐辛一马当先,手舞大刀,杀入金兵阵中,直如虎入羊群一般,所向披靡。忽遇斡离不,便与交锋。斡离不使一条狼牙棒,威猛无比,数招间便将秦渐辛大刀震飞。秦渐辛毫不慌乱,侧身闪过斡离不一棒,右手一拳挥出,乃是林砚农所授“小周天九式”中的一招“灵台式”,正中斡离不胸口,登时坠于马下。秦渐辛下马拔剑,轻轻一挥,已然斩下他首级,跟着翻身上马,挥剑砍杀。金兵见主帅阵亡,溃不成军,仓皇逃命,大半坠河而死,斩首万余级,余众皆降。

秦渐辛得胜回朝,龙颜大悦,立时升授枢密副使,加兵部尚书衔,赐玉带名马。诏书到得家中,人人喜气洋洋。父母兄长,交口称赞。于是排开宴席,大请亲朋好友。酒过三巡,众人正在谀词如潮,忽听一声巨响,大门向内飞出,一个肉球人站在门口,大喝道:“秦渐辛,你看了我的《支离经》,还想活命么?”正是支离疏。秦渐辛大骇,忙向后奔逃,忽见后堂之中,一个瘦竹篙正将父母兄长一刀一个,砍翻在地,却是方九天。秦渐辛见父母兄长俱都横死,放声大哭,待要与方九天拼命,林砚农所授的武功却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正自惶急间,方九天微微冷笑,一掌又向自己拍到。秦渐辛大骇之下,忽然惊觉,只见自己仍是身在破庙之中,门板之上,原来乃是南柯一梦。

秦渐辛微微喘气,兀自心悸,背心已被汗水湿透,一缕阳光斜斜照在脸上,原来天已经亮了。听得庙外掌风呼呼,显是林砚农已在练拳。秦渐辛微觉惭愧,忙出得庙门,也即开始练功。林砚农向他一笑,却不说话,只是自行苦练。

练了约摸一顿饭的工夫,林砚农忽道:“好啦,吃点东西,便上路吧。”秦渐辛正觉不耐,便即收式,问道:“咱们上哪儿?林家堡么?”林砚农叹了口气,说道:“不杀了方腊,我终是不能安心回林家堡。只是现下哪里去找他,可为难得很了。先向西走走看罢。”

秦渐辛心想:“那方教主若是死在支离疏手里也就罢了,若是不死,必要故意避开林大叔,要找到他,可当真不容易。”心中反复思量,终是全无头绪。当下与林砚农各吃了些昨夜吃剩的马肉,忽道:“林大叔,那方教主的家在哪里,你可知道么?”

林砚农一怔,说道:“魔教总坛向来是在清溪帮源洞,但前几年已被官兵攻破,现在在哪里,可就没听说过了。”秦渐辛道:“咱们便去帮源洞看看,或许方教主正好回去了呢?”林砚农道:“你是说魔教总坛仍在帮源洞?嗯,这也并非全无可能。”秦渐辛道:“若是帮源洞找不到,咱们便去那支离疏家里瞧瞧,说不定倒能碰见方教主。”林砚农奇道:“方腊怎会在支离疏家里?”

秦渐辛身体微微发颤,他对支离疏实是害怕之极,想起先前噩梦,似乎支离疏又在耳边大叫:“你看了我的《支离经》还想活么!”林砚农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了?不舒服么?”秦渐辛颤声道:“林大叔,我不想骗你。我……我心里害怕。我看了那支离疏的秘籍,他定然不肯放过我。我怕他找到我,所以想去他家里躲一躲,让他找不到我。”

林砚农失笑道:“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突然傻气起来?那支离疏怎知道你是谁?又怎生找得到你?”秦渐辛摇头道:“不,我告诉过他,我叫秦渐辛。”林砚农笑道:“傻孩子,你道你很有名气么?便是当真找到你,不是还有你林大叔在么?”秦渐辛一想不错,支离疏除了知道自己名字,果然是对自己一无所知,这才放心。自觉自己害怕得连脑子都糊涂了,实是胆小之极,尴尬一笑,心中甚觉不好意思。

林砚农前日杀了一小队金兵,夺了十余匹好马在此。二人各拣了一匹,又各带了些熟马肉作干粮,并骑南下。一路上,林砚农时时与他讲些武林中规矩、门派、人物、掌故,每日晨昏又督促他练功,说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秦渐辛虽明知他是一片好意,却也渐渐颇感厌烦。依他从前心性,便要想个什么法子捉弄林砚农一番,总算他这些时日经历忧患,调皮任性的脾气已是收敛了大半。最多也不过肚里骂得两句,或是在林砚农身后做个鬼脸而已。

林砚农生怕秦渐辛年幼,经不得风霜,是以只是缓缓而行。行了十余日,才至江西西路信州贵溪县。其时此处尚未遭兵火,犹是太平景象。秦渐辛在市镇上磨着林砚农买了一支冰糖葫芦,拿在手中慢慢品咂,说道:“想不到这小地方,竟然也如此繁华,莫非南方都是如此么?”

林砚农微笑道:“南方繁华自然不错。不过这贵溪县之繁华,又与别处不同。”说着扬鞭指向远处深山,说道:“你瞧见那座山么?那便是龙虎山。这县中熙熙攘攘,大半都是去龙虎山进香的香客。越是灾年、疫年、兵火之年,进香之人便越多。”

秦渐辛甚是好奇,问道:“这山里有什么庙?很灵验么?”林砚农笑道:“龙虎山上清宫,乃是玄门正宗,天下道派总源。若将天下道观比作城邑,这上清宫便如是京师了。上清宫中,有道教之祖张陵之后,世袭嗣汉天师,便如同道士中的皇帝一般。每年派人查察天下各处宫观道士,便行升赏谪黜。”

秦渐辛虽熟读道藏,但对这些道派门中之事却全然不知,便撇撇嘴,说道:“我曾看史籍,汉末三分之时,汉中五斗米道师君张鲁便是道祖张陵的嫡孙,也不过如此。给曹操只花了两日一夜的工夫,便打下了汉宁郡的一大片地盘,可算无能之极。他的子孙,又有什么了不起?”

林砚农眉头一皱,说道:“你在龙虎山下骂张天师的祖宗,这不是等如堵在人家门口骂街么?龙虎山历代天师,道教中不必说了,便在武林中那也是德高望重,位望尊崇。这代天师叫做张虚靖,法号道通,武功之高,传言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微微一顿,又道:“那方腊你是见过的,本来也算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了。但江湖传言,当年方腊兵败江南,便是因为方腊自不量力前去挑战张天师,给张天师一招之内打得几乎丧命,这才不敌官兵围剿。”

秦渐辛惊得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张口结舌道:“方教主那样的人物,竟然接不住这张天师一招?这张天师难道是神仙么?”林砚农道:“此事得之江湖传言,真假难辨。当年方腊武功盖世,智谋过人,割据江南,傲视天下,却给区区官兵剿灭,人人都道他已死了。此事太过不合情理,是以于他兵败之因,众说纷纭。若说是因为给张天师打伤了,那也大有可能。”

秦渐辛道:“这张天师武功既然这么高,门人弟子又是遍于天下,若是也同方教主一般起事造反,天下更有谁能抵挡?”林砚农道:“虽然天下道士都可算张天师的门人,但却不是人人都会武功。便是这龙虎山上清宫近千道士中,只怕懂得武功的也不过区区几十人而已。武林中人将张天师这一派的武功门派,叫做天师派。”

秦渐辛道:“天师派,天师派。这名字倒比那支离派好听得多。想来当年那张鲁,定然也是武功了得。只是逐鹿天下,却不是靠单打独斗的功夫。那张鲁以区区几十个武林高手,怎抵得过曹操的数十万大军?那也不能怪他无能。”

林砚农微笑道:“那张鲁的武功如何我虽不知,但张天师的功夫却不是从张鲁那里传下来的。武林中故老相传,百余年前,天师派上代天师曾在黄河、洛水交汇之处得见奇兽,奇兽腹中却有一本武功秘籍。上代天师得此秘籍后,只过得一年,便即无敌于天下。因此上,武林中便把那秘籍叫做《河洛天书》。”

秦渐辛悠然神往,说道:“我若能有机会见到那《河洛天书》,岂不是好?”林砚农微笑道:“武林中如你这般想法的,不知道有多少。虽然明知惹不起天师派,但贪心作祟,竟也豁出性命去偷去抢的,少说有几百人了,却没一个活着下山的。是以近几十年来,再也无人敢去撸虎须。怎么,你想去试试么?”秦渐辛明知他是说笑,吐吐舌头,说道:“虽说窃书不为偷,但我还想留着性命去做申包胥呢,这本书不看也罢。”林砚农呵呵大笑。

这时天色已晚,二人寻了贵溪县中最大的一间客栈,唤做“贵安客栈”的打尖。林砚农要了一间上房,赏了那小二一钱银子,命他将马好生喂养。自与秦渐辛二人用过晚饭,便进房休息。秦渐辛不惯辛苦,连日骑马,甚是疲倦,正要歇息。林砚农忽道:“明儿一早,咱们也上龙虎山去进进香罢。”

秦渐辛微觉诧异,正要动问,却见林砚农脸色郑重,眉宇间颇有忧色,立知有异,当下打了个哈欠,说道:“这客栈中被子好薄,我从小怕冷,林大叔,今晚我便跟你一起睡吧。”说着便去林砚农身边躺下。

林砚农知他用意,微微点头,低声道:“咱们一进贵溪县,便给人盯上了。对方显然不怀好意,武功却是甚高。”秦渐辛一惊,颤声道:“莫非是支离疏?”林砚农道:“是不是支离疏,我尚不知。但对头似乎并非一人,若此人亦在内,我要分心护你,却无甚把握。好在咱们在龙虎山脚下,天师派高手向来嫉恶如仇,若有他们相助,便当真支离疏在内,也不可怕。”秦渐辛道:“是了,那支离疏穷凶极恶,多半是出名的坏人。说不定还没找到咱们,已给张天师除掉了。”

他话是如此说,心里到底是害怕。虽是颇觉疲劳,竟是怎么也睡不着。眼见林砚农坦然而卧,睡得甚是安稳,他便不敢翻来覆去,只恐吵着林砚农,当下躺在床上,心中惴惴,只是出神。

耳听得窗外打更人的梆子声,已是三更,正觉朦朦胧胧,略有睡意。身边林砚农忽然跃起,发掌击向屋顶。“喀剌剌”一声响,落下几块瓦片。一惊之下,林砚农已从破洞中跃上房顶。只听得头顶有人一声惨呼,便即无声无息。林砚农却已跃回屋中。

秦渐辛见林砚农眉头舒展,已不似先前那般忧心忡忡,忙问道:“林大叔,是什么人?”林砚农笑道:“原来是方腊的徒子徒孙,这人武功倒不坏,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逃走。”他对方腊本人尚不如何畏惧,对方腊的手下自是更不放在心上,念及秦渐辛,生怕那人乃是调虎离山,是以任凭那人逃走,竟不追击。

秦渐辛听说是方腊,登时心放下了大半。心道:“便是当真给方教主再抓住了,也无性命之忧。何况既是方教主徒众,想来便绝不可能与那支离疏联手。”他这十余日在林砚农督促下苦练,自觉大有进益,内心深处,倒颇盼望能与人交交手,试试自己武功如何。

睡到天明,起来梳洗已毕。秦渐辛问道:“林大叔,咱们还上龙虎山么?”林砚农微一沉吟,说道:“方腊的徒子徒孙虽没什么了不起,但既经过此处,拜访一下张天师也是道理。就算张天师不肯赐见,咱们也算是尽到礼数了。”

这贵溪县上店铺,本就以做香客生意为主。二人算还房饭钱,出得客栈,那客栈之外一条街,便大半是香烛店。林砚农买了些应用物什,与秦渐辛二人出城纵马,缓缓向山上而行,一路上上山下山的香客络绎不绝,甚是热闹。

约摸行了一顿饭工夫,眼看已近山门。秦渐辛心道:“若是方教主的徒众要寻我们的晦气,再不动手可就来不及了。”刚刚才转得这么一个念头,胯下那马忽然悲嘶一声,前腿跪倒。林砚农伸手抓住他背心,已从马背跃起,半空中一个盘旋,稳稳站在地上。两匹马却已双双倒毙于地,腹下鲜血汨汨,全作黑色,显是中毒之像。

林砚农哈哈大笑,说道:“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想必不是出自方教主手笔。”脸色一沉,喝道:“方腊的徒子徒孙,虾兵蟹将,统统给我现身罢。”话音刚落,脚底一声轻响,落脚之处已向下塌陷,一把铁锥自土中向上而刺,锥尖泛出蓝光,显亦带毒。林砚农轻哼一声,左足微挑,已将那毒锥挑得斜刺里飞出,右足却向土中直踹下去。土中发出惨叫之声,声音却甚是沉闷,跟着便即了无声息。

只听周围地上,“喀剌剌”响声不断,已现出十四个洞穴,每个洞穴之中都跃出一名白衣汉子。十四人各持兵刃,齐向林砚农攻到。林砚农轻哼一声,随手将秦渐辛往地上一放,竟不待众人合围,身法展动,向一人疾冲。那人挥单刀斜砍,林砚农已然冲入他怀中,右肩正撞在他胸口,将他撞得向后飞去,半空中鲜血狂喷,眼见是不活了。

其余众人见同伴丧命,竟不在意,各自舞动兵刃,已将林砚农困在垓心。林砚农双掌翻飞,顷刻间又已料理两人,忽然一掌凌空斜劈,将一名手使短戟之人击得直飞出去,跟着右腿反蹴,又将一人踢得筋骨寸裂,吐血而亡。

林砚农连杀四人,只是呼吸间事。一瞥之间,却见一名白衣汉子舞刀正攻向秦渐辛。林砚农心知秦渐辛全无自保之力,正待向前救援,两名白衣汉子又分从左右攻到。这两人似是双生兄弟,各使一对八角铜锤,相互之间默契无比,林砚农一拳挥向一人面门,竟被另一人铜锤挡住。虽只耽搁得瞬息光景,却已不及相救秦渐辛。忽见秦渐辛斜退一步,反手一拳已击中那汉子肋下,正是“小周天九式”中的一招“紫宫式”,只是招数虽精,劲力却弱,伤不得那汉子,那汉子的一刀却也没伤着他。

林砚农心知秦渐辛初学乍练的拳法只能稍稍缓得一时紧迫,却不能当真以之克敌制胜,眼见那对双生兄弟铜锤分从两边砸到,当此之际,更无余裕拆招换式,大喝一声,双拳齐出,竟以一对肉拳硬生生将对手铜锤震飞,跟着双肘挺出,分中两人胸腹,将那两人撞得肋骨齐裂而死。随即探手抓住空中铜锤,运力掷出,砸在那袭击秦渐辛的汉子背心。

这时十四名白衣汉子中,已有半数殒命。但其余七人,竟似闵不畏死,仍是奋不顾身攻上。这些人虽亦非庸手,但较之林砚农却相差甚远,数招间便即不敌而亡。眼见众白衣汉子俱都尸横就地,林砚农一身灰袍上也是血迹斑斑。此战虽然并不凶险,但林砚农念及众白衣汉子那如颠如狂般打法,却也不禁暗暗心悸。

那些上山下山的香客,忽见有人大打出手,才呆得一呆,已是遍地尸骸。不知是谁忽然发一声喊,拔腿便逃,顷刻之间,人人逃得无影无踪。那山门之外,便只剩得林砚农与秦渐辛两人。

秦渐辛微一定神,说道:“林大叔,这些人也是方教主的手下么?”林砚农道:“这些人不过是魔教中的三、四流脚色,若是方腊亲自主持,决计不会派这些人来送死。昨晚被我打伤之人武功比他们强得多,多半乃是他们的头目。我只知魔教在江南一带横行,却不料连这江西西路,也有他们的势力。”

秦渐辛微一思索,说道:“那也不奇怪,若将江南比作方教主家里,这江西西路便如是大门口一般,安排些人守把,也在情理之中。反正林大叔正愁找不到方教主,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最好不过。”

林砚农点点头,说道:“魔教中人虽然行事隐秘古怪,却多有不怕死的好汉子。他们教义之中说道,但凡护教力战而死,便能上天堂享福,是以人人视死如归。只是先前我尚不知竟然这等凶悍。刚才这些人武功虽然不高,那股狠劲却着实可敬可畏。孩子,你不可再跟着我了。”

秦渐辛一惊,想要抗辩,却不知如何措辞。林砚农将一只手放在他头上,说道:“好孩子,我去找那方腊拼命,本就胜负难言。眼下踪迹既然已被他手下侦得,今后不知道有多少魔教高手沿路堵截狙击。你林大叔自己能否见到方腊,已是未知之数,这些魔教教众如此凶悍,要护得你周全,更加全无把握。”

秦渐辛大急,说道:“林大叔,你不知道么?方教主想收我做徒弟,不会真的伤我的。你不用分心保护我。我要跟着你,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林砚农微笑摇头,说道:“若是方腊自己,或许不会伤你,但他的手下可就难说了。你答应过我,若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替我将‘先天拳功’的精义传给重儿,你忘了么?”

秦渐辛急道:“林大叔,你那等说法不过是掩耳盗铃,只是为了传我武功而已。我心里清楚。林重多半早就会了,哪里要我教?”林砚农叹了口气,说道:“小周天九式,大周天八十一式,重儿确实都会了。只是他只知日夜苦练,要推演出六千五百六十一式变招,却是决计不能的,他年纪尚幼,我也未曾起始传他。我要你教他的,不过是这些变招罢了。”

秦渐辛一怔,想起自己全无武学根底,林砚农却将毕生武学倾囊相授,自是早有分别之意,自己当时其实已然料到。只是连日林砚农不提,自己也忘了。他和林砚农相处时日虽然不长,但觉林砚农督促自己练功颇为严格,日常相处却慈爱无比,内心深处,早已将林砚农当作亲人一般。这时当真要分别,心中实在舍不得,一急之下,忽然抱住林砚农,哭了起来。

便在此时,山门之中忽有人大喝:“什么人,胆敢在龙虎山下行凶。”秦渐辛一惊,忙拭干泪水,回头看时,只见山门内一胖一瘦两个中年道士,各持长剑,正向林砚农瞪视。秦渐辛心情正坏,听那道士无礼,登时便想反唇相讥,却听林砚农道:“两位是张天师座下弟子么?烦请通报,山东林砚农有要事求见。”

那两个道士对望一眼,当即收剑入鞘。瘦道士开口道:“原来阁下是林堡主,天师早有法旨,若是先天拳传人到了,须得恭迎,不可怠慢。只是这些人……”林砚农不待他说完,已道:“是魔教教众。”

那瘦道士尚未接口,胖道士已是满脸怒色,哼了一声,大声道:“魔教竟是越来越放肆了,还将咱们天师派放在眼里吗?”瘦道士忙推了他一把,说道:“林堡主请随贫道上山。”便与那胖道士在前引路。林砚农一手携了秦渐辛,紧跟在后。

秦渐辛听林砚农与二道对答,颇觉蹊跷,心道:“林大叔将那张天师说得如同神仙一般,但听这胖道士刚才这句话,显然魔教招惹天师派,已非一次两次。方教主岂会这般无谋?更奇怪的是,林大叔似乎和天师派渊源颇深,可是提起天师派时,怎地丝毫不露口风?”一时难以索解,却也不方便向林砚农询问。

四人沿着山道,缓缓向上,约摸行了两柱香时刻,已至半山上清宫前。秦渐辛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宫外青松屈曲,翠柏郁森,一条山涧从宫前潺湲而过,宫墙之后山势环绕,当中正殿三清殿,金钟玉磬,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七宝吊挂,两廊九天殿、紫微殿、北极殿、太乙殿、三官殿、辟邪殿,一路延伸,果然一派离尘之境。

胖瘦二道引了林砚农、秦渐辛二人,至太乙殿上坐定,二道告了罪,便即入后进通报。早有道童献上茶来,竟是极品君山银针。林砚农倒还罢了,秦渐辛却大为惊异,心道:“这极品银针产于洞庭君山之上,极为稀少,年产不过数斤,称为贡茶。除了皇宫大内,只有高官勋戚家中,偶有得御赐少许。我还是两年前在王驸马府上见过一回,却也无缘尝到滋味,想不到这上清宫竟以这等名茶待客,当真是跟皇上也差不了多少了。”

不一时,只见三个道人,一起涌将进来。当中那人玄色道袍,峨冠博带,年纪在五十上下,其余二人羽冠鹤氅,都是四十余岁年纪。林砚农忙站起身来,说道:“在下山东林砚农,原是来得冒昧,不料竟将三位道长一起惊动了,教林某如何担当得起?”

那玄袍人打了个问讯,说道:“林堡主千里造访,敝派齐感荣宠,原该禀报天师,亲来与林堡主叙话。只是天师闭关已近十年,早已不闻外务。贫道张玄真,见为本宫监宫,只得率同师弟卢玄音、董玄容,齐来向林堡主告罪。”

秦渐辛大奇,心道:“方教主说林大叔武功虽强,名气却不大。那方九天、支离疏也都没听说过林大叔,怎么这号称武林泰山北斗的天师派,一听见林大叔的名字,竟然这般敬重?”却听林砚农道:“不敢。能得见到嗣师,林某已是受宠若惊了,三位道长不必客气,林某此来,原是有事相求。”

三道闻听此言,竟是一起面有喜色。张玄真说道:“林堡主原本不是外人,但教开口,天师派上下,齐尊调遣。闻报林堡主在山下同魔教教众动了手,敢问此事可与魔教有关么?”林砚农叹了口气,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怪只怪林某一时托大,若是早来恳求诸位道长,只怕情势也不会坏到今日这般田地。”

张玄真一凛,说道:“林堡主此话怎讲?”林砚农叹道:“三位可知,汴京已被金人破了?”张玄真道:“贫道等乃是出家人,素来不过问红尘中事。前日里从香客口中得闻此事,说道是林师伯门下一个叫郭京的道人坏了大事,但盘查天下道籍,却找不到这个郭京的牒录副本。正感奇怪,不知林堡主可是有此人的消息么?”

林砚农道:“林家上代与天师派渊源极深,林灵素真人便是林某的堂伯,这个道长想是知道的。三年前林真人仙游,林某亲去检验他的尸身,发现他原来不是羽化,而是被人以掌力重创,不治身死。”张玄真悚然动容,说道:“林师伯的武功就算及不上天师,但普天之下,能伤得了他的人只怕也是屈指可数。何况林师伯受道君皇帝尊崇,封为国师,身居大内,竟有人伤得了他?这可当真奇了。”

林砚农道:“是啊,当时我也这般想。一查之下,发现他门下有个亲信的弟子,突然不知所踪。此人便是郭京了。唉,当时我若是上龙虎山来告知诸位,岂不是好。只恨当时托大,我当时心想,此人多半与林真人之死有关。于是便四处寻觅此人。直到年初,才在云州听到此人消息。原来此人竟是投入了金国斡离不元帅的幕下。”

那身材高大的卢玄音将手掌在茶几上重重一拍,怒道:“我还道此人只是冒充林师伯弟子,向朝廷骗取财物。原来竟是有意给金人做奸细。此人如此可恶,我这便下山去宰了他。请问林堡主,此人现在何处?”

那董玄容身材瘦小,却是满脸精悍之色,这时突然冷笑道:“卢师兄空有冲天之怒,林堡主若是知晓此人所在,还轮得到你去宰他么?”林砚农叹道:“那人一入京师,我便跟上了他。初时还道他是要行刺二帝,便入宫保护。不料他竟是骗得二帝信了他的六甲法可以杀尽金兵,便在城中设坛作法。我心下一合计,他定是要伺机献城,于是趁夜上了祭坛,却伤在他的‘三阴夺元掌’之下。”

卢玄音惊道:“‘三阴夺元掌’?莫非此人竟是……”林砚农缓缓点头,道:“不错,此人正是魔教教主方腊。”三道一齐摇头,董玄容道:“非是贫道不信林堡主。当年朝廷大军围剿魔教总坛,贫道也有参与。方腊乃是贫道亲手击伤,亲眼见到他被那叫做韩世忠的军官擒获,又亲眼见他在京师被处以凌迟之刑。”林砚农道:“我同他交手两次,两次都是在大占上风之时,伤在‘三阴夺元掌’之下,若不是方腊,更有何人会‘三阴夺元掌’?何况那人自己也承认自己是方腊。”

张玄真微一沉吟,缓缓一掌拍出,击向林砚农胸口。林砚农知他用意,也是缓缓一掌拍出,迎向他手掌。二人掌力相交,身子都是微微一晃,张玄真道:“不错,林堡主的先天拳功如此精纯,纵是旁人学了三阴夺元掌,也伤不了你。只能是方腊。”卢、董二人见他如此说,自是再无异议。

卢玄音满脸怒色,说道:“怪道魔教贼子,近来如此嚣张。连龙虎山脚下都敢明目张胆的活动,竟视我天师派如无物。哼,便是方腊没死,又怎么样。师兄,咱们不能再忍了。”董玄容也道:“方腊派人向天师派多次挑衅,多半是意存试探。若是咱们一再忍让,只怕他得寸进尺。”

张玄真微微点头,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林堡主适才说有所求。莫非便是想与我天师派联手,对付方腊?”

林砚农哈哈一笑,说道:“林家上代与天师派的渊源,林某略知一二。上代天师虽曾千金一诺,但林砚农岂能当真这般不长进?林真人之死,我虽尚不知是否方腊所为,但方腊勾结金人,卖国求荣,林某既然遇见了,那便义不容辞。那方腊虽两次伤我,但都不是靠的真实本领,林某但教第三次遇上了他,决能取他性命。”

张玄真道:“林堡主的武功,贫道已领教过了。只是方腊身为魔教教主,手下爪牙众多,林堡主单身一人,易被所乘。林堡主尚须三思。”林砚农微微冷笑,却不说话。

秦渐辛在一旁听着,渐渐已听出其中端倪,心道:“多半是天师派曾对林家有所承诺,须得答允林家一件事,是以天师派一定要林大叔开口相求,才肯出手对付方教主。哼,其实听那两个道士所言,方教主早已经惹上了天师派,对付方教主本来便是天师派自己的事。这姓张的偏还要林大叔领他的人情,实是不地道之极。”

果然张玄真又道:“上代天师亲口答允,但教林家后人有所求,无论何事,天师派均须倾力而为。此事天师派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林堡主此来,既不是为了对付方腊,那究竟所为何事,还请明言。”

林砚农道:“我此下江南对付方腊,甚是凶险。便如道长所言,方腊的虾兵蟹将,实在太多。林某虽自保有余,但要分心照顾旁人,那便力不从心。因此林某只好觍颜相求各位道长,替林某照顾一个人。”说着指着秦渐辛道:“便是这个孩子。”

秦渐辛忽听他如此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对天师派已然颇为不满,要他留在此处,实是不愿。但心知林砚农话已出口,自己便是坚持不肯,也是无用。何况若是言语中得罪了这几个道士,将来势必大吃苦头。眼见三道眼光都向自己射来,只得把头扭向一边,只是装聋作哑。

张玄真微微点头,说道:“此事容易。这孩子可是林堡主的子侄么?”林砚农正色道:“这孩子叫做秦梓,表字渐辛,与我非亲非故。只是家住京师,为林某无能所累,现下已是无家可归。对林砚农又有救命之恩。在情在理,林某决不能扔下他不管。只是此行凶险,林某不敢将他带在身边。只好烦劳各位,替我照料于他。”

张玄真点头道:“好,就是这样。既是林堡主所托,贫道收他为徒便是。只是天师派上上下下,都是出家人,这孩子既入我门下,也须出家为道方可。”

秦渐辛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我不要!我不当道士!”眼见众人一齐向他看来,忙又道:“眼下我父母兄长,俱都生死不明。若是我哥哥有个好歹,我又当了道士,我们秦家岂不是要绝后?圣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做这不孝之举。”

张玄真莞尔道:“这却不用担心。嗣汉天师一职,自汉末以来,代代都是世袭。我们天师派虽都是道士,却是不禁婚娶。本代天师乃是贫道的生身之父,便是贫道自己,也有一子一女呢。”说着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众人大笑声中,秦渐辛眼见无可推托,只得跪下向张玄真拜了八拜,行了拜师之礼,心中暗暗咒骂。

林砚农笑道:“林某心事已了,这便告辞下山了。孩子,你可要听师父的话,不可顽皮任性。”说着双手一拱,便要起身。卢玄音心中微觉惭愧,忙道:“林堡主且请留步。”向张玄真道:“师兄,我想下山助林堡主一臂之力,还望师兄允可。”

张玄真微微皱眉,但素知这个师弟一向赣直,分说不得,微一沉吟,便道:“贫道本不欲招惹是非,但那方腊既然通敌卖国,那便不再是魔教与我天师派的教派之争。义所当为,我天师派自无袖手之理。师弟此去,一切小心。”

林砚农微微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劳卢道长了。”

秦渐辛眼见林、卢二人并肩下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委屈,眼泪正要夺框而出,忽然想起:“我既投入天师派,岂不是有机会瞧见那本《河洛天书》?”登时心中一阵兴奋,觉得留在此地也不是什么坏事。眼见张玄真默默出神,便向张玄真道:“师父,你瞧林大叔和卢师叔此去,可会顺利么?”

张玄真不答,却道:“本派现以‘清虚玄素’为班辈,我是玄字辈,你既入我门下,便是素字辈,以后便改名叫秦素辛罢。”便唤了一名道童,吩咐道:“给你秦师弟取件道袍换上,然后便带他去厢房休息。”

秦渐辛见他不答自己问话,又觉“秦素辛”这名字难听之极,便又道:“师父,一定要改名字么?我听你们把林灵素真人叫做师伯,他名字当中可没虚字啊。”张玄真不去睬他,挥手命他退下。秦渐辛心中老大没趣,只得随了那道童,退出太乙殿,回头看时,却见张玄真正同董玄容二人低声不知商量些什么。

秦渐辛心中咒骂,不情不愿的随那道童去换了道袍,只觉那道袍看上去甚旧,又有一股异味,实是难闻,便向那道童道:“这道袍不会是别人穿旧的吧,没新的么?”那道童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便是这一件了,没新的。走吧,带你去宿处。”

秦渐辛怒极,心道:“这天师派上上下下都是一般的死气活样,阴阳怪气,当真可恶。我若不捉弄得你们鸡犬不宁,少爷不姓秦!”眼见那道童当先引路,进了西首下一间厢房,只得抢步跟上。才一进房,便即大怒,只见厢房中好大一张炕床,却是大通铺。一数枕头,竟有八个之多。房中虽是无人,一股汗臭,却扑鼻而来,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秦渐辛心道:“便是我家下人,住的地方也比这里宽敞干净得多。这群天杀的贼道,既答应了林大叔照顾我,却如此待我,当真是岂有此理。”越想越怒,明知跟这道童争辩无用,当下微微冷笑,却不做声。

到得晚间,便与七人同宿。秦渐辛躺在大通铺中间,只觉左右道士都是鼾声如雷,阵阵汗臭脚臭,中人欲呕,却哪里睡得着?忽然左边那道士一个翻身,将大腿搭在自己身上。秦渐辛忍气搬开,将身子向右边略移。右边那道士却又将手臂伸了过来。秦渐辛再也忍不住,只得翻身坐起,耳听众人鼾声,叹了口气,心道:“便是在那破庙中睡一辈子门板,也强似在这里受罪。”

想到门板,忽然眼睛一亮,便即下炕,去拆那厢房的门板。他练了十余日先天拳,虽是刚刚入门,力气却较先前略大了些。饶是如此,勉强拆下门板,搬到庭院中,却也累的气喘吁吁。只觉院中虽是寒冷,透气却顺畅得多,好在隆冬之际,也不怕虫蚁为患。当下进房抽了被子枕头,便去门板上睡倒。吸得几口清气,真如登了仙境一般,便将被子裹住全身,沉沉睡去。

正自睡得舒畅,忽觉小腹上一痛,竟是被人踩了一脚。秦渐辛这些日子中,除了练习林砚农所授先天拳,脑海中便是不断琢磨方腊、支离疏等人招式。这时迷迷糊糊之中,自然而然左手探出,已用那日支离疏所使手法,抓住那人脚踝,一拖之下,听得那人一声惊呼,竟是女子声音。

秦渐辛一惊之下,睡意全无,立时坐起。才一睁眼,眼前却是一只赤足。秦渐辛尚未看清,“砰”的一声,鼻子上已挨了个正着,登时鼻血长流,牵动泪穴,眼前也是一片模糊。秦渐辛惨呼一声,放开那女子脚踝,双手捂住鼻子,只是呻吟,竟无暇去看来人是谁。

那女子原本是趿着鞋子,被秦渐辛抓住一只脚踝,心慌之下自然而然右足飞出,踢中秦渐辛鼻子,鞋子却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右足兀自赤裸,又不想踏在地上,只得踩在秦渐辛被子上,细声细气道:“你……你是什么人?”一瞥眼间,却见秦渐辛捂住鼻子,泪水长流,心中登时过意不去,又道:“踢痛你了么?当真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秦渐辛鼻子剧痛,心中怒极,伸手一揉眼睛,正要喝骂,忽然一呆。只见眼前乃是个妙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头发蓬松,眉目如画,身上披着一件道袍,却掩不住身材婀娜,一双妙目正向自己凝视。秦渐辛突然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少女见秦渐辛向自己呆望,脸上一红,忙将身上道袍用力裹紧。她不裹也还罢了,这一裹紧,更越发显出身材凹凸毕现。秦渐辛只觉脸热心跳,不敢多看,忙将视线下移。却见那少女一只右足轻轻踩在自己被子上,足型纤美,白皙如玉,登时脑中又是一阵迷糊,红着脸不敢抬头,讪讪的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我……”

那少女微微镇定,说道:“你怎么睡在这里?”秦渐辛道:“我……我昨天才到……房里人多……我睡不惯……”他素来口齿伶俐,能言善辩,不知如何,此时竟然语无伦次,心中只是怦怦乱跳。

那少女道:“这里怪冷的,还是去房里睡罢。我刚才可踢痛你了么?”秦渐辛道:“还好……还好……”突然想起,忙道:“你的鞋子不见了么?我帮你找找。”一喜之下,这句话倒是说得流畅之极。当即从被子里钻出,也不顾地上污秽,便即伸手四处摸索,要替那少女寻回鞋子。

那少女向他微微一笑,说道:“有劳,多谢你了。”秦渐辛见到那少女笑黡,只觉身上轻飘飘的,心中喜乐无限,情不自禁也是一笑,右手却已摸到那少女的鞋子。他站起身来,便要将鞋子还给那少女,忽想:“我这一给她,她便走了,我可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当下鼓足勇气,说道:“你……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晚上这个样子在这里啊?”

那少女本是起夜,这时听他这么一问,脸上红云飞罩,转身便走,转过回廊,遍即不见。秦渐辛握着她一只鞋子,双眼瞪着她去的方向,心中迷迷糊糊的,竟自呆了。

良久良久,始觉身上寒冷,凉风吹来,身上一颤,打了个喷嚏。忙又钻进被子,渐渐觉得身上暖和,心中却兀自回忆那少女的一颦一笑,喃喃自语道:“她叫我回房去睡,她怕我在这里冷。”心中一甜,当即起身,将门板安回门上。房中虽仍是鼾声如雷,臭气熏天,他却已丝毫不觉。将那少女遗下的鞋子贴在自己胸口,脑中回想那少女音容笑貌,不多时已酣然入梦,脸上却兀自带着笑容。

次日一早,他生怕那鞋子给其他道士看见,贴肉藏了,便来寻张玄真。这时张玄真却对他和蔼了许多,待他请过安,便即问起他饮食起居,皱眉道:“明月好生没分晓,你已是本门中人,又是我的弟子,如何竟让你同上清宫中寻常道士一起歇宿?”便唤了那道童进来责骂,又命给秦渐辛另行安排住所。秦渐辛心中一动,心道:“若是换了住处,只怕再也见不到那姑娘了。”忙道:“弟子虽是娇生惯养,但既入本门,总须经些磨练方可成器。那也不用烦劳师父和明月师兄了。”

张玄真微微点头,说道:“少年人不贪图安逸,很是难得。无怪林堡主那般看重你。只是你既入我门下,便须每夜打坐练气。和那些寻常道士住在一起,只怕耽误了功夫,却叫我愧对林堡主了。”仍是命那道童明月给他另行安置,又道:“换了住处后,午后再来见我。”

秦渐辛心中失望,只得谢过,随明月退下。明月见张玄真对他着重,颜色便也与昨日不同,对他甚是亲热。秦渐辛冷笑道:“师父说我须得每日练气,穿着这脏衣服,却叫我怎生定心?有劳明月师兄,给我另寻一件,不知可麻烦么?”明月忙道:“不麻烦,不麻烦,师兄请随我来。”

秦渐辛见他前踞后恭,心中冷笑不止,忽然想道:“这道童现下对我讨好,何不乘机打听那姑娘消息?”当下也即换了脸色,笑眯眯的道:“明月师兄怎地叫我师兄?虽说明月师兄似乎比我小得一两岁,但先入师门为大,小弟怎敢僭越?

明月一呆,问道:“什么叫做僭越?”秦渐辛皱眉道:“就是我本来是师弟的,偏偏要自称师兄,这就叫做僭越了。师兄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明月叹了口气,说道:“我家里穷,从小便上山来当了道童,服侍张真人,虽叫张真人师父,却不算张真人的弟子。武功自然是学不到,更加没机会读书。很多事情我都不懂的,更加不配当秦师兄的师兄。”

秦渐辛心中一软,觉得他甚是可怜,对他的厌恶登时去了大半,便道:“其实读书练武都没什么好玩的,学不到也没什么。在这里出家,衣食无忧,那也不错啊。而且我听师父说,咱们在这里当道士,虽是出家人,却是可以婚娶的。”

明月听得此言,立时眉飞色舞,悄声道:“那个是自然,师父的老婆很漂亮呢,你见过没?”秦渐辛忍住笑,正色道:“我昨天刚来,自然没见过。不过师娘再漂亮,总归是师娘了,干看有什么用?我听说咱们这里有很多美貌的道姑,有很多跟咱们差不多大呢。真的假的?”

明月四顾无人,低声道:“道姑是有的,不过不是很多,只有一个。年纪却的确跟咱们差不多,便是张真人的女儿张素妍,那模样……嘿嘿,比张真人的老婆还了不起。”秦渐辛大喜,却生怕被明月看出,当下故意皱眉道:“咱们龙虎山上道士近千,却只有一个道姑,那怎么够啊?原来师父说当道士可以婚娶,是骗人的。没道姑,咱们娶谁啊?”

明月得意洋洋,说道:“那倒不是骗人,咱们上清宫的道士,受朝廷供养崇敬,又有三清祖师保佑,山下不知多少人家乐意把女儿嫁给咱们呢。”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只不过,却那里有张素妍那般美貌的。”

秦渐辛心道:“就你这等下流坯子,也配娶张姑娘那样的美人?”他见明月对张素妍心存绮念,心中好生不悦。当下不再理他,心想:“这山上的道士,只怕大半都跟这明月一般,不过是山下农家子弟,哪里有我这等饱读诗书的人中龙凤?”心下得意,不禁喜形于色。

秦渐辛随着明月,去换了一件新道袍,又去一间单人厢房看过,只觉虽比不得家中舒适,较之昨夜那大通铺却不缔是霄壤之别。眼见明月告辞离去,心中忽想:“那张姑娘武功甚是了得,我若比不过她,岂不是让她瞧不起?”当下便即将那“小周天九式”反复练习。他本来生性浮躁,决计不肯下苦功,这时心有所萦,竟然分外勤勉起来,只练到日当正午,火工送来午膳,这才收势用餐。

午后到得张玄真房中,张玄真便将天师派入门内功心法传授与他,说道:“本门武功由内及外,内功若无根基,便不可习练招式。你且自去练习,三个月之后,我来考教你进境,再酌情授你武功。”秦渐辛只觉那内功心法平平无奇,较之方腊所授尚且不如,也不以为意,答应了自去。于是每日内便只苦练林砚农所授拳法,有时晚间兴起,便也打坐练气,都是练不到半个时辰便即入睡。日间练功之余,常常各处乱走,只盼能见到张素妍,却总是失望而归。

匆匆三月,秦渐辛虽始终见不到张素妍,武功却大有进境。他体内既有方九天那一丝真气为引,这修培真气的第一关便可跳过,林砚农的“先天拳功”乃是以动功修炼内力,虽未必比打坐练气的功夫进境更快,但上手却是容易得多。是以才三月功夫,已将任脉打通,只是“会阴”、“尾闾”、“玉枕”三处枢纽,以他现时功力,尚无力积气冲关。

这日午后,秦渐辛练了几遍拳法,觉得手足酸软,背心汗出,正躺在炕上休息。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忽觉有人将手掌放在自己胸口,甫一相触,一股深厚的内力便即传来。秦渐辛这时内力已稍具根基,一遇外力,立生反弹,只听那人道:“才三个月,竟能将内功练至这个地步,好生奇怪。莫非林堡主从前教过你武功么?”却是张玄真的声音。

秦渐辛忙下炕行礼,恭恭敬敬的道:“弟子请师父安。林堡主武功素来不传外人。弟子不敢打诳。”他本来对张玄真殊无好感,但想张玄真既是张素妍的父亲,自是不能得罪。至于隐瞒林砚农传功之事,却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了什么。心中忖道:“林堡主武功素来不传外人,这句话也不算是撒谎。”张玄真微微点头,林家祖训他是素来知晓的,想来多半是这孩子天分异于常人而已,当下说道:“你内功既已有根基,我便传你些入门的招式罢,你且随我来。”

秦渐辛大喜,忙随他来到庭院之中。张玄真向他瞪视片刻,忽然左手一探,向他右肋抓到,出手虽慢,方位却是古怪之极。秦渐辛一惊,正要以林砚农所授拳法架隔,忽然省悟:“他虽是在传我功夫,只怕也有察看我武功的意思。我若以林大叔的武功拆解,那可大大的不对。”当下仍是一架,却故意毛手毛脚,全无章法。只觉手腕一紧,已被张玄真扣住,向外轻轻翻出,力道虽不大,却也叫他手腕一阵发麻。眼见张玄真松开自己手腕,面含笑意,却不说话。

秦渐辛微一思索,已然明白,说道:“是了,师父那一翻,未使劲力。否则,我手腕多半已然脱臼了。”张玄真哈哈一笑,说道:“教你这等弟子,真是天下第一省心之事,少了多少口舌。这一招便是本门‘六爻擒拿手’的第一式,叫做‘品物流形’。‘六爻擒拿手’虽是本门入门功夫,却包含了本门武学的基本道理,甚是精微繁复,乃是从易理中推衍而出。”当下便细细解说其中手法变化。

秦渐辛聪明颖悟,兼之自幼读书,对易理原就颇知。经他稍加点拨,登时对这一招的种种变化了然于心。张玄真见他学得甚快,心中亦喜,当下又将第二式“云行雨施”试演。这“六爻擒拿手”共有六十四式,恰与伏羲六十四卦相合,其中手法也与卦相相通。秦渐辛既深通易理,学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只两个时辰,已学了十六式之多。

张玄真正自教得高兴,忽听背后脚步声响,一个少女的声音仓皇喊道:“爹!”张玄真脸色一沉,回头道:“你叫我什么?”那少女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低头道:“嗣师,卢师叔回来了,受了重伤,还带了一具尸身……”

秦渐辛眼见那少女正是自己念兹在兹的张素妍,心中正自欢喜无限,忽听得张素妍言语,脑中轰然作响,她下面说什么竟全然没有听见。大叫一声,发足便向太乙殿狂奔。才到殿门口,眼见卢玄音盘膝坐在地上,脸色白得怕人,董玄容正坐在他背后替他推血过宫。殿中横卧一具尸身,身形高大,微留龇须,却不是林砚农是谁?

秦渐辛呆呆站在殿门口,脑海中一片空白,胸中虽然又酸又痛,却是哭不出来,只是怔怔的盯着林砚农尸身,便如痴呆了一般。恍惚间觉得似有人伸手在自己胸口推拿,良久良久,这才缓过神来,扑在林砚农尸身上,放声大哭。

他与林砚农相处时日极暂,有时林砚农逼他练功,更觉心中厌烦,常常在心底咒骂。但林砚农的种种体贴慈爱、不言之教,他当时嬉笑而过,其实却是感激至甚,内心深处,早已将林砚农当作亲人一般,有时竟觉自己父母兄长,对自己也无这等好法。其实林砚农对他未必便比父母兄长更好,只是当他与林砚农相处之时,正是身遭巨变之后,是以愈加弥足珍贵。这时眼见林砚农身亡,悲从中来,哭得竟是几欲昏厥。

也不知过得多少时刻,渐渐觉得眼中作痛,泪水枯竭。耳中却听见董玄容的声音道:“好了,卢师兄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回头看时,却见卢玄音正自缓缓睁开眼来。秦渐辛只觉热血上冲,哪里还顾得礼数,抢步过去,抓住卢玄音胸口用力摇晃,口中只是大叫:“你说!你说!林大叔是怎么死的???”

第五回:汲烹寒泉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