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无复玻璃魂

三人匆匆赶到大殿之上,只见钟相居中端坐,伸手抚胸,脸色甚是灰败。仇释之却盘膝坐在地上,闭目不语,嘴角全是鲜血。秦渐辛心中叫苦:“原来终究还是没赶的上。”心中一痛,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忽然天旋地转。

杨幺惊道:“秦公子怎么了?”秦渐辛便觉一只手掌按在自己丹田之上,内力源源输入,在助自己顺气。他心知自己吸食芙蓉膏之时,为图一时欢娱,竟而运转真气,以至芙蓉膏之毒同内力经脉纠结,发作之时较常人更难抵受,若是运气相抗,只有苦上加苦。这时杨幺输入的内力却是外来之物,丝毫未受芙蓉膏侵蚀,得到这股内力相助,只一柱香功夫,便即恢复如常。

秦渐辛缓缓睁眼,向杨幺点头致谢,不及多说,便立时道:“钟世叔,你快命人给仇大师施治。若是仇大师有什么不测,那便大事不好。”钟相脸现怒容,重重哼了一声,却不接口。仇释之微微一笑,说道:“秦公子,你怕楚王落得个不能容人的恶名么?我仇释之犯上作乱,原是罪该处死。无人能说楚王的不是。那倒不必多虑。”

秦渐辛急道:“仇大师,你为人最好,钟世叔也不是不能容人之人,怎会变得这样?”仇释之苦笑摇头,缓缓道:“楚王雄才大略,不在教主之下。只是未免太过拘执了些,不及教主的豁达大度。像曾明王潇洒肆意,虽为教规所不容,教主却能一笑置之。老衲是明尊座下弟子,教主却允我为僧为道。秦公子,你若是生逢教主起兵江南之时,岂不是好?”

钟相脸色铁青,开口道:“仇法王,自古成事之人,哪一个不是法令严明,毫不徇私?侯君集为大唐功臣,犯法当诛。唐太宗从此不肯上凌烟阁,免得看到功臣画像睹物伤情,却终究不肯徇私赦他。仇法王,你对教主忠心耿耿,更是我的得力臂助。但你既违教规,我执掌圣火令,便不能不闻不问。”

仇释之脸上笑容不敛,叹道:“老衲是明尊座下弟子,若楚王只是不许老衲为僧为道,老衲纵然心中不愿,也只得听命。可是楚王,你命人在湖广四处焚烧寺观、庙宇和豪右之家,滥杀僧侣、道士、巫医、卜祝、士人,岂不是和天下人为敌?益阳报恩寺,是少林旁支,澧阳长生观,是天师派旁支。本教眼下同时与大宋、大金相抗,若再和少林派、天师派结怨,却怎生是好?秦公子运筹帷幄,好容易收揽了民心,似楚王这般不能容物,岂不是枉费了秦公子一番苦心?”

钟相冷冷道:“本教教义,二宗三际。凡不尊明宗者,即为向暗,乃是邪魔外道。释道两家,都是异端邪说,在我大楚境内,岂容这等邪说横行?妖言惑众之人,那便该杀。当年教主便是对这些外道太过宽容,兵败江南,安知不是明尊降罚?”仇释之为之气结,连声咳嗽,半晌方道:“明尊教义,虽确有非明即暗之说,但自传来中土,数百年来,早已与释道之说融合。老衲执掌的白莲宗、方七佛方梵王执掌的弥勒宗,便都有借鉴释家教义之处。楚王这等偏执之语,却把白莲、弥勒二宗的数万弟子视作什么了?”

秦渐辛忍不住插口道:“钟世叔,明尊教义我是不懂的。可是圣人说有容乃大,又说人性本善。便算是旁人不明明尊教义,难道便不能慢慢开解,定要杀戮无辜么?圣人说……”钟相不待他说完,已打断道:“孔孟之道,也是异端邪说。秦贤侄,我自会慢慢用明尊教义导你入正途,但对那些冥顽不灵之辈,凡我明尊弟子,除恶便是为善。又怎算杀戮无辜?”

秦渐辛气极,摇头道:“均贫富,等贵贱,却何以连一点异见都不能容?钟世叔,你真的是钟世叔么?和仇大师几十年的交情,为了一点异见,便当真能够狠得下心,下得了手?”钟相叹了口气,沉声道:“我和仇法王的交情,是私谊。教规教义,却是公事。自古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因公而忘私?秦贤侄,就算是你,甚或是昂儿违反教规,我也不能容情。否则何以服众?”

秦渐辛道:“楚成王杀了成得臣,最高兴的是晋文公。钟世叔,咱们的大楚,可千万不要像春秋时的楚国才好。”钟相不答,仇释之忽道:“秦公子,楚王中了我的指力,现下不宜多开口。你不必再说了。若是当年有你辅佐方教主,岂不是好?现下……现下……唉,只有且尽人事罢。楚王负我,我不负楚王。无论如何,我不能死在楚王手里。”说话间运起内力,震断心脉而逝,面上却犹含笑容。

钟相两行泪水滚滚而下,身子微颤,咳出一口鲜血,忽然离座,抱住仇释之尸身大哭。秦渐辛见他哭得如此伤心,虽然满腔不平,倒不忍对他发作。转念之间,迁怒杨幺,大声道:“杨天王!钟世叔和仇大师斗得两败俱伤,你身在此处,何以竟不劝阻?”杨幺垂首道:“秦公子,若你是我,你能如何?”

秦渐辛原是悲愤之下口不择言,听他如此说,登时了然。若是当时自己在场,也最多以言辞劝谏而已。钟相与仇释之这等高手,当真生死相搏起来,便是方腊亲至,也未必能阻得住,何况是杨幺?这时眼见杨幺默默垂泪,心中一酸,眼前也是一片模糊。

钟相哭得片刻,慢慢收声止泪,挥袖拭干泪水,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大声道:“来人,将仇法王枭首示众,三日后厚葬。”秦渐辛正自垂泪,听得此言,只觉一股凉意从背心直透上来,惊道:“钟世叔,万万不可!”

钟相垂头道:“秦贤侄,非是我凉薄无情。只是若不将仇法王首级示众,怎能彰明教规,安定众心?”秦渐辛急道:“钟世叔,你竟不明白仇法王自戕的用意么?钟世叔,你若不想失人心,便听我一句,只推仇法王暴病身亡即可。若是将仇法王首级示众,那同钟世叔亲手杀了他有什么分别?”杨幺也道:“仇法王一片苦心,还盼楚王三思。楚王便是不信仇法王,难道竟不信秦公子的神机妙算?”

秦渐辛心中暗暗叫苦:“杨天王好没分晓,你这般说话,钟世叔岂不是更不肯听我的了?”果然钟相脸上不豫之色一闪而过,沉声道:“昂儿,仇法王首级示众之事,便由你来办。杨天王、秦贤侄、秀儿,你们都退下。待我静一静心。”秦渐辛手足一片冰凉,正待再说,身后钟蕴秀忽然扯了扯他衣襟。秦渐辛叹了口气,心知钟蕴秀深知钟相性情,她既如此示意,便是自己绝无劝转钟相的机会,只得跟在钟蕴秀身后,缓缓退出。

出得大殿,秦渐辛心中一片茫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眼见钟蕴秀向左而行,自然而然的便跟在她身后。行出数十丈,钟蕴秀忽道:“秦公子,你现下想到了么?”秦渐辛一怔,道:“想到什么?”钟蕴秀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你既没想到,那便别去想,由他去吧。”

秦渐辛心中疑惑,说道:“钟姑娘,你是在说令尊?”钟蕴秀不答,低头弄着衣角,忽然抬头道:“秦公子,你也觉得我爹爹成不了事么?”秦渐辛黯然道:“我不知道。令尊对我是极好的。可是甫一就任副教主,便想杀曾明王。起兵才半月,又逼死了仇大师。虽说是为了整肃教规,严明号令,可是……可是……唉,总之,若是方教主,一定不会如此。”

钟蕴秀道:“你觉得我爹爹不对?”秦渐辛道:“我不知道。我当真不知道。令尊严明法纪,虽和方教主大大不同,却也似乎不能说不对。只是……只是……唉,古人说,只有圣人才能以宽治众,其次莫若以猛。也许,真的是我错了。”忽见钟蕴秀一双眸子望向远处,便如没有听见自己说话一般。秦渐辛哑然失笑,心道:“我和女孩儿家说这些军国大事,难怪钟姑娘听而不闻。”忙道:“钟姑娘,你若是累了,便回房歇息吧。”钟蕴秀轻轻“嗯”了一声,向他望了一眼,叹了口气,道:“仇大师好像伍子胥啊。”秦渐辛一怔,却见钟蕴秀脚步细碎,已慢慢走远。

秦渐辛满腹狐疑,心道:“钟姑娘说仇大师像伍子胥时,脸上神情怎地这般古怪?她又问我想到了没有,却是要我想什么?”有心要追上钟蕴秀问个明白,又不愿在她面前自承思虑不及,只得反复推详伍子胥生平事迹,心想:“伍子胥为吴王所杀,固然是因为直言进谏,却也是因了太宰嚭的谗言挑拨。钟姑娘说仇大师像伍子胥,那么谁是太宰嚭?杨天王么?可是杨天王和仇大师一向交好,又怎会陷害仇大师?”

百思不得其解,出了一会儿神,心道:“钟世叔的性情,我终究不是太明白,得找个明白的人商量才是。疏不间亲,可不能去找钟大哥。”忽听背后靴声橐橐,回头看时,却见杨幺满脸忧色,匆匆而来,见到秦渐辛,忽现喜色,低声道:“秦公子,原来你在这里,我正到处找你。”秦渐辛心念电转,已猜到三分,却道:“杨天王,我也正要找你赔不是。适才我见仇大师逝世,一时情急,对你好生失礼。”

杨幺苦笑道:“那算得甚么。秦公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若不嫌弃,便到舍下小酌几杯罢。”秦渐辛心中已自五分明白,点头道:“杨天王赐酒,在下怎敢不识抬举?”便随着杨幺出了楚王府,径往杨幺家中。杨幺摆上酒菜,略劝了一劝秦渐辛,便自酌自饮。他酒量并不甚宏,喝得十几杯,脸上已显朱砂之色,长吁短叹,却是欲言又止。

秦渐辛已料到八成,却不点破,心下暗自盘算。杨幺又饮了几杯,忽道:“秦公子,有一件物事,只怕只有你认得,却是不便搬移。你可有兴趣移步看看么?”秦渐辛笑道:“在杨天王家中阁楼之上,是么?”杨幺向他凝神半晌,右手拿起酒杯,送到唇边,道:“如此说来,秦公子是猜到杨某的用意了?今世卧龙,果然名不虚传。”

秦渐辛道:“今世卧龙什么的,在下怎么当得起?只是杨天王既然知道刘琦公子向诸葛亮求计的故事,自然也该知道诸葛亮是怎么教刘琦避祸的。何必又要来问我?”杨幺将一杯酒慢慢饮干,压低声音道:“楚王自接掌圣火令以来,性情大变。那日是曾明王,今日是仇大师,明日只怕便是我杨幺了。申生居内而亡,重耳居外而安。诸葛亮的法子虽好,我却不像刘琦,有一个现成的江夏郡可以避祸。还盼秦公子救我。”

秦渐辛微笑道:“楚王和仇大师一战,已然身受重伤,此时决非杨天王对手。杨天王不想着取而代之,已属难得,又怎会想到要避祸?”杨幺脸色微变,但瞬息之间便即镇定如常,低声道:“秦公子是在试探我,还是在激我?杨某跟随楚王二十年,岂敢有丝毫异心?只是现下楚王性情大变,我虽不忍叛他,却终究不愿没来由的送了性命。若是秦公子当真不肯救我性命,杨某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秦渐辛听他说得诚恳,自悔失言,忙道:“杨天王不必多心。是在下不分轻重,随口乱说。以我之见,楚王未必是有心要剪除教中耆宿,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便是鸟尽弓藏,也不是现下。我瞧楚王不过是生性固执,对教规教义又是恪诚无比,是以行事略有不近人情之处罢了。”

杨幺苦笑摇头道:“秦公子既如此说,杨某却还有什么可说的?好在杨某无家室之累,又无子嗣牵挂,这条性命便是送了,又值得甚么?受用一朝,便宜一朝也就是了。”秦渐辛听他说得凄惨,心中不忍,只得道:“杨天王不必如此。在下虽深信楚王对杨天王绝无猜忌之心,但眼下却正有一件要紧的事待做,倒可了却杨天王的心事。”

杨幺双眼闪动光辉,道:“今世卧龙妙策如神,正要请教。”秦渐辛摇了摇头,叹道:“今世卧龙这四个字,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给我开玩笑。只是在楚王心中却似乎颇为不喜。今日若不是杨天王在楚王面前说我神机妙算,楚王未必坚要将仇大师枭首示众。这番计较,杨天王千万不可令楚王得知是出自我这里。”

杨幺黯然道:“楚王喜申韩之学,素来御下严厉。我本来只道秦公子既是客卿身份,楚王多半另眼相待。早知楚王竟对秦公子也心怀疑忌,我便不多那句嘴,只怕尚能保住仇大师的全尸。”

秦渐辛听他言中微带挑拨之意,想起钟蕴秀的神情,心中又是一凛,但见他对仇释之如此悼惜,登觉自己未免小人之心。这时无暇细想,叹道:“仇大师只怕倒不以色身皮囊为意,只是想保住楚王的令誉,更保住十数万士卒的军心。现下连杨天王都生了避祸的念头,只怕众将士也是人人自危了。若是金狗或是朝廷大军打过来,只怕咱们要吃败仗呢。”杨幺遽然道:“那便如何是好?”秦渐辛道:“倒不是说咱们一定便败,只是用兵之道,未虑胜,先虑败。武陵乃是绝地,一败便不可收拾。何况这湖广之地,先遭金狗蹂躏,又受官兵洗劫,各郡县壮年男子又多投入了义军。便是侥幸不败,湖广的岁赋,也喂不饱十余万兄弟的肚子。”

杨幺越想越惊,忙道:“那却如何是好?”秦渐辛道:“眼下大宋、大金、大楚,便如魏蜀吴三国鼎立,上策莫如以纵横之术联宋抗金或是联金攻宋。只是方教主手谕中早已言明,楚王虽可建号帝王,却不许为大宋大金所用。而无论攻宋攻金,都难保必胜,且尚须防另一方掣肘。十余万人困守湖广疲敝之地,实如坐以待毙一般。为今之计,只有狡兔三窟,先思退步,稳定根基,方可徐图进取。”

杨幺道:“秦公子之意,莫非是要我劝楚王起兵收川?”秦渐辛摇头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当年刘备收川,以张、赵、黄、魏之勇,卧龙凤雏之谋,且有法正、孟达内应,尚且用了三年光阴。何况是我等?我说的根基,却不是土地,而是八百里洞庭。”杨幺脸色阴晴不定,喃喃道:“八百里洞庭?”秦渐辛微微一笑,又道:“自古渔米之利相当,八百里洞庭,便如万顷良田一般,单是捕鱼,便可供给十万大军。何况洞庭湖吞吐江汉,控楚带吴,君山七十二峰,形势险要,实是用武之地。金人不习水战,自然无法前来骚扰,便是大宋朝廷若要进剿,也须训练水师、征调战船,岂不是平白给了咱们休养生息的工夫?”

杨幺用力在案上一拍,喜道:“秦公子果然深谋远虑,明日我便向楚王献议,率一支偏师经营洞庭水寨。一来可为大楚退步,二来可供给大军粮饷,三来……三来……”秦渐辛接口道:“三来杨天王统兵在外,便决计不会如仇大师一般身首异处。”两人相对大笑,尽欢而散。

次日,杨幺果然便向钟相献议分兵。钟相听他陈述经营洞庭之利,喜形于色,当即命杨幺率八千精锐教众,屯兵君山,训练水师,进窥江汉。秦渐辛冷眼旁观,暗暗叹气,心道:“钟世叔对我虽好,我帮杨天王策谋自保之计,对钟世叔也不是没有好处,自然算不得不忠不义。只是钟世叔器量偏狭,闻小利则喜,见小过则诛,实不是成大事之人。较之方教主的雄才大略,可差得太远了。”当下向钟相道:“钟世叔,我在这里无所事事,未免愧对钟世叔知遇。小侄之意,想随杨天王同去洞庭,学一学杨天王的庶务之才,不知世叔意下如何?”钟相微一迟疑,终于点头道:“如此甚好。”

其时大楚规模草创,百废待兴,仓促之间,却哪里去寻许多船只?却好钟相自打出“等贵贱,均贫富”旗号,所到之处,力行“均平”之法。豪右巨室,大多破家,所得资财,除俵散贫民,尚颇有饶余。这时张贴榜文,重金搜罗民间船只,只一日工夫,便得大小渔船三百余只。乘载八千教众,丝毫不觉逼仄。杨幺和秦渐辛率领船队,自河洑下湖,穿过千折百回的港汊,行得四日水程,湖面渐趋开朗,四望空阔,水天相接,清风徐来,烟波浩淼,人人都是心怀大畅。

洞庭湖古称云梦。周围三万六千顷,环绕四州,衔远山,吞长江,是江南第一汪洋巨浸。湖心七十二峰环抱,延绵成岛屿,所谓“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便是君山,一名湘山。因山上有君妃娥皇、湘妃女英之墓,故而得名。湖中鱼龙变化,日月跳丸,水族藩庶,芦苇丛生,实为湖广形胜之地。

君山之上,古迹甚多。秦渐辛究竟是少年心性,才一登岛,便在湘妃墓、封山印、柳毅井、轩辕台、酒香山、朗吟亭、射蛟台各处景致玩赏。那射蛟台相传是后羿少年时射蛟之处,三面临湖,虽不甚高,却甚是险要。秦渐辛正在远眺洞庭烟波,忽见一小队教众各持兵刃,伐倒邻近树木,便在射蛟台上搭筑。

秦渐辛忙道:“这里岂是安营扎寨的地方?没的糟踏了古迹。”为首一名白衣汉子见是秦渐辛,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是杨天王号令,小人不敢有违。”秦渐辛道:“你们且歇歇,我自去和杨天王分说。”那汉子更是恭谨,却道:“秦公子恕罪,若无杨天王号令,小人等其实不敢停工。”

秦渐辛心中微觉不快,只得转身去寻杨幺。转过一处险峰,眼前豁然开朗,群山环绕之中,却有一块极大的坪地,杨幺正自指挥教众,构筑营寨。秦渐辛远远叫道:“杨天王!”杨幺转头瞧来,见是秦渐辛,登时满面堆欢,笑道:“秦公子,我本来还怕君山狭小,容不下大军驻扎。却不料这里竟有天生的营地。”

秦渐辛缓缓走近,见大坪上已堆了数百根大木,皱眉道:“杨天王,安营扎寨,怎须这么多大木?”杨幺笑道:“若是一时驻扎,自然用不着。但咱们这次来,却是要准备久居之计。这大坪四面环山,本已险要,若是再筑起城池,岂不是更加万无一失?别说这里八千人,便是十万大军,也可屯扎得下。”秦渐辛眼见众人将酒香山上树木一棵棵伐倒,心中更是不快,道:“这酒香山传说盛产酒香藤,能酿长寿酒,汉代东方朔曾在此偷饮,乃是千古名胜。这般糟踏,难道当真要蜀山兀,阿房出;君山秃,城池就?”

杨幺大笑道:“秦公子是风雅之人,为这名胜可惜。只是自古以来,景致宜人之处,往往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行军打仗,又怎顾得许多?你瞧那武陵桃花源,不是也做了屯兵之所?再说了,现下你觉得可惜,安知千载之下,咱们这城寨,不是后人眼中的千古名胜?就说那封山印,本来也不过秦始皇嫉恨这君山的君字,这才派人尽伐君山树木,勒铭永封。秦始皇何尝不是唐突胜景?现下封铭犹在,君山尚青,那封山印不是也成了秦公子玩赏之处么?”

秦渐辛听他言中竟有自比秦始皇之意,暗暗心惊,只得道:“杨天王既在此处筑城,何以又在射蛟台大兴土木?”杨幺微微叹气道:“我绝不信今世卧龙秦公子,竟连这个也看不明白。想必是秦公子寻到了更好的所在了,是么?”秦渐辛脸上一红,他心中只当射蛟台是名胜古迹,却几时想到别处了?这时听杨幺提点,这才想到,那射蛟台俯阚三面,确是构筑岗哨的最佳所在。秦渐辛叹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杨天王之意,还要夹龙舌山口为坞,以备日后营造战船之用了?”杨幺一怔,登时笑道:“秦公子果然深谋远虑,我竟尚未虑及于此。待城寨筑就,咱们便在龙舌山口筑坞罢。”秦渐辛啼笑皆非,摇了摇头,自行走开。

到得晚间,大坪之上已横七竖八的堆满木料。众人辛苦一天,也不扎营,便在地上倒头而卧。秦渐辛听得众人鼾声此起彼伏,却如何睡得着?到得中夜,又有起夜之人,在坪上随地便溺,更是臭不可当。较之当年龙虎山大通铺中,别有一番苦楚。挨到天将破晓,秦渐辛才有朦胧睡意,却听得四周喧闹,众人竟已开工。秦渐辛心中焦躁,却是无处发作,只得起身,独自在朗吟亭呆坐,闷闷不已。

未牌时分,忽见杨幺慢慢走来,笑吟吟的道:“秦公子昨晚没睡好,是么?”秦渐辛涩然道:“也没什么,慢慢的也就惯了。”杨幺笑道:“秦公子这等人物,自不能和那些粗人为伍。请随我来。”秦渐辛依言跟在杨幺身后,却见杨幺径往一处无名青峰而行。君山之上处处景致宜人,这无名青峰的景色,却又比别处犹胜几分,山势却甚是平易。约摸上得百余丈,忽见山壁上一处极小泉瀑飞悬而下,泉水与山石撞击,声音甚是悦耳。飞瀑旁数丈之处,却有一个小小山洞。

洞中虽不甚宽敞,却甚是整洁,显然是杨幺命人着意拾掇过了,举凡床第、案几、器皿、什物,无不具备,较之钟相府中厢房,犹觉舒适。杨幺笑道:“秦公子当世奇才,人称今世卧龙,乃是我军的军师,怎可慢待。这山洞虽然简陋,倒也幽静,周遭景色更是宜人。秦公子若不嫌弃,便在此处安寝,杨某朝夕前来奉教。”

秦渐辛心中一阵温暖,鼻子微微发酸。他自少年时身逢国变,飘零江湖,虽然方腊、林砚农、钟相等都待他甚厚,却几曾有人这般细心体贴过了?眼见杨幺对自己微笑而立,脸上神色七分亲厚之中,尚有三分恭谨。霎时之间,只觉这位杨天王说不出的亲切,心道:“杨天王初到君山,有多少庶务要办,却为了让我安寝,如此煞费苦心。那是当真把我当成国士了。以国士待我,即当以国士报之。我便为他死了,又值得甚么?”

此后十余日,秦渐辛便在这小小山洞中安居。每日晨昏,杨幺果然便来寻他,与他谈些军务。何处屯兵、何处构筑工事、如何编制士卒、如何分派斥侯打探消息……诸般领兵要务,杨幺只说向他请教,其实却是一一传授指点。秦渐辛心中感激,虽对这些全无兴致,却也用心记忆思索。他本就熟读兵书,所不知的只是这些实用庶务,既经杨幺讲解,到得第九日上,已然粗通,时时竟能当真指出些杨幺所未见及的疏漏。杨幺更是喜欢,商议军务之余,又将学自方腊的“控鹤功”悉心传授给他。

秦渐辛对这“控鹤功”也是倾慕已久,方腊虽曾答允传授,却始终未得其便。这控鹤功纯系以深厚内功为基,乃是运使阴劲凌空取物的法门,秦渐辛虽能勉力运使,但终究内功远不及方腊、杨幺,劲力难及三尺以外。饶是如此,这时见杨幺毫不藏私,心中也是感激无比。

十余日后,城寨已然建成。秦渐辛既与杨幺同领军马,自不能离群索居,久与士卒不亲。这时只得将居所搬入城中。他在这山洞中居住将近一月,甚是恋恋不舍,好容易出得洞口,回头看时,却见洞边石壁之上,好大三个楷书,乃是“军师洞”三字,竟不知是何时镌上的。杨幺见秦渐辛发怔,微笑道:“我知道秦公子重情之人,必定舍不得这里。是以命人镌了这三个字在这里,不许旁人擅入。只怕将来也是一处名胜呢。”秦渐辛心中感动,却哪里说得出话来?

光阴荏苒,匆匆千载。杨幺所筑城寨早已灰飞烟灭,惟余空坪。这军师洞却当真同封山印、射蛟台一般,列次君山胜迹,为无数墨客骚人流连。只是这一节,却非秦渐辛此时所能知了。

杨幺、秦渐辛二人方才到得城中,忽有一名白衣汉子上前禀报:“夏龙王已在厅上候了小半个时辰了。”杨幺又惊又喜,急急抢到厅上,见夏诚满面灰尘,正在厅上用茶。杨幺喜道:“夏兄弟,我原说你这龙王,须到水寨方能用武。只是生怕楚王不允,不敢开口。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夏诚向杨幺、秦渐辛点首为礼,沉声道:“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听哪个?”杨幺未及开言,秦渐辛已抢着道:“自然先听好消息。”夏诚向他看了一眼,道:“天师派主动向本教示好,要与楚王和亲。”秦渐辛一怔,道:“和亲?”杨幺却已大喜,拍案道:“若是明教与天师派携手,天下更有何人能敌?不知坏消息又是什么?难道楚王竟然拒却了?”夏诚道:“楚王已允可了。”杨幺更是喜动颜色,笑道:“既是如此,却还有什么坏消息值得忧心的?”

夏诚道:“朝廷招安孔彦舟叛军,任孔彦舟为荆湖南北路捉杀使,进据鼎州,几场恶战,胜负未分。鄂州宣抚司访察使李允文,派遣统领安和统步兵入益阳,统制张崇领战舰入洞庭湖,张奇统水军入澧口,分道进剿,三路人马共计七万,都是冲着杨天王而来。”秦渐辛吃了一惊,道:“我等在君山不过八千人,朝廷竟调集水陆七万大军前来围剿,却是何人窥破了我等经营洞庭的用意?”夏诚道:“不知道。”

杨幺缓缓踱步,忽道:“三路人马是朝廷调动的,还是李允文私自调动的?”秦渐辛道:“杨天王只怕不知大宋制度。鄂州的湖广宣抚司现在既无宣抚使,访察使李允文便如同宣抚使一般,掌管湖广军政全权。朝廷调动还是李允文调动,却有什么分别?”杨幺叹了口气,说道:“十日前便有斥侯回报,李纲曾去拜访李允文,我当时不以为意,也没跟秦公子说。现下想来,窥破秦公子策谋的,除了李纲,更无别人。”

秦渐辛背上冷汗直冒。当初他在东京时,只是一个寻常的官宦子弟,李纲便已是国之干城,以多谋善断名动朝野。若不是李邦彦罢了李纲之权,只怕金兵未必便能攻破汴京。在秦渐辛心中,对李纲实是五分佩服,五分崇敬。他虽自负智谋过人,但若与李纲斗智,却实是毫无把握。

杨幺见秦渐辛神色不定,不禁失笑道:“秦公子何必如此忧心?李纲虽是有名的忠臣、贤臣,但却没听说他打过什么漂亮的仗。说到用兵,难道当真胜过了你这今世卧龙?何况这三路大军各自为战,并非李纲亲自调度。”秦渐辛一想不错,笑道:“你看我这般没用,听见李纲的名字就吓得傻了,哪里敢称什么今世卧龙?杨天王所言不错,但教这三路大军不是李纲亲自指挥,咱们未必便无胜算。”回头向夏诚道:“夏龙王,有你这龙王相助,咱们水战取胜又多了几成把握。龙王此来,带了多少援军?”

夏诚木然道:“没有。”秦渐辛一怔,道:“楚王派夏龙王前来应援,竟然没带一兵一卒?”夏诚点了点头,却不说话。杨幺忙道:“秦公子不可对楚王疑心,想来楚王和孔彦舟对峙,未必有余力分兵。便是有余力分兵,可也没船只运来。”秦渐辛皱眉无语,心道:“朝廷七万大军分做三路,若是有数千援军,加上这里的八千精锐,但教用兵得法,倒也不难各个击破。眼下要以八千人转战三面,便是真的卧龙复生,只怕也是为难。”

沉思良久,这才道:“夏龙王,三路大军兵力分布如何?将领性情如何?”夏诚摇了摇头,示意不知。杨幺却道:“安和、张奇都是无能之辈,那鄂州都统制张崇却是水战宿将,未可小觑。兵力如何分布,现下我尚不知。”见秦渐辛面有惊色向自己望来,杨幺微微一笑,又道:“行军打仗最重要的,第一是粮草,第二是讯息。我等既在湖广起兵,湖广官吏将领的才能性情自须尽数了然,那也不足为奇。”

秦渐辛默然自惭,心道:“我只是凭着一己的小聪明无往不利,遇上这等大事,却全然束手无策。今世卧龙这四个字,实是太过抬举我了。如杨天王这般事事未雨绸缪,谋定后动,那才真是了不起呢。”思索片刻,只得道:“李纲大人颇有识人之明,既是他幕后调度,想来张崇这一路,定然兵力最多。幸好张崇这一路离君山最近,必然先到。咱们先破了这水战宿将,其余两路多半不战自退。”杨幺点头不语,夏诚自是更无异议。

当夜秦渐辛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心想:“杨天王如此待我,我却不能为他分忧,未免于心有愧。只是兵力如此悬殊,我又从未指挥水战,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披衣而起,信步乱走,一抬眼却到了军师洞前。秦渐辛微微苦笑:“军师洞,军师洞,我真的有本事当杨天王的军师么?”

暝思一夜,全无所得。次日一早,射蛟台岗哨便即传来讯息,张崇水师距此已不过三十里水路,共是大海鳅船六十只,小海鳅船一百只,士卒两万八千人。秦渐辛吃了一惊:“张崇来得好快。”只得随了杨幺,登船迎战。

那海鳅船与寻常船只大不相同,无帆无桨,船侧各有水车,每部水车用十二人踏动,数十部水车一起发动,带得那船运转如飞。船面上竖立弩楼,装的都是齿轮连弩,一弩连发九矢,以齿轮机械之力发出,虽是弩箭,其势却犹胜狼牙雕翎。大宋虽然国势不振,军衰将弱,但军械之精却是甲于天下。这海鳅船更是冠绝当世的第一等利器,一百六十艘海鳅船,几可横行天下。

明教教众均以殉教而死为极大荣耀,此时虽明知势弱,却是人人奋不顾身,架乘渔舟,奋勇冲杀。若是平地交锋,宋军虽众,却怎是明教精锐的对手?但此时水战,宋军伏在海鳅船中,有竹笆遮护。矢石打在竹笆之上,俱都弹开,自是伤不着宋军。海鳅船上连弩疾风骤雨般发出,纵是杨幺这等高手,只怕也是避无可避。明教众人虽然均有武功,在密不透风的矢雨之下,却也伤亡惨重。

夏诚大怒,夺了一只小船,亲自操持,迎矢雨而上。秦渐辛知道明教法王人人都是当世一流高手,又曾亲眼见到傅鬼年、仇释之等人绝技,心中早就渴欲一见这位“见首龙王”的身手。这时见他右手持橹划动,左手却持着一面铜盾遮体,那盾虽只两尺方圆。但在夏诚手中使来,却是效验如神。弩矢虽多虽密,却尽被铜盾挡开。秦渐辛见那铜盾深深凹陷,便如一只铜锅相似,夏诚运使铜盾的手法,更是犹如拿着一只铜锅翻炒一般。想到钟昂所言,夏诚乃是从厨艺中悟出上乘武功,虽在战场之上,却也不禁笑出声来。

原来海鳅船上连弩虽劲,却只利于远战,被夏诚冒死冲到近前,登时无从施其技。夏诚展开轻功,一个肥肥胖胖的身躯陡然拔起,右手从背后拔出铁铲,在竹笆上一搭,空中借势连翻三个筋斗,已落在一只海鳅船上。船中宋兵大惊,忙上前围攻。但夏诚身既登船,哪里还将这些宋兵放在心上?铜盾连挥,铁铲翻飞,顷刻间连杀数十人。

船上宋兵大骇,便有人意图弃船逃命。夏诚本来一直愁眉苦脸,这时竟微露笑容,铁铲在铜盾上轻轻一刮,盾中发出轻微“哧哧”声,那弃船之人尚未落水,已然气绝。尸身落入水中,一股血色涌上,全作深黑,显是那盾中暗器剧毒无比。船上宋兵见战既不敌,逃又不能,登时便有人拜伏在舱中,口称“愿降”。既有人带头,谁不是爱性命的?顷刻之间,船中数百宋兵人人拜伏在甲板之上。夏诚在数百降卒中傲然而立,嘴角微微上翘,指挥降卒,将那海鳅船向明教义军阵中开来。

明教教众见夏龙王孤身一人,竟夺得一只海鳅船回来,登时士气大振,更是舍生忘死冲上。宋军气为之夺,不觉后退。但那张崇果然是水军宿将,处变不惊,座舰上旗号展动,指挥百余只海鳅船回缓缓收拢,互为奥援。连弩矢雨渐渐交叉,形成一道矢网,再无死角。便有明教教众冲到近前,想要如夏诚一般跃上海鳅船时,往往便在空中被射得与刺猬相似。杨幺眼见伤亡太众,忙命座舰挥动火焰旗帜,向后退却。明教义军阵势已乱。

眼见张崇船上旗号再变,海鳅船阵势发动,三十艘为一列,横冲直撞而来,便如一只巨大车辕一般。明教教众所乘都是渔船,如何能与之相抗?十余只渔船尚在掉头,被这巨大车辕轧到,登时樯折桅断,碎成数十块,顷刻间隐没不见。一股股血水从湖底透上,数十丈内,水为之变色。

张崇指挥海鳅船乘势冲杀,明教教众大败,向后便退。但那海鳅船在水上行进如飞,岂是渔船所能相比?眼见落在后面的船只一只接一只沉没,海鳅船队势不可挡,竟是一意要将杨幺等一鼓全歼。

秦渐辛急中生智,运起内力大声叫道:“横竖都是个死,大伙儿跟这狗官拼个同归于尽。”一面向杨幺连做手势。杨幺一怔,猛然会意,跟着叫道:“不必管旁人,杀了那狗官便是!”指挥座舰,不退反进,向海鳅船阵冲到。夏诚带了百余名教众,胁迫那掳来的海鳅船加速而行,抢到杨幺座舰之前,向海鳅船阵正中冲去。双船相撞,轰然巨响,船体均现龟裂之痕,海鳅船阵登时现出一个缺口。明教教众求生无路,哪里还有丝毫犹豫,各架小船自缺口中杀入,直扑张崇座舰。

饶是张崇惯于水战,当此之际,却也不免心慌。只得指挥座舰后退。其余海鳅船见主帅后退,跟着放缓,慢慢修补阵势缺口。秦渐辛大喜,忙道:“杨天王,就是现今。快命众兄弟四散退开。”杨幺依言指挥旗号,残余明教教众一起退后,向四面八方分散。张崇心疑,只道对方又有什么古怪战法,不敢怠慢,命海鳅船队慢慢收拢,结成圆阵,船头向外,却将座舰停在圆阵中心,指挥策应。无论敌军从何处来袭,都决计不能攻到自己座舰之策。

却见杨幺座舰上旗号招展,明教教众忽然一起向君山方向后撤,却好风顺,张崇才一错谔间,明教教众已退出数里。那海鳅船虽然行动如飞,运转灵活,但百余只大船挤成圆阵,再要变阵,那便极不容易。比及张崇好容易指挥船队赶上时,杨幺等已退到龙舌山口。

天幸那日秦渐辛随口讥讽,杨幺却当真命人夹龙舌山口为坞,筑起城垣,海鳅船冲突不入。岸上早已支起数十门炮架,这时便发炮将数百斤重的大石一块块送出。海鳅船虽不怕箭矢,却也不敢以铁皮木甲硬接大石,只得缓缓后退,在十余里外下了碇。

这一役人人死里逃生,连杨幺都中了一只弩箭。却好箭上无毒,所伤又不在要害之处,杨幺内功精湛,自也不放在心上。然计点船只士卒,三百余艘渔船,竟只剩得不到两百艘;八千教众,只剩得五千余人,其中小半带伤。明教教众虽不以生死为意,但如此大败之下,也不免垂头丧气。杨幺裹了箭伤,便同夏诚、秦渐辛四处抚慰伤员,弹压军心,直至三更方才歇息。

次日一早,海鳅船队便开到坞前,恰在石炮射程之外,耀武扬威,将钟相、杨幺三代毁骂,又将前日缴获的明教圣火旗帜在船头践踏焚烧。明教教众无不大怒,便要拚死出战。杨幺思及海鳅船威力,心知绝无胜算,但身为明尊座下弟子,见到旁人侮辱圣火旗帜而不出死战,却如何向教众交待?一时踌躇无计,只得与夏诚、秦渐辛商议。

秦渐辛凝思片刻,缓缓道:“夏龙王,你既号称龙王,必然水性是极好的了。其余教众之中,若要寻出百余名精通水性的兄弟,只怕也不为难。不能正面迎敌,咱们便从下面凿沉了它。”杨幺大喜,拍案道:“秦公子果然妙计,海鳅船再强,到了水底下却看他们如何耀武扬威。”

夏诚微微点头,自去挑选人手。钟相在湖广经营二十年,麾下教众大半都是湖广水乡人士,岂有不通水性的?眼见宋军侮辱明教圣火旗帜,人人争先要去。夏诚命众人演示水性,选了一百人,备了铁锤铁凿,便要下水。秦渐辛心中隐隐不安,叮嘱道:“此计太旧,张崇既然号称水军宿将,未必便防不到此节。夏龙王,若见敌军有备,便立时退回坞中。万万不可逞一时意气,却无谓送了教众的性命。敌众我寡,咱们不能再损伤人手了。”

夏诚又点了点头,当先入水。他号称见首龙王,水性之佳,无双无对。若在水面凫游,湖水仅能漫至腰际;若是潜泳,则在水底生食鱼虾,便是待上十天半月也不为难。这时没入湖中,登时不见,水面竟连气泡也瞧不见一个。百名精选教众跟着入水,一起在湖底向海鳅船靠近。

秦渐辛心中惴惴,生怕此计不成,反送了夏诚性命,忙远远观望。他内功不弱,目力颇能及远。只见里许开外,数十只海鳅船此去彼来,本在缓缓驶动,倏忽之间猛地加速,迅捷无伦的左右穿插。秦渐辛心中一突,忙向湖面凝神查探,却是一无异状。

再过片刻,忽然数十道血箭自海鳅船边涌上,一片湖水登时全然转作深红之色,与远处碧波相错落,慢慢散开。

第十三回:残梦入潇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