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意速行步迟
嵩山古称“中岳”,地处黄河中游,属伏牛山脉,在登封县境内,东依大宋京师汴梁,西傍汉唐古都洛阳,北望黄河,南临许昌,实乃千古形胜之地。群峰三十六座,有汉代三阙、嵩山寺塔、中岳庙、会善寺等诸多名胜古迹,最为闻名的,自然是达摩祖师手创的少林寺。达摩祖师为东土禅宗初祖,武功之高那是不必说了,佛学修为更在武学之上。嵩山群峰以主峰峻极峰为最高,他却将少林寺建在不起眼的少室山,那正是谦退恬淡之意了。然而千载以下,少林武学照耀古今,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反比峻极峰名气响得多。
钟蕴秀自方腊去后,便同胡崇圣、龚万达等在嵩山左近四下玩赏,甚是悠闲自在。胡、龚二人畏惧方腊,于路殷勤趋侍,将她侍候得犹如公主一般,丝毫不敢怠慢了。钟蕴秀是钟相掌上明珠,自幼给人服侍惯了,自从钟相倾覆之后,跟随“秦楼双玉”,虽说梁红玉、辛韫玉对她都颇为照顾,但终究是寄人篱下,当年从心所欲、颐指气使的日子,早已是恍如旧梦了无痕。这短短月余时光,故梦重温,心下不胜唏嘘,不知不觉间,对胡崇圣、龚万达等已是好感大增。
到得六月十五,钟蕴秀改了男装,扮作无量剑派弟子,跟在胡崇圣、龚万达身后,沿大路上少室山而来。才到山门,便见十余名少林僧各持禅杖、戒刀,往来巡哨,戒备之森严,较之韩世忠军中也不遑多让。大理段氏与少林派百年交好,少林僧见了大理段氏名刺印记,不敢阻拦,但仍是照规矩将众人兵刃都留在山下,这才引路上山。一路之上,三步一岗,无步一哨,竟是如临大敌的阵势。钟蕴秀忖道:“少林寺号称天下第一大派,果然气象落吧,若不是方伯伯有先见之明,单凭我一人,是无论如何混不进去的。”
离少林寺尚有百余丈,便听得寺中钟鼓齐鸣,一队灰衣僧众跟着一名五十余岁的黄衣僧迎了下来。那黄衣僧斜披袈裟,五短身材,精神矍铄,两个太阳穴高高鼓起。胡崇圣认得分明,正是曾到过大理国的少林罗汉堂首座、“四虚神僧”之一的虚舍大师,忙抢上几步,行礼道:“晚辈不过是奉命送交段皇爷亲笔信的使者,怎敢烦劳虚舍大师亲自迎接。”
虚舍呵呵大笑,还了一礼,道:“贫僧当年到大理时,多曾受段皇爷及大理诸位豪杰的款待照拂,区区走几步路,又值得甚么?破疑大师和天龙寺诸位高僧都不能来么?恕贫僧孤陋寡闻,施主面生得紧,不知如何称呼?”胡崇圣先引龚万达与虚舍见礼过了,这才道:“这位龚万达龚兄乃是无量剑派掌门,在下胡崇圣,忝掌哀牢剑派,我二人是无名后辈,又是新投入皇爷麾下不久,大师不认得我们,也在情理之中。”
钟蕴秀随着众人一起和虚舍见过礼,胡崇圣道:“晚辈临行之时,皇爷叮嘱要将书信亲自交到止观方丈手中。不知大师可否为晚辈引见止观方丈。”虚舍迟疑道:“实不相瞒,止观师兄和各山各寺的诸位高僧都已到了大雄宝殿外,只待破疑大师和天龙寺诸位长老到了,无遮大会便即开始。眼下既然破疑大师和天龙寺诸长老都不能来,胡施主诸位又不是佛门弟子,不便参与佛门盛会,只怕要到无遮大会过后,才能和止观师兄相见。”
胡崇圣甚是为难,回头向钟蕴秀瞧了一眼,躬身道:“大师所言,原本是正理。只是我大理国乃是佛法昌盛之地,龚兄和我虽不是佛门弟子,却都自幼亲炙佛法。此次前来少林,原本是我们自告奋勇,一来瞻仰少林古刹风貌,二来也想乘此缘法,得睹‘无遮大会’的佛门盛事,便是我们携来的这些伴当,也都是无量、哀牢两派中最为笃信佛法之人。所谓佛门广大,无不可渡之人。还盼止观方丈和大师成全。”
虚舍为人最肯与人方便,见胡崇圣说得诚挚无比,又念着大理段氏的面子,不觉微微意动,当下说道:“既是如此,请胡施主、龚施主在此少待。待贫僧入内向止观师兄禀明,瞧他意下如何。”胡崇圣双手合十,低头道:“有劳大师了。”
过了片刻,虚舍匆匆而来,说道:“大理诸位施主远道而来,既然仰慕佛法,我少林怎敢横加阻隔,造此恶业。只是敝寺大雄宝殿浅陋狭窄,又汇聚了各山各寺的众位高僧。胡施主、龚施主要去无妨,但只能两位自己入内,其余施主只好日后听二位施主转述了。”胡崇圣一怔,同钟蕴秀对视了一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龚万达却大声道:“岂有此理。所谓众生平等,我们这里十余人都是一般的仰慕佛法,如何竟只许我们两人入内?莫非在少林高僧眼中,世人仍是有高下之分么?”
虚舍道:“阿弥陀佛,敝寺绝无瞧不起诸位施主的意思。只是委实大雄宝殿容不得太多人入内。便是各山各寺的师兄们,也都只许带一名侍者。”胡、龚二人面面相觑,钟蕴秀忽然哑着嗓子道:“胡师兄、龚师兄,虚舍大师言之有理。诸位大师研讨的都是佛法要旨,若非毕生浸润其中的高僧大德,只怕决难有所领悟。两位师兄只须牢记在心,回头向我们转述也就是了。”虚舍喜道:“正是,正是。各位高僧携带侍者,也正是为了作文字记录,以便日后广为宣讲。”
龚万达急中生智,忽道:“既是这样,我不进去了。钟……钟兄弟,你进去罢。”胡崇圣会意,忙道:“钟兄弟读书最多,为人又是最聪颖,由他记录宣讲,确是比龚兄和我合适得多。虚舍大师,这样可以么?”虚舍道:“如此甚好。方丈师兄只说可容两位施主入内,并不曾说定须胡施主和龚施主。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钟蕴秀大喜,忙同胡崇圣二人跟在虚舍身后,到得大殿之上。只见大殿之上高高矮矮,站了十余名白须皓然的老僧。老僧之后各有一名侍者,有的已有三、四十岁,有的却只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僧人。大殿正中,如来座下,三名老僧并肩而立,当中一人自是少林寺方丈止观大师,旁边二人却不知是“三止四虚”中的哪两位了。
止观见三人入内,合掌为礼,高声道:“阿弥陀佛。各位师兄,这两位俗家的施主,乃是大理段氏使者。只因大理天龙寺诸位长老和拈花寺破疑大师分身不暇,是以派这两位施主代为参与盛会。是以老衲破例允可二人入内,不知各位师兄可有异议么?”胡崇圣忙从怀中摸出信笺,双手捧上,又向众僧作了个四方揖,只是为殿上肃穆气氛所染,竟是不敢说话。
止观接过信笺,却不便看,随手放在一边,高声道:“各位师兄既无异议。那么胡施主请入座。各位师兄来自各山各寺,大多慕名已久,却未必彼此相识。老衲忝为主人,便先一一为各位引荐。”说着指向右壁厢第一位老僧,说道:“这位是镇江焦山寺法阇禅师,向称东土佛门第一高僧,各位想必人人皆知,也无需老衲多言了。”
众僧一起合十行礼,人人脸上现出恭谨之色。钟蕴秀心中一突:“这便是重伤辛姊姊之人。”忙向他凝神望去,只见他中等身材,满脸慈祥之色,白眉白须,脸上隐隐有宝光流动,颇有卓尔不群之态。止观又指向第二位老僧,道:“这位是五台山清凉寺真如大师。”跟着逐一介绍下去:开封大相国寺德虔大师、洛阳白马寺昙因大师、汉阳归元寺天海大师、长安净影寺弘传大师……无一人不是当世高僧、佛门高手,武夷山普化寺龙树大师虽然和方七佛齐名,并称闽南佛门领袖,却只坐在右首第九位。介绍到他之时,胡崇圣心中怦怦乱跳,深深低了头,哪里敢同他目光相对。
待得别寺众僧一一介绍过了,止观方丈这才引荐本寺僧众。原来分站他左右的两个僧人,一个是少林寺监寺止嗔,一个是戒律院首座止痴。般若院首座虚慈、菩提院首座虚悲、达摩堂首座虚喜、罗汉堂首座虚舍这“四虚神僧”则都站在左首,同别寺僧侣同列。钟蕴秀心道:“韩夫人曾说少林寺止字辈、虚字辈一直明争暗斗,想不到竟闹到了如此泾渭分明的地步。”心中暗暗盘算。
止观介绍完众僧,声音放得低沉了些,道:“各位师兄都是享誉中土的高僧大德,佛法渊深,妙悟明辨,各在一方普济世人。此次我少林寺冒昧将各位一起邀到嵩山,召开这个无遮大会,乃是有个缘故。”长安净影寺弘传大师为人最是洒脱随意,同止观又是相交多年,当下接口道:“昔日大唐玄奘法师西游取经,受戒日王之请,在天竺国召开‘无遮大会’,广邀天竺高僧,阐述大乘佛法精义,互相辩难发明,乃是我佛门一大盛事。今日止观师兄也开这个“无遮大会”,莫非是得了什么稀有的经典么?”
止观道:“不错。所谓无遮大会的无遮二字,那是无所遮拦,畅所欲言之意。在座各位师兄,虽都是佛门弟子,但分属不同宗派,好像本寺乃是禅宗,清凉寺真如大师乃是天台宗,大相国寺德虔大师乃是律宗……然而门户虽别,佛法无二。眼下确是有一本的奇书,亟需我等抛开门户之见,共同参研。只是得了这本书的,却不是本寺,而是武夷山普化寺的龙树大师。”
钟蕴秀心中突突乱跳,忖道:“听止观方丈所言,这无遮大会纯系研讨佛学。但据韩夫人的意思,龙树和尚此来分明与金兀术有关,不知有何诡计。”只见龙树出列立在大殿正中,双手合十,低声道:“此书是老衲去岁五月间无意中得来,参研了半年,颇有费解之处,是以传书少林寺诸位师兄请教。但此书中所载佛学,实在太过渊深,即以止观师兄这等禅宗大德也不能尽解,只好邀请诸位师兄一起参详。”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皮向外,托在手中。
众僧人人内力精湛,目力可以及远,这时一起凝神望去,只见那册子微微破烂,纸质已然泛黄,封皮颜色沉暗,上以朱砂书着“唯识论”三个小篆。众僧本来满怀好奇,一见之下,登时大失所望。真如大师首先摇头道:“大唐玄奘大师所著的《唯识论》虽然是大乘佛法精义,但早已雕版刊行于世,敝寺之中,便藏有十余本。龙树师兄和止观师兄都是当代大德,怎地连……”他是佛门高僧,不愿口出轻侮之言,当下摇了摇头,缄口不言。但满脸不以为然之色,其意显然是觉得止观和龙树未免太过大惊小怪了。
止观微笑道:“当日我在信中听龙树师兄提起此事,也是同真如师兄一般的想法。只怕真如师兄读了这本《唯识论》后,便不会做如是想了。”龙树道:“正是,请真如大师过目。”说着走向前去,将那本《唯识论》捧到真如大师面前。真如双手接过,随手翻阅,初时脸上仍是不以为然之色,越翻将下去,脸色便越是郑重,翻得也是越来越慢。渐渐口唇喃喃而动,似在默读,只片刻之间,已是神游物外,心思不属。
众僧见到真如大师神情,均知这本《唯识论》必有蹊跷之处。但众僧人人修为甚深,心中再是好奇,也不肯出言催促。钟蕴秀却渐渐不耐起来,忍不住轻声咳嗽,真如大师听到她咳嗽声,登时醒觉,满脸恋恋不舍,终于以极大毅力合上书册,微一犹豫,将书册递与身畔的弘传大师。弘传伸手接过,却不翻开,笑道:“真如师兄既看过了,便当众说说罢,这本书究竟有何奇特之处?”真如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弘传师兄一看便知。”
弘传笑道:“是么?”随手翻开,一页页翻阅下去,才看到第二页,笑容立敛。过不多时,脸上神色便同真如大师适才一模一样,也是足足看了一炷香工夫,这才将书册递与身畔的德虔大师。如此众僧一一传阅,殿上共有十余名高僧,除少林诸僧与龙树先已看过,其余诸僧人人都是看得欲罢不能。只过了一个多时辰,众僧方才看完。
龙树从最后一个看书的天海大师手中接过书册,却不收回怀中,而是恭恭敬敬放在佛前香案上,又行了一礼,这才退回原座。止观念了一声佛,低声道:“各位师兄都已看过这本书了,不知有何高见?”真如大师沉吟已久,这时方抬头道:“确是玄奘法师真迹,绝非好事者伪造。”止观道:“真如师兄确能认定?”语气中竟是急不可耐。真如道:“决计不会错。敝寺之中,有玄奘大师手书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珍藏,玄奘大师的手迹,老衲决不会认错。”
洛阳白马寺昙因大师一直默默无言,这时突然插口道:“若这本《唯识论》当真是玄奘大师手迹,那么我辈数十年来见到的雕版刊行《唯识论》岂不是全然错了?”弘传点头道:“也不能说全然错了。但《唯识论》渊深精奥,纵有一字之差,也已同玄奘大师的本意谬以千里。何况这本《唯识论》真迹中的字句,老衲细细数过,共比世间流传的雕版《唯识论》多了三十七句,一百五十四个字。而原有字句不同之处,更是数不胜数。唉,谬种误传,贻害无穷。”说着大摇其头。他自三十岁后,便一直精研《唯识论》,这时闻知自己耗尽毕生心血钻研的佛法典籍竟是错漏无数,不免又是心痛,又是怅然。止观道:“雕版印刷之术,直至本朝方有,此前都是手抄,若说传抄有误,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教后人数百年来不能得闻玄奘大师本意,未免太过可惜了。”
众僧感慨了一阵子,随即七嘴八舌,将原版《唯识论》与雕版一句句比较参详,诠释其中妙法精义,间或意见不合,便即互相争执辩难,所言尽是佛法。钟蕴秀听得莫名其妙,越听越是不耐,心道:“韩夫人明明说龙树和尚受了金兀术之命,要借无遮大会为金人张目。怎么这些和尚竟当真研讨起佛法来了?”料想龙树必有什么阴谋诡计,只得打叠精神,假装凝神倾听,每当精妙之处,也随众欢喜赞叹,其实却是全然不知所云。
过了约摸两个时辰,时已近午。龙树满脸欢喜之色,说道:“果然是集思广益胜于闭门造车,老衲钻研半年,一无所得。眼下半日工夫,便已参详出这许多。当真是多谢各位师兄了。”说着站起身来,合十行礼。众僧一起还礼,都道龙树使这等佛门至宝重现人间,实是功德无量。龙树谦逊了几句,忽道:“这本《唯识论》真迹重见天日,老衲自然同各位师兄一般的欢喜之极。只是想到尚有不知多少典籍湮没世间,沦于伧夫之手,却令老衲夙夜不安,寝食俱废。”
钟蕴秀本已昏昏欲睡,听他此言,精神登时一振,心道:“正题要来了,他这是在挑起众人的话头。”果然弘传大师接口道:“龙树师兄言重了。世间万物都讲一个缘法,便如这本《唯识论》真迹,湮没数百年,但既与师兄有缘,便终于重见天日。其余湮没的经典,未始不会有一日得遇有缘人。”
龙树黯然道:“弘传师兄言之有理,只是我辈佛门弟子,明知典籍湮没,更明知湮没何处,却偏偏无缘使其重见天日。那正是七苦之中的‘求不得’之苦。怎不叫人夙夜兴叹,辗转反侧。”众僧吃了一惊,真如道:“龙树师兄当真知晓其余典籍的下落?不如说出来大伙儿商议,说不定有什么法子觅到。”龙树愁眉苦脸,缓缓摇头道:“真如师兄可知,老衲这本《唯识论》真迹从何而来?这乃是本朝宫中秘阁三馆的藏书。”
众僧面面相觑,止观道:“闻说靖康年间,金人攻破汴京,举凡宫中法驾卤薄、刻漏古器、秘阁三馆书都被金人掳去。想那鞑子粗鄙无文,怎知这些藏书的珍贵,想必沿途遗失抛弃,多有流落民间的。龙树师兄能觅到一本,已是莫大的缘法。若有其余典籍的线索,还请坦言。”
龙树摇头道:“这本书不是得自民间。自从政和年间道君皇帝尊信天师派林灵素,下诏辟佛,强要天下佛门弟子蓄发还俗,又四处收缴焚毁佛门典籍。寻常百姓,纵然无意中得到,又怎敢收藏流传?便说在座诸位师兄,若不是佛法之外兼具武功,又怎能为僧至今?只可怜那些不会武功的佛门弟子……唉。”说着喟然长叹,语气中悲凉无限。
止观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当年我佛如来涅磐之际,便曾言日后将有末法之世,外道猖獗,毁谤佛法。这也是业力使然。我辈佛门弟子,不可有嗔怨之心。敢问龙树师兄,这本《唯识论》真迹既然不是得自民间,却从何处来?可能见告么?”龙树脸显犹豫之色,踌躇不敢言。坐在上首的法阇禅师忽然朗声道:“这本《唯识论》从何而来,老衲倒是知道。此书乃是大金国征南大元帅完颜宗弼,俗称金兀术的那位施主,亲手赠与龙树师兄的。”
此言一出,众僧无不愕然。钟蕴秀虽已猜到三分,却万万料不到法阇竟敢坦然当众明言,惊愕之情犹在众僧之上。龙树急道:“法阇师兄!”法阇向他瞥了一眼,神色如常,慨然道:“龙树师兄,你我与宗弼元帅交好,此乃光明磊落之事,何必隐瞒。好教止观师兄和诸位师兄得知,宗弼元帅赠书之时,老衲适逢其会,乃是亲眼目睹。”
少林寺监寺止嗔大师素来性如烈火,这时早已勃然大怒,喝道:“法阇,枉你号称中土第一高僧,竟然与鞑子勾结,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止观微微抬手,阻住止嗔喝骂,眯着眼向法阇凝视,沉声道:“法阇师兄,老衲有一事不明,想向师兄请教。”法阇神情自若,道:“止观师兄请问。”止观道:“龙树师兄佛法精深,老衲素来敬仰,只是平心而论,只怕尚不能与法阇师兄相提并论。适才诸位师兄研讨《唯识论》,也以法阇师兄所论最为精辟。二位师兄既然都与宗弼元帅交好,何以宗弼元帅不将此书赠予师兄,却赠与龙树师兄?”
法阇微微一笑,道:“止观师兄问得有理。实不相瞒,龙树师兄乃是老衲向宗弼元帅引荐的。只因宗弼元帅有意将这本《唯识论》相赠与老衲,但我辈佛门弟子心怀慈悲,普度众生,施恩岂能望报?是以老衲坚辞不受。但念及佛门至宝流落北国,终非了局,这才向宗弼元帅举荐龙树师兄,以求两全其美。”止观道:“法阇师兄对宗弼元帅有恩?”法阇微笑道:“不错。宗弼元帅引兵十万南狩,被韩世忠韩元帅困于建康黄天荡。是老衲不忍见十万生灵就此覆灭,是以指点途径,助宗弼元帅得脱大难。”
众僧都是佛门高僧,修为深湛,本来万事不缅于怀,这时却齐声大哗,性烈如止嗔这般的更是愤然痛骂。法阇却神情自若,朗声道:“我辈出家人慈悲为怀,所谓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佛曰众生平等,难道金人便不是人?便不该救?普天之下,万物生灵只有胎生、卵生、湿生、化生之分,哪里有什么胡汉之分?又哪里有什么大金大宋之分?”
众僧一起语塞,虽都觉法阇叛国助敌大大不对,但他所言确是佛法至理,当真不易反驳。钟蕴秀虽有心同他争辩,但生怕露了形迹,哪里敢出言驳斥?便在此时,汉阳归元寺天海大师身后,一直默然侍立的青年僧人忽然低声道:“活一人,杀万人;夏无且,秦越人。”钟蕴秀只觉他声音熟悉之极,转头向他瞧去,登时惊得呆了。只见那青年僧人虽然头发尽削,面容憔悴,但长方脸蛋,剑眉薄唇,分明便是曾与自己有一夕之缘的今世卧龙秦渐辛。
夏无且是秦国医官,曾以药囊飞掷荆轲,救了秦始皇性命;秦越人则是春秋时名医扁鹊,曾为齐桓公治病。二人虽都是一番救命活人的仁者之心,但秦始皇平定六国,齐桓公争霸春秋,都是杀人无数,果然是“活一人,杀万人”了。本来这道理甚是浅易,殿中众僧未必便说不出。但法阇禅师号称“中土第一高僧”,佛门弟子谁不敬仰?纵然此时对他颇为不满,仍是无人肯与他犯颜抗辩。这时听到秦渐辛说出这几句话,无不暗暗喝彩。止嗔性直,更是大声道:“说得好!”
法阇自重身份,不屑与这青年僧人争执,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口。龙树却冷笑道:“天海师兄,久闻贵寺佛法兴盛,果然不假。连一个后辈弟子也有如此修为,竟能同法阇师兄辨析佛理。佩服佩服。”天海斥道:“微尘,你怎这般没规矩?法阇大师正在宣讲‘众生平等’的佛法道理,你一个后辈弟子,怎可以下犯上,胡乱插嘴。”秦渐辛双手合十道:“是。”低头不语。
众人均知天海明里斥责秦渐辛,其实是在讥讽龙树,钟蕴秀不禁莞尔。龙树心中有气,向秦渐辛上下打量了两眼,说道:“天海师兄,这位微尘大师是令高足罢?既然有意与法阇师兄辩难,何不让他畅所欲言?”天海不动声色道:“微尘并非老衲的弟子,只是在归元寺挂单而已。此子生具宿慧,聪明颖悟,闻一知十。只是年轻气盛,胸襟失之偏狭,我相难除,老衲带他来参加‘无遮大会’,原是要他见一见当世高僧的风范,免得他贡高自慢,目中无人。怎敢让他与法阇师兄辩难?”法阇位望尊崇,天海不便直言指斥,但对龙树可没什么顾忌了,话中夹枪带棒,狠狠讥刺,竟是没留丝毫余地。
要知龙树所修,乃是净土宗,重念诵修持;天海属于禅宗,长于机锋辩难。二人佛法武学虽都相若,说到言辞便给,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三言两语工夫,龙树在言语上已是一败涂地。在座虽都是佛法深湛的高僧,但大多不耻龙树所为,虽见龙树脸色难看之极,都默不作声,毫无相劝之意。止观却是主人身份,眼见龙树脸上微显朱砂之色,生怕二人在少林寺撕破了脸动手,忙道:“龙树师兄,你适才说,金国宗弼元帅那里,还有别的典籍真迹?”
龙树向天海狠狠瞪了一眼,向止观道:“不错,不下百余本之多。”止观点头道:“如此甚好。假以时日,武夷山普化寺必成佛门圣地,可喜可贺。龙树师兄远来是客,便请用过了斋饭再走不迟。”唯一犹豫,转身捧了那本《唯识论》,走近龙树身前道:“少林寺佛法浅陋,虽蒙龙树师兄错爱,慨然将《唯识论》借阅,却丝毫不能明白其中妙谛。只好原璧奉还,请龙树师兄和法阇师兄自行参悟罢。”
龙树听他言中之意,竟是公然逐客,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台?一把抓过《唯识论》,正要说话,忽听法阇仰天长笑,悠然不绝。止观道:“不知法阇师兄何故发笑?”法阇笑道:“止观师兄,实不相瞒,我笑的是龙树师兄。他枉自一番良苦用心,却无人能知,无人能解。只怕连止观师兄在内,都将龙树师兄当作了甘心叛国投敌之人。便是老衲在诸位师兄心里,也不知是何等的不堪了。”止观冷冷向他斜视,其余众人也是一言不发,一时之间,大雄宝殿中气氛凝重之极。
法阇见无人接口,也不介意,又笑了几声,眼光在众僧脸上一一扫过,笑道:“诸位师兄可知,何以适才龙树师兄有意以典籍相诱,劝各位师兄改奉大金正朔,老衲却要抢在头里点穿,教龙树师兄说不下去?”眼见众僧仍是冷冷的不加理会,当下自己道:“那是因为,老衲从来便不信诸位师兄会为了几本典籍而改变心意。即以老衲自己而言,何尝不是嗜佛成癖?但只是为了避施恩图报之嫌,便坚拒宗弼元帅以《唯识论》相赠之举。宗弼元帅妄图以区区几本经书为饵,引诱诸位师兄倒戈,那是他不明白诸位师兄的高风亮节;龙树师兄会当真帮宗弼元帅游说,那是他天性执著,耽佛之心既炽,便丝毫没有虑及其中利害。”
天海道:“如此说来,法阇师兄是不赞同龙树师兄了?”法阇笑道:“不错。”龙树又惊又怒,急道:“法阇师兄你……”法阇微一扬手,笑道:“龙树师兄莫急,待我慢慢向你分说。你天性执著,性子也略嫌偏狭,但一向持戒精严,无论在佛门还是武林,口碑都甚佳。老衲固然信得过你,在座的各位师兄也没一人不知道你的为人。若说你是贪图富贵权势而投靠金人,那是谁也不会信的。”众僧不约而同,齐宣佛号:“阿弥陀佛。”止观首先点头道:“不错,龙树师兄绝非贪图富贵权势之人。”
法阇向止观一笑,又道:“龙树师兄肯为宗弼元帅所用,一片苦心,纯是为了要让那些流落北国的佛门经论重见天日,是以宁可自身背上骂名,那正是堪比地藏王菩萨身入地狱的大愿力。只是此事其实大违龙树师兄本意,在师兄心中,始终颇以此行为耻。是也不是?”龙树低下头去,面有惭色。众僧听法阇说得有理,不仅将对龙树的不满消去了大半。止观念佛道:“阿弥陀佛,老衲适才未能体察龙树师兄本心,言辞中颇有冒犯,实在惭愧。”
法阇又道:“龙树师兄自己都引以为耻之事,又怎能说动旁人去做?老衲点破龙树师兄说词,正是为此了。若是龙树师兄存着欺瞒引诱之心,说动了诸位师兄,迎回了那批经典,虽有无量功德,却仍是不足与恶业相抵。只是我辈如来弟子,若是任凭典籍流落,难免也是心中不安。老衲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真如道:“法阇师兄之意,莫非是由我等出手,将那批经典从金人手中偷盗或是抢夺回来?”法阇微笑摇头,道:“窃盗乃是佛门五大戒之一,若是能出手盗劫,老衲又何必与各位师兄商议?老衲反复思索,要让那批经典顺利回归中土,唯一的法子,只有在座的各位一起投靠大金。”
众僧面面相觑,啼笑皆非。止观怫然道:“法阇师兄明明已然说过,不赞同龙树师兄,怎么说来说去,仍是要叛国投敌?”法阇正色道:“老衲不赞同龙树师兄的,乃是为了区区几本经典便投靠金人。但老衲力主投金,却不是为了这批经典,而是为了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众僧一起摇头,天海更是低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法阇微笑道:“大宋崇道辟佛,以至当今佛法衰微,我辈虽能凭武功自保,但天下佛子为恶政所逼,被迫还俗者不知凡几。止观师兄,闻说莆田少林下院的空木大师,为官军所害,此事可是有的么?”止观心中一凛,南少林主持空木即是明教摩诃梵王方七佛,钟相兵败之时为孔彦舟所害,此事南少林早已向嵩山本院通报。若是法阇只是以此事为据,意图游说,那倒不足为虑。但少林派当年与明教暗中联盟,那日方七佛公然率领少林僧侣杀入孔彦舟营寨,单凭这一条,便是公然谋反的大罪。此时嵩山尚在金人辖境,倒是无妨,将来若是大宋恢复了河南故地,只怕少林派立时便要大祸临头了。念及于此,饶是止观修为深湛,也不禁脸上肌肉抽搐。
法阇见到止观脸上神色,又是一笑,道:“其实大金国宗弼元帅之意,也不是定要咱们佛门中人响应大金攻宋。只须约束门下弟子,不要和大金为难,便已足矣。据老衲所知,少林派本就有此意。五日前止观大师将普天下的少林弟子尽数召回嵩山,不正是不愿他们与那些山贼流寇同流合污么?”止观脸色微变,低声念了声“阿弥陀佛”,不敢接口。
钟蕴秀一直默默在旁聆听,这时心中已是雪亮。自从靖康之变后,河南、河北、山东诸处均已沦于金人之手。然大宋立国二百年,从未出过一个暴君,深恩厚泽,播于天下。此时人心思宋,俱都愿为赵氏效死。前岁兀术南征,虽说兵败于黄天荡,但被迫渡江北归,真正原因却是北方草莽英雄、绿林豪杰纷纷揭竿起事,自后侵扰不已,以至金国大军粮道不通,补给艰难。而少林、丐帮两大派的弟子,更是出力良多。兀术请动法阇、龙树两位佛门高僧游说,明里是要天下佛门弟子归顺金朝,真正用意只是要安抚少林派这个心腹大患。
她既想明此节,又见止观神色不定,竟似有所意动,心中不禁焦急。但她自知凭自己的武功声望,决计不能与法阇相比,若是贸然出言驳斥,只怕一开口就给赶出去了。无计可施之下,不由自主向秦渐辛望去,心中只是想:“有他在这里,他一定会有什么法子。”但见秦渐辛低眉垂首,两颊微微内凹,脸色苍白,颇有病容,心中那份不安只有愈加强烈。
法阇见止观低了头,不敢同自己目光相对,不禁脸显笑容,转身顾盼道:“少林止观师兄远见卓识,已有允意。不知各位师兄又意下如何?天海师兄,归元寺远在湖广,本就不曾与大金为敌。眼下金国气候已成,湖广江南并入大金只是迟早间事,不如早作决断的好。想必师兄也不愿慕虚名而处实祸罢?”
这句话中,已是饱含威胁之意了。天海闷哼一声,正要反唇相讥,身后秦渐辛忽然低声道:“方丈,法阇禅师说得没错,咱们归元寺确实该早作决断了。”天海隐忍已久,只是慑于法阇威望,不便发作,这时听秦渐辛也这么说,不由得勃然大怒,喝道:“微尘!你说什么来着!”
秦渐辛抛下手中纸笔,绕过天海,站到大殿之中,大声道:“方丈!咱们寺中会武之人本来不多,湖广眼下又没金人,便是有心和金人为难,也是力不从心啊。”天海怒极,手掌一举,作势便要拍出。秦渐辛吓得向后连退,法阇忽然身形晃动,挡在秦渐辛和天海之间,微笑道:“天海师兄何必动气,此人不过是说了句实话而已……”言犹未毕,忽然背心一麻,“身柱”、“陶道”、“至阳”三处穴道同时被点中,跟着一只手掌已按在了“大椎”穴上。法阇空自一身武功,竟然全无抵御之力。
这一下实在是不折不扣地偷袭。本来法阇身具“韦陀天法印”神功,已是当世一流高手,只怕此时这大雄宝殿之中,以他武功为第一。但以常理而论,世上决无一人敢在高手如云的少林寺中贸然动手,更绝无一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偷袭。何况法阇号称“中土第一高僧”,在佛门中位望何等尊崇。他敢在十余名佛门高手面前献议降金,事先早已算定了众人决计不敢对他出手。秦渐辛一个青年僧人,又怎在他眼下?待得惊觉气流拂背,再要抵御,已是噬脐莫及。
天海吃了一惊,叫道:“微尘,不得无礼!”秦渐辛懒洋洋的道:“方丈,咱们归元寺会武之人不多,弟子却算得一个;湖广眼下没金人,这里却有个现成的汉奸卖国贼,弟子既没法子和金人为难,也只好马马虎虎拿他将就。”龙树怒道:“放开法阇师兄。”纵身上前,抬手便是一掌。天海斜剌里挥袖拂出,将他掌力卸在一边,叫道:“龙树师兄稍安勿躁,仔细伤了法阇师兄。”
龙树和他对了一招,只觉天海袖力柔和绵密,功力委实不容小觑,他素来气量偏狭,先前与天海言语失和,本就不忿,这时更激发了怒气,喝道:“好哇,你归元寺是定要护短了,天海师兄,我便领教你的高招。”运起“狮子金刚禅”横练功夫,真气到处,双臂登时坚逾铁石,左臂横扫,右臂直击,一招“金绞剪”,两股劲力纵横交错,向天海攻去。天海不愿与他动手,挥袖自身前拂过,同时身形向后疾退。龙树正待追击,清凉寺方丈真如、净影寺方丈弘传已双双抢到,一左一右,揽住龙树双臂,弘传便道:“龙树师兄切莫动了嗔念,天海师兄绝非护短之人。”龙树斜眼向天海瞥去,冷笑道:“归元寺中,出了这等卑鄙无耻之人。我要代天海师兄清理门户,天海师兄却出手阻止,这不是护短,却是什么?”
天海心中好生为难。秦渐辛却冷笑道:“我虽在归元寺挂单,却不是归元寺的弟子。天海方丈也不是我师父,他出手助我,怎算护短?龙树大师更非归元寺中人,这清理门户四个字又从何说起?”龙树怒道:“不是归元寺中人又如何?似你这等背后偷袭的卑鄙无耻之徒,是我佛门败类,凡我佛门弟子,人人得而诛之。老衲不是为归元寺清理门户,乃是为佛门清理门户。”
秦渐辛笑道:“龙树大师不愧为佛门高僧,晚辈受教了。”忽然学着龙树的语气指法阇骂道:“似你这等卖国投敌的卑鄙无耻之徒,是我佛门败类,凡我佛门弟子,人人得而诛之。小僧这就为我佛门清理门户!”左掌一扬,便向法阇天灵盖击去。众僧齐声惊呼,却见秦渐辛手掌在法阇秃头上一拂而过,斜眼向龙树睨视,眼中满是讥讽之意。
自秦渐辛出手制住法阇,止观便一直蹙眉沉吟,这时忽然开口道:“天海师兄,你适才说,这位微尘小师兄乃是一年前到归元寺挂单,并非贵寺弟子?那么他的武功也不是在归元寺学的?”天海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微尘自到本寺以来,只是精研佛法禅定,老衲直至今日,才知道他原来身有武功。微尘在少林寺中出手偷袭法阇师兄,原本大大不该,还盼止观师兄看老衲薄面,从轻发落。”
止观向天海回了一礼,双眼却盯着秦渐辛,缓缓道:“请问微尘小师兄,你的多罗叶指,是学自少林寺,还是莆田下院?”此言一出,又是满座皆惊,天海忍不住道:“多罗叶指?止观师兄,你说微尘是少林弟子?”止观道:“不错。多罗叶指乃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向来只传本寺僧人,连俗家弟子都不传。他适才偷袭法阇师兄的手法,明明是多罗叶指的基本指法。但无论南北少林,都无‘微’字班辈。天海师兄,此人是何来历,你可知晓么?”
秦渐辛武学见识大半来自天师后山石洞中的秘本,那些武学秘本虽然包罗万有,却并不齐全,其中并无“多罗叶指”的记载。这“多罗叶指”四个字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时听到止观质问,大是莫名其妙,心道:“难道仇大师教我的点穴手法就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多罗叶指?是了,仇大师的圣火白莲指分明是从少林拈花指和崂山璇矶指化来,他又自称少年时在少林寺出家,若说会这多罗叶指,那也不足为奇。”他不愿说出仇释之名字,当下随口道:“这是小僧当年挂单南少林时,莆田下院空木大师亲授。止观方丈有何见教?”
止观点头道:“原来是学自空木师兄。你虽不是在少林寺剃度,既然学了少林武功,那也算是少林弟子。凡我少林弟子,岂可为这背后偷袭之举。微尘,你放开法阇师兄,向他赔礼谢罪罢。”龙树插口道:“原来这位微尘大师是少林弟子。止观师兄,莫非少林弟子做出了卑鄙无耻之举,只须赔礼谢罪便成了么?”止观瞥了他一眼,道:“门规戒律,不在求永无人违反,但求事事按律惩处,不稍假借。待微尘向法阇师兄赔罪后,老衲自会当众处罚于他,以维护少林清誉。”龙树哼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秦渐辛老大不自在,心道:“这帮老和尚好生假正经。明明一个个给这法阇和尚逼得哑口无言,我瞧不下去,这才出手解围,你们反来追究我的不是。我不过背后偷袭便须受罚,这法阇和尚公然挑唆众人叛国,你们怎没一人敢来指斥于他?莫非便因为他是甚么‘中土第一高僧’么?”忽然心中一动,已有了计较,当下放开法阇“大椎穴”,随手又解开他其余三处穴道,慢慢绕到他身前,躬身道:“法阇禅师,弟子多有……”才说得八个字,忽然大叫一声,向后直飞出去,背心撞在一根大柱之上,慢慢软倒在地,双目紧闭,面如白纸,已然人事不知。
众僧吃了一惊,一起抢上。天海伸手一探他脉息,只觉弦滑脉速,竟是内伤颇重之兆,再将手掌抵在他胸口膻中穴一试,更觉他体内内息乱作一团,无数真气乱冲乱撞,全不循经脉而行。天海不由得大怒,喝道:“法阇师兄,微尘纵然有千般不是,但正在向你行礼赔罪,你怎可骤然下此毒手?”法阇瞠目不知其所言,只道:“诸位师兄人人亲眼所见,老衲几时出手了?”
止观凑近了检视秦渐辛伤势,叹息道:“他内息紊乱、经脉不调,果然是中了法阇师兄的‘韦陀天法印’。法阇师兄,恭喜你的法印神功自‘无声’、‘无色’后,又练到了‘无相’的最高境界,竟连老衲也没看见你的出手。只是堂堂中土第一高僧,竟然……”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止嗔向法阇怒目而视,接口道:“竟然偷袭一个正在向你行礼的后辈,简直令人齿冷。”连龙树也道:“法阇师兄,这小和尚虽然卑鄙无耻,自有少林派门规责罚。师兄虽然怨愤,也实在不该如此冒失。”
法阇百口莫辩,眼见众僧瞧向自己的目光中,都是充满鄙夷不屑,不禁额头见汗,急道:“谁说他是中了韦陀天法印?待我瞧瞧看。”正要上前检视,天海挥袖挡住,怒道:“法阇!你一掌没能取他性命,还想再施毒手么?”法阇气急败坏,已无半点高僧模样,还待再说,止观已冷然道:“微尘偷袭大师在先,法阇大师还他一掌,我也不能说大师的不是。止痴师弟,你代我送法阇大师下山罢。”止痴躬身答应了,向法阇道:“大师请。”
法阇心中怒极。他本策划周详,要对各山各寺众僧或以威胁、或以利诱,纵不能说服众僧降金,也定能教众僧置身事外,两不相帮。不料预备下的说辞没说到一半,便给秦渐辛凭空冒出来横生枝节,瞧这形势,只怕今日之后,自己“中土第一高僧”的美誉固然不保,天下佛门弟子更要人人瞧不起自己了。这时眼见少林派已然逐客,只得向秦渐辛恨恨望了两眼,拂袖出门。只清凉寺真如大师依礼数向他行礼作别,其余众僧,竟是谁也不去睬他。
钟蕴秀一直冷眼旁观,这时见法阇不逞而去,秦渐辛却生死未卜,心中喜忧参半。眼见止观、天海二人各出一掌,分别抵在秦渐辛胸口、背心,正在以内力为他疗伤,钟蕴秀一双妙目只是望着秦渐辛苍白的面容,哪里移得开去。正在忧惧之际,忽见止观缓缓撤回手掌,低声道:“此人不是少林弟子,他的多罗叶指也不是跟空木师兄学的。在他体内,根本没有半点多罗叶指的内力。”
第二十三回:托体同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