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嵩山近帝都

大宋绍兴二年,是为宋室南渡,康王正位后的第五年。这时正是五月初夏,地处中原的河南中州,数年中屡遭兵火,人民离散,四郊却和风薰柳,花香醉人,残春漫烂,不曾稍减。古往今来,无论民生如何凋敝,唯有两样营生是不受妨碍的,一件是那勾栏瓦舍的销金窟,一件是祭飨五脏的茶酒铺。那秦楼楚馆须在通都大邑,挣的是富贵子弟银两;茶酒铺则多在官道之旁,做那离散过客的铜钿生意。

中州官道边,一间草草搭就的凉棚外,歪歪斜斜挑出一片破布,书着个大大的“酒”字。破布色泽沉暗,油污浸染,早瞧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凉棚之中,胡乱堆着些破桌烂椅,均是污秽不堪,只最里面一张桌子旁坐着个客人,一身青袍,头发白多黑少,年纪已在六旬开外,腰杆挺得笔直,显得身子颇为健旺。荒郊野店,酒食均甚粗陋,但那老者面朝里首,自斟自饮,颇有悠然之态。

那茶酒铺主人家乃是一对四十余岁的夫妇,男子掌柜算账,妇人自在后进整治酒食、涮洗杯盘。这时那掌柜算完了帐,眼见红日西斜,天色将晚,里桌那老者却毫无去意,心下不禁嘀咕,忖道:“这老者不过点了二十几文铜钱的酒食,却在这里坐了大半天。瞧他未曾携带包裹行李,莫非是无钱会钞么?”他素来笃信因果,最喜行善积德,当下笑道:“这位客官,时候不早了,您老再不动身,敲更前是到不了城里了。若是没带零钱,我们小本生意,只怕找不开大锭的银子,您老改日命人送来就是了。”

那老者呵呵一笑,回头道:“怎么,要打烊了么?”那掌柜赔笑道:“今儿生意不好,早些打烊歇息。”那老者悠然道:“你若现下打烊,可要错过生意了。老夫略通阴阳之术,瞧你气色,今日只怕要发笔小财。”那掌柜只当他说笑,哪里放在心上,随口道:“多谢您老吉言,我再点壶茶给您老解酒罢。”刚将一把茶末倾入壶中,尚未加水,忽然马蹄声响,远远而来,听声音竟有十余骑之多,到得茶酒铺跟前,一起停住。

那掌柜大喜,忙迎将出去,只见两个三十余岁的汉子并肩而来,身后跟着十余名伴当,人人服色光鲜,腰携兵刃,口音却颇为奇怪。那穿蓝衫的汉子拣了张桌子坐下,解下腰间长剑,正要放在桌上,一眼看见桌上油光水滑,稍一迟疑,反手将长剑递给了一名伴当。另一名穿灰衣的汉子已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出门在外,哪里讲究得许多,龚兄随意些罢。”随手将长剑打横放在桌上。那蓝衫汉子脸上微带戾气,低沉着声音道:“这一路北上,吃的苦头也不算少了。胡兄,你说咱们也算是一派掌门之尊,投入宫中之后头一件差事,却只是送一封信。段皇爷心里,是不是瞧不起咱们兄弟啊?”

那姓胡的灰衣汉子微微一笑,却不便答,低声向身后伴当吩咐了两句。那伴当大声道:“烩面、牛肉汤、豆腐羹十六份,汴梁灌汤包两笼,越快越好!”那掌柜一呆,连声答应,自去厨下吩咐。那姓胡的汉子笑道:“这荒郊小店,胡乱点些风味小吃,权且点饥。明日到了城里,做兄弟再请龚兄吃洛阳水席。”那姓龚的干笑道:“多亏有胡兄熟习中原风物,若是小弟一个人做这苦差事,那便只有抓瞎的份了。”

说话间那掌柜先点了上等好茶送上,那姓胡的汉子亲自为那姓龚的斟上,慢慢道:“龚兄别以为这是苦差事,虽说你追风剑龚万达、我鸣雷剑胡崇圣在大理武林也算得响当当的人物,但再怎么说,咱们无量、哀牢两派究竟是小门派,更是投入宫中没多久。送这皇爷的亲笔信,也不算小事,若不是托心腹的亲信,武功又过得去,皇爷也不能放心。要我说啊,皇爷将这事交给你我,那正是瞧得起咱们兄弟。”龚万达泯了一口茶,只觉茶苦水涩,远不及大理宫中,侧头吐在地上,将杯子重重的一顿,骂道:“瞧得起咱们?让咱们做这跑腿的差事,也算瞧得起咱们?段皇爷怎不派高候爷、范司马他们来跑腿啊?”

胡崇圣笑吟吟地道:“龚兄别那么大火气,其实便是高候爷、范司马亲自送信去嵩山,那也当得过。大理段氏威震天南,少林派称雄中土,两派交好已有百年。少林派每次给咱们皇爷送信,可都是派的寺中第一流人物。龚兄固然心高志大,我胡崇圣也不是妄自菲薄的人物。平心而论,你我的武功声望,比少林寺“慈悲喜舍”四虚神僧,或是“贪嗔痴”三止神僧如何?”

龚万达默然不语。这时那掌柜送上灌汤包来,龚万达挟了一个吃了,只觉滋味着实不坏,心境略好了些,忽然“嗤”的一声,笑出声来,说道:“可笑少林派千年来号称武林泰斗,到了这一代,玄慧虚空的班辈之外,不知怎么多了一个止字辈出来,自个儿窝里斗个不休,生生让那天师派压倒了。胡兄,你见多识广,可知道其中的缘故么?”

胡崇圣挟了个灌汤包,咬了一口,慢条斯理的道:“少林派怎么忽然多了个止字辈出来,其中缘故只怕是没人知道了。眼下少林派第一代人物,虚字辈占了大半,但少林寺方丈是止字辈的止观大师,贪嗔痴三止神僧的武功,也殊不在四虚神僧之下,虽说是窝里斗,外面却是一团和气,所谓‘派中无派,希奇古怪’。那丐帮还不是分作污衣派和净衣派?那天师派还不是分作张门和林门?少林派给天师派压倒,那也未必是因为窝里斗的缘故。我瞧这笔帐啊,只怕要算在那位已成阶下囚的大宋道君太上皇头上。”

龚万达笑道:“这话倒也有理,大宋的和尚们……”一言未毕,忽见一个老僧托钵而入,右手禅杖点地,发出“铎铎”之声,甚是沉重。龚万达登时不敢再说,偷眼向那老僧打量。只见那老僧颌下白须皓然,头上毗卢冠、手中九环禅杖,俱都颜色沉暗,似是镔铁所铸,加在一起,分量怕不有一二百斤,那老僧走路虽不甚快,却如脚不点地一般,不带起丝毫尘土。这份武功可当真了不起,龚万达自知远远不及,心中又是一凛,忖道:“此地离嵩山已不远,莫非这老和尚是少林派中的人物?”

那老僧点了一份素面,眼见龚、胡二人的伴当已将桌椅占满,只最里首那老者是孤身一人,当下走到那老者身畔,打了个稽首,道:“施主,老衲借个座头。”也不待那老者答话,自行打横坐下。那老者瞥了他一眼,也不理会,仍是自斟自饮不休。

胡崇圣走惯江湖,最喜结交朋友,见那老僧显是身具上乘武功,有意结纳,却找不到因由,当下向龚万达道:“龚兄,咱们大理国尊崇佛法,你我虽不是佛门中人,可也算得与佛法有缘。只是中土的佛门弟子,可算得上是多灾多难。大唐天子姓李,尊奉道家的老聃为祖,是以崇道抑佛,总还给佛门弟子留了余地。唐太宗平定洛阳王世充之时,也得了少林派相助,是以少林派自唐代便为武林第一大派。只是到了大宋道君皇帝在位,尊信那天师派的林灵素,竟然下诏辟佛,强要天下佛门弟子蓄发还俗。少林派虽然高手如云,终究不能与官府相抗,没奈何只好闭门不闻天下事,听由天师派威风。传言靖康年间,大宋皇帝信了一个姓郭的道士,竟要倚仗他的道法抵御金兵,以至于将汴京白白送与了金人,这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

龚万达与他相交日久,心意相通,约略猜到他用意,哈哈一笑,正要接口,忽见那老者陡然回头望来,两眼精光暴射,龚万达才与他目光相触,不由自主便打了个冷战,忙侧头避开,道:“胡兄,我曾听人说,金人虽然残忍好杀,但上至国主,下至元帅将军,俱都尊信佛法,此事可是有的么?”胡崇圣见那老僧停箸不食,似有所思,心下甚喜,当下接口道:“我也曾听人说起过,想必是当真如此罢。”龚万达笑道:“大宋尊崇道教,推重天师派,那金国鞑子反尊信佛法,如此说来,少林派要和天师派争雄,岂不是可以借助大金?”

那老僧全身一颤,陡然起身,走到胡、龚二人身前,低声道:“两位施主究竟是什么人?这般没来由的来撩拨老衲。”胡崇圣吃了一惊,眼见那老僧眼中隐含杀机,不知自己二人究竟说错了什么话,以至弄巧成拙,正要分解,龚万达已沉不住气,不及向伴当取自己的佩剑,隔着桌子便向胡崇圣的长剑抓去。那老僧左手快如电闪探出,已拿住龚万达手腕,微一发力,已将龚万达右腕捏碎。龚万达甚是硬气,虽痛得额头见汗,却一声不吭,伸手掀翻桌子,飞起一脚向那老僧下阴撩去。那老僧轻哼一声,提足虚踏,正中龚万达脚背,登时又将他脚骨踩碎。龚万达剧痛攻心,再也忍不住,终于呻吟出声。

胡崇圣见那老僧制服龚万达,如弄婴儿,心知自己武功不过与龚万达在伯仲之间,纵然上前夹攻,也是无用,当下也不取剑,反向后跃开,口里大叫:“误会!误会!大师切莫动怒!”身在半空,忽然领口一紧,已被那老僧抓住,硬生生拽了回来,只觉那老僧无名指与小指按住了自己胸口两处穴道,自己虽然四肢自由,却全然提不起来,不禁大骇。只听那老僧冷冷道:“这时候告饶,不觉得晚了些么?”胡崇圣满心要解释,但穴道被制,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涨得满脸通红,却是有苦难言。

二人带的十余名伴当都是无量、哀牢两派精英,这时见首脑受制,各自掀桌摔椅,抄起兵刃,便要向前夹攻。那老僧微微冷笑,哪里将这些人放在心上。那掌柜正在台后算账,忽见变故陡生,店中顷刻间已是一片狼藉,他是小本生意,心中如何不急?忙叫道:“各位爷别在小店动手,有话好好说。”一面抢上相劝。众伴当正自心急火燎,哪里有余裕理他?一名伴当手一抬,那掌柜身不由己一个筋斗向后翻出,重重摔了出去。

那妇人听得堂内扰乱,急急从内抢出,一眼见到丈夫正被摔在半空,登时吓得大叫。忽见丈夫在空中摔出数尺,去势陡缓,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托住一般,缓缓落地,竟是毫发未伤。那妇人才呆得一呆,却见挥臂摔丈夫的那名伴当陡然拔地而起,在空中疾速转了几个圈子,头下脚上的摔在店外官道之上,直摔得头破血流,总算那伴当外功不弱,尚无性命之忧。众伴当一呆,还道是那老僧作怪,纷纷喝骂:“跟这妖僧拼了!”却见里桌那老者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掌柜的要你们别在店里动手,你们没听见么?”

那老僧暗暗心惊,自忖以虚劲隔空拿人摔人,自己虽也办得到,但绝不能隔得如此之远,更绝不能如这老者一般举重若轻,行若无事。有这等功力之人,当今之世屈指可数,但向那老者反复打量,却无论如此想不起来此人是谁,当下放开龚、胡二人,向那老者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道:“这位施主说得是,在这小店中动手,毁坏桌椅器皿,实是老衲的不是。既然如此,我便由着掌柜的和施主的意思,在店外等这两个小贼罢。”取了铜钵铁杖出门,在门外三丈处站定了,双目微闭,恍如入定了一般。

胡崇圣死里逃生,背心出了一声冷汗,忙名伴当取了秘传跌打金疮药,为龚万达施治,自己却走到那老者身前,长躬道:“多谢前辈仗义相救。”那老者点了点头,慢慢坐倒,又斟了一杯酒,送到唇边轻啜,向胡崇圣一眼不瞧。胡崇圣见那老僧在门外徘徊不去,心中大是惴惴,只盼那老者能助自己一干人等脱身,但想若是公然向外人乞援,自己落个胆小怕事的名声也就罢了,只怕还要连累大理段氏威名。忽然灵机一动,向那老者一揖到地,说道:“晚辈无量剑派龚万达、哀牢剑派胡崇圣,见为大理段氏家臣,那恶僧不知为了什么,向我兄弟为难。我等学艺不精,死在那恶僧手里也就罢了,只是我等奉了主公之命,不敢耽误,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前辈在我兄弟毙命之后,将这份信送去少林寺。我等在九泉之下,永感前辈大恩大德。”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捧到那老者面前。

那老者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可知老夫是正是邪?跟大理段氏和少林派是友是敌?这般容易便将信托付给我了么?你想让我帮你打发对手,若是诚心诚意,善言相求,老夫未必不肯答允。在老夫面前弄这狡狯,你道老夫瞧不出你心思么?”胡崇圣听他口气模棱两可,当下硬着头皮道:“晚辈虽与前辈素昧平生,但亲眼见到前辈仗义出手相救那掌柜,显然是侠义中人。就算和大理段氏或是少林派有什么梁子,也必定不会对晚辈食言,更决计不忍见到晚辈等死不瞑目,含恨九泉。”将那封信放在老者桌上,提了长剑,大踏步便向外而行。

才走出两三步,那老者忽道:“且住!”胡崇圣大喜,却不回头,沉声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那老者冷冷道:“你要送死,只管去。只是这小店给你们弄得一塌糊涂,掌柜的更平白无故给摔了一跤,大理段氏便是这般行事的么?”胡崇圣从怀中摸出一锭二十五两的大元宝,掷在柜台上,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打烂了店里家什,赔了就是了。”忽然心中一动,又从包裹中取出七锭大元宝,一起放在柜台上,对那掌柜道:“姓胡的命在顷刻,这些银两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发赔给你罢了。”那掌柜见八锭大元宝白晃晃的摆在柜台上,印得眼也花了,向胡崇圣瞧了一眼,又向那老者瞧了一眼,摇手道:“飞来横财,是祸非福。打烂的桌椅器皿,最多只值得四、五钱银子。小人虽是做小本生意,却不敢贪图客官的银子。”

那老者笑道:“掌柜的。我有言在先,瞧你气色,今日定要发笔小财。这是你命里注定的财运,天与不取,反受其咎。”那掌柜的犹豫良久,终于将银子收了,两眼望定了那老者,口唇微张,想说什么却又不敢。那老者脸露微笑,心道:“我本来瞧你为人忠厚,有心临走送你两片金叶子,现下有这大理财主代劳,也是一样。瞧你脸色,定是想替那姓胡的说好话。本来我出手打发那和尚也没什么,只是我方腊是何等人物,若是凭着这姓胡的一番做作便为他所用,不免叫人瞧得小了。”

那老者正是明教前任教主方腊。他自从龙阳县传位与杨幺后,只在信阳指点一个记名弟子武功,闲来服饵炼气,调理隐疾,又在中州各处游山玩水,一两年中倒也悠闲自在。月余之前收到消息,河南一带忽然聚集了大批武林人物,许多竟是从西域、福建等偏远之地而来。打听之下,才知少林派以六月初十为期,召集天下僧俗弟子会于嵩山本寺,连旁支的小门派也都收到了法谕。方腊年纪虽老,心却弥热,好奇之下,便也到了嵩山左近,要瞧少林派究竟有何用意。

龚万达受伤甚重,虽敷了师门秘药,左腕右足仍是痛不可当。这时见胡崇圣眼巴巴望着方腊,方腊却含笑不语,全无相助之意,当下拔剑在手,叫道:“胡兄,咱们不能让中原人物小觑了。皇后娘娘不是指点了你我一路‘风雷交作’的功夫么,咱们便和那贼秃拼上一拼,未必便无胜算。”他外号“追风剑”,轻功甚是了得,长剑在地上一撑,剑刃陡弯陡直,借着一弹之力,已蹿在门外。但他左足才一落地,本来在三丈之外的那老僧不知怎么的已到了面前,赤铜钵盂当头直罩下来。龚万达奋起平生之力,挥剑向上格挡。剑钵相交,“珰”的一声大响,龚万达长剑寸断,半身酸麻,胸口气血翻涌。铜钵去势丝毫不缓,仍是扣向他天灵盖。

胡崇圣大骇,虽明知武功与那老僧相差太远,仍是大喝一声,一招“渴马奔泉”,飞身向那老僧攻去。他平时说话轻言细语,咆哮之时却是声若雷霆,同时剑身不住颤动,发出轻微的“嗡嗡”之声,果然当得起“鸣雷剑”三个字。只是出手虽快,其势已不及相救龚万达。

便在此时,龚万达身躯陡然平平向后移开数尺,立足之处已在店内。那老僧一钵罩了个空,脸色一沉,手腕疾翻,钵中尚有他先前没吃完的半碗汤面,兀自带着热气,连汤带面一起向龚万达泼去,同时左手中镔铁九环杖探出,点向胡崇圣攻来的一剑,“啪”的一声,又将胡崇圣长剑震断,跟着杖端便点向胡崇圣胸口。一杖点到一半,却见那半碗泼在半空的汤面陡然变了去势,反向自己泼来。那老僧泼出汤面之时,原是带上了内家真力,但教泼中了龚万达,非震伤他肺腑不可。这时汤面变向,上面蕴含的劲力自是全无。但那老僧自负身份,怎肯在许多人面前弄得汁水淋漓,只得挥杖在地上一撑,借力向后避开。抬眼看时,只见胡、龚二人并肩站在门内,脸上尽是惊惧之色。那老者站在二人身后,笑吟吟地道:“出家人吃十方,一衣一食,皆是施主福田。大师怎将好好一碗汤面泼在地上,那不是太也暴殄天物么?”

那老僧情知武功不及,忍气道:“这位施主如何称呼?为何定要与老衲过不去。”方腊笑道:“你口带闽音,又是一身‘狮子金刚禅’的外门功夫,想是武夷山普化寺的龙树大师了。你名声一向不坏啊,怎么没来由的对两个后生晚辈痛下杀手?那不是太过了么?”龙树道:“老施主和这两个人有交情?”方腊不答,却道:“大师和这两个人有过节?”龙树脸上黑气一闪,道:“便算是罢。”

胡崇圣吓了一跳,忙道:“大师,您是福建人,我们却是大理人,大家萍水相逢,素昧平生,怎会有过节?”龙树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哪里去理他。方腊却正色道:“佛法中有龙树三观,‘佛观过节,即非过节,是名过节’。有便是没有,没有便是有。谁让这位大师法号叫做龙树呢?”胡崇圣紧绷着脸,不敢笑出声来,龚万达和十余名伴当却一起放声大笑。

龙树勃然大怒,喝道:“老施主怎可拿老衲的法号来取笑?未免欺人太甚!”方腊拈须笑道:“佛观欺人太甚,即非欺人太甚,是名欺人太甚。大师以为如何?”龙树怒不可遏,明知自己绝不是他对手,这口气却如何咽得下去,运起十成“狮子金刚禅”功力,将右手中赤铜钵盂奋力向方腊掷到,那钵盂势挟劲风,在空中不住旋转,发出“呜呜”破空之声,声势委实惊人。方腊心下暗赞,忖道:“这龙树和尚能和方七佛兄弟齐名,同为闽南佛门领袖,果然有惊人的业艺在身,我若不显显本事,也不能叫他知难而退。”心念微动之下,笑道:“大师将好好的一碗面倒在地上,现下又要向我化缘么?也罢,我便借花献佛,布施一个包子罢。”五指凌空探去,抓起地上一个灌汤包,正好掷在钵盂之中。那钵盂在空中一滞,转了几转,去势全然逆转,反向龙树缓缓飞去。

掌柜夫妇不懂武功,也还罢了。其余众人却一起惊呼起来。那汴梁灌汤包是河南最有名的点心,汤浓皮薄,一触即破。方腊竟能以如此柔软脆弱之物撞回龙树全力掷出的赤铜钵盂,这份功力实是惊世骇俗,便是胡、龚二人那些武功平平的伴当,也已瞧出龙树绝非其敌。龙树却知方腊有意炫人耳目,那包子之上并无半点力道,真正挡回自己全力一掷的,其实乃是袖中暗发的凌空一掌。饶是这般,但见方腊如此挥洒自如化解自己全力一击,武功高出自己何止倍蓗,哪里还敢再向他索战?恨恨向方腊、胡崇圣各瞪一眼,飘身向北而去。

大理众人见龙树终于遁走,这才松了一口气。胡、龚二人回过身来,待要向方腊道谢,却见方腊拿起桌上那封信,正要撕开。胡崇圣惊道:“前辈,这是我家皇爷写给少林寺止观方丈的亲笔信,拆不得。”方腊道:“我正是要瞧瞧,这封信究竟有什么天大的干系,竟能让龙树那样的人物不顾令名,公然出手劫夺。”胡崇圣急道:“前辈拆了这封信,叫我兄弟二人如何回去见段皇爷?”方腊一怔,笑道:“那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胡崇圣大急,自知决不能与方腊相抗,叫道:“出使四方而有辱使命,姓胡的有何面目偷生?”横剑向自己颈中刎去,龚万达忙拉住他手腕,大声道:“这位前辈若想知道信中内容,只管问我姓龚的便是,只不可拆了这封信!”

方腊停手不撕,道:“那么你便说来听听。”龚万达道:“这封信乃是……”胡崇圣惊怒交集,喝道:“龚兄!”龚万达道:“胡兄,皇爷写信之时,你又不是不在,明知道这信中的内容没什么要紧的,何必陪上自己的性命。”见胡崇圣垂首不语,便续道:“这封信乃是段皇爷受天龙寺诸位长老及拈花寺破疑大师所托,向少林寺止观大师分说,言道近来大理朝中多事,颇有仰仗天龙寺、拈花寺诸位佛门高僧的地方,是以天龙、拈花两寺的高僧无暇分身,不能去嵩山参加六月十五的‘无遮大会’,盼止观大师见谅。”方腊道:“便只有如此?”龚万达道:“千真万确,晚辈若有隐瞒,叫我立刻死于刀剑之下。”

方腊道:“我可不信,还是拆开来亲眼看看的好。”说着作势要撕,眼见胡、龚二人面如土色,一脸惶急,却无论如何不敢上前抢夺,转念一想,忽而笑道:“罢了。这信我不必拆了。信了你们便是。若这信中当真有什么机密,大理段氏高手如云,也不会教你们二人送来。”随手将那信封掷入胡崇圣怀中,沉吟道:“这么说来,龙树和尚跟你们为难,当真不是为了这封信,那却是为了什么?”

龚万达听他言中之意对自己二人极为轻视,心下老大没趣,讪讪道:“我们本就跟那和尚无缘无仇。什么武夷山普化寺龙树大师,此前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天晓得这贼和尚干么无缘无故从闽南跑到河南来寻我们的晦气。”方腊忽然“咦”的一声,道:“你适才说,六月十五的‘无遮大会’,少林派不但邀请了拈花寺的破疑大师,还请了天龙寺的诸位长老?”龚万达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方腊沉吟不答。龚万达不明所已,转头向胡崇圣望去,胡崇圣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拈花寺是少林旁支,天龙寺却和少林全无干系,少林派既邀约了天龙寺诸长老,那个什么龙树大师只怕也是少林派邀来的。”龚万达吃了一惊,道:“如此说来,咱们去到少林寺,还会遇见那恶和尚?”胡崇圣愁容满面,缓缓点头。

方腊心中却另有所思。他先前只是听说少林传谕天下僧俗弟子、旁支门人,于六月初十会聚嵩山,却不知六月十五尚有一个“无遮大会”。瞧这情势,这甚么“无遮大会”竟是将普天之下懂得武功的佛门弟子一起邀约到了,连远在大理的天龙寺都收到了请帖。他本来来到嵩山左近,纯属好奇。但见少林派如此动作,显然将有大谋,却不由得他不理会了,这时心下踌躇:“是上嵩山去探个究竟,还是先行通知那人?”一时犹豫不决,却听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店家,店家,这里能借宿么?”声音甚是斯文。

那掌柜忙迎将出去,道:“这位姑娘,小店只卖酒水茶点,没有客房。现下天色晚了,姑娘若不嫌弃,在店堂里将就着歇脚倒是可以,只是却没有铺盖供应。”那女子道:“不妨事,随意来些酒食罢。”说着踏进店来,才张得一眼,登时又惊又喜,叫道:“教主,方伯伯,你怎么在这里?”

方腊抬眼望去,只见那女子身材娇小,体态婀娜,一身湖绿衫子,清如晓芙,丽若朝晖,正是钟蕴秀。方腊心中亦喜,笑道:“秀儿,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扶住她一臂,向她上下打量,只觉一别经年,钟蕴秀身量略高了些,出落得越发清丽难言,脸上少了分稚气,却多了分干练,又道:“梁红玉她们对你还好吧?没逼问你宝藏的事么?”

钟蕴秀盈盈福了一福,这才道:“韩夫人、辛姊姊她们都对我很好,已和侄女结成了金兰姊妹。韩夫人只是指点了我不少功夫,对宝藏的事可一句没提。若不是怕朝廷用我爹的财宝对付本教,侄女可都忍不住要自己将宝藏献出来了。”说着抿嘴微笑,扶起一张凳子,便在方腊脚边坐了,将头倚在方腊膝上,甚是亲热。

当钟蕴秀入内之时,大理诸人或屏息凝气,或呼吸急促;胆大的一双眼睛牢牢盯住她丽色,哪里移得开分毫;胆小的不敢向她逼视,将头或低或侧,却忍不住向她偷偷张望。待得她盈盈一笑,众人只觉满室生春,犹如千花万树,一起绽放。本来方腊显示了一手惊世骇俗的武功后,众人对他敬畏无比,都离得他远远的。这时钟蕴秀倚坐在方腊膝边,众人情不自禁,都向方腊挪近了几步,只觉一股馥郁之气,扑鼻而来,中人欲醉,如饮醇醪。

方腊昔年兵败之际,子息俱都死于乱军。虽和窦巧兰生有一个女儿,又只能暗中探识,至死不得相认。他虽怀王霸之略,内里却是多情。当年强行将窦蕤兰许配钟相,以至令她郁郁早夭,心中常怀歉疚,是以对钟蕴秀一向极为疼爱。兵败之后羞于同旧部相见,每有令谕,都是命人转达钟相,但老怀寂寞,常常暗地里探视钟蕴秀,对她宠溺关怀备至。在他心里,只怕亲生女儿张素妍也未必有这等亲近。此时见钟蕴秀年纪虽长,对自己仍是如幼时一般亲赖,心中不禁大慰,伸手轻抚她头发,正要叙话,一瞥眼间见到众人神色,登时极为不悦,几乎便想将这群觊觎秀儿美色的臭男人尽数毙了。总算他这些年多历患难挫折,早年任性肆意的脾气已收敛了大半,当下只是轻轻咳嗽,含怒不语。

大理诸人之中,以胡崇圣功力最深,听到方腊咳嗽之声,第一个醒过神来,眼见方腊神色不善,忙唱喏道:“原来前辈便是当年威震天下的明教方教主,难怪连龙树大师那等高手也不敢与前辈争锋。晚辈有眼无珠,不识前辈庐山真面目,多有失敬,还盼前辈勿怪。”方腊哼了一声,低声道:“罢了。叫你的人滚远些罢,别在老夫眼前惹厌。”钟蕴秀却忽然站起身来,道:“方伯伯,你见到龙树和尚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现在人在哪里?”

方腊道:“适才和他对了一招,将他惊走了。怎么,你在找他?”钟蕴秀顿足道:“想不到还是被他抢在了前面。”拔足便要夺门而出,想了一想,却向方腊盈盈拜了下去,道:“方伯伯,侄女有事相求。”方腊笑道:“秀儿怎么这么见外了?那贼秃怎么得罪你了?说来听听,你方伯伯自会为你出气。”钟蕴秀道:“他倒不是得罪了我,唉,方伯伯,你答应我,无论如何截住他,别让他上少林寺去。”方腊心念电转,道:“是和那什么无遮大会的事情有关么?”

钟蕴秀摇了摇头,道:“此时说来话长。方伯伯,去年韩元帅在镇江、建康一带和金狗鏖战,几乎擒住了金兀术,这事你知道么?”方腊拈须笑道:“梁红玉在镇江亲自击鼓,激励将士,屡次遏制兀术渡江。兀术改道建康,却给韩世忠出奇兵困在了黄天荡,几乎片甲无归。此战早已轰传天下,你方伯伯怎会不知?那韩世忠实在是个人物,竟能以八千士卒击破兀术的十万精兵,也不枉了老夫当年饶他不死。只是让金兀术给逃了,未免美中不足。”钟蕴秀叹息道:“那一战我便在韩元帅军中。本来韩元帅早已筹划妥当,将兀术困于重重港汊之中,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十万金兵活活饿死。谁料在这当口,却出了个叛徒。”

方腊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果然不出我所料。”钟蕴秀奇道:“方伯伯怎会知道?”方腊笑道:“你方伯伯当年在江南起事,岂有不明白江南一带地理的?黄天荡港汊交错,芦苇丛生,一旦被困,船不能行,那便插翅难飞。唯有西南老鹳渠,本是人工开凿的漕粮运河,只是废弃已久,渠底常年充塞淤泥,这才不能通行。但教驱士卒凿开渠底淤泥,便能从老鹳渠直通长江。到了大江之上,面对十余倍数目的金兵,韩世忠便是周郎转世,卧龙复生,又怎能抵挡?”

钟蕴秀听到“卧龙复生”四个字,脸上一红,随即转作若无其事之态,说道:“方伯伯说得一点也没错,那金兀术正是如此逃出老鹳渠,反乘风放火,烧了韩元帅不少船只。只是方伯伯怎知定是出了叛徒?”方腊笑道:“这有何难猜?那金兀术智勇双全,深谙韬略,原本算得鞑子中出类拔萃的人才。但他究竟是辽东极北人士,怎能对江南地理如此熟悉?便如老夫自负才略无双,但若是兵困北地荒谷,又无当地人向导,便是本事再大十倍,也决计不知成千上万的小径中那一条可以逃生。莫非指点金兀术的便是那龙树和尚?他向在闽南,只怕未必能明白镇江、建康一带的水路罢?”

钟蕴秀道:“不是他,是另一个人。此人素来德高望重,若非辛姊姊亲眼所见,别说韩元帅和韩夫人不信,只怕连方伯伯你也不肯信。”方腊奇道:“此人是谁?”钟蕴秀道:“法阇禅师,镇江焦山寺的主持法阇禅师。”方腊尚未回答,胡崇圣忽地插口道:“岂有此理,焦山寺法阇禅师乃是当世有名的高僧大德,武功卓绝自不待言,佛法修为更是人所共钦,怎会叛国助敌?”钟蕴秀向他瞥了一眼,道:“阁下是什么人?”

胡崇圣目光才与她相对,立刻逃开,躬身道:“在下是大理段氏家臣,哀牢剑派掌门胡崇圣。”钟蕴秀点了点头,转头向方腊道:“方伯伯你瞧,这位胡先生远在大理,都听说过法阇禅师的声望。但凡知道法阇禅师名字的人,都决计不会相信这样的高僧大德,竟会投靠鞑子。但辛姊姊亲眼见到法阇禅师和金兀术言笑晏晏,相晤甚欢;亲耳听到金兀术那厮向法阇禅师拜谢救命大恩。”方腊沉吟道:“武林之中,精通易容之术者甚多,或许是哪个败类乔装改扮了,败坏法阇禅师的名声,那也是有的。”

钟蕴秀摇头道:“容貌可以改扮,武功却是假装不来的。辛姊姊惊骇之下发出声响,被法阇禅师察觉,好容易才逃得性命,背心却中了法阇禅师一记‘韦陀天法印’,至今缠绵不愈。若非如此,这次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北上了。”方腊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与法阇禅师虽然教派有别,但相交已有数十年,决不信以法阇禅师的为人,竟会相助金人。但“韦托天法印”的掌力,修炼极难,当世除法阇禅师这等生具慧根之人,再无旁人能够练成。一时既然难以索解,索性不去费力猜想,问道:“那同龙树又有什么相干?”

钟蕴秀道:“金兀术逃出黄天荡之后,又在江南逗留了十余日,这才率众渡江北归。这十余日中,除法阇禅师外,金兀术身边又多了一人,便是那龙树和尚了。方伯伯你也知道,韩夫人的消息大半皆来自秦楼楚馆的眼线,偏偏如法阇禅师、龙树这等佛门高僧,却决计不会与青楼瓦舍有丝毫干葛。韩夫人无奈之下,亲自出马,冒险打探,才知道那龙树和尚受了金兀术之命,暗中安排了一个绝大的阴谋,便是六月十五的嵩山无遮大会。”

龚万达一拍大腿,叫道:“怪不得天龙寺、拈花寺诸位大师不肯应邀去少林寺,宁可托段皇爷出面婉拒,原来这什么无遮大会是鞑子的奸计!”胡崇圣道:“只是少林派向来号称名门正派,只怕不会公然叛国投敌罢?”方腊冷笑道:“名门正派便怎么样?那龙树和尚在武林和佛门中的声望可也算得不坏。自从道君皇帝独尊道教,信用天师派林灵素以来,天下佛门弟子早已怨声鼎沸。当初老夫起兵江南之时,少林派便曾暗中派人联络,嵩山离汴京近在咫尺,一旦本教大军渡江,吸引官兵主力,少林派便能突出奇兵,直捣京师。只可惜……唉,那也不用说了。”

钟蕴秀大为惊异,问道:“教主,名门正派不是一向说本教是邪魔外道吗?少林派怎会与本教联合?”方腊冷笑道:“哪里有什么名门正派、邪魔外道了?在那道君皇帝眼中看来,少林佛门弟子同所谓魔教妖人,也不过是五十步同一百步的分别罢了。少林止观大师佛学深湛,却不是不通世务的迂腐之辈。若非如此,你方七佛方伯伯怎能在莆田少林下院作主持?净土莲花王仇兄弟,又怎能在老夫麾下效力?”钟蕴秀惊道:“仇大师果真是少林弟子?”方腊道:“那还有假?嵩山少林寺除了止观方丈,尚有三止四虚七大神僧。仇兄弟便是三止神僧中的止贪大师了。”

他此言一出,大理诸人连同钟蕴秀,一起失声惊呼。方腊向众人瞧了一眼,笑道:“现下仇兄弟过世已久,少林派又即将举事,这秘密也不必再瞒着了。这是大宋道君皇帝自己种因,自己得果,怨不得旁人。秀儿,你便是告诉韩世忠和梁红玉,那也无妨。”钟蕴秀低头沉思,幽幽地道:“这么说,方梵王在南少林出家,乃是与仇大师交换?这是教主当年与少林派的密约?”方腊道:“那倒不是,仇兄弟加入本教,远在方梵王出家之前。我提拔仇兄弟出任十二法王之一,那是赏识他的武功才略,可不是冲着他出身少林,更不会为了他出身少林而对他猜忌提防。否则的话,也不会把数万白莲宗弟子交给他了。”说着对钟蕴秀笑道:“你爹爹入教之前,仇兄弟亦是光明左使的人选之一呢。”不由得想起当年仇释之、方七佛争位之事。想到当年帮源洞中十二法王,现下除杨幺、夏诚、傅龟年外,都已不在人世,心中忽生苍凉之意。

胡崇圣、龚万达面面相觑,都觉自己与闻明教当年旧事,只怕是祸非福,有心要率众早早离开这是非,又怕太着形迹,反惹起方腊杀机,不免坐立不安。钟蕴秀淡淡一笑,道:“论胸怀气度,我爹爹实在和教主差得太远,也难怪落得那般下场。”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伏在方腊腿上,慢慢闭上眼睛。方腊笑道:“秀儿倦了么?你不是要我去帮你截住龙树和尚,怎又不提了?”

钟蕴秀抬头迎向他目光,道:“韩夫人派我北上,本是要抢在龙树和尚前面拜会止观大师,让少林派别中了龙树的诡计。现下知道少林派本来就对朝廷不满,龙树去不去挑拨离间,也没什么分别。何况听教主的口气,也未必愿意帮我,我何必让伯伯为难?”方腊一怔,笑道:“怎么?跟你方伯伯赌气?”钟蕴秀低头道:“没有。我想过了,教主和朝廷作对一生,和韩元帅当年也有宿怨,要教主出手相助韩元帅,这事原本为难。是秀儿冒失了。”

方腊微笑不言,心道:“秀儿小小年纪,便这么多鬼心思,竟然对我也用这种以退为进的小手腕。本来我出手助她也没什么,只是不免叫她将天下事都瞧得忒容易了些,于她将来有损无益。”当下不再接口,向那掌柜道:“掌柜的,时候不早了,大伙儿只怕要在这里将就一夜。你自己去歇息罢。”那掌柜连声答应,又给众人杯中都续了水,这才同浑家两个自回后面草屋去了。

胡崇圣见钟蕴秀用过晚餐,伏在方腊腿上,鼻息沉沉,渐渐已入梦乡,方腊靠在墙上,闭目而坐,恍如入定。他想方腊乃是魔教教主,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与他多待得一刻,这一刻性命便不算是自己的,于是向龚万达使了个眼色,招呼了众人,便要动身。方腊忽然闭目道:“到哪里去?”胡崇圣吓了一跳,忙道:“方教主,我们牵挂着早点将信送到止观大师手里,是以想乘夜赶路。”方腊道:“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没我的话,谁也不许走。”胡崇圣心中叫苦,不敢争辩,只得远远的坐倒,瞧着方腊脸色,心中暗暗发愁。

这一夜胡崇圣坐立不安,哪里睡得着?几次想趁方腊入定,夺门而逃,到底却是不敢。好容易挨到天色微明,钟蕴秀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笑道:“好累。”方腊睁开双眼,向她凝视,微笑道:“腰酸背痛是么?看来这一年多梁红玉委实挺照顾你,这娇生惯养的脾气竟是一点没变。”

钟蕴秀报以笑容,忽见店堂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男人,“啊”的一声,双颊红云飞罩,忙逃进厨房,自去洗脸梳头,整理衣衫,过了良久良久方才出来,向方腊道:“方伯伯……”方腊不待她说完,挥手道:“不必多说,你在嵩山左近找个风景绝妙的所在,好生游玩一阵子罢,让这些大理来的朋友们跟着你服侍,到了六月十五,再一起上少林拜山。”钟蕴秀一呆,陡然明白他用意,喜道:“方伯伯,你是要我假扮这两位爷的伴当,混入少林寺,打探无遮大会的消息?”

方腊笑道:“你方伯伯还不明白你的性子么?截不住龙树,你心中自是不甘心就这么回去见梁红玉,多半要自个儿上少林寺去打探。少林寺素来不接待女客,凭你的武功,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混进寺去。何况无遮大会上,更不知有多少佛门高手在场,你更是难以接近大会之所。这些人武功虽然平平,却是大理段皇爷派来的使者,你跟着他们,自能光明正大参与那无遮大会了。”

钟蕴秀巧笑嫣然,眼光在胡、龚诸人脸上一一扫过,笑道:“多谢方伯伯想得周到,只是不知道这几位爷肯不肯帮忙。”胡崇圣心中怦怦乱跳,满心想要推辞,哪里开得了口?龚万达已抢着道:“愿意愿意,别说方教主吩咐下来,就是姑娘一句话,我兄弟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方腊瞪了他一眼,道:“老夫是什么人,想必你们都是知道的。若要在你们身上种下些物事,或是喂你们吃些灵丹妙药,原本容易得紧,只是未免有失我方腊的身份。钟姑娘是我爱若掌珠的乖侄女,你们给我小心服侍好了,老夫自会记得你们的好处。明白么?”胡崇圣唯唯诺诺,龚万达却连声答应,眼中喜色洋溢而出。

钟蕴秀道:“方伯伯,你当真不能陪我去么?”方腊道:“这事情你方伯伯不想管,也管不了。只是秀儿你记着,若是一个不留神,让少林派拿住了,你只可说是方伯伯派你去的,可不能说出韩世忠、梁红玉的名字。”钟蕴秀点头答应了,方腊向她凝视半晌,又道:“梁红玉教你的本事,武功也还罢了,其余那些旁门左道的法门,能够不用,最好少用。玷辱了你爹爹和本教的声名犹在其次,只怕给你自己惹上无穷的祸患!”说到此处,已是声色俱厉。钟蕴秀脸上一红,向龚万达瞧了一眼,心道:“原来方伯伯毕竟瞧出来了。”正要分说两句,却见方腊挥了挥手,道:“你方伯伯现下要去信阳一趟,给你找个帮手来。你自己好自为之罢。”青影闪动,说到最后那个“罢”字,人已飘出门外。

钟蕴秀怦然心动:“方伯伯说要到信阳给我找个帮手来,那是什么人啊?难道……难道是他?”眼见大理诸人正自望着自己,只待吩咐,当下不再多想,笑吟吟地道:“胡大哥,龚大哥,方教主让咱们挨到六月十五再上少林。这左近除了嵩山,可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第二十二回:意速行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