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遥远的半空中

收录于短篇集《火星编年史》(The Martian Chronicles)

1950年

仇春卉 译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那些黑鬼,黑鬼啊!”

“他们怎么了?”

“他们要离开了,要撤了,远走高飞。你没听说吗?”

“什么叫远走高飞?他们怎么能这样做?”

“他们能这样做,将这样做,正在这样做。”

“只走几个吗?”

“南方这里的每一个黑鬼都走。”

“不会吧!”

“就是!”

“我不信,除非亲眼看见。他们能去哪儿?回非洲?”

沉默片刻。

“火星。”

“你是指那颗行星,火星?”

“对。”

炎热的正午,这些人站在五金店门前的走廊上,躲在阴影里面也不觉得凉快。有人不再点烟斗了,也有人往灼热的泥土地上吐口水。

“他们不能走,他们不能这样做。”

“不管你怎么说,他们正这么干呢。”

“你从哪儿听来的?”

“这消息早就传开了。电台在一分钟前还说起呢。”

这些人本来像几尊落满灰尘的雕像,这下子全活过来了。

五金店老板塞缪尔·提斯强笑道:“我倒是好奇那个傻子会怎么样。一个小时前我派他骑我的自行车去伯门太太那里,到现在他还没回来。你们觉得那个黑傻子就这样骑着自行车上火星吗?”

人们听了嗤之以鼻。

“我是说,他最好先把自行车还给我。谁也不能偷我的东西,哼!”

“快看!”

几个人急匆匆地转身,撞在一起。

只见街道尽头,仿佛决堤似的,一股黑色的洪流从天而降,逐渐吞噬了这个小镇。街道两旁的商店闪闪发亮,就像白色的河岸;河里翻涌着黑色的浪潮,流过两排寂静无声的树木。这股浪潮就像某种夏季糖浆倾泻在肉桂色的尘土路上,一边上涨一边非常缓慢地向前涌。浪潮里有男人和女人,有男孩和女孩,有马和吠个不停的狗。每一个人、每一头动物口中发出的声音汇聚起来,形成呢喃的大河涛声。这条不见尽头的黑色长河缓慢而坚定地划破白日的光芒,它脱离了旧河道,开创新轨迹,浩浩汤汤地流向目的地,势不可挡。在一片黑色中有星星点点的白色,那是眼睛,象牙色的眼睛。他们注视着前方,不时警惕地向两旁看一眼。沿途加入了无数支流,一条条颜色缤纷、动态各异的小溪和小涧,汇成这条滚滚前行的母河。河水携带着许多物件,随汹涌的波涛起伏不定:哐当哐当的老爷钟、滴答作响的厨房挂钟、笼子里咯咯叫的母鸡、哭闹的婴儿。骡子和猫在黏稠的漩涡中畅泳,弹簧从破裂的床垫中蹦起,垫发圈摆成一个个疯癫的造型。还有很多盒子、箱子、镶在橡木镜框里的黑老头儿照片……

看着大河向前流淌,五金店门廊上的那些人就像一群紧张的猎犬。现在想修补堤坝为时已晚,更何况他们每个人手上都空空如也。

塞缪尔·提斯还是不肯相信。“怎么搞的?该死的!他们哪来的交通工具?他们怎么去火星?”

“坐火箭。”说话的是夸特梅因老爷子。

“那帮蠢货,他们上哪儿找火箭去?”

“他们存钱自己造了一批火箭。”

“我从来没听说!”

“看来这帮黑鬼一直都保守秘密,自己偷偷把火箭造出来。也不知道在哪里建造的,可能在非洲吧。”

“他们能做这样的事情吗?”塞缪尔·提斯在门廊里来回走动,大声质问,“难道没有法律管管他们吗?”

“他们又不是宣战。”老爷子平静地说。

“他们在哪里起飞?该死的!偷偷摸摸地搞阴谋!”提斯吼道。“他们的安排是让镇上所有黑鬼都去懒人湖旁边集合。那些火箭一点钟到达那里,载上所有人一起去火星。”

“快打电话给州长,派民兵过来。”提斯大叫道,“他们应该提早通知的。”

“你家的女人来了,提斯。”

这群人再次转头。

在他们的注视之中,一个白种女人出现在灼热无风的路上,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她们走动的时候像陈年破纸般发出沙沙声响,女人们有的泣不成声,有的神色严峻,但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震惊。这些女人是来找丈夫的,有的消失在酒馆的弹簧门后,有的走进清凉安静的食品杂货店,有的走进药店,有的走进修车行……其中一人正是克拉拉·提斯太太,她来到五金店的门廊旁,站在尘土里,诧异地抬头看着她浑身僵直、满脸怒容的丈夫。她身后的黑河依旧长流不息。

“孩子他爸,你快回家吧,卢欣达要走了。”

“我才不会为了一个黑鬼专门跑回家呢。”

“她要走了!没了她我怎么办呢?”

“怎么办?凉拌!要留她你自己去留,想让我跪下求她别走?门儿都没有!”

“可她就像是我们的亲人啊。”提斯太太哀叹道。

“别嚷嚷!我不许你在大庭广众下哭哭啼啼的!为什么?就为了那些该死的……”

妻子的抽泣声让他无语了。提斯太太擦拭眼睛说道:“我一直跟她说,‘卢欣达,’我说,‘只要你留下来,我就给你涨工资。要是你愿意,我可以让你一个星期休息两晚。’可她一点儿也不动心!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决绝。我又说,‘难道你不爱我吗,卢欣达?’她说她爱我,可是她非走不可,因为她应该走了,就那么简单。她把房子打扫了,尘土掸干净,午餐也做好了放桌上。然后她走到客厅门口,然后——然后她就站在那里,两只脚边各放一包行李。她和我握手说,‘提斯太太,再见了。’然后她就出门走了。她做的午餐摆在饭桌上,可是我们都太难过了,根本吃不下。刚才我出来的时候,那些菜已经变冷了,现在肯定还摆在那里,没人碰过。”

提斯几乎要动手揍她一顿。“该死的!你给我滚回家!别站在这里丢人现眼!”

“可是,孩子他爸……”

他大步走进阴暗闷热的店里,很快就拿着一把银色的手枪走了出来。

他妻子已经走了。

黑河在建筑物之间流动,不时发出一点窸窣声响,还总是拖着一种耳语似的沉重脚步声。这条沉默的大河坚定地向前奔涌,没有欢笑,没有狂放,只有坚毅、决断和永不停息的执着。

提斯坐在硬木椅子的边沿。“如果他们当中有谁敢笑一下,我发誓,我要把他们都杀光!”

其他人都在等着。

在这个如梦似幻的中午,黑河默默地向前流。

“看来你以后得亲自动手给萝卜锄草松土了。”老爷子笑道。

“我杀白人也挺在行的。”提斯懒得看老爷子一眼。老爷子连忙闭嘴,转头看着别处。

“站住!”提斯一下子跳起来,从门廊冲出去,猛地伸手揪住一匹马的缰绳。他对马背上的高个子黑人喝道:“你!彪特!给我下来!”

“遵命,先生。”彪特从马背上滑下来。

提斯上下打量他。“哼哼,你以为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这个嘛,提斯先生……”

“我知道了,你以为你要去——就像那首歌唱的,什么歌词来着?‘遥远的半空中’,是吧?”

“是的,先生。”黑人等待着。

“你还记得你欠我五十美元吧,彪特?”

“我记得,先生。”

“那你还想溜?看我不用马鞭抽你?”

“我只是最近太兴奋,一下子忘记了,先生。”

“他一下子忘记了。”提斯转头向那几个坐在五金店门廊里的朋友使了一个恶毒的眼色,“该死的!你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

“你要留在这里给我干活抵债,一直干到还清那五十块钱为止!否则我就不姓提斯!”他又转头,向阴影中的几个人投去一个自信的微笑。

黑河还在流啊流,流过大街小巷,流过商店铺位。彪特看着身边这条河,这条流在车轮、马蹄和脏鞋子上的黑河。他本来可以随河远去,踏上旅途,此刻却被人硬是从河里揪出来了。彪特开始浑身发抖。“让我走吧,提斯先生。我发誓,到了上面之后我一定把钱给你寄回来。”

“你给我听着,彪特!”提斯揪住对方的两条吊裤带,不时轻蔑地拉扯一下,就像拨弄竖琴的琴弦。他仰面朝天发出轻蔑的笑声,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对着上帝。“彪特,你知道上面有什么吗?”

“他们告诉我了。”

“他们告诉他了!天哪!听到了吗?他们告诉他了!”提斯揪着彪特的吊裤带,漫不经心地将他晃来晃去,还把一只手指戳到那张黑脸上,“彪特,你一直往上飞,往上飞,就像国庆节放的烟花那样子,然后砰的一声——你就变成了烂煤渣,撒得满天都是。那些发疯的科学家其实什么也不懂,你们全会死在他们手里。”

“我不在乎。”

“那我只能替你高兴了。你知道火星上面有什么吗?上面有怪兽,它们的眼睛像蘑菇那么大,会跳出来吸你们的骨髓!你在杂货店买的一毛钱一本的科幻杂志上面就有那些怪兽的图画,记得吗?嘿嘿。”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不在乎。”彪特看着身边队伍走过,唯恐自己落在后面。豆大的汗滴聚集在黑色的眼眉上,眼看他就要崩溃了。

“而且上面特别冷,又没有空气。你跌倒在地上,像一条鱼似的弹来弹去,张大嘴拼命喘气,却还是慢慢断气……窒息……窒息……慢慢断气……你喜欢这样吗?”

“很多东西我都不喜欢,先生。可是求求你了,先生,让我走吧。我要迟到了。”

“我觉得合适的时候自然会放你走,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想旅行是吧?好啊,‘遥远的半空中’先生,不过你得先滚回家里,老老实实给我干活抵债!五十块钱,得干两个月呢!”

“可是等我干完活,我就错过那艘火箭了,先生!”

“哎呀,那实在是太可惜啦。”提斯装出一副悲伤的嘴脸。

“我把马给你吧,先生。”

“马可不是法定货币哦。你不还钱就哪儿也不能去!”提斯心中狂笑不止,感觉温暖舒畅。

有一小群黑人聚集在旁,听到了这番对话。彪特此时呆若木鸡,低着头,浑身颤抖。一个老头儿走上前。“先生?”

提斯瞥了他一眼。“嗯?”

“这人欠你多少钱,先生?”

“关你屁事!”

老头儿看着彪特。“孩子,欠多少?”

“五十。”

老头向四周的人伸出两只黑色的手掌。“这里有二十五个人,每人掏两块钱出来,快,没时间争吵了。”

“就是现在!!马上给!”提斯一边吼,一边挺直僵硬的身体,挺高点儿,再挺高点儿。

钱凑齐了。老头儿把钱塞进帽子里,把帽子递给彪特。“孩子,”他说道,“你不会错过火箭了。”

彪特看着帽子,笑了。“不会的,先生,我不会错过的。”

提斯吼道:“你把钱还给他们!”

彪特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把钱递过去。提斯不肯接,于是彪特把钱放在提斯脚边的尘土之中。“先生,这是你的钱,”他说道,“谢谢你。”他微笑着谢过老头儿,请老头儿一同骑在马上,一挥马鞭,就跟随着人潮远去了。

“浑蛋!”提斯盯着太阳低声咒骂,眼睛都睁不开了,“浑蛋!”

“快捡钱呀,塞缪尔。”门廊里有人说。

全赖一些光脚的白人小孩跑来跑去,四处传递消息,他们才知道,原来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有钱的人帮助没钱的人,这样就每个人都自由了!有个有钱的黑人给了一个穷人两百块钱去还债;还有很多黑人给同胞捐钱,十元、五元、十六元,四处都有这些事,人人都在捐钱帮人。”

在座的几个白人听了,顿时觉得嘴巴里灌满了酸水。他们的眼睛似乎被酷热和风沙打肿了,几乎眯成一条线。

塞缪尔·提斯怒火中烧。他爬上门廊的护栏,盯着经过的人潮,对着他们挥舞手枪。这样的示威持续了一会儿就不足以泄愤了,于是他变本加厉,人群中有谁敢抬头望他一眼,他就会对着那个黑人吼道:“砰!还有一艘火箭在外太空呢!”他声嘶力竭地咆哮,力求让所有人都听见,“砰!哈哈!”可是那些黑色的头颅并没有转向他,也没有装作在听,只有白色的眼睛朝他瞥一下,随即看回原来的方向。“坠毁啦!那些火箭全部栽下来啦!你们尖叫吧!你们去死吧!砰!上帝保佑,幸好我就待在这片结结实实的地上,不用飞上天。有个老话说什么来着?脚下牢固,没有恐怖!哈哈哈!”

马蹄踏在泥尘里,沿路发出嘚嘚的声响。很多马车的避震弹簧坏了,边走边颠簸。

“砰!”他的声音孤孤单单地回荡在酷热之中,似乎只能恐吓地上翻滚的泥尘和空中喷火的烈日。“哐一下子,陨石砸在你们的火箭上,里面的黑鬼像小鱼苗似的喷出来,飞得满天都是!太空里全是陨石,你们当然知道吧!那些陨石就像巨型的铅弹,砰的一声,把那些瓦管锡罐似的火箭打下来,和打野鸭子一样痛快。塞满黑鳕鱼的沙丁鱼罐头!像点一大串爆竹,砰!砰!砰!砰!这里死几千,那里死几万。你们的尸体就浮在太空里,绕着地球转啊转,永远也停不下来。死在那么远的地方,还那么冷,天哪!听到了吗?喂!说你们呢!”

只有沉默。宽阔的大河依旧奔流不息,灌进每一个破棚烂窝,把里面值钱的东西都冲了出来。现在河里漂浮着钟、洗衣板、银色螺钉、窗帘杆……一直涌向远方的黑色海洋。

此刻是下午两点,汹涌的巨浪已经过去,浪潮逐渐变小变弱,终于完全干涸了。小镇又恢复了安静,漫天灰尘也沉寂下来,而路边的闲人、商店以及树木的枝叶上都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死寂。

门廊上的人静静地听着。

什么也听不到。他们只能把自己的思绪和想象力不断向外扩展,一直扩展到小镇四周的原野上。本来,每天清晨总会有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汇成一曲交响乐,充满这片执着固守老习俗的土地。曲中有人们在田野里辛勤劳作时的歌声,有含羞草枝条下蜜蜂采蜜的嗡鸣,有小黑孩儿扑进清冽溪水玩耍的欢笑,还有从顶上铺着新鲜绿藤蔓的木瓦窝棚里传出来的嬉闹声。

可是现在呢?似乎有一股飓风洗劫了这片土地,一切声音消失殆尽。店铺的门板挂在皮革铰链上,破败地敞着。橡胶轮胎秋千垂在死寂的空气中,无人玩耍。河里的洗衣石旁没有人影。西瓜地也没人照料,一个个西瓜在烈日下发酵成酒。蜘蛛开始在荒废的窝棚里织新网,灰尘从没补好的屋顶往下漏,在日光的照耀下如金粉一般。四处有零星的火堆,是人们走得太匆忙留下的。火焰大多苟延残喘,有的蔓延到某个破烂干枯的窝棚里,就突然焕发出生机。火苗温柔地舔食着废木,在死寂的空气里噼啪作响。

这几个人目瞪口呆地坐在五金店门廊里,连唾沫也忘记咽了。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现在要走。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善了,他们争取的权益一天比一天多,他们到底要什么呢?现在人头税废除了,越来越多的州通过了反私刑法案,还有各种各样的平权运动。这样还不够吗?他们还想要什么呢?他们赚的钱几乎比得上白人了,可是他们却跑掉了。”

空荡荡的街道尽头,驶来一辆自行车。

“天哪!提斯,你的那个傻子来了。”

自行车在门廊前面停下来,车上是一个头大如斗、四肢修长的十七岁年轻黑人。他抬头看着塞缪尔·提斯笑了笑。

“你良心发现所以回来了?”提斯说。

“不,先生,我只是把自行车给你骑回来。”

“出什么事了?你不能把自行车带上火箭吗?”

“不是这样的,先生。”

“你少废话!下车!你别想着偷我的东西!”他推了男孩一下,自行车也倒了。“快进去给我擦铜器。”

“什么?”男孩的眼睛瞪得溜圆。

“你别装聋作哑!店里有新到的枪要拆箱,还有一箱钉子刚从密西西比的纳齐兹运过来……”

“提斯先生。”

“还有一箱锤子需要修……”

“提斯先生,先生?”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不动!”提斯恶狠狠地瞪着他。

“提斯先生,你不介意我今天休息吧?”他抱歉地说。

“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天天都休息,是吧?”提斯说。

“恐怕是的,先生。”

“小子,你确实应该怕!过来,”他揪着男孩穿过门廊,从书桌里抽出一张纸,“记得这个吗?”

“先生?”

“这是你的合约!你在上面签名了,就在这里,这是你画的叉,是吧?快说!”

“我没有签名,先生。”男孩浑身发抖,“这个叉谁都可以画。”

“听好了,傻子!合同上面写着,‘从2001年7月15日起,我受雇于塞缪尔·提斯先生,为期两年。若要离开,须提前四周通知,并继续工作直到雇主请到新员工。’看吧!”提斯用手拍打着合同,眼睛闪出亮光,“你想闹事的话,我们就上法庭!”

“我不能啊!”男孩失声痛哭,眼泪滚下他的脸庞,“如果我今天不走,就再也走不成了!”

“傻子,我知道你难过,真的,我也很同情你。可是我们会好好对你的,还给你好吃的东西,孩子。现在快进去干活吧,别再想着那些荒谬的蠢事了,好吗?傻子,来吧。”提斯狞笑着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男孩转身看着坐在门廊里的几个人,却被眼泪模糊了视线。“在座的各位先生,有没有人……可不可以……”那几个人浑身不自在,都躲在灼热的阴影里,抬头看着男孩,然后又看着提斯。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会有哪个白人愿意顶替你的位置吗,小子?”提斯冷冷地问。

夸特梅因老爷子把一双晒得通红的手从膝盖上拿起来,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地平线,然后说道:“提斯,我怎么样?”

“什么?”

“我顶替傻子干活。”

门廊上的人一下子陷入寂静。提斯晃了一下,稳住身体。“老爷子。”他语带警告地说。

“让小孩走吧,我给你擦铜器。”

“你愿意帮我吗?真的吗?”傻子跑到老爷子面前,挂着泪珠的脸上露出笑容。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当然了。”

“老爷子,”提斯说道,“你别多管闲事。”

“提斯,你就放过这小孩吧。”

提斯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臂。“他是我的人!我这就把他关起来,今晚再放出来。”

“提斯先生,请不要关我!”男孩闭着眼睛开始抽泣。哭声飘荡在空中,充斥整个门廊。这时候,街道尽头出现了一辆破福特,沿路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慢慢开过来。这是最后一批黑人了。“我家里人来了,提斯先生。啊,求你了,求你了,天哪,求你了!”

“提斯,”门廊里有一个人站起来,“让他走吧。”

另一个人也站起来。“我同意。”

“还有我。”第三个人说道。

“你硬留着他有什么用?”所有人都在说,“放手吧,提斯。”

“放他走吧。”

提斯把手伸进口袋里,掂量了一下里面的手枪,再看看众人的脸色,随即把手松开,将手枪留在口袋里没掏出来。他说:“这么说来,非这样不可?”

“非这样不可。”有人答道。

提斯终于放开了男孩。“算了,你滚吧!”他伸手猛地往店里一指,“可是你别留下那些垃圾塞在我店里。”

“不会的,先生!”

“你在店后面的那个窝棚,里面全是垃圾!你快把那些垃圾清理出来,一把火烧掉!”

傻子摇头道:“我会带去火星。”

“他们才不让你带垃圾上那些烂火箭呢!”

“我会带去火星。”男孩轻声坚持道。

他跑进五金店,里面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很快他就走出来了,手里是陀螺、玻璃弹子、旧风筝……都是他多年来收集的玩意儿。就在这时,那辆破福特刚好开到门前。傻子爬上车,把车门关上。提斯站在门廊上,脸上有一丝挖苦的微笑。“你去那儿能干什么呢?”

“从头开始。”傻子答道,“我要自己开一家五金店。”

“该死的!你学了我的本事,然后就跑掉偷偷自立门户!”

“不是的,先生。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先生。可是现在都已经这样了,我就算早知道也没办法啊,提斯先生。”

“我猜你们的火箭都有名字了吧?”

他们看着汽车仪表盘上面的钟。

“是的,先生。”

“就像‘伊利亚’和‘马车’,‘大轮’和‘小轮’,‘信仰’、‘希望’与‘宽容’之类的,是吧?”

“我们已经给火箭起好名字了,提斯先生。”

“或者叫‘圣父圣子圣灵’?快说,小子,有没有一艘火箭叫‘第一浸信会’?”

“我们这就得走了,提斯先生。”

提斯大笑道:“你们有一艘火箭叫‘轻摇浅荡’,另一艘叫‘仁慧吾车’,对吧?”

破车启动了。“再见,提斯先生。”

“你们还有一艘火箭叫‘赌一把’吗?”

“再见,先生。”

“还有一艘叫‘约旦河上’!哈哈!小子,你就自己托起那艘火箭吧!你自己把火箭抬上半空吧!小子!去吧,去炸个稀巴烂!我都懒得看你!”

破车开进它自己搅起来的尘土中。男孩站起来,双手拢在嘴边,向提斯喊出最后一句话:“提斯先生,提斯先生,从今以后,你晚上干什么呢?到了晚上你干什么呢?提斯先生!”

提斯在沉默中看着破车渐渐远去,消失在路的尽头。“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喃喃自语,“我晚上干什么?”

眼看着尘土慢慢落在地上,提斯这才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了。在许许多多个晚上,人们开车来他的房子找他。这些人目露凶光,抱膝而坐,车上竖着一根根尖锐的霰弹枪枪管,就像夏夜树下的一群鹤。那些人按响喇叭,他一阵狂喜,随即拿枪走出去,用力甩上家门。他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就像一个十岁小孩那么激动。在车里扔着一卷麻绳,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装满子弹,衣服显得特别臃肿。那些年,他们在路上飞驰了多少个夜晚?风吹进车内,吹乱他们的头发,遮住他们凶神恶煞的眼神。他们一边高声呐喊,一边敲打某间小破木屋的门板,然后他们挑选一棵树——最结实的一棵树!

“那个王八蛋原来是说这个?”提斯一下子蹦进阳光里,“回来!你这个杂种!我晚上干什么?你这个恶心放肆的王八……”

其实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他突然觉得内心一阵空虚、一阵恶心。对啊,以后我们晚上干什么好呢?他想,现在他们走了,我们怎么办?他心里只剩下绝对的空虚和麻木。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检查子弹。

“你要干什么,塞缪尔?”有人问。

“杀了那个王八蛋。”

老爷子说:“你别气昏了头。”

可是塞缪尔·提斯已经绕到五金店后面不见了。很快他开着一辆敞篷车出来。“谁和我一起去?”

“我想兜一下风。”老爷子站起来。

“还有谁?”

没人答应。

老爷子上了车,关好车门。塞缪尔·提斯猛踩一脚油门,车子呼啸而出,掀起漫天尘土,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朗朗晴天之下,干涸的原野热气蒸腾,他们沿着黑人的去路飞驰,两人都没有说话。

车子停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们走哪个方向了,老爷子?”

老爷子眯着眼睛。“我猜是直走吧。”

于是他们继续前行。空荡荡的路上只有这一辆车行驶在树荫之下,发出孤独的响声。开着开着,他们留意到路上有些异样。提斯慢下来,把头伸出车外,瞪起一双黄色的眼睛察看。

“该死的!老爷子,你看这帮杂种干的好事!”

“什么事?”老爷子一边张望一边问。

在这条空荡荡的乡村公路边上,每隔几英尺就放着一些东西,明显是他们离开时刻意摆放的。这里有破旧的旱冰鞋、一块裹满了小饰物的大手帕、一些旧鞋、一个马车轮、一堆堆裤子大衣和旧帽子、一些从风铃上面掉下来的水晶块、一簇簇栽在锡罐子里面的天竺葵、一碟碟蜡封的水果、一沓沓南方政权的伪币、洗手盆、洗衣板、晾衣绳、肥皂、三轮车、园艺剪、玩具马车、弹簧玩偶盒、一块从黑人教堂拆下来的彩色窗玻璃、一整套刹车鼓、一条条内胎、一罐罐冻奶油、床垫、沙发、摇椅、小镜子……这些东西都不是随随便便扔在地上的,而是仔仔细细地摆放在积满尘土的公路边,一件件都放得庄重得体,都倾注了感情。当时的情形就像整个城市的人来到这里,人人手上都拿满东西,随着黄铜喇叭嘹亮的一声响,每个人都把手上的东西奉献给安静的尘土,从此这些地球的原住民作别这片土地,直冲蓝色的天堂。

“他们说不会烧掉。”提斯怒吼道,“不,他们不像我说的那样,把这些破烂一把火烧掉。他们带着这些东西,全部摆在路边,为了离开的时候再多看一眼。这些黑鬼以为自己很聪明!”

他发疯似的把车开得扭来扭去,碾压路边的东西,想把一切都撞烂压扁。他就这样跌跌碰碰地追下去,撞散了纸片、首饰盒、镜子和椅子。“撞一个!该死的!又撞一个!”

他们颠簸了几英里,前轮突然发出一声锐响,车子一头栽进路边的大坑里,提斯整个人被甩到车窗上。

“王八蛋!”他爬出车子,拍打身上的尘土,气得几乎要号啕大哭。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他看着这条空荡荡、静悄悄的路,迎着扑面的热风说道:“这下我们追不上了!永远永远也追不上了!”他眼中只剩下路边的一沓沓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就像一个个废弃的神龛。

一个小时后,提斯和老爷子疲劳不堪地走回五金店。那些人还坐在那里,留意着天上的动静。提斯坐下来,刚刚松开靴子,有人大声叫道:“快看!”

“我才不看呢!”提斯说。

可是其他人都抬头张望,只见远空中升起一个个金色的绕线筒,越飞越高,终于消失不见,只在留下一条条火焰。

在眼前的棉花地里,暖风慵懒地吹拂着雪花似的棉絮。远处的田野中搁着一个个无人采摘的西瓜,就像一只只三色猫躺在地里晒太阳。

门廊里的人都坐了下来,面面相觑。他们看见五金店的货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黄色绳索,子弹在盒子里闪烁着晶莹的黄铜亮光,银色手枪和黑色长管霰弹枪安安静静地高挂在阴影里。有人放了一根稻草进嘴里嚼,有人低头用手指在尘土中画画。

终于,塞缪尔·提斯耀武扬威地举起一只靴子,将它翻了个个儿,然后盯着靴子说道:“你们留意到了吗?即使到了最后一刻,嘿嘿,他还尊称我做‘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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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处指美国民谣《以西结看见了轮子》(Ezekiel Saw the Wheel),歌词来源于《圣经以西结书》,讲述先知以西结看见了神的异象。这首歌曾被许多黑人民谣歌手传唱。

(2) 伊利亚、马车指《圣经列王记下》中先知伊利亚乘坐燃烧的马车回天堂。大轮、小轮指《圣经以西结书》中先知以西结看见的异象。

(3) 指美国黑人灵歌Swing Low,Sweet Chariot,内容也与先知伊利亚乘马车回天堂有关。

(4) 指20世纪早期美国黑人歌手Big Bill Broonzy的蓝调歌曲Roll Dem Bones。

(5) 此处指白人聚集起来用私刑折磨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