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4月:悠长岁月
刊于《麦克林》(MacLean's)
1948年9月15日
刘媛 译
每当风在空中呼啸时,一家人就会齐齐坐在小石屋里,对着柴火堆暖手。疾风将运河水搅得波澜起伏,几乎要将万千星辰从夜空中刮落,但海瑟威先生总是满足地坐在那儿,和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也会跟儿子和两个女儿讲起地球上的往昔生活,听他们乖巧地答话。
这已经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十个年头,火星已经变成了一座坟场。地球是否也有同样的遭遇?这正是海瑟威一家在漫长的火星夜晚经常会讨论,甚至陷入僵局的话题。
今夜,一场肆虐的沙尘暴席卷了低洼地带的墓园,横扫古老的城镇,势要将那些由美国人新造却已荒凉的城市的塑料墙体也掩埋在沙尘之下。
沙尘暴渐渐平息。海瑟威先生走到户外,望向起风的天空,看着发出绿光的地球。他用手遮住额头,仿佛要让眼睛适应黑暗房间天花板上发着微光的灯泡。然后,他看向四周早已干涸的海床。他想,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了,只剩下我,还有他们。他回头看了看石屋里的家人。
地球上现在怎么样了?他用那架三十英寸的望远镜看不出地球表面有什么明显变化。好吧,他对自己说,要是我万事小心,再熬上个二十年不成问题。也许会有人来,乘着喷射红色火焰的火箭,从死海的另一边或是从天而降。
他朝屋里喊:“我去走走。”
“去吧。”妻子回答。
他静静地在一片废墟里踱步。“纽约制造。”他路过一块金属,念着上面的铭文,“在古老的火星城镇湮没之前,这些来自地球的玩意儿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朝坐落在蓝山间的那座有着五百年历史的村庄看去。
接着,他来到一处孤寂的火星墓地——在小山上有一堆六边形石头,任由寂寥的晚风吹拂。
他站在那儿,看着四座坟墓,每座上面都立着做工粗糙的木质十字架,墓碑上还写着逝者的名字。他没有掉眼泪,眼泪早就流干了。
“你们能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吗?”他问十字架,“我孤单极了。你们明白的,对不对?”
他返回石屋,进门前又一次手搭凉棚,在黑漆漆的夜空中搜寻。
“你一直在等啊等啊,看啊看啊,”他对自己说,“也许会有那么一个夜晚——”
这时,天空中出现了一点不起眼的红色火焰。
他走到小屋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再仔细看看。”他自言自语。小小的红色火焰依旧在天际。
“那玩意儿昨晚可不在那里。”他轻声说道。
他踉跄着一下摔倒,又飞快爬起来,跑到小屋后面,转动望远镜,把它对准夜空。
一分钟后,经过漫长而疯狂的凝视,他出现在小屋低矮的门前。妻子、儿子和两个女儿都齐刷刷地转头望向他。终于,他开口说话了。
“我有好消息,”他说,“我观察了天空,有火箭来带我们回家了,天亮之前就会抵达这里。”
他垂下双手,然后又用手抱头小声哭了起来。他在那天凌晨三点烧光了新纽约城中剩下的一切。
他拿上一支火把,走进了那座塑料建造的城市,让墙壁被火舌席卷。整座城市火光冲天,热浪逼人。起火面积足足有一平方英里,醒目得就算是在太空中也看得见。那光亮能把火箭召唤到海瑟威先生和他的家人身边。
他的心脏激动得快要跳出来了。“瞧见没?”他回到小屋里,对着火光举起一个积满灰尘的酒瓶,“这酒是我特地给今晚存的。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找到我们!这是值得干杯庆祝的大喜事!”
他往五个玻璃杯里倒满了酒。
“这么长时间了啊,”他脸色严峻地看着面前的酒,“还记得战争爆发那天吗?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零七个月。后来所有火箭都被召唤了回去。而你、我,还有孩子们,当时正在山里从事考古工作,研究火星人古老的手术方式。我们策马狂奔,差点儿把马都给累断气,记不记得?”可我们晚了一星期才抵达城市。所有人都走了,火箭一艘接一艘地飞走,也没等等我们这些掉队的人,记得吗,还记得吗?后来我们才得知,这个星球上只剩下我们了。天哪,天哪,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要不是有你们,我亲爱的家人,我怎么可能支撑到今天。如果没有你们,我早就自杀了。只要有你们陪在身边,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敬我们大家。”他举起手里的酒杯,“敬我们漫长的相守。”他一饮而尽。
妻子、儿子和两个女儿也将酒杯端到嘴边。美酒顺着他们四个人的下巴缓缓流下。
天亮时,整座城市都和海床上一样,被风吹得落满了柔软的大块黑色灰烬碎片。火焰已经熄灭,但目的达到了——天空上那团红光距离他们更近了。
从石屋里飘出了烤姜饼的浓郁香味。海瑟威进门时,妻子正站在桌边,从烫手的平底锅里往外盛新出炉的面包。两个女儿拿着硬硬的扫把轻轻打扫光滑的石头地面,儿子则在擦拭银质餐具。
“我们得给他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海瑟威先生大笑,“快去换上你们最漂亮的衣服!”
他匆忙跑进位于农场另一端的宽敞的金属储藏室。那里有冷藏箱和发电装置,是他在过去这些年里用他那能干而紧张的短粗手指修理复原的,他还利用空余时间修好了钟表、电话和线轴录音机。小屋里装满了他制造的各种东西,有些东西的功能构造即便现在看来也神秘莫测。
他从冷藏箱里取出整整存放了二十年的豆子和草莓,纸板盒上结满了霜。他还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冻鸡。
当火箭抵达时,屋子里飘满了美食的香味。
海瑟威像孩子一样冲下山,中途由于胸口剧痛而停下一次。他坐在石头上喘了口气,然后又是一路狂奔。
他伫立在火箭喷出的热浪里。舱门开了,有人往下看。海瑟威手搭凉棚,过了半晌才喊出:“怀尔德队长!”
“是谁?”怀尔德队长从火箭里跳出,看着面前这位老人,然后惊呼着伸出手,“天哪,是海瑟威!”
“真的是你。”他们看着彼此的脸。
“海瑟威,我的旧部下,第四次远征队的老兵。”
“久违了,队长。”
“真是太久了,见到你真好。”
“我老了。”海瑟威简短地回答。
“我也不再年轻。我先后到木星、土星和海王星执行了二十年的任务。”
“我听说他们强迫你升职,好让你不再插手火星的移民政策。”老人环顾四周,“你已经离开太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怀尔德说:“我能猜到。我们曾经两次绕火星飞行,只在距离这里一万英里的地方找到过一个名叫沃尔特·格力普的男人。我们提出带他走,可他拒绝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一条大路中间坐着摇椅抽烟斗,朝我们挥手致意。火星真是一丁点儿人气都没有了,地球的情况怎么样?”
“我知道的和你差不多。以前我还能收到地球的无线电信号,十分微弱。可那用的是一种别的什么语言。真可惜外语我只懂拉丁文,所以偶尔才能听明白只言片语。基本上都是关于地球上的混乱局势,战火还在燃烧。你要回去吗,长官?”
“是的。我们也想知道地球上的变化。在那么遥远的太空根本收不到无线电信号。我们想看看地球,哪怕它已经面目全非。”
“你会带我们一起走吗?”
队长回答:“当然。还有你的妻子,我还记得她。那是在二十五年前吧?当他们开创‘第一镇’时你选择了退出,并把她带到了这里。还有你的孩子们——”
“我的儿子和两个女儿。”
“没错,我记得。他们也在这儿吗?”
“就在屋子里。我在山上给大伙儿准备了美味的早餐,来吗?”
“简直受宠若惊啊,海瑟威先生。”怀尔德队长朝火箭大喊,“全员下船!”
他们朝山上走去,海瑟威和怀尔德队长在前,二十名队员紧随其后,大口呼吸着清晨稀薄凉爽的空气。太阳出来了,今天的天气不错。
“你还记得那个斯彭德吗,队长?”
“我对他始终记忆犹新。”
“我每年都会到他的坟上看看。他似乎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愿意让我们来这儿。现在既然我们要跑得一个不剩,这下可算如他所愿了。”
“还有个人叫什么来着?帕克希尔,山姆·帕克希尔?”
“后来他摆了个摊子卖热狗。”
“听起来像他的作风。”
“然后第二周就回地球参战去了。”海瑟威突然用手捂着胸口,一屁股坐在了岩石上,“真抱歉。这么多年没见,我太激动了,得缓缓。”心脏跳得格外用力,他默数着心跳,情况非常糟糕。
“我们队里有医生,”怀尔德说,“请原谅,海瑟威,我知道你会给自己看病,可最好还是让专业的医生帮你瞧瞧——”他示意医生过来。
“我没事,”海瑟威坚持说,“就是太激动了。”他快喘不过气来,嘴唇也开始发紫。当医生把听诊器放在他胸前时,他继续说道:“知道吗,我这么多年苦熬着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现在你们终于要带我回地球了,就算让我马上咽气我也死而无憾。”
“给。”医生递给他一粒黄色的小药丸,“你还是先静静,歇一会儿。”
“用不着,我坐会儿就行了。见到你们真好。又听见新的声音了。”
“药丸管用吗?”
“好多了。我们走吧!”
他们继续朝山上走去。
“爱丽丝,看看谁来了!”
海瑟威皱着眉弯腰钻进石屋。“爱丽丝,听见我喊你了吗?”
他的妻子从屋里走出来。接着是他的两个女儿,高挑而优雅,后面跟着个头更高的儿子。
“爱丽丝,你还记得怀尔德队长吗?”
她犹豫地看着海瑟威寻求提示,然后笑了起来。“当然了,怀尔德队长!”
“我记得,在我出发去木星之前,我们还一起吃过晚饭呢,海瑟威太太。”
她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这是我的两个女儿,玛格丽特和苏珊。还有我的儿子约翰。你们还记得队长吧?”
他们彼此握手,相谈甚欢。
怀尔德队长闻了闻飘散在周围的香味。“烤姜饼?”
“您来点儿尝尝?”
大家毫不迟疑地动起手来。搭桌子的搭桌子,端盘子的端盘子,很快,漂亮的锦缎餐巾、精致的银质餐具就被摆上了桌,热气腾腾的美食一道接一道地送到客人们面前。怀尔德队长站在那儿,先注视着海瑟威夫人,然后是她的儿子和两个静静忙碌着的女儿。他们在他周围来来回回地奔走,他看着他们的脸,他们充满活力的双手和没有皱纹的脸庞上的每一个表情都牵动着他的目光。然后,他坐在男孩子帮他拉过来的一把椅子上,问:“你今年多大了,约翰?”
“二十三岁。”儿子回答。
怀尔德笨拙地拿起自己的餐具,脸色倏地变得苍白。他身边另一个人小声说:“不太对劲啊,怀尔德队长。”
男孩起身去准备更多的椅子。
“怎么了,威廉姆森?”
“我已经四十三了,队长。我和约翰·海瑟威当年是同学,那是二十年前。他说他现在才二十三岁,而且看上去也是这个年纪。可是不对啊!他应该至少四十二了。怎么回事,长官?”
“我不知道。”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长官。”
“是有点儿不对劲。那两个女儿也是,我在差不多二十年前见过她们,她们如今还是当年的样子,一点儿皱纹都没有。能帮我个忙吗?去替我跑个腿,威廉姆森。我告诉你去哪儿,去查什么。等早饭吃到一半时你就开溜。走十分钟应该就到了,那地方离这里不远。我在火箭着陆时看见了。”
“汤来了!聊什么呢,这么严肃?”海瑟威太太把汤舀到每个人碗里,“笑笑嘛,我们都聚在一起了,旅行结束,家人团聚的感觉多美好!”
“是啊。”怀尔德队长大笑,“你看上去真是健康又年轻,海瑟威太太!”
“活力不亚于你们这些人吧?”
他看着她转身离开,她粉嘟嘟的脸上红光满面,眼角眉间没有一丝皱纹,像个光滑的苹果。听到什么趣事她都会放声大笑,利落地将沙拉盛到大家的碗里,一次都没有停下来喘口气。身材颀长瘦削的儿子和曲线优美的女儿显得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机灵风趣,讲述着他们在火星上度过的漫长岁月和隐秘生活,而父亲则朝他们赞许地频频点头。
威廉姆森突然起身向外跑去。
“他这是要去哪儿?”海瑟威问。
“到火箭上看看。”怀尔德回答,“——但是就像我说的,海瑟威,木星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对人类来说有价值的东西。土星和冥王星也是一样。”怀尔德机械地讲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想着威廉姆森能快些下山,然后回来汇报他的发现。
“谢谢。”他向为他倒酒的玛格丽特·海瑟威道谢。他用力撞了玛格丽特的手臂一下,可她根本不介意。她的肌肤温暖而柔软。
坐在桌子对面的海瑟威先生则停下了好几次,用手指痛苦地按压着胸口,倾听周围人轻声的交谈和突然爆发的笑声,时不时地朝心不在焉的怀尔德投来关切的目光,担心烤姜饼不对他胃口。
威廉姆森回来了,又坐下吃自己盘中的食物,直到队长在一旁小声问他:“怎么样?”
“我找到了,长官。”
“然后呢?”
威廉姆森脸色苍白,注视着谈笑风生的人群。海瑟威的儿子正在讲笑话,而他的两个女儿笑得前仰后合。威廉姆森说:“我到墓地里去了。”
“四个十字架都还在?”
“都还在,长官。上面的名字也没动过。我把他们抄下来了。”他念着一张白纸条上的字,“爱丽丝、玛格丽特、苏珊和约翰·海瑟威。死于未知病毒。2007年7月。”
“谢谢,威廉姆森。”怀尔德队长闭上眼。
“那是十九年前了,长官。”威廉姆森的手在颤抖。
“没错。”
“那这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您打算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
“要告诉其他队员吗?”
“不忙。请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我现在吃不下,长官。”
聚餐以品尝从火箭里取来的美酒作结。海瑟威站起身祝酒:“敬你们所有人——再次有朋友相伴的感觉真好。也敬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没有你们,我无法一人独活。正是你们的悉心照料才让我有勇气继续活下去,有勇气等着朋友们到来。”他举起酒杯对着家人,家人也自然地回望他,随后垂下眼,把杯里的美酒一口喝干。
海瑟威也喝下了自己杯中的酒。当他滑向桌边跌在地上时,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几名队员扶他躺好,医生弯腰为他诊断。怀尔德碰了碰医生的肩膀,医生抬眼摇了摇头。怀尔德跪下握住了老朋友的手。“怀尔德?”海瑟威的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我把早餐搞砸了。”
“别胡说了。”
“替我跟爱丽丝和孩子们道别。”
“你等一下,我叫他们过来。”
“不,不,千万别叫!”海瑟威大口喘气,“他们不会明白的。我不想让他们明白!不要!”
怀尔德没有动。海瑟威已经咽了气。
怀尔德等了很久,然后站起身,远离了围在海瑟威身边的那群目瞪口呆的人。他朝爱丽丝·海瑟威走去,看着她的脸,开口说:“你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
“和我丈夫有关?”
“他刚刚去世了,死于心力衰竭。”怀尔德看着她。
“我很遗憾。”她说。
“你难过吗?”他问。
“他不想我们为他难过。他告诉过我们,死亡终有一天会将我们分开,他不想看到我们为他哭。而且,他也没有教我们该怎么做,他不愿意让我们学会。他说一个人最悲惨的事就是品尝孤单和悲伤的滋味,然后痛哭失声。所以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哭泣和难过是什么感觉。”
怀尔德看着她柔软而温暖的双手、修剪整齐的指甲和细弱的手腕。他注视着她修长、光滑、洁白的脖子,还有闪烁着智慧的双眸。最后,他说道:“海瑟威先生把你和孩子们照顾得很好。”
“他听你这么说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们是他的骄傲,不久之后他甚至忘记了我们是他塑造出来的。最后,他像对待他真正的妻子和孩子那样关爱和照料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确实是他真正的家人。”
“你们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是的,多年来我们每天都坐在一起谈心。他是个健谈的人。他喜欢这间石屋和温暖的火焰。其实我们本可以到城里找一栋普通的房子住,想过原始还是现代的生活随他选。他把在城里的实验室里做过的所有实验都告诉了我。他在那座美国死城的地底下绕满了电线,然后接上了扩音器。只要他按下一个按钮,整座城就会灯火通明并且发出响声,如同有一万个市民住在里面。那响声里有飞机在起降,汽车在鸣笛,还有人们在高声交谈。他就那么坐着,点上一支雪茄,跟我们说话,城里的声音也会传到我们这儿,有时还会有电话打来,里面有提前录好的声音,向他提出科学或手术方面的问题,让他作答。有我们、城里的声音、隔三岔五的电话和雪茄的陪伴,海瑟威先生过得相当惬意。只有一件事他不允许我们做,”她说,“那就是变老。他每天都在变老,可我们的容颜始终一如往昔。我想他不介意这些差别,他就愿意让我们这样陪在身边。”
“我们会把他葬在那四个十字架所在的墓地里。我想他会喜欢的。”
她用手轻轻摸着他的手腕。“他一定会的。”
队长下达了命令。海瑟威的家人跟在短短的队伍后面往山下行进。海瑟威的遗体蒙着白布放在担架上,由两名队员抬着。他们经过了石屋,还有海瑟威在多年以前开始工作的那间储藏室。怀尔德停下脚步,往工作间里看去。
他想,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看着妻子和三个子女相继死去,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在寒风和无边的寂静中苟活,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为他们献上十字架,然后埋进墓地,接着回到工作间,使出浑身解数,凭借脑海中的记忆、精湛的技术和过人的天赋,一点一点地拼凑出妻子、儿子和女儿的音容笑貌。下方有那么大的一座美国城市,各色补给品应有尽有,因此对于一个才能卓越的人来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他们踩在沙地里,发出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当他们抬着担架走进墓地时,已经有两名队员在铲土了。
他们在当天傍晚返回了火箭。
威廉姆森用下巴指了指那间石屋。“我们要拿他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队长回答。
“您准备把他们关掉吗?”
“关掉?”队长显得有些吃惊,“我从没这么想过。”
“您不打算带他们一起走?”
“不,那样毫无意义。”
“您是说,您打算什么都不做,让他们这样留在这里?”
队长给了威廉姆森一把枪。“要是你能做些什么的话,那你比我强得多。”
五分钟后,威廉姆森从小屋里汗涔涔地走出来。“这枪还给您。我现在明白您的意思了。我拿着枪进了屋子。他的一个女儿对着我微笑,另外三人也是。他的妻子给我端来一杯热茶。天哪,干掉他们简直是谋杀!”
怀尔德点了点头。“再也不会有像他们那样足以和人类媲美的机器人了。他们理应活下去——再活十年、五十年,甚至两百年。没错,他们有着同样的生存权利——和你、我,和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他弹了弹烟斗,“好了,上船。我们该走了。这座城市的使命已经完结,跟我们没有关系了。”
天色已晚,冷风骤起。队员们上了火箭,队长有些踌躇。威廉姆森说:“您不是想回去跟他们道别吧?”
队长冷冷地看着威廉姆森。“这不关你的事。”
怀尔德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迎风大步朝石屋走去。火箭里的队员们看见他的身影徘徊在石屋门口。然后,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队长握了握她的手。
过了一会儿,怀尔德队长跑步返回了火箭。
那些夜晚,当狂风从死海的海床上吹来,掠过六边形墓地,从四个旧的和一个新的十字架间吹过时,在远处低矮的石屋里有灯光摇曳。屋外寒风呼啸,沙尘盘旋,冷星闪烁。四个人影——女人带着儿子和一双女儿,悠闲地围坐在炉火前,谈天说地,放声大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需要任何缘由,女人会从屋内走出,仰望天空。她举起双手,长久地凝视着地球发出的绿色光芒,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她转身回屋,朝火里添柴,任由屋外狂风大作,死海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