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段圆滑音
刊于《万象》(Omni)
1995年秋
仇春卉 译
仲秋的花园,芬特里斯坐直在椅子里仔细聆听。他手里的饮料一口也没喝,他的朋友布莱克被晾在一旁无人理睬,漂亮房子他不留意,连美好天气也被他忽略了——因为空中传来一阵阵天籁,就像喷泉似的洒落在他们头顶。
“天哪!”他说,“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那些鸟儿?”布莱克一边反问,一边做着与他恰恰相反的事情:喝饮料,看天气,欣赏豪宅,却完全忽略了鸟儿的叫声,直到芬特里斯问起才留意到。
“天哪!你快听!”芬特里斯大叫。
布莱克听了一下。“挺好。”
“你先把耳朵掏干净!”
布莱克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掏耳朵的手势。“掏完了。”
“该死的,你别耍宝了。我是叫你认真听,它们在唱一段旋律。”
“小鸟唱歌,正常啊。”
“不,不正常。一般的鸟或许能够把五六个,最多七八个音符拼凑起来,反舌鸟的声音或许更加多变,但也不能唱整段的旋律。这些鸟儿不一样,你闭嘴仔细听听。”
两人着了魔似的坐着,布莱克的表情渐渐融化了。
“见鬼!”他终于说,“它们确实是在唱一段连续不断的旋律。”他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地聆听。
“是的……”芬特里斯喃喃地说。音符像雨点般不断从树上蹦下来,洒落在两人头上。他闭着眼睛,跟随节拍一个劲儿地点头。“……天哪……真的呀。”
布莱克站起来,想走到树底下向上看。芬特里斯狠狠地低声喝止他:“别捣乱。快坐好,别动!我的铅笔呢?呃……”
他四下瞄了两眼,找到一支铅笔和一个笔记本,随即闭上眼睛,在本子上盲目地写起了狂草。
鸟儿仍在歌唱。
“你不会真的把它们的歌记录下来了吧?”布莱克说道。
“那你看我在干什么?别吵。”
芬特里斯的双眼不时睁开一下,在本子上画五根线,然后把音符往里塞。
“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懂得读谱。”布莱克震惊了。
“我学过小提琴,只是后来我爸爸把琴砸了。求你别说话了!就是这个,这个,对了!”
“唱慢点儿,”他低声道,“等等我嘛。”
鸟儿似乎听到了他的恳求,一改轻快活泼的曲风,鸣声不再嘹亮,反而变得婉转。
一阵风搅动了树叶,就像一位无形的指挥家下了命令,歌声戛然而止。
芬特里斯此时已经满头大汗。他停下手中的笔,瘫倒在座椅上。
“天哪!”布莱克大口喝着饮料,“刚才怎么回事?”
“我在写一首歌。”芬特里斯注视着自己在纸上匆匆写就的乐谱,“或是一部交响诗。”
“给我看看。”
“等一下。”树轻轻地晃动,却没有蹦出新的音符。“我想确认它们已经唱完了。”
一片静默。
布莱克拿起那几页纸,目光转向纸上的音阶。“我的老天爷啊!”他吃惊地说,“这些真的是旋律啊!”他抬头看着树顶,鸟鸣没有了,翅膀的扑腾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厚重的碧绿。“那些鸟儿是什么品种?”
“这些是永恒之鸟,是完美音乐汇集了天地日月精华而生出来的小动物,”芬特里斯说,“有些东西造就了它们,还让它们生来就有后代,后代的名字就叫歌曲——”
“胡说八道!”
“怎么胡说八道了?造就它们的可能是空气中的某些成分,可能是它们在黎明时分吃的种子里面的某些物质,也有可能是天气和气候的突变,天知道。可是它们现在是我的,还有这首美妙的曲子,也是我的。”
“话虽这么说,”布莱克说道,“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奇迹发生的时候不要质疑。天哪,那些小鸟儿可能一直都很厉害,长年累月把这些不可思议的好歌吐出来,却没有人去听。今天,有史以来第一次,终于有人听了。那个人就是我!现在我要考虑的是,怎么好好利用这份天赐的厚礼。”
“你不会真的想——”
“我已经一年没工作了。我封存了计算机,提早退休,今年才四十九岁,就已经无聊到整天跟朋友说要织流苏花边给他们装饰墙壁。我应该选哪个?朋友?流苏花边?还是莫扎特?”
“你是莫扎特吗?”
“我只是他的私生子。”
“一派胡言!”布莱克大声说。他抬起脸正对着树顶,仿佛用一把大口径短铳枪指着树顶,眼看就要一枪把合唱团轰散了。“那些树、那些小鸟只不过是一个罗夏墨迹测试。它们的叫声其实只是一团乱糟糟,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分辨的曲调,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节奏。所谓旋律,只是你自己的潜意识把某些音符从混乱中筛选出来了而已。我刚才还真的被你愚弄了,可我现在心清目明,不再上当啦!你从小就爱作曲,只是这个欲望一直被压抑在心底罢了,所以现在你才会让一群笨鸟揪着你的耳朵走。快把笔放下吧!”
“你说的才是一派胡言呢!”芬特里斯大笑道,“我们俩游手好闲了十二年,快闷死了,现在其中一人终于找到理想的职业,你只不过是妒忌我罢了。我应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边听边记,边记边听。你快坐下来,别妨碍了音效。”
“就算坐下来,”布莱克大声说,“我也——”他用双手捂住两只耳朵。
“也行,”芬特里斯说道,“这么奇妙的现实,你就尽管逃避吧。我还得修改几个音符,算是给我这个意外得到的小宝贝接生。”
他抬头瞥了树顶一眼,低声道:“等等我。”
树叶沙沙作响,随即陷入寂静。
“疯子。”布莱克咕哝道。
一个、两个、三个小时之后,布莱克进出藏书室好几次,开始还放轻脚步,后来脚步声如雷贯耳。他大声问:“你在干什么?”
芬特里斯正伏案奋笔疾书,答道:“正要完成一组交响乐。”
“就是你在花园开了头的那个?”
“不是我,是小鸟开的头,是小鸟!”
“小鸟就小鸟吧。”布莱克慢慢凑上来,看着那些疯狂的笔迹,“你怎么懂得作曲呢?”
“主要是它们作的,我只是增加一些变奏而已。”
“瞧你这股自负的劲儿,鸟类学家知道了一定恨死你,非把你批臭不可。你以前尝试过作曲吗?”
“没有,”他的手指上下翻飞,迂回旋转,在桌面上摩擦,“今天才开始的。”
“你这是在抄袭那些唱歌的小鸟,你当然心知肚明了,对吧?”
“借!布莱克,是借!比如说一个挤奶女工在黎明时分一边工作一边唱歌,要是她哼哼的旋律有幸被法国作曲家柏辽兹借用,嘿嘿!又比如说,如果捷克音乐家德沃夏克听到一个弹班卓琴的南方佬弹《念故乡》,就把这一段偷去补齐了《新世界交响乐》,为什么我就不能够织一张网捕获几个音符呢?好了,乐章终结!大功告成!帮我起个标题吧,布莱克。”
“我?我可是五音不全哪。”
“叫《皇帝的夜莺》,如何?”
“俄国那位斯特拉文斯基用过了。”
“《群鸟》?”
“那是希区柯克的电影。”
“该死的!这个呢—《困在镀金鸟中的约翰·凯奇》?”
“英明啊!可惜没人知道约翰·凯奇是谁。”
“嗯……这样的话……我想好了!”
然后他写道:《喜鹊四十七,烤在一张馅饼里》。
“你说的那个应该是黑鸟。还不如用约翰·凯奇算了。”“别废话!”芬特里斯拨通电话,“喂,是威利吗?能过来一下吗?对,一件小活儿,交响乐方面的项目,是帮一两个朋友联系的。你们交响乐团通常是怎么收费的?是吗?可以啊,那就今晚见吧!”
芬特里斯挂了电话,抬头凝视着树顶,眼神中充满了惊叹。
“接下来会怎样呢?”他喃喃自语。
一个月后,这部作品的名字被精简为《喜鹊四十七》,由格兰代尔室内交响乐团首演。演出后全场起立鼓掌,评论界好评如潮,这个结果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芬特里斯喜极忘形,全情投入地参加各种演出,大型的、小型的,交响乐团、歌剧表演,只要是演出邀约就来者不拒。这几个星期以来,他每天都听着树上小鸟的奇特合唱,却什么也没有记下来,因为他想观望一下,看看这个“喜鹊”实验的奇迹能否被重复。这段时间,好评如暴风骤雨般袭来,乐评人上蹿下跳地争相赞美。于是芬特里斯知道了,这时候应该乘着东风未尽,再接再厉。
于是,新的作品陆续面世了:《翅膀》《飞翔》《夜唱团》《幼鸟牧歌》《巡逻在拂晓》,每一曲新作品都受到一轮全新的热烈吹捧。乐评人对优秀的作品总是恨之入骨,可现在他们却不得不一致给予好评。
“到现在,”芬特里斯说,“我应该早已嚣张得众叛亲离了,可是全赖那些小鸟警醒我保持谦虚。”
“还有就是,”布莱克坐在树下,等待着小鸟用歌声为他们祝福,继续奉上神赐的音乐作为精神食粮,“你该闭嘴了。那些又笨又坏的作曲家很快就会蜂拥过来躲在树丛里面,一旦他们发现了你的秘密,你就要变成明日黄花、过气的小贼。”
“小贼!天哪,说得好!”芬特里斯大笑道,“小贼。”
谁料他们居然一语成谶。
凌晨三点,芬特里斯往外瞄了一眼,竟然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高举双手,拿着一个手持磁带录音机,一动不动地站着,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扮作鸟鸣。眼看这招不灵,这个若隐若现的小贼试着扮鸽子咕咕叫,然后扮黄鹂、扮公鸡,还手舞足蹈地转圈。
“你去死吧!”芬特里斯扑出去,发出霰弹枪声似的一声怒吼,“何方小贼竟敢擅闯老子的花园?是沃尔夫冈·菩劳蒂吧?沃尔夫冈你出来!给我滚蛋!”
菩劳蒂吓得录音机也摔地上了,急忙纵身跃过一丛灌木,扎着满身荆棘尖刺,落荒而逃。
芬特里斯一边咒骂一边捡起一个被落下的笔记本。
本子上面写着“夜之歌”三个字,磁带录音机里是一段很好听的鸟声合唱,竟然有萨蒂的风格。
打那以后,越来越多小贼在午夜光临,熬到黎明才走。芬特里斯意识到,这帮小贼很快就会扼杀他的创造力,使他陷入沉寂。他现在终日在花园里徘徊,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种子去喂他那些美丽的小鸟,于是他拼命给草地浇水,把虫子都灌出来,好让小鸟有东西吃。在一个个无眠的夜晚,他挺着疲惫的身躯守夜,偶尔打个盹,醒时就会发现沃尔夫冈·菩劳蒂那几个狡猾的爪牙骑在墙上,引诱小鸟唱咏叹调。有一晚,他们甚至爬到树上哼哼唧唧的,想勾引小鸟跟着唱。
霰弹枪才是最终答案。那一声轰天巨响之后,花园清净了整整一个星期。可是,一个星期之后,竟有人趁着夜色来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坏事——那人悄悄地把这棵树的枝条砍掉,还把整棵树锯断了。
“啊!这帮妒贤嫉能的作曲家!可怕的谋杀犯!”
于是所有小鸟都飞得无影无踪,莫扎特二世的艺术生涯也一起完蛋了。
“布莱克!”芬特里斯吼道。
“好朋友,我在这里。”布莱克一边回答一边抬头,只见原来那片郁葱已经没了,只剩下一块荒凉的天空。
“你的车停在外面吗?”
“如无意外,应该还在吧。”
“开车!”
开车找小鸟可不比找猫找狗,谈何容易?俗语说:宁要手上雀一只,莫贪林中鸟一双。现在林中那群爱唱《洛基山之春》的鸟高音全走丢了,按这句话的说法,他俩需要抓捕的小鸟简直可以凑成摩门教天幕合唱团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两人依然匆匆忙忙地在各个街区潜行穿梭,在每一个花园驻足聆听。一开始两人精神饱满,那劲头就像黄鹂在半空中飞舞着唱《哈利路亚》,几番折腾之后,两人一下子从半空摔下来,垂头丧气的,变成了徘徊在苍凉暮色中的两只落寞小麻雀。
他们在沥青路和绿树丛的无尽迷宫中穿梭,反复经过相同的地方,依然是一无所获。终于,布莱克点燃烟斗,发表了一个猜想。“你有没有想过,”他躲在烟雾后面幽幽地说,“现在是什么季节?”
“季节?”芬特里斯很生气地反问。
“嗯,那天晚上树倒了,那些小歌唱家狼狈逃窜。无巧不成书,那天正好是立秋,对吧?”
芬特里斯握紧一只拳头,捶着自己的眉头。“你的意思是?”
“你那群朋友飞走了,其实是迁徙。它们现在恐怕已经飞到墨西哥了。”
“如果它们是候鸟的话。”
“你认为它们不是?”
又是一阵痛苦的沉默,他往自己头上又捶了一下。“该死啊!”
“没错。”布莱克说。
“兄弟。”芬特里斯说道。
“在。”
“开车回家吧。”
在期待中度过的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一年里,绝望在萌芽,灵感也在复苏。然而芬特里斯明白,从本质上看,这事情只是另外一个版本的双城记罢了,可惜他不知道另一座城市在哪里。
他想,我那些唱歌的小鸟,每年秋天就向南飞,春天又成群结队涌回北方,沿路还在进行无伴奏大合唱。我竟然想不到也猜不出它们是这样的流浪者,我怎么那么笨呢?
“这样等下去,”他告诉布莱克,“我都要疯了!那电话一刻也不消停……”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就像哄小孩似的说:“好,好的,那还用说?快了。什么时候?很快很快。”
他挂了电话,说道:“是费城交响乐团。他们想要另一组曲子,要求和第一篇同等质量。今天清早打电话来的是波士顿交响乐团,昨天的是维也纳爱乐乐团。我总是敷衍说‘很快’。具体什么时候能交稿?那就只有老天才知道了。一帮追债的疯子!他们之前还像天使一样对我唱颂歌,现在那些天使都变成什么了?”
他把一沓墨西哥、秘鲁、危地马拉、阿根廷的地图以及天气图扔到桌上。
“往南去多远呢?我要不要把布宜诺斯艾利斯和里约热内卢巡视一遍?还有墨西哥的马萨特兰和库埃纳瓦卡?然后呢?竖起耳朵四处乱逛?像斑点猫头鹰似的守在树下等着鸟粪砸下来?闭上眼睛靠在树旁等候那些准旋律和遗失的和音从天而降?阿根廷的乐评人会不会蜂拥而来取笑我这副狼狈样子呢?我决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去研究什么、目的是什么,否则他们肯定笑爆了。可是我应该去哪座城市?应该站在哪种树下?和我院子里这棵树一样的树吗?它们总是选择相同的栖息处吗?难道是厄瓜多尔或者秘鲁有什么特别之处?天哪!我会浪费好几个月在那边瞎猜乱转,最后带着满头鸟食和一身雀屎回家。我该怎么办啊,布莱克?你倒是说句话呀!”
“这个……首先来说吧……”布莱克填满烟斗,点着了,然后徐徐呼出一个带着烟草香气的好主意,“你可以先把这个树墩弄走,再种一棵新的树。”
他们正在绕着树墩转圈,不时踢两脚,希望能踢出灵感。芬特里斯这时刚刚伸出一只脚,闻言立即僵住了。“再说一次?”
“我说——”
“天哪!你真是天才啊!来,让我亲一下。”
“免了免了,拥抱一下吧。”
芬特里斯狠狠地抱了他一下。“好兄弟!”
“不必多说!”
“我们去找铁锹和铁铲吧。”
“您请。我观望好了。”
芬特里斯连忙跑回家里,一分钟后就拿了一把铁铲和一个鹤嘴锄过来。“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动手?”
布莱克吸着烟斗喷着烟雾。“再说吧。”
“一棵长成的树要多少钱?”
“要很多很多钱。”
“嗯,不过,如果这里是那些鸟儿的固定栖息地,如果它们都会回来……”
布莱克又喷了一口烟。“那可能就值回买树的钱了。你就能写出查尔斯·芬特里斯第二号交响乐《初开》之类的。”
“《初开》或者《回归》。”
“反正就是那类名字。”
“或者——”芬特里斯挥起鹤嘴锄砸在树墩上。
“《重生》!”他又砸了一下。
“《欢乐》。”又一下。
“《春收》。”一下。
“《让天堂回响》,怎么样,布莱克?”
“我宁愿选另一个。”布莱克说道。
树墩拔走了,新树也买好了。
“不用给我看账单,”芬特里斯吩咐会计,“你去付就好了。”
这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最高的树,和之前砍掉那棵同属一科。他们把这棵新树种好了。
“要是我的合唱团还没回来这树就死掉,那可怎么办?”芬特里斯问。
“要是这树活了,”布莱克说道,“可你的合唱团没回来,那又怎么办?”
新树种下之后,看来一时半刻不会有生命危险;可他们并不觉得它长得有多么生机勃勃,似乎也没有准备好迎接那群来自遥远南方的小歌唱家。
这时候,天空和树上一样,空荡荡的。
“难道它们不知道我在等着吗?”芬特里斯说道。
“应该不知道,除非——”布莱克提议,“你在大学读的专业是洲际传心术。”
“我向鸟类观察协会的人咨询过,他们说,虽然燕子总是在某一天回到加州卡皮斯特拉诺,误差很小,可是其他种类的候鸟通常会晚一两个星期。”
“如果我是你,”布莱克说,“我就会在等待期间,投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当中,这样可以分散注意力。”
“我刚刚才结束了一段爱情。”
“既然这样,”布莱克说,“那你就自作自受吧。”
时间过得太慢了,分钟、小时、天、周……一轮比一轮过得慢。
布莱克打电话来:“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
“可怜哪!你现在形容憔悴,我实在不忍心袖手旁观。”说完布莱克就挂了电话。
最后一晚,芬特里斯几乎把电话从墙上扯了下来,因为他害怕波士顿交响乐团再打电话来催。他把斧头靠在树干旁边,然后向着这棵新树和空荡荡的天空慷慨陈词。
“最后通牒!”他说,“如果明早七点之前还不出现,咱们就一拍两散。”
说完,他用斧刃蹭一下树干,仰头猛灌两杯伏特加,酒精似乎要从双眼喷射而出。然后他就回去睡觉了。
夜里他醒了两次,窗外唯有轻风拂叶的声音,并没有一点歌声。他梦见鸟儿都回来了,清晨醒来才知道只是一场梦,不禁潸然泪下。
可是……
这种情景,老式的小说里会写“看官且听”。
他闭上眼睛,仔细倾听。
然后,他站起身向窗外看,那棵树变胖了,好像在一夜之间挂了许多看不见的沙袋。树上有轻微的骚动,并不是轻风吹拂引起的晃动,而是树丛中有些东西把树叶编织成了一个整体,按照节拍在舞动。他紧张得不敢再看下去,只能躺回床上,强忍着渴望导致的痛苦,努力思考身边这一切。
一声鸟鸣盘旋着跃进窗口。
他等着。
寂静。
继续啊!他想。
又一声鸟叫。
忍住呼吸,他想,别让它们知道你在听。
别发出任何声音。
第三声,第四声,然后是第五、第六、第七个音符。
天哪!他想,这不会是一帮冒牌的吧?可别把我的真爱吓跑啊!
接下来是一串音符,五个。
他暗自祈祷,可能它们只是需要热身吧。
又传来十二个音符,依然没有特别的音色和节奏。他眼看就要大发雷霆,就像一个疯狂的指挥要赶走整个乐团。就在最后的关头—
奇迹发生了。
一粒粒音符连成一个个小节,再汇成顺畅似流水的旋律,如春潮般喷薄而出,整棵大树仿佛开满了欢乐之花。小鸟合唱团齐声高歌,正式宣布回归。
就在它们演唱的时候,芬特里斯偷偷伸手拿来一个本子和一支笔,藏在被单下面,以免纸笔摩擦声扰乱了鸟儿的歌唱。歌声婉转起伏,燃亮了空气,从树梢一直烧进他的灵魂深处,给他心里注满喜悦与和谐。他的手也在不停地写着,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电话铃响了,他连忙拿起话筒,是布莱克询问他等来没有。他不回答,只是把听筒拿到窗前。
“我要死啦!”布莱克惊叹道。
“不,你要成仙了。”作曲家芬特里斯喃喃说道。
他在本子上写下《第二号交响乐:欢笑》,然后仰头向天,轻声说道:“请放慢一些。要圆滑音,不要急促音。”
大树和树上的鸟儿顺从地照做。
急促音消失殆尽,圆滑音统领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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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 Jr.,1912—1992)美国先锋派古典音乐作曲家。
(2) 欧洲广为传唱的民谣《六便士之歌》中有将二十四只黑鸟烤在馅饼里的情节。
(3) 萨蒂(Éric Alfred Leslie Satie,1866—1925)法国作曲家,是20世纪法国前卫音乐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