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滕珀尔霍夫
夜色尚未降临,薄暮依然昏黄,而德意志剧院的门口早已排起车龙。剧院与主街间隔着一个小花坛,原来为精致俊俏马车而设计的半圆车道将车流送至门前,只不过如今已不见旧时装饰精美的大马车,取而代之的是一辆辆插着小国旗的吉普公务车,街边昔日的林荫如盖现今也剩下烧得焦黑的树桩。剧院依旧是灯火辉煌,在渐暗的夜色中闪耀着璀璨的光芒。门前人声鼎沸,车门开闭的声音不绝于耳。盛大热闹的公演之夜,被炸弹损毁之处都隐没在银幕阴影之中,而其毫无损毁的新古典主义外观则在大堂枝形吊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我真不知道原来柏林还有这么多车。”艾琳感叹道,“我的天!”艾琳和亚力克斯从两个街区外的玛丽恩大街步行前来,于车流中穿梭迂回。
所有同盟国的“友军”都来了,有的还穿着制服,使得这个夜晚竟有点儿像某个国际会议的开幕式。运载煤炭的机群仍在上空低吟,但在所有人都面朝着灯光的这一刻,它们连同那些废墟一起潜匿在幽暗背景中。亚力克斯不禁想起以前魏玛那些星光璀燦的公演之夜的照片,时空变幻,动物宫剧院前的全套晚礼服蜕变为无暖气沙龙里的臃肿羊毛衫,唯一不变的是眼神里对隆重盛世的热切渴望。今晚的柏林正绽放着迷人的光芒。
入口大厅处挤满了候场的观众,大家都伸长脖子焦急地等着好戏开场。文化联盟倾巢而出,战争时期的针织套装搭配着闪眼的人造珠宝,时不时斜觑一眼同盟国友军妻子们的精致服装和雅致卷发。所有人都在举杯寒暄,玻璃杯中的起泡酒辉映着满室华灯,仿佛艰辛的封锁时期已彻底成为过去,只是记忆中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已。
“记住,你等会儿会感到身体不舒服。”亚力克斯递给艾琳一盏酒杯,叮嘱道。
“我们自己的这幕戏。”艾琳奇怪道,“你看,那是克莱将军吗?”
“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应该是他,要不然就是这些军官都长得一个样儿。”
“亚力克斯。”露特·贝劳在身后打招呼,“你拿到票了?噢,你瞧我在说什么胡话,你都在这儿了。我有点儿兴奋过头了。你不介意我给你的是楼上的票吧?美国人都想要舞台前方的一楼座位,而法国人又……不过在二楼你可以清楚地俯瞰整个舞台。”她飘然自得道,“你能感受到吧?每一个人都兴奋无比!这么多年的战乱,现在……现在好像有一百万件事需要完成。”
“布莱希特怎么样?他紧张吗?”
“噢,你理解他的,还是那副慢腾腾的温吞样子。不过我知道,他只是在强装镇定而已,他心里肯定也挺忐忑的,毕竟这是他归国之后最重要的一场演出。我跟他说,虽然你十月份已经抵达柏林,但今晚才是你真正回家的日子。确保今日,1949年1月11日,在你人生旅途中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在多年之后,人们会好奇探询,在《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公演的这一夜,你究竟怀揣怎样的心情?噢,抱歉。”她终于注意到被冷落在一旁的艾琳。
“艾琳·格哈特。”亚历克斯介绍道,“从战前就认识的老朋友了。”
“战前……”露特细细呢喃道,“你知道有趣的是什么吗?我们在这儿排演30年战争期间的一些场景,而在蒂尔加藤散步时,我发现眼前仍是一样的凄然景象,似乎和那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伸出双手做天平状,“里面,外面,都一样。他真是太有远见了,虽然舞台上演的是30年战争时的故事,但台下的观众必定感同身受,深有体会。一出发生在柏林又关乎战争的剧目,还有谁能比在座的他们更有感触?”
“艾琳,竟然在这儿碰到你!太好了!我还在想……”艾尔斯贝特倾身亲吻艾琳的脸颊,面色苍白,眼神躲闪,“噢,亚力克斯,你也在这儿。埃里……”她及时住口,飞速窘迫地用余光扫视四周,以防有心人偷听。还好露特已经渐渐走远,融入人群之中了。
“挺好的,他好了很多。”
“那就好。看来古斯塔夫给他开的药起作用了,他对家人总是如此慷慨贴心……”
“他也在这儿吗?”艾琳截住话头,问道。
“是的,他去取饮品了。我的天!看着这里灯火如此辉煌,而我们那边每天却只有两个小时电量供应,电一来,我们就得抓紧时间匆忙做好所有事情,电熨斗,缝纫机等,都必须在断电之前赶紧处理妥当。冰箱就不用指望了,要能有个冷藏盒我就谢天谢地了,可我们又能去哪儿找到那么多冰块呢?最糟糕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电,有一次竟然在凌晨一点恢复供电,我只能强撑着惺忪睡眼熨衣服。”
亚力克斯往售卖饮品的吧台望去,一眼瞅见了古斯塔夫的瘦高背影,耳边模糊的背景杂音是艾尔斯贝特喋喋不休的冗长抱怨,也许这也是三十年战争时期人们谈话的方式,充满了对家庭社会的积怨不忿。最令人担心的是,艾尔斯贝特夫妇肯定会时不时关注艾琳的动向,而这或许会破坏亚力克斯的全盘计划。
“你的座位在哪儿?”亚力克斯突然问道,极力让自己的声线保持平静淡定。
“和鲍恩一家在一起。”她从钱包里抽出演出票,“我想位置应该不错,他是英国人。噢,在D排,离舞台好近。鲍恩建议我们一起来,其实,你知道的,我不怎么喜欢来东柏林这边,不过古斯塔夫劝我说,和英军指挥部的军官一起怎么可能不安全?没有人敢来骚扰我们的,所以我想,那就来吧。再说了,有谁能抵挡得了布莱希特的诱惑呢?”她凝视着艾琳,感慨道,“我感觉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你还记得爸爸吗?”艾尔斯贝特终于绽开一抹微笑,压低声音模仿道,“他总是很不屑地说,‘垃圾!这些有关妓女的戏剧简直就是垃圾!’。”
“是的,他比较喜欢真的妓女。”
艾尔斯贝特咯咯地笑了,一瞬间仿佛又变回了往日的那个少女。“为什么你不来看我?”她低声亲密地向艾琳抱怨道,“你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
“我会去看你的,我向你保证。”
“埃里希呢?”艾尔斯贝特鬼祟低语道,“他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他之前被送到西边去了。”她边回答边望向亚力克斯。
“西边?怎么去的?”
“我也不知道,我猜是有贵人相助吧。他给我留了消息,他现在很安全。你不要担心。”亦是自我安慰。
“他到底在哪儿?”艾尔斯贝特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他说他会给我写信,到时我会告诉你的。”
“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对吗?”艾尔斯贝特垂头低叹,“苏联人步步紧逼,终有一日会登堂入室,我想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他们会将我们聚拢实施围捕,古斯塔夫绝对在他们的名单上。”
“什么名单?”古斯塔夫走近插话道。“艾琳。”他朝艾琳礼貌地点了点头,随后问亚力克斯,“你的病人怎么样了?确诊是肺结核了吗?”艾尔斯贝特轻拍下他的胳膊,说道:“详细情况我等会儿再告诉你。”
“噢,家族秘密。”
“他很好。”艾琳接话道。
“那你呢?今晚你的苏联朋友没陪你来吗?”古斯塔夫很难压抑住语气间的轻蔑讥讽。
“他被调回莫斯科了。”艾琳平静地回应。
“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艾琳耸了耸肩,没有理会。
“所以你现在是一个人,保护伞没了?我早就说过会有这一天的。”
“亚力克斯会保护我,所以不需要你瞎操心。”
古斯塔夫踟蹰不答,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噢,真的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艾尔斯贝特握紧艾琳的手,再次欣喜道,“散场后你有什么安排?也许我们可以……”她没有注意到艾琳一瞬间变得僵硬的手掌和警惕的眼神。
“你到底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古斯塔夫斥责道,“我已经告诉鲍恩……”他顿了下,转头对艾琳说,“是他邀请我们来的。所以下次找机会再聚吧。”
“好的。而且我也不太舒服。”艾琳再次投身这场自导自演的戏。
“你哪里不舒服?”出于医生的本能,古斯塔夫问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肠胃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大碍,可能是我吃错东西了,睡一觉就好了。”
“呵,可能因为是你的食物定额配给太多了吧。”他的语气再次变得尖酸刻薄,“你应该来我们区体验下生活,每天一千七百卡路里的热量供应,哪有什么肠胃不舒服,只有饥饿感而已。真是要感谢苏联人干的好事。当然了,你和我们不一样,苏联人可能还会给你额外的食物。”
“是的,你说的没错。”艾琳盯着他,“我想吃多少有多少,从来都没饿过肚子。”
在艾琳的严厉直视下,古斯塔夫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说道:“我们该去找鲍恩了。”
“是他们帮古斯塔夫拿到行医执照的。”艾尔斯贝特解释道,“因此他的诊所才得以重新营业。他们认为美国人对曾经的纳粹党员太过苛刻了,毕竟所有医生在那个时候都得入党。”
“有些人还对纳粹信条深信不疑呢。”艾琳避开古斯塔夫的目光,毫不犹豫地应道。
“现在似乎一切都变了。”艾尔斯贝特继续自顾说道,“坐在插着英国国旗的车子里,感觉很怪异,很不舒服,当年在柏林上空盘旋的轰炸机上也是涂绘着相同的国旗图案,可能那些炸死……”
“英军负责夜里轰炸。”古斯塔夫不悦道,“白天轰炸的是美军。”
“对,是美国人。”艾尔斯贝特说,“至少我们没有坐美国人的车。”
古斯塔夫不耐烦地轻敲后脚跟,迫不及待想要走开,随口应付道:“如果这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的话。”
“你知道这出戏是在讲什么吗?”艾尔斯贝特突然问道,“我之前读过。这位母亲在战争中失去了她的孩子们,失去了一切,但她毅然决然地重返战场,把战争视为谋生的依靠,发财的来源。所以,或许她也是战争的一部分。你觉得这是布莱希特想要表达的主旨吗?”
艾琳没有回答,她靠过去,与艾尔斯贝特吻别,“布莱希特的作品总是蕴含着许多值得回味的深意。好了,先这样吧,我很快就会去看你的。”
艾尔斯贝特点点头,由着古斯塔夫拉拽着她涌入拥挤人潮之中。
“为什么你要告诉她埃里希在西边?”
“反正他最后都会去的,不是吗?至少现在古斯塔夫不会再动要举报埃里希的心思了。”
“他不会去举报埃里希的,他压根儿就不想接近任何警察。一旦靠近警察,在你察觉之前,他们就开始盯上你了。”
艾琳垂头,哀声道:“要是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怎么办?”
亚力克斯没有开口。
“你了解她现在的感受吗?”艾琳平静道,“她感觉自己仿佛孤立无援地站在一片荒原上,行囊已收拾妥当,就等着最后那一天的来临。”
“艾琳……”
“终于找到你了。”身后传来马丁的声音,“可以麻烦你跟我过来为《新德国》拍几张照片吗?毕竟今晚的活动如此盛大。”
“你没事吧?”亚力克斯向艾琳关切道,静待着她点头,“她今晚一直觉得不太舒服。”亚力克斯转头对马丁说道。
“我想你和西格斯同志一起合个影。”马丁无心倾听亚力克斯精心设置的台词,“她就在那边。”马丁朝远处点头示意,一抹熟悉的银发,整齐地挽在脑后。“你们都是布莱希特的老朋友。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有亚伦的消息吗?”
马丁愣怔住,好似有人突然钳住他的肩膀,慌乱道:“没有。”他的眼神焦灼,显然这是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有人知道他在哪儿吗?他的妻子呢?”
“我不知道。迈埃尔先生……亚力克斯……拜托你了。今晚是……”亚力克斯环顾眼下这个喧闹繁杂的房间。他们是否已经感受到了平静海面下的暗潮汹涌?耀眼灯火下,有人正悄然离开或者失踪,绝不止是晚去电影公司上班如此简单,而且这些人都是他们身边熟稔的伙伴,然而却无人谈起,好似正用坚韧的意志力控制着紧张的抽搐。
“你说你会来看我的,可怎么不见你人影呢?”安娜·西格斯同亚力克斯握手,打趣道。
“我一定会上门拜访的,但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
她指了指马丁,说道:“噢,他给你安排了很多行程吧?”
“来,麻烦两位再靠近一些,好,这个姿势非常好。”伴随着一阵刺眼的闪光灯。
“我想问你一下。”亚力克斯微微侧过身朝着她,摆出另一个随意闲聊的姿势,“你听说亚伦的事情了吗?他现在到底在哪儿?我很担心……”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西格斯凝视着亚力克斯,“有人说他被关押在波茨坦,但我觉得并不可信,只是谣言而已。”
“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谣言传出呢?”
“亚力克斯。”西格斯抓住亚力克斯的胳膊,动作轻柔犹如手指轻按住嘴唇。
“难道真的没有人能出面做点什么吗?”
“但我们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是一般的讯问而已,可能他只是轻微的言行失检罢了。”她的声音低沉,说着又朝着镜头挤出一抹微笑,“我们并不了解内情,党内有时不会给出确切的解释,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决策毫无根据。”
亚力克斯直视着西格斯,不由得好奇,她的内心是否接受并深信这些说辞。但她的眼神并没有给出任何讯息,声音平缓,全无一丝讥讽的痕迹。
“党不是法西斯。”说完,西格斯便移开了视线,眼眸似染上了一丝慌乱。
“是的。党不是,我们才是。”亚力克斯轻轻说道。
西格斯惊诧地抬眼,正欲作答,却瞥见蒂姆希茨正朝他们走来,便住了口。“少校。”她提高音调,提醒亚力克斯。
“我最欣赏的两位作家,看你们如此亲密地站在一块儿,我真是太高兴了。”他手上的酒杯在大厅熠熠灯光下闪烁着灼眼的光芒,梳理整齐的大背头也反射着微光。他的身体微微震颤弹跳,似双手在兴奋地鼓掌。“大家都来了,据说埃米尔·强尼斯等会儿也会来。虽然他身体有些不舒服,但这样一个隆重的场合……”
“那个为纳粹拍电影的演员?”安娜讶异道,“他也受邀了?”
“这不是是否受邀的问题,关键是有演出票。你看看出席的这些人,来自柏林的各个角落,他们都能来,为什么强尼斯不可以呢?现在已经不是旧时的那个德国了。”他对西格斯说道,温和的话语间夹杂着一丝责备,“今晚呈现的是一个全新的德国,而这个新德国在哪儿呢?在这儿,在东柏林!他们统统都得聚集到我们这里来。”
“这得极大归功于文化事务部。”在旁边徘徊的马丁插嘴道。
“其实不然。”蒂姆希茨对马丁的夸赞严肃道,“真正的功劳应记在艺术家们的头上,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创造文化?我们只是为他们提供了繁荣发展的适宜土壤罢了。我希望这些都会成为我们宝贵的遗产,我们深知文化的重要性,所以我们帮助它们于此生根繁茂。”这番说辞他必定已演讲过无数次,但声音依旧那样诚挚恳切,“这也是我们诚笃邀请流亡艺术家们归国的原因。能看到你们在这样一个夜晚齐聚一堂,真是令人欣慰。”他再次环视周围,眼花缭乱,“也许你们都读过这个剧本,但从未亲眼见过它真实上演。德绍亲自为其作曲,今晚的音乐皆是闻所未闻的佳作,我看过彩排,真的非常……噢,你们可别告诉布莱希特我看过彩排,他不喜欢彩排的时候有闲杂人等在场。”
“你可不是闲杂人等。”马丁礼貌道。
蒂姆希茨稍稍鞠了一躬,说道:“我是,今晚我也只是一名普通观众而已。看到你们都齐聚于此,我真的非常欣喜。茨威格应该也来了,可能正在大厅的某个角落和人寒暄。”说着,他四下张望,但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要一眼找到某个人并不容易。“谁能抗拒这样一个夜晚的诱惑呢?”蒂姆希茨朝门口点头示意,“连美占区广播台的人都来了。”
“什么?”亚力克斯非常意外。
“噢,费伯,今晚你们的广播不播美国爵士乐了吗?你们的听众会怎么想呢?”
“你可以自己去问问他们,他们正好都在这儿。”费伯的回应可谓一针见血。
蒂姆希茨点了点头,“看出来了,你也来了不是吗?来这里换换口味,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文化吗?你应该认识他们吧?”说着,挥手指了指西格斯和亚力克斯。
“我们在文化联盟见过面。”费伯对亚力克斯说道。
“是的,欢迎会那天见过。我还以为你每天晚上都会待在广播台呢。”
“今晚不会,至少现在我不在那儿。”
“你的意思是你待会儿会回去广播台?”亚力克斯盯着他,费伯终于意识到了亚力克斯的话外之音。
“又是一个夜猫子。”蒂姆希茨语气有所缓和,“或许你等会儿回去可以做一个关于今晚演出的专题广播?”
“我还没想好。”
“也就是说你有可能真的会做?那你可一定要好好赞颂一下我们的柏林。”
“你指的是你们的柏林吧?难不成现在有两个柏林吗?”费伯挑拨道。
“你们美国人不就是这么宣扬的吗?不过你现在也在这里。”蒂姆希茨不去理会他的挑衅,“不管你们的广播每天都在宣传些什么,你自己也看到了,大家皆是来去自如。”
“在不离开封锁区域的前提下。”
“为什么要离开呢?”
费伯耸肩不答。
亚力克斯在旁看着他们明枪暗炮冷嘲热讽,纵然他没想到费伯会在此出现,但也许他可以对此稍加利用。
“再拍一张可以吗?”马丁问道,“这次和少将一起。”
西格斯和亚力克斯居其两侧,背对威严大门。
“这演出还没开始,我却看到你们的影评都已经写好了。”费伯再次向蒂姆希茨撩拨道。
蒂姆希茨已无心理会费伯。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正走进剧院,稍微有些秃顶,两侧头发修剪得精短整齐,表情阴沉,不苟言笑。亚力克斯心下觉得这个男人神似埃德加·胡佛,同样坚实沉稳的站姿,阴郁锐利的眼神扫视全场,似在寻找隐匿其中的狙击手。
“那个人是谁?”亚力克斯悄声问道,已被他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埃里希·梅尔克。”费伯答道,“戏剧的狂热爱好者,K-5和新K-5的掌门人。”
“警察头儿?”
“是的,但不是在街上给违停车辆开罚单的那种警察。你们最好小心一些,据说梅尔克同志一出现,周围就必定有人无故失踪。”
“呵,另一个典型的美国式幻想故事。”蒂姆希茨不屑道,“费伯先生……”
“你们爱干吗干吗吧。”费伯举手做无辜状,“不过我奉劝你们最好不要单独行动。”
“是吗?那我现在想用洗手间,你觉得我自己去安全吗?”亚力克斯尽力放松自己的声音,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还好这次费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用意。
“最好是两个人一起去。”费伯说着,转身欲走。
“美国人都很风趣。”蒂姆希茨说道,“但我很想知道,今晚这里到底散布了多少你们的情报人员?”
费伯露齿而笑,“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可以打个赌,看看梅尔克能撑多长时间不睡着。”
“他当然会保持清醒看完演出,不然他来干什么?”
“拭目以待。”费伯说道,“迈埃尔先生,洗手间?”
但亚力克斯却像脚下生了根似的定住不动了。马库斯正站在梅尔克的身后,也许是随行人员,他也恰好注意到了亚力克斯。又一个令情况复杂化的不安定因素,他绝不可能忽略无视亚力克斯,让他自在地消失于观众人潮,而且他一直对艾琳关注有加,更难脱身了。亚力克斯眼前不由得闪回方才梅尔克扫掠全场的锐利眼神。马库斯朝他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心照不宣的轻笑。众目睽睽之下,究竟该如何做到隐匿于无形?
费伯和亚力克斯快步走向洗手间。
“到底怎么回事?是今晚行动吗?为什么你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我觉得这样安全一些,反正你说你每天晚上都会在广播台。”
“但今天是特殊的日子。”
“没关系,也许这样更好一些。演出结束后在广播台见,没有人会料到这一切。广播台的建构是什么样的?”
“员工通道的出口在后院,那里有个停车场。用我的名义进去就可以了,广播室门牌号1-10,在一楼。如果我不在,随便找个人带你进去就可以了。”
“不,你一定要在。”
“我不是一个人过来的,我不能自己一声不吭就先走了。”
“他们会理解的,你必须赶回广播台,这个演出可是个大新闻。”
“行吧,我尽量。你准备怎么办?你会和他一起过来吗?”
亚力克斯点头:“就像你之前说的,我们搭地铁过去。不过采访结束之后你会给我们安排辆车,对吧?”
“迈埃尔先生,今晚你的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呀。”身侧突然传来马库斯的声音,他离开了梅尔克的身边,“噢,费伯先生,你也在这儿。”费伯敷衍潦草地点了点头,瞄了一眼旁边的洗手间,应付道:“我先进去了,趁着现在没人。好好享受演出吧。”说完,闪身进了洗手间。
“他想干什么?”
“还是跟之前一样,想让我去他们广播台做个采访。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拒绝了,我可不想惹得一身腥。”
“那就好。平静的生活比较适合你。”马库斯嘴角挤出一抹微笑。
“我刚刚看到你是和梅尔克一起来的。你又升职了?”
马库斯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喟叹道:“还好我以前就认识你了,不然你流露的某些情绪和言辞有时候真的挺容易让人误解的。”他盯着亚力克斯,随后重启话题道,“你和她一起来的?”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你小心行事,那样的女人……”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她已经开始结交新朋友了。”
“是吗?”
“是的,你也清楚那些苏联人有多‘友好’。”
“亚力克斯……”
“那还是没有马雅可夫斯基的消息。说真的,我不认为她知道他在哪儿,我们只是在兜圈子瞎忙活而已。而且,她很受伤。”
“受伤?”
“毕竟她和马雅可夫斯基共度了这么多时日,到头来他却不告而别,这令她觉得……”亚力克斯停了下来,没再继续。
“这是她跟你说的?”马库斯只觉得可笑,“总之你要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但是这真的是他会做的事情吗?”
马库斯抬眼。
“我可不这么想,因为这根本没有道理。在我看来,马雅可夫斯基之所以没有跟她告别是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想走,他只是发生意外了。警察局那边你们查过了吗?”
“当然了。”马库斯有些懊恼,“我们已经彻查过了。要想藏起一具尸体可没那么容易,更何况是在柏林。卡尔霍斯特那边不认为他已经死了,所以他们还在找。因此我们也要继续找。”
“卡尔霍斯特那边是怎么说的?”亚力克斯谨慎试探道。
“呵,卡尔霍斯特。”马库斯的语气意外地尖刻,“出于‘安全’考虑,有些消息他们并不会和我们共享,特别是在一些敏感事件的处理上。”
亚力克斯点头应和,心下了然,马雅可夫斯基叛变的消息暂时仍是苏联人内部的秘密,并未传到马库斯的耳朵里。
“关于亚伦你有什么新消息吗?”
马库斯瞥了亚力克斯一眼,劝道:“不要再打听亚伦的情况了。你的朋友,科琳伯德的案子我倒是可以帮上一点儿忙,但是其他的……”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把科琳伯德弄出来?”
“只是普通的上级审查而已,不过还是要走些程序。”
“谢谢你。”
“感谢党吧。”
亚力克斯缄默不语,不再纠结于此。
“原来她在那儿。”马库斯似在自言自语,越过亚力克斯的臂膀发现了艾琳。观众已开始进场,整个大厅人头攒动,艾琳静立在门边,犹如潺潺溪流中自若岿然的岩石。“如你所言,她有新朋友了。”
亚力克斯一动未动,心中一阵刺痛。站在艾琳旁边的是那天撞见的苏联军官,二人言笑晏晏,旁若无人。亚力克斯本以为自己已能坦然接受,但此刻亲眼目睹,仍不由得热血翻涌,仿若库尔特轻枕在艾琳膝头的那天再次重现。
“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如此简单。”马库斯说。
“他们?谁?”
“冯·伯纳思那家人。他们掉了东西,总有人弯腰为其拾起,所以他们有什么理由不随心所欲呢?他们自小便拥有很多奴仆,而我们就是那些奴仆中的一员,为了成为那座豪宅中的一部分,我们总是乐意为他们捡起掉落的物件。还记得那棵璀璨的圣诞树,那些衣香鬓影的宴会吗?甚至库尔特这样一个共产主义者,都甘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有时我不禁怀疑,其实他爱的不是艾琳,而是那座宅邸,那种生活,那种就算你跌倒了也会有柔软毛毯垫在你身下的人生。我过去常想,拥有如此顺遂的人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亚力克斯凝视着他,深受触动,仿佛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将脸紧贴着商场的玻璃橱窗,满眼渴望。
“然而,如今他们再也无法重温那种感觉了。”亚力克斯叹道。
马库斯回过神来,说:“只是我童年的一些记忆感受罢了,一个小孩子能懂些什么呢。”
“钱、房子,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我知道,你的小说中写到了,后来的战争更是雪上加霜。但是你看她的站姿仪态,挺立的肩膀,那跟钱无关,是从小养成的气质。”
“那是弗里兹的功劳。”亚力克斯说道,“好了,我先过去解救她了。”
马库斯轻笑了一声。“时至今日,依旧是她的奴仆。不过近身仆人总能掌握一些他人难以企及的情报,也挺好的。哪天你带她去见下我母亲吧,毕竟也是旧日的老相识了。”马库斯试图让自己的语气随意一些。
亚力克斯顿了下,问道:“我忘了问了,令堂怎么样了?能适应吗?”
“一般般吧,还是住在中央秘书处的招待所,她比较喜欢那里。”马库斯犹豫权衡了片刻,抬眼对亚力克斯说道,“我能跟你说一些事情吗?从前认识的人当中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了,其他的都……”
亚力克斯没有开口反对,安静地等着他往下说。
“我感觉和她就像陌生人一样。”马库斯终于开口道,“我知道,她是我母亲,但是毕竟中间隔了这么多年……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给彼此多一些时间。”
“有时她说一些事情的时候,我不禁会想,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究竟是否知晓我的感受,知晓因为她犯下的罪行我都遭受了些什么。”
“你的感受?”
“是的。在父母被带走之后,我们所有的孩子都成为了孤儿,当时的惨状不用我说你也能想象得到,只有党向我们伸出了援手。”
亚力克斯僵愣在原地,哑口无言,由着身旁如潮人流涌进演出厅,眼前不停闪回那天马库斯母亲扶着楼梯栏杆瘦似骷髅的双手、对电梯的抗拒忌惮、她提到的那个惩罚盒子,还有那句带着恐惧的轻叹“他已经是他们的一分子了”。知子莫若母。
茫然沉默了半晌,亚力克斯终于回过神来,朝马库斯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带她去拜访你母亲的。”过了今晚,她也会消失,成为另一个难觅踪迹的幽灵。
亚力克斯朝艾琳走去,她仍在与苏联军官热烈交谈,“我们应该进去了。”
“好的。”艾琳如释重负。
“再会。”苏联人对艾琳说道。
亚力克斯向他点头致意,挽起艾琳准备进场。
“等一会儿。”苏联军官挡在他们两人前面,对艾琳说道,“将军想要见你一下。”
“将军?”
“萨拉托夫将军,接替马雅可夫斯基职位的人。噢,他来了。将军,这位就是格哈特夫人。”
“久闻大名。”他简略地朝艾琳点了点头。
萨拉托夫皮肤黝黑,胸膛厚实,身材矮小,脸上胡子拉碴,全然不似马雅可夫斯基英气威武,眼神却同样犀利尖锐,极富侵略性。
“据说你非常漂亮,极具魅力,看来报告没有说错。”
本是一句极其撩拨人心的台词,却因没有语调变化而兴味全无,显然对德语仍未熟悉,只是机械地背诵而已。
“谬赞了。”艾琳说道,“不过还是谢谢你。你什么时候抵达柏林的?”
萨拉托夫没有作答,继而转头打量着亚力克斯,等着苏联军官为他介绍。
他对艾琳说道:“是你的朋友?”敦促艾琳进行介绍,他与亚力克斯仅有一面之缘,严格意义上讲,他并不认识亚力克斯。
“噢,这位是亚力克斯·迈埃尔,儿时便认识的老朋友了。刚从美国归来,和我们一起建设新德国,是一位著名的作家。人总是很难想象儿时的玩伴之后会成为……”
“美国。”萨拉托夫低语重复道,对艾琳剩下的话语完全失去了兴趣,“你在美国待了多久?”
“15年。”亚力克斯毫不畏惧地回应着他锋利的问题与视线。眼前人与贝利亚极其相似,均是强硬路线的坚定贯彻者。
“待的时间挺长的。”
“因为花了很多年才消灭了纳粹。”
“可战争结束之后你并没有立刻回国。”
“没人可以,因为在当时这是不被允许的。后来我一接到苏联军事管理委员会的邀请就立马回来了。”
萨拉托夫皱眉冷哼,似乎亚力克斯的回答很无礼刺耳。他转身对艾琳说道:“你是马雅可夫斯基少校的朋友。”
“是的,我们很熟。”
“那你听到我给你带来的这个关于他的消息肯定会很开心。”
“是吗?”艾琳瞬间迷蒙了起来,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双手无措地紧捏着手里的钱包,好像一不小心它就会从指间掉落似的。
“是的,他没什么事,状况很好,已经回到莫斯科了。”
闻言,亚力克斯顿时凝固在原地,心下不停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做出任何不恰当的反应。而萨拉托夫的眼神一直固定在艾琳的身上,冷酷警惕。她将手包攥得更紧了些,亚力克斯看着眼前情景,不由得联想到了落入陷阱中的野兔,同样茫然无措。
“在莫斯科。”艾琳轻声呢喃,尽力拖延着时间想好自己的反应措辞。亚力克斯屏住了呼吸,周遭的嘈杂声都化为了模糊的低吟。呆愣了半晌,艾琳绽开了笑颜,依旧端着高贵的仪态,欢悦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之前还一直在担心他的安危,不断有人来询问他的下落,他们还说他失踪了。所以你们找到他了?”
“不是失踪。”萨拉托夫流利道,“应该说更多的是沟通不当吧。他那天身体不舒服去医院看医生,但去的不是指定的那家医院,其他人也没想到要去别的医院询查,真是愚蠢至极的疏漏。如果他们打扰到你,我很抱歉……”
“不不不,听到他平安无事的消息我很开心。所以他现在已经回到莫斯科了吗?”艾琳的双手终于镇定了些许。
“是的,和他妻子在一起。”萨拉托夫抛出这句话,只为观察艾琳的反应。
艾琳垂下眼,低语道:“是的,当然了,他的妻子。”
“你知道他有太太的。”
艾琳抬起头和他对视,说道:“我当然知道了,他经常跟我提起他的太太。现在他回去了,她肯定非常开心。”
萨拉托夫没料到艾琳会如此回答,一时没有接话。
头顶灯光闪了几下,是催促观众入场的信号。
“所以,现在一切都了然清楚了。”艾琳说,“还好最后的结局是圆满的,就像电影一样,总有大团圆结局。”
“是的,好结局。”萨拉托夫应和道,声音沉稳。
亚力克斯紧促不安地暗中端详着他,愈发觉得他与贝利亚实在是非常相像。他们两人均曾参与改写历史的蓝本,马雅可夫斯基也很难成为那个例外,抹除照片,篡改证据,甚至连他的自白可能都已经伪造完毕了。他们口中所言即是世界,至于世界原初的模样,已然无关紧要了。马雅可夫斯基在莫斯科逍遥快活,丢下艾琳独自一人在柏林——这便是他们心中所想的最佳结局。但是为什么呢?
“希望你现在能放下心中大石。”萨拉托夫边说边戴上帽子。
“是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你不留下来观看演出吗?”
“不了,我更喜欢真实的事物。利昂会留下来看。”说着,指了指身边的苏联军官。
亚力克斯再次凝视着他,暗自思量,萨拉托夫是否在玩弄他们?就像猎人看着陷阱里苦苦挣扎的野兔。
“我只是出于对蒂姆希茨少校的尊重,过来接待一下来宾而已,而且你知道的,我的德语水平还不足以听懂那些台词,我可不想把整个晚上都浪费在这里。”
“慢慢讲多了就会了,以前萨舍……呃,我是说马雅可夫斯基少将,他刚来柏林的时候德语讲得还没你好呢。”
“看来他找了个好老师。”他点了点头,说着调侃的玩笑话,可脸上却全无笑意。
利昂在旁说:“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闻言,萨拉托夫瞥了利昂一眼,他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他都已经回莫斯科了。”
“我们差不多要进场了。”亚力克斯说道。
“那就先这样吧。”萨拉托夫转身走了。
大厅敦促进场的信号灯又忽闪了几下。
萨拉托夫离开之后,利昂对艾琳说:“不用担心。”
“担心什么?”
“有时候他的态度和说话方式……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利昂顿了下,迅速望了亚力克斯一眼,说,“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
“你呢?”艾琳问道,“你的妻子也在莫斯科吗?”
“在彼尔姆。”利昂讥笑道。
艾琳往楼梯走去,没有回应。
“不要跟她那样讲话。”亚力克斯对利昂说道。
利昂嘴角又牵起一抹嘲讽,说:“噢,老朋友是吧。”
亚力克斯盯着他,不断告诫自己,今天此时不是好时候,要克制。他只是回击道:“那你又是什么呢?”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梯追上艾琳。
“噢,我的天!”在楼梯平台处,艾琳惊魂未定地说,“我一直止不住地在发抖。”
“不,你应对得非常完美。”
“他一直死死地盯着我,就好像在看……但是他说萨舍在莫斯科又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他要这么跟我说?”
“我也不确定。”
“我猜,他是想试探我到底知道些什么,可是无论我是表现得吃惊,抑或是平静,他都会怀疑我。”
“有可能,又或许他是想让你觉得苏联方面已经放下之前对你的怀疑了,所以你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一旦你放松了警惕,就可能露出马脚。”
“然后就会在我的脖颈套上一根缰绳。”
亚力克斯挽起艾琳的胳膊,宽慰道:“他们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们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撒这样一个谎呢?”
“我也不知道,我得好好思考一下。”
“噢,思考……我颤抖得停不下来,我想我真的生病了。”
“再坚持一会儿。记得,在开幕前找借口去洗手间。”
“他都没有入场看演出,说不定他还守在外面,等着看谁会被他刚刚的那个消息扰乱阵脚,半途先行离开剧场。”
“嘘,先找找看我们的座位在哪儿,检查一下视线范围。”
“视线?”
“就是观察下谁能看到我们的座位。”
他们的位置在二层第一圈的第三排,靠近走道的最后两个座位,亚力克斯在座位旁观望了片刻,想要确定熟人们的方位。他在下层拥挤的人潮中瞥见了那个苏联军官利昂的身影,他的位置在管弦乐队背面,非常偏远,应该很难观察到亚力克斯的位子。但马库斯和那位眼神锐利的梅尔克又在何处呢?亚力克斯缓慢细致地扫视着舞台前方的几排座位,没有看见他们的踪迹,倒是望见了安娜·西格斯闪着光泽的银发和站在过道迎接往来宾客的蒂姆希茨。费伯则和一群美国人凑在一块儿愉悦地聊天。然而其余他不认识的观众呢?在这般人稠广众的场合,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好了,你现在可以去洗手间了。”
“我非常紧张,我说真的。”
亚力克斯仍旧静立在走廊边,以便内侧的观众走入座位,眼神一刻不停地环视全场,终于在一间包厢中发现了马库斯和梅尔克。他们同时也注意到了亚力克斯,并朝他点头致意。等到演出开幕落座时,他们必须转过身子才能看到亚力克斯的位子。马库斯方面仍在孜孜不倦地搜寻马雅可夫斯基的下落,显然卡尔霍斯特并没有与其分享他已叛变的情报,好在他们均不知晓此时此刻马雅可夫斯基的尸体己在贝尔维附近被发现且藏匿于太平间里,但是为什么萨拉托夫要告知艾琳马雅可夫斯基已安全回到莫斯科呢?也许正如艾琳的猜测,他只是以此意外的消息为诱饵布下陷阱,观察艾琳的反应。又或许这位新任继承者只想尽快平息这场风波。但是坎贝尔方面故意泄露的消息并不会就此停息,在卡尔霍斯特目前掌握的情报中,不管是出于自愿抑或是迫于淫威,马雅可夫斯基正在威斯巴登交代着他所知晓的关于苏联和柏林的一切情况,这才是对于萨拉托夫来说最恐怖的梦魇,除非——这个念头令亚力克斯顿时不寒而栗——除非萨拉托夫知道压根儿就不存在变节者。除非他知道。
半晌,亚力克斯一片空白地静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艾尔斯贝特正站在下方朝他挥手,她方才提及他们的位置在管弦乐队前方,和——他们的同伴叫什么来着?她正做手势询问“艾琳去哪儿了”,亚力克斯无奈地比划手势回应,捂住胃部,而后伸手指向洗手间的方向。艾尔斯贝特点头表示明白,随后融入人群朝她的座位走去。这显然不在亚力克斯的计划之中,现在艾尔斯贝特必定十分挂心艾琳的身体状况,会时不时向他们的位子投来关切的目光。亚力克斯再次将视线投向马库斯所在的包厢,梅克尔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马库斯在旁专注倾听,两人均面朝舞台,并没有转头关注亚力克斯。蒂姆希茨已在其位置落座。而马丁又在哪里呢?很有可能在三层楼座那片区域。费伯仍旧在跟那群美国人闲聊。利昂也已隐入人潮难见踪影。他又扫了一眼前排,所有观众都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舞台,等着大幕开启,好戏登场,似乎此刻无人在关注他的动向。
马雅可夫斯基生龙活虎地待在莫斯科,这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作剧,它昭彰传递着一个信息,我们知道他不在威斯巴登。但他在哪儿呢?看来卡尔霍斯特方面仍坚信他就在柏林的某个角落等着艾琳。突然他发现斜对面的包厢中端坐着两个苏联人正四顾张望,他们的视线范围覆盖了剧场的绝大部分,若他们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份和行动意图,绝不会坐视不理,也绝不会听信他的任何借口,等着他的只有法庭与监狱。他会被指控什么罪名呢?像亚伦一样的反革命活动罪吗?抑或是更严重的指控?其实到头来具体罪名并不重要,他们把你送去霍恩施豪森纯粹只是因为他们有权如此,至于罪名判决,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迈埃尔先生,没想到竟然在这儿和你偶遇了,真是太好了!”身后传来赫布·科琳伯德的声音,他的座位就在亚力克斯的后一排。如马库斯所言,他又恢复自由身了。“我一直想找机会亲自登门拜谢。罗伯塔已经跟我说了,这次你真的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说着,他转向罗伯塔,让她也参与到这场对话中来。
“不,我只是打听了下情况而已。”亚力克斯机敏地察觉到,罗伯塔似乎对他的意外出现感到有些窘迫尴尬,仿佛她很懊悔把亚力克斯卷入到这件事中,“现在一切都回归正轨了吧?”
“是的。其实只是程序上出了一点小差错而已,不过当然了,一开始不知道的时候确实会很担心。”他边说边朝罗伯塔安抚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当时的焦虑不安。
“没错。”罗伯塔只是简短地应和,依旧流露出一种退避不及的样子,“亚力克斯真的太热心善良了,很难遇到这么好的邻居。”她用余光瞄了亚力克斯一眼,而后又飞速地移开视线,似乎与亚力克斯的交谈令她异常不安,只想快点儿离开。她跟赫布究竟说了些什么?倾诉了她当时有多绝望灰心,而亚力克斯又是如何帮她撑过那艰难的一天的?
“看来今晚我们又是邻居了。”赫布说道,“你坐在那儿?”
“是的。噢,艾琳回来了。罗伯塔,你还记得之前你见过的那位格哈特夫人吗?”
气氛似乎变得更加困窘了一些,对于罗伯塔来说,艾琳的身份仍是一个谜,只知道她能调用卡尔霍斯特的公务车。
亚力克斯朝刚从洗手间回来的艾琳问道:“感觉好一点儿了吗?”随后他又向科琳伯德夫妇解释道,“她今天一直觉得不太舒服,我想也许只有布莱希特才能缓解她的不适。”
“他总是有特殊的魅力。”赫布说道,“总之,再次感谢你,你很谦虚,但我很清楚在这种形势下你肯出手相助,实在是难能可贵。大家不喜欢被卷入这样的事情里,他们都倾向于独善其身,自扫门前雪。所以我真的特别感谢你。”
亚力克斯微微点头,谦逊道:“其实你最应该感谢的是罗伯塔,是她一直坚持不肯放弃。”
“演出马上就开始了,我们应该坐下了。”罗伯塔催促道。她分明已没有继续交谈下去的欲望。
“他们有对你做一些……我的意思是,你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在那样的地方,有些事情是难以避免的。不过今晚的美妙演出足以让我忘掉之前的种种不快。”
亚力克斯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双眸,说:“我也去过那个地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赫布回望着亚力克斯的眼神,愣怔了半晌,随后低叹道:“是的,我也忘不了,无法释怀。”他终于卸下重重伪装,显露真心,坦诚以告,但他仍旧不确定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以及该如何去承受并消解这一创伤。
全场灯光渐暗,罗伯塔已经坐到位子上,对他们说:“演出开始了。”
等两人就座完毕,艾琳便倾身倚在亚力克斯的胳膊上,低语道:“现在要怎么办?他们两个就坐在我们后面。”
亚力克斯沉默不答,他正试图从眼前弥漫的漆黑中辨认出舞台的轮廓,周遭的一切杂音皆消失于虚空之中。
“我们应该怎么做?”艾琳再次压低了声音问道。
“按原计划行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现在你专心看演出,到时候行动了我会告诉你的。”
突然间,舞台上方打出一束灼眼的光,而后这个舞台皆被暖光湮没,布景道具演员皆无物可蔽,赤裸空荡地暴露在观众面前。台上征兵官员正与警察激烈交谈,口音浓烈,言辞粗鄙,典型的布莱希特风格。市井小民,不拘小节,皆令台下观众自内心升腾出强烈的认同感,觉得这就是他们的德国,如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而露特的评论也一如既往地准确无误:舞台之上呈现的场景活脱脱就是距离剧场几步之遥的蒂尔加滕的再现,又一片光秃空旷的不毛之地。其实,并不需要多余的道具或场景来映现30年战争,在观众的心里已然自发堆满了绵延无边的乱石废墟与烧焦树桩。一阵微弱的口琴声悠扬响起,长子哀里夫与施伐兹卡司推着餐车缓步走上舞台,大胆妈妈带着哑女卡特琳安坐在马车上。海伦娜·魏格尔扮演的大胆妈妈说出第一声台词,“希望今天有个好天气”,声线完美,感情丰沛,仅一句台词便展现出了一个丰满的人物形象。而后第一首配乐奏响,诚如蒂姆希茨所言,德绍的曲子无可挑剔,充分衬托出了大胆妈妈人物形象的变化,粗俗、挑衅,甚至是下流,还有面对突如其来的惊骇恐惧时不自觉流露的讽刺。亚力克斯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戏剧的魔力在这一刻彻底彰显,所有观众的心神都被非凡绝妙的表演深深吸引感染,连呼吸都一致地呼应着台上的情绪变化。难以想象,剧场外残骸满目,而这一幕竟能在此时此地自然上演,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依然能开出勃发艳丽的艺术之花。片叶知秋,德国未来可期。
亚力克斯安静地坐着,台词的汹涌魅力席卷碾压他的全身,难以抵挡。剧目正上演到魏格尔为了哀里夫正与募兵官发生剧烈争吵,伸手欲将其头盔中的文件拽下。亚力克斯微微摆了摆头,暗暗警醒自己,需要他一心关注的是周遭观众,而非台上演出。越过栏杆的下层座位上,艾尔斯贝特已被台上母亲痛失孩子的剧情深深吸引,马库斯和梅克尔也在其私人包厢中全神贯注地观看表演。观众席中究竟有多少人是他们的秘密情报员,每天勤恳地撰写报告?
他眯起眼,企望辨识出观众席中的其他熟人,但舞台泛光灯的强光使的舞台以外的角落愈发幽暗,除了前几排的观众,其他人都已被阴影吞噬。他难以窥见他人,同样的,他们也无法望见他的存在,除了正坐在他后面的科琳伯德夫妇。
在第一幕中大胆妈妈痛失爱子哀里夫。此刻第二幕开启,大胆妈妈正沿街叫卖阉鸡,一长串尖锐的德语在魏格尔美妙嗓音的揉捏下,竟动听悦耳如咏叹调。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欣赏表演,此刻如人潮混乱的幕间休息一样,都是退场的好时机。
“就是现在。”他在艾琳耳畔低语。
如其他观众一般,艾琳也已沉浸陶醉在精彩绝伦的演出中,亚力克斯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等她反应过来,便双手紧捂住胃部,做出痛楚万分的表情,而后弯下腰肢,轻声痛苦低吟。亚力克斯伸手环抱她的肩膀,扶着她从座位起身,开始往阶梯尽头的出口移动。
“我们得先走一步。”亚力克斯起身时不忘回头对罗伯塔低语,“艾琳现在很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家。你们可以坐我们的座位,近一些。”这样的话就算有人往这边张望,也不会发现他们的位置空了,而在黑暗中很难辨认出具体是谁,“她月事来了,休息一下明天就好了。”
罗伯塔眼神闪躲畏缩,似乎与亚力克斯交谈令她感到甚为窘迫,她只是微微点了下头,随即又扭头继续专心地看表演了。
行至出口的幕帘处,亚力克斯忍不住回头张望,想要探清包厢里的那两个苏联人是否注意到了他们的先行退场,他又静立了片刻,看有没有人从后跟上来盘问。然而并无任何异动,只有魏格尔与厨师的激辩声充斥在耳畔。
亚力克斯依然细心地搀扶着艾琳,他们走下大厅,发现开场的引座员和售卖饮料的工作人员都已不见人影。似乎所有人都对这场公演万分期盼,就算只是站在后台透过幕布间隙观看表演也是甘之如饴。他们从出口溜出,尽量远离大门处等靠的一众车辆。有一名工作人员正倚在大门边抽烟,于柏林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装出很痛苦的样子。”亚力克斯低声提醒道。
但工作人员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们离去。
他们头也不回地朝路易森大街走去,不过在拐角处他们并没有往艾琳公寓的方向直行,而是向右拐向了夏里特医院,倘若有人跟踪,他必定也要跟着拐弯。路过拐角,二人便放缓了脚步,在附近徘徊了几分钟,这期间除了一辆车从桥那头飞驰而来呼啸而去,和一个搀扶着一名受伤妇女前往医院的男子,并没有其他人往这条街走来。
“他把钥匙放在哪儿了?”
“用绳子捆扎在汽车的挡泥板下面了。”艾琳说道。
“这真是太冒险了,谁都能……”
“是电影制片厂的车,他才不在乎是否会被人偷走呢。”
车子就停在离大街不远处的员工停车场,钥匙还完好地放在原处。艾琳将手覆上车门把手,仰头问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亚力克斯摇头轻叹:“你准备好了吗?”
“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我……”
亚力克斯抬眼,等着艾琳的未竟之语。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为我付出的一切。”
亚力克斯打开车门,说道:“我们最好都沿着主路开,路好走些,如果废墟路障没有清理完毕的话,很容易就会迷路。”
“不要担心,对柏林的大街小巷我了若指掌,柏林是我唯一了解的城市。”
他向北往因瓦林德公园的方向驶去,远离剧院,以免被人认出,之后又朝东向托司大街行驶。
“你还没告诉我埃里希究竟在哪里。”
“弗里德里希人民公园附近。”
“好远。”
“离我住的地方不远。”
“不,我是说离广播台好远,广播台是在舍恩贝格那边,对吧?”
“我们现在先不去广播台。”
“我以为……”
“广播台是我们的必经之处,同时也是他们最不想埃里希出现的地点,他们绝不希望埃里希接受采访。所以如果我们的消息泄露,他们得知了我们的行动计划,肯定会选择在广播台守株待兔。”
“但埃里希必须接受采访,这是和那边达成的交易不是吗?”
“他会的,但不是在广播台。”
街上的往来车辆比他想象中的多,除了一路柴油四溅的苏联卡车还有一些战前遗留下来的车辆,这使得亚力克斯花了较长的时间才到达普伦茨劳大道。他驾驶着汽车在墓地之间穿梭,而后又路过了格赖夫斯瓦尔德大街。
“我觉得目前为止一切还挺顺利的。”他说,“你察觉到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我怎么会知道?所有车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如果是同一辆,你肯定会注意到的。”
为了安全起见,他特意在附近兜了几圈,才往弗里德里希人民公园开去。
他朝绿色大门驰去,发现埃里希已守在门前。
“噢,你的脸色好苍白。”埃里希刚坐上后座,艾琳便急切地关怀道,犹如一个焦虑鼓翼的母鸡。“你还发着烧吗?”
“已经好多了。”埃里希答道,“我们赶紧走吧。”
“你往下猫一点腰,这样你的头就不会被人看见了。”
“有人跟着我们?”
“目前还没发现。”
“我有口信带给你。他让我告诉你,冰箱仍在正常工作。”
亚力克斯微笑不语。
“他是谁?”艾琳不解道。
“谁也没有。”亚力克斯转头盯着艾琳,重复道,“谁也没有。”艾琳沉默着扭头望向车窗外。“但是他帮了埃里希。”半晌,她才又开口道,“你是怎么安排处理好这么多事情的!”不是提问,只是在感叹亚力克斯的缜密多思。她转身往后座,问道,“你的外套够暖吗?天气好冷。”
“不用担心,我不冷。”
“是恩卡的外套。”艾琳含糊地轻叹,“我一直留着,不愿卖了它。恩卡总喜欢这些高质的好东西。”
“还好你没卖掉,不然我都没得穿。”埃里希回应道。
“是的。”艾琳说,“至少我们身上还有一件得体的大衣。如果让父亲知道我们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柏林,一无所有,身无长物,你猜猜他会有什么反应?只有身上的外套,噢,还有这个钱包。”艾琳边说边举起手包。
“你的声音恢复得怎么样了?”亚力克斯问埃里希,“还是那么嘶哑吗?”
“好一些了。我一直在想要说些什么,还有就是采访我的人会问我什么问题。你觉得呢?”
“采访你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你?”艾琳惊奇道。
“不是在广播里采访,我的声音不能出现在美占区的广播里面,否则他们马上就会发现的。我已经把问题都写下来了,你到时先回答问题,之后说你想说的就可以。”
“但是我们不去广播台的话,埃里希的自白要如何通过广播散布出去呢?”
“录一盘磁带给他们送过去,他们随时都可以在广播上播放。”车子已经过施普雷河,正驶入斯比特尔马克,往上转到市中心。
“我们现在要去老宅吗?”埃里希突然抬起头来,兴奋地问道。
“埃里希,我们的家已经不在了。”艾琳温柔地劝道,像哄一个哭喊着买玩具的小孩子,“被炸了。”
“但就在前面不远处而已,让我去看一眼,我真的很想再看它一次。”
“现在不是好时候。”亚力克斯也反对道。
“可我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艾琳转头对亚力克斯央求道:“就一分钟,看一眼,了了他这个心愿吧。”
“好吧,但是你不能下车,只能在车里看,就一分钟。”
亚力克斯拐进克莱纳·也戈尔街,将车停靠在老宅对面的废墟边,来到柏林的第一天清晨他便是蹲坐在那儿怀緬过去。街道寂静无人,灰白的月光洒落在参差不齐的残破建筑上,更显冷清荒凉。
“噢。”埃里希轻叹,“你瞧,只剩下大门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了。”艾琳说道。
“它于此坚守矗立了这么多年,为我们遮风挡雨,可一眨眼,竟然就这么没了。”
“你还真是多愁善感。”艾琳说道,“它就是一座丑陋的房子而已。”
“在我的眼里,在妈妈的眼里,它是完美的。妈妈一直都很爱这处宅子。是谁炸的它?美国人还是英国人?”
“我不知道,但这重要吗?反正那个时候父亲也已经把它卖给纳粹了。它已经不属于冯·伯纳思家族很久了。你很想念它吗?你想念的到底是这处宅子,还是你无忧无虑的童年?这房子……”艾琳挥了挥手,没再继续说下去。
“即使它被转卖他人,但在我的心里它还是那个旧日的家。”
“不,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艾琳半是回答埃里希,半是自言自语,“他放手不再管事,由着它们自生自灭,我想他和我一样,也不喜欢这座房子。他喜欢的是那个农场。”
“他从未……”
“噢,别再争论纠缠这个了。”艾琳打断了埃里希,“总之现在不管是这处旧宅,还是那片农场,都不是我们的了。”她转头苦笑着对埃里希说,“至少我们还有温暖的大衣。也许现在我们都不会像以前一样淡漠了。”
“谁淡漠?”
“好吧,也许你不会,毕竟你那时还年轻。但你看爸爸,打一把牌,一件家具没了,还有我……”她顿了下,凝视着车窗外近在咫尺的那栋宅邸,半晌无言。“你知道吗,你把我们写进你的书里。”她转过头对亚力克斯说,“可那个女孩她不是我。”
“不,我……”
“也许你觉得那就是我,或者说你眼里的我,可那不是。我想你现在又正在试图把我放进你创作的另一个故事中,可我想告诉你,那个人同样不是我。”
亚力克斯直视着艾琳,说:“你到底在说些……”
但艾琳打断了他,并回头对埃里希说:“眼下,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你再多看一眼,可它已经不存在了,砖瓦家俬,连同那些旧时光,一起消失了。”
“看完了吗?”亚力克斯启动了车子,焦虑地催促道。
“没关系。”艾琳强撑着愉悦积极的语气,对埃里希鼓励道,“我们都会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冯·伯纳思,不止是一座宅邸,一个姓氏,而是流淌在你血液里永远支持着你前进的力量。”
埃里希笑了:“你还记得你以前跟我说的那句话吗?”
“什么?”
“‘记住你是谁’,这是你以前跟我说的。记住你的身份。”
“噢,从前的那些日子。”
“你总是以我们的身份为豪,这一点到如今你都没有变过。”
艾琳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窗外荒芜的街景。
“你看,那个是法兰西大教堂吧?居然连穹顶都没了。”埃里希坐在车里喟叹,对这座城市投以最后一瞥。埃里希的感慨令亚力克斯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离开时的情景,彼时的柏林被纳粹的“卐”字饰批复笼罩,但景观建筑仍是完好无损的。“圣黑德维希主教座堂呢?还完好吗?”
“也在空袭中被炸毁了。”艾琳答道,又转头问亚力克斯,“现在我们要去哪儿?”
“文化联盟。”
今晚的文化联盟格外安静,少数几个没有去看演出的人也都在餐厅里就餐。一行三人登上二楼,路过歌德的肖像画,行至马丁的小办公室。办公室没有上锁,昏暗无人,录音机连着一个便携式麦克风依旧整洁地摆放在靠墙的桌子上。作为权宜之计,虽然设备简陋,但也足够将埃里希的自白传播至德累斯顿,并尖锐地指向东德及其背后的苏联政府。亚力克斯在供应品橱柜里翻找出一盘磁带,手脚麻利地装进录音机中。
“我们可以在这里录音没问题吗?万一这个人回来……”
“他还在剧院里看表演。希望他不会发现少了一盘磁带吧。”亚力克斯轻敲磁带的卷轴,说,“好了,抓紧时间。你先检查下录音器,直接对着麦克风讲话,不要转头,用你平常说话的声音就好。艾琳,你把门关一下。准备好了吗?”
埃里希点头,仔细翻阅着亚力克斯给他的便条。
“先介绍下你的身份来历,需要的话就看着那些我写的问题回答。保持叙述的流畅,如实陈述矿井的情况和你的处境,真实表达你内心的感受与想法,大概这样就差不多了。那我们就正式开始吧。”说着,亚力克斯扭动了录音机的开关。
埃里希半晌没有开口,只是呆愣地望着磁带空转,似乎眼前的录音机带有魔力似的,亚力克斯不得不伸手指了指麦克风,示意埃里希抓紧时间开始。
“我的名字叫埃里希·冯·伯纳思。”亚力克斯压低手掌,示意埃里希的声音需更沉稳些,埃里希点了点头,继续道,“我生于柏林,长于柏林,直到1940年参军入伍才离开了这个城市。我并不推崇纳粹的信条,但那时的德国正深陷战争的泥沼,我认为我有义务为国效力,那是正确的事情,而我的家人也一直有参军的传统。”亚历克斯举手示意埃里希尽快切入主题,“而如今我很迷惑,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事情。我亲眼目睹过许多惨无人道的场景,但身为军人,我就必须履行军人的职责。”亚历克斯又做了个绕圈的手势,示意他继续,不要再纠结于此,“我今天想告诉你们的是,之后多年间德国军人的遭遇。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我被俘关押,随后又被转移到战俘营。我至今仍不知晓它的具体地点,从没有人告诉过我们,我们到底在哪里。在转移的漫长路途中,很多伤兵不治而亡。”埃里希顿了下,等待亚历克斯点头。“战俘营的环境异常艰苦,斑疹、伤寒,很多其他疾病,还有没日没夜的高强度作业,越来越多的同胞撑不住,离开了人世。但这就是战争,你不能寄望曾经的敌人会对你手下留情。也许在他们看来,我们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毕竟在战争中他们承受了巨大的损失与伤痛。后来战争结束,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以为一切苦难都将过去,我们很快就会被遣送回国。当然了,你们都清楚,这只是我们的天真妄想,因为你们的儿子丈夫都还在苏联被他们奴役。也有可能他们已经回到德国,但也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当苦力而已,而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回国之后我立即被遣往厄尔士矿区的铀矿做苦力,也许你们中的某些人对此亦有听闻,并认为只是些空穴来风的坊间谣言,但今天,我告诉你们的,字字句句皆是事实。我曾是那里的囚犯奴隶,现在我逃了出来,并在此向你们披露那里的丑陋真相。”
亚历克斯不住点头,非常满意。埃里希声音真挚坚定,毫无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只有死里逃生的平静安宁,这样的声音足以透过电波直击人心。
埃里希加快了叙述的速度,直白地描述营房环境的恶劣和放射性污泥的随意排放,倾吐身患重病却仍得继续干活时的绝望无助,低稳哀伤的声音如死水漫溢整个空间。埃里希不再需要亚历克斯的任何提示,流畅、尽情地倾诉此时此刻心中涌现的一切想法与情绪。
艾琳倚在门边凝视着埃里希,眼眸噙满泪水。她眼中所见的到底是曾经无忧的少年,还是劳工营里被老鼠噬咬的俘虏?或许她的脑海中也会浮现一些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想望,但无论前路如何,她们姐弟二人总会铭记自己是谁。
而后,埃里希停了下来,不是突然中断,也不是难以维系,只是结束了。亚历克斯看了眼磁带,已几近用尽。其中已囊括包含了费伯需要的所有信息,只需剪辑拼接进一些提问,再于结尾加上几句结语,便是一个自然完美的采访了。稍微想象一下这盘磁带所能引发的舆论宣传即能明白,其价值已远超一张飞离柏林的单程机票。
“非常完美。”亚历克斯对埃里希称赞道,边将磁带塞进信封里,又取了一盘全新的放入录音机中。
埃里希点点头,突然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这场谈话已令他精疲力竭。
“是时候离开了。”
埃里希挤出一丝苦笑,咳嗽着说:“即将成为空运的货物。”
他们取道较为热闹的弗里德里希大街,期望大隐于市,却没想到今夜的弗里德里希大街只有零星几辆汽车,好在暂时未发现有人尾随。车快行至莱比锡大街时,他们讶异地发现前方竟然设有路障。亚历克斯随即把车停靠在路边,小心观察着情况。
“他们会把每一个人都拦下来检查吗?”
“我看不出来。”艾琳说,“也许只是随机检查而已,这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但为什么偏偏是今晚呢?我们绕路走吧。”
亚历克斯掉头向西往威廉大街行去,期间路过昔日由戈林执掌的空军部所在地,竟完好无损地孤立于一地乱石残骸间,真是极大的讽刺。
“这里也有人在查车。”亚历克斯懊恼道,再次将车泊在路缘边。“刚刚有个人步行过去了,他们并没有拦下他进行检查。”艾琳说,“只有汽车才是他们的检查目标,而且也不是所有车都会被截停,刚才他们就挥手让一辆车直接通过了。”
“但我们不能冒险。来,车你来开,我陪埃里希步行过去。”
“一个女人独自开车?这太可疑了。而且如果这些人真的是来抓我们的,那么他们的搜捕对象应该是一对亡命鸳鸯,而不是两个男人。所以不应该是你下车。”
亚力克斯深深地凝望着艾琳。
“这样你就安全了。”艾琳朝埃里希点了点头,随后打开了她的钱包,说道,“来,把磁带给我吧。”
“万一……”
“万一他们是在你们身上搜到的呢?”
艾琳一把抢过信封,还没等亚力克斯予以回应,便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下车走了。
亚力克斯重新启动车子,前头还有两辆车,守卫正在查看第一辆车的司机的身份证明,之后第二辆车往前跟上,守卫只是用手电筒迅速地扫视了车内,被挥手让其通过。现在是轮到他们了。
“你们的身份证明呢?”守卫厌烦不耐地问道,胡乱向后座挥舞了几下手电筒。
亚力克斯递上自己的身份证。
“他怎么了?”
“喝得烂醉。让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亚力克斯开始在埃里希的外套里四处翻找。
“算了。”守卫看了眼身份证,装出仔细查验的样子,随后递还给亚力克斯,扬手说道,“走吧走吧。”
艾琳正沿着人行道朝他们行车的方向走来,她有意放缓了速度,以便静察事态的发展。她从亚力克斯的车子旁走过,将手包紧紧地夹在胳膊下面。
“小姐,这么晚一个人出来?”守卫看着艾琳调笑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艾琳耸肩故作轻松道:“去车站那边接个朋友。”她边说边抬头示意街道尽头的安哈尔特火车站。
“那你可要小心点。是美国朋友吗?”
“不清楚,我还没见过他。”
守卫咧嘴而笑:“想不想交个苏联朋友呀?”
“不给钱?”艾琳嗤笑道,转身欲离开。
“绝对让你满意!”守卫朝着她的背影大喊。她摆了摆手,已经快走出视野之外了。
守卫回过头,惊讶于亚力克斯竟然还没走,随即挥手不耐烦地叫道:“快走快走!下一辆车。”
他们经艾琳长驱而过,并没有特意减速,直到驶出两个街区开外,远离岗哨守卫的视线范围,方才停下车子等候艾琳,但为了安全起见,亚力克斯并没有熄火。失去了屋顶的安哈特尔就矗立在他们右前方。
“演技简直和魏格尔不相上下。”艾琳上车时亚力克斯夸赞道。
“不是我演得好,他本来就是那么想的。”车子重新启动,艾琳失神地望着窗外,“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妓女。”
他们往哈雷门站疾驰而去,一路畅通无阻,为刚刚的耽搁弥补回了一些时间。
“很好,没人跟着我们。”艾琳说道。
“看看埃里希怎么样了,他好像半昏睡过去了。等你们去到那边,你必须立即带他去医院。”
“美国医院?”
“是的,这是我们交易里谈好的条件之一。”
“交易。你和谁做的交易?”
亚力克斯望了她一眼,答道:“费伯。”
“噢,费伯,他也去观看演出了。”艾琳看了眼手表,说,“演出到现在这个时间,施伐兹卡司肯定已经死了,留下卡特琳孤身一人。你觉得有人看到我们先走吗?”艾琳沉思了片刻,问道,“如果他们讯问你我的下落,你要怎么办?”
“你身体不舒服,我送你回家,之后……”
“对,之后的故事你要怎么编?之后他们就会开始监视你。”
两人半晌无言。窗外运河飞驰而过,很快便到了玛琳丹大街附近。“你说你很快也会离开柏林,其实你是骗我的,对吧?”
“再看看吧。”
“你无法回美国,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叛国者。”
“没那么糟糕。”亚力克斯故作轻松道,“不合作知情者,仅此而已。”他顿了下,继续道,“而且时代在变,他们做事的方式也会随着改变。”
艾琳遥望前方的维多利亚公园,叹道:“可你却不得不离开美国,这就是她和你离婚的原因吗?”
“是很多原因累加在一起导致我们离婚的。”
“你并不爱她。”
“你真的想现在讨论这个话题?”
“不然呢?我已经要走了。”艾琳说道,“你听,那就是我离开的声音。”窗外机群轰鸣咆哮,就在几条街区外低空飞行。
“你不爱她,至少你对她的爱没有你对我的浓烈。”
亚力克斯转头问道:“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没什么,我的猜测而已。”艾琳垂下头,“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而已,也算是对我即将开始的崭新生活的一种慰藉吧。”艾琳抬起头,直视着眼前的挡风玻璃,叹道,“我也很好奇之后的生活会走向何方。那里没有萨舍,不过也许会有其他美国人……”
“不一定要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
艾琳移开视线,答道:“但最终一定是这样,找个男人,栖在他的羽翼下。”
后座传来一声呓语,埃里希再次从睡梦中醒来,说:“飞机飞得这么低,我们肯定快到机场了吧。”
“我们到了。”
亚力克斯驾车开进滕珀尔霍夫机场前的宽敞环形大路,内部车道直通候机大楼。以往的士忙碌着停车下客的地方,而今挤满了吉普、指挥车和大卡车,卡车正马不停蹄地装载货物,而后便从旁边的辅助小道迅速驶离机场。亚力克斯原以为机场必定戒备森严,然而大门处却完全不见守卫的踪影,也许都去堆满货物的空地上帮忙了。主楼前竖立着威严的大理石栏柱,整个候机大楼不见一个乘客的踪影,冷清萧条,空旷的大厅只余飞机降落的轰鸣声回荡不息。
他们动作麻利地穿过空荡得泛着一丝诡异的候机厅,来到登机门处。透过玻璃窗,空地跑道上闪烁的照明灯清晰可见,运输机在登机门前列成一排,一副集结姿态。飞机尚未停稳,工人们便成群结队地蜂拥上前,将麻袋装裹的煤炭从飞机滑道上扔下,而后搬运到卡车上装载妥当。一个移动小卖部在降落区域不停绕圈移动,免费供应咖啡、甜甜圈和其他快餐小吃,为疲累的飞行员提供回程的能量。亚力克斯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与在马车上售卖阉鸡的大胆妈妈似乎有许多共同之处,一想到大胆妈妈,亚力克斯不由得开始担忧,幕间休息时会有人留意寻找他和艾琳的去向吗?螺旋桨卷起的风在空地上扬起一阵阵烟尘,每个人都在劳顿忙碌着,不得停歇。他不得不向两个货物装卸工人咨询问路,最后在他们的协助下终于找到了一个正拿着笔记本做登记的士兵。
“请问你是调度员吗?”
“什么员?”士兵在耳边做出杯口状的手势,大声问道。
“调度员,手头有随机出去的旅客名单。”
“出去?”他自以为明智地讥笑道,“你说的应该是进来吧?”
“你应该有接到通知,今晚有两个乘机离开柏林的乘客。”亚力克斯指了指他手上的笔记本。
士兵狐疑地上下扫视着埃里希,而后又匆匆打量了艾琳一眼。
“乘客。”士兵低声重复道,仿佛听到了滑稽的笑话似的哼笑了一声,“你以为这儿是泛美航空公司?”
“是来自豪利的直接命令。”
“反正我没接到这样的命令。”
“是吗?这样的话,那请你马上接通电话问下你的上级。”
士兵挑眉正欲驳斥,却被亚力克斯言语间的笃定威严震慑住了,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赶快!”亚力克斯喝道。
士兵犹疑踟蹰着走向了电话机,还不忘回头说道:“最好你说的是真的,不然我……”
“如果你不立刻打这个电话,一切后果自负。到时可别怪我没有事先警告你。”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接通电话了吗?”亚力克斯严肃道,“告诉电话那头的人我是柏林行动基地的唐·坎贝尔,我要送两个乘客出柏林,之前豪利已经同意了的。”
“什么基地?”
“柏林行动基地。”
“这又是什么鬼机构?”
“你不用管是什么,照说就行了。他们知道的。”
士兵对着电话说了一通,又静听了片刻,而后挂上电话。
“怎么样?”亚力克斯问道。
“抱歉,我之前不知道你是谁。”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让我尽量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好的,那么现在我要你再做一件事。以防出现什么意外差错,我需要你安排一个士兵在降落的机场那边接机,然后马上将这位先生送去医院。一定要是信得过的自己人,而且务必照顾好他。如果有人问起,就报上我的名字,唐·坎贝尔,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若那人还有疑问,就告诉他我会让克莱将军亲自出面解释,但那样的话场面可能就不太好看了。这位小姐会跟着这位先生一起去医院,确保一切正常顺利,而后为她安排一个舒适的住所,如果需要登记姓名,就写上冯·伯纳思。明白了吗?”
“我不是……”
“别废话,只管打电话照我说的安排就行了。现在可以登机了吗?”
士兵在前方引路,领着他们通过登机口。
“C-54就在那儿,货物卸载完毕,你们就可以上去。回程货品不多,你们兴许还能找个地方睡一觉。”他望了眼虚弱的埃里希,说,“起飞之后海拔升高,气温会下降很多,我去找些被褥给你们。”
“多谢了。”
“刚才的事情抱歉了。不过这个行动基地到底是什么?是秘密组织吗?”
亚力克斯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不予回应。
“好好好,我不问了。我现在先去知会一下飞行员。等这些德国佬把货物搬完,你们就可以登机了。来,往这边走。”
一行人下楼来到空地。一辆卡车停在飞机旁,上头堆满了箱装的土豆干,操作工机械快速地传递货物,无人闲聊,一片沉寂,如同默片一般。
周遭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紧张运转中,卡车来去迅猛,螺旋桨盘旋不息,跑道远处的机群一刻不停地起飞降落。亚力克斯注意到,飞机的跑道并非柏油铺就,希特勒的这个展示陈列柜从未铺砌完好,从前的泥土草地而今也只是简略覆上一排排带孔钢板,仅作权宜之计,如同暂时调节交通的浮桥。
“我的天!他们飞得真低。”埃里希惊叹地指着前方一架刚险掠过一座公寓大楼的飞机,从这个角度看去,似乎它的起落轮架恰好轻擦过大楼的顶端。他转头问亚力克斯,“我们要去哪里?西边的哪个地方?”
“也许是法兰克福,也许是威斯巴登,都有可能。”
“威斯巴登。”艾琳苦笑道,“那儿的温泉很有名。”
“嗯。”亚力克斯嘴里嘟嘟囔嚷,正全神贯注地思量推敲着什么。
“怎么了?你看起来……”
“没什么,我只是在思考一些事情而已。”
“思考……”艾琳重复低语道。
“这里的运作流程非常高效。”亚力克斯望着空运部队感慨道。
“你们准备好了吗?”调度员高声询问道,“货物差不多搬完了。飞行员说有一些滞留的机组人员和你们同机返回。”他对亚力克斯说道,“正如你要求的,他们会把这位先生安全送达医院。”
“好的。但你还是要打个电话知会下那边,告诉他们这是上级的命令。”
“我会打的,你放心。”他转头对一个地勤吩咐道,“卡尔,去拿架梯子过来。”他朝艾琳微笑着点头道,“你穿这鞋子,等会儿爬梯子的时候要小心。好了,最后一箱土豆也搬完了,你先上去吧。”他对埃里希说。
“你帮了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埃里希哽咽着对亚力克斯说道。
“照顾好自己。”亚力克斯轻拍他的肩膀,叮嘱着。
“你为我付出和牺牲的实在是太多了,我……”
“这是我欠下的陈年旧账。好了,你快登机吧。”亚力克斯指着机身旁的悬梯说道。
轮值的机组人员走过来,将随身的露营用具扔上机舱后开始攀爬悬梯。
“等一等。”艾琳突然紧攥住埃里希的胳膊,抽噎道,“我也要跟你说再见了,往后的日子照顾好自己,养好身体,他们会仔细照料你的。”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现在还不是我离开的时候。”艾琳将埃里希散落额前的碎发轻拂至耳后,“我期待着在广播里听到你的声音。”
“快上去吧。”士兵在旁大声催促道。
“我会很快过去跟你会和的。等你在那边安顿下来,记得给我写信报个平安。”
“艾琳……”亚力克斯劝道。
她不舍地将埃里希拥进怀里,轻拍他瘦弱的胳膊。“去吧,去吧……”她轻声呢喃道,“要听医生的话。”她放开埃里希,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他,眼眸里似能拧出水来,“都长这么高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埃里希迟疑着不知该作何回应。
“不用担心我,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去找你。亚力克斯会安排好的,放心吧。快上去吧。”
她挥手作别,注视着他在悬梯上艰难攀爬的背影,泪水决堤。
“你到底在干什么?”亚力克斯质问道。
“我也思考过了,我要留下来。”她认真地对亚力克斯说道,“与你一起面对。”
“你不要忘了我做这一切的初衷。”
“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但这一次,让我们互相守护。”
“如果他们找到了马雅可夫斯基的尸体,你要怎么办?”
“他们不会找到的。而且他们为什么会怀疑我呢?我是最不愿意他离开的人,你看看我现在的状况,没有了萨舍这个护身符,他们随意地玩弄我侮辱我,没有人……”
“艾琳……”
“难道你不希望我留下吗?”她倾身过去,附在亚力克斯耳边轻语,“你不爱她,你爱的人是我。”她的温热呼吸倾吐在耳畔,流淌冲击着四肢百骸。“承认吧,这是你想要的。”
“你不能留下来。”
“我想留下来。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定决心的吗?我方才通过哨卡,你驱车从我身边没有任何停留地呼啸而过,我那时就在想,如果你不在前方停下等我,我该怎么办?回到岗哨,用身体取悦那个守卫?反正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妓女。就算我和埃里希一起离开柏林去法兰克福,又会有什么不同呢?还不是得辗转于不同男人身下,以换取一日温饱。而且我也不再年轻,可能也吸引不了萨舍那样的大人物了,只能和一些……”艾琳停了下来,让余下的话自顾消散于唇齿间。她将亚力克斯稍许推开,与他四目相视,“我知道,你是我最后的机会,也是我最坚实的依靠,也许这也是你回来的原因,可能你自己并不知晓,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上天为我送来了一个仍旧爱我的人,而最幸运的是,那个人恰好也是我深爱的人。”
“直至下一个男人出现。”
“你们还想在这里依依惜别多久?”士兵大声喊道。
“这就是你心中所想吗?”艾琳问,“你觉得那样的生活是我想要的吗?”她仰头似在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确实有爱情存在,不是吗?”她再次附在亚力克斯耳边,吐气如兰,“我会让你满足的。”与旧日无异的魅惑声线,连同她说的“你是我最后的机会”,萦绕耳边。
亚力克斯后退了几步,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坎贝尔想要的情报,还有马库斯嘱咐的密切关注,纷乱的思绪如潮水涌入脑中。他只能喃喃重复:“你必须离开这里。”
“噢,必须离开。”艾琳甩了甩头发,带着冯·伯纳思家族与生俱来的贵气与优雅,“如果我们在一起,我就不会有危险了。我们会在一起的。”这是他曾经唯一的想望与企求。但也只是曾经。
“小姐,你再不登机就走不了了!飞机马上起飞了!”士兵焦急地大叫。
他们途经地铁沿线和安哈特尔车站,一路向西往杜登大街开去。运河横贯大街而过,其上有一座桥,桥面已被炸弹严重损毁,栏杆扶手亦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街道两侧昔日繁华的商业大厦如今只剩断壁残垣,沦为另一片被人遗忘的废弃之地。两人半晌无言,让方才激奋的气氛沉淀冷却。
“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搭下一趟飞机离开的。”亚力克斯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去法兰克福吗?我在那里要如何生存?”她点燃一根香烟,“总之,我心已决,我不会走的。”
“他们一直想从你这里得到关于马雅可夫斯基下落的信息,而且至今未打消想法。”
“我知道,就跟之前一样。但一切都过去了。他们很看重你,你有特权,不止是食物,还有他们对你的尊重。他们不希望冒犯你。”
“你觉得这行得通?”
艾琳望了亚力克斯一眼:“我想是的。”
“那埃里希的采访呢?”
“这个我还没想好。我们能怎么说呢?指责美占区广播台无耻地利用一个病人?我也希望他能投奔我并听取我的建议,但是他没有。反正他现在也已经离开了。”
亚力克斯没有回答,他看了眼手表,说道:“按道理这个点演出应该已经结束了,除非演员还在谢幕。”
“你还在担心些什么?有哪里不对劲吗?”
“没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她转头对亚力克斯说道,“我们即将拥有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依靠我所拥有的特权生活。”
“是的,为什么不呢?如果没有特权的话,在现在是很难生存下去的。”她轻吐着烟圈,“我说的生活不仅指这些。”
“我不是马雅可夫斯基。”
“你当然不是了。你和他不一样,你爱我。”
“我的意思是,我没办法保护你,我不是卡尔霍斯特的人。”
“确实如此,但你比他聪明得多,你总是会为我们编织出最完美的故事。”
他注视着身旁的艾琳,心里默念,你不知道的是,你眼前所见也只不过是我编织的另一个故事。
广播站坐落在一幢马蹄形状的崭新大楼里,流线型的大门位于一个宁静的小广场旁边,外观看起来比世纪广场还要纵横交错,大楼的一边与舍恩贝格议会厅后面的小公园接壤,现在整栋大楼被漆黑夜幕所笼罩,除了几扇仍有人在办公的窗户漏出零星几缕亮光,就只有大门入口上方的白炽灯在散发光芒。广场上的咖啡屋已关门息业,亚力克斯开车绕过广播台大开的后门,径直将车停靠在前门对面的咖啡屋旁边,隐于黑暗之中,难以察觉。
“我们现在又在干什么?”艾琳问道。
“等待。费伯让我去后门等他,所以我们把车停到前门。”
“你不相信他?”
“他身边有很多耳目,我不能冒险,这么做也只是以防万一。除非他在这儿,不然我不会交出录音带的。所以我们在这儿耐心等他出现。”
“天色这么黑,你怎么能看出是他?”
“还有谁会这么晚来这里工作?现在演出肯定已经结束了,再过几分钟他应该就到了。”
前方突然亮起一束强光。一辆汽车正从公园方向驶来,还没到后门的岔路口便停了下来。
“为什么那辆车要停在那里?”艾琳不解道。
“我也不确定,也许是在监视广播站的后门,他们想要在埃里希进入广播站大楼之前就将他抓住。”
“可是埃里希不在这里呀。”
“他们不知道这一点,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到这里接受采访,就如我们原先计划的那样。我们现在先按兵不动,看看他们会不会从车里下来。”
“或者他们也只是像我们一样。”艾琳又掏出一根烟。
“不要,点火的话可能会被他们看到。”
“你真的认为……”
“我不确定,但他们还待在车里没出来。”
经过十分钟的漫长等待,终于再次有车子出现,车辆疾驰拐入后门,待司机停下车,有几个人下车走进了大楼。
“肯定是费伯回来了,那是广播站的车。再给他几分钟拜托那些人。”
“那辆车还停在那儿没有动静。”
“车里的人是在等埃里希现身。”
“你确定?”
“不,我只是谨慎假设而已。”
“让我把磁带送进去吧。把磁带给费伯,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不,费伯等的人是我。你和这一切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不能出现让他抓住把柄,你压根儿就不知道埃里希在做什么,记住了吗?”
“如果让他们发现我确实知道又会怎么样呢?”
“那样的话你就需要萨舍出面帮你摆平了,可是他已经不在了。”亚力克斯边说边伸手摆弄头顶的室内车灯。
“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我一开车门这些灯就会亮,那样就暴露了。好了,你好好待在这儿,密切观察那辆车的动静,若有什么异动,你就狂按喇叭,明白吗?”
“难道你真的觉得他们……”
“反正他们还在那儿没走,不是吗?”
亚力克斯敏捷地溜出车门,隐蔽于咖啡屋投下的阴影中,矮身离开公园穿过广场,来到大门阶前的白炽灯处,他夹紧腋下的信封,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大厅的接待处有人在值班,另一端是一个堆满了杂志的休息室。
“您好,请问您要找哪位?”在这个钟点见到访客,接待员不由得有些吃惊。
“我找费伯先生,我跟他预约好了的。”
“费伯先生去剧场看表演了。”
“他已经回来了。你打个电话给他,他在1-10号广播室,跟他说他的受访者到了。”
接待员犹豫着拨通了电话,但费伯立刻就接了,随后一路小跑到大厅。
“但是他在哪儿……”
亚力克斯拿出信封塞到他手里,解释道:“他想说的都在这盘磁带里了,剪辑加入一些问题或者只是添加一个前情介绍,你自己处理。你想要的都在里面了。”
“但是他到底……”
“他现在很安全。抱歉,我不能冒险。”他触碰了下信封,说道,“我保证里面的磁带字字句句均出自他的口中。”
“谢谢你。”费伯感激地拍了拍亚力克斯的胳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真的非常感谢你。”
“在矿井里被奴役的都是我的德国同胞。”
“你应该投奔我们这边的。”费伯突然道。
亚力克斯与他对视了几秒,而后望了望大厅深处。“那边还有出入口吗?”他指了指与公园反方向的那一侧。
“有,通往梅特街那边。”费伯小心翼翼地问道,好像是在同一个醉汉讲话。“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不过我刚才进来的大门那里有盏灯,我怕被人看到。”
“我不会忘了你做的这一切,真的非常感谢。”
“不,你必须忘了。记住,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是的,来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送信者。”
“没错,一个男孩。”
他们行至侧门边。
“明天记得听广播。”费伯举起磁带,说道,“他这么做真的很勇敢。”
“他现在身患重病,生命垂危,这会令他比较容易下定决心去做这件事。”
“那你呢?”
亚力克斯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是默然无言地拉开侧门,转身离去。
为了避过入口的白炽灯,亚力克斯绕了一圈从车尾的方向返回停车处。
“噢,我都没有看到你回来。”艾琳被突然出现的亚力克斯吓了一跳。
亚力克斯关上乘客门,关切道:“那边还是没什么动静吗?”
“有个情况挺可疑的,刚才有个女人上了那辆车,看起来好像他们等的人是她而不是你。”
“很好。”
亚力克斯启动了车子,依旧没有打开车前灯,随后向右转离开了公园,往威克斯大街的方向驶去。
“还顺利吧?”
“嗯,明天在广播里就能听到埃里希的声音了。”
“终于尘埃落定了。”艾琳垂下头,叹道,“可是他也不会回来了。”
“是的。”
“所以现在我们要去哪儿?”
“去你家,你身体不舒服,还记得吗?噢,我刚刚忘了问费伯今晚的演出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必定是大获成功呀。”艾琳用广播里评论员的腔调说道,“是德国文艺界的一个里程碑。”
“看到那些车灯了吗?”亚力克斯望着后视镜,突然问道,“是刚刚那辆车吗?”
“我不太确定,也有可能他们恰好要往这个方向走,这条街一向很热闹。”
“但也没有热闹到这种程度。”
在因斯布鲁克广场前亚力克斯停车等红灯,发现那辆车依旧尾随在后,亚力克斯迅速地观察了一眼两侧的路况,当机立断地急踩油门飞也似的驱车冲过了十字路口。果然不出所料,那辆车也闯了红灯紧跟而上。
“看到了吧。”
很快到了下一个分叉路口,亚力克斯往右拐进豪普特街。
“我们要开回滕珀尔霍夫?”
“他们必然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不知道我们刚才已经去过那里并且把埃里希送走了。”
“对,所以他们可能会一路开到波茨坦广场。”艾琳猜测道。
“一试便知。”说着,亚力克斯猛地突然将车拐进旁边一条昏暗漆黑的小巷,两旁阴森地矗立着密集的公寓房间。
过了几秒钟,疾驰而过的车灯在车前镜里一闪而过。
“我们必须赶快回到主路上。”亚力克斯说道,“不然他们一把巷口堵住,我们就无路可逃了。”
他的耳畔不禁又回响起吕措夫广场上那刺耳的刹车声。
“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艾琳紧张道。
“抓埃里希。”亚力克斯向左拐弯,重新回到豪普特街。
“埃里希……”艾琳喃喃重复道,试图厘清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不仅是埃里希,还有窝藏他、帮他逃跑的人。你抓稳了,我要加速了。”
亚力克斯刚急转进豪普特街,迎面便冲来一辆大卡车,亚力克斯猛地一个急转弯堪堪避过,马达飞速转动。
艾琳回转过身望着后面,焦急道:“他们就在那儿,跟过来了!”
亚力克斯继续加速。
“万一被他们追上了,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应该会尝试截断我们的去路。该死的!又是红灯!”前方的十字路口有太多卡车穿梭而过,亚力克斯不敢冒险直冲过去,只得减缓速度。
“他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艾琳着急惊呼。
后方车灯反射在车前镜中,愈发灼眼。追踪车辆变线至亚力克斯的左侧车道,意图反超并截停亚力克斯的座驾。
终于等来绿灯,亚力克斯猛踩加速踏板,以致汽车颠簸着震动了一下。另一辆车已快追赶上来,仅有几步之遥,它在旁边的车道全速前进,开始逐渐向右靠拢,企图抢占先机,似乎它已然做好准备反超亚力克斯,并横贯在亚力克斯前头迫使他乖乖停车,束手就擒。跟踪车辆越靠越近,两辆车几乎要撞到一块儿。亚力克斯将车头大幅度向右倾斜,远离跟踪车辆,然后在车头快要撞击到路缘的那一刻,猛然急剧左转,斜插进另一辆车所在的车道。为了避免两车相撞,那辆车陡然急刹,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的刺耳声,然而跟踪车辆还是撞上了亚力克斯座驾的尾部,引得一阵剧烈震颤,挡泥板嘎吱作响。亚力克斯毫不犹豫,继续加速。突然间从相反方向驶出几辆卡车,大大压挤了亚力克斯的行车空间。随后车尾又遭到了一阵撞击。
“他们在干什么?”艾琳惊恐道,“难道他们想要杀了我们灭口不成?”
“你坐稳了。”
前方就是一个大十字路口,交通繁忙,车辆从不同方向交叉通行,街道如车轮辐条般纵横交错。亚力克斯在左侧车道继续行进,骤然猛地做了一个U形回转,引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甚至有一辆卡车的减速闸正嘶嘶作响。他调转车头依旧在豪普特街飞驰,而后向东往滕珀尔霍夫的方向疾驰,终于暂时性地甩掉了那辆紧追不舍的汽车。艾琳倒抽了一口气已然惊颤得说不出话来,狭小的车厢里溢满了急促的呼吸声,身后抗议的喇叭声依旧连绵不绝。肾上腺素飙升,血液剧烈翻涌,但亚力克斯的双手仍然镇定地紧握着方向盘。再没有小心谨慎的必要,只能全速疾行,如湍急的激流,冲越过一切阻碍。然而,好景不长,车前镜里再次闪现那束熟悉的亮光,他们重新追上来了。
“亚力克斯,停车吧!”艾琳惊悸慌乱,声音颤抖。
“我们现在绝不能停车。”
“你这么做会害死我们两个的!”
“要么死在这儿要么在霍恩施豪森被严刑拷打至死,你要选哪个?现在我们眼前就只有这两个选择。”
“就因为我们帮了埃里希吗?”艾琳的言语间透着浓烈的茫然无措,哀号道,“我的天!我们竟然又回到柏林市中心了!你开得实在是太快了!”
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车灯闪烁,示意提醒亚力克斯要减速慢行,然而车子速度不减反增,引擎轰鸣震耳,惹人一阵心悸。
“他们还紧跟在后面,我们逃不掉了。”恐惧湮没了艾琳,几近恸哭。
“我知道。”
亚力克斯仍旧紧贴着左侧车道行驶,但他突然间意识到,如果他们加速迫近他的右侧,就可能不断左移挤压他的行车空间,直至他撞上卡车,车毁人亡。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亚力克斯当即向右倾斜转弯,横跨几条车道企图阻塞其他车辆的去路。在连续高负荷的运转下,亚力克斯驾驶的这辆霍希汽车已经开始微微震颤,而其后阴魂不散的追踪车辆又再次靠近并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保险杆,亚力克斯和艾琳猝不及防,身体前倾打了个趔趄,亚力克斯一头撞上了方向盘,艾琳则跌得更远些,头部与挡风玻璃产生了剧烈的碰撞。她紧捂住胸口,大口喘着粗气,试图缓解身上的疼痛与内心的恐惧。亚力克斯再次向右迅速移动,几近立交桥的边缘,底下是间或呼啸而过的城市轻轨;另一辆车也跟着急速右转,盘算着要将亚力克斯撞出桥面。亚力克斯快速左转方向盘,车子惊险地擦掠过立交桥的护栏,发出尖厉刺耳的金属刮擦声,艾琳也被强劲的反作用力甩撞到车门上。
“你没事吧?”
亚力克斯关切了一声,便再无时间顾暇其他,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辆追踪车辆。
“亚力克斯!”
那辆车重新加速启动,妄图再度剧烈撞击亚力克斯的座驾,使其与墙体发生碰撞,此刻亚力克斯车子的前挡泥板与护墙近在咫尺。
亚力克斯急踩刹车,蓦然的骤停将两人再一次甩向前去,亚力克斯的胸脯撞上方向盘,艾琳则剧烈摔至仪表盘上,她拼劲最后一分力气伸出双手抵住身子,然后绵软无力地瘫倒回座椅。而在同一时刻,另一辆车也被自身巨大的冲力猛扫向前,越过车道,冲到了亚力克斯车子的前面,堪堪擦过桥体。为了摆脱困境,司机往左边急速打转方向盘,调转车头,但一个用力过猛,摆尾过度,将车尾猝然撞向了桥体。而此时的护桥墙体早已不是昔日的钢筋水泥,而只是暂时充用的木质栅栏,车子极速转弯的力度足以将其击得粉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追踪车辆的一个后轮已被甩离了桥面,车子悬停于边缘,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周围空无一人,亚力克斯丝毫没有迟疑,攥住变速杆,踩下油门,瞄准了前方危若累卵的车辆。
“你想干什么?”艾琳惊呼道。
亚力克斯刚毅果决地撞击前面那辆追击了他们半个柏林的汽车,并立马踩住刹车,耳边传来一阵碾压的嘎吱声。亚力克斯屏气凝神地盯着前方,看着车子陡然向后颠簸倾斜,车灯倏地朝天射出两束焦灼的光亮,随后整辆车子直坠而下,跌入桥底下的城轨轨道——这几秒过得异常漫长,犹如度过了几个世纪。远处传来紧促的惊呼,耳边艾琳正发出惶恐的抽气声,而马路对面,一辆卡车悠然而过。亚力克斯正想启动车子逃离现场,而就在此时,他发现那辆车子坠落时不仅冲毁了护栏,还撞毁了一大块桥面,他车子的前轮正好卡在了桥面窟窿参差不齐的锯齿状边缘处。亚力克斯止不住地在脑海里想象周边的混凝土在车子的重压下持续粉碎坠落,窟窿越扩越大,以致最后桥面塌陷,形成血盆大口将整辆霍希汽车侵吞下咽,顷刻间直坠而落。
亚力克斯将杆子往倒车挡拉动,加大油门,猝然间启动的震颤还是令车子往前打了个趔趄,而不是如亚力克斯所期望的那样往后倒退,右前轮轮胎打滑向前一个俯冲,有坠掉之势,亚力克斯心脏骤然一缩,脚底泛凉。幸运的是,后轮在强大引擎的推动下展现出刚劲的抓握力,硬生生将车子往后拖动了几步,避免了坠车的悲剧,但右前轮仍未挣脱窟窿齿锯边缘的拖曳桎梏,留下车轮空转。亚力克斯只得再次刹车,并同时往左调转车头,随后启动车子,右前轮这才从桥面窟窿挣脱了出来。顿时,仿佛周围的空气都明亮地闪动了起来,浮光跃金,流光溢彩。巨大的响动引得对面许多路过的卡车停了下来,有个司机从驾驶室匆忙爬下,跑过马路查看断裂的护栏,底下亮光闪烁,必定是油箱爆炸了。坠落的车里还会有幸存者吗?当汽车炸裂的一瞬间,他们是否能感觉到灼身的热浪?卡车司机们大声叫喊着让亚力克斯停下,但亚力克斯的心里只充斥着一个念头——不要停,赶紧跑。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艾琳不停地重复呢喃,已近歇斯底里。
可此时的亚力克斯耳畔只有一个声音在鼓噪,不要停下,路上都是满载着空运物资的卡车,已没有人在后头尾随,只需尽快远离滕珀尔霍夫机场。
“噢,我的天!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艾琳将脸颊埋在双手间呜咽。
“你怎么了?”亚力克斯注意到她手指间的暗影,问道,“是血吗?”
“我不知道,我的头……”她虚弱地倒回座椅,“我刚才撞到头了。”她又突然转头质问道,“你怎么可以那么做呢?”
“一切都过去了。”
“不。”她喃喃道,“一开始是萨舍,现在又……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她捂住胃部,艰难地汲取着空气,“我感觉……”
“感觉怎么了?”
“我不知道,很晕。”她按住头部,惊呼道,“天哪!是血!怎么会有血呢!”
“你撞到……”
亚力克斯话未说完,艾琳已经瘫软着晕倒在座椅上,头部砰的一声撞在了车窗上。
“艾琳!”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卡车和飞机齐声轰响。
亚力克斯随即在第一个岔路口左转,避开繁忙穿梭的卡车,开往维多利亚广场,周遭顿时暗了下来。
“艾琳。”亚力克斯试着回忆艾琳撞上挡风玻璃时的情景,想探清她到底伤得多重,但那时他正全神贯注地闪躲追随在后的车辆,并没有多加注意。他再次轻唤艾琳,依然只有沉默以对。更多鲜血涌出,亚力克斯心神开始慌乱。
他将车停靠在路边,确定没人尾随。鲜血仍在涌出,而且脖颈脉搏依旧跳动,说明艾琳只是暂时晕厥过去。亚力克斯轻摇艾琳,企望将她唤醒,好似她只是在午间小憩一般。他牵起她的手,又感受着她的手从他指间无力地悄然滑落,如同一辆车正顺畅地滑行而下。他脑子里思绪涌动纷乱——艾琳会没事的,而一切远没有结束,他将尾随车辆推撞下了立交桥,幸好没有能辨认出他的目击证人,而这辆之所以会专门停在广播站等候他带着埃里希现身,必定是有人提前得到风声。
他深吸一口气,眼下艾琳正昏迷不醒,头部血流不止,没有多余的时间容许他思考厘清今晚发生的一切。如果萨舍还活着,那么他可以联系卡尔霍斯特寻求帮助,但如今无论萨舍是躺在冰冷的太平间,还是在莫斯科,抑或是在威斯巴登,他对眼前的情况都毫无助益,而且恰好相反,而今他反倒要尽可能地瞒着卡尔霍斯特这个消息。他望着身旁一动不动的艾琳,苦思冥想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她就医。
亚力克斯将艾琳倚放在车门边,不敢大动作地挪动她的身体,因为如果她的肋骨出现骨折,一旦移动她的身体,一个不小心便会戳穿肺叶。医院,该去哪家医院,如何去呢?思忖了片刻,亚力克斯启动车子,途经安哈特尔车站往约克大街的方向疾驰而去。那个女人是紧跟着他进入广播站之后出来并上了那辆车的,显然是在给车子里的人通风报信,提醒他们等他出来之后便可行动,而且这个女人必定是费伯的身边人,也有可能就是费伯派她去的。而且之前费伯还前往阿德龙酒店赴生日午宴,还在文化联盟露过脸,在东柏林似乎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埃里希会去广播站接受访问。
亚力克斯用余光扫了艾琳一眼,依然安静地昏睡着,呼吸轻浅。他再次加快速度,飞掠过帕拉斯街,而后又途经柏林体育宫,那里曾是希特勒进行煽动演讲的圣地,那番著名的“一千年”演讲就是于此发表的。无数热血的德国人曾在这里举起双手,热情洋溢,欢呼应和,想必艾尔斯贝特和古斯塔夫也是其中之一。现在他们应该已从剧场回到了家里,若运气好的话可能他们还未就寝。
现在正是断电时段,整个舒尔特大街街区一片昏暗死寂,但前室还隐约闪动着一丝微黄的烛光。亚力克斯动作轻微地停好车,跑向大门,边按响了门铃边敲门,想以此告知屋内的人,事态紧急。大门轻启,一缕暖光映照出古斯塔夫疲累的脸庞。
“快!”亚力克斯说道,“开门。”
古斯塔夫半开着门,“现在这个时间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艾琳受伤了,快,你快跟我来。”
“艾琳?”艾尔斯贝特从后室慌忙跑来,看表演时穿的衣服仍未换下。
“你在夏里特医院有收治病人的特权吗?”亚力克斯焦急问道。
古斯塔夫没料到亚力克斯会抛出这样一个问题,未经细想便下意识地点了头,“可是伊丽莎白医院明明离得更近一点,就在马格德堡广场那边。”
“你就是在伊丽莎白医院做志愿者的吗?”亚力克斯问艾尔斯贝特。
她诧异地盯着亚力克斯,不知道他是从何得知的,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亚力克斯当她默认了,“这样的话,那家医院的人肯定认识你,但是你从来没去过东柏林。”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古斯塔夫又疑又急。
“我想你把名字借给艾琳,让她以你的名义入院。”亚力克斯对艾尔斯贝特解释道。
“我的名字?”艾尔斯贝特还未反应过来。
亚力克斯凝视着古斯塔夫,说道:“同时,你也要承认艾琳就是艾尔斯贝特·穆特,她是你的妻子,没有人会质疑你。”
“她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受伤?”
“没什么,就是走夜路跌倒了,而夏里特医院刚好是她跌倒时距离最近的医院,所以你把她带到那里就医。”
“你让我帮艾琳造假掩护?你疯了吗?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吗?”
“你会的。”他转身对艾尔斯贝特说道,“她现在在车里,昏迷不醒,我们没有时间再在这里争吵下去了。过去你常借穿她的衣服,现在就让她借用你的名字,直到她的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就可以让她转院甚至出院了。”
“滚!”古斯塔夫怒斥道。
“古斯塔夫,我妹妹她……”
“之前是埃里希,现在又是艾琳。你不要告诉她做了什么,我不想知道,我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也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你走吧!”
“她受伤了。”亚力克斯说道,“她需要你们的帮助!”
古斯塔夫不再理睬,伸手关门。亚力克斯马上举手抵住大门,并且用力一推,一把将古斯塔夫推搡到了墙上,他紧攥着古斯塔夫的衣领,恶狠狠地警告道:“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我有个老朋友在克莱将军的总部任职,我这个老朋友一心想要根除纳粹余孽,只要我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他马上重新审理你的案子。只要我一个电话!”
“他们证明不了我是纳粹。”
“对,也许他们到最后确实证明不了,但是你难道想要再经历一遍审训、上庭、自辩吗?而且在判决未下之前,你的行医执照会被暂时吊销,而这个‘暂时’到底是多久可就不好说了。话我就说到这儿,你自己选择吧!”
古斯塔夫盯着他,咒道:“犹太佬果然永远都是这副德行!”
闻言,亚力克斯僵硬了几秒,随后决定不再纠结于此。“你的妻子在黑暗中被绊倒,重重地摔了一跤,头部受伤了,而你想让她及时就医。记住了吗?现在你随我上车。”
“你怎么可以跟古斯塔夫这么讲话?你怎么可以威胁他?”艾尔斯贝特在旁质问道。
“艾琳受伤了。”亚力克斯说道,“而你对我说的竟然是要对古斯塔夫友善一些?”
“他是个好人。”艾尔斯贝特含糊道,没有真正在意和理解亚力克斯的话语,“我们都是好人。”即便是这样的情势下,艾尔斯贝特的站姿依然保持着冯·伯纳思家族特有的雍容高贵。
亚力克斯望着她,一时语塞,便转头问古斯塔夫:“你还需要带些什么东西才能收治病人吗?比如身份证明之类的?”
“只需要我的签名即可。”
“好的,那我们出发吧。”
古斯塔夫查看了下艾琳的脉搏和瞳孔,轻柔地按压着检查有没有折断的骨头,并用手巾抹去她头上已经干涸的血迹,问道:“她昏迷多久了?”
“半个小时吧,可能不止。”
“那你得开快点了。”
车厢里,古斯塔夫愠怒不忿道:“你这么做是违法的。”
“我只是想保证她的安全。这样如果有人去医院查看的话,就不会发现她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人去医院查看她的下落呢?”
亚力克斯忽略不答,只是叮嘱道:“记住,她是在街上被绊倒的,不是车祸,也没有任何需要上报的情况。”
“你就像个流氓恶棍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去黑市买东西吗?我还以为她不需要去黑市呢,毕竟和她睡觉的苏联人应该会保障她日常的吃穿用度。”
“我们到了那里以后,你的身份不仅是医生,还是她的丈夫,你要表现出担忧的情绪,明白了吗?”
他们从紧急入口冲进医院,将艾琳抬上一架转移病人用的轮床,把她送进检查室。在送往检查室的路上,艾琳悠悠转醒,半阖着眼睛,眼眸里流露出惊讶,而后又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她醒了。”亚力克斯惊呼。
古斯塔夫没有注意亚力克斯的惊叫,这是他的地盘,他正专心高效地处理安排着入院和检查事宜,随后艾琳即将被送入检查室,亚力克斯被勒令在走廊等待。
“给我几秒钟。”亚力克斯抓住艾琳的手,弯下腰在她耳边低语,“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现在是以艾尔斯贝特的名义入院的,古斯塔夫会照顾好你的。你不要担心。”
她的双眸又重新吃力地睁开,溢满了困惑茫然。
“这样的话,万一要是他们查起来,就不会查到‘艾琳’这个人住院了,明白了吗?她现在不在这里。”
她强撑着给了亚力克斯一个微笑,“是的,她不在这儿,她在威斯巴登。”
“或者其他任意的地方,总之不在这里。这样你就安全了。”
她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你总是这么聪明。”
“她必须进去了。”旁边的护士催促道。
“记得,你是艾尔斯贝特。”
她点了点头,捏了下亚力克斯的掌心,说道:“那些人都死了吗?”
“街上太黑,导致你摔了一跤,你只需要记住这个。我会在这里守着你的。”
艾琳再次紧握了下亚力克斯的手,说道:“你说的没错,他们还在等着抓我们。”
“嘘,不会有人来追杀我们了。千万记得,你是艾尔斯贝特。”
在走廊的等待漫长难耐,如同电影里等候在产房外的家属,永无止境地踱步、抽烟、呆滞地空望着天花板。
“肋骨没有骨折。”古斯塔夫终于从检查室里走了出来,手持一张X光片,对亚力克斯说道,“主要是严重挫伤,还有脑震荡。虽没有明显血块凝结,但脑震荡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为好,留院观察一晚,明天早上再看看情况如何。”
“不严重吧?”
“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要看今晚情况会不会恶化。”他斜觑了亚力克斯一眼,恼怒道,“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她到底是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搞成这个样子?”
“这有关系吗?我的意思是,对病情诊断有帮助吗?”亚力克斯凝望古斯塔夫脸上的表情,犹疑了片刻,最终开口道,“是在车里弄伤的,我当时没注意红灯,等我看到的时候就急刹车了一下,没想到害她撞伤了头,搞得这么严重。”
“我明白了。这也是你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在这里的原因。”
“我现在能进去看她吗?”
“明早吧。我们已经将她转移到了楼上的病房,她睡着了。”古斯塔夫开始脱下身上的白大褂,“那么,晚安。”
“我载你回去吧。”
“门口那辆车?我看还是算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这里的事情我都帮你办妥了。”
“但是明天早上还得麻烦你来一趟,看看她情况……”
“当然了,我是她的医生。”他苦笑着瞥了亚力克斯一眼,补充道,“还是她的丈夫。”
“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古斯塔夫讽刺道,“谢谢你带着我做这样的‘好事,。”
“小小的违规而已。我也只是想保证她的安全。”
“那我的安全呢?”
“小心不要被人发现,这样的话你俩就都安全了。”
亚力克斯走出医院,查看车子的损耗情况。保险杆上有多处凹痕,摩擦过立交桥护栏时又在两侧留下了许多刮痕,好在这种程度的破损在如今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城市里并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他又将车停到夏里特医院的停车场里,从车子的地板上捡起艾琳的手包,翻找出她家的钥匙。他需要将艾琳“带回”玛丽恩大街。
他故意在大厅楼梯处制造出足以令施密特夫人听到的脚步声,然后在敲门的同时将钥匙插进钥匙孔,仿佛艾琳正从屋内给他开门,接着便如往常一般取悦他这位访客。亚力克斯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话,希望他的声音能够传到楼下,随后甩手关上门,想象着楼下的施密特夫人正了然地点头撇嘴,又或者她已经躺在床上就寝,但仍敏锐地捕捉到了楼上公寓里艾琳缓步轻移,沏茶招待新朋友的声响。亚力克斯拉开窗帘,让室内的灯光泄出窗外,证明艾琳确实在家。
卧室里仍残留着艾琳的香气,脂粉与香水间杂的气味,想必这些都是萨舍相送的礼物。他静立轻嗅了片刻这股独属于艾琳的味道,随后便开始在床上动作。这张床曾是艾琳与他抵死缠绵的地方,却也是艾琳与别的男人发生亲密关系的处所。如今对他仍旧十分信任的艾琳,也是在这张床上,畅想着依靠他在文化联盟的特权,在未来与他展开个新生活的。在这一刹那,亚力克斯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如今已然不可能实现。今晚的行动中,为了摆脱艾琳身边的监视人,他精心策划了一场好戏,然而如果真的有人在跟踪她,他们肯定在机场就会截停住他们,阻止他们外逃,可是那时并没有任何人出现。相反,他们选择在广播台盯梢,并且清楚地知道他会带着埃里希一同在那里现身,这就说明,他已经暴露了。思及此,亚力克斯不寒而栗。他们知道他的存在,可是究竟了解到何种程度呢?就算他们只掌握了他在暗中协助埃里希出逃这个情况,也足以让他的余生都在萨克森豪森度过。还有那辆焚毁于城轨轨道的追杀汽车最后又会如何收场?著名作家亚力克斯·迈埃尔这个身份已经保护不了他了,曾经的特权,《新德国》上的大幅照片,写给斯大林的颂歌,这些都已是无关紧要之事。他们洞悉了他的行动,甚至是他的身份,所以他必须马上离开柏林,一刻都不能停留。
他走回会客室,呼吸急促,一时难以平复。他给自己沏了壶茶,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他起身走近陈物架,拿起那盏杀死了马雅可夫斯基的烛台,上面并没有残留任何可疑血迹,所以马雅可夫斯基是被他杀死这件事情仍旧是个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为什么萨拉托夫要欺骗他们马雅可夫斯基在莫斯科呢?他心里必定清楚马雅可夫斯基并不在威斯巴登,所以他编造这个谎言只是想要玩弄戏耍他和艾琳,就如狡诈的猫戏弄老鼠一般。接着,还有谁知道埃里希的采访事宜呢?费伯?那个通风报信的女人是遵照他的命令行事的?这一点其实很容易便能辨清,只要明天美占区广播台如期播出了埃里希的录音带,那么便可以排除费伯的嫌疑。他们事先知晓他会去广播站这一点非常重要,是从这团扑朔迷离的迷雾中杀出一条生路的关键切点。
亚力克斯回到沙发前无力地坐下,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再次感受到了那股沁入骨髓的寒意,令他不禁回想起第一天到达阿德龙酒店的那个夜晚。他进行完与皮特的对话,和衣而睡,那个时候,他也是同样地感觉到有一股恐惧自心底而起,奔涌流淌至四肢百骸。他们洞悉了他的计划,身份濒临暴露,悬在头顶的那把利剑到了这一刻终于要落下了。关于埃里希的采访,亚力克斯按照事件的先后顺序从头梳理了一遍,谁知道这件事,又是何时得知的。他沉思考量,反复在脑中重演整个过程,再慎而又慎地将知情人一个个排除,到最后,嫌疑人名单里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还有艾琳,这个不愿去西边,选择留下来与他一同面对生活的女人。他望了眼钢琴上方的架子,上面摆满了艾琳的照片,有在电影制片厂的,也有旧宅时的留影。那个与她一起合影、穿着花哨上衣的男子想必就是她的前夫格哈特了,还有她与埃里希和艾尔斯贝特三人的合照,那时战事未起,一切都在阳光下泛着耀眼暖人的光芒。一个永远记得自己血脉身份的女人,一个在苦难中学会了生存的本领的女人,一个床上躺过一个又一个苏联人的女人。
亚力克斯顿觉自己已经不自觉偏离了思路,他迫使自己清除掉脑中所有的无关杂念,沉下心来思考。他们已经知晓他的身份多长时间了?他还能留下多少搏命保命的时间?他当然可以现在就起身离开,穿过勃兰登堡门,走进蒂尔加滕公园,如同他第一天清晨所走过的路,到西柏林后,他又能做什么呢?堂皇踏进柏林行动基地所在的佛伦韦格,面对一帮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接纳他、让他与儿子团聚的美国情报人员吗?不,必须精心筹划,为自己增添谈判的筹码,令他们不得不送自己回美国。他就像一只在猫爪下匍匐前行的老鼠,无路可逃。逃离柏林已刻不容缓。
他关上灯光,从楼梯悄然溜走,在施密特夫人的意识中,此时他仍在床上与艾琳缠绵。亚力克斯坦然无畏地走在大街上,心知倘若他们此时有意要抓捕他,他肯定难逃生天。或许他们想要再戏耍他一段时间,又或者他们打算再看看埃里希是否还与他待在一起。从广播台一路紧追不舍的车子上已无人生还,艾琳也已妥善安全地“返回”了位于玛丽恩大街的家里,现在只剩下埃里希的下落还需向人交代。而在亚力克斯的故事中,他现在仍旧藏匿于某处不为人知的处所。
亚力克斯行至北火车站,及时赶上了最后一班途经丹齐格大街的电车。迪特尔曾建议他,到了某些时刻,必须选择信任某一个人。亚力克斯安坐于车厢中,望着窗外的漆黑城市飞掠而过,心里反复咀嚼着过往每个人说过的每一个细节,一环套一环,一个故事层叠着另一个故事,难以真正辨清事情的真相。但是,如果他的直觉是正确的,那么嫌疑人名单中如今就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他在普伦茨劳大街前下了车,走入里克大街。门前虽无车停泊监视,但他清楚,他仍未摆脱老猫的爪子。有人用大头针将一封信件别在他的公寓门口,他取下信件,进门开灯,发现是一封官方派送的信笺,由德语和俄语写就,通知他去参加亚伦·斯坦的审判会。这封通知来得时机正好,恰似上天馈赠的礼物,也许他可以利用它来完善他的计划。而且,他们暂时应该不会缉拿逮捕他,直至他协助他们将某个反对声音彻底摧残毁灭,湮没成灰。
30年战争(Thirty Years’War):由神圣罗马帝国的内战演变而成的全欧参与的一次大规模国际战争,也是历史上第一次全欧大战。
埃米尔·强尼斯(Emil Jannings):德国著名电影演员。
保罗·德绍(Paul Dessau):德国著名作曲家、指挥家。
埃德加·胡佛(Edgar Hoover):美国联邦调查局第一任局长。
埃里希·梅尔克(Erich Mielke):东德国家安全部部长,掌控史塔西长达32年。
拉夫连季·巴夫洛维竒·贝利亚(Lavrenti Pavlovich Beria):苏联部长会议副主席兼内务部长,是斯大林大清洗计划的主要执行者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被斯大林晋升为元帅。
蓝本:暗指1934年的斯大林大清洗计划。
谢幕:在欧洲,戏剧演出结束后,主创人员通常会登台谢幕。若观众反响热烈,有时谢幕会多达20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