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即使没有我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1)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沈秋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冻得僵硬,小铁窗边堆着雪花,棉被里都透着寒气。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房间,简陋的家具,斑驳的墙壁,房间里都是发霉的味道。走廊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喧哗声随之而来。
“起床啦,起床啦!”懒懒散散的声音,随后是铁棍敲击铁门的粗暴响声,门锁被窸窸窣窣地打开,走廊里很快热闹起来。
沈秋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她现在在一家精神病院里。
这是她被关进来的第五个月,早已过了竭力反抗的疯狂时期,她已经逐渐学会了在医院里的生存法则,那就是服从,变得温顺而简单,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你,难为你。她打开门,走出房间,像以前度过的每一天一样,乖顺地和其他病人一起排好队,走到食堂去。
食堂里的饭菜十年如一日,稀得看不到米粒的大米粥、咸菜和馒头。沈秋最开始还为此闹过脾气,后来也就消停了。据说,人类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二十一天,而她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百零八天,她每天都在数日子,蛰伏着,等待着,早晚有一天,她会把她所承受的一切,一一奉还给陈碧柔和沈建。
吃早饭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骚动,有的病人想到窗边看一眼,却被身边的看护呵斥住。
看护和护士不一样,并没有经受过什么专门的训练,大多都是干体力活的农村妇女,腰粗体壮,负责打扫卫生和管教病人,管教病人的方式基本就是吼和揍,如果不行他们就按铃,医生和护士们就会过来上束缚带,然后用电击或者别的方法进行治疗。
虽然病人们没法去看,但这些看护却也很好奇,忍不住凑到窗边看着楼下。只见,医院的医生们都到齐了,轿车驶进医院的院子里,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相貌清俊的青年男子。看样子一定是个贵客,因为院长亲自迎了过去。
“这么俊的小伙子来精神病院干什么?”一个看护问道。
“哎,我听周医生说了,这可是个心理学领域的专家。”另一个年轻些的小护士插嘴道。她脸颊微红,咬着唇遥遥看着楼下的青年人,半天才说道:“哎,我突然想起来,有一瓶药落下了,我下去拿药啊。”说完,她转身蹬蹬下了楼,徒留看护笑话道,“找理由下楼去看小伙子吧!花痴!”
小护士红着耳朵,只作没听见,埋头跑开了。
沈秋一边喝粥,一边听着两个人的谈话,若有所思,许久,她才挤出一个笑容。
“赵阿姨,上回帮您孙子录的英文磁带好用吗?”
姓赵的看护看了沈秋一眼:“还不错,怎么,又想洗澡了?这大冷天的,你也不怕冻着了。”
“可是身上痒得睡不着啊。”沈秋抱歉地朝看护笑了笑。
看护翻了个白眼:“你们这些大小姐,真是难伺候。我最近没什么用得上你的,等用得上的时候再说吧。”
沈秋沉默了片刻,笑道:“赵阿姨,寒假快放完了,您的小孙子又要开学了吧。”
“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你一个精神病,又出不去,你什么也干不了。”赵阿姨狠狠瞪了沈秋一眼,似乎有些紧张。
“您误会了,我是想说,我哥每个月都来看我,过两天他就要过来了,到时候我跟他说一下,小朋友下个学期的学费他直接给您打卡上。”
“这……这……不就是洗澡吗?阿姨帮你安排安排,啥时候想洗,告诉阿姨!”赵阿姨先是一愣,随后喜笑颜开地回答。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沈秋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吃过简陋的早餐,沈秋照例去图书馆看书,中间护士过来发了药,她喝了水送下去。却在擦嘴的刹那吐了出来,藏在手心里。最近一个月,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那些药吃多了对大脑会有永久性损害,她一直都知道。
下午的时候,栾迟来看她。沈秋被带到一个小房间,旁边有工作人员盯着。
栾迟的脸上都是疲惫,眼里的红血丝快要填满全部眼白,下巴上一片青色,看起来颇为狼狈。
“这两天怎么样?”
“还是那样呗。”沈秋耸耸肩:“赵阿姨人不错,一直很照顾我,她家小孙子快开学了,贵族学校,听说学费很贵。”
“嗯。”栾迟了然地点点头。
“听说医院里来了一个新医生?”
“交流学习,很快就会走。”栾迟抬头盯着沈秋的眼睛。
“长得挺帅的,能让他给我看看吗?”
“恐怕不容易,只待三天,最后一天才看看病患。”栾迟回答道。
“哦,真是失望啊。”沈秋托着腮答道,“毕竟是个很帅的医生。”
随后,栾迟岔开了话题。
他们闲聊了一阵,时间就到了,沈秋站起来,朝栾迟笑道:“哥,谢谢你。”
“小秋,不客气。”栾迟回答,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2)
许重光到的第三天,院长终于不情不愿地拿出了病例。病例足足有一大摞,许重光看得飞快,甚至有些只看了封皮。
院长颇为好奇地问道:“许医生为什么不看看内容?”
“名字太难听的不看。”许重光慢条斯理地回答。
院长:“……”
翻完以后,许重光并没有找到想要找的那个名字,他狐疑地眯了眯眼睛。
“只有这些吗?”
“所有病人的资料都在这里了。”院长睁着眼睛说瞎话。
于是,许重光放下了病例,抬头看着显示屏。
这是吃过了早餐的时间,精神状况比较稳定的病人是可以自由活动的。赵阿姨分给沈秋一块香皂,她道了谢,拿着香皂毛巾和换洗的衣服走进公共浴室。这个时间点,浴室是不开放的,大门紧锁,钥匙在赵阿姨手里。
赵阿姨取出钥匙,开锁。沈秋就站在她身后。
“快点啊,顶多十分钟,别在里面磨叽。”她说。
沈秋点点头:“哎,我知道了。”说完,却突然出手,把香皂狠狠砸在赵阿姨的后脑勺上。她在这里待得久了,营养不良,力气不够大,这一下子,只把赵阿姨吓了一跳,叫了出来。然而沈秋的速度很快,一击不中,她马上用毛巾缠住了赵阿姨的脖子,死死地勒紧,绝不肯松开。
赵阿姨挣扎得厉害,在沈秋手臂上划出无数道血痕,可沈秋死咬着牙,半点也不放松。
公共浴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前面是员工宿舍,几乎不怎么有人经过,此刻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赵阿姨发出咯咯的声响。
“哎?那是怎么回事?”许重光看着监控器指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一脸无辜地问道。
院长立时变了脸色,大喊了一声:“不好!”按下了报警器。
很快,二楼的走廊里响起了铃声,沈秋却丝毫不见惊慌,只是专注地勒着赵阿姨的脖子,直到收到命令的护士和医生冲上来。他们想把她拉开,却发现她两只胳膊硬得跟石头似的,根本掰不动。赵阿姨已经开始翻白眼了,窒息和缺氧让她的脸变成了酱紫色。
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踹沈秋的后背和小腹,用木棍敲打沈秋的手臂。她白皙而纤细的胳膊上刹那间就变得青青紫紫。
感受到赵阿姨的挣扎逐渐变得虚弱,沈秋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墙角上的摄像头,慢慢松开了手。
从头到尾,她都是沉默而安静的,一句话也没说过。
她被那些人粗暴地抬到电疗室去,上了机器,很快,那生不如死的感觉刺激着她的末梢神经。沈秋忍不住尖叫起来,那种感觉,像是万千的虫蚁噬咬着自己,全身上下都跟着痉挛起来。
生不如死,不过如此。
医院里有许多人会寻死,但沈秋不会,她只是尖叫着,扭曲着,承受着这让人癫狂的酷刑,然后想象着,有一天她离开这里,要把自己受到的这些苦楚千百倍的还给陈碧柔。
(3)
电疗结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一个护士走进来,把遍体鳞伤的沈秋推到她自己的房间去。
“算你运气好,发病的时候遇到许医生,他竟然要亲自给你做治疗。”小护士是上回花痴过许医生的那个,她一边说,一边脸颊微红,眼睛都在闪着光。
“赵阿姨呢?她没事吧?”沈秋仍然躺在担架上,身上绑着束缚带,她很虚弱,说话的声音很小。
“赵阿姨啊,你可把她吓坏了,昨天休息了一晚上,今天来辞职了,说是要回老家,不干这活儿了。”
沈秋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被推进一间单独的病房,墙壁是新刷的,窗台和写字台上都摆着绿植。许重光坐在桌子后面,写写画画,他看到被五花大绑的沈秋微微一怔,随即莞尔。
“你们都是这样给病人做心理辅导的吗?”男人的嗓音低沉而磁性,带着些调侃的口气,一点也不像个正经的医生,这种情况,竟然还有心情对着工作人员放电。
小护士被许重光的笑容迷晕了,掐着嗓子说道:“许医生,这个病人比较危险。”
“不危险,没事的。”许重光笑眯眯地回答。
小护士被迷得晕头转向,二话不说帮沈秋解开了束缚带。
沈秋躺在床上,浑身酸软,根本无力起身。
许重光站起来查看她的状况,他的眉眼生得极好,看着沈秋的时候,笑容也格外有亲和力。
“你好,我叫许重光,长得这么美,人怎么那么凶呢?你知道自己差点把那个大姐勒死吗?”
“我是个神经病,你要跟神经病讲逻辑吗?”沈秋张嘴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嘴唇还在颤抖。
许重光的笑容更灿烂了。他刚想再说什么,却突然想到,还有个小护士在这里,于是抬头说道:“非常感谢,不过我的治疗方法秘不外传,所以希望让我和这位病人单独待会儿。”
小护士虽然依依不舍,但还是只能转身离开,顺便帮他们把门关上。
许重光没有马上治疗,他伸手把沈秋从担架上抱下来,安置在柔软的沙发床上,然后帮她盖了一条毯子。
“很累吧,好好睡一觉,醒过来,我们再聊。”许重光温柔地说道。
很奇怪,只是这样一句话,沈秋就真的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开着灯,许重光坐在办公桌前,神色严肃地看着电脑屏幕,他戴了一副平光眼镜,沈秋一抬头,正巧看到他倒映在眼镜上的画面。
他在玩扫雷。
“你就是来看着我睡觉的?”沈秋嗤笑一声,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她现在浑身发软,肌肉酸痛,又瘦得弱不禁风,这样猛地坐起来,竟是头晕目眩,又倒了下去。
许重光手一抖,点错了格子,满盘皆输。他懊恼地摘了眼镜,轻笑起来:“你不觉得自己有时候像个刺猬吗?”
“我花钱雇你来,不是来让你开玩笑的。”沈秋暴躁地瞪着许重光,她第二次尝试着慢慢坐起来,稳稳靠住沙发靠背。
“沈小姐,不要这么暴躁,想要离开这里,首先第一件事就是要让医生觉得你冷静,克制,是无害的,而不是突然间去勒一个护工的脖子。”
“如果我不那么做,你真的以为你能有机会帮我做治疗吗?”沈秋冷声道,“我现在开始怀疑,栾迟是不是给我找了一个酒囊饭袋,我等了一天,你却找不到理由跟我接触。”
“但你并不是为了给我一个理由才做这件事,你只是为了发泄。”许重光平静地看着沈秋,“戾气就像是装在玻璃瓶里的水,而我的出现,只是一把小锤子,只是轻轻敲一下,理智就啪一声,统统碎掉了。”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诗人。”沈秋讽刺道。
“顾左右而言他并不能改变事实。”许重光轻声说道,“虽然你在保持理智这件事上已经很努力了,但沈秋,你做得并不好,这里就像是一个深渊,不断把你拖进泥泞里。”
“我需要你把我弄出去,而不是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沈秋暴躁地瞪着许重光。
许重光深深看了沈秋一眼:“想吃什么,我帮你叫个外卖。”
沈秋愣住了。
许重光笑了起来。
他生得极好,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春日的阳光,万丈光芒带着脉脉的暖意刹那间就能照亮整个房间。
“许重光,你……”沈秋还想再骂他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终只说,“想吃点清淡的。”
“那就点粥吧,对胃好。”许重光恰边说边拿出手机,竟然真的只是帮沈秋点了餐。
等外卖的时间,许重光用电脑给沈秋放起了流行音乐,都是烂大街的歌儿,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烟火气息,仿佛是走在喧闹的大街上,路过一个广场舞聚集地,如果是以前,她大概会不屑一顾,然而现在,沈秋却觉得这些热闹的声音仿佛天籁。
她孤独太久,离开喧闹的都市太久。
那天晚上,许重光没再做什么治疗,他只是看着沈秋吃了晚饭,满意地笑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很快就可以走了。”
第二天,许重光来得早,他带了早餐来看她,豆浆油条茶叶蛋,都还是热的。
后来,他开始给她带一日三餐。
顿顿都不重样。
医院里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有医生问起来,许重光只美其名曰“特殊疗法”。
这一天,沈秋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许重光今天带的是隔壁小餐厅的小鸡炖蘑菇和土豆炖牛肉,浓油赤酱,地沟油用量也足。
沈秋起先是很不买账的,扬言许重光如果经费不足,就去跟栾迟要,然而许重光却只让她尝一尝,她这才知道,路边大排档的菜品竟然这么香。
“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但偶尔尝一尝,倒也不错。”许重光这样评价。
美味的食物永远是可以让人身心愉悦的东西,沈秋近来对许重光的态度也缓和了很多,并且自动在许重光的身上打了一个庸医的标签,毕竟没有哪个心理医生是用投喂来治病的。
“你也来了半个多月了,除了带饭好像什么也没做吧。”沈秋瘫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问道。
“根据我的初步观察,你患有焦虑症、神经衰弱、轻微抑郁症,但我发誓你没有任何器官性病变,也不需要特殊治疗。你的这些症状会在离开这里以后减轻,然后慢慢消失。”许重光笑道,“现在,你只需要保证睡眠,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一个月以后,接受一个走过场的精神鉴定,做鉴定的专家栾迟已经打点好了,做完鉴定就可以出院了。”
“闹了半天,你是个江湖郎中。”沈秋不屑一顾。
“然而我这个江湖郎中就是本领域的权威,哪怕天天只是带个饭,也一样有人买账。”许重光挑了挑眉,他说这话的时候意气风发,带一股子睥睨一切的自信,格外好看。
沈秋翻了个白眼,掩饰自己方才刹那间的走神。
“好了,明天想吃什么?”时间差不多了,许重光收走外卖盒子,问道。
“听新来的护工说,临街新开了家过桥米线。”沈秋毫不客气地点了餐。
“过桥米线?”许重光嗤笑,“沈大小姐被我带的可是接地气了。”
“别太骄傲。”
(4)
然而第二天中午,沈秋并没有吃到她的过桥米线。她在睡梦中被揪了起来,突击查房的新护工知道她的“前科”,二话不说就把她绑了起来。他们在墙角下发现了被她小心捏成粉末的药物,她被拖进了电疗室。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那种痛苦,像是又死了一次一般,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整个人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头晕眼花,像是死狗一样被拖出去,扔进禁闭室里。阴暗潮湿的房间,只有一张铁床,她躺在上面,盯着虚空的黑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直到大门打开,光线就这样照射进来,许重光艰涩的声音响起:“沈秋……”
他走到床边,伸手握住她的手,眼里都是内疚和痛苦。
那是黑暗中最后一丝光明,是寒冷中最后一丝温暖,沈秋的唇抖了抖,眼泪才终于流了下来:“许重光,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许重光攥着她的手,放在唇边摩挲着:“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天发生的事,事后想来,沈秋的记忆多少有些模糊,她隐约记得一些细节,却又似乎不太敢确定。许重光拿了换洗衣服,住到了医院里,虽然院长几经干涉,但都被他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挡了回去。
“许医生,你这是在干涉医院正常的治疗!”许重光的办公室里,医院的院长气急败坏道。
“可是,沈秋这个病例实在是非常特别,我在这个领域研究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看到过她这样的案例,关于沈秋这个特例的研究,我已经跟协会打过招呼了,这个病人,以后由我全权负责,等到一个疗程结束以后,我会提交一份详细全面的报告给协会,希望院长不要干预我的治疗。”许重光公事公办地说道,“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月。”
院长欲言又止:“许医生,其他病例不行吗?”
“这个病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许重光挑了挑眉,明知故问道。
“实不相瞒,这一位是沈家的千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和沈氏不好交代。”院长委婉地说道。
许重光眯着眼看他,冷笑道,“李院长,有一件事,我想你要搞清楚,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收了陈碧柔五十万现金的事情,如果捅到协会里,可就不是只出现一个心理医生,让沈秋出院那么简单了。”
李院长刹那间变了脸色。
“有些事,大家没必要摆到明面上来,这个沈秋,我治定了。”许重光拍了拍李院长的肩膀。
不知为何,李院长感到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寒意,他打了个冷战,畏畏缩缩地应了一声,起身告辞了。
后来,李院长再也没骚扰过沈秋,沈秋成了医院里特权一般的存在,她可以随便去洗澡,可以随便出入图书室或者有网线的办公室,在病人们必须回房的时候在户外逗留,许重光一直陪着她,看着她越来越多的笑容。
最初的时候,沈秋总是睡不安稳,被噩梦惊醒,许重光干脆守着她。
中午的时候,沈秋会在许重光的办公室里午睡。她蜷缩在沙发上,整个人缩成一个小虾米,是婴儿还在母亲身体里的姿势,是有些防备和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许重光会冲一杯咖啡,在她身边,一边读书,一边看文件。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沈秋又梦见了电疗室,她被绑在那里,全身上下都是电击后的麻痹感,几个戴着口罩,眼神漠然的护士,拿着仪器,一遍遍地戳刺她的身体。
“许重光!”沈秋在梦中一边哭一边大叫,“许重光,你在哪!你快来!许重光!”
她的声音那么慌张,那么无力,双手在虚空中徒劳地抓着什么,仿佛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许重光冲过去,把沈秋抱在怀里。沈秋在半梦半醒中搂住他的脖颈,在他的怀里轻声啜泣。
“不要紧,小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许重光一遍遍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他甚至亲吻她的额头,微凉的唇让沈秋慢慢睁开眼睛,她仔细打量许重光的脸,确认自己是安全的,然后才慢慢松了口气,松开了僵硬的手。
“我是不是一辈子都得做这样的噩梦了。”沈秋忍不住苦笑着,她浑身上下都沁出了冷汗。
“不会,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只要你不去主动回忆,这样的梦总有一天会彻底消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有一天你回忆起来,突然发现,原来已经很久不做那种梦了。”许重光低沉地说道,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带着些微上扬和鼓励的笑意,“如果这个方式不行,等你再做噩梦的时候,我可以负责把你打晕。”
沈秋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抹掉了眼角的眼泪:“虽然你是个庸医,不过人还是很温柔的。”
许重光也笑了起来。
“我还有另外一个优点,就是很帅。”
“自恋。”沈秋嗤笑。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就算你很帅,那也得是我夸你,而不是你自我表扬。”沈秋中肯的回答。
“那你觉得我做什么的时候最帅?”许重光继续追问道,“我可以经常做一做,取悦一下你。”
沈秋摸着下巴依靠在沙发上,认真思索了片刻:“嗯……喝咖啡的时候比较帅。”
女孩子说的喝咖啡时,想的是许重光斜倚在窗台前,左手端着马克杯,右手拿着茶匙搅动着杯中的咖啡,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台上大片大片的绿植。他种的植物都极好养活,绿萝和薄荷是主基调,大片大片的绿,有些微妙的清香。
阳光照进来,把他镀了一层金边,双腿优雅地交叠,愈发显得修长。
而许重光却在看沈秋。
女孩子看着远处,一副冥想的样子,刚刚睡醒,她可能有些口干,嘴唇苍白,却娇憨地微微翘起。
“那这样的时候,会不会比喝咖啡的时候更帅?”许重光盯着沈秋,心不在焉地问。
“嗯?”沈秋转头看他,眼里露出疑惑。
下一秒,许重光伸手托起沈秋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猝不及防的缠绵的吻。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并不是之后在许重光诊所里那无数个睡梦中的偷吻,被印在偷拍的照片上,被沈秋无意间发现。
他们的初吻,应当是甜美而心动,仿佛是夏日炎热天里的薄荷味冰激凌,充满着活泼的清爽和辛辣的刺激。
足足三分钟以后,沈秋才仿佛如梦初醒地推开他,她有些怔忪,脸颊微红,唇上还留着缠绵过后的水渍。
“这也是一种治疗方法吗?”沈秋明知故问道。
“是啊。”许重光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一种我独立自主研究出来的,只针对你个人的心理干预疗法,尤其适用于噩梦过后的惊悸和难以入眠。”
“嗯?你还给别人做过这种治疗?”沈秋眯着眼看他,散发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当然不,这种疗法,我一辈子只能用一次,主要针对的是一种终身性质的,无法痊愈只能缓解的心理疾病。这种疾病通常来说,只能是一对一的,治疗对象一旦确定就无法改变。”许重光一边说,一边看着沈秋,“这种疾病叫爱情。”
男人厚脸皮地说着情话,看着沈秋一脸嫌弃地说着恶心,嘴角却偷偷上扬的样子,温柔地笑了起来。
(5)
那次甜蜜初吻之后,许重光开始给沈秋办出院手续,她这样的病人,出院是件麻烦的事情,流程繁琐,会议冗杂,许重光忙了一个星期,才再次出现在医院里。他的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正巧看到沈秋离开。
栾迟打开车门,沈秋面无表情地坐进车里。女子的脸上是一层寒霜,妆容精致的像面具一样,她拿着粉饼坐在车子上补妆。
许重光不禁想起沈秋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她出去了,第一件事,一定是回一趟沈家老宅,要盛装打扮,要盛气凌人,要站在陈碧柔面前,让那个卑鄙无耻的女人寝食难安,日夜不宁。
那是还没有许重光的沈秋,而不是后来那个温柔地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孩。
“沈秋!”许重光猝不及防地下了车,一边喊一边朝沈秋的车子跑过去。他想去问她,为什么不等他。可是车子并没有因此停留,咆哮着扬长而去,徒留下寒风中的许重光独自站立。
直到此时,许重光才发现,他甚至不知道沈秋的联络方式。
两天以后,许重光在栾迟的事务所堵到了他。
栾迟皱着眉头告诉他:“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治疗出了什么问题,她出院的时候,好像完全不记得自己住院以后的事情,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应激反应,因为医院里的记忆太过于痛苦,所以大脑本能地选择了忘记。”
怎么可能呢?
许重光看着一脸无辜的栾迟。
他们曾经有那么多美好的记忆,到头来,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是多么可笑。
“我的职业素养告诉我,这不可能。”许重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她在哪,我想见见她。”
“许重光,我知道你的心思。”栾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但我也警告你,你是沈秋的心理医生,心理治疗的守则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情感交流都是不成立的。沈秋她在一个完全无助的环境里,给她一根什么样的浮木她都会抓住,说你是趁火打劫也不为过。你应该庆幸我没有追究你,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我?”
许重光听了这话,浑身一颤,他面色极其难看,双眼直勾勾盯着栾迟:“她真的……完全不记得我了吗?如果她出现别的症状,你可以让她来找我,我可以帮她治疗一下,仅仅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
“好,如果有别的事情,我会联络你。”栾迟点点头,回答道。
(6)
此后半年,冬去春来,许重光辗转打听到了沈秋经常出没的地方,有空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会去那边转一转,想要确认沈秋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他了,虽然他心里清楚,如果沈秋还记得他,又怎么会不来找他?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四个多月的时间,他和沈秋之间,竟然一次偶遇都没有。直到那天,他只是去超市买点东西,熟悉的背影就那样撞了进来。
他帮她处理掉想要抢劫的小偷,却只得到了一句:“谢谢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炎热的夏,即便是冷气开到最大,也依旧让人燥热不已。许重光的手汗津津地攥着,命运把一根针扎到他的心脏里,刺痒的疼痛,并不十分剧烈,却像是跗骨的虫蚁,日夜噬咬。
他终于相信,她真的是不记得他了。
他定定看着她,强行扯出一个笑容来:“许重光。”他说,“我叫许重光。”
没有关系,忘记了,也没有关系。
我只是希望你快乐,即便是在这些快乐里,并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