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喜雨·上
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
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玉钗斜簪云鬟重,裙上金缕凤。
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温庭筠·《酒泉子》
(一)
“——既然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就是要这个样子欣赏才对啊……”
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黑暗中荡开,仿佛带着阴湿的水气。片刻前还散发着微弱青光的纸灯笼已被掐灭了烛火,飘零的残烟愈发勾勒出夜色的深黯。
新的奇妙光源慢慢浮现在寂静中——半月似的弧形拢着一湾淡淡的水色,萤火的波纹幽幽流动着,似乎那暧昧不明的固体是由春冰雕琢而成,随时会化成透明的月华消散不见。
“哦哦——这样的质料和雕工……果然是从‘那里’来的奇货!”
“这可不是容易到手的东西,想要的主顾也不是一家两家……”饱含贪念的语气点到为止,继之以敲击破鼓般令人不舒服的低笑声。
“……等等……仔细一看,好像少了点东西啊……”惊叹的声音里忽然掺杂了疑虑。
对方的语调顿时变得不自然起来:“……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呵,呵,尊驾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又哪里会懂得鉴赏水中的……”
“闭嘴!你不要命了!怎么敢说出来……”
呵斥的话还没说完,语尾便被淹没在更为响亮的大喊声中:“那边的是什么人!?金吾巡夜!不许乱动!”
黑色的疾风突然从平地卷起,那异乎寻常的猛烈和迅捷简直像逃命一般,甚至慌不择路地撞向了对面灯火通明的队列,猛地被分割成破碎的雾气,又在队尾重新聚拢成一团呼啸而逝。
队首受惊的红鬃骏马嘶叫着高高扬起了前蹄,险些把身上的骑手掀下背来。他紧勒缰绳大声安抚着坐骑,头上的玄纱冠戴却在起伏中甩脱下来,露出一头浓红的乱发。
“皇甫大人!没事吧!?”都尉们拥上来七嘴八舌探问着,几个人高举着御制的红纱灯笼在四周巡睃着:“奇怪了,刚才明明看见银安桥边有两个人影的……”
端华轻拍了拍惊魂稍定的坐骑,跃下马来打量着昏暝的夜色——崇贤坊银安桥附近,常有人偷钻禁夜令的空子,聚集买卖些来路不甚明白的货物,深夜开张,天明即散,长安人俗称为“鬼市子”。金吾卫巡夜时偶尔撞见,或者赶散,或者拿问,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刚才队列前方那两个模糊的人影,跑得也未免太快了些,简直像凭空消失在夜色里……
桥头的栏杆半掩在草丛中,白色石料和苍翠草色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不是月色,倒像深水里随涟漪折射的珠光。端华蹲下身拨开了乱草,试探着向光源伸出手去——指尖一凉,那托在手中的,原来是个三分像白玉,七分像水晶的长圆物件,被举高了对着灯笼火把一照,半透明的芯子里更像点燃了星辉,金红的宝光有生命一般灼灼流转。
“——怎么看,都好像是个……砚台?”端华打量了半天,狐疑地说出了声。
“快看!这是那两个家伙丢下的东西吗?”都尉在草丛中又有了新的发现,众人随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扔着一只熄灭的提灯,仔细看看,那青铜的把手和骨架雕工颇为精致,湘黄的丝制灯罩上隐隐镂着繁复的暗花,可想而知它的使用者必定是个富贵身家。灯旁还躺着一把撑开的黛色油纸伞,瞧上去倒是平平无奇。只是……
有人不禁笑出了声:“今天可真是碰上怪人了!拿着个漂亮灯笼赶‘鬼市’也就算了,还打着把伞做什么?——长安城已经一个多月不下雨了啊!”
巡夜的队伍夹杂着笑语走远了,阴翳的青色月光重新笼罩了桥头。此时如果有哪位年轻的金吾卫士回过头来,就会发现,那盏丢弃在杂草中的精美提灯,正用难以置信的速度朽烂下去,不过瞬息,斑驳虫蚀的灯身就风化为灰白的粉末,随着夜风湮没在萤火草间。而那把伞,正慢慢从干燥的纸伞面上渗出阴湿的水迹,青竹伞骨上,也渐渐布满了惨白的水锈和盐渍……
(二)
晚春时节的风,有阳光的颜色和深草的味道,懒洋洋地渡过重重楼阁,撩动着临水的柳条。那形状伶俐的叶子不时披拂过水面,画出零乱的波纹。正值一天中太阳最猛的午后时分,小小的池塘也没带来多少凉意,连水边湖石上的青苔都有些干涸的意思了。
“热啊……为什么会这么热……下场雨就好了啊!”
仰躺在柳荫里发出抱怨的,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猫。它正在努力把身体嵌进树干与地面的夹角里,金黄的眼神涣散,立瞳早就收缩成了细细的两道竖针。
池塘水面微微一动,好像有块树皮浅浅浮上了波心。伪装良好的两只小眼睛和鼻孔镶在“树皮”上,无声地破开水镜向塘边行进着,慢慢接近了花猫垂下池边的长尾巴,张开长长的嘴巴往下一咬——
“喵呀!!”——又尖又长的惨叫声响彻了水精阁小小的庭院。花猫从后脑到尾巴的毛都炸成了刺猬,让它看起来至少胖了一倍。它拖着湿淋淋的后腿飞蹿到了树上,扣紧了树皮向池塘咆哮起来。
“瑟瑟!!说过多少次了不许玩我的尾巴!拉我到水里更是禁忌!禁忌!”
青色的小鳄鱼把头搁在池边,小眼睛巴哒巴哒地眨着,尾巴在身后轻轻击打着水面,敲出一圈圈柔和的涟漪。花猫总算稍许平静了点,一个转身轻盈地落在池边,一边悻悻地嘟囔,一边珍惜地抱着尾巴细细舔着:“没用力也不行啦!虽然我很想下雨,但还是讨厌水!身为猫族的骄傲真是跟你说不清楚……”
仿佛听见了朱鱼的絮叨,细小的雨珠忽然从天而降。青釉般的水面迅速披上了一层密密的毂纹,瞬间竟有了隔绝日光,烟水迷蒙的幻像。但那不仅是雨而已……
就连站在岸边的朱鱼,都觉出了池水深处不同寻常的震颤,波纹不停变换着奇特的轨迹,而池塘上方的水汽随之收缩和扭转,聚集成了烟青色的小小云朵——这一切似乎发生在弹指之间,又似乎缓慢清晰,清晰得朱鱼和瑟瑟同时看见,那来得异常迅疾的阵雨,正凝结为纤细的水流龙卷,一边反射出碎晶般的日光,一边被吸入到云气之中,旋转着掠过水面,向着日影淡薄的方向飘飞而去。
黑白花色的猫与暗青的小鳄对望了一眼,默契地行动起来——朱鱼压低了身子,紧追着飞逝的雨云奔跑跳跃,像一抹黑色闪电的幻觉。瑟瑟则无声地沉入了池塘,细长的身体消失的地方,留下一个若有若无,又深不见底的小小漩涡……
水精阁庭院的花木森郁之中,隐没着两条抄手游廊,交汇处正是一个天然的小凉厅。春夏夜间四面来风,是纳凉观月的好地方。此时正是春闲寂寂的午后时光,阳光斜斜打在联成四扇的小画屏上。屏面是整副的海蓝石透雕,镂着波浪鱼纹的花样,还细细用翡翠镶嵌出逼真的水藻,光影一转就像有水波莹莹流动,活脱一个小小的深海世界被安置在白昼的梦中。
当暗青的烟云穿过阳光弥漫而至,水蓝的浮雕沾染了雨意,那荡漾流转的感觉更加逼真,屏风的紫檀边框几乎再也限制不了盈盈欲下的幻之波浪……翠色鲜润的水草忽然向两边摆开,屏面浮起了真实的涟漪,碧绿衣裙的小女孩灵巧地分开水波跃到了地上,并未泼洒出一点水滴,而在烟霭消散的瞬间,屏风又恢复了清朗的玉质。
一道黑影飞掠进了凉厅,差点和绿衣双鬟的女孩撞个满怀。猫儿灵敏地转身一纵,在空中伸长的手脚幻化成了人类少年的修长肢体。圈回手掌轻舔了舔,朱鱼转着金色的大眼睛四下打量着:“那朵水云是到这里就消失了吧?那到底是什么?瑟瑟你抄近路过来也没有逮住它?”
瑟瑟举起小小的手指,方向正是小厅中心的四联画屏。
蔚蓝晶石雕出的水面平静坚硬,而阳光穿过晶体投射到地面上的,却是粼粼闪动的波光,不断组合成飘摇眩目的图案,一道清晰的阴影,正从倒映的水波中溯游而过,倏忽间已经掠向了画屏的边框。
(三)
朱鱼一步跳过去想看个仔细,一双好似水中黑曜石的眼神,忽然在碧浪和水藻之间一闪。
“什……什么啊……”猫少年努力克制着对水的厌憎,举起漂浮着淡淡灵力的手指拂开了碍事的水草,形状优美的卷草纹躲避似的向两边展开,晶莹得好像海中宝石的容颜惊鸿一现,又飞快地退回了屏风的阴影之中。
“……你,你是哪里的妖怪,不要吃掉我……”
朱鱼终于看清楚蹲在屏风背面的小东西时,她正一边小心地收起裙角,不让它超出阴影的覆盖范围,一边发出细细哭腔的请求。
朱鱼眯起了秀美中带着煞气的金眼睛,表情变得微妙起来——那是个小巧得好像珍珠的女孩子,玲珑清妍的眉目和樱唇,一丝不苟地系着白色重纱的高腰襦裙,裙摆却是橘红混合了浅绯的娇柔色泽,轻烟般交叠散落着。
难道是因为靠近海水浮雕的关系?那女孩散发着对于猫儿来说格外甜美的水族的气息……“吃掉”?听起来似乎不错呢——油煎,清蒸,红烧,其实我呢最喜欢的还是糖醋……朱鱼恍恍惚惚地露出了四颗尖牙一闪的“猫笑”……
“啪!”
小小手掌同时拍上两颊的脆响,让朱鱼的目光重新对准了焦距,随即恼羞成怒地大叫起来:“干,干嘛?小豆子鳄鱼也敢打猫?还有没有王法了!?”
瑟瑟一脸义愤填膺隔在朱鱼和小女孩中间,猫少年不用费太大力气就可以破译出鳄鱼淑女眼神的讯息:“你敢吃鱼就来试试来啊欺负小孩子还算男子汉吗看我告诉绿眼睛的扣你的工钱哟……”
“……是,是她先说我是‘妖怪’的……”朱鱼虚弱地试图辩解。
“你本来就是吧!”瑟瑟又丢来一支凶恶的眼神之箭,转过身拉起了红裙女孩的小手。离开了屏风的遮挡,这女孩依旧带着雨滴般的沁凉感,好像阳光落在她身上都成了水晶的淡薄影子。
瑟瑟的接近似乎让女孩安心了不少,漂亮的黑眼睛四处打量着春暮的庭院,小声问着:“这是什么地方?”
“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和来处比较礼貌吧?家里大人难道没教给你出门作客的规矩吗?”朱鱼悻悻地一笑,眼里却有小小的火花一闪——“名字”是精怪之国至关重要的契约之力,也是只有亲近之人才能托付的秘密,不管怎样先试探一下这小家伙的来历,如果不说就证明她必然居心叵测,万一安碧城将来要追究我看守门户不严,我也可以说是敌军太狡诈而友军不配合……
“……樱锦。我的名字。”
…………果,果然是新手妖怪!
没看见朱鱼哭笑不得的表情,名为“樱锦”的小姑娘怯怯地捉紧了瑟瑟的衣袖,求助似地说下去:“我本来一直在等着殿下的召唤的…可不知为什么在一个又冷又黑的地方醒过来,好害怕啊……只想快点躲到有海水的地方,一睁开眼就在这里了……”
瑟瑟的身子明显地摇晃了一下。
(殿下!她说殿下!难道‘那个人’除了我还,还喜欢别人……?)
瑟瑟的表情好像马上就要垮掉,漂亮的泪珠我见犹怜——如果没有脸颊边突然浮现出的绿色鳞甲的话……刚恢复一点元气的樱锦吓得又开始往后退缩。
朱鱼长叹一声按住了瑟瑟的肩,声调语重心长:“瑟瑟啊,就算是妖怪,没常识也就等于没前途啊——世上不是只有你那位‘殿下’的,这小丫头十有八九跟那个书呆子没关系,很明显她是水中的眷族……”
(……可我也是啊……)
瑟瑟伸手捏着樱锦小小的丫髻往两边轻扯着,郁闷地嘟起了嘴巴。
(明明是我比较漂亮嘛……)
“……这,这到底是什么没头没脑的‘女人的战争’啊……”如果朱鱼是以猫的形态存在,恐怕早已塌下耳朵踮着小碎步逃走了,但作为此时惟一有理性有担当的男子汉(自评),猫少年还是决定要重拾作为屋主(暂时)的尊严。
“别扯了!小姑娘快被你欺负哭了!”——左手拉开狐疑中的瑟瑟。
“叩,叩,叩”——前面店堂传来了不缓不急,规律的敲门声。
“我说,别哭了,鼻涕擦一擦……我和她都不会吃掉你的……要吃糖吗?”——右手安抚地拍拍樱锦的头。
“叩,叩,叩”——敲门声耐心地持续着。
“好吵!!不知道后边正忙着吗?!要买什么进来挑就好啦!”猫少年向着店门的方向大吼一声。
“——那么,我可就如您所愿,进来自己挑了。”一个平板的语调悠悠地回答。音量并不大,却奇怪地穿过了店堂,折进了后廊,一直传到凉厅的上空。话语里带着薄薄的寒意,还有……黑暗的质地。好像冰凉的夜色正沿着看不见的脉络流动而来。
猛地惊觉了自己的不谨慎,朱鱼有点慌乱地皱起了小巧的鼻子:被两个丫头搅得心一乱,居然忘记了重要的“规则”——人类世界开门迎客的习惯说辞,同时也是一种解除禁制的语言之契,应声进门的是普通客人还好,如果是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彼方来宾……
(四)
“……还好还好,看来是个没什么出奇的客人……”
朱鱼从绣着海兽葡萄纹的帘子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打量了店堂半晌,终于回头向两个小女孩比了个“安全”的手势。“好好在这里呆一会儿,我先去打发这个客人……”。
掀开了绣帘,朱鱼仪态端雅地走进了前堂,颔首为礼的姿态也带着猫科生物特有的流畅轻盈:“这位客人,敢问有中意的东西吗?为了庆祝三月三的上巳节,我们水精阁有三天的折扣期,您看这边的一组前朝铜镜,舞乐纹、花草纹、联珠纹、龙凤纹都有,最低可以打到六五折哦~”
站在房间正中的来客沉默地微笑了一下。眼光并没落到那一排精美的青铜镜上。
“就算安碧城亲自接待,风度也不可能比我更潇洒啦~”正在小小得意的朱鱼接收到客人的冷淡回应,大大地扫了兴致,只好清清喉咙补救两句:“……那个,您自己挑挑看吧,我们新进的一批玉器也挺不错的……”一边意兴阑珊地打量着这位不爱说话的客人。
——还真是,不太好形容呢……因为他实在是太普通啦!黑色的软脚穙头,黑色的圆领长袍,眉眼平淡得好像一捧热水就能洗掉。连双手拢在长袖里的姿态都是那么平凡无奇,完全就是个没什么“特征”可言的碌碌庸人。
安碧城亲传的“根据客人衣着神态判断消费水平购买需求”的功夫似乎派不上用场呢……朱鱼心里悄悄嘀咕着。不过,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呢?是客人那苍白模糊的表情,还是毫无存在感的奇怪“存在”呢……
“是这样——我啊,想要挑一块砚台。”
片刻寂静之后,客人低低地开了口,声调就如他的外观一样平板毫无顿挫。
“砚台是吗?文房用品在这边——”朱鱼又提起了精神,引着客人向多宝格的一侧看过来。“您是喜欢瓷砚还是石砚?这个是仿六朝样式烧制的青瓷三足砚,釉色很漂亮哟~这个是端溪石磨成的凤池砚,您看墨池这里的一对绿石眼像不像两颗珍珠?名贵又可爱吧……”
又冷又平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朱鱼的解说。
“其实我想要的,是一块玉石的砚台啊。”
猫少年背对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样看起来平平无奇老实巴交的路人,居然也是个豪奢摆阔的纨绔之辈?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呢……虽说送上门的冤大头不敲白不敲,但还是基于一点点稀薄的职业良心,稍微提醒一句吧……
“我们店里呢,倒是有青玉的海水螭纹砚,白玉的桃形砚,还有整块翡翠料的蕉叶砚。不过客人您要知道,砚台要论实用,还是山石、澄泥的材质更能滋润笔墨,玉砚虽然美丽,但也只能做为文房的摆设而存在呢……”
“是谁说——我要这些凡品呢?”朱鱼没有回头却不由自主一个冷战——客人的语调没有变,质地却变了。那仿佛在冬夜里浸了三天的寒意,正在店堂的空气里伸展着枝蔓。
“我要的砚台,不就藏在这里吗?小哥为什么不说实话呢?还是说——撒谎才是猫妖的天性?”
(五)
朱鱼猛地回过头,视野中的一切都古怪地荡漾起来——透过长窗,在青砖地上折射出金砂般反照的阳光消失了,从如意花纹的窗格子里向外看去,只有一片滞重的黑暗。而以那黑衣的客人为圆心,细细的冰屑正向四面八方蔓延着,像冰之蜘蛛正在张开毛骨悚然的触脚。
“你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朱鱼强压下瞬间的惶惧低喝出声。心里千回百转地飞掠着念头:“怎么办怎么办真把‘不是人’的东西放进来了!可刚刚完全没感觉到灵力的气息啊?难道是来抢劫的?话说回来难道我大显身手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
“如果还不肯拿出来,我只好自己挑了——”黑衣人依然保持着细眉细眼的微笑,拢着双手往通向后堂的小门走去,随着他的接近,精美的玫瑰色绣帘好像突然遭到了时光的洗劫,迅速衰朽成丝丝缕缕的布条碎屑,纸灰一般消失无踪,露出了帘后无所遁形的两个小女孩子——樱锦和瑟瑟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怔怔地看着黑衣人古怪地飘浮过来。
黑衣人死气沉沉的眼中闪出一点光芒,第一次从袖中伸出了手——灰绿枯干,像老树死魅一般的手,毫不迟疑地向樱锦抓了过去。
“你也适可而止一点!不知道那里是‘客人止步’的地方吗?!”饱含怒意的大喝声随着凌厉的小小旋风奔袭而来,罡风像无形的利刃掠过,狠狠切断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腕,继续向裹着黑袍的身体飞卷过去,瞬间就将其分割得七零八落。
——并没有一滴血迹洒出,被风之刃切碎的身体倏地化作了焦黑的粉末,曳着长长的烟尾纷飞四散,在空中重新聚拢成黑袍的形态,向着风来的方向诡秘地一笑:“风系的法术吗?小公子的灵力程度比我想像的要高呢……”
朱鱼的轮廓已不再是人类的少年,向后扯开的嘴角露出了尖尖的獠牙,向地上伏倒的矫捷四肢显出攻击的姿态。身旁翻卷着一股股气流旋风,雪白毛皮上的黑色斑纹正随不同的风向改变着排列纹路——努力维持着操纵山间之风的神兽白虎的形态,朱鱼向着一击未能奏效的对手发出威慑的低吼声。小心移动着利爪,计算着下一次攻击的角度。
——黑衣裹挟着魅影的客人飞快旋转起来,像一道噩梦汇成的烟柱,黑色布料的碎片犹如朽叶般飞散风化,四散飘落。 黑雾彻底崩散后露出的形体,让朱鱼猛地抿起双耳向后退去——路人般平凡的来客不见了,店堂中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蛇类。
尾巴卷曲起来,一半直立的身体也有一人多高。然而,似乎没有办法判断它的种类呢……因为,那只是一具蛇形的白骨。三角形的颅骨上点着两颗青色的暗火之瞳,没有蛇信子,代之以冰冷瘴气的银色吐息。散发着惨白光泽的一节节骨块连缀成长长的身体,移动的姿态却又带着爬行动物特有的柔软黏腻感。
白骨之蛇慢慢蜿蜒游动起来,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结冰的寒冷印痕。朱鱼的风刃不断穿过它骨节的空隙,骨头与骨头被风力激荡着,挫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尖锐响声,却总是迅速又怪异地回到骨节的序列中来,继续扭动前行,似乎有根看不见的灵力之线连接着细碎的蛇骨。
蛇骨越游越近,朱鱼几乎能看到苍白的颌骨上下分开,露出两颗尖厉的毒牙……好,好像中了古怪的定身咒语,动不了啊……
一道碧青的光纹忽然从白骨的尾部炸开,原来是瑟瑟不知什么时候现出了鳄鱼的形态,悄悄潜近了巨大蛇骨,一口咬在它疏于防备的尾部。绿色的水之灵力似乎破坏了蛇骨的结构,骨节咯咯响着一阵狂乱的扭曲,终于簌簌抖动着崩散塌落下来,凄厉地啸叫旋转着化为灰白的粉末。骸骨的砂尘又迅速凝结成黑衣人的形像——只是淡白如面具的脸上第一次染上了惨青的恼怒煞气。
眉目间忽然结出一层冰霜的痕迹,黑衣人向瑟瑟的方向伸出手去,动作快得让人没法看清。瑟瑟仓促间在身前展开的水之障壁被他干枯的手指一触,刹那间变成了薄薄的绿色冰壁,纷纷碎裂掉落下去。
“瑟瑟快跑!!”朱鱼大叫着冲上前去——却不得不退回原地,从齿间发出愤恨不甘的低鸣声。黑衣人的五指已扣在瑟瑟的脖子上,被他手指按下的地方,细细的绿色冰线正像藤蔓一样往上沿伸。片刻间瑟瑟娇小的脸庞就被敷上了一层薄霜。
“再不乖一点交出砚台,我就要拿走小姑娘这对漂亮的眼睛哦……”黑衣人冷笑着伸出了一只尖利的青灰色指甲。
“……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砚台!你,你先放下她,我们慢慢商量好不好?其实我只是个小伙计啦……不如等店主回来再计较?”
朱鱼变回了少年的模样,一边强挤出友好的微笑,一边慢慢后退着表示无害的姿态。只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后颈正渗着冰冷的汗水——这黑衣的煞星不像妖怪,不像精魅,感受不到他身上的灵力却又无懈可击,他到底是对‘砚台’有什么执念啊?或者说,那是对‘樱锦’的执念?……等等……樱锦哪里去了?
朱鱼继续僵硬地微笑着,疑惑的金色眼神正和瑟瑟对上。瑟瑟艰难地转着头,在阴云和黑雾的包围中努力呼吸着,忽然飞快地向朱鱼眨了一下眼睛。
这个小动作侥幸逃过了黑衣人的监视,他正眯着眼睛环视着店堂,已经有一多半器物珍宝结了僵冷的白霜,黯淡无光地散乱在地上。
“雇用猫妖和鳄鱼怪当‘小伙计’的店?水精阁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黑衣人的慨叹还没结束,那已经被不自然的黑暗遮蔽的格子窗外,忽然响起了一个不紧不慢,悠悠闲闲的声音:“店里有人吗?我来接瑟瑟回家了。进来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