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报告

假如换成任何别的车,我们必死无疑。防爆装甲车腾到半空,三万两千磅重的钢铁飘起来、变形,在我身下解体,仿佛重力也在飘移。爆炸声刺透我的耳膜,冲击波直入我的骨髓,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碎裂。

重力渐渐恢复正常。刚才前方的建筑都已不见,只剩头灯映射下的烟幕。远一点的地方,伊拉克平民被惊醒。即使炸弹是某个袭击者在现场引爆的,他也早溜走了。我的耳膜嗡嗡作响,视力只剩下眼前的一个点。我让目光顺着.50口径机枪的枪管艰难往远处移动,枪管的末梢已弯曲开裂。

装甲车指挥官加尔萨下士朝我大喊。

“这架.50报废了。”我朝他大喊。他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我从枪架上下来,穿过装甲车车身。我手脚并用爬过座椅,推开后舱门,钻出车外。

提姆赫德和加尔萨已经爬出来了。提姆赫德守在车右侧,加尔萨检查车辆损伤。三号车跟上来协助警戒,哈维守在旋转机枪架上。这是一条进入费卢杰的狭窄街道,三号车停在了装甲车的左边。装甲车的车头整个塌下去,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探雷器全被炸飞了。它们的滚轮散落一地,周围是金属碎片和瓦砾。装甲车的一只轮胎躺在几米开外,覆满了灰,在一堆微小的探雷器滚轮中间活像它们的祖父。

虽然我还未站定,训练产生的本能立刻显现。我举起步枪,在黑暗中巡视。我试图检查五米区域和二十五米区域,但眼前仍烟尘弥漫,能见度不足五英尺。

一间平房的灯光穿透烟雾。它闪烁着,忽明忽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后背一阵生疼。爆炸时我一定从侧面撞上了枪架。

提姆赫德和我面朝外守在装甲车右侧。等到尘埃落定,我看见伊拉克人从破烂的平房里探出头来窥视我们。或许袭击者就在他们中间,想看看伤亡救援队是否会出现。他们为此能拿到额外的奖金。

那些平民多半也难逃干系。埋下这么大一枚炸弹,不可能整条街都蒙在鼓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背上的伤也瞬间抽搐着疼。

加尔萨下士绕到车的另一侧检查损伤,我俩仍守在原地。

“操!”我说。

“操!”提姆赫德说。

“你还好吗?”我问。

“还好。”

“我也是。”

“我感觉他妈的……”

“他妈的什么?”

“不知道。”

“嗯,我也是。”

这时忽然响起枪声,仿佛有人在空中连续挥舞皮鞭。是AK步枪,就在近处,我们毫无掩护。我无法匍匐在枪架下,手里只有我的步枪,而不是.50机枪。我辨不清子弹的来处,但我俯身躲到装甲车侧翼后掩护自己。我回到训练的套路,但举枪瞄准时却什么也看不见。

提姆赫德从车的前部开枪了。我也朝着他射击的方向,对着那间亮灯的平房的侧面开枪,能看见子弹在墙面上激起的烟尘。提姆赫德停止射击,我也放下枪。他依然站着,所以我猜他应该没事。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也许整个过程中她都在尖叫。我从车后缓步走出,感到睾丸一阵紧缩。

当我靠近提姆赫德时,房子的外墙逐渐清晰。提姆赫德举着枪,我也举枪对着他瞄准的方位。那是一个穿黑袍的女人,没戴面纱,地上一个估摸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汩汩地流着血。

“该死!”我说。我看见地上扔着一把AK步枪。

提姆赫德一言不发。

“你打中他了。”我说。

他说:“没有。没有,兄弟。没有。”

但确实是他。

我们猜想那个孩子看见我们站在那儿便抄起他父亲的枪,心想自己应该当个英雄,无论如何向美国人放一枪。如果打中了,我猜他会成为街坊中最酷的孩子。不过很显然他不知如何瞄准,否则我和提姆赫德都完了。虽然距离不到五十米,他的子弹都胡乱射向了天空。

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提姆赫德精于射击,也拿人形靶练过。人形靶和这个孩子的轮廓的唯一区别,只是这个孩子体形略小。他本能地扣下扳机,开了三枪那孩子才倒在地上。这种距离绝不会失手。孩子的母亲冲出来想把他拉回房里。她却正好目睹儿子的血肉从他肩后飞溅而出。

血淋淋的现实让提姆赫德无法接受。他告诉加尔萨不是他干的,于是加尔萨认为是我杀了那孩子——所有人都把那孩子叫做“那个叛军”。

护卫任务完成后,提姆赫德帮我脱掉枪手服。衣服被剥下时释放出浓烈的汗臭。平常他准会开个玩笑或者抱怨几句,但我猜今天他没这心情。整个过程中他一言不发,然后他说:“我杀了那个孩子。”

“没错,”我说,“是你干的。”

“奥兹,”他说,“你觉得别人会问我这个吗?”

“也许吧,”我说,“你是军警队里第一个……”我顿了一下,本想说“杀人的”,但从他的语气中我意识到这不是他想听的,于是我改口道,“干那个的。他们想知道是什么感觉。”

他点了点头。我也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想起布莱克上士。他是我在训练营的教官,传说他曾用无线电步话机把一个伊拉克士兵活活打死。当时他转过一个街角,迎面就撞上那个士兵,近得来不及举枪。他发疯似的抓起摩托罗拉步话机往对方头上砸,直到他脑浆迸裂。我们都觉得他很屌。布莱克上士教训我们时常问些疯狂的问题,比如:“假设你情绪炸裂,叫炮兵把眼前的楼炸成了废墟,然后你进去只找到小孩的残骸,遍地是小手小脚和脑袋,你怎么办?”或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他父亲的脑浆已经流出来,但她觉得他还活着,因为他的腿还在抽动。你准备对她说些什么?”我们会回答:“新兵不知道答案,长官。”或者“新兵不懂伊拉克语,长官。”

全是让人发狂的场面。如果你真准备好面对如此血腥的战争,那也是蛮酷的。我一直想在训练营结束后拉着布莱克上士,问问他哪些是胡扯,哪些是他的真实想法,却始终没找到机会。

提姆赫德说:“我不想谈这个。”

“那就别谈。”我说。

“加尔萨以为是你干的。”

“是的。”

“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他看上去很严肃,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我说:“好吧。我会告诉所有人是我干的。”谁能说不是我干的呢?

于是我成了军警队中唯一确定杀过人的。在行动汇报前几个人过来打招呼。乔布拉尼——队中唯一的穆斯林——对我说:“干得不错,伙计。”

哈维说:“如果不是他妈的加尔萨和提姆赫德挡着,干掉那小子的人应该是我。”

麦克说:“你还好吧,伙计?”

汇报过程中,军士长来到我们连队。我猜她听说我们刚交过火。她是那种习惯叫每个人“杀手”的军士长。比如:“最近怎么样,杀手?”“乌拉,杀手。”“又一个在天堂漫步的日子,对吧,杀手?”那天她过来对我说:“你还好吧,苏巴准下士?”

我告诉她我感觉不错。

“今天干得不错,准下士。你们全都是,干得不错,乌拉?”

乌拉。

汇报结束后,参谋军士把我、提姆赫德和加尔萨下士拉到一旁。他说:“棒极了!你们做得很好。尽职尽责。你们自己还好吧?”

加尔萨下士说:“没问题,参谋军士,我们很好。”我心想:操你妈,加尔萨,当时你他妈在装甲车的另一侧。

中尉说:“如果你们需要聊聊,随时告诉我。”

参谋军士说:“加油!作好准备,明天我们还有护送任务。没问题吧?”

没问题。

我和提姆赫德直接回到我们的双人宿舍。谁都不想说话。我捧起PSP玩起侠盗飞车,而他掏出任天堂DS玩起钻石版神奇宝贝。

第二天,我就不得不开始讲故事。

“接着,只听见哒哒哒”——到这儿还是真的——“子弹打在那帮孙子炸烂掉的探雷器上,我和提姆赫德看见那小子端着一支AK。我不假思索举枪就射。和训练一样。”

我一遍遍复述。每个人都问,还有人问到细节。没错,我当时在这儿,提姆赫德在那儿……让我给你画个沙盘图。看,那是装甲车。那小子在那儿。对,我刚好能看到他,他正从楼那侧探出头来。蠢货。

提姆赫德跟着我的话点头。虽说是胡编乱造,每复述一次感觉就好一些,仿佛我一点点、更多地占有了这个故事。每当我讲起它,所有细节都异常清晰。我描绘示意图,解释子弹飞行轨迹的角度。甚至当我一说起光线多暗、烟多浓、气氛多可怕的时候,那场景就变得没那么暗、烟没那么浓、气氛也没那么可怕。因此当我回想时,有真实的记忆,也有编造的故事,两者并排浮现在我脑海里,故事在重复中变得愈加清晰、愈加真实。

最终参谋军士忍不住找到我们,说:“苏巴,你他妈闭嘴!叛军向我们开枪,苏巴准下士还击,叛军死了。这是你在一间泰式按摩店外能得到的最好结果。到此为止。枪手们,睁大眼睛,一旦发现叛军,你们的机会就来了。”

一星期以后麦克死了。麦克莱兰德。

袭击者等到领头的装甲车过去后才动手。炸弹在护卫队中间爆炸了。

大个子和乔布拉尼都负了伤。大个子伤得很重,被送到了塔卡德姆基地,然后被送出伊拉克。据说他的伤势稳定了,尽管面部骨折并且“暂时性”失明。乔布拉尼只是被弹片击中。但麦克没挺过来。罗森大夫不愿和任何人提起他。整件事都糟透了。第二天我们为他举行了追悼会。

在护送任务前,我还和麦克说笑。他收到一个作为士兵福利的零食小包,里面装着全世界最无趣的糖果:过期的Peeps棉花糖和巧克力味的PEZ硬糖。麦克说那些糖的味道像圣诞老人的屁眼。哈维问他怎么知道圣诞老人的屁眼是什么味道。麦克说:“小屁孩,你也签了入伍协议书。别假装你不知道那滋味!”说完,他把舌头伸出来左右摇晃。

追悼会在费卢杰军营教堂举行。总部服务连的军士长把麦克的训练营毕业照用战地风格打印出来贴在海报板上,他们在照片前点名。麦克的靴子、步枪、狗牌[10]和头盔组成士兵十字架。或许那些东西并不是他的,只是教堂专门用作追悼会的靴子、步枪和头盔。

军士长站在正前方,高声念道:“兰德斯下士。”

“到!军士长。”

“苏巴准下士。”

“到!军士长。”我高声答道。

“乔布拉尼准下士。”

“到!军士长。”

“麦克莱兰德准下士。”

会场一片死寂。

“麦克莱兰德准下士。”

我想我听见军士长的嗓音有些嘶哑。

接着,他像是恼火无人应答似的大喊:“詹姆斯·麦克莱兰德准下士!”

他们略作停顿,待悲壮的气氛感染每一个人,然后才演奏葬礼进行曲。我和麦克虽不是生死之交,但也必须紧握双臂才能止住身体的颤抖。

仪式结束后,乔布拉尼走到我面前,他头上被弹片擦伤的一侧扎着绷带。乔布拉尼长了一张娃娃脸,但他咬牙切齿地说:“至少你干掉了一个。那帮混蛋中的一个。”

我说:“对。”

他说:“一命抵一命!”

“对。”

不过,是我杀了那孩子在前,所以更像是麦克抵了他的命。况且不是我杀了他。

在宿舍里,提姆赫德和我很少说话。一进屋,我玩侠盗飞车,他玩神奇宝贝,直到熬不住了才睡觉。没什么话题可聊。我俩都单身,渴望交个女友,但也不至于蠢到像库尔茨中士那样,在出征前两周娶了个四十多岁、带着两个孩子的杰克逊维尔女人。在家里盼着我们的只有母亲。

提姆赫德的父亲已经过世了。我知道就这么多。我俩聊天时,话题基本是电子游戏。不过现在我们有更多可谈的。我是这么想的,但他不这么认为。

有时我见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游戏机,真想对他大喊:“你他妈到底怎么回事?”他看上去和从前没有两样。他杀了人,不可能无动于衷。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而我甚至没朝那孩子开枪。

我最多只能捕捉到一些细微的迹象。一次在餐厅,我们和加尔萨下士、乔布拉尼、哈维坐在一起,军士长走过来喊了我一声“杀手”。她走开后,提姆赫德说:“没错,杀手。他妈的大英雄。”

乔布拉尼说:“你他妈嫉妒了吧?”

哈维说:“别耿耿于怀了,提姆赫德。你也就是掏枪慢点。咔——砰!”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手枪的样子,向我们开枪,“伙计,换作我,砰砰两枪,连他妈一块儿崩了。”

“真的吗?”我问。

“当然。那婊子就再也生不出恐怖分子了。”

提姆赫德紧紧抓住桌缘。“操你妈,哈维!”

“别紧张。”哈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开玩笑,伙计,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失眠得很厉害,提姆赫德也一样。

即便四小时后就有护送任务,我们也会躺在床上玩游戏。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用这种方式消化这件事。在PSP上消磨时间,脑里一片空白。

但日复一日,睡眠时间都如此消磨掉了。我身心俱疲,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某次护送中,我们停车两小时检查疑似爆炸物。它上面满是电线,异常可疑,结果只是一块垃圾。我一瓶接一瓶地喝功能饮料,过量的咖啡因令我两手颤抖,但我的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往下坠。当你的心跳每小时能飙到一百五十英里而大脑却处于昏睡的边缘,那真是种疯狂的感觉。你明白,车队行进时,只要漏过一处炸弹,你就会命丧于此。还要搭上你的兄弟。

我回到宿舍,端起一块石头把PSP砸了。

我对提姆赫德说:“在那件事之前我就讨厌别人叫我‘杀手’。”

“好吧,”他说,“那就接受现实吧,娘娘腔。”

我试着改变策略:“知道吗?你欠我的。”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瞪着他。他避开我的目光。

“你欠我的。”我重复道。

他讪讪地笑了笑:“我不会让你给我口交的。”

“你脑子出什么问题了?”我说,“你还好吗?”

“我很好。怎么了?”

“你心里明白。”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我参军就是来杀叛军的。”

“不,你他妈才不是呢!”我说。提姆赫德参军是顶替他阵亡的哥哥。他哥哥曾在军警队服役,二〇〇五年遭遇爆炸袭击,全身都烧焦了。

提姆赫德扭头背对着我。我等着他的回答。

“好吧,”他说,“好吧。”

“你脑子进水了吧,伙计?”

“不,”他说,“我只是觉得很别扭。”

“什么意思?”

“我弟弟在少管所。”

“以前没听你说过。”

营房外一声巨响,可能是炮兵开火了。

“他刚十六岁,”他说,“纵火罪。”

“哦。”

“都是些蠢事。但他只是个孩子,对吗?”

“十六岁只比我小三岁。”

“三岁是很大的区别。”

“这倒是。”

“我十六岁的时候也很混。再说,我弟弟犯事的时候才十五岁。”

我们陷入了沉默。

“你觉得我打死的孩子有多大?”

“够大了。”我答道。

“够大到干什么了?”

“他应该明白向美国海军陆战队开枪是件他妈的蠢事。”

提姆赫德耸了耸肩。

“他想杀了你。他想杀了我们。他想杀了所有人。”

“当时我只看见灰蒙蒙一片。然后就是AK的闪光,疯狂划着圈。”

我点点头。

“然后我看清那个孩子的脸。然后是他母亲。”

“没错,”我说,“就是那样。我也看见了。”

提姆赫德耸了耸肩。我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一分钟后,他又玩起电子游戏。

两天后我们的车队在费卢杰遭遇枪击,我和乔布拉尼朝一所房屋开火。我感觉什么也没打中,乔布拉尼多半也是。护送任务结束时,哈维与乔布拉尼击掌相庆,他说:“乔布拉尼,好样的!美国的圣战!”

提姆赫德冷笑道:“我打赌你连叛军的毛都没碰着,乔布拉尼。”

后来我去找参谋军士谈心。我把提姆赫德关于那孩子的话一一告诉他,只是装作是我开的枪。

他说:“听着,谁他妈也不想遇上这种事。战场上的交火是世界上最他妈恐怖的事,但你处理得很好,对吧?”

“是的,参谋军士。”

“所以,你是个男人,不必过分担心。至于困扰你的事,”他耸了耸肩,“它是不会轻易过去的。但其实你能讲出来就已经很好了。”

“谢谢你,参谋军士。”

“你想和心理医生谈谈吗?”

“不必了。”我可不想为了提姆赫德的破事儿去做心理治疗,“不必了,我很好。真的。参谋军士。”

“好吧,”他说,“你不是非去不可。其实不是坏事,但不是非去不可。”他朝我微微一笑,“但没准儿你会转向上帝求助,自己去找随军教士[11]。”

“我不信教,参谋军士。”

“我不是说真的信教。教士是个聪明人,和他聊聊没有坏处。如果别人撞见你和他在一起,最多会想,也许这家伙忽然受到上帝感召或者发现什么鬼东西了。”

一周以后我们又遭遇一起炸弹袭击。我循声转过身,加尔萨正拿起无线电听排长在那头大喊。我看不见他们在哪儿。遇袭的可能是车队中某辆卡车,也可能是位战友。加尔萨说是哈维的三号车。我调转.50口径的枪口寻找目标,却一无所获。

加尔萨说:“他们没事。”

我并未因此感觉好一些,只是不用感觉更糟。

有人说战场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纯粹无聊加上百分之一的极度恐惧。他们一定没在伊拉克当过军警。在路上的每分每秒我都心惊胆战。或许算不上极度恐惧——那得等到炸弹爆炸时。但至少是无聊加轻度恐惧。所以,总的来说是百分之五十的无聊加百分之四十九的正常恐惧——你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死掉,而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想杀了你。当然,还剩下百分之一的极度恐惧。当它来临时,你心如擂鼓,两眼紧闭,双手苍白,身体嗡嗡作响。你无法思考,像动物一样只能依靠本能。然后你的神经逐渐回到正常恐惧,你重新变回人类,你重新开始思考。

我没去找随军教士[12],但哈维的车遇袭几天后他来找了我。那天我在费卢杰外发现一枚炸弹,然后看着拆弹部队花了三小时将其拆除。那段时间里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连环炸弹,连环炸弹,伏击。尽管我们身处他妈的沙漠腹地,完全没有设伏的条件;而且如果是连环炸弹的话,它早就被触发了。话虽如此,我还是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比平时还严重。加尔萨下士见我魂不守舍,便过来偷袭我下体——他有时会这样逗乐。我告诉他,下次我准一枪崩了他。

我们回到营地时,教士正好来宿舍找我。我想,我也会崩了参谋军士。我和教士来到用伪装网隔出的一小片吸烟区,在吸烟坑旁交谈。有人在那儿摆了一条木凳,但我们谁也不想坐下。

维加教士是个高个儿的墨西哥人,下巴上的一丛大胡子似乎随时会从脸上跳下来,和它见到的第一只野鼠交配。军队里只有牧师才能留这种胡子。他是天主教神父,佩海军中尉军衔,我不知该称呼他“长官”“教士”或是“神父”。

他注意到我很沉默,问道:“你似乎不想说话?”

“大概是吧。”我说。

“只是想随便聊聊。”

“聊什么?我打死的那个孩子吗?是参谋军士让你来找我的?”

他盯着地面,说:“你想聊聊那件事吗?”

我不想。我想直截了当告诉他。但我想替提姆赫德讲出来:“那孩子只有十六岁,神父。我猜。”

“这我不清楚,”他说,“我知道你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我知道,”我说。“这就是这个国家混账的地方。”话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对教士说了脏话。

“什么地方混账了?”他说。

我踢向泥地里的一块石头。“我甚至不觉得那孩子很疯狂,”我说,“按他们的标准,这算不上疯狂。他们也许会把他称为烈士。”

“准下士,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长官?”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我说,不知为何,我有些恼火,“难道你来之前——我不知道——没查我的简历吗?”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查过了。我甚至知道你的外号:‘呜吱’。还知道是怎么来的。”

我愣了一下。“呜吱”这个外号是哈维取的。那次,麦克的蜥蜴在和乔布拉尼的蝎子的决斗中丧了命,哈维压五十块钱赌我不敢把死蜥蜴的头咬下来。他太天真了。哈维现在还欠着我钱。

“保罗。”我说。

“和圣使徒一样。”

“没错。”

“好的,保罗。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我说。提姆赫德还好吗?这是他真正需要问自己的,但他还没意识到。“我一般不愿和别人说这个。”

“嗯,”教士说,“这很正常。”

“是吗?”

“是的,”他说,“你是天主教徒,对吧?”

我的狗牌上是那样写的。不知道提姆赫德信什么教。冷漠的新教徒?这话我没法跟教士讲。“是的,神父,”我说,“天主教徒。”

“你不必告诉我,但可以向上帝倾诉。”

“当然。”我恭敬地说,“好的,神父。”

“我是认真的,”他说,“祈祷对你有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听上去像在开玩笑。

“神父,”我说,“我不太相信祈祷。”

“也许你应该相信。”

“神父,我甚至不太确定是那个孩子的事在困扰我。”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我望向成排的用作宿舍的小拖车。还有什么?我清楚自己的感受,但不确定提姆赫德怎么想。我决定谈论我自己的想法。“每当听到爆炸声,我会想,也许会是我的某个战友。在路上时,每当我看见一堆垃圾、石块或是泥地时,我会想,也许轮到我了。我已经不愿外出了。但现实就是这样。我应该祈祷吗?”

“是的。”他听上去那么的自信。

“麦克莱兰德在防弹衣里面塞了一串念珠。神父,他祈祷得比你还多。”

“好吧。这和你祈不祈祷有关系吗?”

他盯着我。我忍不住笑起来。

“为什么不呢?”我说,“神父,我当然该祈祷。你说得没错。我还能做什么呢?保持食指和中指交叉?还是学加尔萨,搞一只兔爪辟邪?我原本不信这些东西,但我已经快被逼疯了。”

“怎么逼疯了?”

我止住笑。“比如执行护送任务途中,我伸了个懒腰,一分钟后就有炸弹爆炸。不是车队遇袭。是城中某个地方。但我再也不敢伸懒腰了。还有,有一天我像拍宠物狗那样拍了一下.50机枪,结果那天安然无恙。于是我每天都这么做。所以,为什么不祈祷呢?”

“祈祷不是为了这个。”

“什么意思?”

“祈祷不能保护你。”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哦。”我说。

“祈祷关乎你和上帝的联系。”

我低头看地。“哦。”我重复道。

“祈祷保护不了你。它会给你的灵魂以帮助。在你活着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在你死后也是,我想。”我们总是选择不同的路线,避免形成规律。路线由车队指挥说了算。他们虽只是尉官,却大多久经沙场。其中一个虽然平时连普通指令都讲不清,上了路却也毫不含糊。还有一个体态娇小可爱的女中尉,带起兵来冷峻如铁,不让须眉。但无论怎样,面前只有那么几条路,你必须选择一条。

一天夜里,我坐在领头的车上,远远望见两个伊拉克人好像正在路上挖坑。我对加尔萨说:“他们在挖坑。”那两人一见我们转身就跑。

此处位于费卢杰城区边缘。路左侧房屋林立,他们却选择横穿右侧的荒地,肯定是吓傻了。

加尔萨等着无线电里的确认。我完全可以开枪,但还是选择等待。

“他们在跑,”加尔萨对无线电说,“是的……”他猛地转身看着我,“开火!”

我开火了。他们已经跑到荒地边缘,四下漆黑一片。.50机枪的闪光令我目力全失,车继续前行。他们也许死了,也许已成了荒地边的一堆碎片。.50子弹能在人身上打出拳头大小的洞。他们也有可能逃脱了。

陆战队员间流传着这么一个笑话。

一个娘娘腔的自由派记者想挖掘战争中煽情的一面,于是他问一名陆战队狙击手:“杀人是什么感觉?你扣动扳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狙击手看着他,吐出三个字:“后坐力。”

那并不是我开枪时的感觉。当时我心里一阵狂乱。我该开枪吗?他们快跑掉了。

扳机就在指边,显得迫不及待。是否该按下去?人生中这样的选择并不多。

就像你和一个女孩幽会时发现两人都没带安全套,所以不能做爱。不过,你还是忍不住抚摸她,她爬到你身上挑逗你,令你欲火焚身。然后你们脱掉彼此的衣服。你想,我们只是玩玩。但是你下面硬了,她的身体服帖地摩擦着你,你的屁股情不自禁地动起来。这时你潜意识里有个声音说:这很危险,你不能这么做。

我开枪时就是这种状态。不过感觉并不太糟,至少不像干掉那个孩子那次。或许因为天太黑、距离太远,因为他们只是两个影子。

那晚我终于让提姆赫德开口了。我告诉他我可能杀了人。

“我有些烦躁,”我说,“是这种感觉吗?”

他半晌都没有回答,但我耐心让他思考。

“对我来说,”他说,“关键不是因为我杀了人。”

“哦?”

“我受不了的是,他的家里人都在场。就在眼前。”

“我明白,伙计。”

“他的兄弟姐妹都趴在窗户上。”

我不记得看见了他们。当时似乎有人旁观,有人凑到窗口,但我没有细看。

“他们看见了我,”他说,“其中有个小女孩,大概九岁。我也有个小妹妹。”

我对那个小女孩毫无印象,也许是他的幻想。我说:“这个国家烂透了,伙计。”

“没错。”他说。

我很想去见教士,但还是决定去找参谋军士。

“我受不了的不是杀了人,”我告诉他,“而是他的家人都在场。”

参谋军士点点头。

“有个九岁的女孩,”我说,“就像我的妹妹。”

参谋军士说:“没错,是他妈挺别扭的。”他忽然停住,“等等,你的哪个妹妹?”

出征那天我的两个姐妹都在场。妹妹十七岁,姐姐二十二岁。

“我的意思是……”我一时语塞,环顾左右,“她让我想起妹妹小时候的样子。”

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我真是无话可说。”于是我再次开口。

“我真的很心烦。”

“知道吗,”他说,“我在第一次派遣结束后看过心理医生。真的有好处。”

“好吧,也许我结束第一次派遣后也该去看看。”

他笑起来。

“听着,”他说,“你不能拿自己的妹妹作比较。这不是一码事。”

“你什么意思?”

“那个女孩是伊拉克人,对吧?”

“当然。”

“所以那可能根本算不上她见过的最可怕的事。”

“好吧。”

“我们到这儿多久了?”

“两个半月。”

“没错。想想我们已经见过多少操蛋的事儿?而她在这儿已经待了很多年。”

我想他说得有道理。但如果你哥哥死在你面前,你不可能无动于衷。

“听着,这还不是费卢杰最残忍的一面。基地组织一度往大街上抛尸,会因为人们抽烟就割掉他们的手指。每个街区都有他们的刑讯室,各种疯狂的勾当,你以为那些孩子看不见吗?我小时候就对街坊邻里的破事一清二楚。我十岁那年,有个女孩被一个男人强奸了,她哥属于一个黑帮,他们把那男的仰面按在车顶给阉了。至少我哥是这么说的。整个夏天我们都在议论这事。费卢杰可比纽瓦克乱[13]多了。”

“我想是这样的,参谋军士。”

“操!这座城市每一天都他妈有爆炸。这座城市每他妈一天都有枪战。这是她的家。一切就在她玩耍的街道里发生。她的精神可能已经错乱到你我无法想象的程度。她不是你妹妹。她不是。她什么都见过。”

“毕竟,”我说,“那是她亲哥哥。每个细节都会让她痛苦。”

他耸耸肩:“直到你变得麻木。”

第二天晚上,提姆赫德照旧在宿舍里玩神奇宝贝,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三十分钟后,我终于开口了。我想给提姆赫德讲讲参谋军士的看法,但他打断了我。

“听着,”他说,“我已经不再想这事了。”

“是吗?”

他双手举过头顶作投降状。

“是的,”他说,“我已经不再想了。”

一星期以后,一个狙击手击中了哈维的脖子。万幸的是他居然只负了轻伤。子弹仅仅擦到他,如果往右偏四分之一英寸,他必死无疑。

现场没有发现叛军。我们继续前进。我们满腔怒火,杀心大起,却觅不到目标。

我亢奋地双手颤抖,想扯破嗓子喊“操你妈”,在护送途中一路喊下去,直到可以向谁开一枪。我紧紧攥着.50机枪,直到双手发白才放松片刻。如此反复半小时后,怒火渐消,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疲惫。

前行的路蜿蜒曲折,我的双眼本能地搜寻着任何异常的迹象,任何挖掘的痕迹或是可疑的垃圾堆。这一切不会停止。明天我们会再次整装出发。等着我们的或许是爆炸,是受伤,是死亡,或是杀死什么人。我们无法预知。

在餐厅吃晚饭时,哈维撩起绷带展示他的伤口。

他说:“他妈的紫心勋章,婊子们!知道回国以后我能泡到多少马子吗?”

我的头一阵眩晕,赶紧稳住心神。

“会留下个牛逼的疤。”他炫耀道,“女孩们问我的时候,我会说:‘没什么,只是在伊拉克挨了一枪,没什么大不了的。’”

回到宿舍后,提姆赫德一反常态,没有掏出任天堂DS。

“哈维就是一坨屎,”他说,“装得像个硬汉。”

我没理会他,开始脱迷彩服。

“我以为他死定了,”提姆赫德说,“操!他自己多半也以为死定了。”

“提姆赫德,”我说,“五小时后我们还得出车。”

他对着床铺皱了下眉头。“没错。那又怎么样?”

“那就少管闲事。”我说。

“他就是坨屎。”他说。

我钻进被窝,合上眼睛。提姆赫德说得没错,但继续纠缠此事对我们都没好处。“好吧。”我说。我听见他在房间里走动,然后关上了灯。

“嘿,”他平静地说,“你觉得——”

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坐起身。“你想让他说什么?”我说,“他被打中了脖子,但明天还得出去,和我们一样。他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吧。”

我听见提姆赫德在黑暗中的呼吸声。“好吧,”他说,“随他吧。反正无所谓。”

“是的,”我说,“反正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