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恼火。我不想提起伊拉克,所以我不告诉任何人自己去过。如果有知情人非要问起,我就随口编个故事。
“有一具穆斯林的尸体,”我会这样开头,“躺在太阳底下。死了好几天,身体胀气了,眼睛已经变成两个洞。我们必须把它从街上清理掉。”
这时我会抬头观察听众,看他们是否想听下去。你一定想不到会有多少人感兴趣。
“那是我的工作,”我说,“清理尸体。主要是美军士兵,但有时也有伊拉克人,甚至是叛军。”
故事有两种版本:搞笑的或是悲伤的。男人喜欢搞笑的版本,他们享受血腥的场面,以及故事结尾时你嘴角的一丝坏笑。女孩偏爱悲伤的版本,她们的目光会投向千里之外,你目睹战争之恐怖的地方,虽然她们其实无法真正看清。不管是哪种版本,都是同样的故事。一位中校在去往市政中心的路上看见两名陆战队员正在搬动一只尸袋,为显示自己的平易近人,他决定伸手相助。
我会把这位中校描述成一个高大、傲慢的人,自认为是男人中的男人。他穿着新熨的迷彩服,唇上留着两撇短须。
“他有一双大手,”我会说,“他走过来对我们说:‘嗨,士兵们,我来帮你们一把。’没等我们开口提醒,他就弯腰抓住尸袋。”
接下来我会描述他如何像挺举一样把尸体举起来。“必须承认,他十分强壮,”我会说,“但卡车后门的边缘刮破了尸袋,在那叛军的肚子上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大口子。腐臭的血、体液混着内脏像杂货般从一只湿纸袋底部漏下来。‘人汤’正好泼在他的脸上,顺着两撇胡子往下滴。”
如果是悲伤的版本,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如果换作搞笑的版本,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G下士第一次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加了这个细节。那是二〇〇四年,我们都还未碰过尸体,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从何处听来这个故事。
“中校像婊子一样尖叫起来。”G说。然后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诡异、尖厉的哀号,像只喘息的狗。他说这是婊子被尸体血水淋湿后的标准叫声。如果这一嗓子学得到位,你能博得一阵哄笑。
我喜欢这个故事的原因是,即使它或多或少真实发生过,它对我来说也是胡扯。在伊拉克服役之后,没有一个人会这样调侃人的遗体,哪怕是G下士。
军队殓葬部门的一些士兵相信,人死后灵魂依然悬浮在身体之上。他们整天疑神疑鬼。你能感觉到——他们会说——尤其当你盯着死者面孔的时候。但这还只是开始。派遣期过半时,有人发誓他们感到死者的灵魂无处不在。不仅在尸体周围,也不仅是死去的陆战队员。有死去的逊尼教徒、死去的什叶教徒、死去的库尔德人、死去的基督徒。还有伊拉克历史上所有死去的人,从阿卡得帝国到蒙古时期再到美军入侵。
我从未见过鬼魂。当尸体曝晒在阳光下时,皮肤表层与真皮脱离,你能感觉它在你的两手间滑动。当尸体浮在水里时,整个身体都肿起来,皮肤像上了一层蜡,显得很厚,但至少还能辨出人形。仅此而已。整个殓葬部门除了我和G下士,每个人都谈论鬼魂。我们从未反驳过。
那些日子我总在想,如果瑞秋没和我分手,或许我不会如此焦虑。我与殓葬部门的其他人格格不入,没人愿意和我说话。我所在的分部负责尸体处理,每个人的迷彩服上都沾着污渍,那种腐臭味会渗入我们的皮肤。每次工作完毕,吃饭都是件折磨人的事。派遣结束时,我们一个个都因营养不良而骨瘦如柴,晚上噩梦连连,白天在基地里蹒跚而行,活像一群僵尸。陆战队员看到我们,会想到那些他们心知肚明却不愿提及的事。
瑞秋已离我而去。之前我早有预感。她在高中就是个反战主义者,所以自从我在入伍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我们的关系就岌岌可危了。
她会是个完美的女友。她多愁善感,身材苗条,常常思考死亡但没有迷恋到像那些哥特孩子迷恋的程度。她的善良体贴同样吸引着我。即使是现在,我也不会吹嘘她多么美貌,但她善解人意,那是种异乎寻常的美。
有人喜欢小城市。那里人们彼此熟识,有你在别的地方很难找到的真正的邻里关系。但如果你是我这样的人,你不会适合小城市,它就是座监狱。因此我和瑞秋半是男女朋友,半是狱友。我十六岁生日那天,她把我的眼睛蒙上,驱车出城二十多英里,来到州际高速旁的一处高地。山下条条公路穿过平原,永恒地通往我们向往的远方。她说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她承诺未来陪我再次来到这里,然后一路向前。之后的两年我们亲密无间,直到我参军。
那是个她无法理解的决定,甚至对我自己也是个谜。我不擅长体育,也不好斗,甚至算不上很爱国。
“或许你可以加入空军。”她曾说。但我厌倦了把自己视为弱者。而且我知道她关于未来的憧憬只是憧憬。她没有勇气离开。我不愿这样待在她身边,在兽医诊所打工,满是惆怅。我选择了逃离卡拉韦的最好方式:加入海军陆战队。
我对她说:“决定了就不会回头。”我感觉自己像是电影里的硬汉。
即便如此,我在新兵训练营的那段时间我们仍维持着恋爱关系。她给我写信,甚至寄给我她的裸照。几星期前,另一个新兵也收到类似的信,教官把照片全贴到卫生间里。那家伙的女朋友起先穿着啦啦队制服,然后在每张照片里逐一脱掉。我记得当时暗自庆幸瑞秋不会做出那种事。
训练营里的信件是这样分发的:教官拿着全排的信件站在大厅前方,新兵们在各自的储物架前立正,被叫到名字的新兵跑步上前领取信件。如果某个包裹或信封外观可疑,教官会勒令收件人当面拆开。因此当我拆开瑞秋的信时,我站在整个排面前,执行教官库巴中士在一旁虎视眈眈。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库巴中士面前拆信。我父母曾寄来他们去莱克赛德度假的照片。拿到信封时我毫不担心,因为里面绝不会有裸照。但这次信封上瑞秋的名字让我异常紧张。我慢慢撕开信封,盘算着一旦出现违禁照片自己该怎么办。
信封里装了三张4×6的光面照片,是瑞秋自己在高中暗室里冲印的。当我把照片抽出来,看见她苗条、白皙、裸露的躯体时,我不等抬头看库巴中士的表情就把照片塞进嘴里,然后闭上嘴默默祈祷。
一次吞下三张照片是不可能的,况且两秒之内执行教官已经冲到我面前,一手掐住我的喉咙,一手试图掰开我的嘴。他恼怒地大骂,唾沫喷了我一脸。
总教官克尔温上士闻声赶来分开我们。库巴中士松开我的喉咙,我把照片吐到地上。克尔温上士瞪着我说:“你他妈真是个疯子!那帮人一定是恨透了我,要不怎么会把你这种没用的东西送来?”然后他凑到我耳边说:“也许我还不如杀了你。”
他叫我把照片捡起来。这很难,因为我仍在哆嗦,而且所有教官都在冲我大骂。我攥紧照片,用手遮住瑞秋的身体。只有她的脸露在外面,显出惊恐的神情。她照相时总是这副表情,因为她不喜欢自己笑起来的模样。这种照片她以前肯定没拍过。
“撕了。”他说。这是一种仁慈。
我慢慢将它们撕碎,越撕越小,扭绞它们,确保谁也无法将其复原。照片化为一堆碎片后,总教官转身离开,把我留给其他教官。
库巴中士命令我把碎片吃掉,同时教训所有人说,一名真正的陆战队员不仅会和战友分享女朋友的裸照,还会让他们排队上她。他又对他们说,要是他们能容忍自己的排里有我这种自命不凡的家伙,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接着他把其他人拖出去训斥了足足二十分钟,我在一旁立正观摩。那一周的每天晚上他都罚我在镜子前站半小时,同时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镜子大喊:“我没疯,是你疯了!”此后他对我仍耿耿于怀,一有机会就肆意发泄。
我再次见到瑞秋已是训练营结业以后。我穿着蓝色的陆战队制服出现在她父母家的门前。正常情况下这套行头能让女孩跟你上床,可瑞秋一见我就哭了。她说,如果我被派往伊拉克,她很难继续和我在一起。我央求她能否等到我离开的那天。她同意了。十个月后,我启程了。军中殓葬部门有个空缺,我决定前往。
瑞秋来为我送别。前一天晚上,她略带伤感地为我口交,然后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在军队里,如果一个女人爱你,那么她能为你做的就是在你派遣期间等着你。即便要离婚,也要等到你回来后几个月,而不是在你回来以前。以我简单的思维方式判断,瑞秋并不爱我。她从未爱过我。高中几年刻骨铭心的爱情不过是我稚气未脱的幻想。这也没什么,我要去的地方必定会将我打造成一个男人。
然而,我在伊拉克的经历如过眼云烟,没留下任何痕迹。我不觉得战争使我变得比别人更优秀。它不过是日复一日重复上演的悲剧。我们归来后的那个周末放了四天假,G下士拉着我去了拉斯维加斯。
“我们需要忘掉伊拉克,”他说,“没什么地方比拉斯维加斯更美国了。”
我们没有一头扎进城中心的灯红酒绿,而是多绕了三十分钟路来到本地人开的酒吧,据G下士说这种地方的酒会便宜些,而且即便我们被三振出局,我们总能在外面碰到寻找玩伴的游客。
我对G从没有好感,但他是个泡吧的老手——如果你想和姑娘上床的话,最好跟着他。他泡妞有一整套手段。首先,他巡视整个酒吧,与尽量多的女孩搭话。“数量优于质量,”他说,“广撒网才能有收获。”第一个小时他不会锁定目标,甚至不会和同一群女孩待上超过五分钟。“要让她们以为你已经有更好的选择,”他说,“这样她们就想证明你是错的。”他很清楚在每个时段哪些女孩应该重点关注,哪些女孩只需要打个招呼,让她们继续存有幻想,哪些女孩需要不断地试探。待到夜深了,女孩们微醺不能自持时,他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灌她们酒。他自己却滴酒不沾。
女孩们喜欢G下士。他身材魁梧,肌肉健硕,再配上一身闪亮的礼服衬衫和不逊于音乐录影带的舞步。他不吃碳水化合物,进食大量红肉,每次军队药检结束后立即注射类固醇。他也有潇洒迷人的一面,可一旦他认准哪个女孩,便不会善罢甘休。遇到中意的女孩,他会毫不犹豫地让她知道。“你叫什么?”他会突然中断谈话,这样问她,“我必须知道你的名字,因为两小时之内我就会要到你的电话号码。”他并非每次都能得手,但每晚得手一次就足够了。
在那间酒吧,他使出浑身解数撮合我和一个女人。她三十八岁,聊天中不断提及自己的年龄,仿佛她觉得和一群二十出头、刚能合法饮酒的年轻人混在一起是种过错,而她十五岁的女儿当晚负责照看她女伴的儿子——那个深褐色头发的丰满女伴正是G下士今夜最终的目标。
“胖女孩床上功夫更好,因为她们只能靠这个,”他的语气俨然前辈的谆谆教诲,“而且她们容易搞到手,所以是双赢。”
能看出那个褐发女子喜欢他,因为她也试图说服女伴和我在一起。她们会挪到吧台远端窃窃私语,褐发女子不时朝我指指点点。当我邀请“三十八岁”跳舞时,褐发女子默许地点点头。可惜这些努力都没能让我俩亲密起来。即使是慢歌,我们之间仍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我能想象她十五岁的女儿站在中间。然后G下士为她点了足以醉倒一头灰熊的酒,她终于不再矜持。
夜深了,褐发女子说我们都太年轻,然后问我们花多少时间健身,同时隔着衣服摸我们的胸肌。她的手滑进我的衬衫,托着我的胸肌捏了一下。她脸上始终挂着痴痴的笑。
这让我难以把持。离开瑞秋以后我再没碰过女人,更别说被女人抚摸了。能凑近女人闻到她的体香就足够了。现在她居然这样抚摸我。然后她又抚摸了G。如果她叫我们为她决斗,我们一定毫不犹豫。
走出酒吧时“三十八岁”一只手搂着我,但清冷的空气让她醒了几分。她松开我,走向正和G说话的女友。G朝我作了个手势。
“你上她们的车。”他说。
“什么?”
他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走过来捏着我的肩膀,耳语道:“你上她们的车,已经说好了。”
酒醉时,他的话听上去不无道理,于是我跟着两个女人来到一辆柠檬绿的汽车前,不由分说爬上后座。褐发女子坐到驾驶座上。她虽然已经醉得快开不动车,但对我出现在后座这事儿还是显出些许诧异。“三十八岁”坐到副驾驶位,我们出发了,G开着他的车跟在后面。
“你们住哪儿?”我以人质的姿势躺在后座上问道。
褐发女人说了条街名,那名字对我毫无意义。
“那地方还不错?”
两个人都懒得理我。“三十八岁”睡着了,脸贴着窗玻璃往下滑,她身体逐渐前倾,最后一头栽下去把自己惊醒。
十分钟后,我们驶入一条整洁的街道,在一栋平层住宅前停下。整条街都是类似的房子,门前铺着宽阔的草坪,车道两侧种着仙人掌。这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这些愿和当兵的发生一夜情的女人住得起这么好的房子。
G把车停在街边,跟了过来。棕发女人微笑着等他用胳膊搂住自己,然后开了门。我们走进宽敞的大厅,电视前摆了一只巨大的L形沙发。她说我可以睡在右手边的房间里。趁她去洗手间的工夫,G把我和“三十八岁”推进那个房间。
房间里的矮床上铺着变形金刚床单,衣柜上堆着玩具,地板上散落着小孩的衬衣和裤子。“三十八岁”满是醉意的脸上透出疲惫和困惑,看上去随时可能夺门而出。出了酒吧,我能真切地闻到她的香水味。她身材苗条,一个舞者的身体。我记得她似乎说过自己教芭蕾,但也可能是我搞混了。她一头黑色长发,胸部娇小。今晚她的女伴抚摸了我的胸部,我想让她也抚摸我。
我关上门。她抬头看着我,眼里闪出惊恐的神色。我心里同样忐忑不安,不过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是我除瑞秋之外唯一睡过的女人。第二天清晨,我们在变形金刚床单上醒来,宿醉未消。她用厌恶的眼神盯着我,仿佛我是不洁之人。在殓葬部门待了那么久,我对这种眼神十分熟悉。
我们没有久留。棕发女人得去接孩子,于是G和我去华夫饼屋吃早餐。上午的晚些时候,G的朋友艾蒂到了拉斯维加斯,我只身离开,留下他们俩继续鬼混。他们最后找到两个游客凑成了两对儿——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无论怎样,没和他们一道总归是明智的。
三周后,我回了家,每个人都感谢我作出的贡献。不过似乎没一个人真正清楚他们在感谢什么。
我打电话给瑞秋问她是否愿意见面。然后我开车来到她父母家。他们的房子位于城市边缘处于半开发状态的街区,千篇一律的住宅遍布在蜿蜒的道路和死路两侧。瑞秋住在地下室改成的独立公寓里。我绕到屋后,沿台阶下到地下室门口。我刚敲了一下,她就开了门。
“嗨。”我说。
“嗨。”
她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较从前更丰满了,显得很迷人。肩膀圆润,凹凸有致。看上去更健康,更强壮,也更漂亮。而我瘦得像条灰狗,她从没见过我这副模样。
“见到你真好。”她说,过了几秒钟她才回过神似的对我笑笑,“要进屋吗?”
“是的。”我的回答听上去短促而紧张。我挤出一个微笑,她退后两步让我进屋,但中途改变主意,迎上前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抱住她,时间长得让她有些局促。她从我怀里挣脱,退到几步之外,摊开双手,似乎在说:“这是我的地盘。”
地下室只有一个房间,一张铺着天蓝色床单的床,一张抵着墙角的桌子。天花板上管道交错,四壁爬满水渍。但她有自己的厨房和洗手间,而且多半不用交房租。至少比军营强。这里曾是她父母的游戏室,我俩过去常来这儿亲热。不过今非昔比。
我留意到冰箱旁边的地上摆着一只盛水和食物的小盆。“那是‘小家伙’的。”她说,然后喊了声“小家伙”。
她扭头四下寻找,我也一块儿找,却不见它的踪影。于是我两手撑地伏在地板上往床下探视,看见了两只眼睛。一只柔弱的灰猫怯生生地往前迈步。我伸出手等着它来嗅。
“来呀,猫咪,”我说,“我一直在捍卫你的自由。至少让我摸摸你吧。”
“来呀,小家伙。”瑞秋说。
“它也是反战主义者吗?”我问。
“不,”她说,“它杀蟑螂,挡也挡不住。”
小家伙慢慢靠近我的手嗅了嗅。
“我喜欢你,猫咪。”我说。我挠了挠它的耳朵,然后起身朝瑞秋笑笑。
“所以……”她说。
“好吧。”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地下室里只有一把椅子。我心怀期待地坐在床上。她把椅子拉过来,面朝我坐下。
“所以,”她说,“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还不错?”
我耸耸肩:“马马虎虎。”
“在那边是什么感觉?”
“收到你的信很高兴,”我说,“家乡来的信对我很重要。”
她点点头。我想告诉她更多。不过我刚到这儿,而且她远比我记忆中更美丽,我不知道如果自己直接讲起战争,她会有什么反应。
“对了,”我说,“你有新男友了吗?”我冲她笑笑,表明我不会介意。
她眉头一皱。“你这么问是不公平的。”
“是吗?”我说。
“是的。”她说。她理了理裙摆,双手搭在膝上。
“你真美。”我说。
我靠近她,把手搭在她的手上。她把手缩了回去。
“我今天没有刮腿毛。”她说。
“我也没有。”我说。
那一刻,因为渴望,想到自己刚从战场归来,也想不出不这么做的理由,我把手放在她大腿上,就在她膝盖上方。她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我以为她会拽开我的手,但她没有。
“只是,”她说,“我做不到,你明白——”
“是的,是的,是的。”我打断她,“完全明白。我也做不到。”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这种情形下应该顺着她说。至少她松开了我的手。
她大腿的温热让我心猿意马。那段派遣中有许多时候都很冷。大多数人都以为伊拉克不会冷,但沙漠根本留不住热量,况且并非每个月都是夏天。我感觉自己有些重要的话必须对她讲,或是她有些话必须对我讲。也许应该告诉她石头的故事。
“见到你真好。”她说。
“你刚才说过了。”
“是啊。”她低头盯着我的手,但我并不愿放开她的腿。高中时她曾说过爱我,所以我现在这么做也不过分。而且我已身心俱疲。和她说话从没有这么难,抚摸她的愉悦却一如往昔。
“听着,”我说,“你想躺下吗?”我朝着床点了下头。她本能地往后缩,我忙解释道:“不做什么。只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看着她,心想她一定会拒绝。我能从气氛中察觉到。
“听着。”我已然词穷。房间显得越发逼仄,仿佛从四面压过来,像肾上腺激素飙升时的感觉。
“听着,”我重复道,“我需要这么做。”
我说话时躲开她的眼睛,手仍然放在她的腿上。我不知道如果她拒绝我该怎么办。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我长出了一口气。她走到床边,犹豫了片刻,然后背对我躺下。她默许了。
要命的是,忽然间我竟没了心情。我的意思是,和这个让我央求她的女孩一起躺下?我是个伊战老兵。她算什么?
我呆坐了一会儿,但在这个房间里除了躺下也无事可做。
我在床的另一侧躺下,从后面靠近她的身体,下身贴着她的臀部,右臂搂住她的腰。一股暖流从她流向我。和见面时一样,她最初有些紧张,随后逐渐松弛下来。似乎我不必再强行抓着她,我们更像是有默契地贴合。我也放松下来,似乎全身上下的棱角都消融在她身体的暖意中。她的臀部,她的双腿,她的头发,她的脖子。她的发梢透出柠檬香味,后颈散着淡淡的汗味。我想在那里吻下去,我期待她皮肤的咸味。
有时处理完尸体,我会揪起自己身上的一块皮肉,再拽一下看着它拉伸。我会想,这就是我,不过如此。但也不是总那么糟。
我们就这样躺了大约五分钟。我一言不发,只是把头埋在她的发丛中,呼吸。猫跳到床上,先是围着我们转,然后在她头旁边趴下,注视着我们。瑞秋开始用平静的声音讲述它的故事——养了多久,最初从哪儿来,它的趣事。因为讲的是开心事,她滔滔不绝,我很开心能听到她这么自然地说话。我聆听着她的声音,感觉她的呼吸。等到她再没故事可讲,我们继续躺着。我想,我们还能这样待多久?
和她贴得那么紧,我担心自己会勃起。我想吻她。屋子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但我知道她不需要我。在我和她的世界里,我微不足道。我感觉自己灵魂出窍,浮在上空俯视我们,看着我身体里燃烧的渴望。如果我钻回自己的躯壳,我会开始乞求。
我翻过身,面朝天花板。猫也站起身,走到床头板前蹭起来。瑞秋翻身对着我。
“我得走了。”我说,尽管我并没有其他安排,也无处可去。
她问:“你回来待多久?”
“不太久,”我说,“就是见见家里人。”
我隐隐想说些会刺痛她的话,比如告诉她拉斯维加斯的那个女人。但我只是说:“见到你真好。”
她说:“是的,真好。”
我坐起来,脚搭在床边,背对着她。我等待着,希望她再说些什么。猫跳下床,走到食盆边嗅了嗅,然后转身离开。
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我走上台阶,穿过后院,竭力不去想任何事。但我的努力只是徒劳,于是我使劲回忆那个拉斯维加斯女人的名字,仿佛那名字能像咒语一般保护我。
那个三十八岁的女人显得极不情愿。但我差不多能肯定我对她做的事不算强奸。她没有抱怨,从没说过“不”,也没有反抗。她一个字也没说。开始几分钟后,她甚至配合着我机械地摆动起臀部。那晚她烂醉如泥,很难看出她到底想怎么做,但如果她真的不情愿,一定会说点什么来阻止我。
多数海军陆战队员在周五晚上找女伴过夜时不会在乎她醉得多厉害,也不在乎她是因为真心喜欢你,或是不讨厌你,或只是害怕你。至少我认识的人都是如此。大学兄弟会的那帮家伙多半也不在乎。从瑞秋家回来的路上,这件事开始困扰我。
回到家我一直沉默,晚上和高中朋友喝酒时也一言不发。他们和我关系一般。我在高中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我的全部时间都给了瑞秋。但和他们喝杯啤酒还是蛮不错的。
整个晚上不断有高中同学走进酒吧,几乎成了一场同学聚会。我不住地想瑞秋是否也会出现,但她当然不会。我喝得有点高,忍不住想讲故事。
喝酒的人里有个大我几岁的家伙,他有一个表亲死在了伊拉克。我的第一反应是或许我处理了他的尸体。不过他在我去之前就死了。
那家伙是机械师,看上去像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他没有谈论杀死叛军的事,也没对我在伊拉克服役表现出过分的敬意,只是说:“一定很艰苦吧。”仅此而已。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字,但当时几杯酒下肚,我把本想讲给瑞秋的故事告诉了他。
故事是关于我们见过的最糟的烧伤。没有必要从尸体烧焦或是残缺的程度来判断,它无疑是最糟的。
那名陆战队员从遭袭的车里爬了出来,但还是被车外的火焰吞没。军警队的战友将他的遗骸从现场的垃圾和瓦砾中捡回,送到我们那里。我们记录了他的伤情、身份识别标志以及缺失的部位。大火中残留的大多是常规物件。他左胸的口袋里揣着交战守则,尽管塑封已经融化,字迹模糊不清,但还是被防弹衣保护着。还有烧焦的战靴、狗牌和制服残片。腰包里无法辨认的塑料物品。钱包里融成一整块的信用卡和身份证件。头盔不在其间,他一定戴了头盔,但在搜索过程中遗失了。
有些我们处理过的尸体带有很私人的物品,比如超声检查图或是自杀遗书。这具尸体上什么也没有。
然而,他的两只手各自紧握着什么。我们必须很小心地将掌心里的物件取出来。G下士左手,我右手。“小心,”他说,“小心,小心,小心。”他是在对自己说。
整个过程中,我尽量不看死者的脸。我们都这样。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死者手上,以及里面的那个物件。私人物品对家属很重要。
我们缓慢、小心地掰开一根根手指。G下士率先完成。他托起一块小石头,看样子可能来自某个碎石堆。一分钟后,我从尸体的右手里也取出相同的一块。灰色的小石头,接近圆形,但带着几处棱角。它嵌进他的掌心,我不得不弄破他的皮才将其取出。
几天后,G下士向我提起此事。在那名陆战队员之后我们又处理了更多尸体,而且G下士平常从不谈论处理完毕的尸体。我们站在餐厅外吸烟,望着远处的哈巴尼亚,他说:“那人当时完全可以抓住任何东西。”
我试着把这个故事讲给那个机械师听。我醉得很厉害,他却异常专注。
“是的,”他轻轻地说,“是的。真让人受不了。”能看出他字斟句酌,“听着,我有话对你说。”
“嗯。”我说。
“我很尊重你的工作。”他说。
我抓起啤酒瓶喝了一口。“我不希望你尊重我的工作。”我说。
这个回答令他困惑。“那你希望我怎样?”他问。
我也不知道。我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
“我希望你觉得恶心。”我说。
“好吧。”他说。
“而且,”我说,“你并不认识那年轻人。所以别假装你在乎他。每个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是个有爱心的人。”
他很明智地没再说话。我期待他问一些不该问的话,比如这场战争、那位死去的士兵,或是他掌心的石头。我和G下士把那两块石头留下了,我那块当晚就在我的口袋里。但他没有再说一个字,我也一样。这才是我向别人讲述战争的方式。
我在父母家住了一个星期,然后回到位于二十九棵棕榈镇的基地,重归陆战队。此后我再未见过瑞秋,但我们在脸书上还是朋友。她在我的第三次派遣期内结了婚,在我的第四次派遣期内生了第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