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附体的女人
一
在长谷站下车的惠真子腋下夹着一把短阳伞,脚踢着地面,径直向由比滨方向赶去。
下午三点的太阳照得马路发白,对面海岸一带的波涛声与人们的喧嚣混为一体,像激流怒吼隆隆传来。惠真子生性爱热闹、贪慕虚荣,若搁在平常,光是听到这喧嚣声,她就会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跑起来了,可今天的惠真子却没有这么做。她忽然痛苦地咬一下嘴唇,目光直视,急匆匆地跑进了路旁的阴凉中。她心神不宁,胸闷气短,马上就要摔倒似的。若在这里摔倒可就糟了。大庭广众的,她丢不起这人。可她越是忍,心口就越空虚,她甚至忽然涌上一股莫大的恐惧:我是不是马上就要疯了?
这么一名大美女姿势奇怪地站在大路旁,过路的行人全都一脸诧异的表情,难免会多盯她几眼。惠真子最难忍受的就是这个。可尽管不情愿,她却一步都挪动不了,一动就头晕目眩。此时如果有一瓶威士忌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或许还能恢复过来,可身为女人她哪能这么做,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就没有威士忌。
早知如此,她就用不着大老远地来到镰仓了。横竖都是死,说不定死在公寓的床上会更舒服……惠真子一面思量着,一面东张西望。忽然,一个救世主的影子映入了她的眼帘。
“四郎,喂,四郎!我在这儿呢,你真坏。”
一名刚从海里上来、身着一件泳衣、浑身滴着水的青年听到惠真子的声音后,朝四下里环顾了一下,这才终于发现了她的身影,然后笑嘻嘻地凑上前来。“怎么了,惠真,你待在这儿干什么呢?等人吗?”
“不是的。那个,四郎,阿扎米的人全都来了吗?”
“啊,来了。不信你去看看,材木座那边撑着帐篷呢,一看就知道。我有点事要去办,先失陪了。”
“等等,四郎,你先等一下。”惠真子忽然涌上一阵不安,慌忙叫住对方,“你现在要去哪里?”
“我到那边买点冰和柠檬汽水啊。”
“那,是不是花不了多长时间?”
“嗯,就在那边,五分钟就搞定了。”
“那,我在这儿等你,一会儿你带我去。”
“真奇怪,又没有你看不顺眼的,你怕什么啊?”
“反正你得带我去。我在这儿等你哦。”
“那,随你的便。”
“尽快回来哦。”
目送着四郎的背影,惠真子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她忽然注意到有两三个人正朝这边看,她顿时脸红了,慌忙从挎包里取出化妆盒补妆。脸色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眼神看上去有点疲劳。其他无论脸蛋还是嘴唇依然都水灵灵的,十分美丽。自己好端端的怎么会患上那种讨厌的病呢?一想到这些,惠真子就不由得想哭。
混血儿惠真子被神经衰弱缠身是今年五月前后开始的。起初她总觉得这世道令人很不安很不愉快,为了麻痹自己,她每日每夜都泡在酒精里,结果病情恶化,最近她每天都会被严重的强迫症所困扰。一旦发病,她就会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在变硬,身体的某一部分不知不觉会变得空虚,马上就要发疯似的。而一旦发疯,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呢。而且这种病,在她独自躺在房间或是跟投缘的朋友开玩笑的时候很少犯,反倒是在火车里或剧院等场所容易犯。在她越是担心,越是努力控制发病以免丢人现眼的时候,仿佛恶作剧一样地,她就越会生出一种令人不快的恐惧感。而且由于这种病完全是由意念而生,所以根本就不会有人同情她。
“惠真,你的病不会是那个吧?”
“哪个?”
“就是早发性痴呆症呗。”
“瞎说!胡说!怎么会呢……”
“就算你自己没印象,那也有可能是你父母遗传给你的啊。对了,你父亲是德国船员,对吧?既然是船员,那就不好说你得的是什么病了。反正都说外国人滥交。”
“胡说!你胡说!滚,什么玩意儿!”
可是,这句话却戳到了惠真子的最痛处,所以在她心里留下了长久的阴影。
且不说自己出生后从未谋面的父母如何,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数。尽管看上去有几分老成,可她毕竟年仅十七岁,之所以能一直操控着同伴,是因为她掌握着一条生财之道,为了抓住这条生财之道,她只得糟践身体拼命去赚钱。这么说,自己已经染上了某种可怕的病毒?如此说来……她甚至想起曾看过的一篇题为《可怕梅毒的故事》的新闻报道,心情便越发低落。
“啊,久等了。走吧。”
“啊,四郎。东西这么多啊,我帮你拿点吧。”
“没事没事,把你衣服弄脏了怎么办。”
这位人称“四郎队长”的著名黑道人物走在前面,两手拎着装满冰块和瓶装柠檬汽水的水桶,惠真子则跟在他身后,往炽热的沙滩上走去。大海、沙滩和那蘑菇般的大遮阳伞仿佛全燃烧起来,散发着炫目的强烈色彩。多亏有四郎队长在自己身旁,惠真子一直担心的病才终于没有犯,她松了一口气。
“惠真,后来那病怎么样了?”
“呃,还那样呗。其实,刚才差点就犯了。”
“啊,怪不得你刚才表情那么奇怪呢。没事了吧?”
“没事,一看到你的脸就好了。”
“哦,这么神奇,没想到我的脸还有这种功效。”
“唔,不只是你,只要是熟人,我一看到就有底气了,然后立刻就好了。”
“好奇怪的病啊,赶紧治好吧。惠真,你老这么意志消沉可不好。”
“我也想啊。对了,五月来了吗?”
“嗯,来了。美佐子也一起来了。”
“是吗?”惠真子若无其事地说着。忽然,她眼睛一亮,咬了一下嘴唇。
“喂,给你们拿来了。”
这时,由于四郎冷不丁一嗓子,她抬眼一看,只见在熟悉的阿扎米酒吧艳丽的遮阳伞下,正蜷身躺着的青年们顿时朝这边举起手来,齐声发出欢呼。
惠真子一看到身材魁梧的五月在泳衣外面披着睡衣,正坐在青年们对面抽烟斗的样子,脸便刷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但哪里都没有看到美佐子的身影。
“啊……惠真也在啊?来得好。喂,那个谁,给惠真也来一杯柠檬汽水。”
“嘿。”四处响起的开启瓶装柠檬汽水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热闹。惠真子灵巧地穿过人群。“你好。”说着便在五月身旁坐下来。
“来了啊。脸色还不错嘛。”
东京的银座后面有一家名叫阿扎米的酒吧,外行人不怎么来。可不知从何时起,一个名叫“阿扎米组”的流氓组织竟扎根于这酒吧,还上了警视厅的黑名单。这个名叫五月的男子不愧是其头领,看上去镇定从容,待人也十分体贴。
“呃,多蒙挂念。可还是不行,又……”
“又犯了?那病……”
“嗯,最近好像更厉害了。我觉得照这样下去我肯定要疯了……”
“瞎说,别说些丧气话。”
“可是……”惠真子话刚说了半截忽然又想起什么,说道,“美佐子呢?”
“说是遇到了同学,正在那边游泳呢。”
“你挺享受的吧,最近这阵子……”
“瞎说些什么呢。”
“可是……”
“太烦人,那种女人。”
“不会吧。”
“相当讨厌。”
突然,喝汽水的一伙人中有人发出尖叫。“这哪是有什么神经衰弱啊。一来就在搞那个,看来我们需要把汽水先冰一冰再说喽。”
“喂,咱们大伙再去海里洗把脸吧。”等游泳高手们踩着沙子,一哄而去之后,沙滩上就只剩下了三四个冰着冰块的瓶子,以及惠真子和五月二人。五月苦笑着,重新填上烟斗。
“你看不上眼了?”
“呃,先别说我了。听说你最近更糟了。什么情况?”
“我最近经常一阵一阵地,忽然间就觉得害怕。晚上睡觉有时会猛地惊醒,对面墙上就会浮现出一对大眼睛,没有眉毛。对了,那对大眼睛至少有二尺长,死死地盯着我。我一声尖叫刚要起来,结果那大眼睛就瞬间消失了。”
“荒唐!那肯定是你的妄想。你平时老琢磨这种事,所以就加重了。”
“呃,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天晚上都有的。而且若只是眼睛还好说,可有时候却又是手又是脚、又是人头又是人胸之类,整个就像是一桩碎尸案一样让人毛骨悚然。我要是老看到这种幻象,迟早会发疯的。”
五月怜悯地盯着惠真子的脸。在她长长的睫毛下面,茶褐色的眼睛像玻璃一般干涩,还带着一种被什么东西附体似的恐怖。快要发疯的女人眼睛恐怕就是这种样子吧。五月吓了一跳,连忙岔开视线,说道:“那个,惠真你也一起到这儿的帐篷来吧。这样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说不定反倒会好起来的。”
“可是,”惠真子支吾着说,“我来会打扰你们吧?”
“什么啊,你是不是在担心美佐子?能有什么事?有这么多的人呢,她还能怎么着?”
“可男人与女人不一样啊。我心里清楚得很,对美佐子来说,一百个男人都顶不上一个我惹人厌。我还是住在公寓里吧。”
“那就随你的便……”五月生气地说道,但他随即又改变了主意,说,“不过,惠真,你那方面没问题吧?”
“呃,我今天来就是求你这事的。毕竟五月份起我就一分钱都没赚到。而最近开销又骤增,手头很紧。”
五月直盯着惠真子的脸,忽然心生怜悯,把视线岔了开去。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姿色也丝毫不输给公主小姐们,可不知是遭了什么报应,却只能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话。一想到这些,他忽然感到悲哀。
“没事。我提前给阿扎米的老板娘写封信。你明天去那里一趟,需要多少就借多少。不过,惠真,这次身体好了之后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胡来了。”
“嗯,我也在这么想。我这次一定要洗心革面。”
“对对,这是你的第一要务。这次的病,也别怪我说你,今年春天你曾骗惨过一个外国人,对吧?名字好像是叫约翰逊什么的。让你骗光了钱之后,那家伙就开枪自杀了。背地里大家都说是那家伙被什么诅咒了呢。”
“哪有这事。或许是跟我有一点关系,可这里面还有其他的重要原因。不过我已经吃过苦头了,今后尽量不耍那种小聪明。”说着,惠真子无意间把目光投向燃烧般的沙滩。突然,她“哇”地大叫一声,当即把脸伏在了海滩沙发上。
“怎么了,怎么了?惠真,你到底怎么了?”
“美佐子在那边……”
“美佐子?”
果然,看来美佐子不知从谁那儿听说惠真子来了,正面无血色地走过来。
“就算美佐子来了也用不着这么惊慌啊。”
“可是,可是,她浑身是血……”
“美佐子?浑身是血?荒唐。美佐子不正活蹦乱跳地往这儿走吗?”
“你撒谎!你骗人!她浑身是血,正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惠真子紧紧地抱着海滩沙发,撒娇似的摇着头。没错,美佐子鲜红的海滨服上的确正在滴着水。她竟然把那看成了血,惠真子的病无疑已经非常严重。
“没事,没事的。美佐子没事的,她正活蹦乱跳着呢。”
五月把手搭在惠真子的肩上想安抚她一下。就在这时,美佐子眼冒妒火地冲进了帐篷。“五月,听说惠真子来了?”
“嗯,她那病好像又犯了。你能不能稍微照看她一下?”
“荒唐!早不犯晚不犯专挑这时候犯,这么赶巧的病还需要人照顾?”美佐子叉腿站立,不屑地骂着。大概是听到了她的骂声,惠真子抬起恍惚得着了魔般的脸。
“哟,美佐子——这么说,我刚才看到的果然是幻象?”惠真子深深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那可怕的语气让美佐子和五月不由得浑身哆嗦。
惠真子此次看到美佐子浑身是血的幻象及其严重的恐惧症跟我接下来要讲的白日噩梦般的离奇故事有着重要的关联,所以请各位读者谨记在心,务必不要忘记。
二
从镰仓回来后,惠真子的状态也丝毫未见好转。
在五月的精心安排下,阿扎米酒吧主动给她送来了钱,这才使她近来得以衣食无忧。不过这样反倒更害了她,因为她只要一有钱就会大肆采购威士忌或白兰地等烈性酒。一旦要犯病时,她就一面大嚼阿达林一面喝酒,所以近来只要稍一断酒,她心里就发慌不已。
鉴于这种状态,她的病情愈发严重。外出时只要稍微醒了酒,她就立刻会感到一种几欲摔倒的恐惧。不过躺在公寓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她总是会看到那讨厌而可怕的幻象。
有一点忘了交代,她住的公寓距涩谷站步行有十分钟路程,是一座宏伟的三层建筑。她占据了二楼一角的一个房间,房间的通风一直很好,里面也没有室外那么热,所以她经常近乎全裸地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做着鸦片中毒患者般的怪异的梦。
有被肢解的手、脚和人头,有被放大到无比丑陋、令人作呕的嘴唇,还有伸着毛茸茸的长腿在天花板上慢吞吞地爬来爬去的恐怖蜘蛛……等所有这些幻象过去后,她必定还会看到像在镰仓的海滨所看到的美佐子那浑身是血的幻影。
即使是现在,惠真子也仍无法忘记当时的恐惧。从摇曳在烟霭中的无数海滨遮阳伞中忽然冲出来的美佐子那血淋淋的身影——实际上惠真子只能看成这样,正如有一次她在戏剧中所看到的小幡小平次,即使被千刀万剐也仍执着地从沼泽中爬上来的那种可怕的形象——尽管不可思议,可当时美佐子在惠真子的眼里就是这样一种形象。
就在惠真子恍恍惚惚地思考着这些的时候,另一种恐惧却忽然袭上心头。自己是不是正在逐渐地变疯?也许一切都是发疯的前兆。惠真子忽然看到自己发疯后将美佐子碎尸万段的幻影。没错,假如自己真的疯了要杀人,那个牺牲者肯定会是美佐子。因为自己恨极了美佐子,若不是这病,现在自己肯定已经把美佐子给干掉了。
就这样,惠真子的恐惧症在逐渐加重。到最后,她甚至陷入了一种离奇的错觉,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条嗜血成性、嗅来嗅去的狂犬。
可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惠真子这极度恶化的恐惧症竟忽然一下子痊愈了,实在奇怪。而且同时也发生了一件震惊东京的离奇事件。
一天傍晚,惠真子想起从未跟一直关照自己的阿扎米酒吧的老板娘打过招呼,便难得地出了一趟门。光是能产生出门的想法就足以说明惠真子这一天的心情有多么舒畅了。她难得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来到外面一看,无论是秋色渐浓的天空还是街头的景致,她都觉得是那么新鲜,甚至一时间把自己生病的事都给忘了。她一身轻松地在新桥下车,神清气爽地穿过久未来过的银座,推开了位于窄巷深处的阿扎米酒吧的玻璃门。
“老板娘在吗?”
由于时间尚早,酒吧里一个顾客都没有,只有一名陌生的女孩孤零零地坐在狭窄的椅子上。
“呃,欢迎光临。那个……”女孩简直为惠真子的美貌惊呆了,她慌忙要站起来。这时,里面的门一下子开了,正在化妆的老板娘露出半个身子。
“哟,这不是惠真嘛,稀客稀客。身体好了?”
“呃,承蒙您的照顾,好些了……本该早点过来答谢的,却一直托病由着自己的性子……”
惠真子刚要鞠躬行礼,老板娘连忙拦住,说:“用不着这么客套。快进来吧。我也正有点事想跟你谈呢,里面有点热,你担待一下。”
里面是老板娘的起居室兼女招待的化妆室,狭窄的空间里杂乱地摆放着化妆台和化妆用具等,还有一台电风扇在嗡嗡作响,搅动着燥热的空气。老板娘裸露着上半身,对着镜子说道:“听说你上次去镰仓了?”
“嗯,丑态百出,脸都丢到家了。”
“是啊,我也是从五月的信上得知的。你要老是这么发病,还真是麻烦哦。”
“是啊,不过上次是特殊情况。老板娘,我平时也没那么厉害的。”
“是吗?这病还真是奇怪啊。可无论如何你得尽快痊愈才行。缺少了惠真,整个银座都冷清死了。”
老板娘终于化好了妆,这才重新朝惠真子转过身,一面用嘴巴灵巧地叼出一根“骆驼”牌香烟,一面说道:“你也来一根?”说着递给惠真子。
惠真子并不推让,抽出一根,说道:“老板娘,您刚才说有事,到底什么事啊?”
老板娘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给惠真子点上火,自己也猛地吐了一口烟圈,直勾勾地望着惠真子的脸,许久才感慨万千地说道:“惠真你还是这么漂亮。你这个样子,根本就看不出一点有病的样子嘛。”
“老板娘可真讨厌。不过,还是瘦了点,您看不出来?”
“哟,你要这么说倒真有点……不过,这样反倒更漂亮了。我说,你天生丽质却天天这样闲着,你不觉得有点浪费?”
一听这话,惠真子当即猜透了老板娘的用意。她第一次其实也是老板娘打点的。当时老板娘劝她的话跟这如出一辙。自那以后,老板娘无数次给她介绍男人,她将别人的钱挥霍一空后,最后跟他们吵架闹分手,然后她再次听到老板娘这句话。
“是啊,不过,要等身体再恢复些才行……”尽管惠真子嘴上支支吾吾,可心里何尝不想尽早这样。用靠朋友通融来的钱养病实在是没劲,更重要的是,惠真子爱慕虚荣、挥霍成瘾,钱包稍微瘪了点她就无法忍受。
“不过就眼前来看,你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样子啊。”
“是吗?所以我的话是不是听上去特别任性,让您受不了啊?不过,这事,恐怕得请您等到九月了。”
“是吗?既然这样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可不是不愿借你钱才这么说的啊。可话又说回来,你手头这么紧,都已经到了身体那么差还要大老远跑到镰仓去,让五月从中说合才从我这儿借到钱的地步,对吧?我是看你可怜,觉得你但凡身体能稍微好一点……就给你提前物色了个人。”老板娘略显不满,边说边走到前面。她穿着一件无袖的贴身衬衣,扮相有点滑稽。“惠真,你来点什么?我最近刚来了一批上好的雪利酒……”
“啊,老板娘,既然是您请客,那我就来点更有劲儿的吧。”
“对了对了,我怎么把惠真喜欢白兰地这茬给忘了。”
喝着老板娘请的酒,惠真子心中的不安一如往常地被逐渐驱散了。同时,她的好奇心也陡然萌生,她忽闪着眼睛,调皮地盯着老板娘。
“老板娘,那……您说的那男的是什么样的人?”
“惠真你这一点可不招人喜欢,对男人总是挑三拣四的。”
“可我又不能像美佐子那样。”
“这一点倒是惠真你的优点。不过,你说,老板娘给你物色过的男人中有过你讨厌的吗?”
“那倒是没有。要不您先给我讲讲具体情况。”
在烈酒和老板娘甜言蜜语的欺骗下,惠真子甚至觉得,倘若自己就这样赚上一把,说不定讨厌的病反倒会烟消云散呢。老板娘似乎早已看透她的心思,一面频频地劝酒,一面游说:“那,总之我会试着跟人家谈的,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人家是外国人,对你很是迷恋。”
“哟,这么说,那男的知道我?”
“说是这样。他还说曾跟你在哪里跳过舞呢。当然,你大概不记得他了,可自那以后,他就迷上了你。经过多方打听,才终于发现你在这里,于是四五天前赶了过来。你瞧,他还放了好多钱呢。”说着,老板娘环顾一下四周,动作麻利地打开抽屉给她看。
看到里面沉甸甸地塞着一捆崭新的绿色钞票,惠真子的眼睛不由得放出光来。
“可是,外国人总有点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你大概还惦记着今年春天的约翰逊吧,他们那些人的人品差别挺大的。而且我觉得,比起日本人,惠真倒更适合外国人……”
听着听着,惠真子渐渐地被老板娘的话给套了进去。外国人虽然大多阴险毒辣还吝啬,不过却没有那些烦人的纠缠,所以多数情况下比较适合惠真子这种任性的女人。
“那……老板娘,那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名字我倒没仔细问。你听我说,这可不是我心不在焉啊。那男的好像是上周二来的,谈完这些后就说,名字嘛得先等等再说,所以名片就先不留了,不过钱倒可以预付一些,于是就留下这些钱走了。然后周三、周四就接连过来问,可毕竟你这边情况不明。这外国人也急了,说自己很忙,没法每晚都过来。就说从明晚起让司机替他过来,让我尽早把这事办妥,所以之后每晚都是司机替他过来问的。今晚估计又快过来了。我说,惠真,你怎么打算?眼看着这么多钱,如果眼睁睁放弃那就太可惜了。”
“啊,那就是说,今晚得赶紧把事给定下来?”
“基本上是吧。毕竟人家已经等不及了。”
惠真子伸出手,从老板娘的抽屉里拿起一捆钞票。绿色的大钞票用手一弹嗡嗡作响,即便是跟老板娘平分也能有二百五十元,有了这些钱,自己最起码也能坚持到秋天了,并且只要有了酒,自己的病情是可以控制的,要不就索性应下来……正当她被烈酒麻醉的大脑在左思右想时,刚才那个女孩又探出头来。
“老板娘,那司机又来了……”
三
当天深夜,惠真子烂醉如泥,犹如一件行李一样被放在汽车上摇来晃去。她酩酊大醉,手脚也被绑起来了,而且大热天的还被戴上了眼罩。所以汽车每摇晃一次,她的身体就会四处乱撞,每次碰撞,她都会咯咯地发出疯子般的傻笑。
“喂,司机,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你就不能透露个一星半点?呵呵,我闹也闹过劲了。你就把眼罩给我摘了吧。热死我了。”
可是,司机却仍默不作声,连头都不回一下。
“喂,臭司机,你别那么一本正经的好不好,你把脸转过来啊,瞧你那傻样,我热,我难受……”
司机依然沉默不语。看来汽车是陷入了泥潭,剧烈地弹跳了两三次。每次颠簸,被捆绑着的惠真子就会四处乱撞,实在是吃不消。
这完全是一桩奇怪的交易。出于尽量隐藏身份的理由,对方要求给惠真子戴上眼罩。惠真子当时已烂醉如泥、大脑麻痹,而且阿扎米的老板娘对此轻车熟路,她也十分放心,于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在她被酒精麻醉的大脑里,这种神秘兮兮、近乎犯罪的提议反倒让她感到十分有趣。而且,从对方刻意隐瞒身份的情形来看,说不定还是一个地位很高的人呢。就算不是,反正自己也已经提前把钱拿到手了……雁过拔毛的惠真子每时每刻都不忘自己的如意小算盘。
“司机先生,还没到啊,这么远啊。”
由于酒醉外加被戴上了眼罩,所以尽管刚离开银座时惠真子还能勉强分辨方位,可如今她却完全猜不出到哪儿了。她甚至觉得汽车仿佛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马上,再差一点就到了,你再坚持一下。”可就在司机刚一张嘴的一瞬间,汽车竟咣当一下撞上了一样东西,猛地一摇晃。
“浑蛋!”司机慌忙刹车。“是谁把招牌弄倒在那种地方的。”司机一面发着牢骚,一面下车去扶招牌,“这都什么啊,羽田牙科?呵呵,原来是牙科诊所的招牌啊。”
就在司机一面发着牢骚一面在外面忙活时,惠真子也用被眼罩捂住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这时,她忽然感到一束光从外面射了进来。那光就在窗外,正好是到惠真子眼睛的高度。若是那种经常安在电线杆上的电灯,位置也太低了,若是门灯,地点又很奇怪。再回顾一下一路走过的漆黑道路,她觉得很可能是派出所之类的地方,不过又没有人影。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竟会有灯呢?惠真子从黑色眼罩的下方睁大眼睛望着外面,不久,她终于分辨出了眼前昏暗模糊的轮廓。
“啊,是公用电话啊。”
弄明白后,她松了一口气。怪不得呢,若是公用电话那就不足为怪了。惠真子正胡思乱想之际,大概是司机上了车吧,汽车猛地动了起来。道路似乎凹凸不平,从公用电话处拐了个弯后,车徐徐前行了二百来米,然后左拐,行驶了两三百米后又往左拐,走了两三百米后,车突然停下。
“啊,到了。有点痛苦吧。”
“什么痛苦难受的,你少来,赶紧给我解开绳子。你们也太拿人不当人了。”
司机麻利地帮她解开绑绳。“啊,眼罩现在还不能摘。以免你使坏。”
“可戴这玩意儿也太热了,你瞧我这汗……”惠真子抗议着。
司机安慰她说:“没事,坚持到正门就行了。进到里面后我就立刻给你摘下来。”
惠真子被司机拉着踏上坚硬的石板,随后便一级一级地往木楼梯上爬。这时,惠真子忽然从眼罩下方看到楼梯角被挖成了半月形,上面雕着藤蔓花纹。
“啊,请往这边来。”
司机咔嚓咔嚓地打开正门的锁,然后牵住惠真子的手。正门里漆黑一片,就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惠真子忽然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芳香。似乎是焚香的气味,不过若是焚香,气味未免也太强烈了,而且从位置来说也不对劲。
“咦,这是什么气味?”
“咳,管他呢,请往这边走。因为我只需把您带到这儿就行了。”
惠真子被司机牵着穿过走廊,带进尽头的一个房间里。那里十分闷热,加之刚才的气味越发浓烈,惠真子都有点头疼了。
“喂,这下可以摘下眼罩了吧?”惠真子问司机,却没有听到回应。司机似乎已然离开了房间。“嘁,把人就这么晾在这里,什么居心啊?”
惠真子毫无顾忌地摘下眼罩打量了一下四周,诡异的气氛让她不由得呆立在房间一角。尽管房间里的灯是灭的,可这大热天的,角落的大炉子里炭火却烧得很旺,所以她还是能看到周围的动静。
这是一个奢华高雅的房间。可这暖炉里的火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就算是生长在南方的人也不至于啊,现在都已是八月中旬了,所以这暖炉里的火肯定不是为了取暖才生的,证据便是那强烈的芳香源自暖炉。在盛夏的夜里生着暖炉,还焚香……
先不管这些,可司机都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一个人都不来啊?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可即便侧耳倾听,这房子也好似一个无人的宅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尽管惠真子醉醺醺的,可她还是害怕起来,一步一步地从房间的中心往后退,退着退着手忽然碰到了门把手,她慌忙回过头,打开那扇门。一瞬间,惠真子只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疯了。因为那扇门并非通往走廊,而是通往隔壁浴室的入口,而浴室里的情形与近来让她无比烦恼的幻象竟极其相似。
只见在一口白色的大浴缸里,有一个女人横陈在那里,似乎已经死去。她的脸背过去看不太清楚,一只手耷拉在浴缸外,单是从那富有弹性的肌肤就能猜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胸部以上那光滑白嫩的肌肤、洗澡水中若隐若现的丰盈大腿、腹部、美丽的足尖……
惠真子觉得,自己好像曾无数次看过以这种姿势死去的女人的幻影,可如今竟真的出现在眼前。莫非自己是真的疯了?而且已经生活在了发疯后的幻影中?
这时,耳边忽然咔嚓一声,她猛一回头,房间竟一下子亮了起来,一个高大得令人仰视的外国人已经站在了后面。惠真子这才明白自己并没有疯,可与此同时,她却又不得不面对一种更可怕且更现实的恐惧感。
外国人嬉皮笑脸,马上就要扑上来似的,警惕地窥探着惠真子。惠真子啪的一下关上门,摇晃着朝对方走去。她必须豁出去。她必须努力讨好对方,以避免激怒对方,闯过这一关。
“晚上好……”惠真子说道。
“晚上好。”外国人笑嘻嘻地弯下腰。
“总之我们先聊聊吧。不过这房间也太热了,而且这气味也让人受不了。”
外国人忽然一把搂住惠真子的肩膀,像撵狗一样把她野蛮地推到角落的沙发上。
“啊,你太过分了。”惠真子豁上了。她强作欢颜的脸忽然僵硬起来,露出一副欲哭的表情。
“姑娘,你在担心什么呢?担心隔壁那女人?”
“唔,我才不管这些呢。来,让我们一起寻欢作乐吧。亲爱的,酒在哪儿?”
“不行不行,你就是再闹腾,可声音还是在发抖。若是因为隔壁那女人,小意思,我马上会处理掉的。你,是叫惠真子来着吧?惠真子小姐,你知道这房间的暖炉——为什么要生得这么旺吗?”
惠真子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哈哈哈,你冰雪聪明,想必立刻就猜出来了吧?对,你猜得没错,就是为了焚烧那个女人的尸体。而这香气是为了消除尸体焚烧的气味。”
惠真子全身僵硬地待在沙发上。外国人忽然用毛茸茸的大手猛地抓过她的肩膀。“啧啧,多美的肌肤啊,你的肌肤真是太美了。啊,你在颤抖吗?你不用害怕。我喜欢美丽的女人。我是不会加害美女的——不过,却有点厌腻。”
惠真子的肩膀在瑟瑟发抖。横陈在浴缸中的那个女人也一定是个大美女,可如今却已经完全被他厌弃,丝毫提不起一丝兴致。
“我说的对吗?任何一个孩子都想要漂亮的新玩具。然后,每次等新玩具到手后就会毁掉那些旧玩具。我完全就是个孩子。旧玩具全都用这暖炉烧掉。没有人会知道,人们全都以为我是一个非常喜欢香味的人。可这些都无所谓。你是今夜绽放的美丽花朵,来,让我们纵情享乐吧。”
巨大而沉重的身体忽然压了上来,惠真子惊慌失措,拼命想逃。可外国人强壮的手臂却死死抓着惠真子的手不放。巨大的眼睛、高大的鼻子和可怕的红嘴唇往惠真子的脸上贴过来。惠真子拼命挣扎。她挣扎着,逐渐失去了意识……
当惠真子的意识逐渐清醒时,眼前果然有一张脸正重叠在她的脸上,还有一只强壮的臂膀搂着她的腰。她还以为是刚才那一幕的继续,一声尖叫,急忙躲开。
“怎么了,惠真子,是我啊,井手江南啊。”
听到这里,惠真子连忙眨眨眼。果然,想偷吻她嘴唇的不检点男子竟然是住同一所公寓、自称侦探小说家的井手江南。她慌忙打量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待在一辆汽车里,而且那汽车就停在她所住的涩谷公寓后面,时间似乎还是早晨。
“奇怪啊,惠真子,你是不是让狐狸什么的附体了?我正想出去散步呢,结果就发现你一个人睡在连司机都没有的车里。我觉得纳闷,正想摇你起来……”
“啊!”惠真子慌忙要下车。可一瞬间她头晕目眩,不由得倒在了江南的怀里。
这次一定是真的疯了。这种念头产生的一瞬间,她只觉天旋地转。同时,一股特别恶心的气味直冲她的鼻子,让她差点呕吐。
四
好不容易从病态的恐惧症中解脱出来,可心情好了没一天,惠真子就又陷入了莫名的极度恐惧中,备受折磨。
由于恐惧症,再加上有钱了,她便越发整日离不开烈酒。井手江南实在看不下去,就经常邀她出去散步。可如今的她,迈出房间一步比赤手空拳闯敌营还困难。就算公寓的房间再小再闷热,可待在里面最起码四周还有围墙保护自己,这让她感到安心一些。
然后,惠真子就又像从前那样,如一名鸦片中毒患者般受尽了血淋淋的噩梦的折磨。就算喝再多的酒也有酒醒的时候,服用再多的安眠药也有睡醒的时候。每当此时恶魔就会立刻向她袭来,那些支离破碎的手、脚和头颅等又会像离奇的幻灯片一样浮现在她的眼前。
而且,这一次已不仅仅是支离破碎的手、脚和人头。手已然变成了在外国人那恐怖的房子里所看见的女人的胳膊,吱吱地发出细微的声音在暖炉中燃烧;脚则变成了在浴缸中所看到的大腿,毫无血色,看上去像蜡一样……一切都显得比以前更加真实,像尖锐的针一次又一次地刺向她饱受蹂躏的大脑。
可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一切又像她小时候喜欢的装有彩色玻璃碎片的玩具西洋镜那样,一样一样眼睁睁地收敛成一整块,逐渐成形,不知不觉间就忽然变成了上次在镰仓看到的浑身是血的美佐子。起初是从胸部到腹部,不一会儿全身都变成了血淋淋的,然后镜头忽然一转,又一下子恢复到原先那种支离破碎的样子。接着,外国人那可怕的笑脸再度浮现,露出牙齿和牙龈,随后便黑漆漆地朝她的身上猛地压了过来……
惠真子被带到外国人那神秘住宅后的第三天,她再次受到了这种幻象的折磨。
“惠真子!惠真子!”
听到耳畔有声音在呼唤自己,惠真子睁开眼睛。
“你怎么了?你醒过来了?”
惠真子的眼睛是睁开了,可她似乎仍未从噩梦的恐惧中完全解脱出来。她忽地把右手放在因流汗而粘满头发的额头上,心怦怦乱跳,张着嘴巴,差点要发出惊叫。
“惠真子!你认不出我来了吗?我是井手啊。”
“啊!”惠真子这才恢复意识,然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脸部猛地抽搐了一下,突然间潸然泪下。
“我说你怎么了?惠真子,你这么虚弱怎么能行?”
惠真子慌忙擦掉无意间流出的泪,用手臂擦擦额头的汗,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害羞地笑了。“我太蠢了,抱歉。又做了一场噩梦,当知道是梦的时候我真是太高兴了。”
“又做了美佐子被杀之类的梦?”
“嗯,不过我们不说这些了,让人……”惠真子话未说完却把目光投向了窗户。四下已是暮色沉沉,屹立在高地上的公寓露出点点灯火。惠真子身体打了一个激灵,把手伸向床头柜上的威士忌。
“又要喝威士忌?不行。”
“我只喝一口,这样我就能恢复精神了。”
“那好,就一口啊。”
惠真子贪婪地喝了一口。“啊,好多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啊。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了你被梦魇住的声音,吓了一跳,就过来了。你没事了吧?”
“嗯,没事了。你今天又去打探我被带去的那外国人的房子了?”
“当然!”
“结果又白跑了一趟?”惠真子强打起精神问。
“不,今天我成功了。”
“成功了?就是说,我被带去的那外国人的房子,真的不是在做梦?”
“没错,因为我终于在麴町发现了你被带去的那栋怪屋。你也知道,我一直是以羽田牙科诊所为目标寻找。我先是翻遍了电话号码簿,发现的确有个姓羽田的牙科医生在神田。可到那儿一看,那前面既没有公用电话亭,附近也没有你被带去的那种洋楼。因此,我今天就特意跑了一趟牙科医师会,问还有没有其他姓羽田的医生。他们说麴町的三号街还有一家。于是我就立刻前去调查,结果正如你描述的那样,那牙科诊所前面的确有一处公用电话亭。我顿时就来了精神,就按照你说的大致方位从公用电话处左拐走两三百米,再往左拐走两三百米,把那一带来了个地毯式搜索。结果,真的发现了一座疑似你被带去的怪屋的建筑。”
井手江南得意扬扬地说到这里后停了下来。惠真子用指尖灵巧地夹着香烟,眼睛直盯着窗外,什么都不愿说。她一定是又鲜明地回忆起那一夜的情形了。直到烟灰掉到了膝盖上,她才回过神来。
“那洋楼现在仍能闻到香气吗?”
“没有,莫说香气了,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在附近一打听,奇怪的是,人们都说那儿从很久以前就是一座空宅了。”
“空宅?”
“对,而且还不是一两天前,是很久以前就没人住了。”
“有这种怪事?”
“所以我怀疑,会不会是那外国人随便借用一处空房子偷腥。”
“可是——若是随便借用,堂而皇之地载着我把汽车停靠在正门,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的确很奇怪。另外,你说能闻到浓烈的香料气味,可我在附近打听了一圈,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有这种香味。不过我觉得反正是空宅,就走进院子里看了一下,正门就像你说的有三级木楼梯,而且我还看到了你从眼罩下方看到的藤蔓花纹,的确是雕在被挖成半月形的楼梯角上。”
“奇怪啊。井手,你是不是在耍我?”
“为什么?你要觉得我是在耍你,你干脆跟我一起去看看好了?”
“去看?”惠真子仿佛听到一句令人恐怖的话,蹙起眉毛。
“就是那怪屋啊。我都说过是空宅了,正想到里边去查看个究竟呢。然后找找有没有那个神秘的外国人的线索,好把他抓住。”
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惠真子的,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竟真的叫了辆车,拉着极度害怕出门的惠真子奔向那怪屋。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车以极快的速度从青山来到赤坂,然后又进入了麴町。
由于上车时井手说要去麴町三丁目,因此到了三丁目车站时司机便降低了车速,问道:“去哪边?”
井手说往左,车前进了一点之后,又说:“其实我是要去找一处房子,说是稍微走一点左侧会有一处公用电话亭。所以,请从那儿左拐,然后再走两百米左右。”
“那岂不就是要往回走了?”司机十分不满地说。
“也许吧。不过,人家就是以公用电话为目标这样告诉我的,抱歉,就请你那么走吧。”然后,井手贴着惠真子的耳朵嘀咕道:“因为这样就能马上看到公用电话,看到那个写着‘羽田牙科医院’的牌子了。”
车行驶了一会儿后,果然看到一处公用电话亭。因为要拐弯,车降低了速度,加之上次被戴了眼罩,今天则没有戴,所以公用电话的光果然以同样高度和同样亮度扫过了惠真子眼前。同时一个写有“羽田牙科医院”的白色招牌映入眼帘。不过这一切转瞬即逝,车子鸣着喇叭,很快驶上了一旁的道路。
“怎么样,我说有吧?”
惠真子默默地点点头,充满恐惧的眼神直盯着前方。
不久,车再次减速。“已经到二丁目了,在哪边停?”司机语气生硬地问道。
“唔,在这一块停就行。抱歉。”
下车后,二人默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车的红色尾灯消失,直至终于看不见。
“应该是再往左拐,对吧?”说着,井手稍微往左一拐,快步走了起来。不久,视线左侧便现出一座宏伟的洋楼。
“就是那个!”惠真子看到洋楼的第一眼,感觉的确像是一座空宅,连一点灯影都没有,犹如一个巨大的块状物。可再仔细端详,夜光下还是依稀能辨认出这是一座木洋楼,而且二楼的前面还连着一条露台状的走廊。
惠真子像在看一样可怕的东西似的凝视着洋楼,井手已悄悄将门开了一道缝,拉住惠真子的手。“走,进去瞧瞧。”
惠真子被井手拉着手,凭着记忆沿灰泥车道前行。上次到达这里时惠真子是坐在车上的。
不久,二人来到正门入口处。井手小声说:“你好好看看。的确有三级木楼梯,对吧?并且这儿还带着藤蔓花纹。”
诚如江南所说,前面的确有三级木楼梯。楼梯角也被旋成了半月形,上面雕着藤蔓花纹。惠真子以和上次一样的姿势,一级两级地边爬楼梯边打量,的确,位置也没变。
可是,当惠真子爬到三楼,鼻尖几乎贴着门停下来的时候。“咦!”她忽然叫了一声,用鼻子嗅嗅,然后猛地抓住身后的井手。
“有气味!跟上次一样的气味!”她低声叫道。
“怎么可能呢!”尽管井手嘴巴上否定着,可还是立刻抽了抽鼻子。“真的!有种香料般的气味。那……”说着,他立刻把手搭到正门把手上。
可奇怪的是,本该是空宅,可房门竟一下打开了。
“奇怪啊。照这样里面的确是有人啊。总之,先进去探探再说。”井手悄悄地打开正门,牵着怯生生的惠真子的手,悄悄潜入昏暗的宅子里,然后蹑手蹑脚地朝散发气味的方向接近。不久,一道门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气味的确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井手偷偷地往室内窥了一下,在确保不出一丝动静后,才徐徐地打开门。一股呛人的气味——跟惠真子上次嗅到的同样的气味直扑二人的鼻子,接着一股可怕的热气包围了二人的身体。
门再开大一点后,角落里的暖炉也露了出来。而且跟上次惠真子看到的一样,暖炉中正熊熊地燃烧着煤炭,香气正从那里扑鼻而来。房间里黑漆漆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二人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机械地朝暖炉靠近。
“啊!”惠真子低叫一声。眼前一只女人的胳膊正在燃烧!
惠真子发疯般地打开一旁的门。明亮的灯光顿时让她头晕目眩,可更让她感到眩晕的是,洁白的浴缸中竟血淋淋地倒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年轻女人的尸体。脸已经被剁得连容貌都分辨不出了。
惠真子往后踉跄了两三步,忽然大叫一声:“啊!美佐子!”
五
第二天的早报把一条爆炸性新闻洒遍了整个东京。
空宅的烟囱深更半夜竟呼呼地冒烟!附近一个饮酒晚归的人发现后立刻就报了警。于是,怪屋的浴缸陈尸案和暖炉焚尸案这才得以曝光。并且惠真子的尖叫没错,根据和衣服一起被放在另一个房间的带有名字的手绢,遇害者即美佐子一事得到了确认。同时,早报还披露了美佐子的背景,认为案件很可能是关系不和导致的。
尽管已经日上三竿,可惠真子却一反常态地坠入了甜蜜梦乡,将这些世间纷扰全抛之脑后。
将近中午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响起,惠真子这才从睡梦中惊醒。不过,她并未立刻回应,觉得肯定又是井手。可敲门声却越发急促。惠真子懒洋洋的,连眼皮都没眨就应了一声:“谁啊?井手吗?”
回答的却是一个惠真子从未听过的男人的声音。“有点事想问你,开门。”随后对方又加了一句,“警察。”
一听这话,惠真子顿时吓得跳了起来,同时也想起昨晚的案子和自己不检点的阴暗生活。“请稍等。”她慌忙应了一声,连忙披上睡袍,打开房门。
“你就是西条惠真子吧?”刑警低头看着畏首畏尾的惠真子,然后,他一面走进房间一面说,“有件事我想调查一下,希望你不要隐瞒,把你所知道的全告诉我。”
惠真子战战兢兢地点点头,然后把丢在唯一一把椅子上的西装和袜子匆匆收拾起来,让刑警坐下,自己则坐在床上。
秃头的小个子刑警坐下后,先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把视线停留在床头柜的威士忌上说:“你年纪轻轻的就喝这种东西?”
“嗯。”
“这可不好。”接着,刑警用同样温和的语气问道,“你昨晚在哪儿?”
尽管语气漫不经心,可惠真子却是一惊。不过,她立刻巧妙地掩饰起自己的慌乱,回答说:“就在这儿啊。”
结果,刑警的目光顿时变得咄咄逼人。“如果撒谎,小心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可是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刑警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正因为是不良少女,惠真子以前就多次接受过刑警的审问。所以她深知当面对刑警询问时,一定得牢记两点才行:一是表面上要尽量装得非常老实;二是在没弄清楚审问内容之前自己决不能胡乱猜测,主动坦白。其实,像生活在人生阴暗面的惠真子之流,她们在很多方面都存在问题,无论刑警查多少遍都毫不冤枉。有时候你误以为对方是来调查甲事情,结果人家是冲乙事情来的。一不留神,自己就会犯愚蠢的错误,一次供出两样罪状。
所以,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尽管惠真子已大致猜到极有可能是昨天的事,不过在弄清情况之前她还是要把老实装到底。“我哪里都没去。”她反复强调。
“你还敢嘴硬!你隐瞒也没用,你认识的井手江南今天早晨已经来警视厅了,把你们两个在麴町的洋楼里看到五月的情妇被惨杀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报告给我们了。”
惠真子这才明白刑警的调查内容,于是乖乖认错。“既然井手先生全都说了,那我也全招。我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怕遭你们怀疑,所以才一不留神说哪里都没有去。抱歉。”
于是,刑警又恢复了之前温和的语气。“听说,你数日前也在那所房子里看到过同样的情形,这是真的吗?”
“对,我的确看到过。”
“那你把当时的情况给我讲讲。”
惠真子就把当时的情形详细讲述了一遍。刑警听完后,忽然把话题转回到开头。“听说,你昨晚看到面目全非的尸体时,脱口就说那是美佐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被对方如此一问,惠真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也不明白为什么在看到尸体的第一眼就认定那是美佐子。并且,她同时又想起,自己在大叫一声美佐子后当即昏了过去,后来连什么时候如何回到自己住处的情形都不记得了。因此,她只能解释为由于平时总看到美佐子惨死的幻象,所以大脑中当即产生了这种判断。
于是,她决定先试探一下。“那不是美佐子吗?”
“啊,是美佐子不假……”
一听这话,惠真子立刻转动脑筋。“因为,我从正在燃烧的那只手臂上看到了十字架和蛇的刺青。”
“是吗?”刑警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知道五月的下落吗?”刑警突然两眼放光地问道。
“五月?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听说你跟美佐子一直在争夺五月,不是吗?”
“可我最近身体不好,根本就不外出。”
“可是,有人供述说,作为阿扎米的一员,美佐子对你妒火中烧,所以最终把五月出卖给了警察。于是五月勃然大怒,发誓要教训她。”
“有这种事情?可我并不知道啊。”惠真子真的是头一次听说。
“假如你跟五月真的毫无关系,美佐子也不可能如此吃醋。快老实交代!”
“我真的不知道。这一点井手也可以为我作证。因为我一直都待在房间里。”
“他连电话都不打吗?”
“对,不打。”
“那我就信你一次。不过,一旦获悉他的下落请立刻通知警视厅。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那我再问你件事,你见到的那个神秘外国人跟五月之间有没有关系?”
“不可能!我认为没有。”惠真子这才弄明白刑警询问的目的,吓了一跳。原来他们在怀疑是五月杀了美佐子。
于是刑警又问:“听说你一直憎恨你的情敌美佐子。那么,你跟美佐子最近有没有见面或吵架之类?”
“没有!我刚才都已经说过了,我最近谁都没有见。”
“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说不定回头还会传你的,所以请你尽量不要外出。还有,一旦获悉五月的下落,立刻向警视厅报告,听明白没?”
惠真子把刑警送走后,这才明白自己也受到了很大的怀疑。
可是,在看到当日的晚报之后,惠真子发现自己的处境其实比想象中更危险。晚报刊登了早报未登的神秘外国人的情况,报道得相当准确,看来是井手江南提供的。关于嫌疑人的情况,早报大致是如此报道的:
神秘外国人现在仍没有任何线索,这很可能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把车开到一座空宅,可再怎么性变态也不可能每晚都烧死女人。至少,就算惠真子上次的经历是真实的,可昨夜同样的犯罪行为很可能是他人所为。而且,昨夜的受害者还曾密告五月敲诈某船运公司高管,五月发誓要向她复仇。再者,看到神秘外国人怪异行为的惠真子又是五月的情妇,而且还一直仇视着情敌美佐子。所以,这种复杂的三角关系与这次案件之间似乎依稀能发现一丝联系。
读完之后,惠真子清楚的是,首先自己跟这案子无关,毕竟自己的行为自己比谁都要清楚;其次将神秘外国人视作虚构人物也是一个严重的误解,不过,如果从撮合惠真子与神秘外国人见面的人是阿扎米酒吧老板娘这一点来思考,倒还真的无法彻底否定五月跟神秘外国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并且,凭经验惠真子也知道,当团伙中出现背叛者,他们所受的惩罚非常重。而且,五月这个人一旦被激怒,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如此想来,虽不能确定五月会进行这种疯狂的复仇,不过也无法否定。惠真子极度不安起来。
就在惠真子左思右想时,门外传来公寓管理员的声音。“西条小姐、西条小姐,您的电话。”
“好的。”惠真子应了一声,心里有些不安,会是谁的电话呢?迄今为止,给她打电话的不是阿扎米酒吧就是阿扎米团伙。是老板娘不放心,还是那外国人打来的,或者——五月打来的?
惠真子的心怦怦乱跳,走进电话室。“喂,我是惠真子。您是哪一位?”
结果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啊,五月!”惠真子刚激动地喊了一句,立刻又把声音咽了回去。她尽量压低声音说道:“你把美佐子怎么了?我担心死了。嗯,我设法过去一趟。我也想见见你。哎?丸之内帝都酒店的屋顶花园?好的,知道了。我马上打个车过去。”
对方似乎很急,电话就此挂断。惠真子心神不宁,急匆匆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把钱全都塞进挎包,简单拢了几下头发就冲出了公寓的大门。
因此,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就在她刚冲出电话室的一刹那,一个黑影就溜进了电话室,给警视厅打电话。
“喂,警视厅搜查科吗?我要向你们报告,你们要找的五月即将在帝都酒店的屋顶花园出现。”黑影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哐啷一声挂断电话,走出电话室,得意地一笑。
谁?自称是侦探小说家的井手江南。
六
帝都酒店在丸之内的护城河畔。
惠真子来到警视厅的前面后,为避人耳目,把帽子使劲往下拉了拉,将脸扭向对侧护城河方向。八层高的帝都酒店就屹立在对面,酒店近旁装饰着焰火状的灯饰,高度几乎与酒店齐平。只见那灯光倏地一下从二楼爬上楼顶,然后立刻流向两边,亮一会儿后忽然熄灭,然后再循环复始。
车在酒店前停下,惠真子躲避着行人的目光迅速冲进正门,然后乘电梯爬上楼顶。
屋顶花园正在开纳凉会,惠真子上去时,电影《米老鼠》已经开始。明亮的灯光当然已被熄灭,小台灯把萤火虫般的微光投射到每张桌子上。客人们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哄笑。
这种情况惠真子自然求之不得,不过要找五月可就费劲了。惠真子对电影睬都不睬一眼,她认定五月肯定能发现自己,便沿着一边走动起来。
没过多久,“喂”,有人在附近喊了一声。惠真子一愣,停下脚步。于是,一旁又传来轻轻敲打桌子的声音。“我在这儿啊,惠真子。”
惠真子往旁边一瞧,只见五月正用小电灯照着自己的脸在笑。惠真子立刻哧溜一下在五月示意的椅子上坐下。“喂,你喊什么啊,吓我一跳。”
“在目前的形势下,惠真子的大名已经不能大声说了,是吗?”五月露出亲昵的微笑。
“没错。”
一名服务生走了过来,惠真子便点了杯金酒鸡尾酒将其支开,然后迫不及待地把嘴贴到五月的耳朵上。“看到报纸后我吓了一跳,你把美佐子给碎尸了?”
“唔,扯淡!”
“不是说,美佐子背叛了你吗?”
“我是说过背叛就要受罚,可也没说过要那么残忍地惩罚啊。”
惠真子直盯着五月的脸说道:“我也觉得你不是这么狠的人,可报纸上就是那么登的。说实话,警察都来问你的下落了呢。”
“问你?”
“嗯。”
“看来你也是处境不妙啊。”
“是啊。看来我也受到一些怀疑了。”
“不过,你问心无愧,对吧?”
“当然。”
“你确定?”
“你怀疑我?”
“那就是说,还是那个把你带到神秘房子的外国人干的?”
“我只能这么认为。”
服务生端来了所点的金酒,二人的对话暂时中断。看着惠真子一口气喝掉半杯之后,五月说道:“那就是说,美佐子是为了报复你并且跟我赌气才跟那外国人接近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真可怜。”五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道,“我虽然跟美佐子一案没有一丝关系,不过要是现在被抓就未免太亏了,所以我决定暂时找个地方避避风。”
“我也觉得这样最好。”
“所以,在开溜之前我想确认一下你的清白,顺便再跟你告别,这才把你叫来。”
“多谢。”
“对了,你的病最近怎么样?”
“承蒙惦记。今天还不错。目前还没问题。”
“那就好。”
“先不说这些,”惠真子把剩余的金酒喝完,拿起挎包,问道:“你带钱了吗?”
“带了一点。”
“呐,我也带了一点,这些你都拿走吧。”惠真子从包里取出几张钞票,塞给五月。
“不用。我是男人,总会有办法的。”
“都说是穷家富路。一旦缺了钱,想逃都没法逃,很快就会让人家抓住的。”
“那我就不客气,先收下了。”
“都是好朋友,别客气。”
这时,伴随着客人们的掌声,电灯突然亮了。人们的说话声也四处鼎沸起来。二人尽量躲避着人们的视线。
“事也谈完了,让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没好处,你赶紧回去吧。”
“没事。都好久没见了,我想跟你再多待一会儿。”
“那就随你。”
二人沉默下来,正等待下一场电影开始时,一名健壮的男子走近五月并打了声招呼:“喂,五月!”
五月本能地往后一缩。几乎同时,“不许动!”健壮男子眨眼间竟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人早已按住了五月的胳膊。五月当即拼命想甩掉,于是,另一人迅速扑向五月身后。
突如其来的骚乱使得客人全都站了起来,并逐渐远离打斗中心。不知惠真子是如何逃走的,不觉间她已混进客人中不见了人影。
可突然间,“啊”,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哀鸣。大家一齐朝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救命!”
同时,打斗的这边也传来一声“糟了”。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屋顶花园四周的高墙上清晰地浮现出一名男子背对焰火灯饰站立的身影。可是接下来的一瞬间,大家不由得又“啊”的一声齐声惊呼。因为背对灯饰而立的男人身影已突然消失不见。
客人们如波涛般涌向高墙。不久,客人中传来一个声音。“没事!顺着灯饰下去!”
惠真子已趁乱坐电梯下到了正门,然后冲到外面。几乎同时,一名男子的白色身影从惠真子身边的高处跳下。
“快!”惠真子不由得大喊一声,男子回过头。“惠真子,谢了!”一声招呼后,对方便穿过大街逃向对面。
惠真子目送对方离去。“去涩谷。”她说着便跳上一旁的一辆空车。可上车后她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车里已经坐了一名客人,由于车内灯没开,她刚才并未注意到。
她正想下车,可望望后面,只见有人影正往她这边追来。正犹豫时,一个耳熟的声音传来:“惠真子小姐,有人在追你吗?”
无疑是上次那个神秘的外国人。“啊,好久不见,我现在有难,求你救救我。”
于是外国人立刻命令司机:“开车!”
车立刻发动起来。行驶了一会儿后,车内的灯忽然开启。没错,灯光下浮现出的果然就是上次那个外国人。
“惠真子小姐,我刚才看到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他是你的朋友吗?”
“嗯,以前常来我们酒吧的一个客人。”
外国人别有意味地讪笑着。惠真子对此并不在意,说道:“你现在能不能带我去一处好玩的地方?”
“哪里都行?”
“都行。”
“那,戴眼罩也不介意?”
“又要戴眼罩?”
“跟我一起玩的时候,必须一直戴着眼罩才行。”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外国人。”
“不过,我会多付酬金的。”
惠真子觉得对方是不可能再带自己去上次那空宅的。自己的钱都给了五月,眼下正囊中羞涩。再者,就算这外国人是杀害美佐子的凶手,可在美佐子惨死一案震惊当局的这节骨眼上,对方是不敢再加害自己的。而且若跟这外国人一起去,说不定还能锁定真凶,进而把五月的嫌疑都给洗清呢。想到这里,惠真子便不由得回答了句“没关系”。
于是,外国人立刻取出一条黑手绢,把惠真子的眼睛给捂得严严实实。不过,这一次由于外国人就在一旁,所以手脚并没有被捆。不过,跟上次一样,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最后到达的竟仍是昨天那栋空宅!
惠真子本以为自己是不可能被带进正处在警察严密监视下的空宅了,可她还是看到了同样的三级木楼梯和藤蔓花纹,并且闻到了同样的气味,又被领进一条同样的走廊,被带进一个散发着同样气味的燥热的房间。然后,她被除去了眼罩。
意外至极,惠真子竟半天都没有眨一下眼睛。
房间里依然没开电灯,大夏天的,房角的暖炉里仍在熊熊地燃烧着煤炭,照例有呛人的气味从暖炉中扑鼻而来。而且浴室也有一道门,一丝光线从锁眼中透出来,看来里面同样亮着灯。
“哈哈哈……惠真子小姐又在浑身发抖了吧。惠真子小姐是个聪明人,浴室内的情形想必已经猜到了吧。我来帮你开门,看看你到底有没有猜中。”神秘的外国人一下子打开了门。
惠真子提心吊胆地往里一看,啊,浴缸里果然又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年轻女人!
七
惨案频发的怪屋被世人称作魔窟,虽然白天会因为那些好事者的围观而热闹一时,可一旦夜幕降临,周围便冷清下来,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当初案件被报纸披露时曾有一些佯装业余侦探的年轻人不时接近怪屋,却总是在遭到刑警的盘问后落荒而逃,看来,这里肯定已被严密监视。如此一来,就算是再厉害的魔窟也不可能发生案子了。所以数日过后,当怪屋院子里的冬虫夏草开始枯萎时,当局的监视也放松了。
仿佛早就恭候多时,魔窟里突然又发生了一件奇案。
案子发生在深更半夜。正值曾调查过惠真子的中田警部因疲劳过度,一不留神在被充作本案搜查本部的麴町署的值班室打了个盹之际。一阵急切的电话铃声把他叫醒了。他立刻接起电话。
“不得了了!魔窟的烟囱在冒烟呢,并且又闻到了奇怪的气味!”
中田警部大吃一惊,忙问对方是谁,回答说是怪屋的邻居。
挂断电话后,中田警部一脸不快。“那些监视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他唠叨了一句,立刻打开隔壁房间的门,怒吼一声:“快起来,魔窟突发案件!”
由于从警察局到魔窟只有四五百米的距离,中田警部便冒着不时飘落的小雨冲了出去。两名被叫起来的刑警也随后追了过去。
等来到怪屋前,中田警部才停下脚步,抬眼朝屋顶望去——果然,被昏暗的天空映衬得愈发浓黑的烟囱中正冒着墨汁般的黑烟。再仔细一嗅,雨中的确有一种同上次一样的气味。
“今天轮到谁监视?!”两名刑警追过来后,中田警部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一名刑警听到后吓了一跳,连忙从附近屋檐下出来自报家门。
“你不长眼啊?那烟看不见?还不赶紧去后面监视!”中田警部一声怒喝。接着,他便像一头敏捷的豹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房子里。两名刑警也随后跟上。
雨夜中的房间漆黑一片,不过里面的情况却早已轻车熟路。三人背靠着走廊的墙壁,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耳朵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上,一步一步朝里面的房间靠近。
可是,里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中田警部来到房间门口,从锁眼里偷偷往里看。仅凭摇曳的烟霭般的红影便知暖炉里的确在生火。他竖起耳朵又听了两三秒,却只有柴薪微弱的爆裂声。
中田警部做好防护姿势后,把门突然往前一拽。接着犹如正面突击一样把身体往后一仰,稍微迟疑之后,连忙打开浴室的门,紧接着又打开对面的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可是,随后进入房间的两名刑警却惊呆了。因为他们凭借从浴室透出来的光看到一个女人卧倒在地。女人似曾跟人拼命搏斗过,头发散乱,西装前襟被撕烂,露出了一只乳房。
可两名刑警的惊讶却不止如此。浴室里竟然又像上次一样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女人!二人一惊,本能地往暖炉里一瞧,只见一条脚掌朝向这边的大腿正吱吱啦啦地发着油脂燃烧的声音,像一块圆木头,已然被烧成了红黑色。
看到这残忍的情形,就连两名见惯了吓人阵势的刑警都不由得脊背发凉,呆若木鸡。
这时,中田警部手持手电筒返回来,命令道:“你们一个在前面守卫,一个搜查房间!”然后,警部这才扭开房间电灯的开关,在卧倒在地的女人身旁蹲下来。几乎同时,他大叫一声:“惠真子!”
的确,倒在地上、袒胸露乳的女子无疑正是惠真子。可是,惠真子再次出现在这间怪屋,而且还是跟惨死的尸体待在一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惠真子又被那神秘的外国人带进了这间怪屋?那个如同过路妖魔一样至今都没弄清来历的外国人,到底是什么人?
中田警部一面思考一面检查着惠真子的身体,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脉搏也还在跳动。
“惠真子、惠真子!”中田警部把嘴贴到惠真子的耳畔,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使劲地摇晃。
“嗯——”惠真子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不久才睁开眼睛,然后努力回归现实似的凝视着警部的脸。突然,她“啊”的一声跳了起来,一下子扑到警部的怀里,尖叫一声:“救命!”
“怎么回事?”警部轻轻推开惠真子贴过来的脸,盯着她问道,“那死者是谁?”
“老板娘!”
“老板娘?”
“阿扎米酒吧的老板娘。”
“那凶手呢?”
“外国人。”
“外国人?还是那个……”
“对。请赶紧带我离开这儿!”
“我肯定会带你出去的,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警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暖炉边,强忍着恶心,用一旁的火钩将仍在吱吱燃烧的大腿钩了出来,然后又返回到惠真子身边。“你今晚是怎么被带到这儿的?”
惠真子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裸露着胸部,慌忙用两手捂住,说道:“跟以前一样,是被戴上眼罩带来的。”
“从哪儿?”
“公寓附近。”
“这种情况你以前也遇到过好几次了吧,为什么总是乖乖地让人带过来?”
“我遇到那外国人的地方那么荒凉,他那么凶,我要不听他的,还不知道他会把我怎么样呢,所以我才对他言听计从。”
“可是,这处房子的前面应该有人在守卫啊。”
“可今晚我好像是从后边被带进来的。由于情形跟平常不一样,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不是这儿呢。”
对惠真子的询问到这里一度中断。因为在后面守卫的刑警抓着一名男子的胳膊走了进来,说道:“发现一名可疑男子,我把他抓来了。”
可是,在看到被抓男子的第一眼,惠真子不由得瞪大眼睛叫了起来:“啊,井手先生!”
被抓进来的人——他的帽檐被雨打湿,帽子歪戴在后脑上——正是自称侦探小说家的井手江南。
中田警部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井手。井手对警部的目光熟视无睹,茫然若失地打量着浴缸里死状凄惨的尸体、被拽出暖炉但仍在冒烟的大腿和惠真子的脸。
中田警部打量着井手和惠真子。“你们两个实在可疑!”警部断言道,“每次案发怎么都跟你们有关系?你们两个是同谋吧!”
井手先是看了一眼中田警部可怕的表情,然后又扫了一下惠真子那刚回过神来的苍白面孔。“怎么可能呢!”他坚决否定,“我始终在担心惠真子。今晚那么晚了还不见她回来,我心里就直打鼓,于是忍不住过来打探一下情况,仅此而已。”
这时,搜查房间的刑警回来了,报告说:“没有发现疑点。”
“哦?那你赶紧给鉴定科打个电话。”
之后不久,惠真子和井手被要求一同去警察局。他们一道离开了怪屋。
可是,就在警部与另一名刑警护卫着两人来到外面,刚走了没几步时,后面忽然传来一阵车喇叭声,一辆汽车飞速驶来。四人忙一齐躲到路边,车嗖的一下疾驰而过。往车里一瞥,里面竟坐着一个悠然叼着雪茄的外国人。见此情景,惠真子不由得“啊”地低声叫了出来。
“谁?”中田警部当即朝惠真子回过头,随后命令刑警:“追!”
目送着部下全力追上去之后,警部才问道:“带你来的外国人就是他?”
惠真子大概是将神秘外国人这种大胆的现身方式理解成了对她的示威。她对警部的话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颤抖着低声回答:“就是那个外国人。”
八
神秘外国人的大胆露面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对惠真子的恫吓,还是对当局的嘲笑,抑或是尚未察觉当局已介入调查,只是前来打探一下动静,结果一不小心露了馅?对方坐着车出现在深更半夜的荒凉住宅区,追踪的刑警未能及时发现车的踪迹,结果让神秘外国人轻易逃掉了。所以,这个问题仍悬而未决。
不过,这个神秘外国人的出现却给惠真子和井手带来了好运。因为神秘外国人的大胆现身及其实际存在的确证加快了二人的获释。不过,惠真子却因此被当局置于严密监视下。她被严禁独自外出,并被勒令若外国人以电话或其他方式骗她出来,务必要向在对面楼上监视的刑警报告去向。
不过,过了数日,似乎并没有神秘外国人骗惠真子出去的迹象。她只得再度终日被噩梦缠身。今晚,惠真子被梦魇住的声音再次阴森森地传到了楼上井手江南的房间。
最近,惠真子一闭上眼睛就会噩梦连连,所以她连觉都不敢睡了,此前边嚼安眠药边喝烈性酒的行为也停止了。可困意累积之后,她也会人事不省地大睡上一天以上。可即便如此,醒来的时候噩梦照样会袭来,而且一次比一次可怕。越发紊乱的生活严重损害了她的身体与精神状态。近来她受尽了噩梦的折磨。看来自己这次真的要疯了。惠真子终日提心吊胆。
惠真子肯定又被身边接连发生的奇案给弄疯了吧——井手嘴角挂着阴森的微笑,入迷地听着惠真子那一阵阵被梦魇住的呻吟声。
不过,井手江南却绝没有发疯。在继续讲下去之前,有必要把此前从未介绍过的井手江南的房间情况简单介绍一下。
或许越是原始的东西便越能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吧。在侦探小说家中,似乎就有这么一种人,即使在飞机一飞冲天、有声电影大行其道的现代社会,他们也仍在和着《黄海之战》[1]的廉价宣传音乐,对诸如磕头虫一般旋转不停的木马,或是对一面用细鞭噼噼啪啪地敲打着板子,一面唱着永远只有一个调子的歌曲的八百屋阿七的西洋镜等充满了怀旧之情。
井手江南似乎就是这种人,迈入他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台红漆已大部分脱落、露出白铁皮的幻灯机,这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幻灯机旁边滚落着一架粗大的望远镜。墙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南洋女人,厚嘴唇、扁平脸、肤色黝黑,露出紧致而完美的乳房,全身赤裸地站在那儿——和一幅水手石板印刷画。剩下的就只有肮脏的被子和一套歪斜的桌椅。脏东西在房间里到处散落着。
井手正坐在幻灯机前,无聊地放映着幻灯片。幻灯机里面装有电灯。江南每听到惠真子的一声呻吟,便会诡谲地笑笑,并不断地更换着底版。
可奇怪的是,房间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出现影像。影像到底播放到哪里去了呢?
井手对此并不在意,仍借着从幻灯机缝隙间露出来的强光检查着几张底版,然后一张张地更换。
可是,这些底版都十分奇怪。其中既有女人的大腿,有血肉模糊的,也有像白蜡一样苍白的。还有人头、手臂、躯干,每一样都是既有完整的,也有残缺的,还有沾满鲜血的。另外还有一些没有眉毛的眼睛、咧得大大的嘴巴……
这些底版跟惠真子的呻吟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底版每变换一次,惠真子就会随之发出一声呻吟。
一听到惠真子的呻吟,井手就警惕地偷偷环顾一下四周,然后撇嘴诡谲地一笑。再次用他发抖的手拿起几张底版,一张一张地放进幻灯机,再一张一张地更换掉。于是,惠真子的呻吟声就会再度传来。
这次井手拿的底版是一名身穿鲜红泳衣的年轻女性与一名裸体的中年妇女。而且中年妇女没有大腿。井手用如树叶般颤抖的手轻轻地把年轻女人的照片先放进去。
于是,楼下随之传来一声“美佐子你放过我吧”。惠真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尖利的恐怖,传到他昏暗的房间。井手再次诡谲地一笑,又换上一张照片。
于是,惠真子又发出了“啊”的声音,“老板娘!老板娘!”呻吟声未落,“啊啊”的喘息声又随之传来。
接着,井手又把两张照片倒着放进去。“你们两个都饶过我吧!”惠真子又尖叫起来,不久又响起“井手,你快来啊”的哀鸣。
井手慌忙拧上开关,卷起电线,再次打开电灯。然后他收拾起底版,藏进卧室里的皮箱,再从幻灯机的前面拆下长筒。刚才他无疑是通过这筒状物往惠真子的房间播放幻灯片。“井手!井手!”在这个过程中,惠真子的叫声仍一阵接一阵地传来。
井手环顾了一下房间内的情况后,先是应了一声“怎么了?我马上过去啊”,然后才离开房间。
井手为什么要往惠真子的房间放幻灯片折磨惠真子呢?
井手跑下昏暗的楼梯,冲进惠真子的房间。
房间里窗帘已完全放了下来。惠真子从床上坐起,衣衫不整,身体剧烈发抖。床头柜上还放着一个已经开启的威士忌酒瓶。
井手在门口停了一下,贪婪地朝衣衫凌乱的惠真子那裸露的胸部和大腿间依稀可见的苍白肌肤盯了一会儿,然后才向她打招呼:“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惠真子咕哝了一阵子之后,一下扑倒在枕头上,气若游丝地说:“啊,我已经想睡也睡不着了。”
“怎么回事?”
“我刚一闭上眼,眼前就会出现一些支离破碎的手脚和人头,还有美佐子以及没了大腿的老板娘的身影……”
若真是这样,事情果然如猜测的那样:惠真子无疑一直在看井手播放的幻灯。如此说来,此前一直困扰惠真子的噩梦其实并非噩梦,而全都是看了井手从三楼播放的幻灯的缘故了。井手很可能一直是在惠真子半睡半醒时播放幻灯来折磨她。
若真是这样,井手江南为何要以这种方式折磨惠真子呢?
不良少女往往都有精力过剩的倾向,她们很难找到正当的发泄途径,所以大多堕落了。虽然顺风顺水的时候她们还能保持乐观开朗,可一旦患病或是失去赚钱门路时,由于理性与生活保障的缺乏,这些扭曲的能量就会像未燃尽的燐一样发出苍白的光,化成一种妖冶的魅力。
再看看井手的生活状况,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拥有健康理念的男人。如此一来,他自然就会贪恋这种妖媚撩人的肉体,从而做出这种事来。
总之,井手对不良少女这种孱弱的美颇有体味。他从披头散发、香汗淋漓、袒胸露乳、露着大腿蹲在床上的惠真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普通女人的独特魅力。在这种少女身上,精神上的疲劳也会带来跟肉体疲劳同样的变化。虽然双眉微蹙,可犹如纵欲狂欢后一样,鲜红的血液被从肉体吸走,为了恢复能量,疲惫的血液会再度争先恐后地流回心脏。失去血色后益发苍白的肌肤下露出的一条条青筋显然在昭示着这一点。于是,就算身体精疲力竭,也仍能产生一种贪图享乐的贪婪的妖冶之美。
“惠真子,你也不能老是这样啊。倘若能出去稍微走走,心情肯定会好一些的,身体也会好起来,这样就不会做噩梦了。”江南紧盯着惠真子说道。
惠真子忽然一愣,说道:“我做噩梦的时候说过什么没有?”
“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是让人听着不舒心。”
“不舒心?什么事?”
“这事你最好就别问了。”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我都说了些什么?”不知为何,惠真子竟欠起身,较起真来,“喂,你告诉我嘛。”
“你就这么想听?那好吧,我听到的有三句。”
“别卖关子了,你快说嘛。”
“你说‘美佐子你放过我!’,你还呻吟着说‘啊!老板娘,老板娘’,又说‘你们两个都饶了我吧’,就这三句。”
不知为何,井手说完后露出一丝坏笑。惠真子审视般地死死盯着井手的脸,然后忽然把目光岔向远处,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才觉得我不该这么记恨美佐子。”
“因此,你才在梦中道歉,让她放过你,是吗?”井手说完,又诡异地一笑。惠真子只是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一会儿,井手说道:“你是不是知道美佐子被杀的内情,因此才向她谢罪的?”
井手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惠真子吓了一跳,不过他装作没注意到惠真子的反应似的,“老板娘被杀一事你也是知情的,是吗?”
“你怀疑我……”惠真子嗓子哽咽,竟委屈地哭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看你梦魇得厉害,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呢,就瞎问一句而已。比如说,五月有没有为了你而杀死美佐子之类。”
“杀死美佐子的是外国人。不是五月。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既然连你都这么怀疑,那我现在就离开公寓好了。”惠真子摆出一副真要走的架势,脸色苍白地站起来。
“要走?”
“对。”
“那警察怎么办?”
“以后警察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关我什么事。我从后门溜出去。”
井手望了一会儿惠真子的脸,说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好。我也一起走。”
“……”
“刚才听到你噩梦缠身的声音时,我就在想,要想治好你的病,无论如何得先把你带离这处公寓才行。因此,就算为你做出牺牲,我也毫不顾惜。惠真子,幸亏你有了这种想法。我已经有了主意,我们今夜就逃出去。”
“今夜?”
“对。”
“逃到哪儿?”
“我一个熟人家。在大森,那儿最适合暂时藏身了。”
九
二人等夜深了溜出公寓,然后搭车直奔大森。碍于司机在场,二人在车里一直保持着沉默。来到大森附近后,惠真子这才把嘴巴贴近江南的耳朵,不安地说道:“车离目的地太近我怕日后会生出麻烦,咱们就先随便找个地方下车吧。”
井手却气定神闲地回答:“凶手应该马上就被抓住了,来不及了。”
“哎?”惠真子十分震惊,“凶手?”
井手仍从容地答道:“你刚才不是说凶手是外国人吗?”
“这么说,你已经查出那洋鬼子的下落了?”
“好像是。”
“你是从谁的嘴里听到的?”
“你再稍等一会儿。等到了那边后我会一五一十全告诉你的。”
可是,惠真子根本等不及。“这事你刚才可是只字未提啊……你说嘛,那外国人在哪里?你是知道的,对吗?”
“知道又怎么样?”
“那就请你告诉我啊。我可让那外国人给害惨了。在他被警察逮捕之前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好好地报复他一下。以前是因为我把他当成客人,所以才委曲求全百般忍让。可他却让我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我已经忍无可忍。”
“然后再为美佐子和老板娘复仇?”
“对,为她们复仇。所以,井手,你若是知道,请立刻带我去。”
车即将进入大森市区。井手先命司机往左拐,然后才回答惠真子说:“我马上就带你去。所以请你少安毋躁。”
不久车驶进一处貌似厂房的建筑,在黑黢黢的巨大建筑后面停了下来。
把车打发回去后,井手牵住惠真子的手说:“这儿是闲置的东活电影公司的摄影棚。我的熟人在管理,怎么样,是不是一个绝佳的临时避风场所?”
“可是我想让你先领我去外国人那儿。”
“好的。我马上领你去,不过你先看看藏身地吧。”
打开吱吱呀呀的门,惠真子先走了进去。由于这处摄影棚已长期不用,阴冷的空气与灰尘的土腥味格外呛人。井手一面用备好的手电筒照着惠真子的脚底,一面前进。尽管手电筒的光线很微弱,可惠真子每走一步,仍能看到脚下尘土飞扬。她不由得用手绢掩住鼻子。
可过了一会儿,惠真子却把手绢拿开,抽动了几下鼻子,然后突然贴到了井手身边,瞪大了眼睛,低声叫道:“这气味!”
这气味竟跟惠真子无法忘记的那怪屋的气味完全一样。
惠真子瞬间回忆起来,就在她第一次被外国人带进那怪屋的次日早晨,当她在车里醒来不由得躺到身边井手的怀里时,井手身上也散发着同样的气味。惠真子不由得离开井手两三步,叫了起来:“你……你是那外国人的同伙?”
然而,井手却异常镇定:“是不是同伙这不好说,不过我的确是那外国人的熟人。”
“……”惠真子一时陷入茫然。
“你刚才在车里不是说想见见那外国人吗?我早就看出了你的心思——也就是说,我早就看出外国人每次出现都会给你带来麻烦,所以才把你骗到了这里。你打开那扇门看看吧。他肯定会在里头。只要你打开那扇门就知道凶手是谁。”说着,井手指了指搭建在空旷密闭摄影棚中的小屋。
惠真子盯着那扇门呆呆地看了半天,然后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杀气腾腾。她打量了一下四周,随即朝着曾被用作背景框的一寸见方的木片冲过去。
原来,惠真子是想杀死外国人。
井手见惠真子这副可怕的样子,吓得赶紧关掉了手电筒,躲进黑暗中。
不久,惠真子找来一样趁手的家伙,摸索到井手所说的那扇门前,猛地打开。可就在打开门的同时,惠真子最初的气势瞬间没了踪影,竟茫然若失地呆立在那里。
莫非惠真子再次被播放了幻灯?
大热天的仍在熊熊燃烧的暖炉中的火,对面洞开的明亮的浴室,浴室里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的裸体女尸,还有那正在暖炉里冒烟的说不清是胳膊还是大腿的东西……
望着眼前同怪屋完全一样的情形,惠真子正茫然若失之际,里面的门忽然轻轻打开,那个外国人又笑嘻嘻地出现在她眼前。“惠真子小姐,咱们又见面了。你怎么了,惠真子小姐?”
惠真子仍像化石一样茫然地呆立在那儿。
外国人仍在一步一步地接近。“我今天是有话想跟惠真子小姐说,所以才请你过来。不是有话说,而是有不平要说。请不要表情那么吓人地站在那里,那边有椅子。不坐?那好,那就站着听吧。”外国人微微蹙了蹙眉,沉下脸来,继续说道,“那我现在就先说说我的不满。惠真子小姐,你告诉警察说是我杀死了美佐子和阿扎米酒吧的老板娘。可我记得我从未杀过人,也一次都没去过那被称作魔窟的麴町那可怕的空房子。不过,我两次带惠真子小姐来这儿一事倒是事实。可是,这儿不过是为了放电影而照搬麴町的房子制作的布景而已。”
说着,外国人走进浴室,若无其事地抱起血肉模糊、倒在地上的女人,回到惠真子的面前。“这也是道具,不过是个橡胶人偶而已。”
惠真子听后,这才踉跄起来。
“我跟井手先生只是为了吓唬你才让你看这些东西。而一旦让你知道了这儿,我们会陷入被动,所以我们才在跟实际建筑物相同的位置设置了电话亭和羽田牙科诊所的招牌,还故意把招牌给弄倒。可你却误以为我真的是在麴町的空房子里杀人成性,于是你就产生了想嫁祸于我的想法,竟把美佐子和阿扎米酒吧的老板娘带到了麴町的房子里……”
这时,默默听他解释的惠真子忽然像一头豹子那样,抡起半截木棒,猛地朝外国人扑去。“让你们耍我!”
不过,身形高大的外国人与惠真子之间的胜负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出。外国人巧妙地抓住惠真子的双手。
“浑蛋!浑蛋!能杀我你就杀啊!”惠真子伸脚胡乱踢外国人,大喊大叫。
“不,我跟惠真子小姐不同。杀人这种事我是不会干的。”
“那你就松手!”
“不,松手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且不说美佐子如何,你为什么连阿扎米酒吧的老板娘都要杀?”
“仅仅是觉得杀人好玩就杀了而已。而且,我一直在懊悔,要不是老板娘,我怎么会认识你!”
“原来如此。然后,你刚杀死老板娘,警察就来了,于是你就上演了一出被我下了麻醉剂的好戏?”
“随你怎么说。你的手就不疼吗?快松手!我要你松手!”
“不,我不能松手。一松手我就变成杀人犯了。警察应该马上就来了,所以请你再忍耐一下。”话音未落,他却忽然“啊”的一声哀鸣,身子往后一仰。
惠真子吓了一跳,往外国人身后一看,只见五月正站在那里,单手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快逃!”五月急促地命令。
“谢了,五月!可你怎么会在这儿?”
“上次以后我就一直藏在这摄影棚里。你就别管我了,赶紧逃离这儿。否则警察就来了!”
惠真子终究是女人,闻言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五月两三次,然后才从后门逃走。
惠真子后来才发现,她前脚刚躲进隐蔽处,后脚便有几条黑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摄影棚。
次日的报纸报道了本案的结局。报道称,当夜有人从某处给搜查本部打电话说“要把魔窟的真正凶手交给警方,请赶紧到东活摄影棚来一趟”。本部在得到大森警察局的支援后立即发起突袭,可那时,真正的凶手——神秘外国人却早已被五月杀死了。至于惠真子与井手江南,报道称,二人大概是害怕被当局怀疑便逃之夭夭了。
自称侦探小说家的井手江南,也不知是仅因为破获了怪屋案的真相就获得了满足,还是担心自己的异常癖好被公之于众,抑或是对惠真子真的产生了一种变态的爱欲。总之,他最终也未将真凶告诉当局。
[1]1904年,日本在日俄黄海海战中获胜,此歌随后在日本盛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