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媛媛换好衣裳,试骑过马,便提着月杖向傅楚楚而去。

傅楚楚仍旧没收敛脾气,冲媛媛说得直白:“你若是在场上不行,便及时叫停离场,免得让人嘲讽我们人多也赢不了。”

如果一队人的整体技艺强,一二人水平偏下也并不会有很大影响。咸宜长公主的话无非针对媛媛,可她也只能说:“妾记下了。”

又是一声清脆的锣响,一球抛出,两队人皆是驭马提杖,从不同位置出发,纷纷朝球奔去,场上又恢复了激烈的追逐。

傅练也没心思吃点心了,离案到了看台边缘,保母紧追上去,提醒他仔细脚下,别是摔下去受了伤。

如果不是发觉媛媛得太皇太后青眼,想来傅练没心思专门看媛媛击鞠。他只是个孩子,尚不懂很多弯弯绕绕,方才听媛媛说“不擅击鞠”,他就真认为她玩的不好,再想到陛下的心思,不禁为她捏把汗,毕竟击鞠危险,剐蹭摔伤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媛媛没底气,那是因她父兄在击鞠上的技艺高。顾将军常年行走于军中,自然养成了干脆利落的习惯,虽宠着媛媛,但教她击鞠时,居然会直截了当地对她批评,起初兄长也有耐心指教,偏是她不大争气,也没捞到多少安慰。

面对在击鞠上的难堪,再想到父亲待她的和蔼,媛媛就认定了自己实在不是块学击鞠的料,这就导致她总在这事上不自信。

她才多大,又不喜欢玩这个,达不到父亲的满意实属正常。然而,今日下场,媛媛竟然觉着自己这半吊子的水准似乎不是很差。

否则怎么第二场开赛有两刻钟了,也不见咸宜长公主逼着她离场。这么一看,倒是多亏了父兄当日的指教。

傅楚楚在乎输赢,在场上拼尽全力。媛媛也不敢有分毫懈怠,不光为了不让咸宜长公主再冲她阴阳怪气,也是为了不让傅祯小看了去,免得又捞到他一句家教不严的恶评。

起初傅楚楚不信媛媛,并不愿把球传给她,媛媛白白跟着跑了好几圈。幸而方才她看准时机,截住了对方一球,又挥杖击球传给了傅楚楚,这才让她迅速对媛媛有了改观。

这时,傅楚楚把球传给了媛媛,媛媛策马护球,左躲右避,稳稳把球传给同队友。

傅祯驱马缓步而行,瞧见那同样穿红色窄袖圆领袍的女子出手不俗,再看傅楚楚面色兴奋,倒也由着她们去了。让她们赢上一场未尝不可,免得咸宜在他耳畔聒噪个没完。

又有三次配合,锣声一响,内臣把旗子插在了红队的得分处。

傅练这才座回了位子,和人说:“快看快看,这次是阿姊赢了。”

他们其中一个却说:“可是阿姊那队多一个人。”

又有一个说:“那也是陛下准许的。”

场上的傅楚楚一扫方才的气恼,连说话的口吻也变了,笑嘻嘻冲媛媛道:“你说,方才是你太过谦,还是我太过傲?”

媛媛平静地答:“或许,都不是。”

傅楚楚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说?”

旁人都多少斤两,媛媛并不知晓,可师兄如何,她早有耳闻。尽管击鞠并不完全看重一人之力,却能起到很大作用。如果不是对方有意谦让,她只怕没有开局就赢的机会。

傅楚楚显然意识到了她沉默的原由,接下来就主动让一个千牛卫下场,保证了两队人数相同。稍作休息后,第三场击鞠赛开始了。

前两场耗时颇多,众人体力已有损耗,却不敢显出半分疲沓。因为他们看出圣人兴致正高。

只打了一场,傅楚楚和媛媛便有了默契,不过第三场开始后的一刻钟,两人在屈突时开始吃力,尤其是媛媛,护球前进的时候,月杖竟被对方千牛卫重重一击,震得手腕发麻,之后用力不足,击球有些绵软。

这个档口,球便被傅祯抢了去。

傅楚楚急得叹气:“哎呀!”

傅祯打出一球,稳稳传给喻柬之,之后迅疾调转马头,扫过那个放缓马步的红衣女郎,微眯了眼,转而又夹紧马腹,去追球了。

场上态势胶着,球在两队之间来回传。傅祯再一次护球前进,媛媛提杖截拦,两人在防和守之间转换了数次,傅祯这才意识到她真的有些斤两。

他斜眼看向她,媛媛正是神情专注,他便不敢有半丝分心。

傅祯本就不喜媛媛,再想到方才她说“不擅击鞠”却在此刻拼力与他争抢,倒是觉着她胆子大的很。

国朝擅长击鞠者不胜枚举,能给皇帝做老师的人更是优中选优。奈何平日里陪在皇帝身边的人少不得要顺着他,捧着他,恭维他。于是就有了圣人击鞠技艺上乘的传说。

傅祯擅长击鞠,只是和同龄人比试的结果。说起来,他也只有十五岁,平日里既要读书,还要习武,更需学习为君之道,即便他在击鞠上有天赋,也比不过那些征战沙场又刻意练习击鞠的武夫。

别说是和戍边将士比击鞠,便是从千牛备身一路到东宫卫又转迁至千牛卫大将军的喻柬之,他也比不过。其余伴驾击鞠的侍卫有真不如皇帝者,私下提升,却也不能毫无顾忌地把力道全使出来。

宫人们不必拼尽全力,偶尔在场上松懈,让圣人赢了,万事大吉,又有哪个不乐意呢?

媛媛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眼下这个档口,她不能碍着君威主动退让,即便是她退让,同队中人也不允许,何况对方一队人也没有人松劲。

傅祯和媛媛仅差一岁,可男子在力道上强于女子,场上的媛媛明显体力不支。

几经争抢护卫,两人月杖击在了一起,媛媛手腕又被一震,这一次,她的月杖竟脱手而出,马也随之受惊。

台上的傅练看罢,“腾”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了,两手又是交叠又握拳,竟是很心急。

傅祯才不去管媛媛,反而是立刻调转了马头,眼看喻柬之在不远处,就要挥杖把球打出去。

傅祯并非单纯想把球传给喻柬之,不过是要借着这个机会让媛媛出个意外。

媛媛已经没了月杖,马匹又有些狂躁,她根本来不及去顾及周边情况,只一心奋力驭马,免得摔下去。

眼看她的马不受控制,傅楚楚当即喊道:“小心!”

场上余人尚没反应过来,而她这一声喊淹没在马蹄声和其他人的说话声里,并没有引起很大的注意。

傅祯的一双眸子却盯紧了媛媛,那里头既有紧张又有兴奋。为了做的自然而然,他这一杖有些“手下留情”,仅仅是朝她的马腹挥了过去。一旦马发了狂,她将会是个什么样子,不用细想也能知道。

人眼随球转动,场上的人均往媛媛的方向看去——

“当”的一声,球被月杖及时拦住。

一旁的傅祯双眼眯紧,毫无错漏地看着喻柬之驱马到了媛媛身边,抬手便是一杆,稳准快地接住了球。

可惜的是,球没被喻柬之传给同队中人,反而是随意一挥。

喻柬之忧心媛媛,哪里顾得上别的,便乱了章法。

这时媛媛的马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前蹄高抬之后又极速落下,转而打着鼻响在原地转圈,媛媛用力拽缰绳,努力调正了马头,终于让它往前跑了数十步,这才渐渐恢复如常了。

不愧是出身武家的女郎,几个弹指间便安抚住了受惊的马。只是,傅祯没有对此称赞,反而看她安然无恙地驱马前行而大为遗憾。

傅楚楚哪能意识到傅祯有这份心胸,她惊心动魄于月杖脱手的媛媛会被马狠狠甩在地上。如果今日媛媛堕马,尽管可以归咎于她骑术不佳,可在场的人别说是傅楚楚,便是陛下也没法和太皇太后交代。

好在她看清了媛媛那所谓的“不善击鞠”只是个幌子,见她火速调整好马匹后,又从内臣手里接过一杆月杖,急着去追球。于是,傅楚楚便也提着月杖去追了。

然而,傅祯的走神和喻柬之的紧张让对方占尽先机,在又一声锣响后,傅楚楚这队拿下了第三场的胜利。

傅楚楚兴奋得笑出声,而后驱马靠近媛媛,说:“方才真是吓坏我了,你没事吧?”

“劳长主关心,妾无事。”

稍后傅楚楚和她先后下马,又道:“我们赢了,我得多谢你。”

媛媛恭维道:“是长主技艺佳,妾不敢居尺寸功。”

傅楚楚皱着眉看她,随即就说:“你这人好没意思,明明会击鞠,却偏偏说不会,这会赢了,怎么又像是没参与似的?”

被她如此直白的说出来,媛媛竟没觉羞赧,反而一笑。

傅楚楚也笑了:“走吧,我们去歇着。”

她说着便上前拉媛媛,媛媛却低低“嘶”了一声。

傅楚楚抬眼看她,见其抿嘴攒眉,意识到方才傅祯那一杖带来的威力,就问:“手腕疼得厉害?”

媛媛摇头:“有些发酸而已。”

“等回去了,我叫人给你送药酒。”傅楚楚说到这里又笑,“不然手腕失力,连笔也拿不稳,怎么给阿婆抄经?”

媛媛却是不好意思道:“长主别取笑妾了。”

傅楚楚就拉她往看台去,没走几步,就见傅祯按杖于地看着她们,忙道:“陛下,今日是我们赢了。”

我们。

傅祯瞥了一眼媛媛,转而又看傅楚楚,心想:她不过尔尔,怎么就能得了阿婆喜欢。这也就罢了,方才咸宜明明还在气她,这会两人手拉着手,竟然成了朋友。

尤其想到初次与她击鞠,他就输了赛事,也没遂了自己的愿,心里难免介意,平平淡淡道:“赢了就赢了呗。”

他明明方才把媛媛的月杖打掉了,此刻也没有一句带风度的询问,而是把自己的月杖甩给内臣,借着更衣之由就走了。

傅祯走了,喻柬之不便留在这里与媛媛说话,只得随之离去。

傅楚楚冲着傅祯的背影撇嘴重复他的话:“赢了就赢了呗。”又冲媛媛道,“输了就输了呗。”

尽管方才她的月杖被他打掉了,可终究是让天子输了赛事,媛媛正在忧心傅祯会因此记恨上她,眼下看到傅楚楚的举止又是一笑,不想天家兄妹也有如民间百姓一样斗嘴的时候。

看台上的傅练冲媛媛道:“恭喜顾娘子。”

傅楚楚挑眉问他:“你没看到你阿姊我么?”

傅练笑呵呵道:“也恭喜阿姊。”

傅楚楚却忽然弯腰嘱咐傅练:“陛下输了击鞠赛,保准不高兴,等你回了紫宸殿,可千万别惹他。”

傅练点头道:“知道了。”

青岚把金龙殿的事禀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喜笑颜开:“我说什么来着,让顾娘子去送吃食准没错。”

青岚跟着笑:“是太皇太后眼光独到。金龙殿的人说,是陛下主动邀顾娘子下场的。”

“这就是了。”太皇太后不禁道,“不成想顾林生的女郎也是击鞠的一把好手。”

“可是……”青岚又道,“可是陛下似乎圣心不悦。”

太皇太后却是云淡风轻地说:“他头次与人家交锋便输了,能高兴才怪。——小孩子心性而已,不必太过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