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自从喻柬之在金龙殿见到媛媛后,很是魂不守舍,其后辗转打听到媛媛留在了太皇太后宫里,越发坐立不安。
当日散衙归家,他到爷娘跟前昏定,直接告知:“媛儿回京了。”
父亲喻晟“哦”了一声:“这么说,顾家郎君无碍了。”
喻柬之只是草草道:“大约是吧。”
喻晟疑惑道:“什么叫‘大约是吧’?你前头不是担心顾家郎君担心得紧?”
喻柬之幼时拜师学丹青,后来媛媛成了他的师妹。媛媛羡慕他在丹青上的天赋,他也喜欢媛媛担心被师父骂转而虚心向他请教,这样两人就能自然而然地说话了。
也正是因为媛媛,喻柬之和媛媛兄长顾恒有了相识的机会,两人年龄相仿,又同为武官,渐渐就成了好友,奈何几年前顾恒随父去了陇右,他们已经数年不见。
去岁听闻媛媛急着去了陇右,他方得知顾恒受了重伤,为此担心了他许久。年前写信给他,他回信告知伤势好转,转眼又过了百日,且媛媛已经回京,想是顾恒的伤已经痊愈了。
喻柬之又如实道:“儿只是在宫里见到了媛儿,不大便宜问她详情。”
喻晟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进宫了?”喻母刘氏却听到了重点。
“是。”喻柬之愁眉苦脸地道,“她几日前进宫的,现下留在了太皇太后宫里。”
刘氏意会:“我记得,她祖母崔太夫人和太皇太后也算沾亲带故,她进宫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也是正常。”
喻柬之却道:“儿认为,并非如此。她进宫……唉……”
喻柬之是个稳重的人,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担千牛卫大将军一职。刘氏难得看他神情急切,说话也是吞吞吐吐,不禁皱了眉,而后催他:“这里只有爷娘,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喻柬之这才如剖心挖肺一样道:“太皇太后在为陛下选皇后,如今留了媛儿在宫里,虽未言明,恐怕她……”
说到这里,喻柬之首次体会到什么叫心痛难忍,那句完整的话竟然不能说出口。
喻晟和刘氏听到这里已然明白,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喻柬之跪在两亲跟前:“去岁儿和父亲母亲说的事,请爷娘成全。”
去岁秋季,喻柬之行了冠礼,不久后刘氏便操心起他的婚事,初提这事时,喻柬之当即就说了他和媛媛同为师兄妹,两人熟识,且她姿容秀丽,温和知礼,乃为佳妇之选。刘氏早对媛媛有所耳闻,又知顾家家世优良,和喻晟商量后便决定择吉日去顾家拜访太夫人崔氏,奈何媛媛匆匆离京去了陇右。赶上人家兄长伤势严重,正是伤心的时候,刘氏只能暂缓行事,并且安抚喻柬之,待媛媛回京后她立刻去拜访顾家。
谁成想喻家尚没正式去拜访顾家,媛媛就被太皇太后留在了宫里。
“这……如何是好?”刘氏攥着帕子,内心的担忧不比喻柬之少。她亲子在媛媛那里留了心,当娘的又岂能不愿满足他?况且喻家想求娶媛媛之心早于太皇太后的心思。举凡差之毫厘之事,必让人长久地耿耿于怀。
喻晟没有言声。
喻家也是簪缨世家,喻柬之形貌昳丽,起家便是千牛备身,后来转迁东宫右卫率,彼时很得东宫皇太子傅祯信任。再后来,傅祯登基,喻柬之圣眷优渥,去岁冬季,他迅速转迁,成了左千牛卫大将军。
千牛卫分左右两卫,属于国朝十六卫,亦设有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负责贴身护卫君王,上朝、出行都得伴君,千牛卫大将军可谓是最得圣人宠信之人。
譬如三年前,朝事艰难,他受托于君,密谋除奸,事成之后,傅祯对他说:“朕这一朝,绝不负你喻柬之!”
喻柬之年纪轻轻便有此等恩宠,他时时刻刻想的也是做一个忠臣来报答圣恩。
可他知道,天底下的女子都可以成为皇帝的女人,皇帝并不缺媛媛这一个。趁着太皇太后尚未宣之于口,喻顾两家商定好婚事,届时圣人会成全他的。毕竟,他知道圣人还在遗憾他与心上人的姻缘无果,一时半刻没心思想着媛媛。至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能把圣人相中的女郎嫁给他人为妇,想是也会看在崔太夫人的面子上,在意喻顾两家这份婚约,不会横刀夺爱。
喻柬之说了对策,喻晟却一掌拍在案上:“你这是胡闹!”
喻柬之惊诧地看着父亲,转而祈求道:“儿请父亲体恤。”
“方才你既说太皇太后有意为圣人选后,即便没有宣之于口,那顾家太夫人才把亲孙女送进宫去,这档口也不会同意把她许给你。”喻晟笃定地道,“那顾家是什么人家?便是平民百姓家的娘子,也需得请了官媒说亲,断不会草草把婚事定了!”
言讫,他自己也深深叹了口气。明摆着的一桩好姻缘,就这么黄了,他这当父亲的心里也不好受。
喻柬之道:“请官媒自然重要且是必须。但这都是日后的事。儿与媛儿是多年的师兄妹,顾家太夫人也是知情的,只要她先应下,便是口头说的,也是有用的。”
刘氏思索之后,缓声道:“五郎说的有几分道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崔太夫人对五郎的印象也是不差的。选后可谓国之大事,当然不能随意说出口,那么顾家太夫人便不知情,原本进宫的女子并非全都是要成为帝王妃嫔,转而指婚给皇室宗亲或是其他臣子者也不在少数。”
喻晟握拳往眉心处压了压,又道:“我只是身子不好致了仕,却不是眼睛花了看不明白事。”
喻柬之和刘氏同时看向他。
“依着五郎的注色,断不能如此迅速地做到这个职位。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喻晟略微停顿后又道,“全靠着圣人宠信才陡然升任了千牛卫大将军,这无疑会让许多人不满。即便当日五郎推辞不受,可他终究是领了这个职。那时我便想到了我家欲与顾家结亲的打算不成了——顾家多有军功,且在陇右将兵多年,朝中亦有门生故旧,再看五郎,他是圣人身边的人,倘若我家和顾家结亲,别说有心者会趁机攻讦,太皇太后也会防患于未然,不肯准许这种事发生。”
一番话说下来,刘氏听得心惊肉跳。
指望喻柬之也像父亲那样致仕,傅祯必不会同意,尤其军国大政由太皇太后做主,喻柬之能任千牛卫大将军是得了太皇太后认可的,怎可能轻易让他致了仕,连外调也不可能。而指望顾家为了成全喻柬之回京任个闲散官职,那更是不可能。
被父亲点明症结所在的喻柬之,一时如同被晒干的叶子,结实厚重的双肩松垮下来,整个人都失了精神。
他后悔没有提早把心意挑明,时至今日非但要对此事守口如瓶,连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痕迹也不行。
喻柬之后悔之际,宫里的媛媛也在后悔,不过她后悔的却是从前没有跟着父兄仔细学击鞠,以致白日里击鞠时没有控制好力道,接连两次被人震得右手腕发麻,当时只觉发酸,此刻有明显的肿胀感。
傅楚楚果然没有食言,让人给她送了药酒并活血化瘀的药膏,云舒仔细给她揉了两次,担心道:“娘子这伤虽是小伤,可伤在右手腕上,便是用膳也不大便宜,再赶上抄佛经,恐怕笔力也是不够的。”
白日里咸宜长公主也是这么笑话她的。好在她手腕并不疼,想是过几日就好了。
临睡前,媛媛坐在铜镜前卸妆,忽然想到了喻柬之,就低低问云舒:“你听说过,喻……喻大将军吗?”
云舒想都没想,便道:“娘子是说左千牛卫大将军喻柬之?”
媛媛轻轻点头。她从铜镜中看出,自己唇角有了微微上提之势,刹那之间,她急忙抿紧了唇。
云舒给她拆头发拆得认真,自然没有捕捉到她这微小的动作,只是就着她的话,仔细说:“满宫里的人谁不知道喻大将军?从前宫女们只羡慕东宫的人,是因为喻大……不不,那会他还是东宫的右卫率,是去岁才得了这大将军的衔。不过他年纪轻轻有这等官职,已让无数人艳羡不已了。”
这时她看向铜镜,媛媛挑着眉。云舒又急着找补:“圣人自然也是美风仪。那时圣人还是太子,有这两株玉树在东宫,宫女们才巴巴地想去东宫侍奉。”
媛媛随之一笑。
“娘子笑什么?”云舒再次认真道,“我所言非虚。”
圣人如今也不过十五岁,往前推几年,不过是个黄口小儿罢了,容颜再俊怕也引不起宫人们要去东宫的趋之若鹜。她笑的是云舒急于搪塞,像是为着这几句话要得罪傅祯似的。
不过,媛媛的确开了眼。不成想她师兄不光是师父的得意弟子,还是圣人的宠臣,甚至满宫里的宫女均乐意贪看他。
这样的男子,像话本子里写出来的一样。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师兄竟然如此出色。
哦对了,去岁他冠礼,她答应给他绘像作为贺礼,却拖拉至今没有完成。
说起来,她不敢在他跟前卖弄丹青,只因他开口提了,她实在推托不过,这才勉强应下。奈何她一直苦于无法下笔,其后又因去陇右照看兄长耽搁了这桩事,以致一直没有屡诺。
看来她真得早日出宫去,回到家里她必定紧着完成了他的绘像,免得师兄又唠叨她。
想到这里又有些好笑,师兄明明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也从来不提在宫里的风光,却时常对她在画作上啰哩吧嗦,着实令她纳罕。去岁媛媛到了陇右,和兄长说起他时,兄长甚至不信,反说她随意给人评论,不成规矩。
云舒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娘子怎会问起这个?”
媛媛哪敢说她和喻柬之是师兄妹的关系,不过是想打听一下旁人对他的评价。这时媛媛慢声道:“今日击鞠时,听见咸宜长公主想换他到己队,我便想到他是个人物。这才有此一问。”
“听金龙殿侍奉的宫人说,”云舒往媛媛耳畔凑去,低声告知,“喻大将军击鞠的技艺要在圣人之上。”
这一点,媛媛已经知道了。白日里她和傅祯击鞠,已经见识过他的能力,虽不好轻易点评,却也看得出他比不过她师兄,然而比她这个半吊子强也是真的。
好在媛媛也会做面子工程,说出的话很是中听:“陛下尚且年轻,假以时日,还愁不能赶超喻大将军么?”
云舒给媛媛梳顺了头发,应道:“娘子说的是。从前听东宫的人说,陛下很是勤奋好学,先帝亦颇为器重之。别说咱们陛下会在击鞠上有所进步,旁的事也是不差的。”
媛媛才进宫没多久,对傅祯并不了解,仅仅是听太皇太后身边的青岚说他仁孝至纯,眼下又听云舒说了关于他的事,这才能把当今天子的形象拼成出个实在的具体来。
——奈何她却只留了他小气的印象。
倘若真如云舒所说的那般便好了,媛媛倒是希望他别再像个小孩子似的斤斤计较,该是多些人君风度。这样才是大卫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