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弘德殿正殿的宫人皆散了,他们能看到的只是王顺在罚跪,其余一概不知。

“不管是什么事,太皇太后总归心情不虞。”云舒一边展纸一边嘱咐她,“稍后娘子再去正殿,要越发谨慎才是。”

媛媛看着云舒又要给她研墨,就道:“稍待吧。”

抄经最应心静,此时她没来由的心慌,只能暂停这桩神圣的事。

弘德殿正殿内,太皇太后的佛珠在那双保养尚好的手里走得飞快,似乎有一道短暂的褐色影子。傅祯静立在一边,垂着眼睛。

他害怕阿婆生气,也害怕阿婆生病。他记得先帝驾崩之初,朝官总是为难阿婆,宰相甚至动用了封驳圣旨的权力。阿婆就被气病了,那群人就来为难他,彼时他难免手足无措,如果不是跟随自己走来的东宫卫中有几个可以交心者,几人密谋方将佞臣除去,这祖孙二人恐怕会被臣子架空。

得以喘息之际,他就想,日后他一定好好孝敬阿婆,千万不能像那群没眼的朝臣一样惹阿婆生气。

皇帝被人称作万岁,如今成长到十五岁,也有了不少心思,然而,还是容易被太皇太后看穿,尤其老人家身边不缺耳报神,就更能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皇帝偶尔任性,太皇太后从不让他难堪,而是私下与帝师商议教导开解之法。

偏是他自小有爷娘宠爱,又有旁人奉承,便不把太皇太后的宽容放在心上了,如今竟轻狂到欲以天象之说迫顾氏女出宫!这如何让太皇太后忍下他的荒唐行径!

为人君者,当行端坐正为万民之表率。傅祯年纪轻轻便学会了这一套腌臜做派,倘日后背道弃法,而好行私,必会引发天下大乱。

先帝的几个皇子,他最年长,幼时明明是被先帝和授业恩师夸赞的可教的孺子,怎么就成了现如今这番模样?她自认除了宠他,却从来不曾溺爱!何故他连半点沉稳都不见了!

她当时在想什么?先帝的皇子不止他一个!不止!

然则思及此处,她又悲从中来。少年虽长于优渥的环境,却也是经历过几道险关,这几年来的煎熬,除了她能真正理解他,怕是再无旁人了。她那个骇人的想法不该冒头。毕竟,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正因如此,太皇太后才更是火大!

佛珠与书案发出尖锐的响声,傅祯轩眉微微一颤,猛然抬头望去,太皇太后正一手按在案上,攒眉闭目,显然是气急了。

“阿婆……”他胆怯地叫了一声,太皇太后没有应声。

恰逢青岚端茶过来,傅祯立刻接了过来,奉茶上前,却被太皇太后推开了手。

傅祯把茶盏轻放于案上,憋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道:“是孙儿做错了事,阿婆别气了。”

太皇太后并不满意:“皇帝是心疼外头跪着的人吧。”

傅祯哪受得住这句话,当即撩起袍摆就跪在了水墨金砖上,却还是觉着自己也委屈极了。是他喜欢的人被嫁作他人妇,他正有苦难言时,阿婆又给他塞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他只是为了不那么心堵,才这么做的。

太皇太后看着垂头丧气完全没有人君之姿甚至没有少年朝气的傅祯,气道:“皇帝年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意气用事,大卫国器由你来担,当真是辛苦了你!”

傅祯后背一僵。这一刻,他深深体会到了何为寒意,且冷彻骨髓。他猛然抬头,太皇太后的慈眉善目已悉数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双眼微眯,那里头的滔天怒意自不必多说。

太皇太后尽力平复了许久,又盯视他良久,方把语调放得不那么激烈了,言辞却依然带刀: “皇帝欲借天象为难一个女子,你不怕别人笑话,我却丢不起这个脸!好好的一个娘子,十几年来养在闺中没有惹来一句闲言碎语,才来了弘德殿几日,便成了不祥之人,倘若传出去,要世人怎么想我们天家?”

傅祯没有言声。

“皇帝以为我是危言耸听?”太皇太后续道,“若依着皇帝所思所想,不单顾家女日后无法做人,顾家名声也会被人诟病,只怕整个陇右亦会有‘兔死狗烹’之疑。这世上有多少主君疑心边将而边将被迫判上的旧例,皇帝读过的书都忘光了不成?”

他不是把书忘光了,而是没想过顾家敢有不臣之心。

这几年来,他见识了不少朝臣欺上瞒下的勾当,因而臣子对上不忠这等大逆不道的行为就越发惹他厌烦。

既然会有后顾之忧,该是提早易将,也免得酿成大祸!大卫多的是能征善战之人,而京城里也有要职,趁此调顾林生回京,过个一二年再赏他个闲散职位让他安度晚年,一来不至于被世人说天家无情,二来也能再提拔个将领也会感谢皇帝知遇之恩,如此倒也两全其美。

既然这事逼到眼前,他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冷硬地道:“陈家娘子已经嫁人了,阿婆又何必在意一个顾家娘子?他顾家千好万好,于我天家来说,也不过是一区区臣子,至于那位顾家娘子,于我而言,与一敝履无异!”

听听,她不过是说了他两句,他便吐了这许多真心话。身为人君,没有爱护天下万民之心胸,没有权衡朝事利弊之手段,便大言不惭地说这些,他当真是长大了!长大了!

太皇太后气得心口疼,捂胸攒眉喘不上气来。青岚惊得疾步上前,反被太皇太后急言令色止住:“你退下!”

青岚愣在当场,太皇太后已哆嗦着手指向傅祯:“你……你竟然……毫无……”

话没说完,她便猛咳起来。

见此,傅祯慌了神,生怕阿婆一口气上不来又害了病。

青岚顾不上旁的,只管上前给她顺背,不住地劝:“您这是何必?别总想那些恼人的烦心事,徒增担忧罢了。”

太皇太后稍有平顺,连青岚也跟着吃瘪:“是我有心要想那些烦心事?”她指着傅祯,“你看看他现下是个什么样子?可有半点为君的面子还是为君的里子?”

说完又是一通咳。

傅祯站起身来要给太皇太后递茶,又被她推了出去,青岚朝他轻轻摇头,傅祯只得止住了动作。

大殿内开始变得诡异般沉默,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太皇太后终于乏力地开口:“皇帝的人还在外头,皇帝自己领回去吧。”

傅祯不敢走,他正后悔方才没把住脾气,不仅惹了阿婆生气,连从小学的稳重竟也没了。

青岚又给他使眼色,他犹豫半晌,终是退出了殿,在外头廊下等候。

稍后,青岚出来相劝他先回紫宸殿,他却不肯。青岚又道:“陛下就这样站在这里,是让人说太皇太后故意把您晾在这了?”

傅祯这才嘱咐她:“有劳嬷嬷小心侍奉。——有什么事,千万要送信至紫宸殿。”

“知道了。”

稍后,青岚又端着安神药进殿,一股浓重的苦味便在殿内蔓延开来,惹得太皇太后直皱眉,眼角的纹路就愈发深了。

“您呐,最该平心静气。”青岚把药放在案上,又把蜜饯挨着药碗放了。

太皇太后只捏起一颗桃条含在嘴里。先帝驾崩之初,她就爱吃这个,嘴里有了甜味,心里就不那么累了。那时她在想,日子再难,她也得撑住,否则她倒下去,傅祯一个人指定会被那群面热心冷的奸臣逼死。

太皇太后连吃几颗桃条,青岚担心她食之过多会夜间咳嗽,就把盖子封了起来,斟酌之后,她小心翼翼问:“您当真十分属意那位顾娘子吗?”

太皇太后抬眼看她,“哼”了一声后,说:“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这话原是我的僭越之语,却也不得不说了。”青岚续道,“这才多久,陛下已经数次表达了对顾娘子的不喜,您坚持如此……恐伤了祖孙情分,日后再有帝后不谐之事,岂不更是伤心?”

太皇太后的确属意媛媛,不过她也有分寸,因而从未正面提及定下顾家女入宫为后。她知道,傅祯还在恼她拆散了他的意中人,这才要断了顾家女入宫的路数,甚至还借助天象有意栽赃。

说来也是不巧,太皇太后时常召崔氏入宫,却从未想过要见一见她的孙女,初为皇帝挑选后位人选时,媛媛正在陇右照看兄长伤情,眼下诸事排得开了,皇帝却又在婚事上与她赌气,且是没完没了了。

为人君者,宠爱一个女子无可厚非,却也不该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倔强!莫不是卡在这上头,日后也不纳后宫了?

青岚又道:“太皇太后高看她,是她的福分。即便日后不能天天看见,常常宣召入宫也行得通。”

太皇太后在意的是,即便不是媛媛为后,再选一个,只怕皇帝又是这个样子。半载等得起,一年也等得起,可她这身子骨只有她自己清楚,真由着他彻底放下这桩执念恐怕是猴年马月了。

可是眼下他实在没这个心思,倘若她逼他,便会适得其反。

“容我想想吧。”

太皇太后能说这话,便是把青岚的话听进去了。

傅祯没从这场行动中讨到好处,甚至领教了太皇太后言语间的震慑力,自是心中惶恐,又兼方才惹得阿婆咳了几遭,心有越发不安,连用茶饭的心思也没了。

至于被太皇太后罚跪的天子近臣王顺看他如此自伤,就给他跪下了。

他早就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这朝廷上是太皇太后做主,倘若太皇太后有意,无人敢驳。

那日圣人在击鞠场上摔月杖,他就劝过圣人,既然从前那位娘子已成过往,陛下就该往前看,这世上多的是解语花,总还会有合心意的人。再者说,堂堂皇帝有三宫六院,选后宜应顾及前朝,做好了这点,往后再纳几个中意妃子,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偏偏傅祯听不进去。他就要让顾家女滚出宫去!

彼时傅祯以让傅练欣赏星位为由,且对人说是傅练对星象感兴趣,便召见了太史令。这期间当然也没有任何不妥的事发生。

怪就怪在,傅祯给太史令写了一封手书“回首见佳人,禅院草木深”。

傅祯做太子时,读书便不喜欢这种清丽婉约又或带着些遗憾的诗词。偏是他亲自写下这种话,又赐给了太史令,这难免让王顺觉着疑惑。

圣心的确难测,可事出总有因。而这里头的因,不至于是那位陈家娘子,毕竟,那手书中的“回首”和“佳人”字眼,无疑是指向顾家娘子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毛骨悚然。

前头傅祯让人调了顾家娘子户籍,王顺以为这是陛下自从去东市见过陈娘子后彻底放下了,可是除了调取顾家娘子户籍外,傅祯就没了下文,眼下太史令得了圣人手书,多半是要借太史令之手,胡编个天象异常,于主不利的说辞,进而迫顾家娘子出家。

他不敢确定这事是否为真,却能火速报去了弘德殿,太皇太后亲自审问了太史令,之后盛怒。

王顺能留一条命在,那是太皇太后开恩。

于是,他又劝傅祯:“仆有幸侍奉陛下也近十载了,这些年看着陛下长大,越发清楚陛下知道了太皇太后的不易,如今实在不必为一介女子的婚配过分遗憾而与太皇太后失和。既然顾家女得太皇太后青眼,陛下不为别的,单是为着让太皇太后高兴几天,也不该不思饮食,倘若圣躬有了违和,太皇太后岂不又要心疼?”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傅祯再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他已和阿婆说得清楚明白,而他傅家也不差顾娘子一顿口粮,阿婆留她在宫里他不会再反对,只是别打旁的主意!

又过三日,不知情的媛媛照旧把新抄的佛经拿到正殿请太皇太后过目,依然得到了夸赞。

至于她想出宫归家的话,依然没胆量说出来。上次见到师兄,应该辛劳他给阿婆说一声接她归家去。想到这,她倒是很期待再见师兄一面。

恰逢傅楚楚也来了弘德殿请安,太皇太后便想着,既然媛媛和咸宜合得来,让她去珠镜殿陪着咸宜也是不错。

即便太皇太后深觉可惜,却也只能割爱。好在皇室之中尚有适宜婚配的子弟,她既喜欢媛媛,将来照旧给她相看郎君,往后还是一家人。

就在这时,青岚着急忙慌地进了进殿,行至太皇太后跟前,耳语几句后,已见太皇太后沉了面。

媛媛和傅楚楚相视一眼,很是识趣地退了出去。

傅楚楚叹道:“也不知又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送上来了。”

媛媛回眸看向从殿内退出来的宫婢,再想到方才太皇太后的面容,那颗心,又莫名其妙揪了起来。

弘德殿正殿的殿门被关得严严实实。青岚仔细说来:“原是郑国舅去平康坊进奏院送别灵州刺史,无意间听到了坊间百姓议论顾家的闲言碎语。想是……想是太史令早就料到会有这个结局,或是他受惊过度失了分寸……长安城中……这才生了这等谣诼。”

平康坊内的进奏院,是地方在京设的办公之地,坊内也有达官显贵之宅院,更有闻名全国之妓馆,倘各地官员知道了,不消一月,天下便知道了,而那些出入妓馆的人也会把消息散播得全长安知晓。

天家历来是万民表率,天子德行操守绝不可染瑕,所以傅祯做下的事,即便有错,也只能严格保密,唯一不让人说话的法子,便是赐死。而王顺是个内臣,一生所求不过是圣人宠信,自然不敢胡言乱语,留他一命也算安抚了傅祯。偏是百密一疏,太史令那里的火,终究是没有纸能包住。

太皇太后重新找出那张写着媛媛的四柱八字:壬戌、癸卯、丁酉和辛丑。

一刻钟后,她说:“去请皇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