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除了生死,其余皆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太史令因皇帝的一封手书便要断送了一个官宦女郎的前程,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便过意不去。他有良心,却又不敢抗旨,两难之际,又因此事要丧命,委屈之下,难保不生怨言。
或许因为他在太史局当值,窥探天机多了,自己的运数便差了,年纪轻轻成了鳏夫,尚不及再续,自己这条命也保不住了。唯有个侍奉他左右的妾室气不过,就算豁出了命,也要把这事捅出去。
人要脸面,当权者更在意这个。
“这事,是我操之过急了。”太皇太后着实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阿婆想怎么处置?”傅祯问到这里倍感疲乏。他知道阿婆的手段,如果当成小事来料理,并不需叫他来,既叫他来,那必定少不得让他表态。
无论谁表态,也不能把长安城里百万人口的嘴都封上。相反,越是封禁,越是说明天家欲盖弥彰。
这祖孙俩的日子才好过一些,莫要因为这样一桩小事处置不当,令君臣生疑。
太皇太后抬手示意他近前来,语重心长道:“皇帝握符御宇,居尊夷夏,却也不是样样都能顺心的。便是哪朝哪代,当了皇帝也不全能随心所欲。大卫既由你当家做主,便需得踏实经营,抓吏治,省钱粮,养甲兵,一应事务皆马虎不得。万事有思量,方是长久之计。——顾娘子的事,我要和你明说。”
傅祯心慌地听着,却是没什么底气地说:“说是给咸宜寻玩伴也未尝不可。阿婆意下如何?”
“皇帝是连咸宜也不肯放过?”
傅祯沉默不语。
太皇太后叹道:“若是咸宜能为君分忧,她兴许乐得晚上睡不着觉,我也不必请你来了。如今唯一破解之法,只有让顾家女入宫……”
傅祯急道:“那也不必让她入宫为后!”
“胡闹!”太皇太后道,“皇帝尚无皇后,我精挑细选了人入宫,你仔仔细细查过了她的四柱八字,却只让她进宫为妃,皇帝难道不怕礼部说破嘴皮,再让御史台彻查太史令之死!皇帝是觉着这事做得漂亮妥当,不足以遗臭万年,是吗?”
傅祯面色不虞。当皇帝当得这么不体面,实在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他依旧不肯接纳顾家女,便道: “早前阿婆已经更换了纳后人选,现如今再更换一次也无伤大雅,至于她,入宫为妃也算不得委屈。”
“哦?”太皇太后挑眉问,“皇帝有了心仪之人?”
“我……”
他养在深宫妇人手中,自是鲜少见外头的娘子,只那一位陈娘子入了他的眼,又在他肖想之际变成了一个妄念,缓了这么久依然耿耿于怀,他又有什么心思去找心仪之人!
“好了。”太皇太后耐心劝道,“我看她是个端丽娘子,也是个仁义心善之人,如何就入不得你的眼?往后的日子还长,倘若你放下成见去瞧她,兴许就不会这样说了。”
傅祯依然不肯答应。
究其根本,他怄气是因阿婆失信于他,又给陈家娘子定了“媚君之祸”的结论。这档口召顾家娘子入宫与他相见,如何让他接受?
阿婆埋怨他口不择言给顾家女下“家教不严”的评价,怎的就不想想陈家娘子的处境?更要命的是,他稍有不满,阿婆便抬出帝王之责来与他讲道理。哪家帝王做成他这不体面的模样?
太皇太后又道:“民间尚有纳妾之举,宫里也无人让你只有皇后一人,将来你看中哪个,欲收入宫中,她还能拦着你不成?再者说了,她做事心细,有这种人为你操持后宫,你也省心不是?不管怎么说,早熄此议,方是正道。”
连劝了三日,又有帝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傅祯这才千般不情万般不愿地应了下来,却也让太皇太后松了口,除了立后,把四妃之位一道补齐。
左右他不能如愿得到心仪之人,那么把谁收入宫中已无所谓了。
帝师讲过的制衡之术,他不是不懂,也不是不会用,不过是想在这帝王路上留存一份真心罢了。
可惜眼下这副光景,他倒不必再拘泥于是否真心,是否实意,是否两情相悦,只要对他有利,他都可收入彀中。那顾家不是有些功劳么?国朝之大,并不乏高门大户又劳苦功高者,他便择几位贵女入宫,有她们比肩未来的皇后,既能笼络朝臣之心,也能牵制未来皇后及其母家。
尚不待皇家有动静,京城之中的谣言已经演绎了数个版本,最流行的竟然是圣天子对顾家女一见倾心,以及顾氏女姿容秀丽让今上欲罢不能……这等“皇家秘辛”本不能在民间随意流传,眼下却成了百姓喜闻乐见之事,茶余饭后有了谈资,自然就越传越离谱,有“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之势,也应了那句天家之事为天下大事,这似乎也是平民百姓与天家连接最近的一回了。
顾家太夫人崔氏上了年纪,鲜少出门,竟也听到了一些说法,一时忧心忡忡。
“这古人说啊,‘穿井得人’。不说我们家三娘做不出这等荒唐事来,便是事关天子,他们竟也敢胡乱编排,想来不足为信。”顾家人劝她,“您啊,千万不能听信这些胡诌八扯的话。”
崔氏直摆手,坚持要进宫一趟。是真是假她尚且不论,却总得让她见到媛媛,前头顾恒受伤已让她忧心不已,倘若媛媛再有意外,她只怕活不过明年了。
“哎呦我的老天爷。”顾家人拦着她劝,“您不能着急,万一出个好歹,我们可怎么办呀。哦对了,喻家五郎不是在宫里当差?不如我让人先去喻家问问情况?”
众人好说歹说才把崔太夫人给劝住了。待顾家人登门去喻家时,喻柬之有刹那的疑惑。
他没想到宫外百姓之口竟如此骇人,即便是万乘之尊的天子也逃不过去,不禁切身体会到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威力。
前几日他总是辗转反侧,犹豫着要不要去顾家说一声“媛媛想家了”,如此,凭着崔太夫人的面子,把媛媛接出宫并不困难,既能免她一桩祸事,又能解圣人之忧。
然而事情转变过快。眼下他听说的是,太皇太后召见了礼部尚书和两位侍郎,正在议论后位人选以及圣人大婚的仪礼。
只是旨意未下,喻柬之不敢随意说话,便道:“媛儿在宫里很好,请崔阿婆放心。”
有了喻柬之的话,崔氏心里有了底。
“我说什么来着,咱们三娘是个心细的人,便是宫里的规矩大,也是轻易出不了岔子的。这下您尽可放心了吧。”
崔氏并不放心,坊间谣传的确不可靠,却也得明白万事不会空穴来风。是圣人中意媛媛还是媛媛仰慕今上,又或是其他,不管是哪样,于媛媛来说,均非妙事。崔氏现下所想,无非是把媛媛接回家来,是福是祸,让她守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才能踏实。
众人劝不住,顾家的马车便载着她往大明宫去了。
太皇太后得知她来,能想到坊中的流言蜚语到了何种程度。
郑国舅想的这个法子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比最初流传的实质真相要好上许多,相比听到天家和顾家的君臣之道,风流天子和绝代佳人的故事自然更为吸引人。如此迅速传播,倒为太皇太后选顾家女进宫为后提供了便宜。
只可惜,能解燃眉之急的传闻总归有缺漏,毕竟皇帝对顾家女无感,顾家女也非狐媚之人。
太皇太后一面悔之没有当机立断地选定媛媛,又一面悔之最初没开诚布公地和傅祯说清楚,以致这会两个老姊妹相见,她多少有些挂不住脸面。
既已定下了媛媛,太皇太后半句不提这事的滥觞,崔氏甫一进殿,她便把话说了出来:“我正要让人去告知你一件喜事。”太皇太后做好了表情,“可巧你先来了。”
崔氏先是一惊,想表明来意的心就暂且安静下来,转而问:“是有什么样的喜事,让太皇太后如此高兴?”
太皇太后笑得虽有些心有余悸,但到底是无法更改了,直截了当说:“你那孙女极好,我有心让她进宫——为后。”
崔氏断没想过太皇太后会有此心,一时怔愣,约么两个弹指后她方起身,推辞道:“她蒲柳之姿,又兼相貌平平,怎能做配当今天子?太皇太后莫要开这种玩笑。”
太皇太后抬手示意她暂且不要急着推辞,又道:“这样的大事岂能玩笑?你总是谦虚太过,叫你说,媛媛的容貌只是平平无奇?”
崔氏干干“哎”了一声。转而一想坊间传闻,崔氏不禁疑惑,不知是天家先有了这个心思还是有了传闻才让天家有了这个心思。
这时太皇太后又说:“且不论你我这几十年的情谊,便只说媛媛进宫这些日子来,我明眼瞧着,她是个端庄稳重的娘子。她和皇帝年纪相仿,又与皇帝见过数面,还一起击鞠……你又如何忍心让她错失了这个良缘?”
崔氏一时无言。
照说媛媛能成为一国之母,合该是她几世修来之福分,更是顾氏满门之荣耀。然而,一旦媛媛进宫为后,顾家便成了国戚,有边将立在少年天子身后,这皇位就能坐得更稳,却也不能不思虑着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毕竟这世上,向来不缺兔死狗烹之事。
另外,天家富贵之下亦有诸多不易,崔氏担心媛媛享不了几日大富大贵,却要承受宫里无尽的勾心斗角。
再者,她的儿妇早早过世,媛媛一直养在她的身边,便免不了操心起媛媛的婚事,京中多有优质郎君,她却有心把宝贝孙女许给喻家的五郎。
崔氏尚且不知喻柬之已成了皇帝身边的宠臣,自然也不会顾及喻晟的担忧。她只想着即便他二人在年龄上差了几岁,好在他们已经熟识。待顾恒再回京来,便是由顾家主动向喻家提及也无妨,只盼这两个孩子能携手到老。
谁成想这一切有了突然的转变。
崔氏也不乏悔意绵绵,从前她数次见喻家五郎,却因为媛媛年岁小没有及早张嘴说定这件大事。此刻太皇太后有心给媛媛做媒,她若提及喻家五郎,那必定是有辱天家,伤及喻家,损及自家,当真是愚蠢至极之行为。
太皇太后见她犹豫不定,又想到坊间传闻过分夸张,便也顾不上老姊妹的心情了,只问:“莫不是你嫌皇帝当不得你的孙女婿?”
崔氏当下一慌,立刻站起身来,却依旧是作难地道:“岂敢岂敢?”
青岚适时走上前去,扶着崔氏重新坐下,又冲太皇太后道:“崔太夫人本是来和您说体己话的,哪成想您就说了这桩喜事,还不能容人反应片刻?”
太皇太后随即笑起来了:“怪我怪我。”
崔氏不得不陪笑,先是无奈,其后迅速调整心绪,尽快接受这个事实。
太皇太后又冲崔氏道:“你舍不得她是人之常情,却也不过是晚上一二年的功夫,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这件事啊,你不能再推辞了。”
太皇太后言辞恳切,崔氏的确不宜再多说什么,假如真有明旨下发,她依旧拧着,不单是伤了老姊妹的情分,连君臣之义也伤了。
“此事涉及诸多仪礼,便是我们想委屈了两个孩子,世人也不允许。”太皇太后应承她,“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媛媛能入主后宫,又得太皇太后看重,崔氏有什么不满足呢?
思及她的憾事,未必就是媛媛的憾事。那么,今上是否真的属意媛媛,是否能敬她爱她?
罢了,往后的日子还长,便是有情,又有哪几个能做到天长地久?若是无情,也不至于无一丝一毫的日久生情罢。
她能做的,是让媛媛能在这桩姻缘里多用一份情,多尽一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