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阿婆——”

媛媛得知祖母进宫,小跑着往正殿来。许久不见家人,她心情雀跃,往日的端庄竟霎时没了。

崔氏见她往怀里扑来,也想抱她,此刻却是急着推开,又用眼神提醒她注意仪容。

媛媛意会,羞赧地直起身,仔仔细细给太皇太后行礼。

太皇太后不以为忤,反而乐意看她这副天真模样。女孩子家嘛,又是青春年少的好年岁,多些活泼可爱,才是正常。往后媛媛更加熟悉了宫里的环境,也就不会像从前那样有诸多拘束,想来皇帝会喜欢上她。

太皇太后和崔氏说定了大事,也同意崔氏携媛媛出宫归家,只管等待封后的诏书。

尚不知情的媛媛已经约定了和傅楚楚一同击鞠,虽欢心于能回到家中得自在,却难免不为此深觉可惜。

“这次是我食言了。”媛媛拉着她的手说,“也不知我这一去,咱们何时能再见?”

傅楚楚心大,但也被这恼人的情绪带得难过,上次她这么不舒坦,还是先皇后和先帝驾崩的时候。

“崔太夫人不是常进宫来吗?”傅楚楚盘算着,“届时我和阿婆说想你了,就把你宣进宫来,咱们一样能在一块说话。”

媛媛快速点头,又悄声和她道:“你不是想看宫外的风景吗?如果你哪日真出宫了,一定要找我,咱们去逛东市,再去西市的胡姬酒肆吃酒。”

这下傅楚楚的离愁别绪被消弭了不少,琢磨着她的话,忽然信誓旦旦道:“这个好说!”

媛媛走后,云舒在偏殿整理她留下的物品。她虽不是什么高阶宫人,却也了解官宦女郎入宫的路数。依着这些日子她在宫里的恩宠,哪怕不是被赐婚,也该得些赏赐。眼下既不见顾娘子带走这些恩赏,也不知她有何过错,却突然离去,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青岚来寻她时,她也不敢问媛媛为何突然出宫,而是问:“顾娘子用过的东西要如何处置?”

青岚看她把这里收拾得齐整,心下满意,不忙回答她的话,反而问她:“你可愿意侍奉顾娘子?”

在万千宫人里,云舒顶多算是普通,当什么差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哪还谈得上愿不愿意?眼下顾娘子已经出宫去了,听了青岚这话,她便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青岚拉着她坐定,云舒却极为不自在,青岚微一笑道:“你不必慌,听我细说。”

云舒乖觉地答应了一声:“哎。”

太皇太后恩赏人,没必要同她一个小宫女说清楚。不光凭着媛媛进宫服侍一场需得有赏赐,单单是论及太皇太后和崔氏的闺中之谊,也不会委屈了顾家。

媛媛出宫归家,果然应了傅祯那句话,让金吾卫护送。

媛媛一路上靠在崔氏怀里,伴着辘辘之声和哒哒马蹄音,迫不及待地和阿婆说着宫里的所见所闻。大约是顾及着金吾在旁,她的声音并不大。

太皇太后待她好得不得了,常常让她觉着受宠若惊;咸宜长公主是个急脾气,总和她拌嘴,可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六大王爱吃甜食,宫人不许他多吃,他就百般讨好;哦对了,她师兄居然是圣人身边的千牛卫大将军……

媛媛越说越兴奋,又来了句:“从前阿兄被封为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我觉着阿兄神气的很,现在再看师兄,比之阿兄还要小上三岁,已经是千牛卫大将军了,竟是半分也没炫耀,倒是我没见识了。”

崔氏起先是笑着听她说话,然而得知了喻柬之的转迁经历,忽然僵住了脸面,似乎那眉眼间的褶皱都被冻住了。

她立刻有了和喻晟一样的担忧。此刻庆幸没在太皇太后跟前提喻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老姊妹的情谊是少不了的,可君臣之礼更需遵守,在上位者的心思也需得揣摩。

果然姻缘讲究时运。才刚在宫里,崔氏惋惜顾喻两家不能结秦晋之好,这时便没了这个心绪。

崔氏垂眼看着媛媛,想到宫里不日便下诏封她为后,一时为她能拥有无上尊荣感到高兴,一时又因她即将离开自己身边嫁做人妇心有不舍。

媛媛看阿婆似在在沉思,便坐直了身,问:“阿婆怎么了?”

崔氏扭头看她,却是问:“听你说了这么多人,怎么不提圣人?”

圣人……

媛媛摇头道:“圣人担国之重器,握符御宇,君临天下,哪里轮得着我胡言乱语,将来史官执笔,自有他们的评断。”

崔氏抬手点着她的额头道:“阿婆是问,你进宫这么久,可有见过……见过陛下?”

怎么没见过?不光见过真人,还见识过他的小气,也知道他好面子。还没怎么样就给她定了个家教不严的恶名,幸好太皇太后火眼金睛给她正了名。还有,圣人明明烫伤了手,却硬撑着不喊疼,若非太皇太后坚持让她去送药,他指定忍住龇牙咧嘴抵死也不吭声,好像上苍赋予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能缓解疼痛似的。

“媛儿?”

“哦……”媛媛回神,讪讪一笑,“上个月有幸和圣人下场击鞠,不过……”

方才在宫里,太皇太后也提及了这事。崔氏像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一样,乐于听皇帝的事,既然太皇太后给了她准话,此刻她便急于知道下文,追着问:“不过什么?”

“不过,他输了。”

崔氏笑出声来,攥着她的手道:“是圣人开恩有意让着你罢。”

媛媛靠在崔氏肩头,如实道:“圣人开恩不假,可他的确是输了,且是连输了两场。”

媛媛不知傅祯的真实心思,彼时所见的确如此,转述给崔氏,不禁让她认为皇帝倒也有几分怜香惜玉的胸襟。转而又是一笑,圣意向来高且难问,只是打了一次击鞠赛,她便这样乐观地下结论,未免太过肤浅。

可她终究自信,她的媛儿是个极好的人,即便圣心再难测,将来皇帝总不至于不顾夫妻情分对她不闻不问。

顾家的车马辘辘而行了大半个时辰,至亲仁坊十字街东北角的顾宅大门外停下。

婶母王氏已然等候在门外,眼瞅着金吾一道前来,忙叫人引去正厅吃茶暂歇。金吾还要赶回宫去复旨,说了客套话便走了。

王氏看着崔氏道:“如今三娘回来了,这下母亲能安心了。”

崔氏亲手拉着媛媛下车,自然是心情愉悦,奈何她担心王氏在媛媛面前把长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谣言说漏了,忙给她使眼色。

王氏明白分寸,就道:“自从三娘进宫,母亲隔三差五念叨,我们知道三娘要回来,一早就采买下了三娘爱吃的饭菜。——天气热了,蚊虫又多,快别在门外站着了,母亲来去宫中一趟,想是疲累不堪,先进屋歇息。”

王氏膝下无女郎,媛媛母亲走得早,尽管崔氏身子骨硬朗,却也难以顾及这么多孩子,因而先头是王氏照看着长房的两个女郎,直至二女出嫁。媛媛是长房的幺女,平素乖巧,自然讨众人喜欢,婶母也拿她当心头肉。

此刻她一边吩咐着人去备热水给三娘沐浴,又一面让人去叫自家的两个儿郎,稍后一家人用晚膳。

顾家其乐融融之际,紫宸殿内却静得能听到落针声。

今日傅练从杨太妃宫里用了晚膳,之后就跑回了紫宸殿,不待内臣给他掀正了竹帘,他便钻了进去,惊疑地问傅祯:“陛下听说了吗?”

此刻王顺不在殿里,内臣冯全在御案旁捧着棋谱,傅祯一边捏子一边照着棋谱落子,完全没搭理他。

冯全皱着脑门给这小祖宗使眼色,偏是傅练直接忽略了他的好心,又喊了一声:“陛下?”

傅祯嫌他聒噪,却也撩起眼皮看他,随即又把目光沉在了弈棋上。

“陛下——”傅练干脆蹲在了他对面,直接道,“臣听说顾娘子归家了。”

话音一落,傅祯猛地把棋子掷在了棋盒里,清脆的棋子互碰声音骤然响起,唬得冯全一哆嗦,他却不敢合上棋谱。

朝廷尚无立后的明旨下发,杨太妃也不会多言,因而傅练只知道媛媛出了宫。他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忽然就觉着有些……发空。嗯,发空,大概是这个感受吧。

可他能明确的一点是,陛下应当认为这是个好消息,这才急着回来告诉他。不过,陛下这模样看上去不像是听到了好消息。

傅练懵了。

恰逢王顺掀帘入内,看这架势顿感不妙,忙笑呵呵上前:“今日杨太妃宫里备了什么膳食?六大王可是要再用些?——啊……陛下还没用膳呢。”

这会傅练老实了,改口问傅祯:“陛下怎么不用膳?”

傅祯连续几日都没胃口。起初他本想着顾家女出宫他能高兴,偏是现下情况变了,她出宫后就距离两人大婚越来越近,他能有食欲才怪!

凭白去污蔑人,的的确确是他自己做错了事。可是阿婆明明有别的法子解这个局面,却依旧让他纳顾氏女为后,明里说是让他懂得权衡利弊,实则就是阿婆喜欢顾氏女,借着这事要让他明白,即便他是帝王也不能随心所欲,做错了事,就算有人给他担,甚至有人以死谢罪保全他,那他也不能全无波及。

他理亏在先,又拗不过阿婆,这才勉强应下了。

傅祯在极力稳住情绪和稍有不慎便失态的边缘徘徊,赶上傅练来多嘴,他的火气就如同星星之火被风一吹,“轰”的一声就翻腾起来,烧的他头晕目眩。

他斥傅练:“你整日总乱跑什么?”

语气凶狠,神情骇人。

傅练皱着眉,张着小嘴,一时哑然。

傅祯坐直了身,冷声问:“跟着齐王的人呢?”

王顺还没回应,他已经下了令:“诱主丧志,侍奉不周,各杖二十,罚入掖庭。”

傅祯待这位小兄弟各处用心,偏是今日,陡然要处置他的人,不光傅练茫然,王顺和冯全也惊的无措。

傅练居然胆大包天道:“不要!”

“放肆!”

王顺急得直咬牙皱眉。他何尝不知这群人是被迁怒,就要上前拉住傅练,偏是他已经撩袍跪了下来。

“陛下不要!”傅练的声音由委屈变成了哽咽。

皇权的施展被太皇太后压制,傅祯没胆子去分辩,可皇权的施展被齐王阻拦,傅祯断不会妥协。

“奴子们有错当罚,齐王可不要失了身份体面。”

他这会知道提醒傅练顾及身份体面,却不记得他曾不顾身份体面地出宫私会陈家娘子的事了。

傅练据理力争: “可他们……无错。”

他这样顶他,傅祯显然气急了,冲王顺道:“你还愣着做什么?——一群轻狂奴子,拐带着朕的齐王没了规矩,留他们作甚?”他说着,已经推案而起,边往外走边道,“让紫宸殿所有人都去观刑,看日后哪个还敢放肆!”

虽说这几人都是紫宸殿的人,可他们陪了傅练三年。皇家虽有亲情,却是不多,奴仆侍奉主子,那是实打实的真心,因而主仆之间的信任就很牢固。

傅练哪忍心让他们受无妄之灾,张嘴求情,却是无果,看着他们被打得由龇牙咧嘴到闷声忍痛,再由皮开肉绽到半死不活,当场就哭了。

咸宜长公主早与他说过,陛下是天子,我们是臣子。可是他年纪小,尚且搞不懂这些君臣之礼,只知道陛下待他好,他要什么,从来没有不许的,渐渐就习惯了这份天恩。

时至今日,他才对天子和臣子之间的区别有了实质性的感受。

紫宸殿闹哄哄之后恢复了平静,傅祯见傅练的一双眼睛红肿着,抱着枕头缩在榻里不发一声,又有些后悔下手重了。

然而这通斜火已发出去了,他又不大好说吓着他了,只得道:“先帝去得早,我既是长兄,少不得为你着想,如今你到了读书的年纪,不要总是贪玩乱跑,过些日子,给你请个先生,正式读书。”

傅练的心更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