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媛媛欠着喻柬之一幅画。
媛媛起初学画,先是描摹山水,之后涉猎花鸟,三年后又学着画人。师父是个极严厉的人,从不轻易把夸赞的话说出口,却有数次皆是褒奖师兄在丹青上有天分。也不知是她真的没天分还是因为师兄的天分太高,总之她学画数年也没捞到过师父一句好话。
偶然一次,她听师娘带着埋怨的口吻冲师父说:“你未免对你的关门弟子太过严苛。媛儿才多大,让你指责的什么也不是,为人师者,实不可取。”
师父只顾着剔去兔毫笔上翘起的毛,完全没有理师娘。
其实不用师父出言反驳师娘,媛媛也能猜到师父的想法,别在他这里提什么高门小娘子,能得空学丹青的人都有些家底,若吃不了这份苦,趁早从他这滚!免得将来坏了他名声!
即便师父总斥她,可师父到底没有放弃她,这就让她有了一种“她画的不好,但也不差”的厚颜安慰感。
有没有天分暂且放在一边,哪怕是画工拘泥于理论毫无个人特色,她掌握了要领也是能博人一乐的。毕竟,她早从描摹中揣度出一些领悟,独自创作并不成问题。
既然早前答应了师兄,这次从宫里出来,媛媛便着手此事,眼下已经把线稿绘好,只差着颜色和装裱了。
她也不知为何会在听到祖母和父亲的对话后,先跑回来翻看这一遭欠账,反正她就是觉着她应该翻看。
愁楚地在案前坐了半晌,媛媛慢慢觉察出来,从前她自知在丹青上逊于师兄怕他笑话,这才犹犹豫豫地动笔,眼下却是忖度出味来,这画,她不该再动笔了。
毕竟,那是喻柬之要的人像。
不知情的时候不觉着有任何不妥,就在方才,她才谨慎起来——倘这种事传出去,对她不好,对师兄也不好。
可是那是她早就应下的,为了庆贺师兄冠礼的贺礼。
这么个简单的事,居然成了她这辈子第一个面对的难题。少女真挚又敏感的心思,上不可告长辈,下不可语侍婢,着实憋得她难受。
“娘子,就要到戌时了。”婢女提醒她。
媛媛一动不动。
婢女不知她这一趟怎么了,愣了片刻后,上前劝道:“这作画啊,一向是个麻烦事,娘子应承喻师兄的画已经耗费多时,便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不如娘子明日再画吧?”
媛媛忽然伏在案上哭了。好容易镇的纸就这么毁了,那上头的人像线稿也就白费了,让师父知道指定又骂她暴殄天物。
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现下就想哭,痛痛快快地哭。
忽然召她进宫,又忽然让她出宫,再忽然让她嫁给皇帝,她如何受得了啊?
前头咸宜长公主问她,长安城的郎君们生得俊吗?
彼时她不敢答。现下想想,她师兄可比傅祯俊多了。
师兄俊是俊,可她当日在御园里不也盯着那位少年看得移不开眼?
想到这里,媛媛越发觉着害臊,更觉着自己肤浅得很,一时控制不住眼泪,居然把眼睛哭肿了。
崔氏跟着熬了大半夜,得知她哭累后就睡下了,这才放了心。
女儿家面皮薄,骤然听到要嫁人,总归有些不常见的情绪。崔氏觉着她这样哭上一场,化了心里的郁闷,并无不好。
翌日一家人用朝食,媛媛一双杏眼依然肿着,从弟顾煦问:“三姊姊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王氏当即指着他的食案道:“今日有你爱吃的藕片,你多吃些。”更是给他使眼色。
场面尴尬,顾煦一缩脖,不敢再说话,闷头端起一碗粥往嘴里送。
媛媛没了母亲,父亲又无妾室,崔氏碍着前几日接她归家时对她有所相瞒,便让儿妇王氏劝劝她。
王氏过来时,媛媛正靠在窗边的凉榻上发呆。王氏近前去,她听到脚步声,疲惫地看向婶母,王氏就问:“三娘在想什么?”
媛媛停顿了片刻才问:“婶母也知道我的事了吧?”
王氏淡然一笑,拉着她的手道:“女儿家大了哪有不嫁人的?你大姊姊和二姊姊都已经当娘了。”
她没有因为家人瞒着她才闹脾气,也没觉着嫁人会让她羞赧。
相反,媛媛已经见过两个姊姊嫁人,也见过阿兄娶妻,如今她到了这个年纪,对男婚女嫁并不抵触。
只是,媛媛想起傅祯来,单凭他那一张脸,又仅仅是见过几面而已,根本不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地把一身磊落交付出去。
他是君王,是天下之主,掌天下之事,将来还会有诸多宫妃,更是有天下万民要看顾,对她当然不会用尽心意,也根本不会把一颗心都给她。
早前她从话本中偷看到的那些能引来万千女郎追捧的男女佳话,想来也只是因为人间事实不足够尽如人意,这才想从那些故事中聊以安慰。
然而太皇太后已经选定了她,听阿婆的意思,礼部已经议好了大婚的章程,只等父亲回到京中,便要遣使来家走繁琐的纳后仪礼流程。
媛媛恍惚于才从兄长的伤势好转中有了放松,就被稀里糊涂地留在了太皇太后身边,眼下才回家几日,就要嫁人了,她的夫君竟然是当今天子。
她没有半丝兴奋,却是害怕更多一些。
傅祯的的确确让她感到害怕。从第一次面圣,她就怕他。他说她缺少家教,她心里就有了疙瘩。然而他要纳她为后,她不禁扁了嘴。
“好孩子,”王氏搂着她,也不再顾及她是个不通人事的小娘子,只劝她,“世间之人,皆为肉身凡胎,有七情六欲,于情爱一事上往往鲜克有终。好在人总是有余力的,多用一份情,多尽一份心,总是错不了的。”
媛媛偎在婶母怀里,没有应声。
“往后进了宫,侍奉陛下,更应如此。”
高门大户的女郎虽或多或少有骄矜之态,却总是会被教导往后嫁做人妇要侍奉舅姑,相夫教子,做得一个孝顺儿妇,做得一个贤妻良母。媛媛自然也要经历这些。
可傅祯是天子啊。
媛媛想到这,总是不能平顺心绪。
王氏大概意识到了她的担心,便握着她的手说:“当今圣上十岁登基,便是因为先帝与先皇后感情甚笃。先皇后诞育六皇子时血崩离世,先帝伤心过度,没多久也就跟着去了。”
这话媛媛曾听太皇太后身边的青岚说过。
她坐起身来,看着婶母。王氏抬手往她脸庞触去,把几根碎发别于她耳后,又道:“父母如此,儿郎也不会偏离太多。”
媛媛两道柳眉微微颤着,忽地想起翁翁和阿婆,父亲和母亲,以及叔父和婶母,皆是恩爱夫妻。
爷娘言传身教,子女耳濡目染,这便与家风一样,骨子里就有了这样的规则。
思及这里,她心中的疙瘩微微消解,倒是对未来的既定姻缘有了些许期待。
正如喻柬之父亲所言,平民百姓之家娶妻尚且需要官媒说亲那天子娶妻更需得有诸多章程典礼。
这头一桩便是祭告天地。
傅祯对媛媛并无好感,奈何天命大卫掌管中华,如今他为天下之主,自然不会在这事上任性胡为,竟是揣着一颗诚心祈求天地神灵护佑。
接下来是临轩命使。
礼部依循旧例,择定正使和副使代天子至顾家进行六礼风移。
国朝是少主登基,太皇太后临朝摄政,又因先帝驾崩之初,朝事不稳,是以太皇太后母家和先皇后母家许多人皆在朝中担任要职。兼之前次国舅郑得于进奏院闻听谣诼,此次天子纳后正使便择定了郑得,副使为宗正寺卿——傅祯前次出宫去探望的四叔祖陈王。
这日,傅祯于紫宸殿正殿外,正使与副使同在,侍中宣读制书:“纳镇国大将军、凉州大都督顾林生三女为皇后,命公等持节行纳采礼。”
早在前一天,顾家大门外右侧已搭建了临时休息之帷帐,纳彩当日,命使于内暂歇,待顾林生出门相迎,方入内宣读制书。
国朝大儒撰写的制书自是无可挑剔,世间女子难以求得的堂皇文字在此刻被宣读,比之天籁之音也略胜一筹,但媛媛却越发觉着天威赫赫。
之后,媛媛受制书,再之后,顾家回表,谢天子恩宠,以示同意这门婚事。
有滔天权势压下来,倒也无人敢不从。
接下来问名、纳吉、纳征、告期有序进行,每一次又有命使宣读制书,顾家则依制书内容,一一回表答复。
与民间百姓不同的是,天子纳后,需得有册后仪式,而这场仪式,需在顾家举行。因着册后仪式重要,宫里除了要告庙,还需一次临轩命使。
太皇太后得知侍奉媛媛的云舒性子沉稳,此次便调她入尚宫局,任司记司女史,近身侍奉皇后。先头青岚找到她时,她哪料到会有这桩美差,自是一百个尽心尽力,媛媛见到她来,当然也是喜不自胜。册后这日,媛媛便由着她和尚服局的人给自己佩戴宫中送来的衣冠。
除了云舒,来顾家的宫中女官还有尚宫局的杜尚宫、最初引领她逛御园的许尚仪以及专门给她送衣物的郭尚服,虽是规矩森严,好在媛媛此前见过她们,紧张的心绪便回落了一些。尤其宫里向来有不成文的规矩,尚宫直属皇后,这样一来,杜尚宫越发对媛媛尽心。
稍后杜尚宫引导媛媛出阁,媛媛立于庭院之中,朝北跪拜。正使郑得方宣读皇后册文。
“易阶乾坤,诗首关雎,王化之本,实由内辅。兹尔顾氏,门袭钟鼎,幽闲表质,柔顺为心,宜肃承宗庙,师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册尔为皇后,于戏,敬之。”
当她接过象征国产最尊贵女子的皇后玺绶时,两肩像是挑起了千斤担。此刻她不是恐惧,也不是虚心,而是真真正正,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责任。
大概是过于紧张,又兼此番进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父亲,媛媛就想找他说说话。然而她才一露面,顾林生就要下拜。
“阿爷?”媛媛上前欲托住他。
“殿下!”
媛媛闻言一愣,当即眶中蓄泪,声音发哽:“可儿还是阿爷的女儿啊。”
他却守着规矩道:“国礼与家礼有别。”
原是高兴的日子,媛媛本知不该落泪,偏是那泪水难以控制。
“成婚在即,殿下莫要做此等儿女之态。”
媛媛这才迅速眨了眨眼,把眶中晶莹忍了回去。
“……媛儿,”顾林生到底也没忍住,宽慰道,“我的媛儿长大了,眼看着要嫁人了,你母亲地下有知,必会高兴的。”
媛媛垂下头,迅速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
除了仪礼中的教诲,顾林生此刻又叮嘱她:“尔往禁中,侍奉圣人,友睦妃嫔,一切小心。”
“是,儿谨记父亲教诲。”
天子乃万乘至尊,本该像民间男子亲至女方家迎娶妻子的仪礼,会命使臣代替前往顾家迎皇后入宫。
国朝风移,男女成婚在傍晚。秋日的晚霞挂满天时,在顾家的一系列礼节终于走完,皇后仪仗、奉迎使臣、文武官员等出了顾家大门,一路浩浩荡荡赶往丹凤门。
傅祯着衮冕坐于朝堂之上,五品以上官员则有序立于朝堂东西两侧,宫女、侍卫也肃静站立。另有文武官员立于丹凤门外迎候。
待皇后重翟车入丹凤门,钟鼓乐起,一路过御桥,穿含元殿和宣政殿后,方至紫宸殿。
紫宸殿外,已搭建了一座临时的皇后寝宫,许尚仪跪请皇后降车,杜尚宫又导引皇后至寝宫中整理仪容。
云舒似是看出了她的紧张,临出帐前,壮着胆子上前安慰:“今日殿下大喜,切莫有旁的思虑。”
媛媛看着她,她又把仪礼安排说了一遍:“稍后杜尚宫引殿下至大殿外,便会由陛下亲引殿下至帷帐中。”
媛媛头上戴着花钗十二束并两博鬓冠,压的脖颈直发酸,此刻轻轻点头也有不适。天子大婚,乃国朝大典,许多人为这两人的婚礼怕是要跑断了腿,别说这会脖颈发酸,就是疼,她也得忍着。
杜尚宫请皇帝降座礼迎,傅祯于门内东面揖后以入。掌扇的宫人撤去眼前的障碍,媛媛再一次见到了傅祯。天子衮冕加身,是最隆重的礼服,可惜那额前的琉珠遮住了他的神情,而他在密密麻麻的仪礼细节中也没空看她一眼,便与她一道进入帷帐之中。
两人依着礼仪而立,又有数不清的步骤要进行,服侍的宫人更是有条不紊地换了数位。
同牢合卺礼,帝后结发,等热闹又繁杂的仪礼结束后,天上的星子闪耀得人眼晕。
帝后二人各自换上常服重新进入帷帐之中,宫人们才松了口气,而傅祯和媛媛却于榻上枯坐了良久。
这会媛媛脖颈不酸,腰却酸了,只是未听他说一句话。她侧过脸去,捧着那两缕被红绸绑住的头发给他看,傅祯终于开口:“皇后收着吧。”
“是。”
媛媛妥帖收好了那代表男女初婚且寓意永结同心的二人头发,再回头时,他已自行解了外袍,直看得她两道眉毛如蝶翅般轻颤,想转过身去,又觉着转过去才是失礼,只能软着脚走上前去,道了句:“妾为陛下宽衣。”
他金尊玉贵久了,便是连除衣这种小事也不大熟练,而她已经开了口,他就由着她帮他把外袍脱了。
不光除衣做得生硬,面对新婚妻子,傅祯的手脚也不麻利。这门婚事,实属他咬牙应下来的,自然对她没有过多的想法,因而这个档口免不得会有窘迫感,继而这股窘迫感带累着他又想起娶她之前的难堪,随即化成了一股焦躁情绪。
为了缓解这份不适,也是为了初次体验所谓的人间喜乐,他总得做好准备,只是他居然像挺尸一样横在了榻上,一动也不动。
媛媛见他不动弹,就陪他一道挺尸。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困意袭来,媛媛不知就此睡去是否失礼,思来想去也只是没话找话:“陛下的牙,长出来了吗?”
又是一件让他发窘的事!
床榻猛地一动,傅祯半支着身子俯首看去,见她微张着樱唇,一双手攥着锦被,像是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胸腹间积压的郁闷就没发出来。
床榻又猛地一动,是他重新躺了回去。
已经过了中秋,夜里有些冷,帐中却是烛火明媚,暖意融融。明明是暧昧十足的气氛,偏是喜榻上的二人安静的很。
二人又僵了片刻,傅祯说:“夜深了,皇后也累了一天了,早些睡吧!”
话音一落,媛媛如蒙大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