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皇帝大婚典仪后,依然有一些后续仪礼要进行。
因着宫中并无皇太后,是以帝后至太皇太后宫中谢恩,之后皇后又于皇帝宫中谢恩。再之后,内外命妇至皇后宫中行礼,而百官则上表庆贺国朝喜事。
礼乐有序,半点也错不得。
众外命妇至皇后所居的含凉殿参拜完后,已接近午时。
稍后,崔太夫人随一种外命妇退居含凉殿外,便由内侍引领,预备出宫去。崔氏本已到了宫门口,又被急着赶来的云舒唤住:“太夫人,皇后殿下请您至殿内一叙。还请移玉。”
崔氏略带思虑地看了看她,云舒就道:“太夫人无需顾虑,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她这才又往含凉殿去。
媛媛明知需在殿内等候即可,却还是站起来两次,隔窗向外看。
尚仪局的许尚仪被暂调至含凉殿侍奉,算起来,媛媛与她称得上是故人。概因殿中无其余侍者,许尚仪也并未提醒她于此安坐,甚至几次出殿帮她去看。
不多时,许尚仪折返回殿,喜报道:“殿下,崔太夫人来了。”
媛媛正欲起身,却在看到许尚仪挑起眉梢后于位子上坐定。
崔氏已过花甲,人却硬朗,然则进殿后又给媛媛行礼,她终是于心不忍,上前托起祖母。
崔氏却坚持行了礼,之后才依言坐下。
云舒端来茶汤,捧至崔氏跟前,含笑道:“殿下记挂太夫人,一早就让人准备好了您爱喝的茶,湖州紫笋。”
湖州紫笋乃国朝贡茶,除供皇室饮用外,亦有朝臣得到御赐。顾林生在外为官,屡建奇功,顾家自然就有了赐御茶的恩宠。崔氏不仅得益于儿子有了诰命之封,嘴也被湖州紫笋养刁了。
崔氏道了谢,却捧着茶不喝,只是不错眼地看着媛媛。从前媛媛也贴花钿,偏是今日,崔氏越看越挪不开眼,只觉那抹红艳要闪进她的心里去。
她的另外两个孙女嫁于别地,虽日子过得平顺,却已数年不见。眼下媛媛进了宫,即便宫规森严,却终有再见之日,于她而言,也算安慰。
这时,媛媛看向许尚仪,许尚仪意会,连同云舒,一起行了个礼,便安静地退出去了。
媛媛站起身来,崔氏也欲起身,已被媛媛按着坐下,又急着告知:“这里只有我,阿婆不必拘谨。”
“……殿下。”
媛媛摇着头道:“天家礼多,婚礼虽有序进行,于我来说也是仓促得很。在家时,不能给阿婆尽孝,如今又要累阿婆给我见礼,当真是难为人的很了。”
崔氏不禁开解道:“殿下此言,倒是为难我了。殿下是大卫皇后,一国之母,理应安受。”
她家中也有仆婢,逢年过节,有他们的祝祷,她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妥。虽知国礼与家礼有别,可这几日见多了头发花白的内外命妇,尤其连颇得太皇太后宠信的杨太妃也来拜见她,实令她心中难安。
从前她猜测朝臣对着少年天子山呼万岁会别扭,此刻自己有了这份难,倒是很想了解傅祯的心情如何。
他自小便是帝后捧在手心里的皇子,两岁就有了储君之位,十岁登基称帝,哪里会有她这份不自在。她若问他,恐怕要被他指责担不起国母这份尊荣,他为人君,受人臣之礼,天经地义!
媛媛自行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了家里的事:“阿爷离京的日子定下了吗?”
“三日后就要走了。”
媛媛大为遗憾道:“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阿爷。”有了兄长中箭一事,她倒是盼着父亲能调回京城任职,哪怕是个闲散职位也好,往后也不至于军功太过而引来君王的疑心。
崔氏见她过分关心家里,不免提醒:“殿下记挂着将军,乃人之常情,可将军在外也是为了保家卫国,以报君恩。战场上的事自有将士们顾及细节,殿下有这许多思虑,凭白伤神罢了。”
媛媛怔愣良久方道:“是。”
“殿下既已入皇室,往后顾家若是有喜,殿下能锦上添花便是顾家荣宠。若是……”崔氏停顿了一瞬,拉着媛媛的手,“若是顾家逢难,殿下也需先顾及自身,等闲莫要施以援手。”
“……阿婆?”媛媛惊诧地看着她。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坚持道:“顾家一门荣耀,至殿下成为皇后便是登顶。往后的日子,谁能保证一路平顺?可是只有殿下安然,顾家才是国戚,一切事宜方能便宜。”
这话说的实在又残忍。阿婆教诲,媛媛只得应:“是。”
傅祯居尊夷夏,媛媛嫁给他,没几分欣喜,反多了诛心的感觉。
是了,至亲至疏夫妻嘛。
她既已进了宫,万事也该看开些,整日惶恐,不是长久之计。
“对了,”崔氏问,“陛下……待你好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崔氏本知这些,更知圣宠难得,即便是有,亦非长久稳固,然而事关她的宝贝孙女,便会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平民百姓之家,新妇才一进门,也没几个为难新妇的舅姑,于新郎君来说,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自然也不会亏待了新妇。
皇家为万民表率,又极注重体面,自从迎她入宫,傅祯倒是收起了从前的小性,对她还算敬重。
媛媛不祈求他能偏宠甚至独宠于她,而她自认也没这方面的天分值得他这样做,便只祈祷上苍护佑,两人能好好过日子,这样,顾家也能长安。
祖孙俩说了许久的话,后由青岚来请,崔氏又至弘德殿见了太皇太后,再之后方出了宫。
晚些时候,傅祯又来了含凉殿,今晚他照旧在榻上挺尸,媛媛也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
然而半夜时分,媛媛从冰冷中醒来。她迷迷糊糊坐起来,又迷迷瞪瞪望去,竟是傅祯卷走了大半条被子,却是连两条胳膊都露在外头。
他这睡相……媛媛默默叹了口气。
她的感觉里,君王该像庙里供奉的神佛一样,或慈悲相或正直貌。然而事实时,君王也是肉身凡胎,白日里看他一副举止有礼的模样,睡前也规矩得很,谁知睡熟了却是这德行。
媛媛揉了揉眼睛,随即伸手拽了几下被他压在身下的被子,均没拽动,又看帐外守夜的宫人已经歪在了长案上,似是睡着了,干脆也不让人另取被子来,而是朝他怀里挤去。
这一下,就把他闹醒了。她则是有些赧然地再度坐起,双臂抱膝,小心地看着他。
傅祯睡眼朦胧,见她如此,强打着精神坐了起来,瓮声瓮气问:“怎么了?”
“……妾身上冷。”
他先是皱了眉,随后抬起胳膊拢着她重新躺下,连她身后的被角都掖得严实。他有这习惯纯粹是让夜里不老实的傅练给逼出来的。只是他的确太过困倦,掖被角的手尚没收回去,媛媛便又听到了他平缓的呼吸声。
有了棉被,又有了他的怀抱,媛媛不光暖了身子,脸都红得发烫。
殿中有微弱的光,穿过红色帷幔打入榻中,已十分昏暗。可帐上悬挂的银质缠枝香球里隐约会透出红光来,像眼睛似的看着他俩同床,怪不好意思的。
她已不是头一次不好意思了,尚寝局的人在大婚那晚就候在外头,这几日也一次不落地在她这留了人,据说有彤史负责记录天子燕寝和嫔妃进御之事。她骤然听说时,汗毛都竖起来了。
媛媛想到这就没了睡意,睁开眼,对上他的睡颜。
浓黑的眉,高挺的鼻,红润的唇,以及一双安睡的眸,都静静地躺在俊美的脸上。
他这会一点都不吓人。
她犹豫几次,终是抬手往他脸上摸去,从眉至鼻再至唇,几次之后,他动弹了一下,却没睁眼,而是伸手拉下了她在他脸上游走的手。
傅祯正是困倦的时候,没心思刻意针对她,自然就如陈家娘子所说的那样,他是个温柔体贴的人。然而,若他有心端着架子,那帝王威仪就立刻汹涌而来。
“朕明日一早要议太仆寺卿的人选。——你再放肆,往后朕不来你这了!”
声音并不凶狠,反而充满疲惫,却依然有威慑力。媛媛当下就闭了眼,再不敢动弹。
翌日晨起,傅祯展着手由宫人服侍更衣,却觉右臂不大自在,这才想起昨晚上她枕着他手臂睡了。抬眼一看她,她正拥着被看他,四目堪堪一对,却又双双错开了。
碍着她心里的疙瘩,又逢新婚,媛媛面对他时总有些不自在,因而连正经看他也觉着是自己失礼了。
至于傅祯,亦觉有些失礼。
当初太皇太后让他自己选后,是有司专门绘了或德或才或貌美女郎的画像送进宫里,因而傅祯看她们的绘像时没多少顾及。
只是,他转念一想,封后的诏书已经下了,因着成亲,大赦天下的好事也做了,他怎么就不能看她了?看她那是应当应分。
这时媛媛已经揭被起身,从宫人手里接过玉带,又从他腰间穿了过去,可傅祯却觉着今日的玉带勒的死紧,导致他大清早就呼吸不畅。
他方才仔细打量着她,无意识地僵了身子,如此,媛媛就把玉带的孔往里系了一个。
“皇后下手一向不留情吗?”
媛媛疑惑地抬眼看他,见他面色有些发红,这才意识到他言有所指,连忙重新给他系了玉带,这次她主动问:“这样妥帖吗?”
傅祯就道:“有劳了。”
媛媛又问他:“除了这次,还有哪次,妾下手不曾留情?”
“还能是什么时候,击鞠的时候呗!”
他旧事重提,媛媛没有羞愧,反而是回了一句:“那次,咸宜长公主还给妾送了药酒呢。”
她给太皇太后抄经的时候,手打颤了好几日,她没计较,他反倒矫情上了。果然小气。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次他险些害得她摔胳膊断腿!
他纯粹是多嘴提这一句,当下就找补道:“咸宜倒是最懂朕。”
媛媛容易满足,他这么说,她心下就暖和。看他似要继续停留片刻,她反而有些无来由的慌乱。不是要去议新的太仆寺人选?在她这停留,误了时辰,可怎么好。
她就问:“陛下还不起驾么?”
“光顾着和你说话,险些耽搁了正事。走了。”傅祯却是只是走出去两步,又回身看她。
不可否认,她的确有姿色,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嵌着两道像新月似的眉,清澈的眼,精致的鼻,以及小巧的嘴,乍一看很是端庄,细看倒有几分可爱。
她身量纤纤,头发尚未挽起,柔顺的散在身后,叉着手弯着腰,身后头发就会往前跑,像两条胳膊似的要把她搂住。
这么一想,他右臂就更不得劲了。
媛媛尚是叉着手恭送,此刻意识到不大对劲,抬眼看去,他已道:“天冷了,皇后多加件衣裳。”
“是。妾记下了。”
送走了皇帝,含凉殿的宫人们也没松气,又伺候着媛媛穿戴,稍后她要去弘德殿给太皇太后问安。
她规规矩矩地给太皇太后行礼,而后又轻车熟路地给太皇太后侍膳。老人家招呼她不必忙碌,而是让她一道用。
之后,太皇太后问她:“皇帝在做什么?”
“陛下说,今日要议新的太仆寺卿人选。一早陛下就起驾回了紫宸殿,想是这会正在见政事堂的相公。”
前太仆寺卿回乡丁忧了,眼下得选个人接任。毕竟国朝重视马政,没有太仆寺牵头,这事就会耽搁。
从今夏起,太皇太后便让傅祯着手处理朝事,即便有时他有他的道理,可许多时候还是太皇太后做主。
她原是该享清福的人,谁成想要操劳这些。好在皇帝纳了后,朝官也意识到了今上要亲政,便已有一部分人开始了蓄意媚上。她只愿皇帝能辨得清楚贤臣和小人。
即便有心放手,太皇太后也得跟着操心。幸而眼前有件舒心的事,皇帝没像她最初担忧的那般故意冷着皇后。
她就说嘛,天底下多的是好女郎,日子久了,皇帝不仅会把那位陈家娘子忘干净,也会在意自己的正宫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