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秋日的天,连下了几场雨后,就越发凉了,昼短夜长,草木枯黄,人的精神头也不及春夏。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常常在这个时候想起先帝和先皇后,即便数年过去,她每思及这事,便心下悲痛。

好在皇帝有了皇后,宫里添了新人,这才勉强抚慰了上天对她的残忍。

太皇太后关心起了媛媛,问她在含凉殿住着是否舒心。

含凉殿是蓬莱宫的后殿,在蓬莱殿以北,太液池南岸,因夏季凉爽得名。蓬莱殿里有书万卷,是帝王读书之地,因而清凉殿虽不是正殿,却距天子居所的紫宸殿和皇帝读书的蓬莱殿近,也是好地方。

媛媛不是个挑剔的人,住在含凉殿,那便是含凉殿好。

她性子好,太皇太后很是满意,不过也需得嘱咐她两句,她是皇后,后宫的事便由她做主,现如今宫里不只有皇后,还有四妃,侍奉君王要紧,约束妃嫔也要紧。

媛媛一一应下。

说到这里,媛媛就想起傅祯说的那句“你再放肆,往后朕不来你这了”。

她也不清楚她想不想让他来,但是她能确定的是,他来或不来,她都得尽心尽力做好一切。

傅祯离开紫宸殿,再起驾往弘德殿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已经是巳正了。

其时,媛媛正陪着太皇太后弈棋。

傅祯见礼后头一句是说:“从外头看,孙儿以为阿婆在玩樗蒲,不成想竟是在下棋。”

“你的皇后玩不惯那个,阿婆就只能陪她一道下棋了。”

这话让不知情的人听去,必会说媛媛不懂事,殊不知是太皇太后疼宠晚辈,尤其是皇后才入宫,得让她念着宫里好。再者说,起初她不会玩樗蒲,不过是跟着太皇太后玩了几次后掌握了规则而已。既然她提议要下棋,也不是什么割肉心疼的事,依了她就是。

傅祯看向媛媛,问:“这么说,皇后善棋?”

那倒也不是。比起樗蒲,媛媛更倾向于下棋罢了。

这次太皇太后没给她周全:“改日皇帝指教指教皇后罢。”

傅祯不由提唇一笑,随即又压平了,再看媛媛,她却大大方方道:“妾等着这份恩典。”

傅祯又朝太皇太后说:“阿婆要使唤人,那也得容人吃饱了再说罢。”

太皇太后当即笑道:“我当皇帝为何来我这,原是来讨饭的。”

话音一落,媛媛哑然失笑。

既然是他起的头,这会反而不觉着丢面子。

皇帝的膳食自有尚食局伺候,规矩也一大堆,今日来弘德殿讨饭,他没挑剔的份,就着太皇太后的清淡食材,做好后也给他摆了满满一食案。

稍后,媛媛亲自伺候着他净了手,又在一旁给他布菜,只见他只吃了几口素菜便搁了筷。

他不是头一次听政,不过那时朝务均由太皇太后圣断,因而他偶有走神或偷摸靠在御座上缓解晨起的疲惫也不会被人发现,将就着混日子。现下不同了,他尚拿捏不好这里头的分寸,又兼不能让臣下小瞧了,是以总是神思专注,然而有时臣卿的奏对没结束他已累了饿了,待众人散去,膳食摆在他跟前,他反而失了食欲。

今日政事堂的几个宰相断没想到,傅祯会为了一个新的太仆寺卿这般上心,几个人来来回回说了许久也没定下来。

他终归是年轻,做事不大稳重,心里想着这个,食欲就更不强了。

媛媛只当的太皇太后这里的膳食不合他口味,见他不肯再用菜,便又盛了一碗胡麻粥。傅祯看她双手端得铮然,只得接了过来,道了句“有劳皇后”,又勉强吃了起来,好在粥熬软糯也不油腻,这一碗粥吃得缓慢,却也吃净了。

指教媛媛下棋的事可以暂缓,撤了残羹后,太皇太后有心问起政务:“政事堂举荐了何人接任太仆寺卿一职?”

傅祯就道:“阿婆知道此人,是从前的太仆少卿,现在的陇右监牧张万年。”

媛媛本是安静地在一旁坐着,听到傅祯提到的人,不免抬了头。她在陇右时,听过这个名字,据说其在饲马一事上颇有成就,为陇右盛赞。去岁年关,父亲还派人给他送过剑南烧。

太皇太后又问:“皇帝的意思呢?”

“孙儿想着,此一职非贤能之人不可任,且张万年为官期间,不论是从尚乘奉御还是在兵部驾部司又或是勾当群牧,皆无差错,甚至宦迹斐然,称得上是善司其职。此次人事任用,政事堂推举他也是正常。”

傅祯说完这句,又为难道:“只是,太仆寺卿大多时候要留在京城料理诸事。”

太皇太后垂着的眼微微转动,听着他继续说:“京里这些人,不是暗地交通,便是公然参奏,能做实事的却是不多。——让张万年任太仆寺卿倒也不算抬举了他,只是这样一来,陇右监牧的差事怕是一时续不上。”

他能这样想,太皇太后倒是欣慰。

“张万年既善饲马,又在陇右效力多年,孙儿想着,还是由他继续留在陇右。太仆寺卿的人选,”傅祯缓声道,“既是要职,再议就是。”

太皇太后又道:“皇帝心里若有了主意,也不必等待着相公们举荐。”

既然她要让他亲政,这个时候,由他来提拔官员,最是合适。

傅祯想让政事堂的宰相主动提,自然有礼遇之心,却也存了考察之意。朝臣的忠心重要,体察上意也重要。

“其实,前太仆寺卿离京前,倒是和孙儿说过两个人。”

“哦?”太皇太后问,“哪两个?”

“一个是现任太仆寺少卿郑烨,另一个是兵部驾部司的陈愈。”

太皇太后想都没想便说得肯定:“皇帝有心让驾部司的人越级而上。”

傅祯不免一笑:“什么都躲不过阿婆的眼。”

“皇帝既拿这两人来说,自然是顾及他们官阶不同。虽说朝廷里破格提拔的事有例可循,但皇帝却担心其中一个转迁过大,会落个厚此薄彼的名声。这才犹豫不定。”

“若是陈愈堪当重任,孙儿倒也不会理会那些酸文假醋的人胡诌指责。只是孙儿听说,陈愈两亲常年病痛,或许……或许过不了多久,又要有人事更替的麻烦。”傅祯不能不体谅臣卿侍奉父母的辛劳,也得顾及寺卿人选的稳定,“事关马政,孙儿不能不仔细。”

国朝太仆寺,掌天下车马,亦负责饲养、训练马匹等相关事务。马的种类分战马、驿马、供击鞠骑射之马、供贵胄赏玩之马以及最为普通的出行驾马。便是每逢皇帝出巡时,亦要由太仆寺调配随从人员和车马的先后顺序。

除此之外,兵部的驾部司也负责舆辇、驿传、马牛及杂畜等事务。

马政于大卫来说极为重要,半点也荒废不得,不光认授命太仆寺卿要多方考量,连尚书省下的兵部驾部司的一众官员的任命也不能轻视。

因为,马政官员是饲养马匹的关键。

《后汉书》中有言:马者,兵甲之本,国之大用。大卫自太宗一朝起便颇为重视马政,只因精于戎马,则战场之上无横敌。现如今大卫能做到万国来朝,并不仅仅是有雄厚之精兵,根源在于军马优良。

其实,中原的马匹并不适合征战,论起良马,当属西域大食国为最。据说,当年太宗欲从大食国换取良马,反被遭拒,只得将朝中母马牵至大食,待育种后方迁回大卫繁衍。

为育马匹良种,被四夷朝拜的太宗,即便忍下这份辛苦也要来回折腾,可见良马对大卫的重要。

除此之外,还有外邦贡马、俘获战马、互市买马和随宫厩马等方式让良马进入大卫。

有了这些良马,自然就得考虑饲马和驯马。朝廷为此颁布了马政制度,由太仆寺牵头,不光贵胄豪门养马,平民百姓和农户之家也养马。

如此一来,马政制度颁布不足十年,全国马匹从二十万匹增长至四十万有余。

整个大卫都在养马,然而最适合养军马的地方当属陇右。陇右得赖于上天恩赐,气候湿冷,牧草奉盈,实乃饲马之佳所,也是从太宗朝起,朝廷徙马于陇右,并在陇右创设了监牧,以及一系列关于牧马的吏员。

傅祯不愿调动张万年,就只能重新思虑新的太仆寺卿人选。

这时,太皇太后已经解开了他的为难:“张万年在陇右监牧多年,亦非京城高官,却能得先帝嘉赞,又受敬于各方。如此看来,能人并非衣朱紫才能报效君王。”

“是。”傅祯听明白了话,转而就说,“既然郑烨现任太仆寺少卿一职,此次拾级而上,既合常理,又能尽快着手寺中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

眼看着日头高挂天空,太皇太后就有了疲惫感,帝后二人便告退出殿。傅祯大概是想着媛媛今晨的模样,竟然没撇下她独自回紫宸殿,而是陪着她回了她的含凉殿。

这时,傅祯直问媛媛:“朕听说,去岁皇后去过陇右?”

“是。妾去的是凉州姑臧。”

凉州大都督府的治所在姑臧,她兄长当时在沙洲养了一个多月的伤,能移动了就立刻抬往了凉州顾家私宅,她在那里住了小半年。

傅祯又问:“皇后可听说过张万年?”

听说过,他的名头闻名大卫,媛媛自然听说过,只是她没敢把父亲给他送剑南烧的事说出来。

不过,她还有些话想吐却不敢吐。

傅祯显然看出了她的犹豫,又道:“方才在弘德殿,皇后一直缄默,这会到了含凉殿,便不必做锯嘴葫芦了。”

“妾又不知道那些朝官,便是想说,也插不上嘴,何况,妾不懂政务,又怎么敢在这上头随意置喙。”

“这不是紫宸殿,没政事堂那群宰相。朕许你说。”傅祯说着,靠在凭几上做了个放松的姿势,既然是夫妻了,他也不该和她端着。

媛媛这才开始讲了几句在陇右的见闻:“军马和御马的管理已成制度,群牧事重,围在长官,这点举朝皆知。可妾在陇右时,见过不少世家大族与民争利,侵占了养马所需土地,百姓难以为继,只得另谋生路,脱籍为奴也不新鲜。

“妾记得,朝廷有制度,太仆寺下的牧监每年会把马匹年龄和数量统计造册上报,若有超额,则有恩赏;而每匹驿马配给牧地二十亩;民间养马十匹以上者,可减免赋役。这等好事虽鼓励了饲马,实乃利国利民之举,却也让有心之人从中赚得盆满钵满。

“刺史既要忙于屯田,还要处理其余民政,更需费心这些,马少了,人少了,不及时解决,将来税也少了,兵也不足了。然而一桩案子没有解决,新的就又来了。

“这样的烦扰几次往上送,欲达天听……想是都如泥牛入海。”

眼看他神色不大好,媛媛只得懊悔地垂着头道:“是妾胡言乱语了。”

他不使性子的时候,神思清明,就摆手道道:“这怎么能算胡言乱语。”

他知道,但凡是个事,往下推行总会有些阻碍,马政制度推行多年,免不得存积弊端。

他只知马政与官员的关联,这里头的弯绕的确让他想不到。他是皇帝嘛,仅仅是做太子的时候跟随先帝去过两次骊山行宫,平日出宫的时候都少,若有人有心遮掩糊弄,他不辨别,那群人只怕会笑话他小儿乳臭未干好欺瞒。

至于那所谓的“欲达天听”和“泥牛入海”,的确给了他一些用人的思路。

他独自想着,却又突兀地“诶”了一声。

媛媛纳罕地看着他。

“皇后既知这些,为何玩不惯樗蒲?朕听闻,西北军中常玩这个。顾将军能教你击鞠,怎么没教会你樗蒲?”

“‘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媛媛认真说道,“军中人的确常玩樗蒲,就免不了有人沉湎其中。父亲恐樗蒲有损军纪,进而影响作战,这才下令军中禁玩此戏。妾在家中,也得遵守‘军纪’。”

顾林生将兵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不想个中细节会如此,让傅祯这个只对着大卫舆图或沙盘或是仅仅见过十六卫将领的年轻人来说,有了些许震撼,也多了将士保家卫国的实质性感动。

不过他却正了面色:“皇后不在家里玩,倒是敢在宫里玩,胆子大得很嘛。”

媛媛接道:“从前妾陪太母玩樗蒲,是不想不知樗蒲的玩法扫了老人家的兴致。今日不玩,的的确确是玩不惯,更不能扫了老人家的兴致了。再说了,妾的家,不是在……在宫里么?”

她说到这,抿紧了唇,眼睛也垂下去了。

这话倒是让傅祯受用,再看她那模样,竟是脸红了,也就没了打趣她的心,而是问她:“皇后想玩吗?”

“……什么?”

“改日再下棋。今日朕先指教你玩樗蒲。”傅祯又吩咐王顺,“让人找一套樗蒲,送到皇后这。现下就去。”

王顺连忙狗腿地应了一声,含着笑,火速就去了。

他只当顾皇后入宫,他要费尽心思去周全皇帝的冷脸,眼下皇帝这般施恩,他半分耽搁不得,连冯全都没得到这份辛苦,而是他亲自去了。

这样急着脚步,出了含凉殿大门就撞上了在外候驾的喻柬之。

“抱歉抱歉,”他捂着头道,“一时走得急,对不住喻大将军。”

“何事如此?”

他笑得像朵花似的:“陛下要和殿下玩樗蒲。吩咐我去找呢。”

说罢,他连颠带跑地去了,喻柬之抬眼往殿门看去,那是皇后的寝殿,也是不容冒犯之地。

他想着方才王顺的情形,不禁摇了摇头,媛儿……不,皇后得宠于至尊,他应当为帝后和谐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