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苏厄德医生的日记(续)

葬礼准备在第二天举行,这样露西和她的母亲就可以合葬在一起。我负责一切繁杂的事务,而当地殡仪官的那种阿谀谄媚却使他的职员们深受其害,甚至那个负责最后遗体美容的女人从灵堂出来的时候,都不忘以一种亲密而专业的口吻对我说:

“她的遗体美容棒极了,先生,能够为她服务真是我们的荣幸。毫无疑问,她提升了我们公司的声誉。”

我注意到范海辛从没离开过这里,可能是家务事一团糟的缘故。附近没有什么亲戚,因为阿瑟要在第二天赶回去参加父亲的葬礼,所以我们无法通知到所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我和范海辛只好把检查文件等任务都揽在自己身上。他坚持自己来检查露西的所有信件。我问他为什么,因为我担心作为外国人的他不太了解英国的法律法规,从而造成某些不必要的麻烦。他回答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忘了我是一个医生,同时也是一个律师。但是这些并不仅仅是法律问题。你知道,就像你曾经想避过验尸一样,我有更多的人和事需要回避。可能有更多像这样的文件。”

他一边说一边从日记本里拿出那封曾经藏在露西胸前的信,那封信被露西在睡梦中撕成了两半。

“一旦你找到韦斯特拉夫人律师的任何联系方式,就立刻写信给他,同时将夫人所有的文件都封起来。我今天晚上会留在这个房间和露西原来的房间里,寻找一些可能有用的资料。如果她的事情被陌生人知道,就不好了。”

我继续工作,不到半个小时就找到了韦斯特拉夫人律师的名字和地址,并写了信给他。夫人的所有文件都整理完毕,甚至精确到遗体埋葬的位置。我刚要把信封起来,范海辛就出乎我意料地走进来了,说道:

“约翰,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现在有空,如果可以的话,我来帮你。”

“你已经找到了你想找的吗?”我问道,而他则回答:

“我并不是要找什么特别的东西。我希望能够找到——而事实上我只找到了——一些信笺、便笺和刚刚起笔的日记。但是我把这些放在这里了,目前我们不要下任何结论。我明晚会去见那个可怜的男人,得到他的同意之后,我会使用其中的一些。”

我们完成手头的工作之后,他对我说:

“现在,约翰,我们最好是去睡觉,你和我都需要睡眠。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今晚不需要我们了。走吧!”

上床之前我们先去看了露西。殡仪官的工作确实做得非常好,因为整个房间都被布置成一间小型的殡仪馆。屋子里满是美丽的白色鲜花,尽量把死亡变得不再那么可憎。被单的一端遮盖着露西的脸,当教授弯下身轻轻地把被单揭开的时候,我们都被眼前的美丽震撼了,在高大的冥烛照耀下,一切都那么清晰。露西的美丽都在死亡后重新回到她的脸上,似乎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腐败的痕迹,只是又让她恢复了昔日的风采,以至于我无法相信面前是一具尸体。

教授看起来非常严肃。他并没有像我一样深爱她,所以他无需流泪。他对我说:“待在这里,等我回来。”接着就离开了房间。他从大厅里尚未打开的箱子里拿来一大束大蒜,摆在床边和房间的四周。接着他又取下自己脖子上戴的金十字架,把它放在露西的嘴上,又把被单重新盖回去。之后我们离开了。

我正在脱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教授突然敲了一下门就冲了进来,立刻说道:

“明晚之前,你要给我带来一套手术刀具。”

“我们要进行尸体解剖吗?”我问道。

“是,也不是。我要进行解剖,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现在就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我要把露西的头切下来,挖出她的心脏。噢,你是一个外科医生,怎么会这么吃惊!你曾经对活人和死人做过无数的手术,我从来没见过你的手或心颤抖过,这才是让人敬佩的。但是我不会忘记,我亲爱的朋友,你深爱着她。我真的没有忘记,因为会由我来进行手术,你只需要帮忙就可以了。我本来想要今晚就进行手术,但是为了阿瑟我没有;明天阿瑟参加完父亲的葬礼之后就会回来,他会想要见露西——见它。那么她明天晚上入棺之后,你和我就要趁着大家都睡着了以后过去。我们要把棺木敲开,进行手术。然后再把一切复归原位,除了我们,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那个女孩已经死了。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损坏她的身体?如果这么做,对她、对我们、对科学、对人类都没有任何好处的话,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呢?如果没有任何意义,这简直就是禽兽的行为。”

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非常温柔地回答道:

“约翰,我同情你正流血的心灵,而且正因为这种痛苦,我更加敬重你。如果可能,我宁愿接过你所承受的重担。但是有一些你应该了解的事情你却并不知道,所幸我知道了,虽然这并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约翰,我的孩子,我们已经是多年的朋友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无缘无故地做事情了?我也犯过错——因为我也只是一个人,但是我对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很有信心。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来找我,不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吗?答案是肯定的!当我不让阿瑟亲吻露西并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扔到一边的时候——虽然当时她已经就要死了——你没有感到奇怪和惊恐吗?答案是肯定的!当你看到露西用她那美丽的眼神和温柔而虚弱的声音感谢我的时候,当你看到她亲吻我那粗糙的老手、祝福我的时候,你没有感到奇怪吗?答案是肯定的。你没听到我对她的承诺吗?你没看到听完我的承诺之后她才放心地闭上双眼吗?答案当然也是肯定的!

“我有足够的理由来做我现在想要做的事情。你这么多年来一直信任我,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虽然你对很多奇怪的事情存在着疑问,你也一直信任我。那么,约翰,再相信我一次吧。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么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但那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如果我在没有朋友信任的情况下做手术——我会做的,无论你是否信任我——那么我会感到心情很沉重。噢,缺少朋友的帮助和鼓励,那我将是多么的孤立无援啊!”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严肃地说:“约翰,我们还要面临更多奇异而可怕的日子。我们要紧密合作才能达到圆满的结果。你不信任我吗?”

我握住了他的手,发誓我会信任他。他离开之后,我没有关房门,一直看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我立在原地,看见一个女仆悄悄地经过走廊——我只看到她的背影,她没有看见我——走进停放露西的那个房间。这种场面让我深受感动。忠诚是一种不多见的美德,当我们看到有人对我们深爱的人表现出这种美德的时候,心中真是充满了感激。这么一个可怜的女孩,克服了自己对死亡的天生恐惧,独自去陪护自己深爱的主人,这样可怜的主人就会在升入天堂之前感受到一些温暖。

我一定睡得非常沉,时间也一定很长,因为当范海辛走进房间叫醒我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他走到我身边,说:

“你不要为那些手术刀具烦恼了,我们不需要了。”

“为什么不需要了?”我问道,昨晚他脸色的那种严肃和凝重仍然使我印象深刻。

“因为,”他沉重地说,“已经太晚了——或者说太早了。看!”他拿出了那个小金十字架。“昨天晚上这个被偷了。”

“怎么被偷的,”我迟疑地问道,“但是它现在在你手里啊?”

“因为我从偷东西的无辜牺牲者那里把它拿回来了,就是那个不管死人活人都要偷的女人。她肯定要受到惩罚,但不是被我惩罚。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因为无知,她偷了这个。现在我们只有等待。”

说完之后他就离开了,剩下我仍然沉浸在这个新的神秘之中,仿佛在云里雾里一样。

整个上午都很沉闷,中午的时候律师来了:赫曼的马奎安特,马奎安特和李德达勒的一个儿子。他很亲切,也很感激我们所做的一切,于是我们把手头的一切琐碎事都转交给了他。午饭的时候,他告诉我们韦斯特拉夫人已经预见了自己会突然死于心脏病,所以已经把身后事交代得很清楚了。他还通知我们,除了露西父亲的某些世袭财产根据法律要留给家族的一个远房亲戚之外,其他所有的财产,包括动产和不动产,都要由阿瑟·霍尔姆伍德来继承。告诉了我们这些之后,他又说:

“坦白说,我们曾经尽力阻止这种按照遗嘱分配的方式,而且指出某些突发事件可能会导致她的女儿继承不到任何遗产,或者说根据相关的婚姻法,她女儿的权益也可能受到损害。事实上,由于常常向她提到这个问题,我们之间几乎酿成了冲突,因为她甚至质问我们究竟要不要执行她的遗嘱。当然,我们只有接受她的遗嘱。我们有自己的原则,一百次中有九十九次的事态发展都证明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是,坦白说,我必须承认在这件事情上,其他任何遗嘱分配形式都无法执行她的意愿。因为如果她比女儿先去世,那么后者将会自动继承她的遗产。所以哪怕女儿只比母亲多活五分钟,如果没有遗嘱的话——当然在这种情况下立遗嘱是不现实的——那么这些遗产就会被当做无遗嘱死亡来处理。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作为最亲密朋友的戈达明爵士都无权继承任何财产,而那些远房亲戚也不可能因为情感原因而把这些财产拱手让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所以,亲爱的先生们,我向你们保证,这个结果让我非常高兴,非常非常满意。”

他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因为这个大悲剧中的这样一件小事而高兴——因为这是出于他的职业需要——却显示出同情心的缺乏。

他没有停留很长时间,但是说他会在晚些时候过来见戈达明爵士。他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给了我们些许安慰,因为我们从此不再害怕别人会对我们的行为进行恶意批评。阿瑟预计五点钟的时候会过来,我们在此之前去灵堂看了一下。现实是多么残酷啊,母亲和女儿都躺在那里。那位手艺精湛的殡仪官确实拿出了最高水平,把一切都布置得井然有序,但是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还是让我们立刻就沮丧起来。范海辛要求殡仪官按照以前的指示来布置,他解释说因为戈达明爵士就要来了,单独把他的未婚妻放置在这里会让他稍微好受一些。殡仪官似乎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有些惊慌,保证会立刻把所有的东西都恢复到前一天晚上的样子,这样当阿瑟到来的时候,就不会像我们一样感到吃惊。

可怜的阿瑟!他看起来非常伤心和绝望。甚至他那种男子气概都因为过度的压力而被削弱了。我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孝子,在这样一个时期失去她,对他来说是一个痛苦的打击。他对我仍然一如既往地热情,对待范海辛也十分谦卑。但是我却从中看出了一种情感的压抑。教授也注意到了,示意我带他到楼上去。我把他带到灵堂的门前就想离开,因为我感觉他可能更愿意独自与露西待在一起,但是他抓住了我的胳膊,让我和他一起进去,嘶哑着嗓子说:

“你也深爱着她,老朋友;她全告诉我了,在她心中,你是她最亲密的朋友。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为她所做的一切。我真想不出来……”

说到这里,他一下子崩溃了,双手抱住我,把头放到我胸前,哭喊着:

“噢,杰克!杰克!我应该怎么办?似乎整个生命都离我而去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了。”

我尽可能地安慰他。在这种情况下,男人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一只紧握的手,一个有力的拥抱,一滴悲伤的眼泪,都足以表达发自内心的同情。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他的呜咽声渐渐变小,接着我轻轻地对他说:

“来,看看她。”

我们一起移到床边,揭开了她脸上的亚麻布。上帝!她多么美啊。似乎每过一个小时,她的美丽就增加一分,这有些令我感到恐惧和匪夷所思,而阿瑟则感到一阵颤栗,最后禁不住全身颤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沉默了好一阵后,他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对我说:

“杰克,她真的死了吗?”

我很伤心地告诉他确实如此,并进一步解释道——因为我感到这样做才可以消除他那可怕的疑虑——人死后由于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从而恢复了年轻时的美丽,这种现象是很常见的;尤其是当死者临死前没有遭受任何刺激或没有经历长期折磨的情况下。这种解释似乎消除了他的疑问。他跪在遗体的旁边,一直深情地望着他的爱人,很久之后,才转过脸来。我告诉他该说再见了,因为对棺木还要进行一些布置。他这才站起身来,握住爱人的手亲吻着,接着又俯下身亲吻了她的额头,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张望。

我把他留在画室,告诉范海辛说,阿瑟已经和露西道别完了,这样他就立刻去厨房告诉殡仪官们继续他们的工作,把棺盖钉上。他出来之后,我告诉他阿瑟的疑问,他回答道:

“我并不感到惊讶,刚才我也困惑了一阵!”

我们一起吃晚饭,而我可以看出可怜的阿瑟一直在尽力活跃气氛。席间范海辛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大家吃完饭点起雪茄的时候,他才说道:

“爵士……”

但是阿瑟打断了他:“不,不要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那样叫我。原谅我,先生,我不是想冒犯你,只是我最近心情很乱。”

教授很温柔地回答:

“实际上我一直在犹豫怎样称呼你。我不能叫你‘先生’,我已经越来越喜欢你了——好吧,孩子,让我叫你阿瑟吧。”

阿瑟伸出双手,牢牢地抓住了老人的手。

“随你喜欢怎么叫都可以,”他说道,“我希望能成为你永远的朋友。我实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的感谢,感谢你为我的爱人所做的一切。”他沉默了一阵,接着说:“我知道她比我更能体会你对她的好;如果那个时候当你那样做的时候,我表现得很粗鲁——你记得的,(教授点了点头)——你一定要原谅我。”

教授非常亲切地回答:

“我知道那个时候让你完全信任我是很难的,因为需要理解我的行为才能信任我——甚至到目前为止你还是不信任我,因为你还没有理解我。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时候我需要你在不能、不愿甚至不必理解我的时候全然信任我。终究有一天你会全心全意地信任我,而那时候你自己也会像阳光照射进来一样完全理解了。那时候你才会真真正正地感谢我,为了你自己,为了我曾经发誓保护的你的爱人,也为了其他人。”

“事实上,事实上,先生,”阿瑟急切地说,“我会一直信任你。我知道你有一颗高贵的心,你是杰克的朋友,你也是露西的朋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教授清了清嗓子,似乎打算说话,但是最后只说道:

“我现在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

“当然。”

“你知道韦斯特拉夫人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了吗?”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

“既然这些都是你的,你就有权决定怎样来处理。我请求你允许我阅读露西小姐所有的信件和日记。相信我,这绝不是出于无聊的好奇心。我有我的理由,而且我相信露西小姐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这些现在都在我这里。在我们知道这些财产都会归你之前,我曾经读过一些,这样就不会有陌生人碰触它们,也不会有陌生人窥探她的灵魂。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继续保留这些东西;虽然你甚至还没有看到它们,但是由我保存会更加安全。我保证不会漏掉一字一句,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把所有的信件都归还给你。真的很难提出这种要求,但是看在露西的分上,我知道你会同意的。”

阿瑟衷心地说:

“范海辛医生,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既然我的爱人已经同意了,那么在时机成熟之前我就不会问你太多的问题。”

老教授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道:

“你说得对。我们大家都很痛苦;但是这还不是所有的痛苦,也不会是最后的痛苦。我们和你——尤其是你,我的孩子——最终会苦尽甘来的。但是我们一定要坚强勇敢,大公无私,恪尽职守,那么一切都会好的。”

那天晚上我睡在阿瑟房里的沙发上。范海辛根本没有上床睡觉。他一直走来走去,好像在房子四周巡视,但是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停放露西尸体的房间。而在那个房间里,大蒜的刺鼻气味混合着百合和玫瑰的清香,在静谧的夜空中形成了浓烈又奇怪的气味。

米娜·哈克的日记

九月二十二日

去往埃克塞特的火车上。乔纳森睡着了。

似乎上次写日记还是昨天的事,但实际上从惠特白到整个世界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乔纳森一度毫无音讯,而现在我已经嫁给了乔纳森,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律师、合伙人、富人和公司的管理者。霍金斯先生去世了,乔纳森面对了又一次打击。他总有一天会向我询问这件事。我应该继续写我的日记。我的速记已经有些荒废了——没准将来它会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惊喜——所以我应该加强联系,把速记水平提高上去。

仪式办得简单却庄重。出席的只有我们和主持人员,以及来自埃克塞特的一两个老朋友,他的伦敦代理以及代表法律协会集团总裁约翰·帕克斯顿的一位绅士。我和乔纳森手牵手地站在那里,感到我们最亲爱的朋友正在离我们而去……

随后我们回到了城里,搭乘了一辆开往海德公园的公共汽车。乔纳森以为让我去听听公园的音乐会会使我心情好一些,所以我们就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人不多,这么多的空位子看起来就更加让人伤感和孤独。这种景象更让我想起家里的那些空位子,于是我们就站起身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去散步。乔纳森用胳膊搂着我,在我上学之前他经常这样做。我感到这种动作不合适,因为我还要教其他女孩们道德礼仪,这样一来我倒显得像个假卫道士。可那是乔纳森,我的丈夫,况且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就算认识又能怎样——于是便继续走下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戴着一顶大圆帽,坐在圭里亚诺外的一辆遮篷马车上。突然我感到乔纳森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低声惊叹道:“上帝啊!”我很担心乔纳森,害怕某些刺激又会使他伤心,所以我迅速转向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脸色很苍白,半恐惧半震惊地圆睁着双眼,瞪着面前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长着一个鹰钩鼻,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他也正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孩。他如此专注地看着她,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所以我才有机会仔细地看看他。他的面相不善,透着一种硬邦邦的冷酷,甚至还散发出一种肉欲的感觉,像动物一样尖锐的雪白的牙齿在鲜红的嘴唇映衬下显得更加惨白。乔纳森一直盯着他,我真害怕他会发现,更怕他会采取什么邪恶的举动,因为他看起来那么凶残和污秽。我问乔纳森为什么会这么不安,他回答道:“你看那是谁?”很明显他认为我和他了解的信息一样多。

“不知道,亲爱的,”我说,“我不认识他,他是谁?”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听口气似乎没有意识到是在和我米娜说话:

“就是那个人啊!”

可怜的乔纳森显然被什么东西吓着了——而且程度很严重。我相信如果我没有靠着他,支撑着他,他很可能会倒下。他就一直那么死盯着那个人。这时一个男人从商店里走出来,将一个小包裹交给那位小姐,之后那位小姐就离开了。那个一直在黑暗里盯着那位小姐的男人随即也雇了一辆马车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跟了过去。乔纳森还一直盯着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似乎在自言自语道:

“我相信那就是伯爵,但是他变年轻了。哦,上帝啊!如果是真的!上帝啊!上帝啊!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他如此沮丧,以至于我都不敢问他相关的问题,只能保持着沉默。我静静地拉着他走,而一直拽着我胳膊的他很顺从地跟着。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接着就在格林公园坐了一会儿。那是一个炎热的秋日,我们在阴凉处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乔纳森在发呆了几分钟之后,就把眼睛闭上了,接着就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想此时睡眠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所以没有吵醒他。大概二十分钟后,他醒了,用很轻快的语气对我说:

“米娜,我怎么睡着了?哦,请原谅我的失礼。来,我们去喝杯茶吧。”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个在暗处的陌生人,他的病症让他自动把这段插曲抹掉了。我不喜欢这种失忆症状,这是对大脑的某种伤害。我不能问他,因为这可能会弊大于利,但是我必须了解有关他的国外之旅的情况。我想,现在可能是时候打开那个包裹了,我要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哦,乔纳森,我知道即使我做错了,你也会原谅我,因为我都是为了你。

之后

回家的感觉很糟糕——没有了霍金斯,整个房子都空荡荡的。乔纳森的脸色仍然很苍白,一直昏昏沉沉的,好像他的疾病又有复发的迹象。有一封署名范海辛的电报:

“很遗憾地告诉你,韦斯特拉夫人五天前去世了,而露西小姐在前天也去世了。她们都将在今天被埋葬。”

哦,短短几个字,却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可怜的韦斯特拉夫人!可怜的露西!都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哦,可怜的阿瑟,失去了生命中如此珍贵的爱人!上帝保佑我们渡过难关。

苏厄德医生的日记

九月二十三日

一切都结束了。阿瑟已经带着昆西·莫里斯回到了陵城。昆西是多么好的人啊!我相信露西的死对他的打击不亚于对我们之中的任何人,但是他就像一个尊贵的维京人一样默默地承受下来。如果美国的人民都像他一样,那么这个国家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强国。范海辛睡下了,为接下来的旅途做准备。他要在今晚去阿姆斯特丹,但是他说明晚就会回来,他必须亲自去处理一些事情。然后如果可能的话,他会来见我;他说他可能要在伦敦耽搁一些时间来处理事情。可怜的老朋友!我担心即使以他那种钢铁般的意志也难以应付过去几个星期的折磨。我可以看出来,在整个葬礼过程中,他都在拼命抑制自己的感情。葬礼结束后,我们都站在阿瑟的旁边,这个可怜的朋友一直在重复讲述着自己为露西输血的情景,而范海辛的脸上则一阵青一阵白。阿瑟说他感到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个已经真正结婚了,在上帝的眼中,露西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我们谁也没有告诉他其他人输血的事情,我们也永远都不会说。阿瑟和昆西一起去火车站,我和范海辛则回到这里。当我们两个人独自坐在马车里的时候,范海辛就有些情绪失控了。但是他却不承认,只说这是在恶劣环境下的一种幽默感。他一直大笑着直到流出眼泪,我不得不拉下马车的窗帘,以免引起别人的误会。接着他又大哭着笑起来,又哭又笑的,就像一个市井妇女一样。我试图在他面前装出很严肃的样子,但是没有任何效果。男人和女人在舒解压力时的表现是多么不同啊!当他又恢复了严肃之后,我问他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时刻发笑。他以他惯有的方式回答,很有逻辑,非常有力,也很神秘。他说道:

“啊,你无法理解,约翰。不要以为我不伤心,即使我在笑。看,当我大笑不止的时候我也会哭。但是也不要认为我哭是因为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亏欠,因为笑也会随着哭泣而来。记住当欢笑敲打你的门,问你‘我可以进来吗?’的时候,这并不是真正的欢笑。不是!欢笑是国王,它想来便来。它不会询问任何人,也不会管是否合时宜。它会说:‘我就在这里。’例如,我为年轻的露西感到心碎,虽然我已经老了,也筋疲力尽了,但我还是给她输了血;我为她奉献了时间、经验和睡眠;我宁愿分担她所遭受的折磨。但是在她的墓前我还是能笑——当泥土一铲一铲地抛向她的棺木的时候我还能笑,但是我会在心里说:‘冷静!冷静!’从而让我能够保持一贯的严肃。我的心在为那可怜的阿瑟而流血——那个可怜的孩子,如果我的孩子活着,也该这么大了,他们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很相像。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爱他了,当他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种全力以赴协助的冲动,而且有一种向他施与父爱的渴望——这种感觉对别人从来没有过,包括你,我的朋友约翰,因为我们的经历已经超越了父子关系——即使在这种时刻,大笑又在我的耳边喊叫:‘我来了!我来了!’它终究让我笑得气血上涌,脸泛红晕。哦,约翰,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充满了神秘、痛苦和烦恼;当大笑来临的时候,它会让所有的情绪都随之舞动。滴血的心灵、墓园的枯骨、流下的眼泪——它们都无法阻止笑意的降临。相信我,约翰,笑意的来临是善意的、有利的。我们男人和女人就像从两个方向拉紧的绳子。之后,眼泪就像落在绳子上的细雨,它们一直敲打着我们,直到绳子不能承受太大的压力,被拉断了。但是笑意却像阳光一样再次减轻绳子的压力,我们也就继续着各自的努力。”

我不想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来伤害他,但是因为我还没有理解他发笑的原因,只好再次问他。他回答的时候,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而且说话的语调也完全不同了:

“噢,整个事情看起来就是一个讽刺——这位可爱的女子被花环所围绕,看起来就像生前一样美丽,以至于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怀疑她是否真的死了。她躺在墓园中那座孤单的大理石墓室中,周围有很多的亲戚,还有深爱她的母亲。丧钟当当地回荡在四周,那么凄凉,那么缓慢;那些穿着洁白教袍的神职人员摆出一副认真念圣书的样子,但实际上他们的眼睛根本就没放在书上,而我们却都低着头。为什么?因为她已经死了,就是这样!不是吗?”

“教授,从我的一生来说,”我说,“我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值得笑的事情。你的解释让我更迷惑了。就算葬礼本身让人觉得可笑,那可怜的阿瑟呢?他的心正在滴血啊。”

“是这么回事:他不是说把自己的血液输给了露西,使她成为真正的新娘了吗?”

“是的。这种想法会让他感到安慰一些。”

“确实这样。但这也是一个难题,约翰。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其他人呢?哦!如此一来这个可爱的少女就有多个丈夫了。而我,虽然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但是从教义上说,她仍然活着——所以,虽然我依然忠实于前妻,但我现在也成了一个重婚者。”

“我也没看出这有什么可笑的。”我说道。说实话,我不乐意和他讨论这些事。他把手放到我的胳膊上,说:

“约翰,如果我让你有任何的不快,请原谅我。我不会跟其他人说我的感受,尤其是当这些感受可能会伤害别人的时候,但是只有对你,我可以信任的老朋友是例外。如果你能理解我大笑的原因,如果你能想笑就笑,如果你能在没有笑意的时候仍然可以笑出来——因为笑意已经很久没有光临我了——那么你现在可能就会是最同情我的人。”

我被他语气中的温柔所打动,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

现在我们已经各奔东西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各自品味着孤独。露西躺在自家的墓园中,那是一座远离伦敦喧闹的孤单墓园,空气清新,太阳升起在汉普斯特山上,鲜花纷纷绽放。

我要结束这篇日记了,上帝知道我何时才会开始下一篇。如果我再次提笔,或者再次翻开这篇日记,那也是为了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事。我的生命记录现在就告一个段落吧,直到我再次拿起笔,我还是绝望而伤心地说声:“结束了!”

九月二十五日《威斯敏斯特公报》

汉普斯特奇闻

汉普斯特郊区最近发生了一系列离奇事件。这些标题对我们来说已经很熟悉了:“肯辛顿惨案”,“被刺穿的女人”或“穿黑衣的女人”。在过去的两三个星期,这里发生了一系列孩子从家里或游玩场所失踪的事件。这些孩子的年龄都非常小,无法描述发生的事情,如今得到的唯一线索,就是他们曾经和一个“女吸血鬼”待在一起。他们一般都是在深夜失踪的,其中两个孩子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发现。当地盛传第一个失踪的孩子回来后描述说,一个“女吸血鬼”带她去散步了,这种说法被很多人引用,并被改编为情景游戏。所以现在孩子们中流行着玩装鬼诱人的游戏。一个记者写信给本报社说,他看到很多孩子都乐此不疲地扮演着“女吸血鬼”的角色。他还说,漫画家们应该吸取教训,他们总是将现实与虚构混为一谈,“女吸血鬼”只不过是漫画中才出现的角色。我们的记者甚至孩子气地说,就算是艾伦·泰莉可能都没有那些游戏中的孩子们扮演得生动——这些孩子们甚至认为自己就是吸血鬼。

但是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其中一些在深夜失踪的孩子喉咙上都有一些轻伤。那些伤口看起来就像是被老鼠或小狗咬的,虽然伤得并不严重,但是咬他们的动物看起来却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这个地区的警察已经接到了命令,要密切注意离群的孩子,尤其是汉普斯特一带的年幼孩子,而且还要注意一些四处游荡的野狗。

九月二十五日《威斯敏斯特公报》专刊

汉普斯特恐怖事件

又一小孩被“女吸血鬼”所伤

本报刚刚接到消息,又一名孩子于昨晚失踪,并于今天清晨时分在汉普斯特的舒特尔山灌木丛中被发现,本地区以往很少发生此类事件。在这名孩子的喉咙上同样发现了细小的伤口。孩子非常虚弱,看起来也十分憔悴。这名孩子在稍微恢复之后,也讲述了被“女吸血鬼”拐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