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鸳鸯瓦冷霜华重(4)

    我跪在那里,听着自己的声音说:“殿下竟然如此疑我?”

    这场戏,真是演得可笑极了。

    忠心耿耿的卢二郎被击杀于闹市,灭口。

    父亲大人惊慌失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和我再次通上音讯。

    父亲还妄想杀掉太子妃,我冷淡地说道:“太子不悦的事情,大人就不要再尝试了。”

    我觉得太子越来越像天子,他们皆是那种不动声色,却全然于胸的人。

    他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啊,怎么会不像他的父皇。

    父亲不甘心,最后一搏,结果是,满盘皆输。

    我被逐出东宫,幽闭在一处僻静宫室。

    家里的情形,我猜也猜到了。

    父亲以谋逆大罪被斩,家中男丁十二岁以上全部赴难,十二岁以下,被流放千里。至于女人们,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雨终于下起来,我伸出扇子去接,水滴落在白纨扇面上,迅速洇开,仿佛一团泪痕。

    阿悟说:“小娘子勿当忧虑,太子殿下或许是一时生气,再说了,外头还有大人使力,总不至于叫小娘子为难,时有厄难,逢凶化吉。”

    我懒懒地不想说话。

    阿悟不知道外头的情形,我早就已经家破人亡了。

    哪里还会逢凶化吉,我这一辈子最好的辰光已经过去了。

    幸好,这辈子也不长了,余下的日子,也不算难熬。

    雨落得渐渐大了,有一些雨飘进檐下,落在我的衣襟上,濡湿了衣裳,贴在肌肤之上。

    我低头看到胸口那个红痕,是那次和太子妃吃螃蟹烫出来的伤,伤好后就留下这团红痕,像一瓣花。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太子妃真是可怜啊。

    没想到,最可怜的那个人,反倒是我自己。

    雨声哗哗,下得越发大起来,芭蕉叶子被打得噼噼啪啪作响,我坐在窗前,看天色终于暗下来。

    天黑了。

    李承鄞是入夜后来的,我原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然而,他还是来了,带着一身微凉的雨气。

    我有点怅然地望着他。

    他神色从容,在案前坐下。

    他说道:“我知道你想见一见我。”

    我道:“谢殿下。”

    话虽这么说,我懒怠得连欠一欠身都不想。什么礼法,什么恭卑,我早已经不在乎了。

    阿悟惴惴不安地看着我,我挥手叫她下去了。

    她十分不安,频频回头看我。

    我硬起心肠不去看她,只是微笑着注视着李承鄞。阿悟或许觉得,太子的到来是一个契机,我或许有机会恳求他的宽恕,重新回到东宫。

    东宫,真是遥远而陌生的一个地方啊。

    侍从们掌起烛火,屋子里所有的灯都被点燃,被幽闭在这里多日,这里似乎从未这样明亮过。

    在灯烛的映照下,李承鄞的脸庞还是那般皎洁。

    我忽然想起他的生母淑妃。

    在后宫中,如明月一般的女子。

    她在临死前,会想什么呢?

    呱呱待哺的幼子,还是,她所蒙受的圣宠,以及六宫所有的嫉恨。

    还是最终害她丧命的,那个巨大可怕的秘密。

    侍从们送上酒菜,就如同之前在东宫度过的无数个夜晚一般,我与他相对而坐,一同用膳。

    今晚的菜,都是我喜欢吃的。

    难为他还记得。

    我扶着箸,略吃了一点,便放下了。

    他问:“不再用些么?”

    我摇摇头。

    侍从们都出去了,灯火照着我和他。

    影子仍旧映在一处,倒似从前般亲密无间。

    我想起从前许多许多个日子,用完晚膳,他有时候会看书,我就静静地依偎在他身旁,看窗外夜色浓黑,有月亮渐渐升起。

    月色照着我们两个人,我就安静地躺在他膝上,那时候真安静啊。

    春天的时候,帘外杏花开了,他会折一枝花,替我簪在发髻上。夏天的时候,我用荷叶盖住他的脸,他会笑着掀开,用荷花瓣替我做合香。秋天的时候,赏菊吃蟹。冬天落雪了,两个人靠着熏笼,听帘外落雪簌簌有声。

    那时候,我全心全意是相信,眼前的就是自己的良人。天上地下,永不相负,永不相忘,生生世世,成双成对的良人。

    何等痴,何等狂。

    到如今,真是大梦初醒,四顾茫然。

    我忽然笑了一笑,说道:“殿下肯来见我,只怕是想问一问,当年淑妃娘娘的旧事。”

    毕竟当年赵家做过什么,我是知道的。

    他淡淡地说:“那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报了仇,不论废后做过什么,不论赵家做过什么,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一场旧事,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罢了。他要的,是杀掉该杀的人,清除该清除的势力,坐稳太子的位置,直至将来,手握这天下。

    我说:“殿下真是决绝冷情之人,我还以为殿下早就斩绝七情六欲,若不是亲眼瞧见殿下将那只猫按在水里,我还以为殿下连恨,都不会那样直接干脆。”

    他一点也未被我的话所动,小雪是他亲自溺死的又怎么样,反正太子妃永远也不会知道。

    可是我知道,但我也不会告诉她。

    那个蠢丫头,就让她活在她自己的愚蠢里好了。

    我说:“殿下以为杀掉那只猫,她就会不喜欢裴将军了吗?喜欢一个人,不会因为失去什么,就有所改变的啊。”

    太子还是一言不发。

    我笑了笑,突然觉得万念俱灰。

    “殿下给我吃了三年凉药,就是为了不让我有孩子,殿下这么冷淡凉薄,也会喜欢太子妃,喜欢得那样炽热灼烈吗?”

    我原本以为,他暗中命人在我饮食中下药,不让我有孩子,是提防皇后,是怕难以周全,伤我的心。

    却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太子还是一言不发。即使我提到太子妃,他还是,不愿意瞧我一眼。

    我觉得,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

    我问他:“有没有酒?”

    明明案上就有一壶,但我偏偏问他。

    他静默了片刻,大约有一息那么久,才举起手来,清脆地击掌。

    就像从前还在东宫里的时候,太子不喜身边围着太多人,每次他来,就会屏退众人。那时候我觉得十分欣喜,就我和他两个人在一起,多好。

    有时候半夜我口渴了,想饮一盏水,他也会这般击掌,殿外的侍儿听见,就会蹑步进来,听从我们的吩咐。

    在这当头,我却总想起这些不相干的细琐小事。

    击掌声在夜色中传出很远,雨声潺潺,就在帘外。这夏日的雨,怎么下得这般绵长悱恻,竟好似秋雨一般,淅淅沥沥。

    有遥远的脚步走近。

    有人捧着漆盘,送上一壶酒,青瓷瓶装着,闻着很香。

    那人恭恭敬敬将酒放在案上,然后就躬身退出。

    从始至终,好像都并没有看我一眼。

    我伸手,去拿那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

    我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还好酒并没有溅出来。

    我望着杯中酒,看着是好酒的模样,酒作琥珀色,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我举起杯盏,丝毫没有犹豫,就一饮而尽。

    入喉只觉得酒烈。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初入东宫,太子命我暂住在淙雨楼,那里离他住的丽正殿不远,我甚是欢喜这安排。

    淙雨楼本来是赏雨的趣处,炎夏有凿渠安了水车,凡盛暑时,自渠中车水,浇在屋瓦上,淙淙如瀑,清凉自来。

    我最喜欢的,却是淙雨楼上覆着鸳鸯瓦,每一片上都刻着鸳鸯图案,成双成对,相依相偎。

    每一片鸳鸯瓦,都被水车濯起的清流浇洗得那般干净,一尘不染,仿佛墨玉一般,历历分明。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君如天上月,侬似水中花。[1]

    相映相伴,如影相随。

    却原来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鸩毒缓缓发作,我的眼中望出去,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影,蒙眬看到他似乎正站起来,转身要离我而去。

    我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分别,来得真是痛楚又漫长。

    我扶着桌案,血从我口鼻里涌出来,近在咫尺的死亡并不令我觉得难过,我觉得解脱。

    其实原本有三件事,想要跟太子说。

    我知道他杀了那只猫,却借此逼得我和赵家不得不应对,最后将我逐出东宫。

    我知道他让我吃了三年凉药,为的是避免我怀有身孕,所以绪娘遇喜的时候,我才那般愤怒失策。

    我知道即使如此,我仍旧不能不喜欢着他,就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那样。

    但最后一件事,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

    就这样吧。

    血涌得更快了,瞬间污了衣裳。我的眼睛渐渐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栽倒下去撞翻了食案。

    忽然想到太子妃。

    她不知学会了吃螃蟹没有。

    我也不知为何会想起她,或许是因为,听闻绪宝林死的时候,她都难过了很久,不知道我死了之后,她会不会难过。

    在东宫里,倘若真会有替我难过的人,只怕就是她吧。

    雨声隆隆,我渐渐听不见了,世间终于寂静下来。

    注释

    [1]引自《踏歌》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