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接人
阵阵热息喷在苏吟颈侧,她被迫仰着脸承受,一双翦水杏眸仿若蒙上轻纱薄雾,纤纤素手抵在谢骥肩上,却不敢太用力。
男人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纠结心软,眼泪淌得愈发汹涌,那双钳着她的粗壮手臂箍得越来越紧,不给她半点挣扎逃脱的机会,满脸是泪地不停吻着她,口中不断哽咽着唤她骗子。
“阿骥,别!”苏吟声音发颤,“就当我求你,莫再执拗了,好好活着,别让我连死都不安心。”
谢骥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眸,嗓音沙哑:“你既说你自私,那还管我做什么?我死我的,与你何干?”
苏吟一时无言,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头一回后悔自己嫁了谢骥。
若当年算计的是宣平侯二公子,她想要的也仍是能得到,只不过糟心事会多些,需费些心思应对谢二的冷嘲热讽和刁难,但也好过如今为难到这地步。
谢骥实在太好,将一整颗炽热温暖的心从胸膛里掏出来,巴巴捧给她瞧。她已害了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宁知澈,不愿再拖累一个谢骥。
看出苏吟眉眼里化不开的愁色,谢骥心里一软,捧起她瓷白的脸亲了又亲,轻声道:“吟儿,我也知我痴傻,可我就是没办法与你一刀两断。谢氏子代代杰出,从未有过贪生怕死之辈,你就当我是在以命全谢家男儿的风骨,莫再逼我了,好不好?”
苏吟闻言垂眸静了片刻,最后问了一遍:“当真不愿?”
谢骥低头虔诚一吻,语气认真至极:“纵死不愿。”
苏吟沉默良久,低低道了声好。
谢骥顿时眉开眼笑,再度吻了下来。
“别!”苏吟忙偏头避开,“陛下只给了我一个时辰,午时一到宫里便会有马车来接。”
谢骥闻言怔怔瞧着苏吟的脸,心脏如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疼到他神思恍惚。
午时阳气最盛,赐死犯人大多都是选在这个时辰。
纵是决意与苏吟共赴黄泉,可一想到苏吟很快便会被赐死,仍是心如刀绞。
天底下就没有不痛苦的死法。陛下再如何给苏吟一个痛快,也不外乎就是让她在鸩酒白绫匕首里选一样,这里面哪一样不疼?
苏吟眼见谢骥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顿时面色一僵,边为他擦泪,边颇有些无奈地开口:“谢小将军,你是水做的么?眼泪怎么掉个没完?”
谢骥瞬间恼羞成怒,低头重重吻上苏吟的唇,吻了许久才将她放开,看着眼前这双清澈杏目,在心里默默反驳她的话:
他才不是水做的。
他是孤儿,从小不知在陋巷挨了多少顿打,无数次险些被活活打死,后来被祖父捡回来丢进军营,又挨过许多顿军棍,上阵杀敌时更是受过不知许多刀伤剑伤,好几次差点死在战场上,但那些时候何曾有过半点泪意?
武夫落泪,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可他却遇见了苏吟。
像是整颗心都落在了苏吟身上,喜怒哀乐皆由她一人掌控,他渐渐开始变得脆弱,看见苏吟受苦会掉眼泪,被苏吟训斥会掉眼泪,觉得幸福甜蜜会掉眼泪,连床笫之间舒服到极致也会想掉眼泪。
好在苏吟是他的妻,他可亲她睡她,可一直有她陪伴在身侧,纵是这辈子就只能到这里了,他也还能与她同穴而眠,共求来生。
苏吟对上谢骥的眼神,那双泪汪汪的桃花眼里盛满了爱意与不舍,一点点融化她心里结的层层寒冰。
她眸光动了动,算了下时辰,犹豫须臾,抬手圈住谢骥的脖子。
谢骥瞬间浑身僵住,呆呆看着她。
“还有两刻钟到午时,”苏吟樱唇轻启,哄孩儿般柔声道,“我亲你一刻钟,你就别再哭了,好不好?”
谢骥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喃喃道:“姐姐……”
苏吟昂起俏脸,缓缓凑近,轻轻贴上谢骥的唇。
如除夕夜的烟花在耳边轰地一声炸开,谢骥脑中瞬间变成一片空白,刹那间好似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唇上传来的柔软和鼻尖萦绕的浅浅玉兰香愈发清晰馥郁。
甜蜜在心里生根发芽,瞬间长成一株参天大树,开出一朵朵小花。
好幸福。
怎能这般幸福?
谢骥眼眶发红,紧紧抱着苏吟吻了回去,怀里这个冰雪般的美人未再如从前那般只知被动接受他的吻,而是搂着他的脖子略显笨拙地回应,可爱得紧,让他的心一下子便软得一塌糊涂。
秋光穿过窗棂暖暖洒落,两人相拥而吻,缠绵至极。
紫宸殿。
帝王将手中批阅完的奏折往右侧轻轻一丢,抬眸问道:“什么时辰了?”
候在一旁的王忠躬身答道:“回陛下,巳正了。”
帝王思虑须臾,站起身走向那扇紫檀嵌白玉龙纹屏风,吩咐道:“拿身雪色绣云鹤的锦袍过来。”
王忠闻言愣了一瞬,见皇帝蹙眉朝他看来才终于醒过神,忙应了声,出去命人将皇帝要的式样找来,服侍主子更衣。
象征无上皇权的玄色龙袍被换了下来,一袭雪色锦袍穿上身,头上的金冠也换成了玉冠,帝王卸下威严端肃,平添几分矜贵温和,让王忠恍惚间好似又瞧见了当初那个温润太子。
宁知澈从屏风后走出来,淡声道:“告诉御膳房,中午的菜做得精细好吃些,须得不辣不咸不甜不酸不淡,素食中不能有藕和笋,肉食中不得有鸭肉,午时三刻呈上来。”
王忠暗道不辣不咸不甜不酸还怎么好吃,但当下也只敢恭声应是,吩咐底下人去御膳房传话。
宁知澈低眸看了眼袍摆上用银丝绣的云鹤暗纹,唇角微微扬起:“备车,随朕去定北侯府接人。”
王忠忙吩咐几个内监去套车,偏头瞧见皇帝脸上罕见地露出和煦笑意,顿时愣在了原地。
盯着天子发呆本是不敬之举,但皇帝此番却没有怪罪,甚至还笑着打趣了他一句,凭谁都能瞧出来皇帝今日龙心甚悦。
王忠心里感叹不已,暗道若主子日日都这般欢喜该有多好,他们这群紫宸殿的宫人也能跟着好过些。
待马车套好,御驾出宫往西而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定北侯府门外。
门房的小厮一见这明黄的马车,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却也只能立时出去跪地行礼。
宁知澈下了马车,经过小厮时垂眸扫了他一眼:“朕上次来过一回,已知晓赤麒院该如何走,不必带路。”
小厮冷汗涔涔。
眼前人是天下之主,他虽担心主子再挨一回打,却也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让人给主子传话。
宁知澈收回目光,抬步往里走,所经之处,谢府下人纷纷大惊跪拜,一刻钟后便进了赤麒院的院门。
谢府侍卫首领一见皇帝,刹那间吓得魂都快飞出去了,心知主子定是在与夫人温存,当即跪地扬声道:“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侍卫首领提醒得实在太过明显,宁知澈盯着他瞧了几息,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忽地回身握住一个御前侍卫腰间佩刀的刀柄,铮然一声拔刀出鞘,沉着脸阔步走向正屋。
小厮和侍卫见状纷纷大惊失色,眼一闭心一横,冒死冲了上去,却被反应极快的御前侍卫立时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一脚踹开主子的屋门,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拥吻的两人早在方才侍卫首领高声提醒时便已分开。
苏吟抖着手整理衣襟,一时间心里极慌,一时间却又觉得好似也没什么好慌的。
一道踹门声起,屋门瞬间大开,秋光倾泻而入。来人身着一袭雪色锦袍,面如冠玉、挺拔颀长,若非此刻他面色极冷,手提寒刀,便与苏吟熟悉的那个温润太子没什么两样了。
宁知澈薄唇紧抿,目光扫过苏吟微乱的发髻,过分嫣红的唇瓣,尚未完全理好的衣襟,最终定在在她颈侧那两缕鲜艳红痕上。
滔天的恨意裹着酸涩盈满整个胸腔,他眼眸染上猩红,握着刀柄的手用力到发颤。
谢骥见情势不对,立时开口:“陛下——”
一听见他的声音,宁知澈的眸光瞬间冷到极致,倏然侧身看向榻上躺的那个男人,持刀大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