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阿骥
定北侯府。
侍卫首领这几日愁得很。
小侯爷那夜挨了一百杖五十鞭,腰臀被大杖打得血肉模糊,后背也被棘鞭抽得鲜血淋漓,一块好肉都没有,看上去简直惨不忍睹,连他一个大男人瞧了之后心里都不好受。
伤成这样倒也罢了,毕竟小侯爷是铁骨铮铮的谢家男儿,又在军营待过八年,领兵上阵与敌军厮杀过多回,壮实得很,远非其他高门大户娇养出的贵公子能比,至多养两个月便能大好了,可侯爷为着能将夫人救回府,受刑后第二日清晨便去了宫外跪着。
到底只是凡躯一具,侯爷能扛住一百杖五十鞭已是不易,如何能经受得了不吃不喝带伤长跪?他们这几个随从眼睁睁看着侯爷那张脸渐渐变得比纸还白,冷汗大颗大颗往外冒,后背之上更是渗出了一大片血,咬牙硬捱到今日正午,终是承受不住晕倒了。
这若换作旁人,这一倒下即便还能活,也少不得要昏迷个两三日,可侯爷因心中惦念着夫人,竟只费了两个时辰不到便醒了过来,连大夫见了都忍不住惊叹称奇。
醒是醒了,但侯爷跪了这两日有余,皇帝半点搭理他们定北侯府的意思都没有,更遑论放夫人一马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皇帝是什么意思,可侯爷却仍是不肯死心,打算修养两日过后便再去跪着。
府里的下人大多是老侯爷留下来的,见小主子这般倔,自是焦心不已。可一帮人劝也劝了,求也求了,小侯爷仍是执意如此。
看着眼前这憔悴不堪,再无平日半分神采奕奕、意气风发模样的主子,侍卫首领不禁幽幽一叹。
罢了。
谢氏不仅代代出英杰,还出情种。他们老侯爷不也是自年轻时被自己兄长夺走未婚妻之后,便一世都未再另娶么?
想到此处,侍卫首领暗暗摇了摇头,迈步走出门去,让婢女再热一回饭菜送过来,正想着等会儿无论如何也要劝得小侯爷用些吃食,却见一个小厮从外头跌跌撞撞冲入主院,边跑还边连声喊着“侯爷”。
侍卫首领皱了皱眉,当即走过去拦着那小厮,压低声音斥责:“发生什么事了?这般冒冒失失做什么!若惊扰了侯爷养伤,你怎担待得起!”
小厮已然跑得满头是汗,闻言拼命摇头,气喘吁吁道:“夫、夫人回来了!”
此言一出,满院的婢女小厮护卫都惊住了。
夫人?
旭王党羽无一例外全被赐死,外头都说夫人已被陛下打入诏狱,如今正在受刑。莫非陛下见侯爷念及谢家对大昭立下的汗马功劳,见侯爷一片痴心带伤久跪,终是网开一面饶过了夫人?
侍卫首领呆成了一尊泥塑,待终于反应过来,正想抓着这小厮问个明白,却听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清雅端庄的女子款步而来。
来人黛眉杏目、墨发雪肤,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宛若月中嫦娥,雪玉般的面庞之上神色淡淡,纵是被这满院的人愣愣盯着瞧,也并未侧眸看他们一眼。
盛京美人多如天上繁星,但这般清清冷冷、如霜似雪的贵女,数遍整个大昭,也只有他们夫人一个。
正屋门前的两个小厮见苏吟已走到眼前,这才醒过神来,忙唤了声“夫人”,正要为她将屋门推开,却听里头一阵响声,似是有什么重物砸了下来。
苏吟心里一沉,立时亲自抬手将门推开,果然看见谢骥摔倒在地上,正挣扎着起身,奈何身后伤势太重,又高热昏迷刚醒不久,根本站不起来。
两个小厮脸色大变,失声喊了句“侯爷”,尔后与苏吟一同冲进去将人扶了起来。
谢骥眼眶发红,抓着苏吟不肯放手,用那双布满血丝的桃花眼怔怔盯着她瞧,苍白干裂的嘴唇不停颤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吟眼见他身后又渗出了血,气得忍不住沉声斥道:“一个大男人,很快便及冠了,又已继承侯爵,竟还这般不懂事,连自己身子都不懂爱惜!伤成这样还敢跑去宫外下跪求情,不要命了?”
谢骥被她说得低下了头,硕大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苏吟面色一僵,犹豫几息,用锦帕为这爱哭鬼揩泪,将声音放柔了些:“没有骂你,阿骥,我只是一时着急……”
不成想谢骥听了这话后眼泪竟掉得愈发厉害,止也止不住。
两个小厮怕被秋后算账,死也不敢留下来瞧自家主子这铁血硬汉落泪的模样,将干净帕子和伤药往苏吟面前一放便赶紧逃出门去,顺道将门也阖上。
苏吟性子冷,娘家那些弟弟妹妹虽敬爱她这长姐,却不敢与她亲近,所以直到现在也就只有谢骥一人在她面前哭过,此刻见谢骥一个八尺男儿因自己那几句话而委屈成这样,顿时有些无措,只好连声哄道:“好好好,是我错了,不该凶你。”
谢骥扁了扁嘴,将脑袋埋向苏吟怀中,伸出双臂欲去搂她的腰,却被她躲过,不由愣了愣,但因此刻心中想着更重要的事,无暇顾及这点异样,当下只立时去检查她身上各处,颤然问她:“你可有受伤?挨了什么刑罚?疼不疼?”
苏吟看着谢骥这副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模样,想起自己此番回府的目的,胸间不由生出一阵窒闷,温声安抚了句:“没有,我没受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你放心。”
她见小厮都躲得远远的,当即蹙了蹙眉,又将人叫了进来为谢骥上药。
小厮不由呆了呆。夫人虽性子冷些,但对侯爷是极温和的。从前侯爷受伤时,他们这些人都知侯爷想叫夫人多疼疼他,是以回回都会躲出去,夫人每每都看破不说破,怎么偏这回不肯亲自为侯爷上药?
他瞥了眼侯爷,见主子虽也一愣,却似是怕夫人累着,所以并像以往那般缠着夫人,便依命照做。
苏吟站在不远处瞧了一眼,见那宽阔结实的后背之上全是长而深的鞭痕,腰上更是一片红紫,血肉翻飞,甚至隐隐能看见森森白骨。
这得有多疼?
苏吟移开视线不忍再看,待小厮上完药后退了出去,正欲开口,门外却传来了婢女的声音:“侯爷,夫人,饭菜热好了,可要现在呈上来?”
谢骥立时道:“送进来罢,我与夫人一同用些。”
婢女听自家侯爷终于肯用膳,顿时舒了口气,带着手底下的小姑娘们端着几样清淡的菜食而入,在榻上摆了张小案,将饭菜碗筷摆了上去,末了还不忘同苏吟告状:“夫人,侯爷在宫外饿了两日有余,可方才醒来后只吃了小半碗饭便说吃不下了,怎么劝都不听。李妈妈急得很,已哭了好几回了。”
谢骥闻言瞬间憋红了脸,气得瞪了下那多嘴的婢女,然后又小心翼翼去瞧苏吟的脸色,生怕她发火。
苏吟看着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顿时没好气道:“不必这般眼巴巴瞧着我,我不骂你。”
谢骥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他身后有伤不能坐着,只能由婢女喂饭。
苏吟见谢骥那双乌亮的眼珠子一直黏在她身上,连饭都不好好吃,自己这边都已吃完两碗饭了,他那碗却只吃了一小半,终是低叹一声,伸手将婢女手里的碗接了过来,亲自喂他。
谢骥见状既觉得甜蜜又舍不得她受累,忙道:“你去了一遭诏狱,现下定是累极了,府里下人多得是,哪用你来伺候我?”
苏吟动作稍顿,想说她这几日其实是被藏进了紫宸殿,可身为罪妇却在皇帝的寝宫之中住了好几日,实在太过容易让人多想。
宁知澈虽前几日确实对她起过那等念头,但终是没对她做什么,且如今也已冷静下来了,只待她与谢骥彻底了断便会结果了她。所以这句实话说出来,除了让谢骥心里难受之外便再无半点用了。
谢骥痴痴望着苏吟的脸,想到自己不顾重伤跪了两日终于换得媳妇活命,心中欢喜至极,却仍有些担心,待用完膳,便试探着问道:“陛下……是如何说的?是不是饶过你了?”
苏吟默了默,轻轻开口:“陛下仁慈,不仅愿意下旨为苏府昔日冤案平反,赐还苏府侯爵之位,将苏家男丁自北境接回京城,还答应给我个痛快。我虽仍是难逃一死,却不必像其他背叛陛下转而投靠旭王的那些人一样被赐极刑了。”
谢骥闻言瞬间怔怔落下泪来,脸色比正午昏倒之时还白,半晌才勉强平静了些,颤声安慰:“无妨,待我一两日后好些了,便再去求一求陛下。我谢家满门忠烈,建朝两百年来,谢氏武将个个毕生守护大昭直至战死沙场,文臣均呕心沥血一生为民……”
“不必了。”苏吟摇头打断,“谢氏的确于大昭劳苦功高,若你是为别的旭王旧党求情,陛下十有八九不会拂了谢家脸面。但我当初做出那样的事,陛下已恨我入骨,莫说谢家,就是满朝文武齐齐跪地求他,他也绝不会放过我。”
她轻轻道:“能给我这个结局,陛下已是宽仁之至。你若再求情,只怕会适得其反。”
谢骥听得喉咙哽了哽,虽万般心疼不舍,但也知确如苏吟所言,这已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结局。
他低下头去藏自己那双泪眼:“那……那我届时为你收尸安葬。”
“也不必。”苏吟平静道,“阿骥,我俩已和离,怎能劳烦你为我收尸?”
谢骥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立时再度红了眼眶,急到语无伦次:“什么叫已经和离?先前那纸和离书是你逼我所写,在我心中做不得数!”
“因为陛下不愿你我再有半分牵扯!”苏吟沉声解释,“陛下纵是已决意杀我,对我再无男女之情,也见不得别的男人对他曾经的未婚妻情深。我这般说,你可明白?”
谢骥呆呆看她。
“今日陛下放我回府,名为借我之口让你别再妄想救我性命,实则是要你日后别再惦念我半分。”苏吟缓着语气继续道,“陛下远比我想象中还要记恨当初我背叛他另嫁一事。所以我受死之前,你不可再为我奔走求情;受死之后,你不可表现出半分悲恸,亦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我,更不能以丈夫身份为我殓尸安葬。”
“从今往后,你须当做从未与我做过夫妻,方可保住性命,一世安宁富贵。”
谢骥听到此处已满脸是泪,一双湿润的桃花眼痴痴望着她。
苏吟下意识将声音放柔了些:“此番是我牵连了你,让你成了陛下心里的刺。但陛下说了,你是个好儿郎,他不愿杀你。你从前不是说要像老侯爷那般名扬天下青史留名吗?只要与我一刀两断,就当我们二人已真的和离,陛下不会对你如何,你日后就还能被陛下重用,实现你的抱负。”
谢骥怔然看她许久,忽地绽出笑来:“你若死了,我没法不难过悲恸,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丢到乱葬岗无人收尸。我要将你的尸首带回来,为你操办丧仪,让你葬入谢家墓。”
苏吟心中微急,当即蹙起眉:“阿骥,莫要任性。我已与你和离,如何能葬入你谢家墓?你若实在不忍我曝尸在外,届时命人悄悄将我的尸首搬出来再寻个地方葬了便好,办法这般多,为何要摆在明面上惹得皇帝不高兴?他若盛怒之下真将你杀了……”
“那就杀了我。”谢骥神情冷静,“反正无论你如何说,我都没办法假装从未与你做过夫妻。”
苏吟只觉脑门都在突突地跳:“若能活着,何必白白搭上性命?”
“阿骥,我知你年纪轻,性子又率真单纯,将情爱看得比命还重,可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你如今是定北侯,又有一身好武艺,还会带兵打仗,府里的所有人也都是真心待你,你好好活着享你的富贵,立一番事业,以后或许还能遇上一个更好的姑娘,这一世定会过得极好,莫要因一时意气毁了所有,得不偿失。”
“没有更好的姑娘了,”谢骥眼神固执,“只有你。”
苏吟急道:“阿骥,你何必——”
“有必要。”谢骥立时打断,“你怕鬼,睡觉时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即便屋里亮着灯也不敢将脑袋探出来。黄泉路上都是鬼,我舍不得让你自己一个人走,所以若陛下真杀了我,我陪你一同下黄泉其实也不错。”
苏吟一噎,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到时候我自己都成鬼了,就不会怕了,你不需担心。”
谢骥不理这句话,将脑袋转回来不再看她:“反正我不与你一刀两断,你永远都是我的妻。谢氏一族无论主支旁支,都没有出过一个与自己媳妇和离的男儿,我谢家只有寡妇再嫁,没有和离休妻。待你死后,我就抱着你的牌位再成一次婚,如此你便可入谢家墓了。”
苏吟闻言静了下来。
谢骥性子倔强至极,只要心里认准了一个人,或决定了一件事,便再难更改。从前她利用这一点嫁入谢府,如今也是因这一点无法与他了断。
她沉默良久,轻声开口:“那你可知我还有一事瞒着你?”
谢骥眸光动了动,抬眼看向她。
苏吟垂下眼眸:“三年前是我故意设计于你,才让你对我动了心。”
谢骥一怔:“什么?”
“彼时苏家穷困潦倒、落魄至极,连活下去都成问题。我已然十八,但京中却无人敢娶我过门。放眼整个大昭,也只有你们谢氏一族的主支宣平侯府和旁支定北侯府敢蹚苏家这滩浑水。”
“但其实我最先想到的人是宣平侯府的谢淮之,而不是你谢骥,毕竟你当时才刚满十七,尚未及冠。”
“谢淮之是你们谢氏一族的宗子,光风霁月、正直磊落,是难得的真君子,亦是大昭数一数二的好男儿。我知他心善又极为负责,精心设计了一场落水戏码,本想借此嫁他为妻,却在动手之前查到他已有一个心仪多年的女子,因而只好作罢。”
谢骥呆愣地看着苏吟,眼里全是不敢置信。
苏吟继续说道:“然后我又将目光投向宣平侯府二公子,但此人虽看着和他长兄一样温润如玉,实则却冷心冷情。我若敢算计他,他虽会娶我过门,却定然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
“至于宣平侯府的三公子,他倒是个不输他长兄的正直君子,虽不近女色,无心风月,只一心系于家国之上,但这种男人,即便对自己妻子毫无情意,定然也会好生待之。你也知我性情淡漠,不擅与人相处,所以于我而言,他本是这三人里最合适的一个。只可惜我偶然间得知一个贵女暗暗倾慕他多年,无奈只好放弃。”
她说到此处,定定看着谢骥,樱唇轻启,呵气如兰:“所以就只剩你了啊,阿骥。”
谢骥浑身一颤。
苏吟浅浅笑着,日光透窗而入,照在她身上,分明是最明媚温暖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叫人听起来全身发冷:“你爱喝什么酒,常读谁的诗,闲暇时喜欢做些什么,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以为的巧遇不过是我的精心安排,你以为的心有灵犀不过是我的有意设计,就连那回我舍命去救一位姑娘,也是因我知晓你赤诚纯善,会喜欢心地善良的女子,才故意为之。”
“但其实我并不心善,你遇人不淑,被我骗了。”
苏吟将这些话说完,看着身前这个双眸赤红的年轻郎君,自己的眼眶也跟着开始发烫。她动了动唇瓣,很轻很轻地开口说道:“所以阿骥,你别再想着我了。你这般好,不愁找不到娘子。我这般自私虚伪,从大昭随便找一个姑娘出来也比我好千倍万倍,实在不值得你为我赴死。”
谢骥心中如有什么在一点点坍塌,满心荒芜,空空荡荡。他红着眼看着苏吟,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忽然间攥住苏吟的手腕将她拽上了榻,不顾身后伤势翻身欺在她身上。
苏吟被这番变故惊得下意识去推他,却听谢骥闷哼一声,哑声道:“姐姐别动,疼。”
她身子僵住,犹豫一瞬,收回抵抗的力道。
谢骥双掌扣住苏吟的腰,埋首于她颈侧亲吻,眼泪不停淌下来,滑落至她雪白柔腻的肌肤之上。
苏吟不由战栗,想将谢骥推开,却怕牵动他的伤,心绪纷乱间,听见男人在她耳边喃喃开口,声音哽咽:“骗子,骗子……”
“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坏的女人?”
“你既骗了我,便要一直骗我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