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邹飏,你伤得不轻,又昏迷了好几天,”老爸看着他,声音有些冷,“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我就当你没有听到过,你清醒了我再来看你。”
“不要在病房喧哗,病人才刚出ICU呢,”护士走了进来,“刚声音我在外面都听见了,你们不要影响他休息!”
邹飏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听到老爸走出病房关上门的时候,他猛地呼出一口气。
床边各种仪器长短不一音调不同的叫声单调地重复着,始终都差着节奏,让他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
邹飏有些费力地用力吸了一口气,胸口突然开始剧烈疼痛,紧跟着就是一阵反胃,随着胃的收缩,头也开始跟着疼起来。
在旁边压着声音哭的老妈听见了他急促而困难的呼吸声,冲到床边按了呼叫铃。
“小飏!小飏!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老妈慌乱地在他脸上摸着。
护士跑了进来,看了一下床边的监护仪器,把邹飏脸上的氧气管子换成了面罩:“血氧掉到89了,呼吸36……阿姨,不要让他太激动,他是要静养的……”
“对不起,对不起,”老妈在旁边一连串地说着,声音里全是慌张和内疚,“我没想到会……”
邹飏想安慰一下老妈,但倒不过来气儿,根本说不出话,手都抬不起来,他无奈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哪里不舒服?”护士靠近他。
“……疼。”邹飏咬着牙说了一句。
“胸口这里是吗?”护士说着拿起床边一个带按钮的东西按了一下,转头跟老妈说,“阿姨,之前跟您说过,他现在深呼吸,咳嗽之类的都有可能引起疼痛……他疼的话可以按一下这个镇痛泵……”
“我记得的,记得的,”老妈抹了一下眼睛,“我就是一下急昏头了……”
“阿姨你们还是请个人帮一下忙,你这样太累了啊。”护士一边检查输液情况一边低声跟老妈说。
“我不放心别人。”老妈也低头说。
“连着几天都是你,前面来过的那个叔叔呢?他不是说要来帮忙吗?”护士问。
“不用他。”老妈说。
镇痛泵很快起了作用,邹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那一阵疼痛过后,他感觉自己突然困得厉害。
老妈一直没跟他说过伤情,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伤成什么样了,只知道哪儿哪儿都不舒服,疼,胀,脑子完全清醒的时间很短,一直都觉得很困……
门响了一声。
邹飏伸过去想要把门反锁的手猛地停下了。
没等他作出反应,门被撞开了。
四周很黑,什么都看不清……
樊刚的脸突然出现在了门边,手里的枪对着他举了起来。
“小飏,邹飏,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耳边有人在说话。
邹飏用尽全身的力量睁开了眼睛。
黑暗散去,病床对面的柜子出现在视野里,柜门上贴着一小片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
但樊刚的残影还在他每一次眨眼之间。
“小飏,你做恶梦了,慢慢呼吸……”是吕叔的声音。
“吕叔。”他转过头,眼睛对了好半天的焦才看清了吕叔的脸。
“哎,是我,”吕叔弯腰站在床边,“没事儿了啊孩子,有哪儿不舒服吗?刚是不是做梦了?”
“……樊均,”邹飏看到吕叔时,就像是抓住了樊均飘忽的一点消息,“怎么样了?”
“他也没事儿了,”吕叔说,“别担心啊。”
“他在哪儿。”邹飏问。
“也在这个医院。”吕叔说。
“别骗我。”邹飏说话有些吃力,总感觉声音不实,肺估计也有伤。
“叔没骗你,他真就在这个医院。”吕叔说。
“拍个照片,”邹飏说,“我看看。”
吕叔不是个会骗人的人,听了这话眼神顿时有些闪烁,邹飏攒着力气,也没再说,只是一直盯着他。
最后吕叔轻轻叹了口气:“他还没醒……”
邹飏感觉自己呼吸顿时有些急,手指立刻把镇痛泵的开关勾了过来拿在了手里。
“情况暂时是稳定的,”吕叔说得很快,不敢有停顿,“就是……伤得重一些,醒过来就好了。”
“你知道的,都告诉我。”邹飏看着吕叔。
吕叔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小飏啊,别让你妈妈担心。”
“嗯,”邹飏应了一声,“也别……让我担心,要不我静养……不了。”
吕叔再次沉默,半天才下决心似的,先是往病房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凑近他:“你别担心,樊均他……伤得是重一些,还没醒,不过现在基本是稳定的,因为他跟那人是一起掉下楼的,那边又犯的是命案,调查清情况之前,樊均的病房是监控着的,有警察守着,也是为了他的安全,等调查结果出来,就换到普通病房了……”
“嗯。”邹飏闭上了眼睛。
这两天他头上脸上都缠着纱布,还扣着个氧气面罩,整个头和脸都是麻木的,但这会儿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眼角有眼泪滑了出来。
缓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小白和大黑?”
“小白还好,当天处理完现场吕泽就送它去宠物医院了,现在也在住院呢,眼睛伤了,有骨折,别的还好,”吕叔轻声说,“大黑……”
“跑了是吗?”邹飏问。
“大黑胆子小,吓着了肯定藏起来,”吕叔说,“我跟馆里那帮小孩儿还有附近邻居都说了,看着大黑就告诉我。”
“它是……白猫。”邹飏说。
樊刚进门之后,他就一直没再看到大黑,这家伙很灵活,估计一开始藏到了樊均屋里,之后就跑了。
邹飏闭了闭眼睛。
“我知道,跟他们说了,”吕叔笑笑,“叫大黑的白猫。”
“樊均起的名字。”邹飏扯了扯嘴角。
“嗯,这小子,黑狗叫小白,”吕叔眼角也有细小的泪光,他偏开了头,“他总这样……”
“樊均是不是……”邹飏喘了两下,“中枪了?”
吕叔用手抹了抹眼睛,没说话。
邹飏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开口的时候声音完全不成形:“打哪儿了?”
“左……胸口上一点儿,”吕叔在他手上轻轻拍着,“没伤着重要的,肩往下一点儿……”
是哪一枪?
隔着矮个儿开的那一枪?
还是对着他的那一枪?
“小飏啊,你别想这些,也别老打听了,”吕叔说,“不管什么样的情况,现在都是稳定的,你也要静养,得好好恢复,别让你妈担心。”
“嗯,”邹飏应着,“我妈呢?”
“……她回家去休息一下,再拿点儿换洗衣服什么的过来。”吕叔说得有些不太自然。
邹飏虽然脑子一直昏昏沉沉,但也还有思考的能力。
他在昏睡里每一次睁眼,都能看到老妈在旁边坐着,怕是身体已经透支了,加上老爸过来的时候,被刺激到的不仅仅是邹飏,老妈也同样被刺伤。
而自己昏迷的时候无论到底说了什么,都是老妈不能接受的“胡话”。
甚至这几天吕叔明明一直也在医院,老妈也一直没让他来,一直到自己挺不住了,吕叔才被允许过来帮忙。
“她身体没出问题吧。”邹飏问。
“就是累了,得歇歇,”吕叔说,“今天我在这儿陪你,她明天肯定就回来了,劝也劝不住的。”
“嗯。”邹飏应了一声。
“樊均的情况稳定的,你不用担心,”吕叔说得有些犹豫,“你……不用问你妈妈,她也不清楚的。”
“……我懂了。”邹飏扯着嘴角笑了笑。
他没有再跟老妈打听过樊均的情况,虽然煎熬,但看着本来漂亮的老妈猛然憔悴,眼窝发黑,头发也没心情收拾,他也只能煎熬着。
吕叔也没再来过,应该是打过电话,但老妈态度并不是很好。
虽然请了人照顾邹飏,她也依旧每天都守在床边。
毕竟邹飏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一次次突然发作的疼痛,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又昏睡过去……
邹飏也是第一次知道,真正的恐惧是这样的漫长,比身体的痛苦漫长得多,且不会随着时间淡去。
他的思维越清晰,恐惧就越强烈。
任何突然出现的人和声音,都会惊到他。
樊均呢?
樊均现在怎么样了?
醒了吗?
能说话了吗,能动了吗?
还会害怕吗?
“文瑞他们到了,”老妈握着他的手,“马上就到病房了。”
“嗯。”邹飏偏过头看着病房门口。
醒过来十多天了,状态也好了不少,他的探视限制终于被取消,宿舍这几个人终于能来看他了。
刘文瑞几乎是小跑着冲到病房门口的,走进病房看到邹飏的瞬间他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我操啊。”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往病床边走过来,“我操……”
邹飏轻轻叹了口气:“文明点儿。”
“怎么……”李知越把手里拎着的一个大盒子给了老妈,看了看他床边的仪器和一堆的吊瓶,“怎么这么严重?”
“已经好多了。”邹飏说。
“那之前得有多不好啊。”刘文瑞一边哭一边伸出手,在他头上身上悬着虚晃了一圈儿,没敢往下落。
“先别哭了,”张传龙说,“一会儿把他再给弄哭了对恢复不好!”
“哦。”刘文瑞伏身看了看邹飏的脸,“能看到我吧?我文瑞。”
“看得见,”邹飏看着他,“不用闻。”
“操,”刘文瑞带着满眼的泪水笑了,“嘴是一点儿没伤。”
“嗯。”邹飏看向李知越和张传龙,“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
“你问这个话就不怎么有良心,”李知越说,“我俩知道你出事儿当天就买票回来了。”
邹飏笑了。
“住我家呢,烦死了,给我妈都快烦疯了,跟我爸俩去我奶家住了,”刘文瑞说着又放低了声音,“樊……”
“我喝点儿水。”邹飏迅速打断了他的话,冲他使了个眼色。
“我给你拿。”刘文瑞反应很快,转身拿了杯子给他倒水。
一直到老妈去医生办公室谈话,刘文瑞才再次快速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儿?樊均什么情况?”
“你们一会儿,去找他,”邹飏说,“我不知道他在哪个病房,也不清楚他什么情况,没人告诉我。”
“你妈也不告诉你?”李知越愣了愣。
“嗯。”邹飏应了一声。
“为什么啊?”张传龙不能理解。
邹飏没说话。
刘文瑞瞪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问了一句:“你不会是……跟她说了吧?”
“我好像……昏迷的时候,”邹飏清了清嗓子,“说了。”
“我操?”刘文瑞震惊了。
“什么?操什么?”张传龙有点儿急了,“什么玩意儿啊?”
“你闭嘴。”李知越说。
“去帮我打听一下。”邹飏说。
“我现在就去。”刘文瑞转身就往外走。
“一会儿的,”李知越一把拉住了他,“我们来看邹飏的,十分钟就走了?假不假啊?”
“你能用手机了吗?”刘文瑞又转了回来。
“能,就是有时候头晕,”邹飏说,“手也不方便。”
刘文瑞把自己的车钥匙拿出来放在了他枕头边,又扯了扯枕套盖上:“我一会儿回来找钥匙。”
“喝点儿水吗?”吕泽拿着水杯站在床边。
樊均没出声,靠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
“樊均!”吕泽提高声音,“喝水吗?”
“……嗯。”樊均应了一声,转回头。
吕泽把杯子递到他嘴边,他咬住吸管,右手接过杯子。
喝了两口,他把杯子放到了面前的板子上,盯着看了一会儿,缓缓伸出左手,想要握住杯子。
想要握紧。
手指和整条手臂都在抖。
握不住。
别说拿起来,有些变形的手指甚至没法把杯子握住。
抬手时左胸枪伤的位置一阵阵抽搐着的疼痛……
“不要急,”吕泽拿开了杯子,“这都没到一个月,毕竟伤到了神经,得慢慢恢复。”
樊均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手。
“我刚去问了一下医生,”吕泽说,“后脑的血肿已经吸收得差不多了,腰椎的伤还是要卧床静养……樊均?”
吕泽的声音很远,需要认真听。
“嗯。”他还是应了一声。
“医生说明天请了会诊,你左耳的听力测一下……”吕泽说。
“听不见了。”樊均声音很低。
“我知道,”吕泽转到他右边,“医生说有可能是暂时性的,检查了才知道。”
樊均没有出声。
病房门外有人影晃动。
吕泽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吃惊,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是邹飏的那几个同学。”
邹飏。
这个名字带着电从他全身都有些迟钝了的神经上跳过。
他转头看向门口。
“樊哥!”刘文瑞推开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李知越和张传龙。
“吕哥,”李知越跟吕泽打了个招呼,指了指樊均,“我们来看看樊哥。”
“嗯,”吕泽点点头,从床边走开了,“到这边儿来说吧,他现在左边听不见。”
“啊?”刘文瑞愣住了。
几个人走到床右边,大概是吕泽在场,三个人突然都有些不自在。
“我们刚从邹飏那儿过来的,”刘文瑞说,“他一直不知道你的……情况,我们就过来看看。”
樊均沉默着。
醒来之后,除了警察问话和吕叔给他说过一次邹飏的情况,近一个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邹飏。
脑子一直是闷的,身体也是麻木的。
他刻意地回避关于邹飏的一切,他给邹飏带来的一切,给所有人带来的这一切……
樊刚在邹飏身上的一次次重击,樊刚的枪口朝向邹飏,那一瞬间的惊恐再次袭来。
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一枪打中了邹飏,会怎么样。
吕叔告诉他邹飏的伤情时,每一句话都像能穿透他身体的箭,疼得像是被泡在了盐水里。
“左臂现在不太能动,伤到了臂丛神经,不过还好不是最严重的情况,就是需要时间,”吕泽给刘文瑞他们说着他的情况,“枪伤那个铅弹的碎片还没有全部取出来……右肝破裂和腰椎……”
“不要。”樊均低声开口。
“嗯?”刘文瑞看向他。
樊均慢慢抬起头,看着吕泽:“不要说。”
吕泽没出声,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樊哥……”刘文瑞靠近他,“邹飏就是想知道一下……”
“就说恢复好了,”樊均说,“不用担心。”
刘文瑞沉默了。
“谢谢,”樊均说,“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