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嗨,帅哥。”邹飏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是沙哑的。

站在窗外看到躺椅上靠着的樊均时,他以为自己那一秒就要流泪,但没有。

为了稳定情绪,他拿起窗外那个跟大黑很像的石头小兽的时候,也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哭了,但还是没有。

然后他走进店里,看到何川,再走进里间,看到樊均……

半年来所有的情绪,好的坏的,期待的落空的,酸的恨的,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声带都挤哑了。

但他没有哭。

听到樊均那句“嗨,帅哥”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他一直没觉得自己哪儿绷着了,但这一秒,他真实地感觉到了放松,松了一口气的那种放松,悬着的一切都落了地的那种放松。

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从吕泽那里磨到了樊均模糊的工作地址,商贸城的某一条街上,何川开的店,卖老物件儿的店。

然后一路过来,转了四条街,最后找到了这条看上去有些怀旧的街。

历时三个半小时。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脑子里完全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更没想过见了面要说点儿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门被撞开的声音。

“小白!小白定!我的货……小白!定!”何川的声音绝望而坚定,“小……樊均!樊均!”

接着就感觉身后一阵风,伴着帘子被扯开的声音。

邹飏回过头的时候,小白几乎是站着跑进来的,一路哼唧着,带着几声失控的吠叫,听着像是在哭。

虽然邹飏已经不害怕小白,但小白站起来跟个头实在是很高,冲到面前时还是很有压迫感。

他在惊恐和看到小白眼睛时的震惊心疼中来回翻滚着,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小白!定!”樊均赶紧给小白下了指令。

但小白没有听,更大声地喊了起来,像是在撒娇,又像是要说点儿什么。

这是邹飏第一次看到小白还有不听话的时候。

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安抚小白激动的情绪,小白已经扑到了他身后,就像是要抱住他一样,八九十斤的狗就那么往他身上一扑。

邹飏这一瞬间也没法摆出什么应对姿势,被它推得撞在了樊均身上,他下意识地也推了樊均一把想要稳住。

樊均身后就是躺椅,腿都没法后撤支撑,被他这一推直接就往后倒了下去,伸手抓了邹飏胳膊一下像是想要借力,但最后大概是怕他身上伤还没好透,于是没使劲,哐一下躺回了椅子上。

“小白!”他指着小白,“疯了吗!定!”

小白还是哼唧着,激动地在邹飏背上又拍又抱,在他衣服上疯狂舔着。

邹飏半扛着它,不太敢动,只能一手撑着躺椅扶手,一手背到身后,在小白背上拍着:“好小白,好小白。”

但说实话,安抚得稍微有些敷衍。

他一直在看樊均。

樊均瘦了很多,有些憔悴,脸上又多了一条疤。

看上去比以前更不好惹。

左手应该还没有恢复好,刚在窗外看到他用的哑铃只有1.5公斤……所以手抓了他胳膊一下又放开了,是因为使不上劲……

邹飏忍不住皱了皱眉。

“白!定!小飏哥哥生气了!”樊均又喊了一声。

小白听到生气两个字时猛地顿了一下,立刻从邹飏背上离开了,退了两步端正地坐好了,只是还在哼唧。

“没,我没生气,我就是……”邹飏赶紧解释。

“怎么了这是?”何川愣在门口,一脸惊恐地从被小白撕破了的帘子中间看着。

邹飏直起身,回过头。

“哎?”何川突然一指他,“哎!邹飏!是邹飏吧!”

“嗯。”邹飏笑了笑。

“你怎么跑来了?”何川快步走了过来,“你是跟他一块儿伤的吧?你好了吗?”

“好了。”邹飏点点头,过去揉了揉小白的脑袋,摸了摸它的眼睛,小白的右眼已经看不出太明显的伤疤,现在看着像一只wink狗。

“我说这狗怎么了呢!”何川笑着,“是不是挺久没见着你了。”

“半年了。”邹飏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很感慨。

从他跟樊均认识到现在,快一年了,他们居然大半时间都在分别。

“我请个假。”樊均起身。

“行,”何川说,“我今天都在店里。”

邹飏走出店门外,看着从他面前经过的行人。

进店之前他还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现在,他突然发现,所有的人似乎都很开心,都在笑。

一个跑过他面前的小孩儿冲他扯着嘴角做了个鬼脸。

要搁平时他多一眼都不会看,只会觉得烦,这会儿居然抬手也扯了扯嘴角,还了一个鬼脸。

“走吧,”樊均走了出来,在他后面说了一句,“找个地方……坐坐。”

“嗯,”邹飏下了台阶,“去哪儿?”

“有个……”樊均往街那头指了指,“挺好的咖啡馆。”

“好。”邹飏点点头。

今天的阳光很好。

去喝个咖啡。

坐一坐。

之前没有来得及品味的情绪就在这一瞬间变得强烈起来。

他见到樊均了,他们站在一起,肩并肩,走路时微微一晃,肩就能撞到樊均的肩……

就像以前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了。

樊均已经不在南舟坪。

他们要去的也不是一个包子店。

身边也不是凌乱的街景。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新奇得让人有些忍不住要微微颤抖。

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邹飏想说点儿什么,转头看了樊均一眼。

樊均很快也转过脸看着他。

“是……”邹飏被他这一眼看得有点儿没防备,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好胡乱在脑子里捡了一句,“去哪儿?”

樊均看着他,眼神里隐约闪过一丝疑惑:“一个咖啡馆,我刚……没说吗?”

“说了,”邹飏赶紧点头,“阳光挺好的咖啡馆。”

“我说……的吗?”樊均再次疑惑了。

“……我说的,”邹飏忍不住笑了起来,“靠。”

“那个咖啡馆是宠物友好,所以……”樊均说着晃了晃左手,一根牵引绳,“我怕留它在店里它会闹,太久没看见你了。”

邹飏这会儿才猛地发现小白贴在樊均左腿边,正歪头看着他,咧嘴笑着。

“乖小白!”邹飏立马绕到樊均左边,边走边摸着它的脑袋,低头看着它的眼睛,“它眼睛现在影响生活吗?”

樊均没说话。

“樊均。”邹飏抬头又叫了他一声。

“嗯?”樊均转过脸。

“它眼睛影响生活吗?”邹飏问。

“还行,不怎么影响。”樊均笑了笑。

邹飏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会儿身边没什么人,这条街也不像旁边那些商贸街那样满街都是音乐,相对还算是安静的,但樊均听他说话时,偏头幅度比以前要更大些。

樊均的左耳的听力似乎……

“还是听不见……没事儿,”樊均把牵引绳递给他,“你牵它吧。”

“嗯。”邹飏接过牵引绳,带着小白走回了樊均右边。

咖啡馆在这条街尽头,跟另一条风格完全不同的商贸街相接的位置。

樊均带着他上了三楼,在外面的玻璃平台上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了。

“你总来吗?”邹飏往外看了看,能看到下面的街景,还有连续的青瓦屋顶,还挺有味道。

“来过一次,”樊均扫了码,“你喝什么?”

“有推荐的吗?”邹飏靠着椅子看着他。

“我……就喝过拿铁。”樊均说。

“那我就喝拿铁吧。”邹飏还是看着他。

“不怎么好喝。”樊均说。

“没所谓。”邹飏说。

阳光稍微有些偏着洒下来,樊均没有戴帽子,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鼻梁,眼角,嘴唇。

还是熟悉的样子,但又带了一丢丢陌生。

分不清是因为时间,还是变化。

但邹飏暂时不想去分辨。

服务员送来了咖啡,还给了小白一杯奶油。

邹飏喝了一口,的确不怎么好喝,像掺了水,但也的确没所谓。

这几个月里,一开始他想得很多,慢慢就没有了那么多想法,只剩了煎熬和等待,甚至没有再想过如果重逢,也没有想过要怎么重逢,更没有想过重逢会是怎样的感觉。

但真的见到这个人,身处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间,就会知道,这是无论多么丰富的想象力都体会不到的滋味。

“你是不是去找过吕泽了?”樊均看着他。

“嗯,”邹飏笑笑,“你怎么知道的?”

“觉得你不会去问吕叔。”樊均低头看了一眼咖啡,又抬眼看着他,视线从脸上慢慢扫到了他脖子上。

“吕泽嘴挺严的,我在新新馆待了一整天他才告诉我的。”邹飏说。

樊均没有说话,视线又慢慢移到了他手腕上。

邹飏也跟着看了一眼自己手腕,手链下面,深红色的一圈疤痕,脖子上也差不多,摘了围巾就能看到,稍微淡点儿。

“医生说慢慢就会淡了的。”他说。

“嗯。”樊均松开咖啡杯,手慢慢伸了过来,指尖在他手腕上轻轻点了一下,“别的伤都好透了吗?”

这若有若无的轻轻一点,像是带着特效,邹飏只觉得眼前所有的东西都跟着这一秒的心跳微微一晃。

“这都多久了,还没好透我不得废了啊。”他笑着说。

说完就再一次后悔了。

樊均明显就还没有好透,耳朵,左臂……

“你那个……”他赶紧转移了一下话题,“枪伤……”

“好了,”樊均说,“下个月去把剩下的碎片取出来就没事儿了。”

这也还是没好。

“现在什么样?”邹飏问。

“就是……”樊均被他这句问得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下意识地扯了一下自己领口,“你要看?”

邹飏一眼过去先看到了他的锁骨,顿时感觉自己脑袋要烧起来了,熊熊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赶紧摆摆手,“就问问……是什么样。”

“一个不怎么圆的半圆形。”樊均说着还用手指比了一下大小。

邹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樊均身上,有些东西是变了的,能感觉得到,某些方面,似乎更自如了,但有些东西还是老样子。

那种熟悉感扑面而来的瞬间,他眼眶滚烫。

笑着就哭了。

都没来及低头掩饰一下。

樊均没说话,抽了张巾,往前探了探身体,胳膊撑着桌子,把纸巾轻轻按在了他眼睛上。

邹飏没接纸巾,只是微微停顿之后就用力把眼睛按在了樊均手上。

樊均没有动,就那么抬着手。

眼泪很快就浸透了纸巾,缓缓渗入樊均的指缝之间,炽热的阳光晒得整个人都是暖烘烘的,但他还是能感觉得到邹飏的眼泪很烫。

余光里能看到其他几桌的人时不时会往这边看两眼,服务员也从里间走出来看了看,但都没所谓。

没有人能知道这一刻邹飏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有他,是最接近这一刻感受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邹飏才抬起了头,从旁边抽了两张纸巾,在脸上胡乱擦了擦。

樊均收回手,看着他。

“没事儿,”邹飏叹了口气,眼睛鼻尖都是红的,“就这样,控制不住。”

“嗯。”樊均应了一声。

邹飏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要不……”

“换一杯吗?”樊均问。

“嗯,”邹飏皱了皱眉,“这拿铁真的不好喝。”

“好,”樊均拿过手机,递到他面前,“你看看想喝什么?”

“我想吃那个火焰冰淇淋。”邹飏说。

“好。”樊均点头。

火焰冰淇淋很快也端了过来,放在了桌上。

一个雪山形状的白色冰淇淋,上面淋了红色和黄色的不知道什么果酱。

邹飏看了一眼就愣了。

“不对吗?”樊均凑近了小声问。

“它难道不应该是……”邹飏也凑近,“有火的吗?”

“我不知道,没吃过,”樊均看着冰淇淋,“那个果酱是不是代表火?”

“红黄色在我这儿就代表西红柿炒鸡蛋。”邹飏说。

“那这个是西红柿炒鸡蛋盖饭,”樊均说,“要换吗?这个我吃,你再换一个。”

“不用了,”邹飏舀了一勺尝了尝,“味道还可以,酸甜酸甜的。”

“那就是西红柿炒鸡蛋啊。”樊均说。

邹飏没说话,又吃了两口才笑了起来:“靠。”

樊均看着他,这个距离,这个声音,这个笑容。

阳光下带着些许梦幻的感觉,就像无数次想起邹飏时那样,只是现在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真实。

“你在何川那个店,”邹飏边吃边问了一句,“干了多久了?”

“三个月了吧。”樊均说。

“帮他卖货吗?”邹飏问。

“司机,保镖,店员。”樊均说。

邹飏抬眼看着他:“多少钱一个月啊?”

“五千,”樊均说,“出差什么的另外算,出差的话,钱就多些,不出差的话也挺清闲。”

“哦。”邹飏琢磨着。

“挺好的,他也算是帮我忙了,”樊均说,“毕竟我现在这个情况……别的工作也做不了。”

“嗯。”邹飏吃了一口冰淇淋。

“大黑还在你家吗?”樊均轻声问。

“在,”邹飏点点头,“你是不是还没见着它?”

“嗯。”樊均笑了笑,“不过吕泽给我看照片了,你开学了养不了可以……拿给我。”

“你住哪儿?”邹飏问。

“店里二楼,”樊均说,“空间还挺大的。”

“何川让你养吗?又是猫又是狗的。”邹飏把冰淇淋推到他面前,“尝一口吗?”

樊均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邹飏跟他离得很近,说话时他甚至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空气在轻轻震动。

冰淇淋什么味儿他都没尝出来。

“他没所谓,大黑胆小,不拆家,都没什么存在感。”

邹飏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你怎么样?”樊均问。

“什么?”邹飏像是走神了。

“你……怎么样,最近。”樊均拿着勺,又舀了一勺准备认真再尝尝这冰淇淋什么味儿,三十六块钱,就吃出个冰味儿太亏了。

“就那样,”邹飏说,“很想你。”

樊均手抖了一下,一勺冰淇淋糊到了鼻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