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蓝知州想过崔家会倒,但怎么也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知州的位置每三年换一次,他今年便到了任期,本可以全身而退,怪就怪他那夫人,想在离开扬州之前,再捞上一笔。

惹上了一身骚。

崔家的人临死前巴不得咬他一口,拉他垫背,非说知州府参与了牙行的买卖,这不是污蔑吗,所有的证据摆在面前,他百口莫辩,唯有钱家能证明他的清白,这些铺子庄子和银票,皆乃崔家当初给他儿子的定亲钱,不是什么封口钱。

七娘子最清楚,当初钱家也曾为了他家亲事,许过钱财。

蓝明权如同看到了救星,要拉着钱铜一道进去,再与王兆解释清楚知州府是清白的。

钱铜却往边上一避,谦卑地道:“大人言重了,我一介商户之女,说得话知州大人如何相信?”

蓝明权一愣,抬头看向跟前的少女,她态度疏离,不急不躁,眼中没有奚落也没有想要伸出援手的意思。

昔日他钱家从家主到底下的奴才,哪个不上赶着与他知州府攀上关系,就是这位七娘子也曾来过府上,讨好他的夫人和家中小儿。

不禁后悔若是当初他们选了钱家这位七娘子,是不是便没有今日这回事了。

说什么都晚了,蓝知州放低了姿态,“七娘子,看在咱们这些年相处融洽的份上,替我向大人澄清一二。”

“大人怕是不知道情况。”钱铜超朝里一望,“我都自身难保了,哪有资格替大人澄清。”

熟悉的嗓音传进来,屏风后的宋允执视线从手中卷宗上抬起来,手里的卷宗递给了王兆,同他使了个眼色。

王兆接过,绕出屏风,去了外面的正堂,与侍卫道:“请七娘子。”

钱铜来过知州府,但还是头一回上公堂,大堂空旷高深,气氛肃然,人一进去便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她不是犯人,应该不用跪。

“啪——”惊堂木突然落下。

好吧,她跪。

钱铜跪下行礼,“民女钱铜拜见大人。”

王兆对她早有耳闻。

对宋世子下蛊,劫他去当钱家的姑爷,单是这两项,便可治她的死罪,可世子不发话,他也不敢擅自替他做主。

适才只是为了震慑她一番,随后道:“起来吧。”

“多谢大人。”

王兆本以为能犯下如此胆大包天的女子,必然有一副狡诈的面相,可当跟前的少女抬起头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纯洁至极的面孔。

她面上带着少女的天真,忐忑问他:“不知王大人,民女犯了什么事吗?”

王兆忙回过神,“暂且算不上犯事,但有几件事需要当面过问七娘子。”

在王兆停顿的那几息里,坐在屏风后面的宋允执便知道,他已被她的外表所欺骗,心头已有了预料,今日他怕是应付不了。

外面王兆已开始审问,“七娘子可知崔家的案子?”

钱铜点头,“听说了。”

王兆问:“七娘子知道崔家犯的是何罪?”

钱铜一愣,“不是牙行残害百姓吗,外面都传疯了,赞赏大人英明,还了百姓一个公道。”

看她清纯无知的小脸上蒙了一层茫然,若非她自报家门,说自己是钱七娘子,王兆还真会怀疑是不是叫错人了,压住心头的疑虑,继续问:“崔家牙行的恶行,是钱七娘子最早发现的?”

钱铜点头,“对,民女与我家姑爷一道去收牙行,正巧碰上了崔家二公子在行恶,姑爷心怀大义,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把人救了下来,大人应该见过他,是给了你们身契的那位公子...”

他当然见过。

听她一口一个姑爷,王兆眼皮子直跳,转移下一个问题,“据我所知,牙行的事情爆出来之前,七娘子曾去酒楼找过崔家大公子,主动要去了牙行身契,七娘子早已知道崔家的罪孽。”他嗓音慢慢地凌厉,“为何不上报?”

钱铜一脸冤枉,“大人莫非不知,崔家先前的大奶奶乃我钱家的大娘子,没有证据的事,我去上报,不是给我阿姐找麻烦吗?”

又道:“崔家的罪孽,并非我一人知情,一个月前牙行里的一人满身带血爬出门槛,此事扬州不少百姓都曾见过,蓝大人还派人上门彻查过,他没告诉大人?”

她回答的头头是道。

王兆此刻对跟前的少女,终于有了几分认真,“为何又突然插手了?”

“不怕大人笑话,此事也因我姑爷而起,崔家欺人太甚,打了我家姑爷,大人说说,这都欺负到家人头上了,我还能忍下这口气吗?这不,就去找了崔家二公子的麻烦,本意是要他的牙行开不下去,谁知道崔二暗地里竟干着那般丧尽天良的恶事...”

“如此恶行,谁能看得下去?我钱家出人出力,把人救了出来,大人若是为了此事,特意来奖赏草民,倒也没必要,钱家驻扎扬州百年,这里的百姓,一草一木都是家园,有责任也有义务为其出力...”

好一张利嘴。

王兆突然哑口无言了。

“奖赏嘛,自然不会少...”王兆直接进入正题,问道:“崔家在走私,你可知情?”

话音一落,对面的少女眼睛都瞪大了,“走私,崔家竟在走私?民女还真不知道...”

宋允执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那张演戏的脸。

王兆冷哼一声,“本官在海上遇上了你们钱家的渔船,那夜发生了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七娘子应该知情。”

钱铜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

“大人既然都说了,便也已经听说了我钱家大娘子的悲剧,钱家所有人都不会忘记,大娘子被崔大公子所害,若非他殉葬,我非宰了他不可...”

她咬牙切齿,满目憎恨,哪里还有适才的纯真,王兆看愣了,一时不知道问到了哪里,照着宋世子拟好的单子,审问道:“七日前,崔家大公子逃亡的那一夜,你在哪儿?”

钱铜:“找我阿姐的路上。”

王兆:“去了海上?”

“没有。”

王兆:“大娘子回来那一日呢?”

钱铜:“医馆。”

王兆:“谁受伤了?”

“民女。”她道:“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找我家姑爷对峙,是他照顾了我一夜,为我擦汗为我喝药,陪我睡了一夜...”

王兆还没来得及震惊,屏风后便突然响起了一道动静声。

像是脚不小心踢到了桌角。

钱铜愣了愣,这才得知那道屏风后还有人在,好奇地伸长了脑袋,正欲看仔细些,便听得里面一道咳嗽声,接着略微沙哑的嗓音自后面传来,“四大家各有家族暗号,朴家乃海狮,卢家为梭,崔家为虎,钱家的乃元宝,唯独你钱七娘子是一枚铜钱。”

“如此,钱娘子可否解释,那日在海面上的那枚铜钱信号,是为何意?”

他嗓音低沉,说的有些吃力,听起来很奇怪,可此时却无人去在意他的嗓音,而是被他的话牵住了心神。

钱铜扬起脖子往里看,恨不得闯进去,瞧瞧里面藏着人到底是谁,但她不敢,低声问王兆道:“这位是?”

“金陵的官差。”王兆道:“大人问你问题你就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钱铜缩回了脖子,老实答道:“信号弹是我给钱家大娘子的,崔家出事前,我曾出去崔家,劝说大娘子回家,为防万一,给了她一颗信号弹。”

宋允执知道她有千万个借口脱身。

但他不急,慢慢问:“本官再问你一次,茫茫深海,七娘子的人是如何找到的大娘子?若七娘子再来巧合这一套说辞来糊弄本官,本官今日只能将七娘子留下,想好了再回答。”

比起王兆的审问,里面那位大人的言辞,明显犀利多了。

知州府不是从前的知州府了。

人来了,便没那么容易回去,钱铜侧目瞟了一眼门外照进来的光线,沉默了一阵,交代道:“我在崔家的货船上,留了探子。”

王兆一愣,立马问道:“人呢,活着吗?”

“活着。”

崔家的船上竟留下了活口,天大的好消息,如此崔家走私的案子,便有了进展,王兆忙道:“七娘子可否把人带过来。”

钱铜点头,“容民女回去接人,大人届时想问什么,民女保证,他一定会知无不言。”她说完,转身便离去。

“等等。”屏风后人突然出声。

钱铜不得不止步。

“本官还有一事要问七娘子,崔家的货船于五日前达到的黄海海峡,崔家大公子五日后方才归队,海峡离城内最少要航行一日半,在崔家的货船离开巷口之后,并无其他的船只前往,本官请问七娘子,即便崔家船上有钱家的探子,他们又是如何传递消息给钱家的?”

嘴里的冰块化开,把他的嗓音也一道凉化,“还是说,告诉七娘子崔家行踪的,根本不是什么探子,而是朴家?”

堂内空旷,他低沉绵长的嗓音,回旋在堂壁上,震得人心口一麻,钱铜脸上的笑容慢慢不见。

屏风后的人继续道:“朴家大公子于两年前离开扬州,迁移到了海州,表面上看似与你钱家断了来往,实则暗中一直在与你七娘子保持着联络。”

“至于原因,便是你七娘子与朴家大公子有过一段渊源,凭你二人的交情,钱七娘子想要杀谁,他朴家大公子岂会留他过夜?”

宋允执一直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联,在收到暗探的消息后,便一切都明了了,他道出了真相:“炸崔家船只的人,不是他崔万锺,而是钱七娘子你,还有朴家的大公子。”

他道:“钱家家主,本官说的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