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人走了,账本还在宋允执手上。

经此一夜,她似乎对他很放心,如此重要的东西留给了他,便是笃定了他跑不了,有了此账本,崔家走私的案子便可以结了。

接下来便等朴家的人找上门。

心静之后,伤口的疼痛慢慢地清晰了起来,他皱了皱眉,起身走去床榻,入目乃一张雕花木床,金钩挂起轻纱幔帐,榻上铺一套春绿色的云锦被,被面以金丝勾勒出了一朵一朵的海棠,明艳温馨,少女气息极浓。

他方才回过神,自己今夜占了她的屋子。

本意是为堵她,问个明白。

她人去哪儿?

宋允执转身走去门口,外面的阿金听到动静,主动推开门,笑着道:“主子说,姑爷身上有伤,不宜挪动,且很快便天亮了,今日先在主子屋里将就歇息一夜。”

宋允执没有反驳,此时浆洗的婆子们已经起来了,他从她屋里出去,必会传出闲话。

宋允执回了屋子,身上全是血污,没去她的床榻,在适才的软塌上将就了一夜。

——

钱铜出去后长松了一口气,就他适才那架势,恨不得生吞了她。

扶茵跟在她身后,心有余悸,问道:“主子,姑爷如何了?”她瞧见了,一行人回来就他一个人受了伤,衫袍都染红了。

伤势应该不轻。

她听阿金说了经过,姑爷不得气死。

“死不了。”钱铜脚步缓慢往前,仰头看了一眼天,已经瞧不见月色了,依稀看到了青色的天光,那是一种能给人带来希冀的颜色,她道:“他比我想象中要厉害呢。”

扶茵赞成娘子的观点,听阿金说,段少主也受了伤。

娘子要再不冲进去,今夜只怕会两败俱伤,见她突然从屋子里出来,天都快亮了不知道要上哪儿去,“娘子,您不歇息?”

谁说她不歇息,她又累又困,“他把我床占了,我去他那里睡。”

她没有择床的习惯,只要给她一个地儿躺下,她立马能睡着,跑了一个晚上,太累了,这一觉睡得有些长,醒来后已到了中午,窗棂外的艳阳溢入床前,她听到了鸟鸣的声音,翻了个身,慵懒地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坐在她床榻边的宋允执。

钱铜愣了愣,脑子还未苏醒,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儿,但她第一句问的是,“你的伤好些了吗?”

宋允执第一次在一个女子的眼里看到了惺忪之态,她身上只穿着中衣,盖在身上的被褥,是他这一段日子所用过的。

他瞥开目光,昨夜那股奇怪的心悸之感,再次滋生出来,点了下头,“嗯。”

“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应该多睡会儿。”她坐起身,去找外衣,宋允执余光瞟见,起身背对她回避。

在医馆的一天一夜,她虽烧得糊涂,但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他在身旁坐了一夜,那时候的自己,可比如今穿得还少。

话虽如此说,但她发现扶茵把今日要穿的外衣放在了离她五步远的木几上,躺着被他看,和掀开被子走下去被他看,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既然在这儿,扶茵应该回避了,她只能唤道:“昀稹。”

宋允执微微侧目。

钱铜伸手指了一下木几,“你若是方便的话,帮我把衣裳拿一下。”

外面钱夫人风风火火从外推门进来时,便看到了姑爷正往床上只着了中衣的少女手里塞衣衫的一幕,一时瞠目结舌,双腿僵在那,嘴也糊住了。

她就说好端端的,她昨夜怎么不睡自个儿的屋。

这院子倒是清净。

她太胡闹了!还没定亲了,“你,你个死丫头。”钱夫人拿出了母亲的态度,骂完后,突然转过身,一把将房门合上,“当心别人瞧见,传出去还不知道怎么说你们...”

说他们什么?

钱铜没明白她这一连串的反应,是为何。

但他身侧的宋允执面上一瞬烧起了绯意,手里的衣衫丢给她,如避蛇蝎一般,离开了床榻十步之远,用自己的行动告诉钱夫人,他很清白。

走得太快,牵动了伤口,脸色又开始发白了。

钱夫人并非前来捉奸,也不忍再骂他了,她有好消息要说,上前用身子挡住了正在穿衣的钱铜,迫不及待地道:“你父亲今儿早上去盐井的路上,你猜碰到了谁?”

她能找到这儿来,还突然闯进来,必有大事。

钱铜等她往下说。

“王大人!”钱夫人兴奋地道:“那王大人说既然遇上了,便去咱们钱家的盐井瞧瞧,瞧了一个时辰回来,你猜怎么着?”

钱夫人脸上已经写了答案。

钱铜问她:“盐引的事解决了?”

“可不是!”钱夫人一锤拳,伸出了三根手指头,眼珠子都亮了,与她道:“三年。”

能在朝廷正是打压四大家的时候,能拿到三年期限的盐引,极为不容易了,钱铜愣了愣,惊喜地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钱夫人道:“你赶紧收拾出来,盐引在你父亲手里,你瞧瞧便知道是不是真的。”

人逢喜事心境也宽,旁的一切都好说了,况且这几日相处下来,钱夫人发现这位姑爷人挺不错,知书达礼,人实在,看得出来是个实诚的,走出去前便道:“盐引的事情已经解决,接下来我该与你父亲商量你们的亲事...”

钱铜已穿好了衣衫,起身去套靴,随口应道:“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忙你们的。”

宋允执侧了一下目。

钱夫人已走了,钱铜走到他身旁,“你没说错,官府还真是为了考验咱们,幸好我沉住了气,没胡来...”

她美目流转,带着喜悦的笑意,向他看过来。眼白洁净,没有半点浑浊之色,瞳心漆黑,乌溜溜地在她眼眶内一阵转动,溢出来的光芒已赛过了世间最好的琉璃。

宋允执无意中陷入了那么一双眼睛,突觉心中一烫,本能地转过脸,暗忖她都进土匪窝把人家的账本偷出来了,宋允执不知道在她心里,什么叫沉不住气。

盐引给了,账本没必要再给官府。

钱铜不用再为难做选择,告诉他:“把账本保管好,这一把咱们堵上了,富贵险中求,我钱铜既要盐引,茶叶也得要。”

她招来了扶茵,“去告诉段少主,这回我是真心要买他的茶叶,他要再不卖,放在山坳里迟早会生霉,变成一堆废物。”

扶茵觉得段少主,可能会先杀了她。

钱铜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放心,你告诉他,崔家一倒,账本已经烂在了他手里,毫无价值,他拿在手里,始终是个麻烦,我这是在帮他,把麻烦引到自己身上,朝廷的人已到扬州,一百名铁骑守在城内,三艘战船正飘在海上,他段元槿是不怕,可余下的三大家没必要再去惹一身骚,散商更是没那个胆子,如今敢在朝廷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买他茶叶的只有我钱铜了,他爱卖不卖。”

扶茵听得一愣一愣的。

而宋允执对她也再一次有了新的认知,她的狡诈已涉猎甚广。

没有人能幸免。

是以,在得知沈澈被她再次外派到货运时,宋允执已没什么好意外,但沈澈本人不乐意,气冲冲跑来,意外地见到宋允执一身的伤后,愣了愣,质问妖女,“你又把他怎么了?”

瞧瞧这人,一点都不会说话。

合该被调去外面,回不了家。

“我没把他怎么着,是你兄长为了这个家考虑,昨儿夜里一人勇闯土匪窝。”钱铜拿着勺子给宋允执搅药,太烫了,面对小弟对她的成见,她也没恼,语重心长地道:“你兄长都如此努力了,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况且,“这回不做内应,是真的去货运,我瞧你有些功夫在身,咱们刚拿到盐引,恐怕又得引起旁人的窥觊,有你在,我放心。”

她放什么心,他用得着她放心...

“什么土匪窝?”沈澈问宋允执。

兄弟俩有话要说,钱铜主动回避,把碗搁下,与身旁的宋允执道:“你们俩慢慢聊,记得喝药。”

她这一副做派,真把自己当成了他嫂子,沈澈觉得宋世子爷不能再呆下去,时间一久,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待人一走,沈澈便问道:“宋兄是查到了什么?”他听王兆说了,崔家家主被世子掐了脖子。

当夜世子去了一个地方,说是去找证据,看来,他去的地方便是土匪窝,沈澈低声道:“宋兄若是拿到了证据,咱们立刻撤出钱家,四大家倒了一家,投诚了一家,剩余两家,逃不了一场硬战。”

钱家不可惧,主要是朴家。

实在不行,世子送信给陛下,要求派兵,南下入黄海,直捣朴家的老巢,干脆利落,靠刀枪夺地盘。

是有一场硬战,宋允执道:“还不是时候,我已拿到了崔家账本,不急于一时。”

沈澈一愣,压住心头的激动,小声问:“找到了走私的证据?那还等什么,咱们顺着账本查,去蜀州一探便知究竟。”

宋允执摇头,“不用。”

不用去蜀州。

就在扬州。

昨夜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漏掉了最关键的东西,起初他认为妖女要的是盐引,可如此一来,便不像是她的作风。

此女口上没有一句实话,她说想要什么,绝不能相信。

后来他想明白了。

她拿账本不是为了交给官府,也不是去讹段少主的那两船茶叶,她的目的是让对方知道,账本在她手里,她已经知道了崔家这些年在做什么。

她要代替崔家,成为在扬州接手茶叶的供应点。

不出意外,对方这几日便会找她。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宋允执与沈澈道:“先辛苦你走一趟,钱家已与匪贼段元槿结下了梁子,钱家在货运上必会遭到报复,你趁机混入寨子,摸清那位段少主有多大的本事...”

——

账本到手后的第三日,钱铜便收到了信函。

扶茵问她:“娘子要去吗?”

上回四大家相聚还是在两年前,时隔两年,四大家只剩下了三家,朝廷驻扎在扬州,势要拿他们这些商家开刀,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人心惶惶的当头,偏生他钱家还拿到了朝廷的盐引。

扶茵怕娘子去了会被人为难。

“去,怎么不去?”这世上还没有什么好处是她钱铜不敢拿的,莫不成就因为怕他们猜忌,把朝廷给的盐引给拒了?

她脑子又不是有问题。

她凭的是本事和运气,怕什么,钱铜让扶茵回信,“三日后,钱家七娘子准时赴约。”

不知道姑爷的伤有没有好,但见他每日都会漫步来她的院子里晒一阵太阳,钱铜想着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到了第三日晚上,钱铜便问他,“能出去吗?”

宋允执压制住心口的跳动,平静问:“去哪儿?”

“放心,这回不是你入虎穴了,是我。”钱铜手撑着下巴,看他脸上的变化,不知道是怎么产生的误解,“我知道你担心我,这次人家认脸,必须得我去。”

宋允执酝酿了一番,面上也如她所愿,挂上了几抹关心,“有危险?”

钱铜道:“不确定。”

“需要账本吗?”他问。

钱铜抬眸,意外的眼神里写着你好聪明,随即又发起了愁,嘟囔道:“我就说这账本在手里,迟早会引起旁人垂涎,无论是卖给朝廷,还是暗处的人,都能换回不少好处...”

宋允执打断她的絮絮叨叨,直接问:“想要我做什么?”

“听我的暗号。”钱铜从袖筒内拿出了一枚竹笛,当着他的面示范了一遍。

她似乎不会吹笛子,不知道怎么用力,一口气吹出来用的全是蛮劲,两腮鼓鼓胀胀,眼睛瞪得大大的,双腮越来越红。

待那一道低沉,类似夜间乌啼声发出来时,她人都快要岔气了。

妖女的憨态实在可笑。

宋允执偏头,挡住了控制不住的唇角。

“就是这样。”钱铜演示完毕,猛吸了几口气,脸色才变回来,重新将笛子收入袖筒,仰头认真嘱咐道:“我进去后,你便是外面等,不能被人发现,否则会打草惊蛇,待听到暗号,你立马进来接应我,能不能活过今晚,全看郎君了。”

宋允执点头。

又要去赴死了,钱铜摸了摸心口,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走吧。”

——

因是暗中保护,钱铜一人坐了马车,宋允执驾马跟随在身后。

进去闹市后,宋允执亲眼看到她进去了一间赌坊。

赌坊的牌匾上写着:【不识‘卢’山真面目】。

卢家开的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