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四大家在扬州有各自的赌坊,最大的乃朴家的红月天,其余三家开的赌坊中规中矩,规模控制在了彼此默许的范围之类,从不去抢朴家的风头。

崔家倒了之后,所有产业都被朝廷抄没,扬州开这类小赌坊的便只剩下了钱家和卢家。

今夜她进去的竟是卢家的赌坊。

宋允执心中微震,卢家家主在朝廷前来之际,便向朝廷投了诚,愿意上交所有家产,归顺朝廷。

倘若卢家也参与了其中,投诚便是幌子。

赌坊门口的乞丐众多,宋允执穿回了他初来扬州时的那件破旧的绿色长衫,头戴一蓑斗笠,隐在暗处,等待里面的暗号传来。

——

钱铜今夜也是一身简便的装扮,里面乃箭袖劲装,外披一件绯色斗篷,进入赌坊前戴上了备好的面具。

穿过一楼拥挤的人群,她径直上了二楼定好的一间厢房。

扶茵跟在她身后,一进屋便合上了房门,待转过身时,前面的钱铜已走到了窗前,她抬手推开窗,翻身而上,利索地跳了下去。

底下的阿银早已等候多时,扶起草堆里的人,“主子。”

钱铜起身,拍掉沾在身上的干草,匆匆往前方的马车而去,“走。”

扶茵没跟上,确定人离开了后,合上了窗扇,戴好面具汇入了底下的赌场之内...

马车在街头行驶了三刻左右,停在了‘红月天’赌坊的后门,再寻常不过的一道黑漆门扇,人一靠近,便能感受到被一股隐在阴暗中的森然凉意所包围。

钱铜下车往前,没走几步,去路便被两位黑衣死士挡住。

钱铜摘下斗篷与面具,露出真容,立在灯火下等候了十几息后,对方让了路,“七娘子请吧。”

按照规矩,她能带一个人。

今夜跟着她的是阿银。

红月天乃扬州最大的金玉窟,也是无数人的无边永夜,与前楼的人声鼎沸不同,喧嚣在这里被斩断,耳边极为冷清。

有人在前带路,钱铜紧随其后。

牛角灯里的光芒从前方溢过来,照在少女白净的面容上,明明灭灭,夜色中光影的模糊之美,把少女平静淡然的目光映衬得摄人心魂。

领路的人没往楼上走,下了地下一层。

钱铜刚跨入密室门槛,里面一道不耐烦的嗓音便响了起来,“钱七娘子最近春风得意,架子也大了,一个小辈,竟也让咱们这把老骨头来等你,合适吗?”

说话的是个妇人。

钱铜抬头看,屋内灯火通明,中间空出几尺宽的过道,两侧各摆放了两把木椅,如今空了两个位子,崔家已倒,缺席的自然是她。

与她说话的妇人头梳包髻,坐在左侧靠里的位置,穿一身暗红色的蜀锦直领对襟,五根手指头上戴满了各种宝石只指戒。

钱铜望过去时,她正拿眼斜凝过来。

钱铜上前见礼,“三夫人赎罪,晚辈已有两年未见到夫人,唯恐行容上失了礼,多费了些时辰打扮了一会儿,来晚了,还望三夫人莫怪。”

三夫人冷笑道:“赎你什么罪,同为富商,身份平起平坐,我哪里有资格让你赔罪,既然来了,就别耽搁功夫了。”

“多谢三夫人。”钱铜坐去了卢家家主的身旁。

卢家家主天生是个笑脸,转过头和气地打了一声招呼,“钱家主,我也刚到不久。”

三夫人看不起他这副谁都不想得罪的样,鄙夷地移开目光,落在自己身旁空出来的位置上,慢声道:“崔万锺来不了了,今日便只剩下咱们三家,有什么想法,今夜就敞开了说吧。”

三夫人示意卢家家主,“卢道忠,你先说,朝廷的人到了扬州后,卢家的生意可有受到影响?”

卢道忠是个圆脸,一开口便觉得他在笑,“承蒙三夫人的关照,我卢家如今方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你怕是谢错了人,你应该感谢的人是钱七娘子,是她帮你引开了火力,朝廷的第一把火烧起来,全烧在崔家身上。”三夫人看了一眼钱铜,“我说的对吧,七娘子?”

钱铜面色依旧平静,“三夫人太看得起我了,不过是一场恩怨罢了,让您见笑了。”

说起恩怨,就有得说了,三夫人心头顿时生出了几分捉弄,“你们家大娘子当初嫁给崔家时,多风光,背地里又有多少人艳羡,暗里都道这桩婚姻,必会打破四大商不能联姻的魔咒。”

三夫人顿了顿,面色旋即露出了可惜,“哎,太遗憾了....”

钱铜唇角含着浅笑,一言不发听着她说。

三夫人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头顿觉解气,“都说与年轻人讲道理,讲不明白,年岁一到自然也就懂了,这话我倒是从七娘子身上得到了验证,大娘子的惨剧,足以教会七娘子,想必如今已明白,为何当年我大嫂极为反对你俩了?”

谁都知道大娘子的死,是钱家心口的伤疤。

而两年前那桩惊动朴家的棒打鸳鸯,更是七娘子的心头伤。

三夫人今日一见面,便连刺了她两刀,卢家家主怕吵起来,忙打圆场,“三夫人...”

三夫人今夜是打定了主意,要故意要她的麻烦,哪里怕得罪人,假情假意地道:“瞧我这嘴,对不住了,七娘子不会介意吧?”

虽为道歉,她却紧盯着她面上的变化。

等着她的翻脸。

对面的钱铜却并没有恼,笑了笑道:“成长路上的一段小插曲,如今倒成了一桩笑话,谁让三夫人是长辈呢,笑笑晚辈也无妨。”

三夫人有些意外,“两年不见,七娘子果然真让人刮目相看,谁还能把两年前那个候在门外...”

“大公子。”门外一道护卫的问候声,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卢家家长慌忙起身,三夫人愣了愣后,一声长叹,端了身侧的茶盏在手里,揭开盖儿刮去浮在面上的茶沫,待外面的人走到跟前了,她才缓声道:“我又不会吃了她,瞧你急得,大半夜倒把你给惊动了。”

来人立在她身前,年轻的面孔清隽,眉宇间温润儒雅,求饶地唤了一声,“三婶。”

“行了,既然来了,就坐下一块儿听吧,看看是我在为难她,还是她本事了得,频频戏耍咱们。”三夫人转过脸。

钱铜早在有人唤‘大公子’时便看到了他,和那日在钱家见到的一样,阔别两年,朴家大公子的风采依旧。本就稳重的气息,又多了一股沧桑岁月后的沉淀。

他落座于三夫人身旁,目光抬起来时,正好可以看到对面的少女,四目相视,彼此都很平静,他温和地笑了笑。

钱铜回以点头之礼。

三夫人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对钱铜开火,“说说吧,你是凭什么本事,问朝廷拿到的盐引?”还是三年,她真小看了她。

“三夫人必有误会,我钱家百年凿盐,经验丰富,手艺成熟,扬州正是复苏之际,钱家每年所交税额不减反增,若在此时重新换个盐主,只怕没那么快上手,不说税额骤减,市场一乱,谁愿意承担后果?”

如此说,她钱家是靠真本事拿到的盐引,三夫人才不信她的鬼话,“你倒是自信得很。”

钱铜不卑不亢,“前辈谬赞。”

三夫人索性挑明:“是拿账本换的吧?”

话音一落,耳边突然安静,落针可闻,卢家家主抬袖抹了抹额头上的轻汗,同情地瞟了一眼钱铜。

他本以为今晚钱家的人不会来,可没想到这位钱家七娘子是个不怕死的。

室内三层九盏的陶灯放了有四盏,每人身后一盏,明亮的光线不容她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隐藏在黑暗中,钱铜笑了笑,缓声道:“崔家的船乃万石船,共计十艘,若照市场价平均每宋斤散茶为一百文的价格来算,崔家的十艘船,够我钱家凿上好几年的盐,何况船上还不止是散茶,片茶与蜡茶的价格更高,而我钱家卖盐赌的是人命和盐引。”

她抬眸看向三夫人,“钱家经商多年,这笔账,还是会算。”

三夫人听明白了,似是不敢置信,她的心也太大了,不由讥讽笑出声,“你想接崔家的生意?”

钱铜没否认,“就看三夫人愿不愿意给我钱家这个机会。”

三夫人转头看向身旁的侄子,打趣道:“你看看,两年不见,这还是当初你认识的那个钱家小娘子吗,如今人家厉害着呢。”

大公子面无表情,“三婶,说正事。”

行,说正事,三夫人看向对面心比天高的人,“你在海峡炸了崔家的船,却无端把朝廷的目光引到了我朴家身上,这笔账我朴家尚未找你算,你倒是与我谈起了价,说说,你有什么本事,接手茶叶生意?”三夫人下颚一抬,“喏,卢家家主也在等这笔买卖,你认为能赢过他?”

卢道忠没敢去看钱铜,垂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钱铜答道:“账本。”

三夫人不再笑了,认真地打探起了这位四大家中最年轻的家主,慢慢品砸出来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合着你不惜冒死拿回来的账本,是要到我这讨价。”

钱铜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道理三夫人应该也懂。”

耳边再次沉默。

各自都怀着心思,钱铜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三夫人的考虑,除了最初打招呼的那一眼,她目光再也没往对面的朴大公子身上看一眼。

大公子也低着头喝茶,彷佛没听到他们的谈话,没打算插手。

半晌后三夫人与卢道忠道:“卢家家主,今夜辛苦你来一趟,日后我再单独见你。”

卢家家主知道结局已定,可那头的盐引没着落,这边的茶叶也没了,心头一急,“三夫人,就一杯羹嘛...”

三夫人不耐烦打断,“你布匹绸缎,香料不是卖得好好的吗,急什么,又贪什么呢?”

卢家家主垂头,胜败已成定局,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跺了一下脚,不甘不愿地走了出去。

卢道忠一走,三夫人便问钱铜,“你有那个本事吗?你才多大,哦,十九了,寻常小娘子早已出嫁,不过听说七娘子已找了一位姑爷,不知何时成亲?”

“账本带来了吗?”朴大公子突然插话,问钱铜。

钱铜没看他,微微垂目,“大公子想要,随时可以给你。”

朴大公子:“好,茶叶给你。”

三夫人一愣,他今夜来插什么手?大抵知道他心里还念着旧情,小声提醒:“别忘了你当初怎么答应家主的...”

大公子:“不用三婶提醒,侄儿都记得,崔家已去,茶叶生意总得有人接手,朴家应承过三大家,不动他们的盘子,侄儿是觉得比起卢家,钱家更适合。”

他爱怎么说怎么说。

但三夫人心里也清楚,钱家已拿到了盐引,除了海运这一块朴家能掐死他之外,便没什么地方都扼制得住她。

给了她茶叶,反而能更好的掌控。

——

半个时辰后,钱铜从里出来,廊墙上悬挂的一盏灯油,灯油已烧去了一半,时辰不早了,她脚步走的有些快。

“铜儿。”

身后突然有人唤她。

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确切来说,是很久没听到这道嗓音来唤她,钱铜脚步顿下来,突然有了些时空上的恍惚。

朴大公子从后走到了她面前,把手中一瓶药递给了她身侧的阿银,却是在对钱铜说话,“客栈里的药没了,可随时来取。”

钱铜回了神,“多谢大公子,还有呢,最近都没怎么用上。”

“受了伤?”他问。

钱铜及时想起了那位爱多嘴的掌柜,没再否认,应道:“小伤而已。”

她的伤小的小,朴大公子心里清楚得很,他停顿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同情她还是在心疼她,声线低哑,“辛苦了。”

钱铜扭过脖子,恰好看到不知何时已退到门口的阿银。

两人独处不合适。

她抿了抿唇,仰起脸看着跟前曾经最熟悉的公子,正视着他的眼睛,让自己眼底的那一抹骄傲变得更为清晰,“我没觉得辛苦,倒是大公子这两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记得要多保重身体。”

“大公子,告辞。”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身上的绯色斗篷被风吹得鼓起,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她脚步坚定干脆,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

宋允执在卢家赌坊等了一炷香的时辰,便听到了里面一道绵长的乌啼声传了出来。

宋允执没有犹豫,瞬间闯了进去。

赌场的人太多,他听不清声音从何来,好在那乌啼声断断续续,却一直没有停过,他顺着声音寻到了赌坊的后院,而后在一间暗室里找到了吹笛子的人。

不是钱铜。

是知州蓝明权的小儿子,蓝小公子。

宋允执曾在崔家见过他,那时候的蓝小公子被万人瞩目,光鲜亮丽,躲在知州夫人的背后,谁都想要前去巴结一二,如今的他却一身污垢,满头发丝散开,衣襟凌乱不堪,甚至露出了一边的肩头,狼狈地坐在一堆干草上,痴痴地看着来人。

很快蓝小公子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他印象很深刻,在他的定亲宴上,七娘子把她的姑爷也带过来了。

对方的形貌实在太耀眼,把当时的他都比了下去,他想这样一张脸,没有人会记不住。

“是她让你来救我的吗?”蓝小公子突然激动起来,爬行几步,朝宋允执而去,神色之间难掩感动之情,“我就知道,世人都凉薄,唯有她不同,她不会见死不救的,一定会来救我的。

宋允执看着对面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人,面色铁青。

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妖女欺骗了后,恨到了极致,竟有了几分无力。

蓝明权利用公职敛财,一家人早已被朝廷的人送回了金陵,等待陛下发落,此时的蓝小公子应该在被押回金陵的船只上才对。

他怎会在这儿?

他本应该立即去找妖女,看她今夜到底去了哪儿,可他乃户部侍郎,心如明月的宋世子,不能见死不救,且他在此地耽搁了太久,追是追不上了。

他冷着嗓音问跟前还是哭泣的蓝小公子:“你为何会吹这个?”

蓝小公子忙抹了一把泪,与他解释道:“先前我与七娘子交情尚可,她曾与我说过,当我遇到危险时,便吹这个声音出来,她一定会来援助于我。”

于是他被关到这里后,无人看管之时一直吹,吹了七天七夜,她终于听见了,派人来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