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暴
玛丽斯在风暴中驰骋,距离海面仅有十英尺。用宽大的飞翼驯化着狂风。她猛烈地、不顾一切地、快乐地飞着,不惧危险,无视浪花打到身上的感觉,亦不受严寒所侵。天空是一片不祥的钴蓝色,风越来越大,但是她有飞翼,足够了。朝飞夕死亦无憾,只要她在飞,哪怕立刻死去都会快乐。
她飞得棒极了。凭着本能在空气中扭曲和滑动,根本不需要思考。她完美地利用每一次上升或者下降的气流,只要它们能让她飞得更远和更快。在跳跃的海洋上,这一切迫使她不能做出任何一次错误的判断。而她改变航向仅仅是为了让自己飞得更开心。像小孩子一样飞得高高的似乎更安全,在波涛之上,尽可能爬升到安全的高度,这样她有着出错的空间。可是玛丽斯像那些飞行专家一样靠近海面低飞,这样非常危险,若飞翼遭遇一次小小的浸水,或者被海浪扑上,就意味着一次笨拙的陨落,接下来意味着死亡。你不可能带着二十英尺宽的飞翼在海里游泳。
玛丽斯是在拿生命冒险,可是她了解风。
她在前方发现了海妖,它的脖子在海面上弯曲成一条暗色水线。不假思索地,她凭着本能做出反应,右手拉紧飞翼上的皮质把手,左臂上扬,她竭尽全力地偏移身体重心,那宽大的银色飞翼轻薄如纱,却极其坚韧,随着她重心的偏移而移动、旋转,右翼转下,前端蜻蜓点水般擦过白色的浪尖,左翼上扬,玛丽斯精妙地抓住了一次上扬的气流,开始往上提升高度。
那一瞬间,死亡——空中死亡——的念头闪过她脑海,但她不允许自己的生命这样被终结——像一只笨拙的海鸥从空中陨落,成为海妖的美味午餐。
一会儿她赶上了海妖,在它攻击范围以外嘲弄地绕圈飞行,在上面她把那怪物看得清清楚楚,光秃秃的身躯埋于浪下,数排光滑的脚蹼有节奏地拍打着水面。一个与其身躯相比显得较小的头颅,缓慢地在它的长脖子上晃动,全然无视她的存在。或许它知道有飞行者,不过不认为他们是美味。
风渐冷,夹杂着海盐的味道,风暴越来越强烈,空中的玛丽斯甚至在颤抖,不过对她来说,毫无疑问是因为兴奋。借着风,她很快把海妖远远甩在后面。现在她又是一个人,轻松自如地飞翔在空旷黑暗的海洋与天空的世界,唯一能听到的,是飞翼在风中划过的呼啸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岛的轮廓显现在海平面上,那是她的目的地。带着旅途终结不舍的叹息,玛丽斯开始降落。
吉娜和托,两个当地的岛民——玛丽斯不知道他们除了服侍来访的飞行者以外平时都做什么——正在着陆区待命。她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周以引起注意,他们从沙滩上站起来,向她挥手致意。当她第二次盘旋的时候才准备好接引她着陆。玛丽斯开始下降,直到她双足离地面仅有几英寸。吉娜和托在沙滩上追着她跑,每人站在飞翼的一侧,她的脚趾从沙滩表面上掠过,在扬起的沙子中缓缓降落。
终于,她停了下来,着陆在干燥而冰冷的沙滩,她感到自己很蠢,一个着陆的飞行者就像一只背壳朝地的老乌龟一样可笑。如果必要的话,她可以用双腿行走,可是举步维艰,姿势笨拙,当然,这次着陆挺完美的。
吉娜和托开始把她飞翼上一英尺一英尺的连接处折叠起来,每个支柱解锁和折叠相邻部分以后,轻薄的金属织箔松弛下来。当飞翼的所有伸杆收缩起来之后,它成为了沿着玛丽斯背部中轴线对称的两片松弛褶皱的金属翅膀。
“我还以为是科尔来呢。”吉娜边折最后一根支杆边说。她的暗色短发像钉子一般在脸的四周支棱着。
玛丽斯摇头,她说得没错,这本来该是科尔的飞行任务,然而冒着风暴前来的人却是她,当然,玛丽斯渴望这样的冒险。她得穿上飞翼——目前为止仍是“玛丽斯的飞翼”,直到科尔能飞。
“我想下周他就会飞个够了。”托愉快地说,他的金色长发里仍夹杂着些许黄沙,在海风中他有些颤抖,这些都不足以冲淡他的笑容,“所有的飞行,他一定乐意。”他来到玛丽斯身前,帮他解开飞翼的皮带。
“穿着飞翼的人是我!”玛丽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托不经意的言语让她恼怒。他怎么能明白?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明白!他们只是一群岛民而已。
她朝沙嘴上的小屋走去,吉娜和托跟着她。如往常一样,她享用茶点,站在篝火前将身体烘干,顺便暖和起来。对岛民们友善的提问,玛丽斯给予尽可能简短的回答。她需要安静,她需要一个人,她什么都不愿想:这是最后一次飞行了,最后一次。因为她至少曾经是个飞行者,人们尊重她的沉默,虽然失望写在他们脸上。在岛民生活的世界里,飞行者是最常见的跟其他岛屿联系的媒介。风暴日夜肆虐的大海,还有层出不穷的海妖海怪,各种各样的危险将船只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本岛群。唯有飞行者才是岛民们链接外面世界的纽带,他们为岛民们单调的世界带来有趣的新闻、传说、歌谣、故事和传奇。
“岛长随时准备见你,如果你休息好了的话。”吉娜说着,一边试探着用手搭住玛丽斯肩膀,玛丽斯推开了她,她想着自己跟这些岛民压根不是同类:没错,服侍飞行者对你来说就够了,甚至你还想着嫁个飞行者,科尔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还没长大。你根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科尔即将成为飞行者,不是我!而这些内心翻滚的话,说出口来却只是:“我已经休息好了,这次飞行再简单不过,体力活都让风干完了。”
吉娜领着她去了岛长居所,他正等着玛丽斯带来的消息。岛长的房间跟普通岛民差不多,狭长、鲜少家具,巨大的石炉中,烈焰发出噼啪的声音。岛长就坐在炉边带垫子的椅子上,当玛丽斯进门的时候,他起身迎接。虽然在岛上,岛长们如神□般受人尊崇,掌握岛民的生杀大权,但飞行者们通常能得到他们平等的礼遇。
在飞行者和岛长都行过惯例的见面礼后,玛丽斯闭上眼开始复述负责传达的消息。她不知道,也不介意自己说了什么,那些词句只是在她记忆和双唇间打了个转,并没有进入她的思想。也许是政治消息,她想,最近的消息都是政治类的。
当消息复述完毕,玛丽斯睁开双眼,看起来岛长对她带来的消息颇感担忧,于是她附送给他一个坚定而目的性明确的微笑。很快,玛丽斯的微笑回复惯有的平静模样。“谢谢你,飞行者。”岛长看起来有点无力,“你干得很棒。”
岛民们邀请她在岛上过夜,不过玛丽斯拒绝了。她得马上上路,风暴会在清晨平息,此外,她喜欢在夜里飞行。托和吉娜陪同她一起,顺着山路走去飞行崖。这里每隔几英尺就有提灯嵌在岩石中,以保证这条夜间的盘山路走起来更安全。
山顶处有一个天然的岩架,人们将它拓宽并延伸,作为起飞平台。平台距地面有八十英尺,海浪冲刷着下方的岩石。吉娜和托帮着玛丽斯展开飞翼,锁紧每个支架,于是,薄而柔的金属织箔伸展开,绷紧,闪耀出银色光芒。随后,玛丽斯纵身一跃。
风托起她上升,她又开始飞翔。下有阴暗的大海,上有肆虐的风暴。一旦起飞,她不再回头,有两双充满渴望与羡慕的岛民的眼睛追随她飞翔的身影,而不久以后,她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她没有往回家的方向,而是顺风飞翔,在剧烈的风暴中径直向西。不久,雷电齐至,玛丽斯不得不飞到云层上空,以免被闪电击中,烧成一堆枯骨从空中坠落。如果在家那该多好,有个避风港,静待风暴过去。然后岛民们会沿着海岸看看风暴带来了什么礼物,还有些小渔船会冒险去碰碰运气,或许一整天的捕捞不会完全落空。
玛丽斯的双眼甚至能看见风暴在嘶吼,它粗暴地推着她的身体,她在风暴中穿梭,优雅轻盈地遨游在空气的波涛里。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了科尔,于是愉悦的感觉突然抽空,她的身体开始摇摆,继而下沉,玛丽斯反应迅速地改变航向,将自己拉起来。该死的!她诅咒自己的失神,在此之前,一切都那么美好,这次不会让她完蛋吧?这八成是她最后一次飞翔了,所以必须是最完美的一次。噢,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失去了自信和肯定,作为飞行者跟风谈的那场恋爱,到此为止了。
她开始逆着风向飞,跟风暴展开了残酷的斗争,直到她浑身肌肉酸疼。但是她赢了,到达了想去的高度。一旦跟风融为一体的感觉抛弃了你,在近海的高度飞翔将变得危险。
她精疲力竭,跟风的搏斗使她疲惫不堪,直到棱角分明的鹰巢岛轮廓出现在她的视野,玛丽斯才意识到自己飞了多远。
鹰巢岛就是海平面上一块突起的硕大无比的岩石,海浪包围着残破的石塔楼,挟其雷霆之怒,似要冲垮那陡峭的岩壁。严格说来,它根本算不上海岛,岛上唯一的出产物就是零星的坚韧不拔的苔藓。在为数不多的岩石裂缝和岩架中,偶有鸟儿在此筑巢。不过最大的巢是由叫做飞行者的鸟儿所筑。此岛无船可泊,此处无人可至——除了飞行者和鸟儿,唯有他们可以在这片黑色岩架上栖息。
“玛丽斯!”
有人叫她的名字,顺着声音的方向,她看到多雷尔正大笑着向着她俯冲过来,他的飞翼遮住了天上的乌云。在即将撞上她的最后一刹那,玛丽斯迅速地折身转向,从他扑来的身子底下滑翔而出。他绕着鹰巢岛追逐她,让她一扫疲惫和酸疼,在飞翔追逐的快乐中沉溺。
当他们降落的时候,大雨骤降,东方吹来的狂风咆哮着,冰冷的空气刺着他们的脸,飞翼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玛丽斯意识到自己快被冻僵了,知觉麻木。他们着陆于巨石上凿出的软土坑中,没有助手帮忙,玛丽斯在泥浆中滑行了十英尺才停下来,五分钟后她才找到双脚走路的感觉,接着笨拙地除去缠绕在身上的三角形固定皮带。她将飞翼仔细地系在固定绳上,走到翼尖开始折叠它们。
折好最后一个飞翼关节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手臂也酸软无力。多雷尔皱着眉看她完成这一切,他自己的飞翼优雅地折叠好挂在肩头。“你飞了很久吧?”他问道,“我该一早就让你降落,抱歉,玛丽斯,我没有注意到。这一路你肯定都顶着风过来的。这鬼天气,我自己也撞上了不少侧风,你还好么?”
“噢,是的,我很累,也许不是真的累,起码现在不是,在这里相遇真让人高兴。一次很棒的飞行,恰好是我需要的。旅途最后一部分可不那么温柔——事实上我几乎掉下来了。不过好好飞一次比休息妙得多。”
多雷尔大笑着用手臂圈住她,她感觉到他飞行后的身体如此温暖,相比起来,自己却是全身冰冷。他同样感受到了,更紧地拥着她。“在你冻僵之前先进屋去。加思从肖坦群岛搞到几瓶可瓦斯酒,现在八成有一瓶正火热得想往你胃里跳去。酒和我们都能让你暖和起来的,玛丽斯。”
鹰巢岛的公共休息室总是充满了温暖和快乐,虽然它也总是空空荡荡。加斯也是个飞行者,比玛丽斯大十岁,矮个子,肌肉发达,是鹰巢岛的唯一驻民。他坐在火边,抬头招呼他们。玛丽斯很想回答他,可她的喉咙被渴望堵塞,牙齿也紧靠在一起。多雷尔领她到壁炉边。
“我像木翼那白痴一样,让她挨了这么久的冻。”多雷尔说,“可瓦斯酒热好了没?快给咱来点。”他迅速高效地脱下又湿又泥泞的衣服,从火堆附近扯出两张大毛巾。
“我干吗要在你身上浪费我的酒?”加斯咕哝着,“给玛丽斯还差不多,我当然乐意,她这么漂亮,又是个优秀的飞行者。”他对着玛丽斯的方向滑稽地鞠躬行礼。
“你一定得在我身上浪费你的酒。”多雷尔一边用毛巾擦拭着身体,一边说,“除非你打算把它们浪费在地板上。”
加斯回应了他的挑衅,于是抬杠开始,威胁和谩骂的字眼在两人之间飞来飞去,玛丽斯没有听他们说什么——全是老掉牙的词汇,她听得够多了。玛丽斯拧干头发,看着水滴在石地上,拼成奇异的花纹,并迅速蒸发消失。她看着多雷尔,试图去回忆他那劲瘦有力肌肉发达的身体——一个优秀飞行者的身体——不过很快变成了他的脸,正在跟加斯斗嘴的脸。当他察觉到玛丽斯的注视时,他收起了粗鄙的神情,连眼神都温和下来。加斯最后一句俏皮话也被沉默吞噬,多雷尔温柔地触碰着玛丽斯,沿着她下颌的棱角。
“你还在发抖呢。”他从她手中抽出毛巾,并把她包裹起来。“嘿,加斯,在瓶子爆炸之前,赶紧把它从火上拿下来,让我们都暖和暖和。”
可瓦斯酒——一种加了葡萄干和坚果的烈性香料酒,非常带劲。她咽下一口,立刻在血管中引燃了一根火线,颤抖停止了。
加斯对她微笑:“棒极了,是不是?别对多雷尔感恩戴德,我从一个黏糊糊的老渔民那骗了整整一打,他从一艘遇难船上捡到的,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他老婆又不想把这些垃圾放在家里。我拿点小玩意就骗来了,一些金属珠子,本想弄来给我妹的。”
“那你拿什么给你妹妹?”玛丽斯从呷酒间隙挤出一句问话。
加斯耸耸肩:“她?她只是损失了一次惊喜而已。下次我去坡维特的时候再给她弄点东西得了,一些彩蛋挺不错的。”
“除非他在回来的路上没有看到其他可以交换的好东西,”多雷尔说,“加斯,等你妹妹拿到‘惊喜’的时候,会震惊得来不及快活的。你这个天生的奸商,假如有人出得起价,你连飞翼都能卖掉。”
加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闭上你的臭嘴,你这鸟人。”他转向玛丽斯,“你弟弟怎样?我都没见过他。”
玛丽斯轻啜一口酒,双手紧握酒杯,力图使自己平静下来。“他下周成年,”她谨慎地说,“他将拥有飞翼,然后我无从得知他的去向,说不定他不喜欢跟你作伴哦。”
“嘿,他为啥不喜欢?”加斯用受伤的口吻说着。玛丽斯挥挥手,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她已经不在意了。“我喜欢他。”加斯继续说着,“我们都喜欢他,不是么,多雷尔?他年轻,安静,或许有点过于拘谨,不过他会长大。当然,有时候他跟一般人不一样——噢,他会讲故事!还会唱歌!嘿,那些岛民看到他的飞翼就会爱上他的。”加斯惊奇地摇头,“他从哪学来的?我可比他飞得多,可是……”
“他自己创作的。”玛丽斯说。
“自己创作?”加斯惊呆了,“他将是我们的歌手,下次竞赛中我们可以从东方人手上夺回胜利了。我们西方的飞行者是最棒的,”他忠实地说,“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称得上歌手的歌手。”
“上次可是我代表西方人唱歌的。”多雷尔抗议。
“所以我才这样说。”
“嘿,你自己呢?唱得像只海鸟在尖叫。”
“也许吧,”加斯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像某人一样自我感觉良好。”
玛丽斯忽略了多雷尔的反击,她的思绪已经从他俩的吵闹中飘走,凝视着火焰,她想着心事,捧着仍温的饮料。在鹰巢岛,她感到平静,哪怕刚才加斯提到了科尔。还有奇特的温馨,没有人住在这个飞行者山洞里,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是一个家。她的家。她无法想象自己即将和这里道别。
她想起了第一次来到鹰巢岛的时候,快乐的六年前,她刚度过成年日。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为自己第一次独自飞这么远而骄傲,还有慌张,以及羞怯。在这间屋子里她找到一打飞行者,围坐在火边,饮酒、欢笑。聚会正在进行中,可他们都停下来对着她笑。那时候加斯还很年轻,多雷尔就是个比她刚大一点的瘦弱男孩。她不认识他们,但是赫尔默——来自邻岛的一个中年飞行者,也在他们当中。他介绍大家给她认识,直到现在玛丽斯还记得他们的脸,还有名字:来自库赫的红发安尼,后来胖得飞不动的福斯特,老贾米斯。尤其有个绰号渡鸦的傲慢年轻人,他穿着黑色的皮衣和黑色的飞翼,曾为东方人连续三次赢得竞赛。还有一个瘦高个金发的女飞行者,来自外岛,这次聚会就是为她举行的,很少有外岛人飞来,因为太远,非常非常远。
他们热情欢迎玛丽斯,她几乎取代了那个金发女人成为宴会的主角。他们忽略了她的年龄,像对待成年女人一样为她斟酒,让她唱歌,给她讲飞行的故事,虽然大多数故事她都听过,可从来不是在这种场合。最后,玛丽斯感觉她完全融入了飞行者的群体,他们的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欢庆的宴会又重新回归到往常的流程。
这是一个奇妙的、令人难忘的宴会,而那天发生的一件特别的事更是璀璨地燃烧在她的记忆里,永难忘却。渡鸦,那群人中唯一的东方人,难免跟其他人格格不入,备受嘲弄。最终,在一点酒精的催化下,他开始反抗。“你们自称飞行者。”他说,声音像鞭子一般,玛丽斯到现在都记得,“来,跟着我,我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飞。”
所有人跟他到了外面,鹰巢岛的飞行崖,也是所有飞行崖中最高的。六百英尺的垂直高度,崖下乱石犬牙交错,海浪冲击着它们,在乱石罅隙狂暴肆虐。渡鸦穿着收起的飞翼,走到崖边。他仔细打开飞翼的前三个支架,不过没有锁好固定,铰链仍是活动的,打开的金属架跟着他的手臂灵活地滑动,其余部分他仍然保持收折状态。
玛丽斯很想知道他打算干什么,很快她有了答案。
渡鸦开始助跑,尽全力纵身一跃,从飞行崖边直落而下,他的飞翼仍然收折着。
玛丽斯倒抽一口凉气,赶紧跑到崖边,大家都往崖边靠拢,有人被吓得面无血色,也有人咧嘴笑着。多雷尔站在她身边。
渡鸦如失足之人一般跌落,双臂仍然贴在身边没有张开,飞翼上的金属箔像斗篷一样在风中飞舞。他以头朝下的姿势往崖下岩石上撞去,那一刹那,连时间都快停止了。
就在他即将撞上岩石的一瞬间,玛丽斯几乎都快听到渡鸦的头撞在岩石上的闷响——灿烂耀眼的银色突然闪过,飞翼张开如神来之笔,渡鸦被风托起,开始飞翔。
玛丽斯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西方最年长的飞行者贾米斯对此仅付之一笑:“渡鸦的小花招。”他低声道,“我都看过两次了。他给飞翼的金属架上了油,当他落到让你提心吊胆的时候,把飞翼一甩——用尽全力地甩,铰链借着这股力滑动,飞翼一节节伸出,金属架自动锁上。是的,干得漂亮,不过我赌他在之前练了无数次。要是有一天,他飞翼上的某个铰链突然卡住,我们就得跟渡鸦大人说拜拜了。”
即便如此,渡鸦犹如魔术般的表演仍然让大家震惊。玛丽斯早就厌倦了飞行者们起飞前一系列烦琐的准备,要飞行助手帮忙把几乎完全张开的飞翼穿上,噼里啪啦锁好每一个支架等等。她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起飞。
渡鸦在着陆坑处跟大家重新见面时脸上挂着傲慢的微笑。“等你们学会这招的时候,”他告诉同伴们,“你们才有资格称自己为飞行者。”他是个狂妄自负的人,这一点没错,不过在当时,以及此后漫长的几年里,玛丽斯都以为自己爱上了他。
她悲伤地摇头,饮尽杯中的烈酒。现在想起来真蠢,那次聚会后不到两年,渡鸦就死了,被大海吞噬,从此消逝无踪。每年都会死不少飞行者,他们的飞翼通常也随主人逝去。一次笨拙地飞行可能让你掉落水中,长颈的海怪可能会突然袭击贴近海面飞行的人,风暴可能把你从半空刮下去,闪电可能会击中你飞翼的金属箔……是的,飞行者的死路有成千上万条。玛丽斯还猜测有些飞行者死于迷路,在风暴中迷失方向,找不到目的地,最终精疲力竭从空中跌落。还有倒霉的死者,偶遇到最可怕也是最罕见的危机:静风。不过玛丽斯觉得渡鸦的死是自找的,无可避免。因为他只是个愚蠢的、浮夸的飞行者,根本找不到驾驭天空的感觉。
多雷尔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玛丽斯,嘿!你别睡着了倒我们身上啊。”
玛丽斯放下她的空酒杯,手仍贴着粗糙的石头杯壁,试图榨干它残留的温暖。在努力跟需求温暖的本能斗争后,她放开手,拾起自己的毛衣。
“衣服还没干呢。”加斯抗议。
“还冷么?”多雷尔问道。
“不了,我该回去了。”
“你太累了,”多雷尔说,“你该留下来过夜。”
玛丽斯避开了他的视线,“我不能,他们会担心的。”
多雷尔叹气:“那总得换件干衣服吧?”他站起身,走到休息室的角落,拉开雕花木衣橱的门,“来选点儿合适你的。”
玛丽斯站着不动。“我得穿自己的衣服,我不再回来了。”
多雷尔柔声劝阻:“玛丽斯,别想太多……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天哪,来吧,挑几件衣服,你要愿意的话,把湿衣服留下做交换也行。要知道这里的人永远欢迎你,你知道的。玛丽斯,我不能让你穿着湿衣服飞回去,明白么?”
“我很抱歉。”玛丽斯说。加斯朝着她微笑,多雷尔站着等她。她缓缓站起身,用毛巾更紧地裹着自己,离开火堆,她黑色的短发发梢冰冷湿润地贴在脖子上。她跟多雷尔一起在衣堆里翻找,直到找出适合她苗条劲瘦身材的裤子和羊毛毛衣。多雷尔看着她穿好衣服,随后很快为自己找到一套。他们从门边的行李架上拿下飞翼,玛丽斯用她修长有力的手指沿着金属架抚摸,检查它是否完好无损,飞翼很少出问题,如果有问题,通常在金属架链接处。箔片本身一如既往地轻软且结实,跟星际航行者带着它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检查之后,她满意地绑好飞翼,它的状态非常好。科尔可以穿着它飞一辈子,并传给他的子孙后代。
加斯走到她身旁,她看着他。
“我不像科尔或者多雷尔那样能说会道,”他开口,“我……唔,再见,玛丽斯。”他脸红了,看起来有点忧伤。飞行者从不彼此道别。可是我不是飞行者,她想,于是她拥抱了加斯,对他说再见——这个岛民特有的词汇。
多雷尔陪她走到门外,鹰巢岛的风一向很大,不过风暴已经过去。空气中只剩下海浪卷起的薄薄水雾,天上群星闪耀。
“至少留下来吃顿饭吧。”多雷尔建议,“我和加斯可是会为争夺为你服务的机会而决斗哦。”
玛丽斯摇头,她本不该来的,她本该径直飞回家,她本不该跟他们道别。不要刻意结束,假装什么都没改变,就这么自然而然结束比起道别容易得多。他们走到渡鸦曾经纵身一跃的飞行崖上,玛丽斯握着多雷尔的手,站在崖顶,彼此沉默。
“玛丽斯,”最终他开口,带着些许犹豫。他直直地望着大海,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玛丽斯,你可以嫁给我。我会跟你分享我的飞翼,你不需要完全放弃飞行。”
玛丽斯挣开他,因为害羞而全身发热。他没有权利分享飞翼,欺骗会遭到残酷的惩罚。“不要,”她低声道,“不能和你分享飞翼。”
“那只是传统而已!”他说,声音因绝望而急切、疯狂,而她能感到疯狂背后的局促不安。他只是想帮助她,而不是把事情弄得更糟。“我们可以试试。飞翼属于我,不过你也可以用……”
“噢,不,多雷尔。岛长,你的岛长绝不允许的。这不仅是传统,而是法律。他们会褫夺你的飞翼转送给更清白的人,就像他们对待走私者林德一样。是的,我们可以逃出去,逃到一个没有法律,没有岛长的地方,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可是,分享是一种割舍,你能忍受多久?忍受我,忍受另外一个人跟你共同拥有飞翔的权利?你明白么,我们会因为飞翼反目成仇。我不是个小孩子,能满足于在你休息的时候穿着飞翼练习飞翔,这不是我要的生活。痛苦的飞行,清晰地认识到我背上穿的飞翼永远不会属于我。你同样也会厌倦我无休止地渴望穿上属于你的飞翼,那将是,噢,我们会……”她停住话语,思索着用什么词接下去。
多雷尔沉默片刻。“我很抱歉,”他说,“我只是想做一些事情——能帮到你的事,玛丽斯。你的遭遇让我感同身受般痛苦,我想要为你做点什么,我无法想象你从此离开,再也不能……”
她的手重新覆上他的手,他紧紧地握着。“是的,是的,我明白。”
“你明白的,玛丽斯,你明白我爱你,是不是?难道你会怀疑么?”
“是的,是的,我明白,我也爱你,多雷尔。但是,我不会嫁给一个飞行者,起码现在不能,我做不到。我会谋杀丈夫,仅仅为了飞翼。”她看着他,试图讲点轻松的话来冲淡这个残酷的事实,可惜没有成功。
他们紧靠在一起,度过这离别之前最后的美好时光。相拥的身体用未知的语言诉说着,那一切他们想要、应该、必须告诉对方却未出口的话。然后,他们分开,从朦胧的泪眼中凝望彼此。
玛丽斯抚摸着她的飞翼,颤抖着,拥抱结束的一瞬间,寒夜骤降。多雷尔想要帮助她,当他的手指碰到她的,他俩都笑出声来,为他们的笨拙和犹豫。她让他帮着展开飞翼,当一边翅膀展开完成,另一边几乎完成的瞬间,玛丽斯突然想到了渡鸦,并挥手让多雷尔离开。他迷惑地望着她。玛丽斯像一个飞行老手一般举起飞翼,用力一甩,飞翼最后一个链接啪嗒锁上,她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走好。”他说,在这临别的时候。
玛丽斯张开嘴,又合上,傻傻地点头。“你也是。”最终她挤出一句话,“好好照顾自己,直到……”可是她无法说完最后的谎言,除了道别她没法对他说任何话。玛丽斯转身从他身边跑开,起飞,离开鹰巢岛,在夜风的陪伴下没入阴冷的黑色天空。
是夜,海面上空星光闪耀,这次漫长而孤独的飞行没有任何干扰。风一直从东方吹来,迫使玛丽斯总在抢风转变航向,浪费了不少时间。当小安伯利岛上的灯塔出现在她视野的时候,午夜已经匆匆而过。
她轻巧地入港时才发现,海滩着陆区有盏灯,应该是值班的飞行者助手,不过他们早该休息了,这么晚了几乎没有飞行者来。带着迷惑不解,玛丽斯砰地摔落在海滩上,完成了一次降落。
她呻吟着,急切地想要站起来,接着还得折叠好飞翼。她本不该在降落的时候分心的。灯光移过来,照着她。
“你还知道回来啊?”愤怒刺耳的声音响起,她的父亲鲁斯——准确地说,是养父——朝她走来,用完好的左手提着灯,他的右手已经坏掉,毫无知觉地垂在身体边。
“我只是去了趟鹰巢岛而已,”她防备地说,“你在担心什么呢?”
“那是科尔该去的,不是你。”他脸色铁青,绷得死紧。
“他还没长大。”玛丽斯说,“他太慢了——我知道他无法征服最温和的风暴,他只会淋雨,根本抓不住风,等他到鹰巢岛?那得飞上一辈子!除非他能飞,可是一遇见暴雨,他就不行。”
“所以,他必须自己学会飞得更好。这孩子必须自己亲自去体验风暴的残酷。你只负责教他飞,这飞翼是属于他的。他必须成为飞行者,不是你。”
玛丽斯如同中闷棍般踉跄后退,这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人,教会她飞行,为她在飞行中每一次无师自通的敏锐灵感而骄傲。这飞翼天生就是你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即使她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和他妻子收养了她,彼时似乎他们在有生之年都无法生出自己的孩子来继承飞翼。而鲁斯受伤了,再也无法翱翔天空,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寻找一个能替代他的飞行者——如果他没有自己孩子的话,他可以自己选择继承人。他的妻子拒绝学习飞行,她作为一个岛民生活了三十五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从悬崖上往下跳——不管是否穿着飞翼。而且,就算她想学也来不及了,飞行者得从小开始训练。所以鲁斯把玛丽斯带到家中,收养了她,并给予她父爱——玛丽斯虽然只是渔民的女儿,但她与众不同,她天生渴望飞翔,而和周围的岛民孩子格格不入。
可是随着科尔的降生,一切都变了。他母亲在痛苦的难产中死亡。那时候玛丽斯还是个小孩子,还记得那个人群四处奔波的夜晚,以及养父一个人在角落哭泣——不过科尔活了下来。玛丽斯突然由小孩变成了母亲,悉心照料科尔,给予他母爱。一开始他们都以为他活不下来,她为他能存活由衷地开心。有三年的时间,她就像爱自己的亲兄弟或者亲儿子一样爱着他,并且仍在养父警惕的目光中继续练习飞行。
直到这一夜,仍然是这个男人,她的父亲告诉她,科尔,小宝贝科尔,将要拥有她的飞翼。
“我是个比他优秀的飞行者!不管什么时候!”在海滩上,玛丽斯告诉她父亲,声音颤抖。
“我不否认这一点,可是这不能改变事实。他是我唯一的亲生骨肉。”
“这不公平!”她哭了出来,吼出了从科尔开始变得健康强壮以后就盘踞在她心里的话。是的,科尔现在还小,他操作不了飞翼,可是在他成年的那一天,飞翼就会是他的。玛丽斯没有权利赢得飞翼,她什么都没有。这是飞行者的铁律,从发明飞翼的星际航行者到来的那一天开始,一代接一代地传承下来。每一个飞行者家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将继承飞翼。飞行技巧又算得上什么?飞行者的继承铁律高于一切,玛丽斯来自渔民家庭,家里什么都不能留给她,除了一艘小木船的些许遗骸。
“不管它公平不公平,它是铁律。玛丽斯,你比谁都清楚,哪怕你一直试图忽略它。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扮演着一个飞行者的角色,而我也允许你这样,因为你喜欢飞行,也因为科尔需要一个熟练的飞行教师。还有,这个岛太大,两个飞行者服务不过来。但是,你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你不是个飞行者。”
他应该更仁慈一点,她自顾自想着,他应该知道对她来说,放弃飞行,放弃天空意味着什么。
“好了,跟我回去吧。”他说,“这是你最后一次飞行。”
她的翅膀仍然完全张开,只有一根皮带松了。“我可以飞走!”她疯狂地说,“你将永远找不到我,我可以去一个没有飞行者的岛,他们会欢迎我的!会接纳我,并且不会管我的飞翼是怎么来的。”
“不可能。”她的父亲悲哀地说,“其他的飞行者会拒绝跟这个岛联络,他们会的。就像对肯尼哈特岛一样,那里的疯子岛长处死了带来坏消息的飞行者。不管你走到哪里,偷来的飞翼都会被剥夺,没有岛长会冒险收留你。”
“那我就砸了它们,折断它们!”玛丽斯歇斯底里地吼着,濒临崩溃边缘,“折断飞翼,谁也别想飞!就像,就像……”
提灯从她父亲手上滑落,玻璃罩撞碎在岩石上。玛丽斯能感觉到他紧握着她的手。“你不能!玛丽斯,你不能这样做,即使你真的想。你也不想这样对科尔,不是么?所以,把飞翼给我。”
“不,我,我不能……”
“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甚至以为你今天早上飞出去是要自杀,在风暴中飞着死去。我知道不能飞的感觉,玛丽斯,这就是我如此恐惧与愤怒的原因。可你不该归咎于科尔。”
“我没有。我也不会阻止科尔去飞可是该死的我自己是如此渴望飞行,父亲,求你了。”黑暗中,泪水沿着她的脸庞滑落,她走近他,乞求着安慰。
“噢,玛丽斯。”他说。他无法用双臂拥紧她,她的飞翼仍在背上。“我什么都帮不了你,这就是结局。你必须学会舍弃飞翼生活,就像我一样。起码你曾经拥有过它们——你曾经飞行过,你知道飞行是什么感觉。”
“那不够,不够!”她流着泪,倔犟地说,“我曾经以为这就足够了,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别说飞好几年,哪怕就是一瞬间!一个陌生人,你,当时安伯利岛最伟大的飞行者,我看着你们从悬崖上跳下来,飞翔。那时候我想,如果我能拥有飞翼,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刹那,我能在空中飞,我这辈子就足够了。可是这不够,这不够这不够!我不能放弃,不能!”
父亲脸上的僵硬和愤怒都消失了,他温柔地抚摸她的脸,为她拭去泪水。“也许你是对的。”他用一种沉重而低缓的声音说,“也许这不是好事情。我说的是我扛起你,让你在海滩上体会飞行感觉的时候,那时我想着,这样会让你好一些,起码比对飞行一无所知好,对你而言这是一次很棒的体验,这份小礼物会让你快乐起来。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不是么?现在的你,再也无法快乐。你无法再做一个岛民,一个真正的岛民,因为你曾经飞过,从此以后,你将清晰地认识到,你在受着何等的禁锢。”他突然停住话语,玛丽斯意识到他这话是对她说的,更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帮助她解开皮带,折好飞翼,然后他们一起走回家。
他们的家是一间简单的小木屋,屋子周围有树和土地,一条小溪在背后流淌。飞行者一向过着优渥的生活。刚进门,鲁斯就跟她道了晚安,拿着飞翼走上楼去。他就真的一点都不信任她么?玛丽斯想着,我到底做了什么?一瞬间她的眼泪又涌上来了。
于是她踱进了厨房,找出乳酪、冷肉和茶,将它们带到餐厅。点燃餐桌正中的碗状沙烛,她坐下用餐,烛火翩然起舞,陪伴着她。
她刚吃完,科尔进来了,笨拙地站在门口。“嘿,玛丽斯。”他犹豫不决地说,“看到你回来很高兴,我一直在等你。”就十三岁的年龄而言,他是个高个子男孩,有着柔软纤细的身体,长长的红色头发,下巴开始冒出短短的胡茬。
“嘿,科尔。”玛丽斯说,“别傻站在门口。我很抱歉我拿走了你的飞翼。”
他坐下,“那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不介意的。你飞得比我好得多,并且——噢,你知道的,老爹疯了么?”
玛丽斯点头。
科尔看起来很严肃,还带点害怕。“只剩一个星期了,玛丽斯,我们该怎么办?”他径直看向沙烛,而不是看她。
玛丽斯叹气,轻轻握住他的手臂。“我们已经尽力了,科尔。我们别无选择。”他们曾经商量过,她和科尔,她知道对继承飞翼的事情,科尔比她更痛苦。她是他的姐姐,某种意义上甚至是他母亲,男孩跟她分享了自己的一切,最耻辱、最隐私的事情也不例外。这才是最让人讽刺的。
他抬头看着她,就像小孩看着母亲,即使他知道此时他们同样绝望,他仍然期待着她能想办法。“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选择?我无法理解。”
玛丽斯叹气。“这是铁律,科尔。我们不能对抗传统,在这里不能,你明白的。我们都有职责在身。如果我们可以选择,那么我会选择飞翼,成为一个飞行者。你可以成为一个歌手。我们都能在自己的领域里自豪,并且相信我们能做好。当一个岛民得过苦日子,我渴望拥有飞翼,并且我曾经拥有过。剥夺我飞行的权利看起来是件错误的事情,可是,也许……也许,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只是我看不清其中的联系而已。那些更有智慧的前人制定了我们必须遵守的法律,他们一定有他们的道理。而且,或许,或许在这个事情上,我只是个小孩子,只想要自己想要的东西。”
科尔紧张地咬着嘴唇。“不。”
她疑惑地看着他。
他固执地摇头。“这是错的,玛丽斯,事情不该这样,不该。我一点都不想飞,我不想要你的飞翼。这太蠢了,我伤害了你,可是我根本不想!我也不想伤害父亲,可是我怎么告诉他这一切?我是他的继承人,所以——我必须去继承飞翼!他会恨我的,歌谣里没有胆小飞行者的故事,没有像我这样害怕天空的飞行者。飞行者无所畏惧!我根本就不是个飞行者。”他的手剧烈颤抖。
“科尔,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一切都会。刚飞的时候谁都会害怕,以前我也是。”她没有意识到这是谎言,只想说点让他放松的话。
“可是这不公平,”他哭了,“我不想放弃唱歌,如果我当了飞行者我就不能唱歌了,不能像巴瑞恩那样,不能做我喜欢做的事。为什么我一定要继承飞翼?玛丽斯,为什么你不能当个飞行者,就像你所渴望那样?为什么?”
她看着他哭泣,同样的感觉也蔓延在自己眼眶,她想跟他一起流泪。玛丽斯自己也没有答案,无法回答他,更无法回答自己。“我不知道,”她说着,嗓音空洞,“我不知道,小家伙。这是铁律,从来都是这样,并且,注定如此。”
他们彼此凝望,捕捉对方的眼神,从中寻找对古老到无法理解的法律和传统的绝望。绝望,痛苦,他们在烛光中谈了很久,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话,然后,两人都困了,除了各自回卧室睡觉,什么办法都没有。
然而,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怨恨如潮水充斥着玛丽斯全身,那失去天空的感觉,和与之而来的耻辱感。她独自一人,哭着入睡,梦到了自己再也不能翱翔其间的风暴肆虐的紫色天空。
这一周似乎漫长得几近永恒。
在这漫长的日子里,玛丽斯无数次走上飞行崖,双手插在衣兜,无力地眺望大海。她看到渔船,看到海鸥,有一次还看到井然有序的灰色海猫群,它们在遥远的海中狩猎。而这一切让她更为难过,突然之间,她的世界彻底颠覆,飞行之门无情关闭,天边的海岸线似乎在远离,可她怎能放弃自己的追逐?她只能站在这里,渴望着能带她飞翔的风,而她唯一得到的,只有在风中飞扬的头发。
有一次,她发觉科尔在远处偷偷看着她。而此后,他们俩谁都没提及。
飞翼现在在鲁斯手上,他的飞翼,那本来属于他的,在它属于科尔之前,仍属于鲁斯。当小安伯利岛需要一个飞行者的时候,科姆接受去群岛其他地方的飞行任务,或者是莎丽,当玛丽斯还是个刚学会在天空寻找飞行感觉的小女孩时,她就已是岛上的飞行警卫。如她父亲所担忧的,岛上没有第三个飞行者了,直到科尔行使他与生俱来的权利之前,只有两个。
他对玛丽斯的态度时好时坏,有时候他因为她在飞行崖上的沉思而狂怒,有时候他用仅剩的完好的胳膊温柔地搂着她哭泣。对玛丽斯,鲁斯无法在愤怒和怜悯中找到一个平衡点,所以他开始躲着她。大部分时间他陪着科尔,假装热切和激动,而这个富有责任感的男孩,也试图跟随并模仿父亲的情绪。但是玛丽斯知道,科尔的飞行大部分是用脚在走路,而更多的时间,他花费在自己的吉他上。
科尔成年的前一天,玛丽斯坐在高高的飞行崖上,她的脚悬在崖边摇晃着,看到莎丽在正午的天空中盘旋,划出一道道银色的弧线。我是在为渔民侦察海怪,莎丽曾说。可是玛丽斯知道不仅如此,她也曾经做过飞行者,时间不短,起码长到足够明白眼前的人是在享受一次愉快的飞行。哪怕现在她只是被困在飞行崖上,也能感受到相隔一段距离之外那快乐传来的余韵。莎丽的每一个转身、每一次银翼在阳光下的闪耀,都能让玛丽斯感到心中的某个部分在飞扬。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玛丽斯问自己。不,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我记得。
她确实记得。曾几何时,她甚至认为自己在能走路之前就见过飞行者。虽然她的母亲,亲生母亲否认这一点。可是在玛丽斯的记忆中,这片飞行崖是如此熟悉、如此真实。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几乎每周都会跑去飞行崖。在那里,就是她现在坐着的这里,她看着飞行者们来来往往。母亲总能在这里找到她,并且总是因此而狂怒。
“你是个陆生的岛民,玛丽斯。”在挨揍过后,玛丽斯总能听见母亲这样说,“不要浪费时间去做这个愚蠢的梦了,我不想我的女儿变成木翼那样的蠢货。”
那是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每次母亲在崖顶捉到她的时候都会给她复述一遍。木翼是木匠的儿子,他非常渴望能当一名飞行者,可是,他没有出生在飞行者家庭。故事中的木翼并不介意,他没有听从朋友或家人的劝阻,一心想要飞行,除了天空,他什么都不想。最终,在父亲的木匠铺里,他为自己制作了一对美丽的翅膀:精心雕刻打磨过的木头做的蝴蝶般的翅膀。每个人都说它漂亮极了,每个人,除了飞行者。飞行者们看到翅膀,只是沉默地摇头。最终,木翼带着他的“飞翼”,爬上了飞行崖,飞行者们无言地看着他,在拂晓的天空中,优雅地盘旋,银翼闪耀着明亮的光。木翼跃下悬崖,想要跟他们来次漂亮的会合,然而,他的结局只是坠落在地,投入了死亡的怀抱。
“这个故事的寓意在于,”玛丽斯的母亲总是在讲完故事后说,“你不该去尝试成为你本不是的那类人。就像岛民想要当飞行者一样。”
这寓意有什么意思?小玛丽斯从来不考虑这些。在她心目中,木翼只是个蠢货而已,然而,当她日渐长大,这个故事又经常浮现在她脑海。不过她总是想着:母亲把它的寓意弄错了。木翼是对的,玛丽斯坚持,他赢得了飞行,哪怕只是跃出悬崖那一瞬间,那也值得付出一切,就算以死相搏也值得。他在飞行中死去,死得其所,这才是一个飞行者的死亡方式。故事里那些飞行者们并没有嘲笑他,或是警告他,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他在学习飞行,他们理解渴望飞行的感觉。岛民们总是嘲笑木翼,在岛民的语言中,木翼就是傻瓜的同义词。可是,一个飞行者将如何看待这个故事?除了感慨落泪,还能做什么?
当玛丽斯坐在崖顶上,冷冷地看着莎丽飞翔的时候,她又想到了木翼。那个一直困惑她的问题又回来了。木翼究竟值不值得?她想着。飞翔是瞬间的,死亡却是永恒。而我呢?我值得么?在风暴中驰骋几年,然后余生再也不能飞翔。
当鲁斯第一次在这片飞行崖上注意到她的时候,她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孩子。当他收养她,教会她在空中骄傲地飞翔,她觉得自己可以为这种快乐而死去。她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跟他的船一起,在风暴中被推到离海岸太远的地方,被海怪无情地吞噬。母亲很高兴有人能收养她。对玛丽斯来说,生命从此以后有了全新的意义,因为她能飞了,那时来看,一切多么美好,美梦成真。木翼是好样的,那时候她这样认为。为了梦想而努力难道不对么?只要努力去争取,梦想总能实现。
可是她错了,她的梦想并没有成真,在科尔降生的那一天破灭。
科尔,一切又回到了科尔身上。
除了失落,玛丽斯什么都无法感觉到,她忧伤得几近平静。
这一天来了,玛丽斯明白,无论如何,它都会来临。
科尔的成年礼是个小型聚会,不过有岛长亲自主持。安伯利岛的岛长是个和蔼的人,身材魁梧,慈祥和善的脸隐藏在满腮的胡须后面,他觉得留着胡子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显威武。他站在门口迎接他们,打扮得贵气逼人,全身昂贵的刺绣织品,戴着黄铜和紫铜戒指,脖子上还挂着沉重的纯正熟铁锻造的项链。他的欢迎仍然一如既往的热情。
宴会厅很大,上有裸露的木质横梁,墙上的火把闪耀着明亮的光,照着绯红色的地毯。桌子被太多的美食压得呻吟——肖坦群岛的特产可瓦斯酒,安伯利岛出产的葡萄酒,飞行者从库赫岛带来的乳酪,还有外岛来的水果,大碗大碗的绿色沙拉。炉上还烤着一只海猫,厨子正在往它身上涂着苦草和海猫油。这可是个大家伙,将近半人大小,被剥了皮的桶状躯体上有一双强劲有力的脚蹼,海猫的毛皮很温暖,呈蓝灰色。它有厚厚的脂肪层,保护自己不受严寒所侵。而在火焰的烘烤下,它们逐渐爆裂,发出滋滋的响声。海猫那奇怪的头颅里塞满了坚果和香草,闻起来味道棒极了。
他们的岛民朋友们都来参加这次宴会,他们围在科尔身边,恭喜声不绝于耳。有些人还跟玛丽斯搭话,称赞她如此幸运,不仅有个当飞行者的兄弟,自己曾经也做过飞行者。曾经,曾经,曾经!这个词让她想要尖叫。
可是飞行者们让玛丽斯感觉更糟,当然,大多数飞行者都来了。英俊的科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魅力,在宴会厅的角落跟那些双眼冒着梦幻泡泡的岛民姑娘们讲着远方的故事。莎丽在跳舞,看来在日落之前,她疯狂的热情和精力能够让半打男人燃烧殆尽。库赫岛的安妮也来了,还有扬格岛的贾米斯,大安伯利岛的赫尔默——他的女儿将在一年内继承他的飞翼,还有六个西方飞行者和三个东方人。在鹰巢岛,他们都是玛丽斯的朋友、兄弟和伙伴。
可现在他们都躲着她,安妮礼貌性地对她笑了笑,然后转头看着其他地方。小贾米斯转达了他父亲的问候,然后陷入了不安的沉默,紧张得不住移动双脚,直到玛丽斯让他离开,他才嘘了口气,声音大得周围人都能听到。就连号称从容淡然的科姆在她身边都没法轻松自在,他端来一杯火热的可瓦斯酒给她,然后说他看见宴会厅另一头有个朋友,必须得去打招呼。
感觉到别人的刻意回避,与周遭快乐的格格不入,玛丽斯坐在窗边的一把带毛皮垫的椅子上,啜饮着可瓦斯酒,听着风拍打百叶窗的声音。她不想去责怪他们,你能跟一个没了飞翼的飞行者说什么呢?
她很高兴加斯、多雷尔,以及那些她特别关爱的人都没有来,可又因她的高兴感到羞耻。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让她的情绪稍微好转:巴瑞恩来了,手里还拿着吉他。
玛丽斯用微笑迎接他,虽然鲁斯认为巴瑞恩只会给科尔带来坏的影响,可她喜欢他。歌手个子很高,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头凌乱的灰发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大。他的长脸颊满是风和阳光的痕迹,跟他唇边的笑纹一样明显。灰色的眼睛充满了孩子气的幽默。巴瑞恩有一副低沉浑厚的好嗓子,性格潇洒不羁,对充满野性的故事有着强烈的嗜好。人们都说他是西方最好的歌手,起码科尔这样说过,巴瑞恩自己当然也这样说。不过他还坚称曾到过数百个海岛,这对一个不会飞的人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他还说自己的吉他是七个世纪以前东方的古物,是星际航行者们用过的,他的家族传承下来,他肃穆地说着,试图让科尔和玛丽斯相信他。不过他的故事实在是太荒谬了,一把吉他,说得像是家传的飞翼一样!
不管是不是说谎,瘦高的巴瑞恩非常吸引人,也非常浪漫,他的歌唱就像一阵轻风。科尔跟着他学习音乐,还跟他成了好朋友。
岛长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巴瑞恩大笑着坐好,准备唱歌。大家安静下来,连科姆都停下了正讲到一半的故事。
第一首是《星际航行者之歌》。
这是一首古老的歌,在那些人们可以声称属于自己的民谣中最古老的。巴瑞恩唱起来驾轻就熟,玛丽斯因为他低沉浑厚的嗓音而平和下来。多少个夜晚,她听着科尔拨弄着自己的琴弦,唱着同样的歌。每当唱到第三节的时候,他的嗓音陡然变得激情无比,歌曲的第三节通常都充满了可怕的爆破音和狂热的誓言。以前玛丽斯总是躺在床上,对着穿墙而入的嘈杂歌声傻笑。
这次她仔细聆听歌词,由巴瑞恩那优美的嗓音唱出来的故事,星际航行者和他们伟大的宇宙飞船,徜徉在银河中,带着宽阔的银色金属翅膀,捕捉星际气流用以航行。这是关于他们的故事,神秘的风暴,残旧的飞船,还有能让他们假死的灵柩,由于偏离航线,星际航行者们来到这个世界,无边无尽的大海,狂暴肆虐的风暴,只有几千个零散的海岛分布在海洋中,风不间断地吹着。歌里唱到了他们着陆在这个世界,虽然着陆并非他们的本意,有数千个航行者死在他们的灵柩里。飞船降落在肖坦群岛,带着宽大而轻巧的篷帆,几乎不比空气重,在海面飘扬,肖坦群岛的四周泛起灿烂的银色光芒。巴瑞恩歌颂着星际航行者们神奇的魔法,他们致力于修复飞船,梦想着有一天乘坐修复的飞船重返太空,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梦想越来越黯淡,他们在希望在失望中痛苦煎熬,最终,希望如火焰熄灭,飞船再也无法带他们重新启航。它在岁月中逐渐消磨着时光和能量,终于消耗殆尽,一切在黑暗中熄灭。后来,为了飞船的篷帆,战争爆发了,老船长和他的追随者在跟他们子女的战斗中失败,那些珍贵的金属篷帆被星际航行者的子女、风港的第一任居民们取下,用飞船上最后的魔力切成小片,它们轻巧、柔软却坚韧无比。居民们利用飞船上一切可利用的金属,制成了飞翼。
风港居民散住在海岛上,他们需要彼此联络。没有燃料,没有金属,大海没日没夜地刮着风暴,还有食肉的海怪,除了免费的暴风,他们什么都没有:这一切让飞翼来得顺理成章。
最后的余音在空气中消隐,可怜的星际航行者,玛丽斯想着,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老船长和船员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飞行者,他们用宽大的星际飞翼飞行在宇宙中,他们的飞行失败了,终结了,新的飞行方式注定要诞生。
巴瑞恩微笑回应了听众的请求,开始弹唱新的旋律,他不停地唱着,唱了六首关于古老地球的歌,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开始唱一首他自己写的,淫猥下流的酒歌,讲的一只欲火中烧的海妖把一艘渔船当成了自己配偶的故事。玛丽斯根本没听进去,她的思维还围着星际航行者打转。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应该喜欢木翼,她想着。他们永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哪怕梦想让他们死亡。我真想知道他们这样做值得吗?
“巴瑞恩,”鲁斯叫着,“今天是一个飞行者的成年日,你给咱来点飞行者的歌成不!”
歌手微笑着点头应允。玛丽斯看着鲁斯,他站在桌边,仅剩的好手拿着一杯葡萄酒,脸上堆满微笑。他为科尔骄傲,他的儿子很快就要成为一个飞行者。而此时他彻底遗忘了自己,玛丽斯感到难受和挫败。
巴瑞恩唱起飞行者的歌,那些从外岛传来,从肖坦群岛、库赫岛、安伯利岛和坡维特传来的民谣。他唱到鬼飞者之歌,他们服从于岛长首领的命令,在空中动武,于是永远地消失在海面上空。在遭遇可怕的静风危机时你能看见他们,在空气中无助地游荡,背后还有飞翼的幻影。也许这只是传说,不过那些遭遇过静风的飞行者很少生还,所以没有人能说清它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还唱了白发罗恩的歌,这位八十岁的老飞行者用飞翼杀死了一个女人,他的飞行者孙子因为跟这女人发生争吵而被害。
最为悲伤的是阿伦与洁妮之歌,洁妮是个岛民,更糟糕的是她还是个跛子,没法走路,她和当洗衣妇的母亲一起生活,每天都坐在窗边看着小肖坦岛上的飞行崖。她爱上了一位英俊优雅总是带着笑容的飞行者阿伦,在她的梦里面,阿伦也爱着她。而有一天,她看到窗外的阿伦在空中跟一位火红头发的女飞行者追逐嬉戏,落地以后,他们拥吻。当洁妮的母亲回家的时候,发现女儿已经死了。岛民们将这件事告诉了飞行者阿伦,他禁止大家埋葬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孩,阿伦将她的尸体抱在怀中,走上了飞行崖,将她吊在自己身下,然后他朝大海的方向飞去,为女孩完成了一个飞行者的葬礼。
木翼的歌自然也唱了,虽然不是什么好歌,只是在嘲弄他的愚蠢。巴瑞恩还唱了噩耗传播者和飞行者结婚时的风舞之歌,如此等等。玛丽斯听得入了神,几乎没法挪动脚步。手里的可瓦斯酒已经冷了,入耳的歌词已经模糊,唯有那无止境、深入骨血的悲哀,将她的记忆带回了有风的世界。
“你弟弟是个天生的飞行者,”轻柔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她看到科姆靠在她椅子的扶手边。他优雅地用手中装着葡萄酒的玻璃杯点了点巴瑞恩的方向,科尔坐在他旁边,紧紧抱着膝盖,看起来对歌手的演唱兴奋不已。
“瞧瞧,飞行者的歌让他如此激动。”科姆轻描淡写地说,“对岛民来说,听歌就是听旋律,而对飞行者来说,听歌是听旋律背后的故事。我明白你听到这些歌会感慨万千,可是你也为他想一想,丫头,他跟你一样热爱飞行。”
玛丽斯抬头看着科姆,她很想嘲笑他的智慧。是,科尔看起来陶醉极了,可是只有她知道个中原因。他喜欢的是唱歌,而不是飞行,是歌的本身,而不是它的主题。可是科姆知道什么?笑容满面英俊的科姆所知的东西和他对自己笃定的完全成反比。“你以为,只有飞行者才会有梦想么,科姆?”她耳语着问他,飞快地扫了巴瑞恩一眼,他刚好唱完一首。
“飞行者之歌千千万万,”巴瑞恩说,“如果我从头到尾演唱出来,整晚上就过去了,我连吃点东西的时间都不会有。”他看着科尔,“嘿,小伙子,当你到了鹰巢岛,你就会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了。”站在玛丽斯边上的科姆举起酒杯向他致敬。
科尔站起身来。“我想唱首歌。”
巴瑞恩笑道:“啊,我可以充满信任地把我的吉他交给你,唯有你,除你之外,再无他人。”他站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安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科尔坐下来,有点紧张地拨弄琴弦,咬着唇。他在火光中眨眼,看着玛丽斯,又眨了一下。“我要唱一首新歌,关于一个飞行者的,我——呃,实际上,是我编的,当时我没在场,大家都知道。不过我听过这个故事,而且,呃,它是真实的。它应该被写成歌,到目前为止,还没人写过。”
“好啊!快唱出来,孩子!”岛民们热情期待着。
科尔笑着,又看了玛丽斯一眼。“我给它起名叫渡鸦的陨落。”
他开始歌唱。
他用出色的嗓音将这首歌唱得清晰又纯粹,就像当时渡鸦纵身一跃的场景重现一样,玛丽斯睁大眼睛看着他,敬畏地聆听着。他的歌唱恰如其分,犹如亲临现场般抓住了那种感觉,当她看着渡鸦从死亡线边飞走,那折好的飞翼突然射出银亮光芒时复杂纷乱的感觉。她对渡鸦天真的景仰在科尔的歌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歌里,渡鸦是一个光荣的有翼的王子,全身黑色、目空一切、狂傲大胆,就像那时候玛丽斯对他的印象一样。
科尔有歌手的天赋,玛丽斯想着。“你说什么?”科姆低头看着她,询问道。玛丽斯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已经说出了口。
“我说科尔。”她低声回答,此时歌曲的最后一个音符正好跳入她的耳朵,“如果他有机会的话,他能成为一个比巴瑞恩更棒的歌手。这个故事是我告诉他的,科姆,还有其他的很多故事。我们都看到渡鸦玩他的小把戏,不过谁能把它写得这么动人?只有科尔,他真是个有天赋的歌手,天生的。”
科姆自满地朝她微笑:“完全正确,明年我们能在歌唱比赛中彻底打垮东方人。”
玛丽斯看着他,愤怒的感觉瞬间涌上:他完全没理解到重点,完全!屋子那边,科尔正看着她,用眼神询问着。玛丽斯点头示意,于是他骄傲地咧嘴笑着。他干得非常漂亮。
于是她决定了。
正在此时,科尔还没来得及唱下一首歌,鲁斯走了过来。“差不多了,”他说,“唱完了说完了,热情地吃喝也告一段落吧,现在该严肃点了,别忘了,风暴在门外等着。”
人们严肃起来,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那被遗忘了许久的风声,似又重新填满了整个屋子,玛丽斯听着它,抑制不住颤抖。
岛长走上前来,怀着庄严的信仰将飞翼捧在手上。他诵读仪式上的话:“此飞翼长期服务于安伯利岛,将我们与风港的其他住民相连,从星际航行者手上代代相传,第一位使用它的是星际航行者的女儿玛瑞恩,然后依次传给女儿杰瑞,儿子乔、安妮、弗兰、丹尼斯……”诵读家谱持续了很长的时间。“……鲁斯和他的女儿玛丽斯。”玛丽斯的名字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议论的涟漪,她并非一个真正的飞行者,照理说她的名字不该出现在族谱中。他们夺走她的飞翼,仅以念出她的名字为补偿,玛丽斯苦涩地想着。“现在,飞翼的继承者,年轻的科尔将延续飞行者的辉煌,延续其他飞行者们世世代代致力的高尚使命。现在,所有小安伯利岛的居民们,用我们的手触摸他的飞翼,用我们的声音祝福他,‘好好飞,科尔!’”
岛长将折好的飞翼交给鲁斯,鲁斯拿过它们,转交给科尔。科尔僵硬地站在那里,吉他放在脚边,整个人看上去苍白而瘦小。“新飞行者诞生的时候到了,”鲁斯说,“在此,我传递飞翼,在此,科尔将接受它。好了,站在屋子里捆皮带是个很蠢的主意,我们去飞行崖见证男孩成为男人的时刻吧。”
点火炬的人和飞行者都准备好了,大家离开了宴会厅,科尔被尊在岛长和他父亲之间,飞行者们紧跟着火炬手,玛丽斯和其他岛民远远地跟在后面。
这一小段路走了十分钟,人们步履缓慢,伴随着超凡脱俗的沉默,旅途的终点是飞行崖顶一块粗糙不平的半圆形平台。鲁斯站在平台边,用他的独臂为自己的独子捆绑飞翼,并拒绝任何人帮助。在他展开飞翼的时候,科尔面如白纸,站在飞行台上无法挪动脚步,望着眼前的深渊,在那里,黑色的海浪凶猛地拍击着海滩。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儿子,从现在开始,你已是个飞行者。”鲁斯说完,后退到人群当中,站在玛丽斯身边。科尔独自一人站在星光之下,飞行台的边缘。他背后宽大的银翼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为瘦小。玛丽斯只想大吼,去中止这该死的一切,不管怎样,总得做点什么!她能感觉到泪水在胸膛内肆虐,可她无法动弹,就像其他人一样,她只能看着飞行者的继承人开始他的第一次飞行。
最终,科尔做了一次急促的深呼吸,在飞行崖顶揭开了新飞行者诞生之幕。
在他跳出去之前最后一步,他绊倒了,跌出了人们的视野,围观者迅速冲上来,这位宴会的主人已经快接近海边,他努力拉高身体,慢慢爬升。在海面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圈,接近了崖边,很快又飞了出去。以往也有年轻的飞行者在空中表演各式飞行技巧,不过科尔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他像个穿上飞翼的幽灵,在天空无所适从,动作笨拙,甚至有点迷失方向,天空不是他的家。
新的飞翼也出现了,科姆、莎丽还有其他飞行者开始准备。接下来他们会跟科尔一起飞,大家还能来一些编队造型什么的,然后离开这群岛民,直飞鹰巢岛。在那里,飞行者们还有一个热烈的聚会来庆祝新加盟者的诞生。
还没人来得及飞出去,风向就变了。玛丽斯用她飞行者的领悟力感觉得到,她听到冰冷的狂风在岩石遍布的山顶上呼啸作响,发出尖锐的声音,她看到在空中的科尔被狂风打得摇摇欲坠,他尽力控制着下沉,跟狂风战斗,挽救自己的命运。他在空中突然旋转一圈,有人紧张地抽气,一圈又一圈。他试图用反向旋转的方式控制自己,挣扎着想要反转,他挣扎着,挣扎着,可是风势太狂暴,愤怒的空气将他往下推。一个好的飞行者不该去反抗这么恶劣的风势,他应该去顺从、去驯化、去诱哄,去温柔地扭转和利用风的能量。科尔跟风正面斗争,风打败了他。
“他有麻烦了。”科姆说着,英俊的飞行者迅速甩动自己的飞翼,让最后的关节锁好。“我去引导他飞。”话音刚落,他疾飞而出。
现在要给他太多帮助为时已晚。科尔的飞翼前后摇摆,他被飓风不断冲击着,头朝海滩上撞去。像是有谁无声地指挥,参加宴会的众人全都往海滩跑去,玛丽斯和她的父亲冲在最前面。
科尔飞快地坠落,太快了。他根本没能驾驭风,反而被风推着下掉。他的飞翼在风中猎猎作响,整个人倾斜着。一只翅膀在地面刮着,另一只指向天空。错了,错了,错了,全错了!甚至当大家冲到海滩的时候,飞扬的沙子仍然在空中形成沙雾,随着一次恐怖的撞击声,科尔掉了下来,在软沙上安全着陆。
可是他的左翼已经折断,飞翼坏了。
鲁斯最先冲到他身边,屈膝,解开他的皮带。其他人聚在旁边。等到科尔能动弹了,所有人看到他在颤抖,眼里充满了泪水。
“别担心,”鲁斯用故作轻松的语调说,“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儿子。飞翼经常折断的,我们能轻而易举地修好它。你飞得不错,就是有点摇晃,每个飞行者的第一次都会这样,下次会好很多的。”
“下次,下次,下次!”科尔说着,“我根本办不到!我办不到,父亲。我压根就不想要下次!我根本就不想要你的飞翼!”他大声哭泣,身躯随着呜咽颤抖。
旁观者全被惊呆了,一言不发,他的父亲脸色转青。“你是我的儿子,也是个飞行者。所以,必须有下一次,你必须学会飞行。”
科尔的呜咽和颤抖都在继续,飞翼已经卸下,平躺在他的脚边,坏掉了,无法使用,起码现在如此。今夜不会有往鹰巢岛的飞行了。
父亲伸出完整的手紧握住儿子的肩膀,摇晃他。“你听到我说话没?你给我听着!我不想再听到这些荒谬的说辞。你给我飞,否则就不是我儿子!”
科尔突如其来的叛逆精神似乎已经消耗殆尽,他点头,忍住泪水,抬头。“是的,父亲。”他说,“我很抱歉,我只是被吓坏了,刚才,那不是我的本意。”他只有十三岁,在人群中旁观的玛丽斯突然意识到。十三岁、胆怯,甚至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那不是我想说的话,真的。”
玛丽斯突然找回了她的声音。“不,这的确是你想说的。”她大声说道,想起了科尔所唱的渡鸦,想起了她所做的那个决定。其他人震惊地看着她,莎丽捏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然而,玛丽斯挣开了她,推开人群,走到科尔和她父亲的身边。
“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她沉静地说,她的声音坚定决绝,虽然心脏在颤抖。“难道你看不出来么?父亲,他根本不是一个飞行者,他是个好儿子,你会为他骄傲,但是他对风根本没有爱,不管法律怎么规定。”
“玛丽斯。”鲁斯沉声警告,他的嗓音冰冷至极,唯有绝望与痛楚。“你要夺走你唯一兄弟的飞翼么?我还以为你是真的爱着他。”
一周之前她或许会为这样的话而哭泣,可现在,她的泪水早就流干。“我确实爱着他,所以我希望他能活得更久,更快乐。如果他成为一个飞行者,他不会快乐,也不会让你感到骄傲。科尔是个歌手,天生的,绝佳的歌手。为什么你一定要剥夺他挚爱的生活?”
“我没有剥夺他什么,”鲁斯冷冷地说,“这是传统……”
“白痴的传统!”新的声音突然插入,玛丽斯寻找她的同盟军,她看到巴瑞恩推开人群走了过来。“玛丽斯说得没错,科尔唱起歌来就像个天使,而他飞起来就像……噢,你们都看见了。”他轻蔑地环视在场的飞行者,“你们这群蠢蛋飞人是被传统生出来的?都忘了怎么用脑子想问题?你们只会维护这白痴的传统,而不管别人的死活么?”
没人注意到科姆是什么时候降落并收折好他的飞翼的,直到他站了出来,光洁的脸上充满了愤怒。“飞行者和我们的传统成就了安伯利岛之名,成千上万个这样的传说造就了风港的历史。我不管你唱歌唱得多好,巴瑞恩,你都没资格去超越法律。”他看着鲁斯,继续道,“别担心,朋友,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儿子,让他成为安伯利岛前所未有的优秀飞行者。”
这时候科尔抬起头来,虽然泪水仍在他脸上滑落,突然间,他的脸同样被愤怒所扭曲,并且做出了抉择。“不!”他吼着,挑衅地看着科姆。“你别想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情,我才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不是懦夫,我不是小孩子!我就是不想飞行,我不想,不想!”他的话如洪水决堤,他的尖叫在空气中回荡,坚守这耻辱秘密的栅栏突然被冲倒。“飞行者!你们自以为高高在上,你们自认为比别人都厉害,可是你们错了,知道么?你们错了!巴瑞恩到过几百个海岛,他会唱的歌比一打飞行者加起来还多。我可不管你想什么,科姆,他可不只是岛民,你们都害怕乘船,可他不怕。你们飞行者害怕海妖,离它们远远的不敢飞近,可他曾经在一艘小渔船上用鱼叉杀死过一只!我敢打赌这些你都做不到!”
“这些我也做不到,没错,不过我有我的天赋。巴瑞恩要去外岛,他想让我跟他一起去,他告诉我,总有一天他会把吉他传给我。他仅凭声音就能飞行,并且飞得如此漂亮。除此之外,他还会钓鱼、打猎以及一切!你们飞行者可不行,而他可以,他是巴瑞恩!他是个歌手,他跟飞行者一样棒!我也能做到的,就像我今晚演唱渡鸦的陨落一样。”他怀着愤恨瞪视科姆。“拿走你的飞翼,把它给玛丽斯,她才是个飞行者。”他吼着,一脚踢开那柔软的金属织箔,“我要离开这里,跟巴瑞恩一起离开。”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鲁斯无言地站在那里,良久,他看着儿子,突然间苍老了许多。“科尔,那不是科姆的飞翼。”他说,“那是我的,我父亲传给我的,我的祖母传给我父亲的,而我想——我想——”他无法说下去。
“你该对此负责,”科姆愤怒地说,扫了巴瑞恩一眼,“还有你,对,你!他唯一的姐姐!”他补充道,目光转向玛丽斯。
“你说得没错,科姆,”她说,“我们必须负责,巴瑞恩和我,因为我们都爱着科尔,我们想让他快乐——并且活着。飞行者遵从传统太久了,巴瑞恩说得没错,你难道不明白?每年有多少不合格的飞行者,拿着从父母那继承来的飞翼,并且让它们陪葬?风港的飞行者越来越少,因为飞翼无法再造。你想想,在星际航行者们的时代有多少飞行者?现在还活着多少?这就是传统带给我们的一切?飞翼是诚实的,它应该属于那些飞得最好的人,能最大程度保护它的人。而现在呢?血统是我们继承飞翼的唯一条件,血统,而不是能力!而能挽救飞行者和飞翼的东西是什么?恰好不是血统!风港是因为能飞的人才连接起来的!”
科姆嗤笑着,“这对你来说是个耻辱吧,玛丽斯?你不是一个飞行者,你没有任何权利评论我们飞行者的事情。你的言辞冒犯了天空,你亵渎了传统。如果你的弟弟决定放弃他的继承权,那也不错,很好。可是他没有任何资格嘲弄飞行者的法律,以及决定把飞翼给谁!”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仍在震惊中没有回神的人群。“岛长在哪?来告诉我们法律怎么说的!”
岛长的声音迟缓而犹豫。“法律——继承法,没错,可是,这事很特殊,科姆。玛丽斯一直在安伯利岛上服务,我们都知道她飞得很棒,我……”
“我要知道法律。”科姆坚持。
岛长摇头。“是的,那是我的责任,可是……好吧,法律上规定——如果一个飞行者宣布放弃他的飞翼,飞翼将被转赠该岛的飞行长者,由他和岛长一起保管,直到新的飞翼继承人被选出。可是,科姆,没有飞行者放弃过他的飞翼,这条法律一般适用于还没有指定继承人就死亡的飞行者,可是现在,在这件事情中,玛丽斯是……”
“法律神圣不可侵犯。”科姆说。
“所以你这个蠢货就盲目地遵从它。”巴瑞恩插嘴。
科姆忽略他的存在。“自从鲁斯退役以后,小安伯利岛的飞行长者就是我。我将保管飞翼,直到我们找出另一位更值得成为飞行者的人,一位懂得荣誉,并且能够遵循传统的人。”
“不!”科尔吼道,“我要玛丽斯继承飞翼!”
“你没有权利说不。”科姆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你只是个岛民。”说着,他弯腰拾起科尔丢下的损坏的飞翼,有条不紊地收折它。
玛丽斯环视四周寻求帮助,不过没有人肯站出来。巴瑞恩无奈地摊手,莎丽和赫尔默回避她的视线,她的父亲麻木地站着,哭泣。他不再是飞行者,连这个称号也没了,只是一个老残废。宴会上的人们逐渐四散,离去。
岛长走向她。“玛丽斯,”他开口,“我很抱歉。如果我有权利的话,我会把飞翼给你的。这条法律本意不是如此,它不是作为惩罚,只是一种引导。可是,那是飞行者的法律,我,我不能去违抗飞行者。如果我反对科姆,小安伯利岛就会变得像肯尼哈特一样,以后歌曲里提到我,也会叫我疯子的。”
她点头。“我知道。”她说。科姆将飞翼挟在胳膊下,沿着海滩往回走,背影逐渐从她的视线中消逝。
岛长也离开了,玛丽斯走向鲁斯。“父亲——”她开口。
他抬头看她。“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女儿。”他冰冷地看向她。老人踩着僵硬地脚步离开,蹒跚着行走,隐藏他的耻辱。
最终,海滩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垂头丧气地无言。玛丽斯走向科尔,伸出双臂拥抱了他,他们紧紧相拥,而此时,他们已不像小孩子那样能从对方身上找到安慰,亦无法给予对方安慰。
“到我家去吧。”巴瑞恩的话让他们俩清醒过来。他俩踉跄地分开,看着歌手将吉他扛在肩上,开始往家的方向走。
对玛丽斯而言,接下来的日子黯然无光,并且麻烦不断。
巴瑞恩的住处只是一个小船舱,就在废弃的码头边上,他们一起住在那里。科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快乐,每天他都跟着巴瑞恩唱歌,笃定自己将在不久后成为一个歌手。只有鲁斯拒绝来看他这件事情让男孩担忧,而这件事都经常被他抛在脑后。科尔毕竟太年轻,他在这种轻微的负罪感中找到了属于自己年龄的人生快乐,就像一个叛逆的孩子,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骄傲。
可是对玛丽斯而言,事情没这么简单,除了去码头上散步,看着归来的渔船以外,她几乎从不离开船舱,她满脑子都是自己失去的东西。她被束缚在地面上,并且无能为力,她尽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可是她的飞翼仍然离她远去。传统,就像那个疯狂的冷酷的岛长,宣判了她的结局,并且将她身心囚禁。
那次事件已经过去两周。这天,巴瑞恩结束了在码头的工作,回到小船舱。他每天都在码头上的小酒吧里演唱,也搜集流传在安伯利岛渔民间的民歌。他们吃着大碗热腾腾的炖肉,巴瑞恩看着玛丽斯和科尔,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一艘船,一个月的航行能让我们到达外岛。”
科尔热切地朝他微笑着:“我们俩也一起去?”
巴瑞恩点头。“是的,那是当然,玛丽斯怎么说?”
她摇头。“我不走。”
歌手叹息着。“你留在这里什么用都没有,在安伯利岛你没法过下去。就连我在这里的日子都越发艰难,科姆唆使着岛长给我难堪,那些值得追寻的民谣也开始躲着我了。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一整个世界可以游览,跟我们一起走吧。”他微笑着,“说不定我可以教你唱歌哦。”
玛丽斯百无聊赖地戳着碗里的炖肉。“我唱歌唱得比科尔飞行还糟,巴瑞恩。不,我不能离开,我是个飞行者,我必须留下来,重新夺回我的飞翼。”
“我钦佩你,玛丽斯。”他说,“可是你的斗争将一无所获,你怎样去夺回飞翼?”
“我不知道,不过,可能,也许。岛长,怎样?我可以跟他谈谈,岛长制定了法律,而且他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他应该会为安伯利岛上的人着想吧?这样的话……”
“他不可能对抗科姆,这是飞行者的法律,不是岛民的,他没有权利控制和修改它。而且……”他迟疑着。
“怎么了?”
“有个新消息,在码头上传遍了。他们找到一个新的飞行者,呃,或者说是以前的飞行者,实际上确实如此。加沃拉的德文正在航向本岛的船上,他将取得合法居住资格,并且穿上你的飞翼。”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忧虑写在他脸上。
“德文!”她站起身来,手中的叉子掉在地上,“这该死的传统让他们连正常人的思维都没有了么?”她在小船舱里走来走去。“德文飞得比科尔还糟糕!他把自己的飞翼都弄丢了,那次他俯冲得太快,直接掉在水里,幸运的是刚好有一艘船经过,否则他根本活不到现在!哪,科姆打算再给他一双翅膀掉海里?”
巴瑞恩露出讽刺的讥笑。“因为他是个飞行者,并且乐意遵守那些古老的传统。”
“他出发多久了?”
“好几天了,据说。”
“从加沃拉过来起码得两星期,”玛丽斯说,“我必须立刻开始行动,赶在他来之前还有时间。等他穿上飞翼就晚了,飞翼就得归他所有,我什么都得不到。”
“可是玛丽斯,”科尔说,“你打算做什么?”
“她什么也做不了,”巴瑞恩说,“噢,是的,我们可以把飞翼偷出来,没错。科姆已经修好它了,现在它像新飞翼一样好用。可是偷出来以后你打算去哪?走到哪都没人欢迎你的。别做傻事,丫头,你不可能改变飞行者的法律。”
“不能么?”她问道,语调突然间充满了活力。她停住脚步,靠在桌子边。“你能肯定么?传统一定不能改变么?它们从哪来的?”
巴瑞恩迷惑地看着他。“呃,好吧,历史上曾经有过众议制,老船长被杀以后,大肖坦岛的岛长首领负责制造新的飞翼,第一次众议通过飞行者不能携带任何武器升空的规定。他们吸取了战争的教训,老星际航行者们曾用最后两台空中雪橇从天上降落火雨。”
“没错,”玛丽斯说,“而且历史上还有过两次众议,其中一次发生在某位岛长首领妄图征服所有的海岛,并控制整个风港的时候,他让大肖坦岛的飞行者们违背誓言,带上武器进入天空,对小肖坦岛进行攻击。结果,其他岛上的飞行者召开了众议会,消灭了岛长首领的鬼飞者,对他宣判了死刑。他也因此成为最后一任岛长首领,自此以后,大肖坦岛也只是群岛中的一员而已。”
“没错,”科尔说,“第三次众议投票通过了所有飞行者禁止降落肯尼哈特岛的决定,那里的疯子岛长杀了带来噩耗的飞行者。”
巴瑞恩点头。“这些都没错,不过自此以后再也没有召开过众议,你觉得飞行者们会再次集合么?”
“当然会,”玛丽斯说,“那可是科姆视如珍宝的传统之一嘛。任何一位飞行者都可以召集众议,我可以在众议会上讲出我的事情,让所有风港的飞行者们来论断,然后……”
她没有说下去,巴瑞恩和她互换眼神,同样的想法出现在两人的大脑里。
“任何一位飞行者。”他无言地强调。
“可是我不是一个飞行者,”玛丽斯沮丧地跌进座椅,“而科尔已经宣布放弃飞翼继承权,至于鲁斯——他要是愿意见我们的话——已经交出飞翼了。科姆不会理睬我们提议的。我们的声音根本没法传达出去。”
“你可以去找莎丽啊,”科尔建议,“或者在飞行崖顶上等着,或者……”
“莎丽的资历根本不够跟科姆相比,而且她很害怕。”巴瑞恩说,“我知道那件事的后续。她跟岛长一样为你的遭遇而难过,可是她绝不会为此而去挑战传统,她怕科姆连她的飞翼也拿走。至于其他人——你能指望谁?另外你能在崖顶上等多久?赫尔默倒是经常来这里,可是他跟科姆一样古板,小贾米斯又太年轻,其他人也是,你不能要求他们为你冒这么大的险。”他怀疑地摇头,“我觉得这没用。没有飞行者会为你说话,有也来不及了。德文会在两周之内穿上你的飞翼。”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玛丽斯凝视着餐盘中已冷却的炖肉,思考着。一点办法都没有么,她问着自己,真的没有办法么?突然间,她灵光一闪,抬头看着巴瑞恩,小心翼翼地说:“刚才,你似乎提到我们可以去偷出飞翼……”
海风突然变得湿冷,并且狂暴地卷起海浪。对面的东方,一场风暴正在酝酿。“真是个飞行的好天气。”玛丽斯说,脚下的小船轻轻摇动着。
巴瑞恩笑了,拉紧他的斗篷,以免水气渗入。“这种天气?恐怕只有你能飞了。”他说。
玛丽斯将目光转向海岸,科姆的黑色木屋倚靠在树丛边。顶楼的窗户透出灯光。三天了,她忿忿地想着,他怎么还没接到飞行任务?他们得等多久?每一分每一秒德文都在靠近,那个将要夺走她飞翼的男人。
“今晚就干,你觉得如何?”她问巴瑞恩。
歌手耸肩,他正用一把长匕首专心致志地清理指甲,“你应该比我懂得更多吧?”他说着,没有抬头,“灯塔仍然没亮起来,飞行者多久被派一次任务?”
“经常。”玛丽斯想了想回道。可是科姆会去执行任务么?他们已经做了连续两晚上的准备了,希望能有一次飞行任务把科姆引出去。难道岛长现在只派飞行任务给莎丽,直到德文来为止?“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说,“我们必须得行动。”
巴瑞恩把匕首插入鞘中。“我倒是有本事拿这个去招待科姆,可是我不能这样做。玛丽斯,我一直支持你,你弟弟就像我儿子一样,可是我不会为了一对飞翼就去杀人。不,我们得等到灯塔亮起,科姆去执行飞行任务的时候,再破门而入。除此以外的方法都太危险了。”
杀人?玛丽斯失笑,那倒可能发生,如果他们闯入科姆的房间时,主人没有离开的话。那时候说不定无法避免要杀人,科姆就是科姆,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拿走飞翼的。她以前去过他的房间,还记得墙上挂着十字交叉的两把黑曜石刀,它们闪闪发亮,如果真的糟糕到这一步,那死的是谁还不一定。
“岛长不会召唤他的。”她说,不知怎么的她明白了这一点。“除非有什么紧急情况。”
巴瑞恩仔细研究东方天际的乌云。“所以呢?”他问,“难不成叫我们去制造点紧急情况?那不可能。”
“对,但是我们可以制造点紧急情况的信号。”玛丽斯说。
“嗯嗯嗯——”歌手回应以鼻音,考虑着这个提议。“没错,我想我们能做到。”他对她微笑。“玛丽斯,我们触犯的法律恐怕得超过天文数字。跟你去偷飞翼已经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现在你还要逼我在这么一个错误的时间在灯塔上发送一个错误的信号。天哪,你该庆幸我是个歌手,否则我们将会被当成安伯利群岛有史以来最胆大妄为的罪犯。”
“你是个歌手又如何?难道能保护我们?”
“嗨,你想想,是谁写歌来传唱那些故事?我可以把我们都写成英雄来着。”
他俩大笑起来。
巴瑞恩划着桨,载着他们飞快地驶向树荫遮蔽的海岸,那里离科姆的家不远。“在这等着。”他说着,一边爬出船外,跳到及膝深的水中,“我去灯塔那边,你看到科姆走了,立刻进去拿走飞翼,要快。”玛丽斯点头同意。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独自坐在渐渐加深的黑暗中,看着闪电不停奔向遥远的东方,风暴快来了,她已经感到风中刺骨的信息。终于,在小安伯利岛最高的山顶上,岛上最大的灯塔开始有节奏地闪耀。看来巴瑞恩干得很棒。玛丽斯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告诉他正确的信号应该怎么发。歌手懂得很多,远远超过了她对他的了解,也许以前巴瑞恩的话并非谎言。
很快,她就潜伏到科姆门前,低头匍匐着,藏身于阴暗的树丛中。门开了,黑发的飞行者走了出来,他的飞翼收折在背上。他穿得可不少,大概是飞行服吧,玛丽斯想着。科姆急匆匆地往主干道上走去。
科姆走了,剩下的任务就简单了。玛丽斯找到块石头,靠近屋子边,然后砸碎窗户。幸运的是科姆还没结婚,一个人住,除非今晚正好有女人留宿在他家。不过他们早已仔细观察过,除了白天有位清洁女工出入以外,没有任何人。
玛丽斯扫开碎玻璃,猫腰爬上窗台,钻进屋子。屋内一片黑暗,不过她的双眼很快适应。在科姆回来之前,她得赶紧找到飞翼——她的飞翼。等他一到灯塔就会明白信号有误,巴瑞恩可不会傻到在那里等他。
玛丽斯没花费太多时间,就在前门旁的架子上,科姆平时放置自己飞翼的地方,她找到了自己的飞翼。小心翼翼地拿下它,充满了爱与渴望,她的双手抚摸着冰冷的金属,检查每一根支架。终于拿到了,她想着,我绝不再让它离开我,绝不!
她将飞翼皮带绑在身上,然后跑出大门,冲进树丛。玛丽斯选了跟科姆不一样的路。他很快就会回来,并且发现飞翼失窃,她必须尽快到达飞行崖。
去飞行崖用了将近半小时,有两次她不得不藏在路边的灌木丛中,以躲避夜间的游人。甚至到了飞行崖之后,都还能看见其他人——两个从飞行者小屋走出来的男人,走向着陆滩,玛丽斯只能躲在石堆后面,等待着,看着他们的提灯逐渐远去。
她蹲得全身僵硬,在冷风中颤抖。她发现遥远的海面上又出现一对银色的飞翼,飞快地靠近。飞行者在海滩上做着低空盘旋,引起居所里驻守岛民的注意,接着平滑地飞了过来,准备着陆。当岛民们帮着来访的飞行者解开皮带的时候,玛丽斯认出了她是库赫岛的安妮,无疑她是来此传达消息的。真是天助我也,这是绝佳的机会。留守的岛民助手会领她去岛长那里。
他们的背影从玛丽斯视线中消失,她活动了下冻僵的脚,迅速沿着石径朝飞行崖上爬去。展开飞翼是一项复杂又耗时的工作,不过她顺利完成了,虽然左翼上的某根铰链卡得有点紧,她尝试了五次才最终锁好整个支架。科姆居然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她刻薄地想着。
而后,忘了科姆,也忘了一切,她助跑,纵身一跃扑向风的怀抱。
狂暴的飓风像拳头一样朝她身上打去,她轻巧地翻滚避过重击,切换方向、旋转着,直到她抓住一股强烈的上升气流开始爬升。她爬升得飞快,越来越高。一道闪电划过,就在她手臂边不远的地方,那一瞬间她感到恐惧,可她很快平息下来继续飞行。她又一次飞在半空中了,这就意味着如果她不小心被闪电烤焦掉下来,整个小安伯利岛上不会有任何人为她哀悼,除了科尔。并且这可不是一个光彩的死法。她倾斜着,继续往上爬升,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仍然开心得大叫着,宣泄她的喜悦。
有个声音回应了她。“回来!”有人愤怒地高叫着。玛丽斯被吓了一跳,飞行的愉悦感倏然而去,她回头往后看。
闪电又一次切割着小安伯利岛上的夜空,在闪电的光耀下,夜影一般的飞翼出现在她上方,一片灿烂的银色。在云层下方,科姆迅速地接近她。
他的怒吼伴随之而来。“我就知道是你!”他说,话音在风里断断续续,“……不得不……跟在后面……根本没回家……飞行崖……等着。回来!我要让你滚下来!岛民!”最后的话她听清楚了,所以她大声嘲笑他。
“有本事就试试,”她挑衅地吼回去。“让我这个岛民看看你能算什么样的飞行者,科姆!你要有本事,先追上我再说!”话音未绝,她的飞翼侧倾,一个旋转从他的下扑中逃脱,他往下坠,她往上飞,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仍然冲她怒吼。
这种游戏她跟多雷尔玩过无数次了,在鹰巢岛上彼此追逐的时候,这是天空游戏中司空见惯的一种。不过这次的追逐可是来真的,致命的认真。玛丽斯在风中穿梭,唯有寻找能带给她更快速度和更高高度的气流才能逃离失败的命运,凭借着御风的本能,她乘着顺风越来越高,越来越快。科姆远在她下方,刚止住下坠,倾斜着往上,尽全力想要追上她。不过等他达到玛丽斯的高度时,她已经又飞出老远。她不得不尽量飞高,这可不是跟多雷尔玩游戏,她不能冒险。如果正在气头上的科姆飞到她上面,他肯定会不停下压她,直到她被迫掉入大海。当然,事后他可能会后悔——哀悼那一双随她而去的飞翼。不过玛丽斯知道现在的科姆一定会毫不犹豫这样做。飞行者的传统对科姆来说意味着一切,真是无奈啊,不过她在想,一年以前的自己会对一个偷走飞翼的家伙做什么。
小安伯利岛已经远远甩在身后,现在她视线内只有库赫岛上闪耀的灯塔,在遥远的右方,靠近地平线。很快,库赫岛也过去了,唯有身下的大海和头顶的天空永恒不变。还有科姆,无情地固执地追逐着她,无惧风暴,不过,玛丽斯回头,眯着眼看了下,他的身影似乎越来越小。她赢了他么?科姆是个训练有素的飞行者,这一点玛丽斯知之甚深。他作为西方人的优秀代表,在竞赛上总是表现出色,而她还没被允许参加竞赛。不过现在,显然的,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
闪电再一次划过天空,几秒钟后,不祥的雷声滚过海面。海妖咆哮着回应风暴,发出隆隆的阵响。不过对玛丽斯来说,确确实实还意味着别的。时间,时间,风暴越来越远了,她径直向北,风暴可能往西移动,无论如何,她已经从风暴之下逃生。
喜悦在她胸臆间蔓延,她飞舞着,盘旋着,像个杂耍人那样在空中表演。那是纯粹的狂喜,驾驭着她在空气中不断跳动,像大海中的小船,从一个浪尖跳到另一个。风将她带到这里,一切都那么完美。
当玛丽斯在享受喜悦的时候,科姆追上来了。当她结束转圈,重新爬升的时候,她看见了他的身影,模糊地听见他的吼叫。大概是告诉她将被禁止降落,她和她偷来的飞翼已经成为万众公敌之类的。可怜的科姆,他知道什么?
玛丽斯开始降落,直到她差一点可以尝到海水的咸味,直到她能听到海浪在她脚下不远处翻滚。如果科姆想要杀死她,如果他想要把她撞落到水中,很好,现在她已经把自己置于死亡的边缘,近到她不能再靠近。她在赌,而她赌赢了,科姆只是追上她,飞到她的上空,做出俯冲的姿势。
她知道,她确确实实知道,科姆不会真的这样做,即使他非常想。她从剧烈翻搅的云层下方飞出来,进入清晰晴朗的夜空,星辰散在她的飞翼四周,闪烁着,科姆已经消退为身后的一个小点。玛丽斯一直等到他的飞翼从视野中彻底消失后,才抓住一股新的上升气流,并转向南方。她了解科姆,他只会盲目地径直向前追,直到他放弃并且转回小安伯利岛。
她独自待在空中,陪伴她的只有飞翼,以及暂时的和平安宁。
数小时后,劳斯岛的第一束灯光在黑夜中出现,璀璨的灯塔伫立在岩石遍布的海岛的旧堡上。玛丽斯折冲向它们,不久后,半毁的旧堡大部分出现在她面前,虽似一片废墟,但有灯塔。
她径直飞过它,穿过满是群山小岛的宽度,向西南面的着陆地急速飞去。劳斯岛只是个小岛,飞行者并不经常来,所以没有修建飞行者小屋,这是生平第一次,玛丽斯为此而感激。这里没有驻守人员接待她,无人询问她各种问题。她独自降落,在扬起的干沙雨中悄然着陆,从飞翼中挣脱出来。
着陆以后的脱衣秀结束了,在飞行崖的地基对面是多雷尔的小屋,简朴、暗色、空空如也。敲门没有得到回应,玛丽斯推门而入,房门没上锁,她径直走进去,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整个房间依然沉默。多雷尔去哪了?他几时才会回来?她能在这里等么?如果科姆猜到她的行踪,并赶在多雷尔回来之前捉住她会怎样?
她把一根灯芯草伸到堆积着烧得通红黑煤的炉灶里,然后点着了一根沙烛。她四下打量着这件小巧整洁的屋子,寻找一些有关多雷尔去向的线索。
一向整洁的多雷尔在另一张干净的桌子上撒落了一点鱼饼屑,她的目光转向远处的角落,没错,屋子里真的是空了,安妮塔也不在她的栖木上。她明白多雷尔的去向,他带着夜鹰打猎去了。
希望他还没走远,玛丽斯回到空气中搜寻他的踪迹。她在劳斯岛西边一处危险浅滩的岩石上发现了多雷尔,他的飞翼背在身上,但没有展开,安妮塔栖息在他的手腕,正在享用一条刚抓上来的鱼。多雷尔在跟夜鹰说话,没有注意到玛丽斯,直到她掠过他头顶,她的飞翼遮蔽了星光。
他死盯着玛丽斯,她在空中盘旋,并且处于相当危险的低飞中,一时间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多雷尔!”她喊道,声音紧张颤抖。
“玛丽斯?”难以置信的神情打破他僵硬的脸。
她转身,抓住一股上升气流。“快去岸边,我必须要跟你谈一谈。”
多雷尔点头,倏地起身,夜鹰从他手腕上飞了出去。鸟儿不情不愿地交出口中的鱼,展开白色的翅膀飞到了空中,轻松地盘旋着,等待她的主人。玛丽斯径直向她想去的方向飞去。
她到达了降落点,这次着陆显得有些唐突和笨拙,并且擦伤了膝盖。玛丽斯在混乱中困惑,带着偷窃后的紧张心情,以及久违天空以后第一次长途飞行后的疲惫,还有随多雷尔突然出现而来的,混合了痛苦、恐惧和欢乐的多种情绪……它们淹没了她,冲击着她,而她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多雷尔到来之前,她开始解飞翼的皮带,强迫大脑去处理手上的工作。她不该去想太多,她不该让自己想太多。膝伤处血流不止,顺着腿滑下去。
多雷尔在她身边着陆,优雅而平稳。他因她的突然出现而震撼,不过他不会让情绪渗入到飞行中。这已经不止是一向让他引以自豪的品质,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随着他的飞翼传承下来的血统中的本能。安妮塔在他解开飞翼的时候落在他肩上。
他朝她走来,伸出双手,夜鹰发出一声不愉快的吵闹,不过他无视了。他差一点就能拥抱到玛丽斯,如果她没有突然把飞翼交到他手上的话。
“拿着。”玛丽斯说,“这是上缴给你的飞翼,我从科姆那里偷来的,现在给你了,我打算把自己也托付给你。多雷尔,我来这里是请求你帮我召集一次飞行者众议会,因为你是一个飞行者,而我不是,只有飞行者才能召集。”
多雷尔盯着她,像刚被人从沉睡中惊醒一般,玛丽斯开始不耐烦,并感到深深的无力。“天哪,我会解释的。”她说,“我们能不能先去你的地方?这样起码我能休息下。”
这段路很长,而他们都没有打破沉默,相互没有任何接触,他只问了一句:“玛丽斯……你真的偷……”
她打断了他。“是的,我偷了飞翼。”她突然发出一声叹息,身体朝他的方向挪动,似乎想要碰下他,不过很快自制。“原谅我,多雷尔,我不是故意要……我已是精疲力竭了,并且我觉得自己很害怕,我可从来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跟你见面。”她陷入了沉默,他也没有逼问,唯有安妮塔的抱怨和牢骚划破夜空的宁静,她抱怨着今夜的打猎结束得如此之快。
一回到家,玛丽斯跌进扶手椅中,强迫自己放松情绪,把紧张赶出大脑。她注视着多雷尔,在他与往日无异的独特动作中,她发现自己逐渐冷静下来。多雷尔跟平常一样,将安妮塔放在栖木上,拉好周围的帘子(其他人让鸟儿保持安静的方式是给它们带上头罩,不过他不赞成这种方法),然后生火,将水壶灌满水,烧开。
“喝茶么?”
“好的。”
“我用克里花代替蜂蜜,”他说,“它会让你放松一点。”
刹那间,她从他那里感觉到溢满的温暖。“谢谢。”
“你需要换下这身衣服么?可以先穿着我的睡袍。”
她摇头,对她来说,动一动是个很艰难的大工程——她看见他盯着她露在短裙外的腿,担忧地皱眉。
“你把自己弄伤了。”他把热水倒在盘子里,拿来碎布和软膏,跪在她身前。清洁的碎布柔软地舔舐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啊,还好伤口没看起来这么严重,”他边动作边低语,“不过你的膝盖——应该只是一点皮外伤。真是一次笨拙的着陆,亲爱的。”
他的气息和温柔的触碰让玛丽斯悸动,所有的紧张、害怕和疲惫突然间离她远去。他的一只手攀上她的腿,并栖息在那里。
“多雷……”她轻柔地说,几乎无法开口破坏这时候的氛围,他抬头,他们的目光相会,最终,她还是回到他身边。
“我们会成功的。”多雷尔说,“他们必须响应,他们不能拒绝你。”他们坐下来吃早餐,多雷尔煮了蛋,泡了茶,玛丽斯已经向他解释了计划的细节。
她笑了,舀起一汤匙蛋送入口中。快乐和希望满在她身边。“谁会第一个响应众议会?”
“加斯吧,大概。”多雷尔热切地说,“我会在他家逮着这小子,然后我们可以分配好去附近岛上通知的任务,还有其他的岛。其他人也会来帮忙——噢,我真的希望你也来!”他说着,双眼充满了渴望,“那真是太棒了,我们一起飞,我们又可以一起飞了!”
“我们有很多机会一起飞的,多雷尔,如果……”
“噢,是的,没错,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一起飞,不过现在——不管怎么说,今无早上真的很好,特别好,真的,特别好。”
“是的,它很好。”她的笑容感染了他,最后他也笑了出来。多雷尔伸出手,越过餐桌,正想握住她的手,或者抚摸她的脸颊,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响亮、带有命令式的敲门声,让他们愣住。
多雷尔起身应门。进门能完全看到玛丽斯坐在椅子上,不过他们没有试图去隐藏,也没有第二道门来藏人。
赫尔默站在门外,飞翼折叠着系在背上。他望着多雷尔,并没有越过他望向小屋里的玛丽斯。“科姆于近日行使了飞行者的权利,申请召开众议会。”他的语调平板、做作,并且刻意的正式,“此次众议会涉及到曾经暂时使用过飞翼的小安伯利岛岛民玛丽斯,她偷窃了属于他人的飞翼。你已被邀请出席众议会。”
“什么?”玛丽斯倏然而起。“赫尔默,科姆申请召开众议会?为什么?”
多雷尔转头看了她一眼,赫尔默没有回答,他忽略玛丽斯的行为显得很坦然,没有半点不自在。
“为什么,赫尔默?”多雷尔开口打破玛丽斯问话之后漫长的沉默。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时间站在这里喝空气。我还得去通知其他飞行者,今天可不是一个适合飞行的日子。”
“等等我,”多雷尔说。“拿几个名字给我,在哪些岛上,这样会让你轻松点。”
赫尔默的唇角抽动了下。“我不认为你在这个时候真心地想承担这个任务,因为某个特殊的原因。虽然本来我是想请你帮助,不过,既然你自己提出来……”
赫尔默在多雷尔穿戴飞翼的时候给了他一些简洁的指点,玛丽斯在旁踱着步,又一次感到无法平静的困惑。赫尔默显然是打定主意忽视她到底,为了避免两个人都尴尬,玛丽斯没有再问他任何问题。
多雷尔在离开前紧紧拥抱并亲吻了她。“替我照顾好安妮塔,还有别担心太多,我会赶在天黑尽之前回来,希望如此。”
当他们飞走后屋内开始变得令人窒息。玛丽斯走到门边的时候才发觉室外也好不了多少。赫尔默是对的,这不是个适合飞行的好天气,这种天气总让人想起恐怖的静风。她为多雷尔担忧,她的心颤抖着。不过多雷尔是个熟练的飞行者,也聪明得不至让人忧虑,她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如果一整天都坐在屋里想象多雷尔可能遇见的各种危险,她一定会发疯。光是在此等待,被天空拒之门外就够让人沮丧的了。她看着阴沉的天,云缝中散出几丝阳光。或许,在众议会之后,她将永远做一个岛民……
如果事情真的糟糕到那一步,以后有的是时间供她哀悼,现在,她下定决心重新回到房间里,不去想它。
安妮塔,夜间的飞行者,正在它的帘幕后沉睡。小屋里仍然死寂、空旷。她为多雷尔做了一个简短的祈祷,将担忧讲出来是一种分散它的方式,她自言自语地推断着科姆召开众议会的原因,最终,她的想法在脑子里转来转去,乱成一团,就像跌入陷阱中的小鸟。
多雷尔的衣橱顶上有一副机智棋,玛丽斯拿下它,把光滑的黑白棋子排成自己看着最舒服的一个开局图案。漫不经心地,她移动着棋子,两边都玩,什么都不想地挪动棋子,看着棋盘变幻。每一步似乎都是终结,而每一步似乎同样充满了机遇,她想着:
科姆是个骄傲的人,而我伤害了他的自尊。他是个公认的优秀飞行者,而我呢?只是一个渔民的女儿,偷了他的飞翼,还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现在,为了重新赢得他的骄傲,他必须在某种公开场合挫败我,而且要通过一种堂堂正正的方式。仅是拿回飞翼对他来说已经不够了。不够的,他要每一个人,每一个飞行者都亲眼看到,我是如何被他击败并且宣布为非法者。
玛丽斯叹气,对,就是这样了。众议会的目的是宣布一个偷窃飞翼的岛民“飞行者”为非法者,是的是的,歌谣一定会这样写。不过众议会为什么而召开已经不重要了,哪怕是科姆抢在玛丽斯前面做了她想要做的事情,在众议会上,她仍然可以反对他。她作为被告,同样有权利说话,去捍卫她自己,去与那些不近人情的传统抗争,她的机会同样存在。玛丽斯知道,科姆召开的众议会和多雷尔计划召开的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直到现在她才明白科姆的挫伤和愤怒到了怎样的程度。
她低头看着棋盘,黑白色的棋子交错排列在棋盘上,彼此相邻。双方的军队都摆好了进攻的阵型,局面清晰地表明这已不是一场拉锯战。当她的下一次移动完成时,捕猎即将开始。
玛丽斯笑了,伸手把棋子扫下棋盘。
众议会的准备用了整整一个月。
多雷尔在那天把消息带给了四个飞行者,第二天带给了五个,并且每一个都传话给自己认识的人,这样一个接一个传下去,消息在风港海面掠过一个又一个涟漪。特派飞行者前往外岛,也有人被派往阿特利亚岛,北边最大的冰岛。最终,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消息,陆续前来参加聚会。
众议会地点选在大安伯利岛,根据传统,众议会本应在科姆和玛丽斯共同的家乡小安伯利岛上举行,不过小岛没有修建可以容纳这么多人聚会的场所,大安伯利岛上有,一个巨大、湿冷的礼堂,很少使用。
风港的飞行者们陆续前来,并非所有人,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紧急情况,或者危险的飞行,不过大多数人来了,绝大多数,这就足够。没有人曾经历过这样规模盛大的聚会。跟众议会相比,每年一次的鹰巢岛年会逊色许多,仅是东方人和西方人的比赛而已。或者对玛丽斯而言也没差,在这一个月的等待中,她看着安伯镇被欢乐的飞行者们塞满。
空气中充满节日的味道,先到的人们每晚都要举行酒会,乐坏了卖酒的商人。飞行者们交换着关于众议会及其结果的歌曲、故事和流言。巴瑞恩和其他歌手在夜间款待飞行者们,因为白天他们总是在空中嬉戏竞赛。迟来者到来的时候,通常能受到热情的招待。而玛丽斯,这个被特许最后一次使用飞翼从劳斯岛飞回来的岛民,渴望加入他们。她的朋友都在那里,科姆也在,事实上所有西方的飞翼都聚集到一起。东方人也来了,大多穿着毛皮和金属的套装,跟多年以前,深刻烙印在玛丽斯记忆中那一夜里渡鸦的穿着一样。还有三个苍白皮肤的阿特利亚人,前额戴着银环,他们是高寒地区的贵族,在那里,飞行者可不仅是传递消息的人,他们的地位如国王般崇高。他们跟其他飞行者交流、互称兄弟、平等相待,有穿着红色制服的大肖坦岛飞行者,十二个外岛飞行者代表,还有来自草木繁茂的南部群岛的日晒飞翼牧师,他们对岛民而言,就像天神一样。看着他们,遇见他们,走在他们之中,风港的规模和幅度以及文化多样性给了玛丽斯前所未有的震撼。她曾经飞过,那仅仅是很短的时间,她曾经也是这样特权阶级中的一员,到目前为止,还有很多地方她没有去过,如果她能够再次拥有飞翼……
最后,所有该来的飞行者都来了,众议会在黄昏中召开。今夜,安伯镇的小酒吧里将不再有狂欢的人群。
“你有机会的。”在进入会场前的台阶上,巴瑞恩告诉玛丽斯,科尔和多雷尔跟她一起,“在几个星期的喝酒和歌唱以后,大多数飞行者都有不错的情绪。我是个流浪歌手,四处漂泊,四处唱歌,四处说话,我知道一点:他们会聆听你的声音。”他咧嘴笑,露出一口尖牙,“对飞行者而言,这可极不寻常。”
多雷尔点头。“加斯和我已经跟大部分人谈过,很多人同情你,尤其是年轻的飞行者。年龄大一点的,看起来大多数站在科姆和传统那一边,不过,他们也没有完全统一意见。”
玛丽斯摇头:“老飞行者的人数比年轻人多,多雷尔。”
巴瑞恩慈爱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所以你必须成功争取他们到你这一边,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看到你所做的一切,相信这再简单不过了。”他微笑。
此刻,众议会的代表们,都在她身后的屋内,玛丽斯听到大安伯利岛长敲响鼓点,代表众议会正式召开。“我们必须得去了。”玛丽斯说。巴瑞恩点头,他不是飞行者,不能参加大会。于是他再一次紧握她的肩,为她祝福,然后带着吉他慢慢走下台阶。玛丽斯,科尔和多雷尔急忙进入会场。
会场是一个巨大的石坑,火把环绕。在凹陷的地面设置有一张长桌。飞行者们呈弧形围坐在桌边粗糙的石凳上,往墙边一级一级升高,直到墙壁和天花板交汇处。老贾米斯年龄最大,他瘦瘦的脸出现在长桌的正中。虽然他已多年没有飞行,他的经验和品德仍然被大家所尊重,他乘船来此主持议会。他的对面坐着入席的唯一两位非飞行者:黝黑的大安伯利岛岛长和大腹便便的小安伯利岛统治者。科姆坐在第四席上,长桌右手边最后一个座位。而左边的第五张椅子空着。
玛丽斯走了过来,同时多雷尔和科尔爬上周围的石阶寻找自己的位置,鼓点又一次响起,这次是为了让大家安静。玛丽斯环视着逐渐静下来的屋子,科尔找到了座位,在还没继承飞翼的年轻人中间。他们大多是乘船从附近的岛屿前来,亲临历史被改写的现场。不过跟科尔一样,他们没资格参与决定。现在,他们如自己可能遭遇的忽略一般忽略了科尔,渴望天空的孩子们很难去理解一个男孩乐意放弃自己的飞翼的心情。他看起来格格不入,孤身一人,比玛丽斯更甚。
鼓声停止,老贾米斯站了起来,低沉的嗓音响彻整个会场。“这是我们记忆中,第一次召开飞行者众议会。”他说,“我想大家都知道导致此次众议会召开的具体事件,我的要求很简单,科姆首先发言,因为他是众议会的召集者。然后是玛丽斯,科姆所指控的人,她有机会对科姆提出的问题进行解答。然后,所有的飞行者,以及前飞行者都有机会说话。我仅要求你们说话声音要响亮,并且在讲话之前先报上姓名,因为在场的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说完他坐下。
科姆站起身来,在一片寂静中开口。“我依传统履行飞行者的权力,召开了本次众议会。”他说,嗓音自信而洪亮,“我们遭遇了一场犯罪,而它的性质和影响,正是需要倚靠诸位来评判的,我们所有的飞行者犹如一体,这次判决跟过往的众议会一样影响深远,可以左右我们的未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的前辈没有通过禁止飞行者在空中使用武力的决议,我们的世界将变得怎样?所有的飞行者不能亲如一家——我们将四分五裂,形成各种小圈子,彼此对抗,而不能和平地解决这片土地上的争端。”
他继续着,描绘了一幅众议会投票决议错误以后即将出现的恐怖画面。他是个优秀的演讲者,玛丽斯想,他讲得就像巴瑞恩唱歌一样。她摇头,让自己从科姆描绘的画面中跳出来,并思考自己将如何反驳他。
“今天的问题同样严重,”科姆继续说道,“你们的决定,同样不止影响一个人,也许你们对她抱有同情,但你们也必须考虑我们即将出生的子孙后代。在今夜的决议中,请随时提醒自己,你们不止为一个人。”他环视四周,即便如此,他激昂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玛丽斯仍然感到一阵惧怕。
“小安伯利岛岛民玛丽斯偷窃了一副飞翼,”他说,“这个故事,我想,在座诸位都已知道了……”尽管如此,科姆仍然复述了一次,从玛丽斯的实际出生,讲到那次海滩上发生的一切。“……新的继承者已经被选派,可是,在加沃拉的德文,他今天也出席了众议会,到来并继承飞翼之前,玛丽斯偷走了飞翼,并且消失隐遁。
“诸位,这还不是她所犯罪行的全部,偷窃是耻辱,但是飞翼被偷走并不足以小题大做到召开众议会,玛丽斯明白她没有希望保有这对偷来的飞翼,她拿到了它,并非逃亡,而是想要借此来对抗我们最重要的传统。她触动了我们社会的基础,她想要开放对飞翼所属权的自由争夺,这将要威胁到所有飞行者。除非我们召开众议会,对她进行正确的审判,否则历史将要被歪曲,玛丽斯将会作为一名勇敢的叛逆者被历史铭记,借此掩盖了她的本来面目:一个窃贼!”
这个词在玛丽斯身上带来了剧烈的刺痛。窃贼?她的本质就是一个窃贼?
“她有她的歌手朋友,将会愉快地嘲笑我们。”科姆继续说着,“他会唱着赞誉她胆量的歌谣。”玛丽斯记起了巴瑞恩的声音:我可以把我们都写成英雄来着。她看到科尔,看到他直直地坐着,嘴唇带笑地上扬。歌手们确实拥有不可忽视的力量,如果他们足够优秀的话。
“所以,我们必须清楚明白地提出来,为了对历史负责,去谴责她所做的一切。”科姆说,他的脸正对着玛丽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玛丽斯,我指控你犯有偷窃飞翼的罪行。并且,我号召整个风港的飞行者在此召开众议会,宣告你为非法者,并且宣誓所有飞行者将不得降落在你称之为家的岛屿。”
他坐下来,在恐怖的沉默中,玛丽斯此时方知自己到底冒犯科姆到何种程度。她从未想到他会如此指控她。没有任何内容涉及到她的飞翼,他直接否定了她整个生命,迫使她在全世界都不受欢迎,除了那些遥远的渺无人烟的空岩石。
“玛丽斯,”见她没有站起来,贾米斯温和地提醒,“现在轮到你了,有什么要对科姆说的么?”
慢慢地,她的双足恢复知觉,希望歌手能带给她力量,甚至希望她能借用科姆刚刚使用过的那种确信的语调。“我不否认这次偷窃,”她说,目光扫过一排排面无表情的脸,在这陌生人的人海中,她的声音比曾想的更为稳定,“我确实不顾一切地偷过飞翼,因为它是我唯一的机会。乘船出海太慢了,而在小安伯利岛上,没人会给我帮助。但是,我交回了飞翼,我能证明这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她看着贾米斯,贾米斯点头同意。
多雷尔接收到她的提示,在大厅高层的中间,他站起身来。“劳斯岛的多雷尔。”他大声说,“我为玛丽斯作证,她一找到我就把飞翼交还给我保管,并且再也没有使用过它,所以我无法把这种行为称之为偷窃。”从他身边传来异口同声的赞同声,多雷尔的家族出名并且为人尊重,他的飞行工作也做得很棒。
玛丽斯赢得了一分,所以她继续,对自己的话感到更有信心。“我需要召开一次众议会,为我所思考的一些东西,一些对我们现在以及未来而言,都非常重要的东西,然而它们被科姆所否决。”不知不觉间,痛苦显现在她脸上。她注意到在观众群中,有一些陌生的飞行者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们是怀疑,嘲笑?还是支持,同意?她竭力控制自己的双手安静地待在身体两边,而不能在他们的面前紧张地扭在一起。
“科姆说我要对抗传统,”玛丽斯继续道,“没错,那是事实。他只是告诉你们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他没有告诉你们为什么它可怕。因为他无法解释,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传统必须要打倒我。仅仅因为改变某些从未改变过的事情,就是大逆不道么?那么,在星际航行者降临之前,人们难道就会飞了?如果不能,是否代表着不会飞的传统才是更正确的?好吧,无论如何,我们不是道伯鸟儿,如果我们飞行的路上碰壁了,我们难道应该继续往前飞,直到我们被撞晕或者死亡?——我们压根没必要继续走那条死路——我们可不是道伯鸟儿孵出来的。”
她听到来自听众的笑声,并且感到鼓舞。她也能像科姆一样用语言来描绘画面!那些愚蠢蹒跚的洞穴鸟形象从她的思维中跳向其他人的,并且绘制了一幅“笑画儿”,她已经提及了打破传统,他们仍然聆听着,得到了灵感,她继续陈述。
“我们是人,如果我们在任何事情上都有本能的话,那么我们也应当拥有一种本能——或者意志,去改变。事物是永恒变化的,如果我们足够聪明,我们应当在被迫去适应事物变化之前,去改变它们,让它们变得更好。”
“飞翼的继承传统,一代又一代从父母到子女的继承,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当然,比起混乱,或者在悲伤年代里东方人那样用空中武力来决定飞翼归属,继承无疑是一种好的方案。但是,我们不是只有一种方案,并且,它并非一个完美的方案。”
“你说够了!”有人咆哮着打断她,玛丽斯朝出声地看去,惊愕地看见赫尔默从第二列前排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双臂抱胸,痛恨之色充斥他脸上。
“赫尔默,”贾米斯坚定地说,“玛丽斯还没讲完。”
“我不管她讲完没有,”他说,“她攻击了我们的传统,可是她没有拿出任何比传统更好的方案。也没有好的原因。飞翼的继承法之所以能够执行这么久,是因为没有比它更好的方案,对你来说它很糟糕,是的,对你来说糟糕,那是因为你没有出生在一个飞行者家族。是的,你不喜欢它,但是,你有其他的办法?”
赫尔默,在他坐下之后,玛丽斯思考着他。当然,他的愤怒是有理由的,他是一个即将被他信奉的传统伤害到的人——或者说已经被伤害了。他仍然年轻,可是在一年之内他就得成为一个岛民,当她女儿成年后,会夺走属于他的飞翼。他接受了这种失去,以一种面对必然的姿态,或许这对它来说,是一种高尚正直的行为,以示对传统的尊重。而现在,玛丽斯抨击了这种传统,抨击了对他面对即将失去的一切所持的高尚心态来源的根基。如果他可以保持不变,玛丽斯忽然想到,不知道赫尔默会不会因为飞翼而憎恨女儿?就像鲁斯……如果他没有受伤……如果科尔没有出生……
“是的,”玛丽斯响亮地回答,突然意识到整个会场都安静地等待她的答复,“是的,我确实有新的办法,我绝不会擅自申请召开众议会,如果我……”
“你没有!”有人怒吼着,也有人嘲笑,玛丽斯感到自己脸上发烧,并暗自希望不要脸红。
贾米斯重重地拍桌子。“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正在讲话!”他大声说,“下一个中断她的人将受到惩罚!”
玛丽斯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笑容。“我设想了一种新的方法,一种更好的方法。”她说,“我设想穿上飞翼的权利需要努力争来,不因为血统,也不因为年龄,而是依据能真正评判一个飞行者是否合格的标准——飞行技能!”当她陈述的时候,这一概念突然在她大脑中跳出,越来越详尽,越来越完整,比她先前构想的让所有人自由竞争更为可行。“我建议成立一个飞行学院,对所有人开放,对所有想要取得飞翼的孩子开放,测试标准可以很高,高到可以过滤大多数人。但是每个人都有权利试飞,不管是渔人的儿子,或者歌手的女儿,或者织工,每个人都能去梦想,去希望。当他们通过了所有测试的时候,会面临一次终极考验,在我们每年一次的竞赛中,他们可以向自己选定的飞行者提出挑战,如果他们足够优秀,优秀到超过被挑战的飞行者,他们可以赢得飞翼!
“这样的话,只有最好的飞行者才有资格拥有飞翼。而被打败的飞行者,没错,他们可以等到第二年的竞赛,并尝试从挑战者手中夺回飞翼,或者点名挑战另一个人。这样,没有飞行者可以偷懒,也没有人不热爱飞行,还有……”她看着赫尔默,对方的表情高深莫测。“还有,飞行者的子女也必须通过挑战进入天空,这样,只有当他们做好充分准备了以后,只有等他们实际上比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飞得更好了以后,才能继承飞翼。这样,不会有飞行者在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却因为子女已成年而被迫成为岛民,这不再成为他的阻碍,只要他飞得好,他就能继续留在天空。唯有飞行技能才是重要的,不是出身,不是年龄——重要的是人,不是传统!”
她停顿了下,几乎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一个渔民的女儿,知道天空永远不会属于她的——那种痛苦,那种渴望。可是为什么要浪费她的呼吸?在座的都出生在飞行者家庭,她无法扭转他们对岛民天生的轻贱,转而去同情一个岛民女儿。不,重要的是风港里的第二个木翼是否有机会去飞,但是提出来讨论可不是一个好主意。她说得够多了,她得在他们表态之前坐下,选择是他们来做的。她短暂地扫过赫尔默,一抹奇特的微笑闪过他的脸,她百分百笃定自己赢得了他那一票。
在刚才,她给了他一次重新证明价值的机会,又不用对不起他的女儿。非常满意,微笑着,玛丽斯坐下。
老贾米斯看着科姆。
“听起来真不错,”他说,带着情绪稳定的微笑,科姆甚至都懒得站起来。看见他的平静,玛丽斯突然觉得所有痛苦堆积出的希望悄悄溜走。“不错的梦想,一个渔民女儿的梦想,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也许你并不理解什么叫做飞翼,玛丽斯。你能指望那些从……从一开始……就继承着飞翼的家族,会放弃他们对飞翼的所有权,去把它们传给陌生人?那些没有飞行者血脉,没有飞行者家庭荣誉,也不会维护和尊重它们的陌生人?你真的以为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会把自己的遗产拱手让给那些厚颜无耻的岛民,而不是传给我们自己的子女?”
玛丽斯的脾气暴发了。“那你还指望过我能把自己的飞翼给科尔,他永远不可能有我飞得这么好!”
“那可不是你的飞翼。”科姆说。
她的嘴唇紧绷,说不出任何话。
“如果你觉得它是你的飞翼,那是你太愚蠢,”科姆说,“想想吧:如果飞翼像斗篷一样在人们之中传递,如果他们只能拥有它一年或者两年,如此短的时间,能让飞翼的主人感到光荣和骄傲么?他们只是——借来——而不是永久拥有飞翼,而每个人都知道,飞行者必须拥有自己的飞翼,否则他就不能称得上是一个飞行者!只有愚蠢的岛民才会这样妄图进入飞行者的生活!”
玛丽斯能感觉到大家的情绪又一次偏向,由于科姆的言语。他如此能言善辩,迅速组织起论据,使得先前她所争取到的机会付诸东流。她必须得答复他,不过怎样答复?怎样回击?飞行者对飞翼的依赖感就跟对双足一样强烈,她无法反驳这一点,她无法对抗。她回想起当科姆剥夺了属于她的飞翼时,她自己的愤怒,飞翼不属于她,从来不属于她,只属于她的父亲,她的兄弟。
“飞翼不是属于哪一个人,只是托管,”她脱口而出,“即使现在,每个飞行者都明白,他们必须交出飞翼,在他们的子女成年的时候。”
“那是完全不同的,”科姆容忍地说,“家庭成员跟陌生人之间能一样么?飞行者的后代可不是岛民。”
“这就是重点,这愚蠢的血缘关系!”玛丽斯迅速反击,她的语调升高,“听听你自己的声音,科姆!听听这在你及其他飞行者身上茁壮成长的俗不可耐的势利眼!听听你对岛民的蔑视口吻!就好像他们可以通过继承法来改变他们的立场,得到帮助一样!”她的言辞极度愤怒,观众们的敌意正在上升,她可能会失去他们的支持,如果她坚持拥护岛民对抗飞行者的话,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玛丽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确实为飞翼而骄傲,”她说,自动回到她最强的论点上,“这种荣誉感,如果强到一定的程度,会驱使我们去争取保留它。优秀的飞行者才能留在天空,在竞争中,他们不会这么容易被打败。即使被打败,他们也会重新回来。并且他们会满意地知道他们的飞翼是交付给一个足够优秀的飞行者的,知道他们的继承者会继续保持和发扬飞翼的荣耀,谨慎地使用它们,不论出身。”
“飞翼的存在不是……”科姆开口,但是玛丽斯没有让他说完。
“飞翼的存在不是为了掉进海里,”她说,“那些拙劣的飞行者为何存在?飞行者不致力于提高飞行技巧的原因在于他们根本不用这么做,所以那些笨拙的飞行者损失了属于我们大家的飞翼。有些人根本不配称为飞行者,也有些孩子太年轻,不能在空中飞,哪怕从技术上来说,他们已经够年龄了。他们恐慌,愚蠢的飞行,结果死去,带着飞翼一起死。”她快速扫了一眼科尔,“还有那些根本不想继承飞翼的孩子怎么办?出生在一个飞行者家庭就意味着你必须继承飞翼,我的弟弟——科尔,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亲生兄弟,又像爱自己的儿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个飞行者。可飞翼是他的,可是我不能给他……我不想给他,噢,就算他想要拥有它,可我实在是无法放弃……”
“你的办法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有人大喊。
玛丽斯摇头。“是,它无法解决,它无法让我在失去飞翼的时候不感到悲哀,可是,如果我是被击败的,那么,我可以继续留在学院,训练自己,等到第二年再努力把飞翼赢回来。喔,这世上没有完美,难道你们不明白?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飞翼做到人手一副,并且这种情况将会越来越糟糕,而不是更好,不要再派出不胜任的飞行者了,不要再让我们损失更多。没错,意外始终存在,我们仍然面临危险,但是我们起码不会因为错误的判断,愚蠢的恐惧和技能的缺乏而承受不必要的损失,不管是飞翼,还是飞行者!”
精疲力竭,玛丽斯喊出最后的几个字,但她的演讲已经煽动了观众,他们用激动来回报她。许多人举手,贾米斯指向其中一个,那常驻在肖坦群岛上的飞行者站了起来。
“大肖坦岛的德克,”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当听到飞行者们大喊“大声点!大声点!”时,他又重复了一次。他的演说尴尬,像是自言自语。“我只是想说……我第一次坐在这里,并且听着……我从来没……从来没有期望过……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投票宣判违法者……”他摇头,明显难以组织出像样的言辞。“噢,该死的,”最后他说,“玛丽斯是对的,虽然我很羞于承认这一点,但是这是真的——我不想让我儿子继承飞翼,我害怕,他是个好男孩,请注意,我爱他,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发作,你知道,他有全身颤抖的毛病,他这样没法飞——他根本不能飞——可是他快成年了,除了继承飞翼,他别无选择,明年,他就十三岁了,他渴望我的飞翼,可是当我把飞翼传给他以后会发生什么?他会飞走,并且死亡,那样我会失去我的儿子,同样也会失去飞翼,那样我也不能活了!不!”他坐下,脸涨得通红,无法呼吸。
一些人大吼着支持,玛丽斯鼓起勇气,看向科姆,他的笑容不那么稳定了,突然间,他开始怀疑。
一个熟悉的朋友站了起来,站在上方对着她微笑。“我是斯坤尼岛的加斯,”他说,“我支持玛丽斯,同样!”另一位飞行者同样支持她,然后另一位,玛丽斯笑了。多雷尔的朋友四散在人群中,正试图让大会朝有利的方向进展。看起来那是有效的!在那些她认识了好几年的飞行者们发表赞同意见以后,逐渐有陌生人站起来表达他们的支持,她赢了么?科姆看起来着实有点担忧。
“你认识到了我们传统的弊端,不过我认为你的学院方案并非解决之道。”突如其来的言辞震散了玛丽斯的自满乐观,讲话的是一位高个金发的女人,外岛的飞行长者。“传统之所以存在是有理由的,我们不应该忽视它,或许我们的孩子会在愚蠢的训练中赢得回归的权利,可是我们要做的不仅是教育孩子飞行技巧,我们必须让他们明白飞翼的荣耀,我们必须从他们幼时开始培养他们飞行的感觉。这是我的母亲教育我的,我也这样教育我儿子。也许某些形式的测试确实必须,你关于竞赛的主意非常棒。”她的嘴角冷酷地扭曲,“我承认,我并不盼望那一天的到来,而它总是迅速逼近,那一天我必须把我的飞翼传给沃德。我们都很年轻,我想,如果那一天到来,他应该同我竞争,去证明他是一个不错的——不,是比我更优秀的飞行者,是的,这才是完美的主意。”
其他的飞行者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是的是的,当然,他们怎么会看不到竞赛的好处呢?每个人都明白,所谓的成年,只是一种专制的认定,当他们拿到飞翼的时候,他们实际上还是孩子,并非真正的成年人。是的,让年轻人去证明自己首先是个优秀的飞行者……这一呼声席卷了整个大会。
“不过这个学院,”发言人温和地说,“根本没必要。飞行者的繁衍已经让足够多的新鲜血液注入了。我知道你的来历,我也能理解你的感受,不过我无法接受这个主意。那不是聪明人做的事。”说完,她坐下,玛丽斯的心也随之沉到谷底。完了,她想着。他们会投票同意举行测试,但是对那些不幸生错了家庭的人而言,天空之门仍然紧闭,飞行者们是否决掉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部分。她努力了,非常非常接近成功,却仍然没有成功。
一个憔悴的穿着银色丝绸的男人站起来。“阿瑞斯,飞行者的一员,同样也是阿特利亚岛的王子。”他说,银色的王冠下,他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我同意这位来自外岛的姐妹。我的孩子们有着王室血统,这是出生注定的,他们也注定要继承飞翼。让他们跟一群平民竞争飞行,那无疑是一场笑话。不过测试是必要的,看看他们是否有资格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飞行者,非常必要。”
紧接着,穿皮衣的黑女人紧随他而起。“泽瓦库尔,来自南方群岛的迪斯岛,”她开口,“我常年飞行,为岛长传递信息,可我同样侍奉天神,这是高等种族的权利。让我把飞翼传承给那些低等民,那些泥生的孩子,简直是不可思议!绝不!”
“坡维特岛的克瑞恩,我赞成大家的意见。我们为什么要跟渔民的孩子竞争飞翼?他们可不会让我们跟他们竞争渔船,是不是?”大厅里笑声不绝,这位老飞行者咧嘴,“是的,讲个笑话,一个很棒的笑话。好吧,兄弟们,我们自己也会成为笑话,这个学院根本就是个笑话,如果让所有的垃圾出身的人都进入它的话。飞翼属于飞行者,千百年来一直如此,那是因为它本该如此!其他人也满意于这种情况,没有几个岛民是真正想要飞行的。大多时候,飞行对他们而言是个一闪而过的荒诞念头,甚至让他们害怕得不敢去想。我们凭什么鼓励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他们不是飞行者,他们从来没打算成为飞行者,对他们而言,生活的意义是在其他地方……”
玛丽斯不可置信地听着他的话,被他那自以为公正的俏皮激怒了……而令人恐怖的是,她看到其他飞行者,包括一些年轻人,点头赞同他的言辞。是的,他们是上等人,因为出生在一个飞行者家庭。是的,他们是卓越的,不希望跟岛民混在一块。是的,是的!突然间,过去重要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玛丽斯感到她又有了跟岛民相同的思维。突然间,她想到了她的父亲,她的生父,已故的渔民,她几乎没有记忆的父亲。那些她以为逝去的记忆突然回放:五官的印象,大都僵直的衣衫,散发着浓烈的海盐和鱼腥味,他的双手暖暖的,粗糙却温柔,曾经在她被母亲责骂过后,轻抚她的头发,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还有他曾讲给女儿听的故事,低沉浑厚的嗓音,讲述他每天在小帆船上的经历——看到什么样的海鸟,如何从突如其来的风暴中逃生,翻车鱼怎样努力想要跳向夜空,在风中的感受,海浪打着小船的声音……她的父亲是一位敏锐勇敢的人,敢于每天驾着小小的船穿梭于大海中。她的愤怒蔓延,是因为她深刻地明白,她的父亲绝不比在场任何一个人低等,风港的任何一人!
“势利鬼!”她尖锐地说,不再考虑她是否会得罪谁,是否会影响她赢得投票。“你们全都是。想想你们能多优秀吧,仅仅因为你们出生在飞行者家庭,不需要通过自己的任何努力就能继承飞翼。你们真以为你们能遗传到父母的技巧?好吧,那你们如何看待自己血统的另一半?难道你们全是飞行者之间的血统?”她猛然指着坐在第三排的一张熟悉面孔,“你,萨尔,刚才你点头同意。你的父亲是飞行者,没错,但你的母亲呢?她是个商人,出生在渔民家庭。你正视过他们么?假如你的母亲告诉你,你的飞行者父亲不是你真正的父亲——如果她告诉你,你的出生只跟她曾在东方邂逅的一名商人有关,你待如何?那样会如何?你会放弃你的飞翼,并重新选择另一种生活么?”
圆脸的萨尔只能张大嘴对着她,他不是一个思维敏捷的人,无法理解为什么玛丽斯单单要指他出来。玛丽斯收回她的手指,将愤怒向所有的飞行者宣泄。
“我的生父是一个渔民,一个优秀的、勇敢的、诚实的男人。他从未穿过飞翼,从来没想过拥有它们。但是假如,假如他能选择做一名飞行者,他能够成为一名最优秀的飞行者!歌手们会传唱关于他的歌谣,为他而喝彩!如果我们认为才能能够通过血统传承的话,看着我,我的母亲善于纺织和搜集牡蛎,而我不能。我的父亲不会飞行,可我能。而且,你们当中的某些人应该知道我能飞得多棒——起码比某些出生就注定要飞行的人飞得更好!”她转头看向长桌边缘,“比你强,科姆。”她大声地说,让整个大厅的人都能听见。“难道你忘了么?”
科姆瞪着她,他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着。可他什么也没说。玛丽斯转身对着整个大厅。“你们是不是怕了?”她逼问所有人。“你们挂着的飞翼只是一个幌子?你们害怕你们口中肮脏的渔民的小孩们会把属于你们的飞翼抢走,证明他们是比你们更优秀的飞行者,并且像看一群大傻瓜一样看你们?”
她的愤怒随着出口的言辞而耗尽,玛丽斯坐了下来,沉默将沉重挂在整个大厅中。最后一只又一只手举了起来,不过贾米斯仅是茫然地望着前方,他的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没人打扰他,直到最后他自己猛然回神,仿佛刚从沉睡中清醒,并对人群中的某人做了个手势。
在对面的高处,有个一只手已坏死的老人独自站在闪烁的黄色火光中,所有人转头看着他。
“鲁斯,来自小安伯利岛,”他温和地开口,“我的朋友们,玛丽斯是对的。我们全都是傻瓜,并且没有人比曾经的我更傻。”
“不久以前,我站在海滩上宣称从此之后再没有女儿。今晚,我希望我能收回那些话,我希望仍然有权利称玛丽斯为我的女儿。她让我非常骄傲,虽然她不是我的亲生骨肉。是的,如她所说,她的父亲是一个渔民,一个比我更棒的男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给予她短时间的爱,并教会她如何飞行。说实话,教她一点不费劲,她一如既往地渴望飞行。我的小木翼,没有任何事能阻挡她追逐天空的脚步,没有。哪怕是我,她的父亲,那时我像个傻瓜一样试图去阻止她,在科尔出生以后。”
“玛丽斯是安伯利岛上最优秀的飞行者,而我的亲生儿子却根本无法飞行。只有她坚持着她的渴望,只有她坚持着她的梦想。而你们,我的飞行者兄弟们,如果你们瞧不起岛民的子女,那么对你们来说,惧怕他们更是一种羞耻。你们就对自己的子女没有一点信心么?你们就如此肯定他们无法保有自己的飞翼,无法对抗一个渔民孩子的迫切渴望么?”
鲁斯摇头。“我不确定,我已是个老人,而这些困扰是最近才发生的。不过我只知道一点:如果我的手臂还完好,那么没有人能够夺走我的飞翼,哪怕他是夜鹰的儿子。那么,除非玛丽斯自愿放弃,同样没有人能夺走属于她的飞翼。是的,如果你们真正教会子女们如何飞行,他们将有能力留在天空中,如果你们如自己所宣称的以它为骄傲,你们不会辜负它,并且证明这一点。让那些渴望飞翔的人有权去竞争飞翼吧,也让那些能证明自己足够优秀的人留在天空。”
鲁斯重新坐下,大厅上方的黑暗吞噬了他。科姆张嘴准备发言,不过贾米斯制止了他,“你的话我们听得够多了。”他说,科姆惊诧地眨眼。
“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贾米斯说,“然后我们开始投票。鲁斯已经说出了最智慧的话,不过我必须补充一点。难道我们,我们的每一个人,不都是星际航行者的后代么?实际上,整个风港都是一家人,任何人都能在家谱中追溯出几个飞行者,如果追溯得足够古老的话。想想吧,我的朋友们,别忘了,你们的长子长女才有权继承飞翼并且飞翔,他的弟弟妹妹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将失去飞翼继承权,成为岛民。我们难道应该永远地剥夺他们向往天空的权利么?仅仅因为他们的出生顺序不在第一位?”贾米斯笑了,“也许我该说明,我其实是我妈妈的第二个儿子,我的兄长在他即将继承飞翼的半年前死于一场风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你们觉得呢?”
他环视身边的两位岛长,在会议中他们一直按照飞行者的法律保持沉默。他低声跟其中一个交谈,然后是另一个,然后,点头。
“我们认为,科姆的提议,指控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为非法者,不能成立。”贾米斯说,“现在我们将对玛丽斯的提议进行投票,成立一个飞行者学院,面向所有人开放。我投赞成票。”
自此以后,没有任何质疑。
此后,玛丽斯几乎快休克了,因为胜利而晕眩,就像某些人也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一样,某些她不用再去与之斗争的人。大厅外的空气清新而湿润,风固执地从东方吹来。她站在台阶上,尽情享受着,朋友和陌生人都簇拥在她周围,想要跟她交谈。多雷尔拥着她,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惊讶,他在她身边栖息着。这是怎么了?她不敢置信,我又一次回家了么?科尔在哪里?或许他去接巴瑞恩了,还带着他的小船。
她周围的人群分开,鲁斯出现了,贾米斯站在他身边。她的养父捧着一副飞翼。“玛丽斯。”他叫她。
“父亲?”她的声音颤抖着。
“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早就应该得到的结局,”他冲她微笑,“在我做了那些事以后,如果你还能让我叫你一声女儿,我会无比骄傲。而让我更骄傲的是,你能穿上我的飞翼。”
“你赢得了它,”贾米斯说,“古老的传统没用了,你完全有资格穿上它。我们的学院成立之后,只有你和德文竞争这副飞翼,而你的表现比他棒得多。”
她伸出手,接过鲁斯的飞翼。这是她的飞翼了,它再一次回到她身边。玛丽斯笑着,疲惫一扫而光,她的手真实地感受到飞翼那熟悉的感觉。“噢,父亲,”她喜极而泣,无法成言。她和鲁斯紧紧拥抱着彼此。
当眼泪停止的时候,他们走上了飞行崖,人群安静地跟随着。“我们一起飞去鹰巢岛。”她对多雷尔说,这时加斯也过来了——刚才他淹没在人群里,玛丽斯没有注意到他。“加斯!你也来了,我们可以来个狂欢!”
“没错,”多雷尔说,“不过,你认为鹰巢岛合适么?”
玛丽斯脸红了。“噢,当然不!”她环视身后的人群。“不,我们应该回家,在小安伯利岛上,所有人都能去的地方!我们、父亲、岛长还有贾米斯。巴瑞恩会为我们唱歌,如果能找到他的话,还有……”这时她看到科尔朝她跑来,神情激动。
“玛丽斯!玛丽斯!”他跑到她面前,热情地拥抱她,然后笑嘻嘻地挣脱。
“你去哪了?”
“跟巴瑞恩一起离开了,我不能不去。我新写了一首歌,现在只有开始部分,不过肯定是一首很棒的歌!我能感觉到,它一定是!那是一首关于你的歌。”
“我?”
显然他对自己非常自豪。“是的,你一定会成名,每个人都会唱着歌,每个人都会知道你。”
“她已经成名了,”多雷尔说,“相信我。”
“噢,不过我说的可是流芳百世。凡歌声所到之处,人们都会记得你——那个渴望拥有飞翼的小女孩,并因此改变了世界。”
也许这是事实,后来玛丽斯想着,在她捆好飞翼,又一次飞在空中的时候,多雷尔和加斯在她身边。不过,改变世界对她来说没这么重要,重要的是在她耳边真实呼啸着的风声,肌肉熟悉地绷紧和伸展,驾驭着她曾经以为永远永远失去的风。她再一次得到了飞翼,她再一次回到了天空,她的生命完整了,她感到非常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