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单翼
死亡最古怪之处,在于它是如此容易,如此平静且如此美丽。
静风须臾降临在玛丽斯身边,没有任何预兆。它降临之前,风暴在她周围肆虐,雨刺着她的眼睛,打着她的双颊,吹得她身后的飞翼金属织箔猎猎作响。风在空气中拥挤,漫无目的地推动她前进,傲慢地主宰她的方向,在风中飘浮,她柔弱一如新生婴儿。在飞翼的支架之下,她的双臂跟风抗争着,酸疼。乌云模糊了地平线,身下的大海不安地咆哮,视野之内,没有陆地。玛丽斯诅咒着、忍着疼痛、继续飞行。
突然,和平降临,随之而来的,还有寂静,以及死亡。
风静止,雨骤停。大海也平息了狂野的波涛起伏,乌云似乎在退却,直到它们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死寂的感觉开始蔓延,安静得怪诞,就如时间停止一样让她窒息。
静风,这是静风。她闪亮的飞翼伸展开来,但玛丽斯仍然开始跌落。
这是一次徐缓的、从容的下降,看起来很美、很优雅,却不可逆转。没有风促使或减缓,她只能滑翔着往下。它不像陨落只在那一瞬间,它从容不迫地持续到永恒,远远地,她能看到自己即将沉没的海平面。
属于飞行者的本能促使她做了一次短暂的抗争,她四处寻找出路,试图改变航向,徒劳地搜索着任何一点上升气流,或者一丝波动空气。二十英尺宽的飞翼,举高或放低,或突然转向,银色的金属箔反射阳光,可她的挣扎只是徒劳,她无法停止地下降。
玛丽斯平静下来,一如身边平静的空气,须臾间,内心也如身下这片大海般平静,她屈服于深不可测的死寂,终结了跟风长期的战争,静风将她救赎。其实,一直以来,风都摆布着她,玛丽斯想着,自己从未真正控制风。它们强大,而她却弱小,她驾驭风的梦想是如此愚蠢。玛丽斯抬头,想知道自己是否能看到传说中会在静风时出现的鬼飞者。
她的鞋尖首先触碰到水面,随即她的身体缓缓没入了灰色的、平静如镜的大海。冰冷的海水冲刷她,犹如烈火般炙烤着她,她沉没,沉没……
……然后,她醒了,全身汗湿,大口喘息着。
沉默袭击着她的耳朵,冷汗在冰冷的空气中风干,她坐起身,晕眩而盲目。房间的角落里,她能看到煤堆燃烧的赤红色,不过跟鹰巢岛的炉火方位正好相反,炉火离得太远,无法把温暖传到她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湿味,还有大海独特的气息。
这熟悉的味道驱散了梦中的一切,她在学院里,毫无疑问,她在木翼学院。突然间一切梦魇随着熟悉的现实而消弭。紧张的情绪缓缓从她身体里撤离,直到这时,玛丽斯才完完全全清醒过来。从床头抽出一根引火棉,她小心地走到炉火面前,把引火棉伸进炉火,用来点燃沙烛。
火光中,她看到低矮的床头柜上有一把小小的石质酒壶,不由微笑,一笑过后,梦魇自动消散。
她盘腿坐在床上,啜饮着冰冷涩口的葡萄酒,盯着闪烁的烛光出神。她被梦境困扰,玛丽斯跟所有飞行者一样,对静风怀有恐惧感,可是此前她从未做过关于静风的噩梦。然而,梦中的静风如此平静,周遭的感觉如此真实,她竟然屈服了……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我是个飞行者,她想着,而这不是一个真正的飞行者应该做的梦。
有人敲门。
“进来。”玛丽斯说,将酒壶放在一边。
赛蕾拉站在门口,她是个纤细的黑皮肤女孩,留着南方样式的短发。“玛丽斯,该用早餐了。”她讲话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轻微连音,“在此之前,森娜想要见你,在她的房间。”
“谢谢。”玛丽斯回以她微笑。她喜欢赛蕾拉,这女孩或许能成为木翼学院最棒的一名学生。赛蕾拉出生在南方群岛,对长期在小安伯利岛生活的玛丽斯来说,那几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玛丽斯在年轻女孩的身上看到太多跟自己不同的地方,赛蕾拉虽然纤细,却拥有着跟她身材不符的坚强意志。虽然现在的她在空中飞得还不够优雅,不过她对飞行全身心的热爱,让她有希望得到很快的提高。玛丽斯跟森娜的飞行预备者团队一起度过了十来天,她承认赛蕾拉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学员之一。
“我能在这等你,然后带你过去么?”当玛丽斯下床,在房间的角落梳洗的时候,女孩问道。
“不用,”玛丽斯说,“下去吃早饭吧,我自己能找到森娜的房间。”她再次对女孩微笑,以减轻话里拒绝的意味,赛蕾拉用羞涩的笑容回应她,然后离开。
几分钟后,当玛丽斯独自在狭窄黑暗的走廊里摸索着寻找森娜的房间时,她后悔自己的选择。木翼学院是一片古老的建筑群,一堆巨大的岩石里满是隧道和洞穴,有些是自然形成的,有些是人为挖出来的。底部的房间总是被水淹着,即使是顶部用以居住的部分,很多房间以及所有的走廊都没有窗户,阳光和星光被隔绝在外,大海的味道无处不在。在旧时期这里曾经是一座城堡,建成于海牙岛的叛逆者跟大肖坦岛对抗的时期,此后一直空闲无用,直到海牙岛的岛长将它赠送给飞行者作为学院所在地。自此以后,森娜用了好几年时间和大笔投资对它做了大幅的改造和恢复,即使如此,在这个被遗弃的废墟里,转错方向和迷路经常发生。
时间在木翼学院的走廊里无影无踪地流逝,墙上的提灯基座被烧坏,灯油也干涸,因此一个整天常常在人们不经意间偷偷溜走。玛丽斯沿着漆黑的走廊摸索着小心前行,有点紧张,也有点因来自旧城堡的压力而不安。她不喜欢地下,不喜欢封闭的环境,这与她飞行者的本能相悖。
昏黄的灯光出现在前方,把玛丽斯从黑暗中拯救出来。最后一个急转弯,她发现自己找到了熟悉的方位。转完这个弯以后左边第一间房就是森娜的房间。
“玛丽斯。”森娜抬头微笑。她坐在柳条椅上,用骨刀雕刻着一块软木,当她注意到玛丽斯进来后,就把它放在一边。“我正打算再叫赛蕾拉过来去找你,是不是在我们的迷宫里迷路了?”
“差一点,”玛丽斯摇头,“我应该想到带提灯进来的。我能从自己的房间走到厨房,或者公共休息室,或者室外,除此以外其他地方都不敢确定。”
森娜笑了,不过仅是礼节性的笑容,用以掩饰她并不轻松的情绪。这位学院的教师是一名退役的飞行者,年龄是玛丽斯的三倍,十年前因为一起非常常见的飞行事故,她陨落成了岛民。通常,她的活力和热情会掩盖真实年龄,不过现在的她,看起来苍老而疲惫。她的左眼在事故中坏死,像一片乳白色的海玻璃,看起来似乎压得她整个左脸都在下沉,它在沉重的负担下颤抖和滑动。
“你让赛蕾拉找我总有原因的吧,”玛丽斯说,“有新消息?”
“是有新消息。”她说,“而且不是好消息,我想在我跟你讨论之前,最好不要在早餐的时候提到它。”
“怎么了?”
“东方人关闭了天空之家。”
玛丽斯叹息着跌坐回椅子上,突然间疲惫同样袭击了她。这条新闻并没有给她太多的震惊,只是让人沮丧。“为什么?”她问道,“三个月前我跟诺德谈过,那时候我正好去远亨德林岛送一个消息。他认为至少在下一次竞赛之前,人们会保持学院大门敞开,他甚至还提到他还有几个看好的学生。”
“有一个死了,”森娜说,“那些看好的学生中,有个女孩做了次糟糕的误判,带着飞翼撞到崖边,诺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摔在岩石上。更糟糕的是,她的父母当时正好在场,他们是有钱有势的人——奇斯林岛上的商人,拥有超过一打的商船。理所当然的,他们会追究此事,据说诺德的疏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真的假的?”玛丽斯问。
森娜耸耸肩。“当诺德取得飞翼的时候,只是个资质平平的飞行者,而我很难相信他当了飞行教练以后会变得好一点。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显摆自己,也总是过度表扬和高估他的学生们。去年的竞赛上,他派出了九个参赛者,全都输了,大多数根本不该取得参赛资格。我看只有三个人够格,其中一个就是我提到的这个姑娘,她死了,在天空之家只待了一年。只有一年,玛丽斯!她或许是个人才,可是诺德让她飞得太早也飞得太远。噢,天哪,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你知道,学院是一个负担,是那些岛长们口中无休止抱怨的、毫无用处的负担。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借口来了,诺德被开除,学院被关闭。完了,所有的东方小孩只能放弃飞行者之梦,学会满足于自己不可改变的命运。”她的语调充满了讥讽。
“现在就剩我们了。”玛丽斯闷闷不乐地说。
“就剩我们了。”森娜学舌道,“而我们能撑多久?岛长昨天派了个信使过来,而我没让他知道这条消息,我想先跟你谈谈。她对我们不满,玛丽斯。她说,这七年来,她为我们提供食物、炉火还有铁币,而我们连一个飞行者都没有回报给她,她已经失去耐心了。”
“所以我前来帮你。”玛丽斯说。她对海牙岛岛长的了解仅限于传闻,不过那就足够了。海牙岛临近大肖坦,却有着很长的独立历史。其现任统治者是一位高傲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满于自己的岛屿从来没有专用的飞行者。因此她努力竞争,使得海牙岛成为了西方群岛的飞行者学院驻地,并给予他们奢华的支援。不过现在,她需要回报。“她不明白,”玛丽斯说,“没有一个岛民能明白,真的。现在木翼学院的学员根本还是初学者,要让他们去和那些熟练的飞行者以及飞行者小孩,那些从小就被培养和准备继承飞翼的孩子去竞争?现在太早,如果他们能多给你一点时间……”
“时间,时间,时间,”森娜说,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怒气,“是,我也这样跟岛长说的,可她说七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了。你,玛丽斯,你是一名飞行者,而我,曾经也是。我们知道培训一个飞行者有多困难,需要年复一年地训练,需要不断练习,直到你的双臂能够稳定,你的手掌不再在飞翼的把手上流血。而岛民对此一无所知,人们都天真地认为那场战争在七年以前结束,战争结束一周以后,到处都能看到渔民、皮匠和技工的后裔在天上飞来飞去。而此后的第一次竞赛结果让他们都很沮丧,飞行者和飞行者的孩子打败了所有岛民挑战者。”
“至少那时候他们还会关注,现在呢,恐怕他们都司空见惯了。你那次伟大的众议会已经过去七年,学院成立也七年了,只有一次,岛民夺得了飞翼,而第二年的竞赛上,那个夺得飞翼的岛民又丢掉了它。后来,岛民们仅仅是一群来看飞行者为家族飞翼竞争的旁观者。别人提到木翼学院的学生,就像说起滑稽的插曲一样,那群在严肃的比赛过程中插科打诨,来缓解紧张气氛的小丑!”
“森娜,森娜。”玛丽斯担忧地开口。这位年长的女人,为木翼学院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和热情,她的飞行生活因为陨落而倏然结束,现在她全部的梦想就是学院里的年轻人能够获得飞向天空的权利。而现在,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声音颤抖着,怨恨着自己。“我能理解你的痛苦,”玛丽斯握着森娜的手说,“不过没你说的那么糟。”
森娜仅剩的好眼怀疑地望向玛丽斯,推开了她的手。“确实这么糟糕。”她坚持说,“当然,他们不会告诉你。没人喜欢告知坏消息,所有人都知道学院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这是事实。”玛丽斯想要开口,森娜举手阻止了她。“不,够了,我不想再听见任何让我痛苦的字眼,我叫你来不是让你安慰我,顺便耽搁我们俩的早餐。我只想在其他人得知之前私下告诉你这个消息。我希望你能为我飞一次大肖坦岛。”
“今天么?”
“是的,”森娜说,“你的教学工作已经做得很棒了。对他们来说,实实在在地接触一名真正的飞行者,比起训练而言好处更多。不过我们可以省下你一天的时间,事实上其实只用几个小时。”
“没问题,”玛丽斯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为岛长带来天空之家消息的那个飞行者也给我带来了一条私人信息。诺德有个学生想要继续他的学习生涯,并希望我能在下次竞赛中支持他。他想要得到来这里的批准。”
“来这里?”玛丽斯不敢相信地说,“从东方来?不用飞翼?”
“据我所知,他提到一支大胆得足以尝试穿越开放海的商队。”她说,“旅行确实冒险,这毫无疑问。不过既然他愿意去尝试,我当然不能抱怨他的到来。把我同意的口信带给大肖坦岛的岛长,如果你愿意的话。岛长每个月会派三个飞行者去东方,其中有一个明天就得起飞。时间很重要,哪怕风向顺利,来这里的船也得走上一个月,而距离竞赛开始只有两个月了。”
“我可以直接把口信带到东方群岛。”玛丽斯建议道。
“不,”森娜说,“我们需要你在这儿,你只需要简单地把我的话带到大肖坦岛就行了,然后回来,引导我们年轻的小鸟儿们飞行。”她颤巍巍地从柳条椅中站起身,玛丽斯迅速走过去帮助她。“现在,我们得去看看早饭了,”森娜继续说,“在你飞行之前,你得吃点东西,而我们把时间都浪费在谈话上,我担心其他人把我们的那份吃到他们肚子里去了。”
当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当她们到公共休息室的时候,早餐还在等着她们。两只燃烧的炉火让整个大厅在这潮湿的早上保持温暖和明亮。石墙往上缓缓弯曲成黑色的拱形屋顶。屋内仅有一些粗糙的家具:三张长木桌,以及沿着桌子每一边摆放的长凳。长凳上挤满了学生,交谈、玩闹、欢笑,大部分人的早餐都已告尾声。在居所内大约有二十名飞行预备者,年龄最大的女人只比玛丽斯小两岁,最小的男孩还不到十岁。
当玛丽斯和森娜进来时候,大厅一点都不安静,在喧哗和嘈杂声中,森娜不得不大喊着让所有人能听见自己。当她的话说完以后,大厅里真正安静了下来。
玛丽斯从今天轮值厨师的年轻人克尔手中接过了黑面包,粥和蜂蜜,在一条长凳上找到位置坐下来用餐。在用餐的时候,她与左右两边的学生礼貌交谈着,但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不久,两个学生道别离席,玛丽斯也不用再应付他们。她想起了早些年,当成为一名飞行者的梦想即将破灭的时候自己的感受,而现在,他们的梦想也岌岌可危。天空之家并不是第一个关门的学院,荒凉的阿特利亚岛首先宣布放弃学院,然后在连续三年的失败后,南方群岛和外岛的学院也相继关门。东方的天空之家是第四个关闭的学院,现在只剩下木翼,难怪学生们都如此阴沉郁闷。
玛丽斯用最后一块面包裹走盘里的残羹,吞掉它,然后推开餐盘。“森娜,我会在明天早上回来。”她边起身边说,“在去大肖坦岛后,我打算去趟鹰巢岛。”
森娜抬头看她,并点头。“很好,我计划让利亚和肯特在今天试飞,其他人继续练习。尽快回来。”她继续埋首于食物。
玛丽斯感觉有人在她身后,于是她转身,看到赛蕾拉羞涩的脸。“我能当你的飞行助手么,玛丽斯?”
“当然可以,谢谢你。”
女孩冲她一笑,她俩沿着短走廊走到放飞翼的小屋,现在墙上挂着三副飞翼,一副是玛丽斯自己的,两副属于学院,来自没有继承人的飞行者临终遗言赠予。木翼学院在竞赛中表现得如此差劲倒也不难想象,飞行者几乎可以持续多年每天训练自己的孩子飞行,可是在学院——众多的学生,仅有几副飞翼——在天空中练习的时间来之不易。而只在地面上训练,能学到的非常有限。
她将思绪赶出大脑,从架上取下她的飞翼。飞翼裹得紧紧的,沿支架整齐地折叠好,支架间的金属织箔软软地下垂到地板,就像银色的斗篷。赛蕾拉轻易用单手举起它,玛丽斯慢慢分地展开双翼,仔细地检查每一根支架和链条,她的手指和双眼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出现的缺陷,在空中它们会变成危险,要是那时候才发现,就太迟了。
“他们关闭了天空之家,这真是个坏消息。”玛丽斯检查的时候,赛蕾拉说,“在南方也一样,你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这里,来到木翼学院,我们自己的学院关闭了。”
玛丽斯暂停手上的工作,看着她。她几乎忘了眼前这害羞的女孩是学院关闭最早的受害者之一。“天空之家的某个学员准备来这里,就像你以前一样,”玛丽斯说,“那样的话,你很快就不再孤独了,不会独自一人居于野蛮的西方人群中。”
“你想念自己的家么?”赛蕾拉突然问道。
玛丽斯思考了下。“说实话,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有个家,”她说,“我在之处,即为我家。”
赛蕾拉冷静地总结。“我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思维模式,作为一个飞行者而言。大多数飞行者都这样感觉么?”
“或许有点吧。”玛丽斯说。她的目光回到飞翼上,继续检查。“不过不像我这样明显。大多数飞行者跟自己的母岛有着比我更紧密的联系,虽然不像岛民那样无法分离。你能帮我拉开这根支架么?谢谢。不,我的意思不是因为我是个特别的飞行者,只是我已经离开了老家,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而已。我的父亲——实际上,养父——在三年前逝世,去会见他早已归去的妻子,我的亲生父母早就辞世了。我还有一个弟弟,科尔,可他已经冒险去了外岛,在那里演唱。自鲁斯和科尔都离开了以后,小安伯利岛上的屋子空荡得可怕。那时候起,我回家无人可见,于是我很少去那里。海岛还存在着,岛长希望他的第三个飞行者也能够常驻在那里,这毫无疑问,可是他手上已经有两个常驻的人了。”她耸肩,“我的朋友都是飞行者,大部分都是。”
“我知道。”
玛丽斯看着赛蕾拉,女孩直盯着手上拿着的飞翼,太过专注,远超所需。“你在想家。”玛丽斯温柔地说。
赛蕾拉缓缓地点头。“这里跟家不一样,其他人跟我所认知的人都不一样。”
“一个飞行者必须习惯这种不一样。”玛丽斯说。
“是的,可是那里有我爱的人。我们都谈婚论嫁了,可是我知道我们永不会结婚。我爱他……我一直都爱他……可是我更想成为一个飞行者,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玛丽斯说,试图鼓励她,“也许,在你赢得了飞翼以后,他可以跟你……”
“不,他不会离开他的土地,他不能离开。他是个农夫,他的土地就是他的家。他——噢,好吧,他从来没有要求我放弃飞行的念头,而我也从未要求他放弃土地。”
“以前有过飞行者和农夫结婚的先例,”玛丽斯说,“你可以回去跟他在一起。”
“除非我有飞翼,”赛蕾拉猛然说道,她的目光迎上玛丽斯的,“不管赢得它需要多长的时间,可是,等到我赢得飞翼的时候,好吧,他早就结婚了。这是无法避免的,务农可不是一个人的活计,他想要一个爱着土地的妻子,能给他生很多小孩的。”
玛丽斯无言以对。
“现在,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赛蕾拉说,“而这些或许是我选择的代价……想家,孤独,也许都是。”
“是的,”玛丽斯说,她把手放在赛蕾拉的肩膀上,“来吧,我还得赶着去送消息。”
赛蕾拉在前方带路,玛丽斯将飞翼挂在肩上,跟着她走下一条黑暗的通道,通往防卫严密的出口。出口曾经是个观景台,距海面八十英尺,海水拍打着海牙岛的岩石。灰沉沉的天空昭示着阴天,不过扑面而来的大海气息,还有强烈热切地风推动她的感觉,让愉悦充斥着玛丽斯全身。
赛蕾拉帮忙托着飞翼,玛丽斯将皮带固定在自己身上。绑紧以后,赛蕾拉开始展开飞翼,一节接着一节,将金属架锁好,银色的金属织箔拉紧伸展。玛丽斯耐心地等待着,明白自己的角色是一个老师,即使她如此焦急地想立刻飞走。而她只能等着飞翼完全展开,并给予赛蕾拉鼓励的笑容,将手臂滑进扣环里,穿戴好飞翼,手掌握住熟悉的皮质把手。
然后,快速地跑动了四步,她纵身一跃。
有那么一秒的时间,或者不到一秒,她往下坠,不过风立刻托住她,托住她的飞翼,将她举高,她的坠落变成飞翔,这种感觉像是贯穿全身的冲击,这种冲击让她脸色泛红,无法呼吸,皮肤刺痛。就是那一瞬间,那持续不到一秒钟的感觉,让一切都变成值得,它比玛丽斯所知的任何一种冒险都更为刺激,超越爱情,超越一切。活着,升高,她如同投入了情人的怀抱一般,融入强烈的西风中。
大肖坦岛在北方,不过在此刻玛丽斯让强烈的风带着她径直往西前进,沉溺于这轻快的翱翔带来的自由感中,这是她和风游戏开始之前的美好感觉,享受结束以后,她必须转向,寻找和驾驭气流飞向她想要去的方向。一群雨信鸟从她身边飞过,每一只都有不同的明亮颜色,它们的匆忙迁徙昭示着一次暴风的来临。玛丽斯跟随它们,爬升得越来越高,直到海牙岛在她左边缩成一块绿灰色、比她拳头还小的区域。她能看到蛋岛,还有在远方浓雾遮盖下时隐时现的大肖坦岛南方的海岸线。
玛丽斯开始转向,谨慎地减缓她前进的速度,如果不这样做,自己很容易偏离目的地。呼啸的风在她耳边冲过、低语,欢笑并承诺空中有向北的气流,玛丽斯再次上升,在远离海面的冰冷空气中寻找到正确的风向。大肖坦岛的海岸线、海牙岛和蛋岛都点缀在她面前,海洋像灰色的金属一般伸展,小岛就如玩具撒在桌上。她看见微型的小船跳跃在肖坦岛和海牙岛的港湾与海滩上,还有成百上千的海鸥、食腐鸢绕着蛋岛陡峭的危岩飞行。
她对赛蕾拉说谎了,玛丽斯突然意识到。她确实有家,家在此处,在空中,这里有强烈而冰冷的风绕着她,有飞翼在她背上。她俯瞰整个世界,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们担忧着交易、政治、食物、战争还有金钱,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是整个世界的外人,哪怕世界有诸多美好,她仍然能感到自己的隔阂。她是个飞行者,喜欢所有的飞行,如果人们剥夺了她的飞翼,她将不再完整。
露出一个细微神秘的笑容,玛丽斯飞向大肖坦岛去完成飞行任务。
大肖坦岛的岛长总是很忙,作为风港最古老、最富有和人口密度最大岛屿的岛长,他的时间总被无尽的事务占满。当玛丽斯来的时候他正在开会,解决一起小肖坦岛和斯坤尼岛的渔船纠纷,不过他亲自前来接见了她。飞行者跟岛长地位平等,哪怕对他那样有权力的人而言,轻慢飞行者仍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岛长不动声色地听完森娜的口信,并承诺明天早上他的飞行者会将信息带向东方群岛。
玛丽斯将她的飞翼挂在老舰长之家会议室的墙壁上,这个名字随着一代又一代岛长传下来,她进入城市,在街道上漫步。这是风港唯一的真正的城市,最古老,规模最大,并且是第一个被称为城镇的地方——风暴镇,由星际旅行者们所建。玛丽斯发现它无止尽地令人着迷,街上到处都卖风车,叶片对着灰色的天空旋转着。这里的人口比大小安伯利岛加起来还多,成百上千的商店和小摊,出售各种有用的好东西,或许还有些没用的装饰品等小玩意。
她花了几个小时在市场上,愉快地逛街、倾听别人谈话,虽然她没买什么东西。之后,她在风暴镇享用了一顿由熏翻车鱼和黑面包组成的丰盛晚餐,并用一大杯可瓦斯酒将食物冲进胃里,这种火热的香料酒是肖坦人引以为豪的特产。她用餐的小酒馆有一位歌手,玛丽斯足够用心地听他演唱,虽然她认为跟科尔和安伯利岛的其他歌手相比,他差远了。
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她飞离了风暴镇,一阵短暂的飓风突然袭来,雨幕把城市的街道冲离她的视线,风向很棒,一直把她送到想去的地方,她到达鹰巢岛的时候,天空刚刚转黑。
鹰巢岛的黑色轮廓,在星光明媚下的大海上耸然而出,从飞沫四溅的海面往上径直六百英尺,一列风化的古老弧形石墙伫立着。
玛丽斯看见窗户内的灯光,她做了一次盘旋,并轻巧地降落在着陆坑里,溅起潮湿的沙粒。因为独自一人,所以收折飞翼用了她好几分钟。她将飞翼挂在鹰巢岛休息室门边的钩子上。
休息室里的壁炉内有小火在燃烧,在它面前,两个飞行者正全神贯注地下着机智棋,黑白棋子在棋盘上厮杀,玛丽斯认得他们,其中一人冲她挥手,她点头回应,不过回应的时候对方的视线已经重新回到棋盘上。
屋里还有另一个客人,身子陷入壁炉前一张扶手椅中,手里拿着一个陶瓷大杯,正在仔细研究炉火。当玛丽斯进来的时候,他抬头看过去。“玛丽斯!”男子突然起身,冲她露出笑容。他放下杯子,穿过房间向她走去。“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多雷尔。”她只能叫出他的名字作为回应,多雷尔走到她身前,用双臂拥抱她,他们接吻,短暂而热烈,充满激情。一个玩机智棋的飞行者分心看了一眼,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对手移动的下一颗棋子上。
“你是一路从安伯利岛上飞过来的?”多雷尔问她,“你一定很饿,来,坐在火边,我给你找点吃的去。厨房里有奶酪、熏火腿,还有各种各样的水果面包。”
玛丽斯紧握着他的手,将他拉回壁炉边,把两把椅子放在离两位飞行者较远的地方。“不久前我刚吃过东西,”她说,“不过还是谢谢你。我是从大肖坦岛飞过来的,不是安伯利岛。飞得很轻松,今天晚上的风向非常友好。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回安伯利岛了,我有点担心,岛长肯定非常生气。”
多雷尔看起来不太高兴,他瘦削脸上的眉头皱起。“你是去飞行?还是又去海牙岛了?”他松开她的手,再次找到自己的杯子,细细啜饮着,蒸汽从杯中弥漫而出。
“海牙岛。森娜请我去花点时间跟学生们待着,我差不多在那里工作了十来天。在此之前,我接了一次很长的飞行任务,目的地是南方群岛的迪斯岛。”
多雷尔放下杯子,叹气。“你不会听我的劝告,”他率直地说,“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些东西。你离开安伯利岛为学院工作的时间太长了,那里的教师是森娜,而不是你。她的工作会得到丰厚的铁臂作为报偿,可我没有见过她拿出任何一点铁屑放在你的手里。”
“我的铁臂已经够用了。”玛丽斯说,“鲁斯留给我不少。森娜的命运比我艰难,而且木翼学院需要我的帮助,他们鲜少在海牙岛上见到飞行者。”她的语调转向热切,充满劝诱,“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学院待几天?劳斯岛离开你一个星期不会有问题的,我们可以分享一间起居室,我希望能跟你在一起。”
“不。”他开朗的语调突然消失,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在生气,“我非常高兴能够跟你在一起待上一个星期,玛丽斯,在劳斯岛上我的小屋,或者你在安伯利岛的家,甚至在这里,鹰巢岛。可是不会是在木翼学院。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不可能训练一批岛民来抢走我朋友们的飞翼。”
她转回头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帮助我?为什么你对木翼学院的学生如此轻蔑?你就像那些认为飞行者血统高贵的老古董们那样嘲笑学员,而几年前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你为此而抗争,你支持我,信任我。而要是没有你,我无法做到这些。那时候,他们想要剥夺我的飞翼,并且要给我冠上非法者之名。你冒着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危险帮助我,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快?”
多雷尔猛地摇头。“我没有变,玛丽斯。听着,七年前,我是为你而战斗,而我并不关心那些你视若宝贝的学院——我是为你的权利而抗争,为你能够保住飞翼,成为一个飞行者。因为我爱你,玛丽斯,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并且……”他顿了下,继续说,语调逐渐冷静,“该死的,你是我见过最好的飞行者,前所未有。将属于你的飞翼让给你弟弟,使你被束缚在土地上,那是种犯罪,是疯子的行为。而现在,你别这样看着我,同样的原则,理所当然地也会影响我的决定。”
“是么?”玛丽斯问道,这是个老生常谈的争执,可是仍然让她沮丧。
“当然是的,我不会只为取悦你而对抗我的信仰。飞行者的体系确实不公平,传统必须改变,你对此的看法是对的。那时候我坚信如此,现在仍然坚信。”
“你坚信如此,”玛丽斯讽刺地说,“你确实如此说,不过说话恐怕是最简单的。你不会为你的坚信做任何努力——现在,你不会帮助我,哪怕我们此时正近临着失去我们信仰的边缘。”
“我们没有在失去它的边缘,我们赢了,我们改变了规则,我们改变了整个世界。”
“可是,如果没有了学院,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学院,又是学院!我不是为了学院而抗争的,我抗争的目的是为了改变错误的传统。如果一个岛民能够比我飞得更好,那么我会心甘情愿交出我的飞翼。可是我绝不会去教授他如何超过我,而你却要我这样去做。你,在许多人当中,应该最能明白,对一个飞行者来说,失去天空意味着什么!”
“而我同样明白渴望着飞行但是却被告知你没有任何允许飞行的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玛丽斯说,“学院里有个学生——赛蕾拉,也许你从未听过她的名字,多雷尔,她渴望飞行,超越了一切,她就像我以前,鲁斯第一次出现教我飞行时候那样。跟我一起去吧,去帮助她,多雷。”
“如果她真的像你,那么她很快就会飞得足够好,而不管我是否选择去帮助她。所以我拒绝。届时,要是她在竞赛中打败了我的某个朋友,夺走了他的飞翼,我不会因此而感到内疚。”他一口喝尽杯中的茶,站起身来。
玛丽斯皱眉,在多雷尔开口的时候她正在思考怎样再去说服,“跟我一起喝点茶吧?”她点头,注视着他走到弥漫着香料和茶叶味道的水壶前,他脚踏的位置,他的行走,他倾身倒茶的方式——这一切对她来说如此熟悉。她对他的了解超过了所知的任何一个人,她想着。
当多雷尔带着热气腾腾甜蜜的饮品回来时,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怒气已经远去,她的思维转入了另一个方向。
“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多雷?几年前我们都准备结婚了,现在我们却在这里,对着分隔千里难得相聚的对方怒目相视,彼此指责,还像两个岛民争夺捕鱼权那样。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一切?我们计划生活在一起,并且生育后代——我们的爱情到底怎么了?”她的笑容如此悲伤,“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你知道的。”多雷尔说,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我们的争论主要在一点,你的爱和忠诚,在飞行者和岛民之间摇摆,而我没有。生活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的——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我们并不渴望同一样东西,而彼此的理解又是如此困难。我们曾经都这么深爱着对方……”他喝了一口热茶,眼睛垂了下来,玛丽斯望着他,等待着,感受着悲哀。那一刻她希望他们能回到以前,回到他们的爱非常单纯而强烈的时候,似乎单凭爱就能够抵挡一切暴风雨的时候。
多雷尔凝视着她。“我对你的爱依然不变,玛丽斯。万事可变,唯爱永恒。也许我们不能融入彼此的生活,可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能简单地爱着对方,而不是试图去吵架,嗯?”
她微笑着,有点颤抖,她伸出手,他用力抓住,同样笑了。
“现在,不要再争吵了,不要再谈论那些让我们都悲哀的可能会出现的东西。我们拥有的是现在——让我们去享受当下。你没发现上一次我们相见以后,已经时隔两个月了?这段时间你去了哪儿?看到些什么?告诉我一些消息,我的爱。一些能让我快乐起来的闲言碎语。”他说。
“恐怕我的消息不是那么让人兴奋。”玛丽斯说,想着她最近传递的口信和听到的消息,“东方人关闭了天空之家,有个学生死于一起飞行事故,还有一个即将乘船去海牙岛,剩下的不得不放弃学习回家,我想的话,不过我不知道诺德会怎样做。”她抽出手,伸向自己的茶。
多雷尔摇头,一抹微笑浮现在他脸上。“连你的新闻都是关于学院而不是别的。我的就比较有趣了,海妖之点岛的岛长死了,而他最小的一个女儿被选出接替他。有传说克里尔——你知道他么?一头金发的男孩,左手少一根手指,最近一次的竞赛上你肯定注意到他,他做了很多花式双回旋——不管怎样,他打算成为海妖之点岛上的第二位飞行者,因为这位新岛长跟他恋爱了!你能想象么——一个岛长和一个飞行者结婚?”
玛丽斯轻笑:“以前有过先例。”
“那可不是在我们的时代。你听说了在大安伯利岛上停靠的渔船队的消息么?被一只海妖毁了,虽然他们是打算捕杀它,结果呢?大多丢了性命,连船也丢了。不过,倒是有一只海妖确实死了,被冲到库赫岛的海滩上——我看到了尸体。”他抬起眉毛,并摸了摸鼻子,“就是逆着风我都能闻到那味道!我还听说了阿特利亚岛的消息,两位飞行者亲王彼此对峙,都想要取得铁矿岛的控制权。”多雷尔止住话头,他转头看向门的方向,狂风打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啊,”他转回来,喝了口茶,“原来只是风。”
“怎么了?”玛丽斯问道,“你看起来有点焦急,在等人么?”
“我猜加斯可能来了这里,”他犹豫道,“我们本来约好今天下午在这见面,可是他一直没出现。没什么重要的,他就是给库赫岛带个口信,然后说他会在回程的时候顺路过来见见我,我们可以一起喝酒。”
“说不定他现在一个人就喝上了,你知道加斯的。”她轻声安慰他,不过多雷尔看起来是真的担心,“太多事情可能会耽搁他了——或许他必须立刻带个口信回去,或许他不得不决定留在库赫岛参加一次聚会之类。我相信他现在肯定平安。”
尽管这样说,玛丽斯心中同样担心。她最后一次见到加斯的时候,他明显发胖——对飞行者来说是很大的危险。而他太喜欢社交活动,尤其是葡萄酒和美食,她衷心希望他能平安。好在加斯从来不是个鲁莽的飞行者——这是令人欣慰的记忆。虽然他的飞行只能称为稳定,他无法主宰天空。现在,加斯越来越老,越来越胖,反应也越来越慢,年轻时代稳定的技能逐渐变得不可靠。
“你说得对。”多雷尔说,“加斯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也许他在库赫岛上遇见一些老朋友,一时间忘了跟我约好了。他喜欢喝酒,不过从来不在酒后飞行。”他饮尽杯中的茶,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或许我们该重新回到欢乐中,不去担心他,起码今晚如此。”
他们的目光交汇,并且转移到低矮有靠垫的长凳上,靠近壁炉。在这里他们成功控制了情绪,至少这一次,把矛盾和恐惧抛诸脑后,更多的茶,还有随后的酒被吞入腹中,他们谈论了过往的美好时光,交换了彼此认识飞行者们的消息。夜晚就在薄薄的愉悦的雾气中须臾而逝,入夜时分,他们分享了同一张床,以及一些回忆以外的东西。抱着自己中意的人入睡,这感觉真好,玛丽斯想着。在自己狭小的床上独眠过这么多夜晚以后,被他拥抱着,他的头靠在她肩膀,身体彼此依偎,最终,玛丽斯沉沉睡去,带着温暖和舒适。
但是,这一夜她又梦见了陨落。
第二天,玛丽斯早早从冰冷恐惧的梦中惊醒,她没有吵醒多雷尔,独自下床,在休息室享用了一顿硬奶酪和面包组成的早餐。当阳光洗去恐惧后,她穿上飞翼,将自己交付在清晨的风中。正午时分,她回到了海牙岛,并为正在试飞的赛蕾拉和另一位叫做简的男孩做了飞行指导。
她又在木翼学院待了一个星期,看着学员们在天空中不稳定地进步,在他们练习的时候给予帮助,每晚都在火炉边给他们讲著名飞行者的故事。
但是,她越来越为自己长期缺席小安伯利岛而感到愧疚,最终她决定离开,承诺森娜会及时回来帮助准备学生们的竞赛。
飞回小安伯利岛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当她终于看到熟悉的燃着火焰的灯塔时,几乎精疲力尽,并为能够倒在自己长而空的床上感到高兴,可是床单冰冷,屋内灰尘弥漫,玛丽斯发现她很难就此入睡。她房间似乎变得狭窄和陌生,她起身,打算找点吃的。可是自己离开太久——留在厨房里的那点食物都变质腐坏了。带着饥饿和不快,她重新回到床上,断断续续入睡。
第二天她去了岛长家,岛长的欢迎有礼而疏远。“这段时间非常忙,”他简单地说,“我找过你好几次,可惜你都不在。科姆和莎丽只能交替传递消息,玛丽斯,他们很疲倦了,现在莎丽有了小孩,我们能满足于岛上只有一个飞行者,就像那些面积只有我们一半的穷岛一样么?”
“如果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尽管交给我吧。”玛丽斯回答,她不能指责岛长的抱怨,就像她同样无法承诺远离海牙岛一样。
岛长皱眉,可是他也无能为力。他背诵了一段很长很复杂的信息,需要带给坡维特的商人们,装载谷物种子的帆船快回来了,而只有他们能派出船只去接收,除此以外,还有一些铁币作为贿赂,为他们在安伯利群岛和科萨拉群岛的争执中对安伯利岛的帮助。玛丽斯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信息,尽量不让它们进入自己的思维层面,就如所有飞行者那样。然后,她出发去了飞行崖,进入天空。
或许是担心她再一次逃脱,岛长一直占用着她的时间。她从一个任务中回来,立刻被派去执行另一个。来回坡维特岛四次,小肖坦岛两次,大安伯利岛两次,科萨拉一次,还有去库赫岛、石碗岛和劳斯岛(多雷尔不在家,出去送私人口信了)各一次,还有一次长途飞行去东方的凯特码头。
当她最终空闲下来能够再次逃去海牙岛时,离竞赛开始不到三周了。
“你打算送出多少学生去参加竞赛?”玛丽斯问道,门外,狂风暴雨猛烈撞击着岛屿,而厚厚的石墙将人们与恶劣的气候隔绝。森娜坐在低矮的石凳上,手里拿着正在修补的衬衫,玛丽斯站在她前面,后背向火取暖。她们待在森娜的房间里。
“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建议。”森娜说,从她手中笨拙的修复工作中抬起头来,“我想,今年的话,也许,五个吧。”
“赛蕾拉是毫无疑问的。”玛丽斯仔细思考着,她的想法可能会影响到森娜,而森娜的决定则能左右所有想要成为飞行者学员们的命运。只有那些能够获得批准的人才有资格去参加竞赛。“戴门也是,他俩是你最优秀的学生。他们以后呢?谢尔和利亚,怎么样?或者,列昂那?”
“谢尔和利亚。”森娜说,继续缝纫,“我想不太可能让他俩只去一个。要让他俩相信不能组队去参加竞赛都已经是个苦差事了。”
玛丽斯大笑,谢尔和利亚是两个年轻的有抱负的人,也是亲密不可分的朋友。他俩有才华也有热情,虽然不屑于做简单的练习,又容易被突发情况吓得惊惶失措。她常常在想,像谢尔和利亚这样密不可分的陪伴,究竟是给了彼此力量和勇气,还是仅仅加深了彼此共同的缺点。“你认为他们能赢么?”
“不,”森娜头也不抬地说,“不过他们已经长大到足够去尝试了,去面对失败,或许会让他们做得更好。让他们锻炼去吧,如果他们的梦想脆弱得连一次失败都无法承受,他们永远不能成为飞行者。”
玛丽斯点头。“那么,列昂那不行了?”
“我可不会推荐列昂那,”森娜说,“他没有准备好,而我怀疑他是否有准备好的那一天。”
玛丽斯很惊讶。“我看过他飞行,”她说,“他很强壮,有几次飞得相当漂亮。我承认他很情绪化,并且发挥不稳定。不过当他状态好的时候,他甚至比赛蕾拉和戴门加起来还厉害。或许他才是你最大的希望。”
“或许,”森娜说,“可是我仍然不会推荐他。某一周他好得像只腾飞的雄鹰,而第二周呢,他跌跌撞撞翻翻滚滚像个第一次被扔上天空的孩子。不,玛丽斯,我确实想赢,可是,对列昂那来说,胜利或许是一件最糟糕的事情。我敢打赌,他会在成为飞行者的一年内死亡。对一个飞行技能能够随着情绪来来去去的人而言,天空太不安全了。”
虽然不愿承认,玛丽斯仍是点头。“也许你的选择是智慧的。”她说,“不过,你的第五个推荐名额打算用谁?”
“克尔。”森娜说,将她手中的骨针放在一边,检查着自己修补的成果,把它铺在桌子上,转身坦然地用她唯一的好眼看着玛丽斯。
“克尔?他确实飞得不错,可是他太紧张了,并且超重,跟其他人根本不对等。他的手臂还不到飞行者必须的一半强壮。听我说,克尔没有希望,至少现在没有,也许,在几年后……”
“他的父母想要他参加这届比赛。”森娜疲惫地说,“他们说克尔已经浪费两年时间了。在小肖坦岛上他们拥有一座铜矿,并且迫切地期待克尔能够为他们赢得飞翼。还有,他们慷慨地支持学院。”
“我明白了。”玛丽斯说。
“去年我告诉他们不行。”森娜继续道,“可今年我无法这样斩钉截铁地确定了。如果这次竞赛没有取得成功,岛长也许不会再支持学院。那时,只有有钱的顾客能为我们阻挡关门大吉的命运。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让每个人都高兴高兴。”
“我可以理解,”玛丽斯说,“虽然我不完全认同。不过,我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它也无法帮助克尔减轻失败带来的伤害。有时候他似乎很喜欢玩点小花招。”
森娜冷哼一声:“我想我必须这样做,虽然我痛恨这样。我还希望跟你的谈话能够让我打消这个念头。”
“不可能。”玛丽斯说,“你高估了我的口才。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在这最后的几周里,飞翼的使用权只给予那几个被选出参加竞赛的人。他们需要更多的锻炼,而其他人只能用地面练习和学习来打发时间。”
“早在几年前我就这样做了,”森娜说,“他们还彼此对抗模拟竞赛,我希望你也能跟他们较量较量,哪怕只是为了教他们什么是失败。赛蕾拉去年参加过竞赛,而戴门已经失败过两次了,不过其他人需要这种经验。谢尔……”
“森娜,玛丽斯,快来!”大厅里传来吼声,气喘吁吁的克尔突然出现在玄关,“岛长派人来了,他们需要一个飞行者,他们……”他的每一个字都跟喘气挣扎着。
“快,跟他出去。”森娜对玛丽斯说,“我会随后赶来,尽我所能。”
在休息室的学生中,等待着的陌生人也同样气喘不止。他从岛长的灯塔那一路跑来,而他的话似乎从身体里直接爆发。“你是飞行者么?”他是个年轻人,显然很狂躁,乍一看像是只野生的小鸟被关在笼子里。
玛丽斯点头。
“你必须飞往肖坦岛,哦,我请求你飞去。请来他们的治疗师,岛长让我来叫你。我的哥哥病了,脑子迷糊了,他的腿也受伤了——严重受伤,我都能看到骨头——而他没法告诉我怎么去治疗,或者怎样才能缓解他的高烧。求求你,快一点!”
“海牙岛难道没有自己的治疗师么?”玛丽斯问道。
“他的哥哥就是治疗师。”戴门回答道,他是岛上的原住民,一个精干的青年人。
“大肖坦岛的治疗师叫什么名字?”玛丽斯问道,正好此时森娜跛行进入到休息室。
年长的女人立刻明白了现在的局势,并且接过指挥权,“岛上有好几个。”她说。
“快点,”陌生人哀求道,“我哥哥可能会死掉。”
“我可不认为他会死于一条断腿。”玛丽斯刚开口,但是森娜用手势让她沉默。
“那么你是个傻瓜,”年轻人焦急道,“他发烧了,他在说胡话,他爬山采药的时候从悬崖上摔下来了,而且独自一人躺了几乎一整天,直到我找到他。快点,求你了!”
“大肖坦岛附近就有一个治疗者,叫做菲拉,”森娜说,“她年老了,脾气古怪,不喜欢海上旅行,不过她的女儿跟她在一起,并且学到了她的手艺。如果她女儿不能来,她会告诉你另外治疗者的名字。不要在风暴镇浪费你的时间,那里的治疗者在收拾草药包之前一定得先称称你给的铁币有多重。对了,顺便去下南方登陆港,告诉轮渡舰长一定要等到一个重要的客人。”
“我马上就去,”玛丽斯说,用最快的速度扫了一眼在炉火上冒着蒸汽的炖锅,她饿了,不过这可以等一等。“赛蕾拉,克尔,来帮我弄下飞翼。”
“谢谢你。”陌生人喃喃低语,此时玛丽斯和学生们已经出发了。
门外,风暴终于暂停,玛丽斯感激着自己的运气,径直飞过海峡,掠过几英尺的波浪,飞得这么低其实是很危险的,不过她已经没有时间选择高度了,而且,在离海岛这么近的地方,一般不会有海怪出没。这次飞行并不长,她很容易就找到了菲拉,但是她拒绝前来,森娜早就预言到这一结果。“海水让我不舒服。”她不怀好意地自语,“而且,海牙岛上的那个男孩,他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比我厉害么?一直这样觉得,年轻的蠢货,现在好了,他不得不哭着向我求助。”然而,她女儿为母亲的行为道歉,并立即动身去了渡口。
在回程的路上,玛丽斯放松了自己,尽情享受风带给她的愉悦感受,用以弥补刚才来大肖坦岛的途中对它们粗鲁暴力的使用。带来风暴的乌云已然远去,水面上阳光明媚,拱形的彩虹出现在天空的东方。玛丽斯向彩虹的方向飞去,追逐它,乘着一股温暖的气流从肖坦岛上空爬升,还撞到一大群夏日的海鸟,吓得它们四散而飞,它们笨拙受惊的模样让玛丽斯大笑,她在空中轻巧地转身,她的身体习惯性保持微妙的灵敏和平衡,以适应不断变化的风。受惊的海鸟们飞向不同方向,有些朝海牙岛飞去,有些朝蛋岛或者大肖坦,还有些直接飞向了开放海。玛丽斯极目远眺——她眯着眼睛,试图确认——那里好像有只海怪,正伸长脖子准备捕捉一些迷失方向的海鸟?不,看样子又不太像,像是狩猎海猫的渔民,又或者是船只。
她在大海上盘旋滑翔,将岛屿甩在身后,不久后她看清楚了,那是船队,五只在一起航行的船,当风把她带得更近的时候,她甚至能看清楚它们帆布篷的颜色,虽然褪色不少,在海面上鼓风飘荡的船帆依然鲜艳抢眼,船体呈全黑色。本地船只不会这样花哨。这应该是从东方来的商队,走了很长的路程。
她猛然飞低,看到辛勤的船员正在操纵船帆,拉动操纵绳,改变船帆朝向,以便让船行保持在最佳的顺风面。有船员抬头看到了她,冲她挥手打招呼,但大部分人继续埋首工作。在风港的开放海上航行向来是件危险的差事,因为风暴肆虐,每年有好几个月根本无法来回相距遥远的岛屿。对玛丽斯而言,风像爱人一般亲密,可是对航海者来说,它是笑面杀手。假装友好,实则寻找机会掀翻船篷,或者操纵着船只撞到海里的暗礁上。船只的体积庞大,不可能像飞行者一样跟风嬉戏追逐,在海上的船,只能跟风战斗。
不过现在这些船只安全了,风暴已经过去,至少在下一个风暴酝酿成型之前,阳光会一直照耀在海面上。风暴镇今晚肯定会有一场庆祝宴会,欢迎从东方来的大规模商队不啻于一次最好的狂欢理由。群岛间航行的旅途,几乎让三分之一的船只在海上失踪。玛丽斯估计船队在一小时内应该能进入港口,从他们的航向和风力判断出来。她再一次在船顶上空盘旋,清晰地感到自己在空中的优雅自如与下方船员们辛苦搏斗之间的对比,并决定暂缓回海牙岛的旅程,先去往大肖坦岛传递口信。她甚至可以等他们进港,她想着,好奇船队带来了什么货物和消息。
在码头区热闹的酒馆里,玛丽斯喝了不少酒,由于她是第一个带来商队消息的人,兴奋的客人们不停对她发问。现在所有人都聚集在码头,开怀畅饮,并推测商人们都带来了什么惊喜。
欢呼响起,开始只有一个声音,接下来四处传遍——船队靠港了,玛丽斯站起身,尽量控制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酒精让她头晕眼花。她几乎站不住了,不过拥挤的人群将她推向大门,挤在人群里让她勉强保持站立。
门外嘈杂喧嚣,一时间玛丽斯纳闷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知道成群的人拥在一起激动什么。耸耸肩,她逐渐在人山人海中挣扎出来,坐在一只打翻的桶上。她想避开这群人,去寻找从船上下来的家伙,或许还能给她带来点新消息。她背靠着光滑的石墙,抱着双臂等待着。
她睡着了,直到有人推她的肩,玛丽斯才不情愿地清醒过来,她眨了好几次眼,才看清面前陌生人的脸。
“你就是玛丽斯?”他问,“飞行者玛丽斯?小安伯利岛上的玛丽斯?”他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有着严峻的,苦行僧一样雕刻般的面庞: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充满戒备的脸。对这张脸而言,他的眼睛令人惊讶——大而黑,并且清澈。他铁锈色的头发从高高的前额直落而下,在后脑勺扎成一束。
“是的。”她回应,站直了身子。“我是玛丽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几乎睡着了。”
“你大概已经睡着了。”他平板地说,“我是乘船过来的人,有人指给我你在这里,我想也许你是来找我的。”
“噢!”玛丽斯飞快地看了下四周,人群已经四散而去。除了一群站在跳板上的商人还有装卸货物和篷帆的工人,码头已经很空旷。“我坐在这里等你,”她低声道,“喔,我只想稍稍闭下眼的,其实昨晚我睡得很好。”
她就像对老朋友一样对他唠叨,玛丽斯想着大概是因为喝醉了。她仔细地看他,男子的衣服是东方式样,不过很简单:又厚又暖和灰色布衣,没有装饰品,头巾在他背后吊着,他一只手臂下夹着帆布包,腰间别着一把带皮鞘的刀子。
“你说,你是从船上下来的?”她问道,“不好意思,我现在大概还没完全清醒。船上其他乘客呢?”
“其他乘客都在吃东西或者喝酒,商人们在讨价还价,我不得不说,”他回应,“旅行非常艰难,我们在风暴中丢失了一艘船,仅有两位船员被安全救回来。船上条件当然不好,拥挤,不舒适。乘客们都很高兴能上岸。”他顿了顿,“不过,我可算不上是乘客。嗯,抱歉,或许我打扰你了,我不认为你是来接我的。”他转身走开。
突然间玛丽斯意识到他就是自己要见的人。“嘿,当然是你!”她冲口而出,“你一定是那个学生,从天空之家来的那个。”他回头看着她。“我很抱歉,”她说,“我都把你给忘了。”她从桶上跳下来。
“我叫瓦尔。”他说,似乎期盼着这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南艾伦岛的瓦尔。”
“好的,”玛丽斯说,“我想你知道我的名字了,我……”
他不安地把袋子换到另一只手,嘴角的肌肉抽紧。“他们也叫我单翼。”
玛丽斯愣住,没有说话,不过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想,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他略带尖锐地说。
“我听说过你,”玛丽斯承认,“你还有意参加竞赛?”
“我有意参加竞赛,”瓦尔说,“为此我已经努力了四年。”
“我明白。”玛丽斯冷漠地说,她抬头看天,拒绝去看他的脸,此时已几近黄昏。“现在我必须回海牙岛,”她说,“否则他们一定以为我掉进大海里了。我会告诉他们你来了。”
“你不想去跟船长谈谈么?”他嘲讽地说,“她就在对面的小酒馆,对着一群愚蠢的家伙们讲故事。”他的头斜倚着码头上的建筑物。
“不了。”玛丽斯立刻拒绝。“不过,谢谢你。”她转身离开,不过当他叫住她的时候,停步。
“我能雇到载我去海牙岛的船么?”
“在风暴镇你可以雇到一切。”玛丽斯回答,“只要你出得起钱。在南方港有定期的轮渡,你最好今晚留在这里,明天早上乘轮渡过去。”她再次转身,沿着卵石街道走向飞行者住处,她把自己的飞翼存放在那里。她感到惭愧,因为自己把这个长途跋涉而来,为了圆一个飞行者之梦的男子陡然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是这惭愧的感觉不够强烈到让她转回去。他竟然就是单翼,她狂怒地想着。她震惊于他承认这个名字,更震惊他竟然敢来第二次尝试竞赛。他肯定知道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待遇。
“你早就知道了!”在木翼学院里,玛丽斯大吼着,狂怒让她不在乎是否被学生们听到,“你早就知道是他!但是你居然没告诉我!”
“我当然知道。”森娜说,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连她完好的眼睛都跟坏掉的那只一般漠然,“我之所以没有早告诉你,就是知道你会这样反应。”
“森娜,你怎么能这样做?”玛丽斯质问,“难道你真的打算推荐他去参加竞赛?”
“只要他飞得够好,”森娜答道,“不过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一定会。推荐克尔我可没多大把握,现在有了瓦尔,一切就没问题了。”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怎样看他么?”
“我们?”
“我们飞行者,”玛丽斯不耐烦地说,她一直在炉火前来回踱步,现在停下来面对森娜,“他绝不可能再赢一次,就算他赢了,你觉得木翼学院就能保全?在他第一次赢得飞翼后,学院还能存活下来,如果他再赢一次,海牙岛的岛长肯定……”
“海牙岛的岛长肯定会感到骄傲和高兴。”森娜慢条斯理地打断她,“我相信,瓦尔如果赢了,他一定会定居在这里。岛民们可不会叫他单翼,只有飞行者们这样叫。”
“他自己叫自己单翼!”玛丽斯说,她的声音又一次抬高,“而且你知道他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哪怕在他穿着飞翼的那一年,他连半个飞行者都不算!”她又开始来回走着。
“我自己也连半个飞行者都不算,”年长的女人平静地说,望着跳动的火焰,“一个没有飞翼的飞行者。瓦尔还有机会去飞,而我有什么?我会帮助他。”
“你的意思是,为了学院能赢得竞赛,你会不惜一切代价?”玛丽斯谴责地质问。
森娜布满皱纹的脸对上玛丽斯,她完好的眼睛射出明亮锐利的光芒,“他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憎恨他?”
“你知道他做了什么。”玛丽斯说。
“他赢得了一副飞翼。”森娜说。
突然间,她陌生得可怕。玛丽斯转身,背对着老妇人,不想看她那只剩下一片白色的眼睛。“他逼死了我朋友,导致她自杀。”她低沉而强烈的声音响起,“嘲笑她的悲伤,夺走她的飞翼,用他的双手亲自把她推下飞行崖。”
“没这么严重,”森娜说,“艾瑞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认识艾瑞,”玛丽斯缓缓开口,仍然面对着炉火,“她拿到飞翼没有多久,否则她会是个真正的飞行者,最优秀的飞行者。每个人都喜欢她,如果在公平竞争的情况下,瓦尔根本不可能胜过她。”
“可瓦尔确实打败了她。”
“那是因为她弟弟,我在鹰巢岛上见过她,就在她弟弟死去不久后。”玛丽斯说,“她全程目睹,她弟弟乘船出发,追着翻车鱼的活动轨迹,而艾瑞在他上方飞着,一直关注着他。她看到海怪靠近,可是她离得太远了,风卷走了她的警告声,她试图飞得近一点,可是时间不够了。她看到船被卷走,撞成碎片,看到海怪的脖子伸出水面,口里衔着她的弟弟。然后,一切结束了。”
“那么,她不该满脑子想着这些去参加竞赛。”森娜简单地说。
“那时距她参赛,只有一星期了。”玛丽斯说,“她本来不打算去,那天她在鹰巢岛上,看起来如此凄惨,每个人都想要帮助她振作起来,游戏,竞赛,唱歌和喝酒,我们都鼓励她去,压根没想到有人会去挑战她,在她这样的状态下。”
“她应该知道众议会通过的法律。”森娜坚持说,“你的众议会,玛丽斯。每个在竞赛场上的飞行者都可以被挑战,而且一个健康的飞行者不能两次缺席竞赛。”
玛丽斯转身,再次面对年长的教师,满脸怒容。“你说的是法律!人情被置之何地?是的,艾瑞是不该来,可是她必须在朋友当中,这样她才能遗忘悲伤,哪怕是片刻!我们都看着她飞的,那一次她飞得如此笨拙,就像她根本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平时都做着什么。而我们都保护着她,她在竞赛中感到了快乐。当那个男孩向她挑战的时候,每个人都难以置信!”
“那个男孩,”森娜重复道,“你用了正确的词汇去诠释他,玛丽斯,他只有十五岁。”
“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裁判试图向他解释一切,但是他坚持这次挑战。他当然飞得好,艾瑞飞得却很糟糕,那就是了。单翼夺走了她的飞翼,而一个月以后,她就自杀了。”
“那时瓦尔也是刚穿过半个大洋,”森娜说,“飞行者没有任何理由指责他,并刻意仇视他。他们同样没有理由在一年后的库赫岛竞赛上那样对待他,一次又一次不停歇地挑战,从退休的飞行者,到刚刚成年的飞行者小孩,还有最优秀,最天才的飞行者成员。”
“那时候没有规定不能车轮战的。”玛丽斯防备性地说。
“而我注意到,现在加上了这条规则。那么,如果那时候更公平点呢?”
“那不会有影响的,他在第二个挑战者那里就失败了。”
“是的。那个挑战者女孩,从七岁就开始训练飞行了,她的父亲甚至还是小肖坦岛的飞行长者,这已经足够击败一个刚接受一次挑战的人了吧?”森娜说,她慢慢地从椅子中起身,发出扰人的噪音,“而且,就算瓦尔击败了挑战的小女孩又如何?后面还有这么多人排队等着,超过一打人想要跟他较量较量,而你们竟然坚持称他为半个飞行者。”她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玛丽斯盘问道。
“吃晚饭。”森娜生硬地说,“我有新消息要告诉我的学生们。”
瓦尔在第二天早餐时分抵达海牙岛,森娜正坐在椅子上拿勺子享用海鸟蛋,沉默得可怕,学生们都好奇地望着她。玛丽斯坐在离教师较远的地方,听着赛蕾拉和强壮的年轻人列昂那正试图说服另一个学生——单纯的、安静的女人,叫达娜,木翼学院年龄最大的学生——继续留在学院。昨天的晚饭上,森娜宣布了本次被选派参加竞赛的五个人,达娜非常沮丧,正打算卷铺盖回家,放弃飞行者之梦,过岛民的日子。玛丽斯不时插几句话,关于意愿的重要性之类的评论,不过她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事实上,达娜学飞行开始得太迟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具备飞行的才干。
一切谈话随着瓦尔的进入而中止。
他脱下厚重的羊毛旅行斗篷,将袋子放在地板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注意到了突如其来的沉默,或者其他人盯着他的目光。“我饿了。”他说,“你们有多余的早餐么?”
他的开口打破了沉默魔咒,大家重新开始交谈。利亚为他取来一盘海鸟蛋和一杯茶,森娜站起身微笑着向他走去,带着他走回自己的桌子,坐在她身边。玛丽斯看着这一切——沉默地凝视,厌恶感涌上来,直到赛蕾拉用力拉她的衣袖。
“我说,你认为他会再一次赢得竞赛么?”赛蕾拉问。
“不能,”玛丽斯大声说,突然起身,“这次没有参赛者的亲人在近期死于海难,他拿什么去赢?”
而当天下午,他让她为这句话而感到后悔。
谢尔和利亚已经训练一早上了,他们在实践盘旋飞行,森娜在下方大喊着注意事项,玛丽斯从空中观察他们。午后,按计划应该是赛蕾拉和戴门使用学院飞翼的时间,不过森娜要求他们其中一个让给瓦尔,因为他已经在船上待了一个月,现在需要重新体会在空中的感觉。很快,赛蕾拉自愿让出飞翼。
当瓦尔出现的时候,训练场已经挤满了人,飞翼栓在他身后,折叠起来。大部分学生都是来看他飞行的,玛丽斯穿着飞翼,在学生群中等着……
“戴门,”森娜说话了,“今天我希望你能练习贴近水面飞行,飞得离水面越近越好,让你的飞翼保持平稳,你摇晃得太厉害,必须加以改进,否则将来你会掉到海里。”她看向另一个学员,“瓦尔,你最好先做点准备活动,一会儿我们安排了其他训练内容。”
“不必了。”瓦尔说,他直挺挺地站着,背后两个学生在帮他展开飞翼和锁住支架,“我只在必要的情况下超水平发挥,所以给我来点有难度的吧。”他看着正在活动身体准备飞行的戴门,“要不,来点竞赛也成。”
森娜摇头。“你操之过急了,瓦尔。我有安排竞赛练习,等需要的时候。”
不过,玛丽斯排众而出,突如其来地想法占据了她的大脑,她想看看臭名昭著的单翼瓦尔真实实力怎样。“让他比赛,森娜,”她说,“戴门练习得足够多了,他需要一次竞赛。”
戴门的目光在玛丽斯和森娜之间来回转动,显然是渴望参与比赛,但又不愿违背他的老师。“我不太确定。”他说。
瓦尔耸肩。“那就如你所愿,我想你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跟我来一场竞赛的。”
这话大大刺激了戴门,他一向以木翼学院最好的飞行学员而自豪。“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单翼。”他猛然抬起手臂,指向海面另一方,那里有块一半露出水面的拱形大石,海浪拍打着它,在它周围泛着泡沫。“当我们都升空后,听玛丽斯给出发信号,我们从这里到那里,来回三次,敢不敢?”
“没问题。”瓦尔研究了那块远处的石头,同意了。
森娜的唇角抽紧,不过她没说什么。没有其他人反对,戴门微笑着,助跑,跳跃。风托住了他,他开始上升。他径直往上,沿着海岸线堂皇地盘旋,从他们头顶经过,飞行的身影在投射的石头上掠行。瓦尔走到飞行崖边,他的飞翼已经完全展开。
“你的刀,瓦尔。”赛蕾拉突然说,其他人看了过去。他华丽的,镶嵌了黑曜石和银边的刀子,仍然连鞘挂在他的腰上。
瓦尔走了下来,拔刀出鞘,奇怪地问道:“我的刀怎么了?”
“飞行者传统,”森娜说,“任何武器不能带入空中。赛蕾拉,帮瓦尔拿着它,你放心,我们会照看好的。”
赛蕾拉听从地走上前去,但是瓦尔示意她离开。“这是我父亲的刀,他曾经拥有的唯一体面的东西。我走到哪都带着它。”他将刀收回刀鞘。
“可这是飞行者的规矩。”赛蕾拉茫然地说。
瓦尔讽刺地笑了。“是啊,规矩。可我只是半个飞行者。回去吧,赛蕾拉。”当她走回人群时,瓦尔把自己扔上了天空。
玛丽斯走到飞行台边缘,站在赛蕾拉和森娜中间,每个人都看着瓦尔盘旋向上,跟戴门会合。玛丽斯能够听见身后其他人对他的议论。“单翼。”一个声音响起,也许是列昂那的。在瓦尔嘲笑过戴门以后,他也这样称呼他。这个东方人真是没有浪费半点时间去树敌。玛丽斯想着,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森娜。
“飞行者们也没有浪费半点时间去敌对他啊。”森娜回道。连她坏掉的眼睛都抬起往天上看去。现在戴门和瓦尔都绕着对方转圈,就像两只决斗的鸟在寻找对方的弱点。“你得发令开始,玛丽斯。”森娜提醒她。
玛丽斯将双手拱起放在嘴边,用尽全力大喊一声:“开始!”风载着她的声音往上,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戴门首先从他的盘旋中冲出,扫过周围,以一种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姿态掠过水面,就像他一生都在空中度过那般。单翼瓦尔跟在他身后,宽大的银色飞翼有点摇晃,先朝一边倾斜,再朝另一边,看起来有点像是无法维持平衡。两个飞行者都保持在低空,玛丽斯用手搭在眉头上,遮挡他们飞翼反射的阳光。
第一圈的半程,戴门已经明显领先,而瓦尔则开始往上爬升。“风正在往上走。”森娜评论道,玛丽斯点头。感觉像是侧风,他们得调整飞行方式,天底下没有这么容易的飞行,双臂僵着直接伸出去,风就会带你去向终点。
戴门领先自己的竞争对手到达了海中石,然后开始他的回转。零散的叫好声在木翼学员中响起,看起来戴门快赢了。可惜他在回转的时候浪费了太多时间,他转身太慢,圈子太大,而且遭遇了次迎头风,弄得自己摇摇欲坠,很快,他重新控制好飞翼。回程中,戴门看起来似乎没这么稳定。
瓦尔在转身之前先控制好飞翼,在他爬升的时候就改变前进方向,不是一下子陡然转身,而是一点一点地偏转。现在他升到比戴门高很多的地方,不过明显落后。当他最终回转时,戴门差不多已经飞了回程路的一半,不过瓦尔的转身比竞争对手更漂亮也更清晰。
“戴门能够打败他!”在戴门飞回来的时候,列昂那断定。“嘿,戴门!”他双手放在嘴边,大吼着,“快飞!”戴门的转身太慢了——圈子拉得太大——在一片欢呼声中,他的飞翼开始下跌,他的姿势害了他,一时间,他失去了风的支持,危险地迅速往下坠,从他们面前滑过,似乎突然间,石头城堡成为了他和风之间的阻碍。他控制自己缓慢地飘行,没有了速度,并不得不挣扎着拉高自己的身体。
瓦尔没有犯这样的错误,他的转弯非常稳固,让他保持在足够高的位置,不会失去任何风的支持,不管多么微弱。突然间,他似乎开始加速。
“瓦尔已经赢了。”玛丽斯突然说。她本不愿讲出声,但这话在她还没意识到之前就冲口而出。
森娜微笑着,赛蕾拉困惑地看着她。“可是,玛丽斯,看着,现在是戴门领先啊。”
“戴门只是骑着风而已,”玛丽斯说,“瓦尔是驾驭它们。他在寻找合适的风向,现在他找到了,仔细看着,赛蕾拉。”
没过多久,戴门的领先优势在他们第二次飞向海中石的时候不断缩小,而回转的时候,木翼学员想要将弧线控制得更小,却又糟糕地滑出了圈外,他在纠正自身方向,瓦尔已经到了转折点。几分钟后,戴门惊呆了,瓦尔的投影不停地追赶着他,最终,对手飞翼的影子超过了他。
学生们沉默了,包括列昂那。
“向他表示我的祝贺。”玛丽斯说,她转身走开。
她的房间冰冷而潮湿,玛丽斯点燃了壁炉,决定把自己从风暴镇带来的可瓦斯酒热一下。她已经喝了三杯,当森娜不请自来并找了张椅子坐下时,她感觉自己放松下来。
“实践进行得怎样?”玛丽斯问道。
“他和所有人竞赛。”森娜说,“戴门已经表现得够好了,但是他无法再去尝试竞赛一次,所以这个下午他放弃使用飞翼。而其他人都想跟瓦尔比试。”她微笑着,语调因为骄傲而热切。“他灵巧地打败了谢尔和简,让克尔和埃贡丢了脸,埃贡差一点掉在海里。赛蕾拉跟他那一场竞赛很接近,女孩偷学了瓦尔打败戴门的所有技巧。她真是个机灵的姑娘,赛蕾拉。”
“他飞了六场竞赛?”玛丽斯惊讶。
“是七场。”森娜笑着说,“列昂那几乎快打败他了,风力突然加强,非常狂暴。瓦尔被风吹得转了个圈,他很精瘦,并没有想象中强壮。我会让他朝这方面努力的。你想,一直在飞高飞低的,那个时候的瓦尔一定非常疲惫,不过列昂那坚持要跟他比。列昂那能驾驭狂风,他强壮得像一只海怪。有的时候,他猛然扳动飞翼把手的方式,让我感觉他完全靠自己的膂力硬生生转向的。不过风暴快来了,所以我把他们都赶回了室内。现在你对单翼的看法如何,玛丽斯?”
玛丽斯给飞行教师倒了一杯可瓦斯酒,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相信他能飞。”玛丽斯最终说,“不过我仍然不喜欢他对艾瑞的所为,并且我也不喜欢今天他处理刀子的事情。虽然如此,我无法否认他的技巧。”
“他能赢么?”
玛丽斯品尝着她的酒,让温暖和甜蜜的感觉顺着喉咙进入身体。她暂时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也许,”她说,“我能想出一打的飞行者,他们无法掌握今天他展示的技巧。同样的,我也能想出一打飞行者比他更棒,熟悉比他所知更多的花招。告诉我他打算挑战的名字,我能告诉你他的机会有多大。不过——好吧,速度只是飞行者技巧中的一种。竞赛还要考察飞行的优美度和精准度。”
“非常公平,”森娜说,“你能帮助我让他做好准备么?”
玛丽斯低头盯着灰色地板。“你让我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她说,“你也明白,因为某个人的原因,我不想帮助他。”
“你的意思是,只有那些你喜欢的人才有资格去挑战飞翼?”森娜说,“这就是你七年前努力抗争的意义所在?”
玛丽斯抬头,目光对上森娜的,“你是对的,那些飞得最好的人才有资格拥有飞翼。”
“而你承认,瓦尔是一个技能出众的飞行者。”森娜啜饮着可瓦斯酒,等待玛丽斯的回答。
玛丽斯勉强地点头同意。“但是你得明白,如果他真的赢了,其他人也不会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你叫他瓦尔,可对他们而言,他永远是单翼。”
“我又没让你在他整个飞行者生涯中一直带着他飞,”森娜尖刻地说,“我只是让你现在帮帮我,帮帮瓦尔赢得飞翼。”
“你要我做什么?”
“不比你对其他人做的更多。指出他的失误,告诉他你这么多年成为飞行者所积累的经验,就像你教育你自己的孩子那样。劝告他,帮助他,挑战他。他的技巧已经达到很高水平,跟木翼学院的学员们对抗无法学到更多,而且今天你也看到了,他根本不听我的话。我老了,又是个残废,我只能在梦里重温飞行。而你不一样,你是个活生生的飞行者,众所周知最优秀的一位,他会听你的。”
“我可不敢肯定。”玛丽斯说,她一口饮尽了最后的可瓦斯酒,把杯子放在一边。“好吧,我可以给他忠告,只要他肯听。”
“很好。”森娜轻快地点头,站起身来。“我感谢你,玛丽斯。现在,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要为此而努力了。”她走到门口,停下,半转身。“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玛丽斯,也许当你更了解瓦尔以后,你会对他更加认同。他很尊敬你,据我所知。”
这话让玛丽斯震惊,但她力持平静不让自己表现出来。“我可不会尊敬他,”她说,“我越多地了解他,我对他的怜悯或认同就越来越少。”
“他还年轻。”森娜说,“他的生活并不容易,并且他痴迷着要赢回他的飞翼——虽然不像当年你那么艰难。”
玛丽斯吞下了她的愤怒,不想在自己和单翼瓦尔的年轻生命中谁比较难的问题上发表长篇大论,她只是把对他的怀恨放在心里。
沉默持续着,玛丽斯听到森娜轻而不稳定的脚步声正离她远去。
第二天,最后的训练开始了。
从晨曦初露到暮色降临,六位挑战者一直在飞行。那些今年无法参加竞赛的人,有些回家跟父母团聚,这些人大多居住在海牙岛,或者肖坦群岛以及其他临近的岛屿。剩下的人,家在遥远的地方,回家的旅途太危险,大多蹲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看着幸运的同伴们练习飞行,梦想着有朝一日跟他们一样,能获得挑战飞翼的机会。
森娜站在起飞台下,大声指导和鼓励着手下刚学飞的雏鸟。有时候倚在木头手杖边,不过更多时候她的手杖被用来指点和命令。玛丽斯穿着飞翼,在天空中引导他们,看着他们,冲他们大喊大叫,提醒他们小心。她把赛蕾拉、戴门、谢尔、利亚和克尔按照顺序分组,每次跟他们其中两位对抗,教授他们一些飞行的技巧,可能会在竞赛的时候引起裁判的关注。
瓦尔使用飞翼的机会跟其他人一样多,但玛丽斯发现自己在面对他时更多地保持沉默。他已经参加过两次竞赛了,她自我开解着,瓦尔一定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她要是像对待其他学员那样训练他,未免太过浪费。不过想到了自己对森娜的承诺,玛丽斯仔细观察了瓦尔的飞行,并在当天晚餐过后,邀他出来。
休息室里只有一个壁炉,长椅显得特别空,当玛丽斯来的时候,一张桌子挤满了不能参加竞赛的学生,森娜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兴高采烈地跟谢尔、利亚和克尔谈论最新流行的东西。赛蕾拉和瓦尔一起,在第三张桌子。
玛丽斯让戴门为她的盘子里添满了炖鱼肉,为自己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走到第三张桌前。
“晚餐还吃得惯么?”她坐在瓦尔对面,问道。
他径直望着她,可玛丽斯从他又大又黑的眼睛中读不出一丝情绪。“完美极了。”他说,“即使在天空之家,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抱怨食物。飞行者们吃得很好,哪怕是群木翼。”
赛蕾拉坐在他身边,明显不感兴趣地推开盘中的一块钩鳍鱼排,“这根本不算美味,”她说,“戴门总是把什么都弄得很淡。你该在我当厨师的时候来这里的,瓦尔,南方菜会用上很多调味品。”
玛丽斯笑着说:“太多了,如果要我说的话。”
“我说的不是味道,”瓦尔说,“我指的是食物本身。这里的炖鱼有四到五种不同的鱼类,大块的蔬菜,并且据我猜测,调味酱里面加入了葡萄酒。这就足够了,而且没有一点腐坏的,只有飞行者、岛长和有钱的商人们才会对这样的食物吹毛求疵。”
赛蕾拉看起来很受伤,玛丽斯皱起眉头,放下餐刀。“大多数飞行者吃得都很简单,我们体重不能超标。”
“我在臭水沟里捉过鱼,我也吃过完全没有鱼的炖鱼肉。”瓦尔冰冷地说,“我是靠吃飞行者餐盘的残羹剩饭长大的,我很乐意自己的余生都能享用到飞行者们所吃的‘简单’的食物。”他在说到“简单”这个词的时候,无疑充满了讽刺和挖苦。
玛丽斯大受震撼,她的生身父母并不富裕,但她的父亲生前一直在安伯利岛附近打鱼,让他们总是有足够的食物。父亲死后不久,她就遇见了飞行者鲁斯,从此之后,她一直衣食无忧。玛丽斯喝了几口酒,改变了话题。“我想跟你谈谈关于你转身的问题,瓦尔。”
“哦?”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盘中最后一块鱼,推开空盘,“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飞行者?”他的语调太过正式,连玛丽斯都分不清他是在继续挖苦他,还是说正经的。
“不是错误,不完全是。不过有个疑问,我注意到你总是顺风转弯,为什么?”
瓦尔耸肩。“那样比较容易。”
“是的,”玛丽斯承认,“可是并不好。在顺风时转弯会获得更快的速度,但是同样会浪费更多空间,顺风转身,轨迹会变得很长,尤其是在强风中。”
“在强风中顶风转身太难了。”瓦尔说。
“需要更多的体能,”玛丽斯点头,“而你正好应该训练下体能。你不可能总是逃脱困难,习惯在顺风转身倒没有多大影响,但是你总会遇见顶风转身的时候,所以你应该练习一下。”
从瓦尔的表现看来,他的戒备没有撤销。“我明白了。”他简短地说。
大胆地,玛丽斯开始了另一个敏感话题。“还有,我注意到今天训练的时候,你仍然带着刀子。”
“是。”
“下次,不行。”玛丽斯说,“也许你无法理解,不管这把刀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对飞行者而言,它触犯了法律。在天空中不允许携带任何武器。”
“飞行者的法律。”瓦尔仍然冷冷地说,“告诉我,谁给予飞行者权利制定法律的?我们有农民的法律么?有玻璃制造工的法律么?岛长们才有权制定法律,唯一的法律。当我的父亲给我那把刀的时候,他告诉我不准离身,可是我确实让它离身了。在我拥有飞翼的那一年,我遵从了飞行者的法律,可是除了耻辱它什么也没带给我。我仍然是单翼,好吧,那时候我还是个小男孩,会被所谓的飞行者法律吓着,现在我已经不是了,我选择带着我的刀。”
赛蕾拉惊讶地看着他。“可是,瓦尔——如果你打算当一名飞行者的话,怎么能不理会飞行者的法律呢?”
“我从来没说我打算当个飞行者,”瓦尔回答,“我只是想赢得飞翼,然后飞行。”他的目光在玛丽斯和赛蕾拉之间逡巡。“另外,赛蕾拉,你也不能成为一个飞行者,哪怕你会赢得比赛。别忘了,当你拥有飞翼的时候,你会变得跟我一样——只配被称为单翼。”
“你说的不是事实!”玛丽斯怒道,“我也没有飞行者血统,但是他们待我和飞行者无异。”
“你真的这样以为么?”瓦尔说着,露出一个淡漠、讽刺的微笑。从长凳上站起身来。“你得原谅我,我要休息去了。明天必须勤奋地练习我的顶风转身,因此得保留全部体力去应付它。”
当他走后,玛丽斯伸出手,越过桌子想触碰赛蕾拉,可是女孩给了她一个困惑的眼神,起身走开。“我也得走了。”她说,留玛丽斯一人待着。
她独自一人坐了很久,思考着,直到戴门靠近她,她才惊觉到自己面前有一盘吃了一半的鱼。“大家都走了,”戴门轻声说,“你要吃完它么?玛丽斯。”
“噢,不,”她说,“抱歉,真是对不起,我走神了,害得晚餐变冷了。”她微笑着帮助戴门收拾盘子,然后留下他一人在休息室,自己沿着阴冷潮湿的石头走廊寻找瓦尔的卧室。
她只走错一次就找到了,她边走怒火边上升,本来打算把火气都发泄在瓦尔身上,可是,在不耐烦地敲门后,她没想到应门的是赛蕾拉。
“你在这里干什么?”玛丽斯吃惊地问。
赛蕾拉看起来犹豫又害羞,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而瓦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她没必要回答这种问题。”他说。
“是的,是没必要。”玛丽斯困窘地回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权利过问这些。她把手放在赛蕾拉的肩膀上,“我很抱歉。不过我能进去么?我要跟瓦尔谈一谈。”
“让她进来。”瓦尔说,赛蕾拉试探性地对玛丽斯一笑,打开了门。
就跟学院里所有的房间一样,瓦尔的屋子狭小,潮湿且冰冷。他点燃壁炉用以驱赶严寒,不过到目前为止没什么成效。玛丽斯注意到屋子不带一点个人色彩,没有象征主人个性的小玩意,也没有可供访客推断主人喜好的装饰品。
瓦尔在壁炉前的地板上,做着俯卧撑。赤裸着上身,衬衫扔在床上。“怎么了?”他问道,没有停下锻炼。
玛丽斯盯着他,为看到的东西而惊悚。瓦尔的背上满是纵横交错的划痕和白色的伤疤,从颜色来看,像是多年前受伤的纪念品。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的视线转向别处,然后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我们得谈一谈,瓦尔。”她说。
他弹身而起,冲她微笑,喘着粗气。“把衬衫递给我,赛蕾拉。”他说,在他穿上衬衫后继续开口,“你想谈点什么?”他的头发散着,披到肩膀上,像一道铁锈色的瀑布。这样的散发软化了他脸部严峻的线条,让他看起来有种奇怪的脆弱。
“我可以坐下么?”玛丽斯问道。瓦尔指了下屋内唯一的椅子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壁炉边一把没有靠背的凳子上,赛蕾拉坐在狭窄的床边。“我不想跟你玩把戏,瓦尔。”玛丽斯继续道,“我们都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在玩把戏?”他问。
“听我说,”玛丽斯说,“我明白你对飞行者心有怀恨,他们让你成为被驱逐的人,给你打上嘲笑的烙印,一个侮辱的名字,还剥夺了你的飞翼。或许这一切很不公平,用车轮战来向你挑战。可是,如果你总是用敌对的态度去面对所有的飞行者,那么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只能面对失败。通过竞赛重新赢得你的飞翼,然后你得带着它生活,为了保住它而继续竞争,并且跟其他的飞行者建立各种联系,这些会伴随你一生。如果你拒绝让他们成为你的朋友,那么你将没有任何朋友。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瓦尔没有动。“风港里的人比比皆是,而只有少数才是飞行者。你是不是漏算了岛民们?”
“你为什么如此坚持你的仇恨?你可没有浪费半点时间去树敌,也许你觉得飞行者们刺伤了你,或者你是对的。但是,这种争执向来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试着去理解这一切。你对艾瑞所做的一切,同样也不能说是对的。如果你想要别人原谅你的行为,那么你就得原谅其他飞行者对你的态度。接受对方,自己才能被接受。”
瓦尔薄薄的嘴唇勾起嘲笑的弧度。“什么让你这么笃定我想要被他们接受?或者被原谅?我没有做什么需要人原谅的事情。我倒还想再挑战一次艾瑞,不幸的是,今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突如其来的愤怒让玛丽斯说不出话来。
“瓦尔!”赛蕾拉震惊地低语,“你怎么能这样说?她死了,她自杀了!”
“每天都有岛民死去,”瓦尔告诉她,他的声音温和下来,“也有一些人是自杀。没人去追究他们自杀的原因,或为此歌唱,或为他们无聊的自杀小事而报仇。你得自己保护自己的软肋,赛蕾拉。我的父母这样教育我。没人会保护你,或帮你做什么。”他的目光回到玛丽斯身上。“或许你不知道,我遇见过你弟弟。”他突然转换话题。
“科尔?”她惊讶地问道。
“他在几年前到过南艾伦岛,在他去外岛的途中。还有另一位歌手跟他一起,一个年长的人。”
“巴瑞恩。”玛丽斯说,“科尔的良师益友。”
“他们停留了一个多星期,在码头的酒馆里唱歌,等着能带他们去遥远东方的船只。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你,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那时候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的弟弟为你唱了不少漂亮的小曲。”
“七年前的事情了。”玛丽斯感慨,“我想,众议会之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瓦尔笑了。“那是我们第一次听说这些,那时候我只有十二岁,比飞行者的小孩能够继承飞翼的年龄还小,显而易见,我没有任何希望进入天空。直到你弟弟来到我们岛上,为你歌唱,为你的众议会还有你的学院歌唱。几个月后,天空之家成立了,我是那里的第一批学员。那时候,我依然敬爱你,你让不可能的一切成为可能。”
“后来呢?”
瓦尔在凳子上半转身,将手伸向壁炉烤火。“我的幻想破灭了,我曾经以为你向所有人开放了一个以前只属于飞行者的世界,我曾经感觉跟你血脉相连,幼稚得可笑。”
他转回身子,玛丽斯在他紧张而带有指控意味的目光下感到强烈不安。“我以为我们很像,”瓦尔继续说,“我以为你致力于打破这个腐朽的飞行者社会。可是我发现我错了,你所做的一切,只是让自己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你要飞行者的名声,飞行者的地位,飞行者的财富和飞行者的特权,你要成为鹰巢岛聚会当中的一员,并且跟他们一样,瞧不起那些肮脏的泥土中打滚的岛民。你向我所鄙视的一切献媚。”
“然而,讽刺的是,你不可能成为一个飞行者,不管你有多渴望,它仍然不可能,就跟我,或者这里的赛蕾拉,或者戴门,或者任何一个没有飞行者血统的人一样,不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飞行者。”
“我是一名飞行者。”玛丽斯沉静地说。
“他们让你假装自己是,”瓦尔说,“因为你非常努力地去迎合他们,尽量让自己跟他们一样。但是我们彼此都知道,他们并非真正信任你,或者像接纳自己人一样接纳你。你拥有你的飞翼,但是你仍然被排挤,玛丽斯,难道不是么?不管你嘴上承认与否,你才是第一个单翼,单翼玛丽斯。”
玛丽斯猛然站起,他的话让她狂怒,但她不愿将愤怒向他倾泻,或者没有尊严地在赛蕾拉面前跟他争吵。“你错了。”她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语调平静,但是突然间,她发现自己无法找到反击的言辞。“我为你感到遗憾,瓦尔,”她继续道,“你憎恨飞行者,而你同样瞧不起岛民,你瞧不起除了你自己的所有人。我不需要你的尊重或你的感激,飞行者不光拥有你所憎恶的特权,相应的,他们承担更多的责任。你只是彻头彻尾的自私和自以为是,如果我没有承诺过森娜,我绝不会做任何事情帮助你赢得飞翼。现在,晚安。”
她走出房间,瓦尔没有动,也没有叫她回来,但是当房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的时候,她听到瓦尔对赛蕾拉说话。“你瞧见了吧。”他语调仍然平板。
那一晚,陨落的梦境又一次光顾玛丽斯,她在奋力的挣扎中醒来,汗湿了床单。这次的梦比以往更糟糕,她在静风中一直在往下掉,一直往下掉,在她身边围满了其他飞行者,在银色的翅膀下翱翔,而没有一人前来帮助她。
日复一日,训练在继续着。
森娜的嗓音越来越嘶哑,脾气却越来越激烈暴躁,跟专制的岛长一模一样。戴门在尝试着让自己的转身更漂亮,每天还用心听很多飞行课程,他在试图用大脑和双臂一起飞行。赛蕾拉努力练习起飞和着陆,想让她的姿势更加优美,与自己的耐力相匹配。谢尔和利亚在优美方面没有问题,更多的时间他们待在强风的高空中,训练自己的耐力。而克尔每一方面都得训练。
而单翼瓦尔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锻炼,玛丽斯仔细观察过他,就像观察其他学员一样,却不发一言。她回答他的问题,如果他询问一些在竞赛场合需要注意的事项,玛丽斯同样也会给予答案。她始终用一种精密而淡漠疏远的态度面对他。
森娜完全痴迷于她门下弟子的飞行中,对此一无所感。而木翼学院的学员们则敏锐地接受了玛丽斯态度微妙的暗示,小心翼翼地与瓦尔保持距离。在飞行过程中他只能自己帮助自己。他有一条毒舌,并且乐于为自己树敌。他当着克尔的面告诉他别抱任何希望,让男孩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他还无休止地嘲笑骄傲固执的戴门,一次又一次在对抗训练中击败他。而学员们在戴门和列昂那的带领下,很快就公开地叫他“单翼”。不过,即使这个称呼让他受伤,他也没有表现出半点。
瓦尔也并非完全孤立,就算所有人都回避他,起码他还有赛蕾拉。她对瓦尔并不只是简单的礼貌,她经常找他出去,向他请教飞行的技巧,并且跟他一起吃饭。而且赛蕾拉总是在森娜要求分组对抗的时候,第一个向瓦尔发起挑战。
玛丽斯从她的行为里看出了赛蕾拉的态度,向一个比自己更强的飞行者学习和挑战,可以迅速帮助她克服自己的弱点,比任何训练都有效。而赛蕾拉,玛丽斯知道她迫切地想要在今年赢得飞翼。还有一些跟实际无关的原因让瓦尔更多地吸引了赛蕾拉。这个害羞的南方女孩在木翼学院里总是有点格格不入,除了她以外都是西方人,她和他们不一样,她穿着不一样的衣服,烹饪不一样的口味,顶着不一样的发型,连讲话都带着不一样的南方口音。当学员们聚集在一起讲故事的时候,她的故事都跟别人的不一样。而来自东方的单翼瓦尔,跟赛蕾拉同样流浪到异乡,同样跟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玛丽斯告诉自己,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两只失去巢穴的小鸟彼此依偎在一起。
然而,他俩在一起的画面仍然让玛丽斯感到担忧。赛蕾拉是如此年轻和容易受影响,而玛丽斯不希望她被瓦尔偏激的观念影响太多。此外,跟单翼走得太近会让她在其他飞行者那里不受欢迎,而赛蕾拉比瓦尔脆弱得多,她会因此受伤害。
但是玛丽斯把这些担忧都抛在脑后,也没有干涉他俩相处,现在已经不是担心个人问题的时候了,她现在得教给这群木翼学生们一点真东西。
在每一天训练结束的时候,玛丽斯都会与学生进行一对一模拟竞赛。在预定出发参加竞赛的前两天,刮起了狂暴的北风,冷空气的锋面似乎快割伤颤抖的学员们,每一分钟,空气都变得更冷。
“你们没必要站在这里等。”玛丽斯告诉他们,“室外太冷,在我跟你们比赛完以后,帮助下一个同学穿好飞翼,然后进休息室里去。”
劳累的飞行让玛丽斯暖和起来,不过同样让她疲惫。她全身骨头像散架了一般,寒冷的感觉也趁虚而入。此时,玛丽斯发现,飞行崖上只有她和瓦尔两个人。
她的肩膀垂了下来,完全没有预想到他会等这么久,更没想到自己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跟他竞赛。他是生力军,而自己已经非常疲惫……她抬头看着紫红色不停变幻的天空,舔去嘴角的盐粒。
“现在飞的话恐怕迟了点,”她说,“风很猛烈,而且天快黑了,下一次再比吧。”
“猛烈的风正好让比赛更像一场挑战。”瓦尔说,他冷酷的目光对上她的,玛丽斯突然明白过来,心里一沉,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森娜会担心的。”她无力地开口。
“她当然会担心,如果跟木翼学院的学员玩对抗就能让你精疲力尽的话……”
“我以前曾连续飞行过十三个小时,没有休息,”玛丽斯被刺激到了,“一下午的游戏而已,不可能让我精疲力尽。”
他用微笑嘲弄着她,她明白自己被对方的小把戏耍了。
“那好,你穿好飞翼准备吧。”她说。
她不打算帮他,不过显然瓦尔已经习惯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穿好飞翼了,玛丽斯悄悄地活动了下,让肌肉恢复一点活力,给自己鼓劲,就算为了让他好看,也一定要胜利。她虽然疲惫,风虽然反复无常,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而瓦尔,他必须得接受点教训。
“按照惯例?来回两次如何?”
玛丽斯点头,目光越过昏沉的天,剧烈的波浪打在远处他们作为标记的海中石的顶端。她今天来回多少次了?十三次?或者更多?这都无所谓。她能够把这最后两次飞得跟最初两次一样好,她的自尊坚持这一点。
“谁来当裁判?”她问道。
瓦尔正好锁紧最后两处链接点。“我们自己知道,”他说,“那就够了。我先起飞,你喊预备出发,同意么?”
“可以。”她看着他起飞,瓦尔助跑了几步,到了飞行崖边缘,奋力一跃。他的身体在狂风中摇晃,像一只小船在惊涛骇浪中一般,直到他能控制住自己,往右方滑出,开始爬升。
玛丽斯深吸一口气,让她的头脑保持清醒。她轻快地助跑,起跳。一瞬间她往下坠落,飞翼被风托住,她在风的支撑下往上爬升。她飞到瓦尔的高度时为自己争取了时间,她故意用很拙劣的盘旋方式慢慢爬升,玛丽斯需要这短短的几分钟让身体恢复状态,她疲惫的身体能够尽可能地适应这样的风。
当她达到同一的高度,两个人小心地绕着彼此盘旋,一圈又一圈,挣扎着在狂暴无情的风中稳住自己的位置。她的目光对上他的,即刻偏离,径直看向前方,看向他们用作标记的石头。
“预备——出发!”她大喊着,他们都冲了出去。
风力强大到狂暴,北风占了主要优势,不过时不时被其他风向所干扰。整个东方的天空布满了沉沉的乌云,高耸的形状昭示着风暴即将来临。玛丽斯不安地看了下云,开始继续爬升,在高处寻找一股稳定的、能更快推动她前进的气流。为了保持方向,她必须不时在气流中挣扎,暴风忽然把她推向一边,然后另一边,这样的飞行条件需要更集中的注意力和更频繁的半转,而且她无法绕道而行。
虽然她没有刻意去看他,她的视线时不时能捕捉到瓦尔的身影。有时他落在她身后,但更多时候他在她身边,令人窘迫的接近。他飞得很好,而玛丽斯不能归咎于瓦尔采纳了自己给予他的建议。要打败他,绝非易事,玛丽斯想着。
突然,瓦尔越过她,领先了。
玛丽斯全身的热血被激起,她的身子左倾,想要抓住那股推动瓦尔前进的气流。人们都叫他单翼,但他非常精通如何用两边的翅膀驾驭空气。成天跟木翼学员们竞赛让她技艺退化,反应也迟钝了。
瓦尔一直领先,几乎快超出她的视线,玛丽斯勉强看见瓦尔的双翼盘旋着扫过海中石的边缘。他还是顺风转身的,玛丽斯注意到这一点,他转的圈子很大,几乎快撞上岩石,不过保持了他想要的速度。现在,瓦尔开始回程,保持着领先优势。
她必须超过他。玛丽斯不顾危险地飞近岩石,她的飞翼翼尖几乎贴着石头掠过,碎石飞溅,与她擦身而过,令她在一个关键的时候失去平衡。她曲折地往下坠,失去了风的支持,失速,她的心脏几乎快从喉咙里跳了出来。还好,很快她再次掌握了平衡,瓦尔利用这点时间又拉开了彼此的差距,她只能暗自庆幸他没有看见自己这次失误。
她已经失去了飞行高度,不过在岩石上方,她很快抓住了一次强力的上升气流,突然间,玛丽斯重新升到高空。她鲁莽地往前飞,一心只想立即得到最快的速度,不停寻找和切换方向,直到她寻找到一股稳定的可以使用的气流。
这一切让她追近了瓦尔,不过太迫切地想追上他,让她没有意识到已经接近陆地,突然间她被一股下沉气流拉着下坠,冰冷的空气像一双冰冷的手一样将她往下扯。瓦尔已经设法消除了它,找到一切可能的上升气流,在玛丽斯意识到突然下坠和转向挣脱的时候,瓦尔飞得更远了。他在学院上空盘旋,精确计算了学院烟囱上的轻烟对风向的影响,并开始了他第二圈的出发,越来越高,在玛丽斯完成她的回程以前。
看起来像是连天空都更加眷顾瓦尔,在玛丽斯转身的时候突然这样想着。风帮着他往前走,而总在阻碍着她。在她每次想驾驭风向的时候,狂风变得不可预知,可是瓦尔就能自由地飞行。他似乎一点都不受方向不定的飓风带来的威胁,不断地转换方向,以确定和驾驭最能帮助自己前行的风。
玛丽斯明白,这场竞赛她已经输了,瓦尔飞得比她更高,要知道高度通常就意味着速度,而她想要爬升到他的高度会消耗更多的时间,哪怕她能立即找到最合适的风。她试图缩小跟他的差距,但是跟狂风的剧烈搏斗让她力竭,而且她清晰地意识到现在开始努力为时已晚。瓦尔在下滑着陆的时候浪费了一点时间,不过仍然完成了他的第二圈飞行,并回到飞行崖,最终,他超过她一个翼展以上的距离,显然,他赢了。
当他们都从柔软的着陆坑里爬起来的时候,玛丽斯已经累得无法给予他一个保持尊严的微笑,太过沮丧,以至于她无法做好这次失败都无所谓的心理准备。沉默中,她慌忙收好飞翼,失去知觉的手指不时滑错和漏接金属架。没有告别,玛丽斯把飞翼挂在肩上,转身向风蚀的学院城堡走去。
瓦尔拦住她的去路。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说。
她猛然抬头,感觉到脸上因困窘而急剧上升的热度。“你说不说无所谓!我不管你跟谁说,或是说什么!”
“哦?”他淡淡的微笑似乎在嘲弄她,让她意识到她的话是多么违心。显然她真的介意。
“这不是一次公平的竞赛!”她指控,并立即后悔自己无力的,幼稚的抱怨。
“确实不是。”瓦尔承认,他的语气很坦然,所以玛丽斯没有在其中找到讽刺的成分,“你已经飞了一整天,而我休养得挺好。可是你和我都知道,如果我们都在最佳状态,我是永远无法击败你的。”
“我又不是没有被打败过。”玛丽斯说,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对我来说不会造成困扰。”
“我明白,”瓦尔说,“那很好。”他再一次微笑。
玛丽斯不耐烦地耸肩,感觉到飞翼压在后背上。“我很累了,”她说,“抱歉,劳驾你让路。”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瓦尔让过一边,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他,疲惫地穿过沙滩,开始爬一段泥泞覆盖的阶梯,通往学院的入口。可是爬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突然而来的冲动让她犹豫,在她逃入学院之前,转身看向瓦尔。
瓦尔没有跟着她,他仍然站在沙地上,黄昏聚集在这个孤独而高傲的灵魂中,他折好挂在肩上的飞翼依然反射出灿烂的光芒,他正在远眺大海,那里有一只孤独的食腐鸢朝着日落的天边拙劣地盘旋爬升。
玛丽斯颤抖着,转身走进学院。
每年一度的竞赛是一次可以持续三天的盛会,曾经它只是酒会和游戏,在这里不赌任何东西,除了骄傲。旧日里它规模并不大,依传统也只在鹰巢岛上举行。不过,自从七年前的众议会通过了挑战的决定,参与竞赛的飞行者显著上升,所以必须换个地方举行。
岛长们为了举办权激烈地争夺着,捐赠设备和劳力。对举办岛的岛民而言,飞行者的竞赛同样也是他们的节日,带来大量的旅客还有从其他岛屿来的可观的铁币。岛民们很少能看到这样的盛况,对他们当中很多人而言,飞行仍然意味着浪漫和冒险。
今年的竞赛定在斯坤尼岛上举行,一个中等规模的岛屿,坐落在小肖坦岛的东北方。海牙岛的岛长特地为森娜和木翼学员们派了一艘船,岛长的飞奔者(不会飞行只能在本岛传递消息的人)带来消息说,船已经停在这个小岛唯一的港口里,他们将在夜间出发。
“在夜晚航行么?”森娜在早餐时候坐在玛丽斯旁边抱怨着,“真是自找麻烦。”
克尔从麦片粥碗里抬头,“噢,可是我们必须在顺着潮汐的方向航行,”他认真地说,“这就是我们夜航的原因。”
森娜怀疑地用唯一的好眼看着他,“看样子你对海上航行知道得不少啊,是么?”
“是的,夫人。我的兄弟雷克是一艘商船的船长,大三主大型商队中的一艘。我另外的兄弟也是个海员,虽然他只是运河渡口的一把手。我想我——好吧,在我来木翼学院之前,我想我也会成为一名海员。这可是离飞行最近的一个差事了。”
森娜打了个寒噤。“就像无法自控的、超重的飞行者掉入海中,就像盲人在飞行,是,这就是航海。”
她的声音大到足够让每个人都听清,很快休息室里响起了窃窃私语。克尔脸红了,埋头继续对付他的粥碗。
玛丽斯颇有同感地望了森娜一眼,因为克尔的缘故,尽量让自己不发出笑声。森娜虽然已经陆生了很多年,却仍然没有丧失飞行者迷信式的对海航的恐惧。
“乘船要走多久?”玛丽斯问。
“噢,他们说的,如果风向帮忙的话,大概三天。在风暴镇停靠一次。不过那又如何?要么我们全都到达目的地,要么我们都死在海里。”教师看着玛丽斯,“你今天就飞去斯坤尼岛?”
“是的”
“很好。”森娜说,走到玛丽斯面前,伸开双臂拥抱了她,“起码不会所有人都掉大海。我们有两副飞翼,在竞赛的时候必须使用的。将它们带上小船跟我们同行那可不是明智之举——”
“是大船。”克尔插嘴道。
森娜看了他一眼。“小船大船都很愚蠢。我们要尽可能保全飞翼。你可以带着两个学生跟你一起飞么?长途飞行也许是最好的锻炼方式。”
玛丽斯从桌前往下看,每个人都听到了森娜的话,四周突然变得安静。每一把汤匙都安静下来,每一张嘴都停止了咀嚼,每个人在等着她的答案。
“这是个好主意。”玛丽斯微笑着说,“我会带上赛蕾拉,还有——”她犹豫着要选谁。
隔着两张桌子,瓦尔放下他的汤匙。“我想去。”他说。
玛丽斯的目光和瓦尔隔着距离相遇。“赛蕾拉和谢尔,或者利亚。”她固执地说,“他们最为需要这样的训练。”
“这样的话,我会跟瓦尔一起留下。”赛蕾拉安静地说。
“我想跟利亚一起走。”谢尔补充。
“好了,就赛蕾拉和瓦尔。”森娜急躁地说,“我真的不想这么说,可是如果我们其他人都死在海上,他们俩好歹有最大的可能成为飞行者,为我们的努力留下辉煌的纪念。”她推开粥碗,从长凳上站起。“现在我必须去见我们的赞助者岛长大人,并且对她谄媚一阵子。在你们出发去斯坤尼岛之前,我会回来。”
玛丽斯几乎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她的双眼仍然死盯着瓦尔的。他冲她几不可见地微笑,转身跟着森娜走了出去,赛蕾拉很快也离开了。
克尔在跟她说话,玛丽斯突然意识到。她甩甩头让自己精力集中,并且微笑以对。“抱歉,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乘船没有想象中这么危险,”他平静地说,“起码从这里到斯坤尼岛不会。我们只会在开放海上走几里路,只有从小肖坦岛到斯坤尼岛那一点路程。大部分时间我们沿着肖坦群岛在走,在航线上,陆地几乎肉眼可见的。而且船没有她想的那么脆弱,我对大船很了解。”
“我相信你很了解,克尔。”玛丽斯说,“森娜只是以飞行者那样在考虑问题。在你享受了拥有飞翼的自由后,很难想象乘船出海的感觉,更难以把自己的生命信任地交付给船上的把手和轮舵。”
克尔咬着嘴唇。“我想我明白了,”他说,不过并不确信,“可是如果飞行者们都这样想,那么是他们太无知。反正,乘船就是没有她说的这么危险。”带着满意的神情,他埋头继续对付早餐。
在吃饭的时候,玛丽斯沉思。克尔是对的,她带着模糊的不安想着,飞行者们总是思路狭窄,总是自以为是,按照自己的标准来评判事情。然而,虽然她不肯承认,瓦尔对飞行者颠覆性的指责或多或少改变了她的态度。
随后,她去寻找赛蕾拉和瓦尔。他们不在房间,也不在任何一个可以找到的公共场所。没人知道他们离开休息室以后去了哪儿。玛丽斯在黑暗、冰冷的走廊里面四处乱转,直到自己也迷失方向,让她只能根据墙上是否曾经有过火把的痕迹来决定该往哪里走。
她甚至想大声呼救,嘲笑自己在这个迷宫似的围墙里竟然如此无助。正在此时,她听到微弱的谈话声,循声而去,一次右转弯以后,她找到了赛蕾拉和瓦尔,他俩在一起,靠得很近,在一条死胡同尽头,靠着窗户,在那里可以远眺大海。他俩依偎在一起相互交谈的方式似乎昭示着什么,而这个认知让玛丽斯的情绪更为烦躁。
“我到处找你们俩。”玛丽斯突然出声。
赛蕾拉半转身从瓦尔身边离开,站起身来。“怎么了,玛丽斯?”她热切地问着。
“我们要出发去斯坤尼岛了,你知道的。”玛丽斯说,“一个小时之内能准备好出发么?如果有什么想带过去的东西,你可以打包给森娜。”
“我可以在一分钟内就出发!”赛蕾拉说,她的微笑更加激起了玛丽斯不明原因的愤怒,“我很高兴你提到我的名字,玛丽斯。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的脸上散发出明亮的光彩,一跃而起,紧紧拥抱了玛丽斯。
玛丽斯也拥抱她,“我想我能明白,”她说,“现在,赶快去做准备吧。”
赛蕾拉向瓦尔道了一个简短的再见,玛丽斯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然后转身面对瓦尔,犹豫着。
瓦尔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海峡上移开,他微笑着,但是他看起来跟平时不同——这个笑容是真心的,玛丽斯意识到了,这就是不同。他像是沉溺在自己钟爱的什么东西里,让他面部的轮廓柔和下来,看起来比玛丽斯认识他的任何时候都更具人性。
当他回头看到玛丽斯的时候,神情倏变,唇角的微妙变化,让他对玛丽斯展露出的笑容充满了嘲弄和敌视。“我还没谢谢你点我的名呢,”他说,“当你说我可以跟你一起飞去的时候,我可真是高兴极了。”
“瓦尔,”玛丽斯疲倦地说,“我们可能都不喜欢对方,但是我们有一长段路要一起飞行。你至少可以试着有礼貌一点,不要嘲笑我。你需要收拾东西么?”
“我的东西从来就不需要收拾。”他说,“我会把我的包给森娜,不过要带上刀子。这东西可是我唯一在意的,别担心了,我会准备好的,”他犹豫了下,“在斯坤尼我不会打扰你,当我们降落以后,我会自己找住处。够公平了吧?”
“瓦尔。”玛丽斯开口,可他已经转回头去,透过小窗户看着天空不断变化的云彩。他的脸变得冷硬,关闭了一切情绪。
森娜带着其他人去飞行崖送玛丽斯、赛蕾拉和瓦尔离开。大家都很兴奋,笑着闹着,彼此开着玩笑,争着为玛丽斯和赛蕾拉当飞行助手,为她们穿上飞翼服务。无尽的快乐和狂欢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玛丽斯发现自己也不可避免地精神高涨,并第一次感觉对竞赛充满了渴望。
“真希望他们可以成功。”克尔含糊地说,他揉了揉鼻子,在冷风中已经被冻红了。
“以后你们也有机会。”赛蕾拉说,带着点愧疚意味。
“没有人抱怨你的,赛蕾拉。”利亚赶紧说。
“你是我们之中最棒的。”谢尔立刻补充。
“好了好了,”森娜说,一只手搂着利亚,另一只手搂着谢尔,“现在出发吧,我们会在这里跟你们挥手道别,然后在斯坤尼岛相会。”
玛丽斯转身面对赛蕾拉,看到女孩也正热切地望着自己,她的身体紧绷着,随时准备响应玛丽斯发出的任何信号。这让她想起自己赢得飞翼以后的第一次飞行,那时,她还不敢完全相信已经拥有专属自己的飞翼。她拍拍赛蕾拉的肩,温和地跟她讲话。
“我们会一起出发,靠得很近,所以,放松点,”她说,“特技表演是只属于竞赛——而现在,我们只需要集中精力做稳定的飞行,对你们来说,这次旅行很漫长,我知道,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以你的体力,足够飞两次来回。你只需要放松并且相信你自己,我会仔细照看你们的,不过我想你压根不需要。”
“谢谢你,”赛蕾拉说,“我会尽力而为。”
玛丽斯点头,宣告准备出发,戴门和列昂那走上前来为她展开飞翼,一节又一节,让灿烂的银色金属织箔拉紧,直到飞翼完全展开到二十英尺宽。然后她出发了,带着其他人异口同声的道别和祝福,她从悬崖上一跃升空,投入凉爽、稳定、带着些细雨味道的风中。她在空中盘旋,看着赛蕾拉起飞,心里暗暗评判,如果赛蕾拉在竞赛上这样表现,能够得到多少分。
毫无疑问,赛蕾拉在近日里有着大幅的提高。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到笨拙,她助跑到悬崖边,没有丝毫犹豫,而是平顺流畅地起跳,并且能够准确地判断和捕捉风的方向,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开始爬升。
“非常棒,我可不相信你的翅膀里带有半点木头渣子!”玛丽斯赞美她。
然后,她俩在半空中做着不厌其烦地大幅盘旋,等着瓦尔。
在刚才热闹的准备期间,他一直斜倚在门边,隔绝在欢乐以外,他的脸上写满了空白和防卫,他已经穿好飞翼了,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捆好皮带。正平稳地穿过学生和飞行预备者的人群,走到悬崖边停住,他的脚有一半踏在悬崖外。他费力地展开飞翼的前三个关节,不过没有将它们锁紧。
然后,他的手臂在扣环中滑行,屈伸。他下蹲,又站起。
戴门走上前去想要帮助他展开飞翼,不过瓦尔转身对他说了几句尖锐的话——玛丽斯在空中盘旋,由于风的影响,她没有听清——然后戴门走回乱哄哄的人群。
瓦尔大笑着,往前一跃。
赛蕾拉在半空中明显地颤抖,她的飞翼随她上下起伏,玛丽斯听到下面的有人尖叫,有人哭嚎,瓦尔在下坠,身体伸直,就像失足下落的人,二十英尺,四十……
突然间,他的坠落停止——飞翼如神来之笔一般伸出,闪耀着灿烂的光辉,那刺目的银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将这一切渲染得神迹一般。呼啸的空气从飞翼两侧滑过,瓦尔抓住它们,转身骑上那股风,从那一瞬间开始,他在飞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擦过碎浪,拉高自己,爬升,飞翔。那些海浪、岩石和死亡都被他甩在身后,玛丽斯几乎可以模糊地听到他得意扬扬的胜利笑声。
赛蕾拉已经失去了对自我控制,还一直看着瓦尔,玛丽斯大吼着命令她,她才清醒过来,倾斜身子,将飞翼扭转一个角度,这才从可能摔在地上的灭顶之灾里脱身。在城堡上方,暴露的岩石被阳光炙晒着,她寻找到一股强力的上升气流,并驾着它重新回到安全的高空。下面的森娜在大骂瓦尔,狂暴易怒地挥舞着手中的藤杖。而瓦尔根本不在意,他在上升,越来越高,掠过飞行崖,掠过爆发出几声欢呼的木翼学员们。
玛丽斯跟在他身后,从自己的飞行圈中转向,面朝大海,瓦尔已经飞到她前面去了。不过这次他飞得很轻松,沉浸在自己的小把戏里。
当她赶上他,尽可能地飞到他身边——在他上方,并且稍微落后和偏右——她开始冲他大吼,诅咒他,借用并且扩充了森娜所使用的词汇。
瓦尔笑着回头看她。
“这样飞简直是愚蠢透了!又危险又无用,”玛丽斯大吼,“你有可能把自己的命送掉……万一卡住了一根链条……万一你甩的力度差一点点……”
瓦尔仍然保持着笑容。“我喜欢冒险,”他大声喊回去,“而且我才不用甩它们……利用跳跃作弊……比渡鸦棒得多。”
“渡鸦是个蠢货!”她大吼,“而且死了很久了……他是你什么人?”
“你的弟弟同样唱过这支歌。”瓦尔叫着,他开始转向,往下沉,离开她,突然中止了他们的谈话。
浑身麻木,并且对说服瓦尔不报任何希望,玛丽斯盘旋一周开始寻找赛蕾拉,她就跟在他们后面和下面几百码的地方。她顺风飘下去跟她会合,试图告诉赛蕾拉放松,让紧张的心脏平缓下来,肌肉不再紧绷,重新找回对风的感觉。
赛蕾拉的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飞得很糟糕。“发生了什么?”当玛丽斯靠近的时候她尖叫着,“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
“那是个小花招,”玛丽斯告诉她,“有个叫渡鸦的飞行者曾经做过,瓦尔只是在制作自己的版本。”
赛蕾拉默默地飞了一会儿,琢磨了一阵,然后她的脸恢复了一点血色。“我还以为有人推他下去了,”她叫着,“居然是一次特技——真是棒极了。”
“他是在发神经。”玛丽斯回应,并为赛蕾拉竟然会认为有人要推瓦尔跌下悬崖要他的命而悄悄地感到震惊。他真的对她造成了很大影响,她苦涩地想着。
飞行的剩下部分,正如玛丽斯所言的,非常简单。玛丽斯和赛蕾拉飞得很近,瓦尔独自一人飞在前面高处,看起来好像在准备跟雨鸟打交道,它们让他一整个下午都处于能被看到的状态,似乎只有这点作用。
风很合作,一直稳定地推着他们直往斯坤尼岛的方向飞去,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只需要放松身体,伸直双臂滑行即可。这可说得上是一次无聊的飞行,不过玛丽斯并不为此抱怨。他们沿着大肖坦的海岸线飞行,在小港口镇的远处,到处都是渔船队,尽可能地想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从海上捞一大票。他们看到了风暴镇,大肖坦岛最大的中心港湾和城市,在海滨,风车随处可见,大概有四十多个,或者有五十个——赛蕾拉试图去数清楚,不过她还没数到一半,就飞远看不清了。在小肖坦岛和斯坤尼岛之间的开放海上,接近日落的地方,他们侦查到一只海妖,长长的脖子在蓝绿色的水上浮现,强有力的蹼在平静的海面下翻搅。赛蕾拉似乎很开心,在她的一生中听过无数次海妖的故事,可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天还没黑,他们就到了斯坤尼岛。当他们做着降落前的盘旋时,能看到沿着海滩到处都设有指示牌和提灯,用来指引夜间来到的飞行者们。在近旁的飞行者小屋里,火光闪耀,并且充满了人气:一定是在聚会,玛丽斯想着,这是每次盛会开幕之前的序曲。
玛丽斯试图让自己的着陆成为赛蕾拉的榜样,不过当她双手和双膝着陆,将沙子从头发里抖落的时候,她听到赛蕾拉撞在不远处的地上,意识到女孩一定是太忙于完成自己的着陆,根本没注意到身边的老师是笨拙还是熟练。
快乐的招呼声和欢迎声顷刻包围了他们,热情的双手向他们伸来。“能让我帮你么,飞行者?让我帮帮你,可以么?”
玛丽斯被一双强壮的手臂拉起,看到一张年轻男孩热切的脸和被风吹乱的头发。他的脸上充满了欢乐,他为自己能在这里接近飞行者而光荣,也有可能由于即将到来的竞赛是在自己的母岛上进行而激动不已。
而当他在帮助玛丽斯折好飞翼的时候,另一个男孩在帮赛蕾拉,突然传来风吹飞翼的猎猎声,然后是撞击的声音,玛丽斯扫了一眼,看到瓦尔的着陆。他们在黄昏中跟丢了他,她还以为瓦尔早就到了。
他笨拙地靠双脚爬起来,宽大的银翼在他背上摆动,两位年轻的女孩走近他。“帮帮你好么,飞行者?”这个固定的叠句几乎都成了颂歌,“帮帮你吧,飞行者。”她们的手已经伸到他背上。
“滚开!”他猛地吼道,声音充满了愤怒。女孩被吓得跳了回去,连玛丽斯都惊讶了。瓦尔一向都是冷静自制的,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他。
“我们只是想帮你收好飞翼,飞行者。”胆大一点的姑娘开口道。
“你们就没有一点自尊么?”瓦尔说,他砰砰地开始解开飞翼的皮带,不需要别人帮忙。“难道除了讨好这些将你们看成垃圾的飞行者以外,你们没有其他事情做了么?你们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女孩胆怯地回答:“制革工人,飞行者。”
“那么,滚回去学制革,”他说,“这是一个比伺候飞行者更高尚的活计。”他转身离开她,仔细折叠自己的飞翼。
玛丽斯和赛蕾拉已经从飞翼中脱身。“这儿。”帮助玛丽斯的男孩叫她,并把折叠整齐的飞翼递给她,突如其来的羞愧让玛丽斯笨拙地把手伸向口袋,给了男孩一个铁币。在此之前,她已经习惯了得到无偿的帮助,可瓦尔刚才说的话影响了她。
男孩只是笑着拒绝了她的钱。“你不知道么?”他说,“能触摸飞行者的飞翼会给人带来好运。”说完他离开了,玛丽斯看到他走回自己的伙伴中,海滩上挤满了人,到处都是孩子,帮着打整着陆坑,玩着沙子,等待着有机会能够服侍一名飞行者。
看着他们,玛丽斯想到了瓦尔,突然想知道是不是有其他的岛屿对飞行者和竞赛表现得不那么激动,而是成群结伙地待在家里,闷闷不乐,并且对风港的飞行者特权表示强烈不满。
“拿好飞翼吧,飞行者?”尖锐的语调响起,玛丽斯瞥了一眼,是瓦尔,正在模仿那些孩子。“给你。”他又开口,恢复了正常口吻,他递给她飞行时穿的飞翼。“我想你需要好好保管它们。”
她从他手上接过飞翼,两手各拿一副。“你打算去哪儿?”瓦尔耸肩:“这是个中等规模的岛屿,有一个或者两个城镇,一个或两个酒馆,也有舒适的床可以休息。我还有点铁币。”“你可以跟我和赛蕾拉一起去飞行者小屋。”玛丽斯迟疑地说。
“我可以么?”瓦尔说,他的语调平静得毫无瑕疵。他的笑容闪烁着,“那将是一个颇富戏剧性的场景,比我今天的起飞更戏剧化,我猜的。”
玛丽斯皱眉。“我可没忘记这个,”她说,“赛蕾拉可能会伤着自己,你知道的。她已经被你那愚蠢的花招吓坏了,我必须……”
“相信此前我已经听过很多次类似的话了,”瓦尔说,“原谅我吧。”他转身离开,飞快地沿着海滩行走,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
在她背后,玛丽斯听到赛蕾拉的笑声,她正和一个年轻人谈话,交换着彼此第一次长途飞行的感想。当玛丽斯靠近的时候,她停止了话题,跑过来拉住她手。“我飞得怎么样?”她屏息着问道,“我表现得可以么?”
“你知道你表现得很棒——噢,只是想我赞美你而已。”玛丽斯笑骂她,“好了好了,我肯定会赞美你的。你飞得就像是你这一辈子除了飞行没有做别的事情一般,天生的飞行者。”
“我知道了。”赛蕾拉害羞地说,纯粹的喜悦让她笑出声来。“真是不可思议,我不想做任何事情,除了飞行!”
“我知道你的感受,”玛丽斯说,“不过我们需要好好休息下才能保持最佳状态。让我们进去,坐在壁炉边,看看哪些人来了。”
当她转身要走的时候,赛蕾拉却踌躇不前,玛丽斯奇怪地看着她,突然明白了。赛蕾拉在担心自己是否在飞行者小屋里受欢迎。她是个外来者,毕竟,而且,毫无疑问,瓦尔往她的脑子里面塞满了自己的拒绝感。
“别担心,”玛丽斯说,“你不妨进来,除非你打算在夜里飞回去,就算那样,他们也会在其他场合见到你的。”
赛蕾拉点头,仍然有点胆怯,她们走上了通往飞行者之家的卵石路。
这是一个两间房的小建筑,用柔软的,风蚀的白色石头建造。主间被通红的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得明亮,里面很嘈杂,人群拥挤,对在干净的天空中飞行的人们而言,丝毫不具吸引力。玛丽斯向四周看去,寻找自己的朋友,而飞行者们的脸似乎都模糊在一块儿了。赛蕾拉紧张地站在她身后,她们把飞翼挂在墙壁的挂钩上,然后努力挤进房间里去。
一个体格魁梧,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正在往火上散发着芳香的大双把炖锅里倾倒液体,还傲慢无礼地冲着某人叫喊,索求更多的食物。当她们走过他身边,玛丽斯瞅着他非常眼熟,须臾,陌生的震撼袭来,她突然认出了这个体重超标的烹饪师。什么时候加斯变得这么老又这么胖了?
她开始往加斯那边移动,突然一双细瘦的胳膊搂住了她,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她闻到一股淡得几乎不可感知的花香。
“莎丽!”她叫出声,转身,看到莎丽隆起的肚子。“我压根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你——听说你怀孕了——”
莎丽用手指按住她嘴唇。“嘘,我已经听够科姆念叨了,而我告诉他我们的小飞行者要从娘胎里学习飞行。别担心,我飞得很小心,真的,很慢,也很轻松。我当然不能错过这次!科姆还想要我乘船来呢,你能想象么?”莎丽美丽的脸随着她的讲话一次又一次夸张地变化着表情。
“你别告诉我你想要参加竞赛!”
“噢,不,当然不可能,那不公平,让我带着额外的压舱物飞行!”她拍了拍小山丘一般的肚子,笑着说,“我是来当裁判的。我答应了科姆,这次竞赛结束以后我会乖乖待在家,当一个称职的小妈妈,直到宝宝降生,除非有紧急情况。”
玛丽斯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内疚,知道让莎丽必须去执行飞行任务所谓的“紧急情况”全是由自己长期缺席安伯利岛造成的。不过,在这次竞赛之后,她暗暗发誓,她一定要留在母岛上,尽自己的职责。
“莎丽,我希望能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玛丽斯说,赛蕾拉害羞地轻轻拉她的衣服,于是玛丽斯温柔地将她带上前来。“这是赛蕾拉,我们最有希望的学生。她今天跟我一起从木翼学院飞到这里来的,第一次做这种长途飞行。”
“哦?”莎丽惊讶地抬眉。
“赛蕾拉,这是莎丽。跟我一样来自小安伯利岛。在我刚学会用飞翼的时候,她曾经教过我飞行。”
她们交换了礼貌的问候,莎丽估量着赛蕾拉,然后说,“祝你在这次竞赛中取得好成绩。不过你最好不要挑战科姆,我想如果他在接下来的一年内每天哪也不去就待在家里,我会发疯的。”
莎丽微笑着,不过看来赛蕾拉把这句玩笑话当真了。“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她羞涩地说,“不过既然是竞赛,那么肯定有人会失败。我是真的想当一名飞行者。”
“嗯哼哼,好吧,这倒不完全一致。”莎丽轻柔地笑了,“不过我只是开玩笑,孩子。当然,你应该不会去想着要挑战科姆吧?我想你没有多大的机会。”她的目光扫过屋子。“噢,不好意思,抱歉了,我看到科姆给我找了个靠垫,我想现在我必须过去坐在那上面,免得伤害了他的感情。我们以后再聊吧,玛丽斯。赛蕾拉,很高兴认识你。”
她轻快地穿过屋子,离开她们。
“我可以么?”赛蕾拉问道,迷惑着。
“可以什么?”
“有机会战胜科姆。”
玛丽斯不快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他很优秀,”她最终开口,“他飞行了几乎快二十年了,在这样的竞赛中,他赢过很多次。不,现在你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这并不丢脸,赛蕾拉。”
“哪一个是他?”赛蕾拉问道,皱眉。
“就在莎丽旁边,看到没?黑色头发,穿着黑灰色衣服。”
“他很英俊。”赛蕾拉说。
玛丽斯笑了,“噢,是的,在他年轻的时候,安伯利岛上一半的岛民姑娘们都爱着他。后来他跟莎丽结婚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心碎。”
这番话让赛蕾拉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在我的母岛上,每个男孩都将赛兰达视为梦中情人,她是我们的飞行者。你也爱过科姆么?”
“从来没有,我太了解他了。”
“玛丽斯!”突然传来的大喊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注意。加斯在他的角落里冲她挥手,示意她到他身边去。
玛丽斯咧嘴笑了。“来了!”她拖着赛蕾拉往前走,礼貌地跟老相识们点头打招呼。
当她走过来的时候,加斯给了她一个密密实实的拥抱,然后拉开她,仔细看着。“你看起来很疲倦,玛丽斯,”他告诉她,“飞太久了吧?”
“而你呢?”她说,“你是吃太多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他肚子拴腰带的地方。“这是什么?你是打算跟莎丽同时生孩子么?”
加斯哼了一声,“这个啊,”他叫着,“我妹妹的错,她自己酿了麦酒,你知道的。做点小营生,我得帮她卖出去啊,这是自然的。所以我总得去买点,一次又一次。”
“我看你才是她最大的主顾。”玛丽斯说,“你什么时候开始留胡子的?”
“噢,一个月前,两个月,差不多就是那时候。我都半年没见过你了,大概。”
玛丽斯点头。“多雷尔一直担心你,我和他上一次在鹰巢岛上的时候。那次你和他约好了一起喝酒,结果你没来。”
他皱眉。“啊,”他说,“是的,我想起来了,多雷尔从来没停止过飞来飞去,而我又生病了,就这么简单,没什么神秘的。”他又专注于炉火,搅拌了炖锅。“很快我们就有吃的了,你饿了没?这可是我自己做的,南方口味,加了很多香料和烈酒。”
玛丽斯转头。“你听到没有,赛蕾拉?听起来你终于可以吃到一点像样的东西了。”她将姑娘介绍给加斯,“赛蕾拉,她是一个木翼学员,而且是最棒的一个。今年她恐怕会夺走某位可怜人的飞翼。赛蕾拉,这是斯坤尼岛的飞行者加斯,这里的主人之一,也是我的老朋友。”“不不不,没玛丽斯说得那么老。”加斯抗议道。他对着赛蕾拉微笑,“老天,你跟玛丽斯以前一样漂亮,在她变瘦和疲倦之前。你飞得也跟她一样好么?”
“我争取。”赛蕾拉说。
“还跟她一样谦虚。”他说,“好吧,斯坤尼岛知道怎么款待飞行者,哪怕是初学的雏鸟。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你饿了没?我们的晚餐很快就弄好了。事实上,也许你还可以帮我对付下这些香料。我可不是真正地道的南方人,你知道。说不定我压根没有弄对它们。”他拉着赛蕾拉的手,靠近炉火,硬是舀了一勺锅里的东西,“来,尝尝这个,告诉我你觉得怎样。”
在赛蕾拉品尝的时候,加斯扫了玛丽斯一眼,指着门口。“瞧瞧,某人来了。”他说。多雷尔刚好进门,手里还拿着折好的飞翼,在整个宴会的嘈杂声中叫她。“还不快去?”加斯大咧咧地说,“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赛蕾拉的,怎么说我也懂得如何尽地主之谊。”他径直将玛丽斯朝门边推去。
玛丽斯给了他一个微笑,然后奋力从刚才的来路挤出去,此时屋内人更多了。在多雷尔挂好飞翼以后,两人终于走到一起。他用双臂环住她,附送一个短暂的吻。当玛丽斯靠在他怀里的时候,发现自己止不住在颤抖。
当他们相拥的身体分开,他的眼里满是关切。“出什么事了?”他说,“你在发抖。”他直盯着她,“你看起来很疲惫。”
玛丽斯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加斯也这样说,不过没有,我很好。”
“不,你在逞强。我了解你,我的爱。”他将双手放在她肩上,他温柔的,熟悉的双手。“确实如此,你不打算告诉我么?”
玛丽斯叹气,她确实感到疲倦,突然间才意识到。“我想,我不太了解自己。”她低语,“这一个月来我都没休息好,老做噩梦。”
多雷尔一只手拥着她,领她穿过成群的飞行者,走到靠墙的桌子边。桌上满是红酒、烈酒还有食物。“是什么样的噩梦?”他边给他俩倒了两杯满满的红酒边问,顺便切了两片白色的干酪碎屑。
“只有一个内容,陨落。我遇到了静风,然后一直坠落,直到掉到大海里,死掉。”她咬下一小块干酪,用红酒把它冲下胃里,“真不错。”她微笑着说。
“应该挺不错。”多雷尔回答,“这是从安伯利岛弄来的。不过你不可能真的被这样的梦困扰吧?真的么?我可不觉得你很迷信。”“当然不。”玛丽斯说,“不光是这个。我无法解释,它让我——困扰,而且不光如此。”她犹豫了。
多雷尔凝视着她的脸,等待。
“是关于这次竞赛的,”玛丽斯说,“可能会有麻烦。”“什么样的麻烦?”“还记得上次我在鹰巢岛见到你么?我提到有个天空之家的学生会乘船来木翼学院。”
“记得。”多雷尔说,他抿了一口酒。“他怎么了?”
“他现在在斯坤尼岛,而且他准备参加竞赛,而且他不是别人,他是瓦尔。”“瓦尔?”“单翼。”玛丽斯静静地说。他皱眉。“单翼,”多雷尔重复道,“好吧,我明白为什么你如此不安了。我也没想到他还会再来尝试一次。难道他能指望自己被欢迎么?”
“不,”玛丽斯说,“他深知自己的现状。而且他对飞行者的看法就跟飞行者对他的一样。”
多雷尔耸肩:“好吧,听起来不那么让人开心,不过他根本算不上什么麻烦,我也无法想象他能再赢一次。最近可没有谁失去亲人。”
玛丽斯微微一震,多雷尔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从他唇间吐出来的嘲弄如此残酷——然而,在瓦尔刚进入学院的时候,她自己几乎说过同样的话。“多雷,”她说,“他飞得很好,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训练,我认为这次他能赢,他已经具备了飞行者的技能,我非常清楚,我曾经跟他进行过飞行对抗。”
“你跟他进行飞行对抗?”多雷尔不可置信。
“是练习,”玛丽斯说,“在木翼学院,那是——”
他饮尽自己的酒,把杯子放到一边。“玛丽斯,”他说,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你不会告诉我你也帮助他训练了吧,帮助单翼?”
“他是个学生,而且森娜让我为他做点什么,”玛丽斯固执地说,“我在那里可不能只按照我的喜好,挑选我自己喜欢的人来帮。”
多雷尔发出一声咒骂,拉着她的手臂。“我们出去说,”他说,“我不想在这里说这些,可能会被人听见。”
屋外很冷,从海上吹来的风带来海盐的气息。沿着海岸,着陆坑预备就绪,到处是提灯照耀,用来指引夜航的飞行者旅客。玛丽斯和多雷尔从拥挤的飞行者小屋走开,并肩坐在沙滩上,岛民孩子们都走了,沙滩上只有他们俩。
“或许这才是我害怕的东西,”玛丽斯说,她的语气里带着苦涩,“我知道你肯定会反对,不过我不能特殊对待他——我们都不能特殊对待谁。你能明白么?你能试着去明白么?”
“我可以尝试,”他说,“但是我不保证成功。为什么,玛丽斯?他已经不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岛民了,不是那些成天做梦着要当飞行者的木翼。他是单翼,哪怕他穿着飞翼,他也只是半个飞行者。他害死了艾瑞,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没忘。”玛丽斯说,“我同样不喜欢瓦尔,他很难让人喜欢,他也讨厌飞行者,而且,艾瑞的鬼魂始终扛在他的肩膀上。不过我不得不帮助他,多雷。因为在七年前我们所做的一切,飞翼将给予那些能够更好地使用它们的人,哪怕那个人是……好吧,就像瓦尔那样的人。强烈的报复心,易怒,并且冷酷。”
多雷尔摇头。“我不能接受这个。”他说。
“我希望我能更了解他一点。”玛丽斯说,“这样我就能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我认为,在飞行者将他定罪为单翼之前,他就憎恨他们了。”她上前,抚摸着多雷尔,“他总是带着指控的口气,开着刻薄的玩笑,要么就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像多年不化的寒冰。看到瓦尔,我觉得我也是个单翼,不管我多么想假装我不是。”
多雷尔看着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他说,“你是个飞行者,你不需要害怕这些。”
“我是么?”她问,“我无法确定飞行者的定义是什么。这可不是简单地拥有飞翼,或者拥有良好的飞行技能。如果,飞行者意味着……好吧,接受飞行者的一切信条和准则,并且跟飞行者一样瞧不起岛民,或者拒绝为木翼学员们提供任何帮助,只因为害怕他们今后将挑战自己的飞行者同伴,真正的飞行者……如果当一个飞行者意味着这么多,那么,我一定会纳闷自己为什么不跟瓦尔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多雷尔任她抽回手,但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即使是在黑夜,她仍能从他的凝视中读出剧烈的痛苦。“玛丽斯,”他轻声说,“我是个飞行者,我生来就拥有飞翼。单翼瓦尔肯定会憎恨我,难道你也要么?”
“多雷!”她受伤地说,“你明白我不会的,我一直都爱着你,信任着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诚挚的。可是……”
“可是?”他重复道。
她不敢看他,“当你拒绝跟我一起去木翼学院的时候,我无法为你感到骄傲。”
远处聚会的喧嚣隐隐传来,和海浪拍打海岸的忧郁声混在一起,似乎填满了整个世界。最终,多雷尔开口。
“我的母亲是个飞行者,母亲的母亲也是,这副我出生就要继承的飞翼追溯了我整个家族的荣誉,它对我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我将来的孩子——我有义务生下孩子,同样会继承它,用它飞翔,在未来的某一天。
“你不是出生于传统飞行者家族的人,而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人。并且,你证明了自己和任何一个飞行者小孩一样有资格拥有飞翼。如果你被天空拒之门外,那将是一种可怕的不公正。我很自豪,我能帮助你。
“我很自豪在众议会上跟你一起为开放天空而奋斗,而现在你似乎要告诉我我俩奋斗的目的根本不同。根据我的理解,我们是为那些有着迫切的梦想,并且为此足够努力的人提供了一次成为飞行者的机会,保障他们有梦想的权利。我们不是想要毁灭飞行者的传统,或者把飞翼扔出去,让那些岛民和飞行者后代像食腐鸢争夺鱼肉那样彼此争斗。
“我们试图去做的事情,或者起码我是这样想的,是开放天空,开放鹰巢岛,开放飞行者阶层,让那些证明自己有资格穿上飞翼的人能够成为一名飞行者。
“难道我错了?难道实际上我们奋斗的目标,反而是要放弃那些属于我们的特殊和与岛民不同的一切?”
“我已经不知道了,”她说,“七年前,能够成为一名飞行者,已经让我高兴得不能去思考其他情况了,你也是,我们从来没想过有人想要穿上我们的飞翼,却拒绝其他接受飞行者的其他事情。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人,可是他们存在。而我们同样为他们开放了天空之门,多雷。我们改变的比我们所知的更多,而我们不能对他们另行对待。世界已经改变,而我们必须接受和处理这种改变。也许我们并不喜欢这个结果,但是不能否决它,瓦尔就是这些结果中的一个。”
多雷尔站起身,掸着衣服上的沙粒。“我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说,语调中的痛苦更多于愤怒,“为了爱你,我已经做了很多,玛丽斯,可是我能明白它的底线。世界改变了,这是事实,而且是由于我们的行为改变的——但是我们没有必要像接受礼物一样接受它带来的恶魔。我们没必要拥抱像单翼瓦尔一样的人,他们讥笑我们的传统,并且致力于带给我们伤害。因为你不明白这些,所以你帮助了他,而我决不会,现在你明白了么?”
她点头,没有看他。
时间在沉默中流去。“跟我一起走么,回屋内去。”
“不,”她说,“不,现在不。”
“那么,晚安,玛丽斯。”多雷尔转身离开她,他的脚步踩在沙滩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直到他走到小屋,打开门,屋内的嘈杂突然爆破出来,然后,门又关上。
海滩上安静和平,着陆坑上的提灯,在微风中闪烁不定,玛丽斯能听到它们轻微的碰撞声,还有那绵绵不绝的海浪卷动,来来去去,来来去去。
她从未感到如此孤独。
玛丽斯和赛蕾拉在一间粗糙完工的小屋里过夜,离海岸不远,斯坤尼岛的岛长大约修建了五十处这样的小屋来招待飞行者。这个飞行者临时居住的村落目前只入住了一半,当然,玛丽斯知道那些来得较早的人已经享受到更舒适的落脚点,在飞行者之家和岛长居住地的飞行者特居。
赛蕾拉并不介意苛刻的住宿条件,玛丽斯把她从临近尾声的宴会中拖出来,加斯整个晚上都跟她在一起,几乎把她介绍给了所有人,在她对他的手艺给予高度评价以后,逼她吃了三份他做的炖菜。还告诉她在场半数飞行者的奇闻轶事。“他真是个好人。”赛蕾拉说,“不过他喝太多酒了。”玛丽斯对此只能表示同意,虽然加斯并不总是这样:当她找到赛蕾拉的时候,加斯喝得双目赤红,走路蹒跚,玛丽斯扶着他回屋,把他扔到床上的时候,他还满嘴的胡话。
翌日清晨,天空阴沉,风力十足。她们被卖早餐的小贩吵醒,玛丽斯走到门外,从他的手推车里买了两根腊肠。早餐结束后,她们穿好飞翼开始飞行。没有多少飞行者在天上,节日的气氛像是会传染一般,大部分人都在飞行者小屋里喝酒和交谈,或是向岛长表示敬意,或者好奇地在斯坤尼岛上转悠,看看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不过玛丽斯坚持赛蕾拉要进行训练,所以她们在平稳的上升气流中待了将近五个小时。
在她们身下,海滩上又挤满了热切地想要为来访飞行者服务的小孩。尽管他们人数众多,仍然忙个不停。这天的来访者络绎不绝,而最壮观的时候——赛蕾拉用充满惊奇和敬畏的眼看到——是当大肖坦岛的飞行者列队前来,近四十个强壮的飞行者在天空排列成整齐的队形,他们红色的制服和银色的飞翼华丽得足以跟阳光分庭抗礼。
在竞赛开始之前,玛丽斯知道,实际上所有的西方岛域的飞行者都会来到这里。东方人的出场也相当壮观,虽然不像西方人这么一致。而遥远的南方群岛规模较小,会安静很多。还有一小部分是从外岛来的,荒芜的阿特利亚岛,火山般的恩伯岛,还有其他遥远的地方。
时至午后,玛丽斯和赛蕾拉坐在飞行者之家外,手里拿着加了香料的热牛奶,这时瓦尔出现了。
他给了玛丽斯一个招牌式的、带着嘲弄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坐在赛蕾拉旁边。“我相信你已经享受到了飞行者们的热情。”他断然说道。
“他们很好。”赛蕾拉说,脸红了,“你今晚要来么?这里将举行一场宴会,加斯打算烤一整只海猫,他的妹妹还会提供大桶大桶的麦酒。”
“不。”瓦尔说,“在我住的地方已经有足够的食物和麦酒了,而且它更适合我。”他瞥了玛丽斯一眼。“毫无疑问,更适合我们大家。”
玛丽斯拒绝回应这种挑衅。“你住在哪的?”
“海滨路边大约两英里的小旅馆,那种你不屑一顾的小地方。那里恐怕没怎么接待过飞行者,只有矿工,岛上警卫还有一些不愿提及自己职业的人。我怀疑他们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得体地款待一名飞行者。”
玛丽斯烦躁地皱眉。“你能不能消停一点?”
“怎么消停?”他微笑。
在那一刻玛丽斯感到前所未有的想要抹去这种微笑的冲动,想要证明他是错的。“你根本不了解飞行者,”她说,“你有什么权力如此憎恨他们?他们也是人,跟你没什么不同,哦不,这不对,他们确实跟你不一样,更热情,更慷慨。”
“飞行者的热情和慷慨都是虚伪的。”瓦尔说,“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只有飞行者才被欢迎参加飞行者聚会。”
“他们也欢迎我。”赛蕾拉说。
瓦尔谨慎地打量了她很久,然后他耸肩,那种讽刺的笑容又回到他唇角。
“好吧,你说服我了。”他说,“今晚我会来参加聚会,如果他们肯让一个岛民走进那扇门的话。”
“你可以作为我邀请的客人来。”玛丽斯说,“如果你否定自己是个飞行者的话,另外,把你该死的敌对情绪收起来,就几个小时,给他们一个机会。”
“求你了。”赛蕾拉说,她握着他的手,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噢,好吧,我会给机会让他们表现出热情和慷慨。”瓦尔说,“不过我可没求他们这么对待我,我可不会帮他们擦亮飞翼,或者在他们的赞美声中唱歌。”他突然站起身,“现在,我想要做点飞行训练,你能给我一副飞翼用用么?”
玛丽斯点头,把她们居住的小屋指给他,飞翼就挂在那里。在他走后,她转向赛蕾拉。“你非常关心他,不是么?”她轻柔地说。
赛蕾拉垂下目光,脸红了。“我知道他有时候很冷酷,玛丽斯,不过他并不总是这样。”
“也许如此。”玛丽斯承认,“他并没有让我更了解他,只因为……不过你得注意点,赛蕾拉。瓦尔遭受过很多伤害,而有些人就喜欢这样,当他们被伤害的时候,他们就会伤害别人,甚至那些关心他们的人。”
“我明白。”赛蕾拉说,“玛丽斯,你不会认为他们会伤害他吧,今晚,他们会么?飞行者们?”
“我只知道他想他们这样做。”玛丽斯说,“这样你就能明白他对他们的看法是对的——对我们的看法。可是我希望我们能证明他错了。”
赛蕾拉什么也没说,玛丽斯喝完牛奶,起身。“来,”她说,“还有点时间做更多的练习,让我们穿上飞翼吧。”
还不到傍晚,飞行者之间已经传遍单翼瓦尔在斯坤尼岛上,并且打算参加竞赛的消息了。消息怎么传出去的玛丽斯并不清楚,或许多雷尔说了什么,或许瓦尔已经被认出来了,又或许是从那些知道瓦尔从天空之家离开的东方飞行者口里传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消息已经传开了,玛丽斯和赛蕾拉在走回住处的路上曾听见两声充满鄙夷的“单翼”,在她们的门外,一位玛丽斯在鹰巢岛认识的年轻飞行者叫住了她,并追问她这个传闻是否属实。当玛丽斯承认这是真的以后,年轻的女人吹着口哨并摇着头。
当玛丽斯和赛蕾拉漫步来到飞行者小屋的时候,天还并不太晚。不过主居室里已经出现了不少飞行者,成群地喝酒和谈天。加斯许诺的海猫正一分为二地躺在烤架上,不过看上去似乎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烤熟。
加斯的妹妹莱依莎,是个结实的,脸平板女人,靠墙的地方放着三个大木桶,莱依莎从其中一个里给玛丽斯倒了一大杯麦酒。“味道真好。”玛丽斯尝了一口后赞道,“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平时都喝葡萄酒和可瓦斯酒的。”
莱依莎大笑。“应该不错,加斯可以保证。他有次跟随一支商船队的时候可没少喝麦酒。”
“加斯在哪呢?”赛蕾拉问道,“我以为他会在这里。”
“他一会儿就来,”莱依莎说,“他可能不太舒服,所以打发我先过来。不过我想他这样说只是为了逃避搬酒桶的责任,实际上。”
“感觉不太好?”玛丽斯说,“莱依莎,他的身体还好么?他最近经常生病,是么?”
莱依莎愉快的笑容褪去。“他告诉你了,玛丽斯?我不太确定,大概是最近半年的事情,主要是他的关节,越来越糟,有的时候肿得非常厉害,甚至没肿的时候他也觉得很痛。”她倾身靠了过来,“我为他担心,真的。多雷尔也是,他去治疗师那里看过了,这里的,风暴镇的都看过。可是没人能帮他太多。而且和以前相比,现在他喝太多酒了。”
玛丽斯大吃一惊。“我知道多雷尔为他发愁,不过我以为只是因为他喝酒。”她犹豫着,“莱依莎,加斯告诉过岛长自己的状况么?”
莱依莎摇头。“没有,他……”她中止了说话,为一名粗壮的东方人倒酒,等他走远了才继续道,“他很害怕,玛丽斯。”
“为什么他会害怕?”赛蕾拉轻声问道,从玛丽斯看向莱依莎,又看回来。她站在玛丽斯的手肘边,安静地听着。
“如果一个飞行者生病了,”玛丽斯说,“岛长可以召集其他飞行者,如果他们都同意,他能收走病人的飞翼,以避免它在海上丢失。”她看者莱依莎。“你是说,加斯现在还跟以前一样执行飞行任务?”她说,语调中充满了关切,“岛长可不会省着用他的。”
“是的。”莱依莎说,咬着嘴唇。“我很担心他,玛丽斯。他的关节痛总是突然而来,要知道,如果在他飞行的时候突然发作的话……我叫他去告诉岛长,可是他根本不听,他的飞翼就是他的一切,你知道的,你们飞行者都这样。”
“我去跟他谈谈。”玛丽斯坚定地说。
“多雷尔跟他谈了无数次了。”莱依莎说,“根本没用,你知道加斯有多么顽固。”
“他应该放下他的飞翼。”赛蕾拉突然插话道。
莱依莎看了她一眼。“孩子,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加斯昨天遇见的木翼学员,是么?玛丽斯的朋友?”
赛蕾拉点头。
“啊,加斯提到你了。”莱依莎说,“如果你是个飞行者的话,你就更能理解这一切了。我和你,我们只是在他们的世界外看着,我们不可能体会飞行者对自己飞翼的感觉。起码加斯这样告诉我。”
“我会成为一名飞行者的。”赛蕾拉坚持道。
“你当然会的,孩子。”莱依莎说,“可是现在你不是,所以你能如此轻易地说放下飞翼的话。”
但是,赛蕾拉看上去也固执起来了,她顽固地站着,开口:“我不是孩子,而且我非常明白。”她似乎想说更多,可是正在这时候,她和玛丽斯都看向同一个方向。
瓦尔进来了。
“抱歉失陪下。”玛丽斯说,握着莱依莎的手臂安慰道,“我们一会儿再谈。”她急急忙忙跑到瓦尔站的地方,他深邃的眼睛扫过屋内,一只手按在自己装饰华丽的刀柄上,那姿态一半是紧张,另一半是挑战。
“只不过是次小型聚会。”当玛丽斯和赛蕾拉走过来的时候,他含糊地说。
“现在还早。”玛丽斯回答,“耐心等会儿。来,我们去喝两杯,吃点东西。”她对靠墙的地方做了个手势,那里的桌上奢侈地摆满了满是香料的海鸟蛋,水果,乳酪,面包,各式各样的贝壳鱼,甜肉,还有酥皮点心。“海猫肉是今天的主菜,不过我们恐怕还得等好几个小时。”她推断。
瓦尔打量了烤架上的海猫还有桌上的各式吃食。“我再一次地领略到飞行者们吃得是多么简单。”他说,不过他仍然跟着玛丽斯穿过屋子,在桌边吃了两个加了香料的海鸟蛋,一块乳酪,并在暂停吃食的时候为自己倒了一高脚杯的红酒。
在他们周围,宴会仍在继续,瓦尔并没有吸引太多人的注意。不过玛丽斯不清楚这是因为其他人接受了他,还是仅仅因为他们没认出他是谁。
他们三人安静地站在一边,瓦尔啜饮着红酒,咬着乳酪,赛蕾拉小声跟他聊天,玛丽斯大口喝着麦酒,每次开门的时候都忧虑地投以一瞥。门外,天色逐渐黯淡,小屋突然一下热闹起来。一打玛丽斯只是模糊认识的肖坦岛人凑在一块儿,仍然穿着他们标志性的红色制服,旁边跟着半打她不认识的东方人。其中的一个爬上莱依莎的麦酒桶,同伴递给他一把吉他,他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低柔嗓音唱着飞行者的歌谣。下面的人都围拢过来,听他弹唱,不时大喊出想听的曲目。
玛丽斯仍然在每次开门的时候关注进来的人,朝瓦尔和赛蕾拉靠得更近,试图排除歌声的干扰,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突然间,音乐停止了。
一曲未完,突然歌手和吉他都沉默下来,沉默在房间中流动,人们的谈话中止,所有人的眼睛好奇地追随着坐在酒桶上的歌手。在这短短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屋里的每个人都望着他。
而他的视线,穿过人群,望着瓦尔。
瓦尔转身,朝他的方向举杯。“问候你,洛伦。”他叫道,还是那令人着恼的平板声调,“我为你美妙的歌声祝酒。”他一口饮尽葡萄酒,将杯子放在一边。
有人把瓦尔的话当作一次隐蔽的挑衅,偷笑着准备看戏,其他的人则当真了,举起他们的酒杯。歌手只是坐在那里,盯着瓦尔,脸色沉了下来。很多人迷惑地看着他,等他重新开始演唱。
“来首阿伦与洁妮之歌。”有人叫着。
吉他手摇头。“不,”他说,“我想我们该来点更合适的。”他轻拨几下琴弦,开始演唱一首玛丽斯不熟悉的歌。
瓦尔转头看她。“你没发现么?”他说。
“这首歌在东方很流行,他们叫它艾瑞与单翼之歌。”他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葡萄酒,冲着歌手再一次举杯,继续他嘲弄人的祝酒。
心内一沉,玛丽斯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听过这首歌,很多年前,更糟糕的是她曾经喜欢过。这是一个具有煽动性和戏剧性的故事,主旋律是背叛和复仇,单翼作为反面人物,而飞行者被歌颂成英雄。
赛蕾拉愤怒地咬着唇,几乎无法控制她的眼泪。她冲动地想要冲上前去,不过瓦尔拉住她手臂,摇头。玛丽斯只能无助地站着,听着这些残酷的言辞,这跟她自己的歌完全不一样,那首科尔为她写的玛丽斯之歌。她真希望科尔也在这里,立刻创作一首歌来应答。歌手们有种奇特的号召力,哪怕是个像屋子里东方人那样的门外汉。
当他唱完以后,每个人都明白了。
歌手把吉他扔给朋友,从木桶上跳下来。“我要去海滩上唱歌,如果有人愿意去听的话。”他说,拿上他的乐器,走出门外,跟他一起来的东方人还有很多飞行者都跟着他。突然间,飞行者之家里空了一半。
“洛伦是我的邻居,”瓦尔说,“在北艾伦岛,我们仅有一水之隔,我都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肖坦人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其中的一两个时不时向瓦尔、玛丽斯和赛蕾拉投来目光。然后,他们一起离开。
“你还没把我介绍给你的飞行者朋友呢,”瓦尔对赛蕾拉说,“来。”他拉着她的手,强行带她走到一群四个男人组成的小圈子面前。玛丽斯除了跟来没有其他办法。“我是南艾伦岛的瓦尔,”他大声说,“这是赛蕾拉,今天真是个飞行的好天气,不是么?”
其中一人冲他皱眉,是个大个子,黑皮肤的男人,有着宽大的下颌。“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单翼。”他低沉地说,“不过除此以外你就是个屁,我认识艾瑞,虽然了解得不多。你该不会指望我能跟你进行一次礼貌的交谈吧?”
“这是飞行者的居所,飞行者的聚会,”他的一个同伴尖锐地说,“你们俩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他们是我的客人,”玛丽斯猛然道,“或者,你是在质疑我待在这里的权利?”
“不,我只是质疑你挑选客人的品味。”他拍了拍大个子的肩,“过来吧,我突然非常想去听歌。”
瓦尔试了另一群人,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拿着麦酒杯。不过瓦尔还没靠近他们,他们就放下杯子——杯子里还有大半的酒,匆匆走出门外。
现在只有一群人还在屋里,六个飞行者,玛丽斯模糊地认得他们是从西方远岛来的,还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外岛年轻人。他们同样突然离开,不过在门口,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停步,对着瓦尔说:“也许你不记得了,不过我是你夺走艾瑞飞翼那届竞赛的裁判之一。”他说,“我们裁判得非常公平,可是仍然有人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判决,也许你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也许你不知道,这没什么不同。如果他们连原谅我都如此勉强,他们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同情你,不过你没有任何希望。我的孩子,你根本不该回来,他们不会再让你成为飞行者。”
不管发生什么,瓦尔都一直保持他的冷静,可是突然间,他的脸因为狂怒而扭曲。“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说,“我从没想过要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另外,我不是你的孩子!滚出去,老头子,否则今年我会夺走你的飞翼。”
灰发的飞行者摇头,他的同伴用手肘撞了撞他。“我们走吧,卡登,别在这小子身上浪费同情心。”
他们都走了,只有莱依莎留在屋里陪着玛丽斯、瓦尔和赛蕾拉。她忙着收拾自己的麦酒杯,把它们收在一起去清洗,没有看向他们。
“热情和慷慨。”瓦尔说。
“他们并非都是……”玛丽斯开口,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出话说下去。赛蕾拉看上去随时都能哭出来。
门突然被推开,加斯站在门外,皱眉,看上去又困惑又愤怒。“发生什么事了?他说,“我在家里耽搁了会儿,正赶过来主持我的宴会,可是所有人都往海滩上走。玛丽斯?莱依莎?”他砰地甩上门,在屋里走来走去,“如果是有人在这里打架,那么我要扭断那个惹是生非的白痴的脖子!飞行者怎么能像岛民那样闹事?”
瓦尔径直面对他。“我是造成你宴会上没人的直接原因。”他说。
“我认识你么?”加斯问道。
“瓦尔,南艾伦岛。”他等着。
“他没有做任何事情。”玛丽斯突然说,“相信我,加斯,他是我的客人。”
加斯看上去非常困惑,“那么,怎么会……”
“我一向被人称为单翼。”
理解的表情出现在加斯的脸上,玛丽斯明白了在风暴镇码头遇见瓦尔的时候,自己脸上是什么模样,并且厌恶地认识到这对瓦尔来说是什么样的感受。
不管加斯有什么感觉,他都力图控制自己。“我很想自己能跟你说声欢迎,”他说,“可是那是个谎言。艾瑞是个甜美、可爱的女人,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同样认识她弟弟,我们都认识。”他叹气,看着玛丽斯。“他是你的客人,你说的?那你要我怎么做?”
“艾瑞也是我的朋友。”玛丽斯说,“加斯,我并没有要求你忘掉她,可是瓦尔不是杀她的凶手,他只是拿走了她的飞翼,不是生命。”
“这有什么区别?”加斯半心半意地抱怨着,他的目光回到瓦尔身上。“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小男孩,而且我们都没想到艾瑞会为此自杀。我犯了自己那一份错误,虽然没有你的大,不过我想……”
“我没有犯错。”瓦尔打断他。
加斯眯着眼。“你的挑战就是一个错误。”他说,“艾瑞自杀了。”
“如果时光倒流,我仍然会挑战她。”瓦尔说,“她不适合飞行,她的死是她自己的错,不是我的。”
加斯总是温柔又和蔼,哪怕他罕见的生气,大多都是虚张声势和吓唬人的。玛丽斯从未见他的脸变得像现在这样冷酷和尖锐。“出去,单翼。”他的语音低沉,“从这间居所出去,不要再进来。不管你穿没穿飞翼。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也不会再回来。”瓦尔平静地说,“虽然如此,我仍然感谢你的热情和慷慨。”他笑着转头向门外走去。赛蕾拉跟着他。
“赛蕾拉!”加斯说,“我不是……你可以留下,女孩,我从来没有……”
赛蕾拉倏地转身:“瓦尔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恨你们,所有人!”
她跟着瓦尔一起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当晚,赛蕾拉没有回到她们暂住的地方,不过第二天清晨,她和瓦尔一起出现,俩人都准备好练习飞行。玛丽斯把飞翼递给他们,陪同他们一起沿着陡峭曲折的石阶走上飞行崖。“竞赛。”她告诉他们,“在海岸线上飞,借用海风,保持低空飞行。环绕整岛。”
还没等到他们飞远,玛丽斯开始穿自己的飞翼。完成这次飞行练习恐怕需要好几个小时,她感激这段时间。玛丽斯感到疲惫和暴躁,没有心情跟哪怕最好的朋友待在一起,而瓦尔从来不算是她的朋友。她纵身一跃,让自己去拥抱风,斜冲向大海的方向。
灰白而安静的清晨,风在她身后恒定地吹着,她驾驭着风,让风把自己吹向更高更远的地方,无论任何方向,那对她而言没有差别。她想要的仅仅是飞翔的感觉,去触摸风的感觉,去遗忘所有的烦恼,所有在这冰凉干净的空气下方的烦恼。
能看清的东西越来越少:靠近斯坤尼岛的海鸥、食腐鸢和一两只夜鹰,这里那里的渔船,远处只有一片汪洋大海,四周都是大海,蓝绿色的海面荡起长长的波纹,在阳光照耀下灿烂着。她看到一群海猫,优雅的银色身形,淘气地在海浪中跳跃,它们有力的脚蹼能够让身体跃出水面二十英尺。一个小时后,她偶然看到一只风幽灵,一种罕见的奇怪鸟类,有着半透明的翅膀,又轻又薄,像是商船的船帆。玛丽斯从来没见过这种动物,虽然她曾听其他飞行者说起过。它们喜欢飞在人们很少达到的高空,几乎从不进入陆地的视线范围。这只一定是在低飞,它在空气中滑行,宽大的翅膀看起来根本没动过,很快,她就失去了它的踪影。
一种深深的宁静感充满了她,她感到陆地上的所有紧张、不安和愤怒都离她远去。这就是飞行的意义,她想,其他的,作为飞行者的职责,为人们传递信息,为她带来尊重、让她生活得更优渥,为她营造生活中的交际网,交友或树敌,还有那些规则、法律或传说,所谓的责任、无限的自由等等,这些都是次要的。对她而言,真正的满足其实是简单的飞行的感觉。
赛蕾拉应该也有同感,她想着。也许这就是自己总是尽力帮助这个南方女孩的原因,当她飞行的时候,她的两颊通红,双眼发光,并且带着愉快的微笑。而瓦尔从来没有这种表现,玛丽斯突然意识到,这个想法让她感到黯然。哪怕瓦尔理应赢得属于自己的飞翼,可他失去了太多,他对自己的飞行技巧有着强烈的自豪感,当他飞行结束的时候,脸上总是散发着得意的光彩,但是他并不能寻找到在空中的快乐。哪怕他赢得飞翼,他都会否定作一个真正飞行者的平和与喜悦。而这种否定,在玛丽斯看来,是瓦尔这一生最残酷的事实。
当她看到太阳的时候,已经几近正午,玛丽斯最终倾斜、转向,在一个优雅的长弧线以后,她开始向回斯坤尼岛的方向飞去。
下午,玛丽斯独自一人待在旅居小屋里,突然,一阵不礼貌的重重敲门声扰乱了她的独处。
来访者是个陌生人,一个矮个子,脸色傲慢,双颊凹陷的男人,灰色的头发披散下来,在后脑勺系成一束。他的发型和毛皮整齐的衣着告诉玛丽斯他来自东方。他的一只手指戴着铁指环,另一只戴着银指环,昭示着他很富有。
“我的名字是亚瑞克,”他说,“我为南艾伦岛提供飞行服务,已经三十年了。”
玛丽斯打开门请他进屋,招待他坐在椅子上,她自己坐在床边。“你是瓦尔母岛上的飞行者。”
他的脸抽紧了下。“事实上,我来正是为了跟你谈单翼瓦尔的事情。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在谈论他……”
“我们?”
“我们飞行者。”
“哪些飞行者?”他那自以为是的腔调激起了她敌对的情绪,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人的放肆和他自以为是的口吻。
“这不重要。”亚瑞克说,“我被派来跟你谈话,是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你内心深处仍然是个飞行者,虽然你没有飞行者血统。如果你知道瓦尔是哪种人以后,你绝不会去帮助他。”
“我知道他。”玛丽斯说,“我不喜欢他,我也不会忘记艾瑞的死,不过,他仍然应该得到自己的机会。”
“他已经得到超过自己应得的机会了,”亚瑞克不满地说,“你知道他的血统么?你知道他是从哪冒出来的?他的双亲品行不端、肮脏、愚昧。来自洛曼伦岛,不是南艾伦,你知道洛曼伦么?”
玛丽斯点头,记起了三年前自己曾经飞过一次洛曼伦岛。一个满是山脉的巨大岛屿,土地贫瘠但是矿藏丰富。战争是那里的地方病,当地的岛民大部分都在矿山中工作。“他的双亲是矿工?”她猜测。
亚瑞克摇头。“岛上警卫。”他说,“专业的杀手,他的父亲是个带刀斗士,母亲是个弹弓手。”
“很多岛屿都有自己的岛上警卫力量。”玛丽斯不快地说。
亚瑞克似乎很喜欢自己的说辞。“在洛曼伦岛上,他们受到的杀手训练比其他岛屿多,”他说,“多得不计其数,实际上。他的母亲在一次交战中被砍掉了用弹弓的手,连手腕一起,砍得干干净净。不久后,停战协议发布了,可是瓦尔那一家子根本不管什么停战协议,他的父亲杀了人,然后一家三口偷了只小渔船,逃离洛曼伦岛,这就是他们来南艾伦岛的原因。他母亲是个废物,一只手残废,不过他父亲倒是重新加入了岛上警卫队,不过时间不长。有天晚上,他喝太多了,不小心跟同伴吹嘘了自己的身份,这话传到岛长耳朵里,又传到洛曼伦岛上。他被绞死了,罪名是小偷和杀人犯。”
玛丽斯沉默地坐着,惊呆了。
“我知道得很清楚。”亚瑞克继续说,“因为我恩赐给那个可怜的寡妇同情,我让她到我家当管家和厨师,仁慈地不计较她是个多么粗鄙的女人,而且她只有一只手,干活很慢。我给了他们生活的地方,足够的食物,还让瓦尔和我自己的儿子一起长大。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他本应像尊重父亲一样尊重我,我是他最好的榜样,我给了他所欠缺的纪律和惩罚,不过看来这一切都浪费了——他的血统太糟。我的仁慈和善良在他俩身上简直就是浪费,而你对他做的一切也是浪费。他的母亲是个懒惰成性的女人,总是发牢骚,抱怨自己身体不好,从来没有按时完成过工作,还总想得到按时完工的报酬。瓦尔曾经假扮自己是个带刀斗士,到处杀人,甚至还想要引诱我的儿子加入到他那该死的游戏中,幸好我及时阻止了他。他真是一个可怕的罪恶源头。他们俩都改不了小偷小摸的习惯,你知道的,我说的是他和他的母亲。我家里总是会丢东西,我不得不把自己的铁币锁好,钥匙带在身上。有一次我甚至抓住他在碰我的飞翼!大半夜的,他以为我睡着了。”
“给了他机会去公平地赢得飞翼,而他又做了什么?他对可怜的艾瑞犯了罪,并且手段高得足够杀了她!瓦尔是个没有人性,没有道德的家伙,当他年纪还小的时候,我没有把这些东西揍到他身体里,而现在……”
玛丽斯站起身,突然想到了瓦尔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你打过他?”
“嗯?”亚瑞克惊讶地仰头看她,“我当然打过他,只有打他才能让他长点记性。当他还小的时候,我用一根黑木手杖打,当他长大了,我用鞭子抽他。我对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
“跟你儿子一样?那其他事情他也跟你儿子一样么?瓦尔和他的母亲跟你们同桌吃饭?”
亚瑞克站起身来,他狭长的脸因为害怕而扭曲。即使是站着,他也是个小个子,不得不抬头看玛丽斯。“当然不可能,”他猛然道,“他们是群什么人?被帮助的,被雇佣的岛民,奴隶怎么能跟主子同桌吃饭?我给了他们生活的机会——你凭什么暗示我让他们挨饿?”
“你只给了他们残汤剩羹,”玛丽斯极度愤怒地说,“残汤剩羹和废物渣滓,你不会吃的垃圾!”
“当你还是个岛民小鬼,为自己的晚餐翻着垃圾堆的时候,我就是个有钱的飞行者了,你没资格告诉我怎么喂饱我家里养的东西。”
玛丽斯逼近他,阴森道:“你让他和你的儿子一起长大,是么?当你训练你儿子飞行的时候,你说了什么,而当瓦尔想要试飞一下你的飞翼时,你又说了什么?”
亚瑞克嗤之以鼻地冷笑。“我用鞭子把这念头从他脑子里抽了出去,”他说,“这是在你和你那该死的学院诞生之前,而你呢?你重新把这该死的念头又放进岛民肮脏的脑子里了。”
她猛地推倒他。
玛丽斯从来没有在愤怒的时候对任何人动过手,不过现在,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双手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似乎要将他置于死地,亚瑞克惊愕地踉跄后退,冷笑声在他的喉咙里哽住了。玛丽斯又推了他一次,将他用力推翻在地,她站在他面前,盯着他惊愕、不敢置信的眼睛。“站起来。”她说,“站起来,滚出去。你这个卑劣污秽的小男人,如果我有权力的话,我会撕下你背后的飞翼。你玷污了天空。”
亚瑞克站起身,踉跄地冲向大门,站在门外,他才重新找回了胆量。“血统说明一切!”他叫着,目光穿过门口盯着玛丽斯。“我就知道,我就告诉过他们,岛民就是岛民,你那该死的学院迟早有一天会关闭。我们早就该收回你的飞翼,不过我们很快就会!你等着瞧!”
玛丽斯全身颤抖,她猛地甩上门。
突然间,一个恐怖的怀疑涌上心头,她不假思索地再次拉开门,跑出去追他。亚瑞克看到她出来,吓得赶紧跑开,不过很快,玛丽斯追上了他,并将他击倒在地。几个惊讶的飞行者看到这一切,不过没人站出来帮忙。
亚瑞克在她面前畏缩着,“你疯了!”他突然吼道,“离我远点!”
“瓦尔的父亲在哪里被处决的?”玛丽斯质问道。
亚瑞克双脚颤抖,几乎无法站起来。
“在洛曼伦岛,还是南艾伦?”
“在艾伦岛,那是当然的。将他航运回去是没有意义的。”他说,移动脚步想要离开她。“我们的绳子一样够结实。”
“可是他的罪行是在洛曼伦岛犯的,所以洛曼伦岛上的岛长必须下令处决他。”玛丽斯说,“这个命令怎么传到你的岛长那里?是你飞去传达的,是不是?来回的消息都是你送达的!”
亚瑞克盯着她,突然间,他猛地开跑,玛丽斯这一次没有再追他。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承认了她猜想的一切。
是夜,凛冽的海风带来了冰冷的气息,不过玛丽斯走得很慢,并不急于离开孤独的海滨路与瓦尔见面。她想要跟瓦尔谈一谈——她觉得必须跟他谈——可是她并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能够理解他,对他的同情让她困扰。
她对亚瑞克非常愤怒,并且在情绪的控制下,向他发泄。而现在,她冷静下来想到,这是毫无道理的。她没有权力这样做,哪怕瓦尔也没有。飞行者无需对自己传递的消息负责——这是风港居民的共识,以及许多传说的素材。玛丽斯自己从未传递过直接导致某人死亡的口信,但是她曾经传递过一个消息,让一个被指控偷窃的女人遭到监禁——而那个女人是否会像怨恨判决她的岛长那样怨恨玛丽斯呢?
玛丽斯将双手插在口袋里,佝偻着肩膀,以对抗凛冽的寒风,皱着眉,似乎想把脑海中的问题全扔出去。亚瑞克是个令人讨厌的人,或许他也曾经因为对杀人犯的严酷报复而感到高兴,并且毫无疑问地从中获益。瓦尔和他的妈妈对他而言是廉价劳动力,无论他多么义正言辞地谈到他伪善的慷慨。
在她走近瓦尔居住的旅馆时,玛丽斯还在跟自己争论。亚瑞克是个飞行者,一个飞行者是不能拒绝传递消息的,不管那消息有多么不受欢迎或者不公平。她不能对这个男人的厌恶所影响,因为他导致了瓦尔父亲的死亡(不管他是否应该被判死刑)而迁怒于他。而这也是瓦尔——如果他不打算仅仅是做个单翼的话,同样应该明白的事情。
这间旅馆又脏又乱,里面充满了黑暗、冰冷和发霉的味道。壁炉里的火太小,不足以让整个大厅暖和起来,桌上的沙烛冒着浓烟,瓦尔正在和三个黑头发的大个女人扔骰子,她们穿着岛上警卫的灰绿色制服。当玛丽斯叫他的时候,他走了出来,拿着一杯葡萄酒。
当她说话的时候,他只是照看着手中的酒杯,面色冷淡,一言不发。当她说完以后,他的笑容很快就淡去,“这就是热情与慷慨啊。”他说,“亚瑞克总是不缺这些的。”此后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沉默显得冗长而令人尴尬。“你就想说这些么?”玛丽斯最终开口问道。
瓦尔的脸色微变,唇角的线条抽紧,眼睛眯缝着,他看起来更加冷硬了。“那你希望我会说什么,飞行者?你希望我拥抱你,求你,为你对我的理解而唱首赞美歌?是么?”
玛丽斯被他语调中的愠怒吓了一大跳。“我——我不知道我希望听到什么,”她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可以理解你的经历,并且我现在站在你这一边的。”
“我不用你站在我这边,”瓦尔说,“我不需要你,或者你的同情,而且如果你认为我会因你刺探我的过去而感激,那么你错了。我和亚瑞克之间发生了什么,那是我们的事情,跟你无关,而我们不需要你来评判。”他喝完葡萄酒,把杯子放在一边,打了个响指,酒吧主人穿过房间,把一瓶酒放在他们之间的桌上。
“你想要向亚瑞克报仇,这没错。”玛丽斯固执地说,“而你却已经把它变成了向所有飞行者报复的意愿,你应该向亚瑞克挑战,而不是艾瑞。”
瓦尔为自己再倒了一杯酒,品尝了下。“这倒是个梦幻主义的提议,不过有几个问题。”他冷静地说,“第一,飞行者之家推荐我参加竞赛的那一年,亚瑞克已经不是个飞行者了。他的儿子业已成年,他退休了。而两年之后,他儿子得了南方热病去世,亚瑞克才重新穿上飞翼。”
“我明白了。”玛丽斯说,“而你不想挑战他儿子,因为你们是朋友。”
瓦尔的大笑极为冷酷。“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小子是个粗野无礼毫无教养的恶霸,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当他们把他扔到海里的时候,我没掉一滴眼泪。噢,是,我们曾经一起玩过,当时他还太年轻,没有领会到自己有多么高傲。我们还经常一起挨打,不过那没有让我们有啥亲近感。”他靠近过来,“我之所以没有挑战他,是因为他飞得很好,我没兴趣去复仇,不管你怎么想,我只对飞翼有兴趣,还有随它们而来的一切。你的艾瑞是我见过的最弱的飞行者,我知道我能夺走她的飞翼,如果挑战亚瑞克或者他儿子,我可能会输。就这么简单。”
他继续品尝着葡萄酒,玛丽斯沮丧地看着他。她走来这里希望能够完成的事情仍然没有完成,她突然意识到这不会发生,她为此而感到难过,她居然愚蠢地想着或许情况能有所不同。单翼瓦尔就是单翼瓦尔,不会因为玛丽斯了解了他残酷的过往而有所改变。他尊重她,总是站在冷漠的距离以外,而她明白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永远不会。不管发生什么。
而她继续尝试着。“不要用亚瑞克来否决所有的飞行者。”她听到自己的用词,惊讶于自己没有用“我们”,为什么她讲着飞行者就像自己不属于其中一位那样?“亚瑞克不是个真正的飞行者,瓦尔。”
“亚瑞克和我彼此都非常了解,”瓦尔说,“我非常明白他是个什么人,谢谢你。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残忍,不管是飞行者还是岛民,并且愚蠢,还多么容易被激怒。不过这并不代表我对其他飞行者的看法就错了,他的态度在你的朋友中太普遍了,不管你是否愿意承认。亚瑞克只是不够谨慎,把这些观点讲出来而已,并且他的口才可不够好。”
玛丽斯起身。“看来我们对彼此都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希望你和赛蕾拉能够在明天早上来训练。”她说完立刻转身走开。
森娜和木翼学院的其他学员在竞赛开始前一天到达,比预计到达时间早了几个小时。在最近的港口靠岸,在海滨路上步行跋涉了十二里。
玛丽斯在空中飞行,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一阵了,当她找到他们,森娜立刻要回了学院的飞翼,让谢尔和利亚赶紧用它练习。“我们必须利用每一个小时,每一次好天气,”她说,“我们被困在船上太久了。”
她的学生走了,森娜示意玛丽斯坐下来,敏锐地看着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指的什么?”
森娜不耐烦地摇头。“我一来就注意到了。”她说,“在往年,飞行者们虽然对我们冷淡,但是他们总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貌和一副恩赐的嘴脸。而今年,空气中的敌对味道太难闻了。是不是因为瓦尔?”
简短地,玛丽斯告诉老妇人发生了什么。
森娜皱眉。“这样啊,真是不幸,不过我们会挺过去的。逆境会让他们得到锻炼,他们需要这些。”
“他们需要么?这可不是那种你能从狂风,恶劣的气候和坚硬的着陆地里能学到的坚韧。这是另一种东西,你想让他们的心和身体一样坚固么?”
森娜用手握住她肩膀。“也许他们必须这样。你的话听起来很痛苦,玛丽斯。而我能理解你的失望,我曾经也是一名飞行者,我更愿意把我的老朋友们想得更善良一些。我们会挺过来的,飞行者和木翼学院都会。”
当晚,飞行者们在居所里享受了一次非同寻常的狂热聚会,非常喧闹,连居住在小村里的玛丽斯和其他木翼学员都能听到。不过森娜不会让她的小鸟们参加,今晚他们需要的是休息,她说,在最后一次有人来她的小屋邀请的时候。
她开始讲述规则。一次竞赛需要持续三天,不过最严肃的部分,正式挑战,将仅限于早上进行。
“明天你们要挑选你们的对手并点名,然后比赛。”森娜说,“裁判们会根据你们的速度和耐力为你们打分。后天他们要看你们飞行的优雅,第三天是精确性:你会飞过木门,来显示你的控制技巧。”
下午和晚上由一些不重要的部分组成,游戏、个人挑战、唱歌比赛、喝酒回合等组成。“把这些节目留给那些没有参加正式竞赛的飞行者们去表演,”森娜警告道,“我想你们不会这么蠢,这些活动只会让你们疲惫,并且浪费体力,如果喜欢,可以去看,不过不要参加。”
她结束了规则讲解,森娜用了一段时间来回答问题,直到有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被提出。这是克尔问的,克尔在三天的海上旅行中减了不少重量,身材看起来令人惊讶地均匀。“森娜,”他说,“我们怎么去选择要挑战的人啊?”
森娜看向玛丽斯。“我们此前也有这个麻烦,”她说,“飞行者家庭的小孩对彼此太了解了,当他们成年准备挑战的时候。而我们没有听到过飞行者的小道消息,对他们谁比较强大谁比较弱小都一无所知。而我自己知道的都是十年前的消息,超时了。你能给点建议么,玛丽斯?”
玛丽斯点头。“好吧,显然,你们必须找出那些你自己有把握击败的人。我得说你们最好挑战那些从东方或者西方来的人,从遥远地方来的飞行者通常是他们区域最好的。当竞赛在南方举行的时候,瘦弱一点的南方飞行者会在场。不过只有最厉害的西方人能够做这种长途飞行。”
“同理,你们最好回避大肖坦的飞行者们。他们的组织几乎像一支军队,每天都不停地操练。”
“去年我曾经挑战过一个大肖坦的女人,”戴门闷闷不乐地说,“她开始似乎表现得不好,不过当正式比赛开始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
“她可能是故意先表现得很笨拙,试图去吸引一些挑战者。”玛丽斯说,“我知道他们有人这样做过。”
“可是这还是有很多人可以选择。”克尔不满足地说,“我不知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我能打败的人的名字?”
瓦尔大笑。他站在门边,赛蕾拉靠他很近。“你不可能打败任何人,”他说,“除非森娜也参加了,你去挑战她还不错。”
“我会打败你的,单翼。”克尔挑衅地回应。
森娜制止了她,看着瓦尔。“安静,我不想再听到这些,瓦尔。”她又看向玛丽斯。“克尔说得对,你能告诉我们一些有弱点的飞行者的名字么?”
“你当然知道,玛丽斯,”瓦尔说,“比如艾瑞。”他仍然在笑。
此前,就在不久以前,这个建议会让恐惧填满玛丽斯的心。曾经她会认为这是一种最坏的泄密。而现在她并不这么确定了,那些糟糕的飞行者可能会毁灭他们自己和飞翼,而这在鹰巢岛的传闻里面,并不是什么秘密。
“我——我想,也许我可以提出一些名字,”她犹豫地说,“库赫岛的琼恩,算是一个,他的眼神表明了他的虚弱,而他的技能从来没给我留下过好印象。坡维特的巴丽也算一个,她跟去年相比至少增重了三十磅,这是一个确定的信号,飞行者的意志和身体都在走下坡路。”她提了大概半打人的名字,都是飞行者之间经常提到的,被认为笨拙或者粗心,或者两者都有之,年龄太大或者太小的。而后,冲动之下,她增加了一个名字。“昨天夜里我遇见一个东方人,叫亚瑞克,也是个可以挑战的。南艾伦岛的亚瑞克。”
瓦尔摇头。“亚瑞克是个小个子,但是他并不脆弱。”他平静地说,“他可以击败这里的所有人,也许,除了我以外。”
“哦?”戴门像以前一样被他暗示的诋毁所激怒。“我们倒要看看是不是,我相信玛丽斯的判断。”
他们又讲了几分钟,木翼学员们热切地讨论玛丽斯给出的名单。最后,森娜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叮嘱他们好好休息。
在她和玛丽斯共享的居所门口,赛蕾拉跟瓦尔道了晚安。“你去吧,”她告诉他,“今晚我留在这里。”
他看起来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是么?那好吧,照顾好你自己。”
当瓦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玛丽斯开口:“赛蕾拉?我很欢迎你,当然的,不过,为什么……”
赛蕾拉面对她,脸上出现严肃的表情。“你漏了加斯。”她说。
玛丽斯吃了一惊。她确实想到过加斯,这个很自然,他生病了,喝得太多,长得太胖。对他而言,丢掉飞翼才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她知道,他绝不会同意的,而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持续很久,她无法让自己在木翼学员面前讲出加斯的名字。“我不能这么做,”她说,“他是我的朋友。”
“我们不是你的朋友么?”
“你们当然也是。”
“不过显然没有加斯这么亲密。你更关心怎么么保护他,而不是我们是否能赢得飞翼。”
“也许我遗漏他是错误的。”玛丽斯承认。“可是我必须保护他,而那很不容易——赛蕾拉,你没有跟瓦尔说过加斯的事情吧,说过么?”她突然担心起来。
“你不用担心。”赛蕾拉说,她越过玛丽斯,冲进小屋,开始脱衣服。玛丽斯只能无助地看着她,懊悔着自己的问题。
“我希望你能理解。”当南方女孩钻进羊毛毯的时候,玛丽斯对她说。
“我理解,”赛蕾拉回应,“你是个飞行者。”她翻身过去,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竞赛第一天,清晨,明亮而寂静。
从玛丽斯暂住的小屋门外看出去,似乎斯坤尼岛上一半的人口都来观看竞赛了。到处都是人群,沿着海滩走来走去,为了更好的观看角度人们爬上崎岖的悬崖,成群结队或者独自一人坐在沙滩、草坪、石头上。海滩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跑来跑去,踢起的沙粒在他们身后飞扬,玩着冲浪,兴奋地大喊大叫。他们奔跑的时候平伸着双臂,模仿着飞行者。商人们随着人群流动:一个男人将自己扮成一支腊肠,还有穿着红酒瓶衣服的人,有个女人推着沉重的手推车卖肉馅饼。连海上都挤满了观众。玛丽斯可以看到超过一打的小船,载满了乘客,冒着随时可能被海浪掀翻一跟头的危险,而且她知道,在她视线不能及的地方,肯定还有更多。
只有天空,空无一人。
平时,急切的飞行者们早就涌入天空,银色盘旋着的飞翼是天空的一道靓丽风景线,他们抓紧每一分钟做最后的训练,或者简单地在风中热身。不过,今天不行。
今天的空气都是静止的。
死亡一般的平静让人恐惧,连天气都不寻常,甚至不可能,沿着海岸线,寒冷而清新的海风本来应该恒定地吹着,可现在到处都充满了让人窒息的沉重。连云都疲倦地在天上歇息。
飞行者们在海滩上踱步,飞翼挂在肩上,有时对天空投去不安的一瞥,等待着风的到来,彼此小心翼翼地低声讨论着这不寻常的平静。
岛民们急切地盼望竞赛开始,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情况有所不对。毕竟,这是一个美丽清爽的天气,飞行崖顶上已经设置好了裁判席位,裁判们也已就座。竞赛可没法等待天气。在这种怠惰的天气里比赛固然很不精彩,不过仍然可以考验出选手们的技能和耐力。
玛丽斯看到森娜领着木翼学员们穿过沙滩,走向通往飞行崖的阶梯,她急忙跟他们会合。
在裁判席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队。裁判席上坐着斯坤尼岛的岛长和四位飞行者裁判,分别来自东方、南方、西方和外岛。
岛长的宣告员是一位大块头的女人,胸脯像水桶一样鼓起,站在飞行崖边。当挑战者将自己点名的对手告知裁判的时候,她的双手圈成杯状,环在嘴边大声向所有在海滩上的人宣告这一名字,直到被点名的飞行者听到,出了人群向飞行崖走去为止。然后挑战者将跟他或者她的对手会合,下一个挑战者继续点名。大多数名字对玛丽斯而言都不陌生,她明白他们在进行家庭挑战,家长们测试自己的孩子,或者——另一种情况——飞行者家庭里年幼的孩子挑战自己年长的兄姐,以争取穿上家族飞翼的权利。不过就在木翼学员们快到裁判桌前的时候,一个大肖坦岛的黑发女孩,某位杰出飞行者的女儿,点名了坡维特岛的巴丽,玛丽斯听到克尔低声咒骂:他们可选的名单少了一个。
现在轮到他们了。
轮到木翼学员的时候,玛丽斯似乎觉得气氛比之前更凝重。岛长倒是很活跃,不过四个飞行者裁判看起来都很严肃,还带点紧张。东方人把玩桌上的木制望远镜,就像自己从来没见过那样专注,肌肉发达的外岛裁判一直紧锁着眉头,就连莎丽看起来都很担忧。
谢尔第一个,利亚紧跟着他,他俩都点名了玛丽斯建议过的飞行者。宣告员大声喊出名字,玛丽斯听见这些名字在海滩上下回响着。
戴门点名了南艾伦岛的亚瑞克,来自东方的裁判对此抱以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想亚瑞克肯定很高兴。”她说。
克尔点名了库赫岛的琼恩,玛丽斯并不为此欣喜,琼恩是个瘦弱的飞行者,一个较可能被击败的敌手,而她更希望由学院的一位更强的学员来挑战他——瓦尔,或者赛蕾拉,或者戴门。克尔是他们六人当中最弱的一个,而琼恩很有可能逃脱丢失飞翼的命运。
单翼瓦尔走到了裁判席前。
“你要选谁?”外岛的裁判忍不住低声咆哮。他很紧张,其他的裁判同样如此,甚至岛长也是。玛丽斯意识到自己也在紧张的边缘,对瓦尔即将作出的选择,她不由自主害怕。
“我只能选一个么?”瓦尔讽刺地说,“上次我来参赛的时候,可是有一打的竞争对手。”
莎丽尖锐地回应:“规则已经更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车轮战是被禁止的。”
“真是遗憾。”瓦尔说,“我还打算赢一大堆飞翼来收藏呢。”
“如果你赢了任何人的飞翼,对你来说都是一种不幸,单翼。”东方裁判说,“其他人都等着你,赶紧点名你的对手,然后走开。”
瓦尔耸肩。“那好吧,我点名小安伯利岛的科姆。”
沉默。莎丽看上去先是惊呆了,然后她笑起来。东方人自顾自地轻笑,而岛长甚至大笑出声。
“小安伯利岛的科姆!”宣告员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小安伯利岛的科姆!”一打以上的声音重复这一名字。
“我想这一场我应该退出裁判团。”莎丽平静地说。
“不,莎丽。”东方裁判说,“我们都相信你的公正。”
“我可没要求你回避。”瓦尔说。
她看着瓦尔,迷惑不解:“那好吧,你这是自寻死路,单翼。科姆可不是个会被悲伤影响的孩子。”
瓦尔只是留给她一个神秘的微笑,然后离开。玛丽斯、森娜上前跟他搭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森娜质问道,她正处于暴怒中,“明显地,我在你身上浪费了我的时间!玛丽斯,你告诉他,科姆是个怎样优秀的飞行者!告诉这个任性的蠢货他刚才的选择无疑是扔掉了自己可能得到的飞翼!”
瓦尔饶有兴趣地看着玛丽斯。“我想,他根本就知道科姆有多优秀。”玛丽斯说,迎上他的目光,“他也知道莎丽是她的妻子。我想这就是他点名科姆的原因。”
瓦尔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在他后面,队伍继续前进着,突然,宣告者喊出另一个名字,玛丽斯听见了,震惊得晕眩,她的心脏抽紧。“不!”她说,而这句话卡在她的咽喉,没有人听到。可是像是在回应她,宣告员又一次大喊出这个名字。“斯坤尼岛的加斯!斯坤尼岛的加斯!”
赛蕾拉正好从裁判席走出来,她的眼睛低垂着,当她最终抬起头,看到了玛丽斯的目光,她的脸变得通红,但是立刻带上了反抗的神色。
飞行者和挑战者们两人一对一地相继在清晨的阳光中飞离,奋力跟沉重的空气对抗,平静已经被打破,风仍然如此怠惰和飘忽,飞翼似乎突然多了起来。飞行者们穿上自己的飞翼,挑战者则从裁判或朋友或周围看客那里借来。比赛内容是从这里飞向一个名叫莱斯勒的小荒岛,在那里他们必须着陆,从等在岛上的岛长那收集一个标记,然后回程。在正常的天气条件下,这一趟飞行大约需要三小时,而今天这种情况,玛丽斯推测,可能需要的时间更长。
木翼学员们和他们的对手们在起飞区等待自己的挑战轮次。谢尔和利亚在起飞的时候都做得不错,戴门遇见了一点麻烦,当他们在天上盘旋准备等待出发信号的时候,亚瑞克不停地用各种言辞辱骂他,并且故意在靠近海面时飞得离他很近。哪怕隔着一段距离,玛丽斯都能感到戴门吓得发抖。
克尔就更糟糕了,他起跳的时候太笨拙,几乎是从飞行崖上跌跌撞撞离开的,猛冲向海岸的方向,引起了围观者的尖叫。最终他恢复了控制,把自己拉了起来,当他飞上正确的道路时,他的对手已经取得了相当稳定的领先优势。
科姆对自己成为瓦尔对手的状况,看上去满心愉悦,面带微笑。轻松地跟两个帮他穿好飞翼的岛民女孩开玩笑和调情,回应旁观者的评论,还对莎丽挥手致意。他甚至冲着玛丽斯的方向丢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不过他没有跟瓦尔说话,除了在起飞之前。“为了艾瑞。”他大喊着,听起来口气非常坚决。随即助跑起飞。瓦尔什么都没说,沉默地展开自己的飞翼,沉默地从飞行崖上起跳,沉默地起飞,沉默地靠近科姆盘旋。宣告者发出出发信号,他俩立刻从不同的方向往前冲,飞行姿态都很漂亮,飞翼的影子投映在海滩上仰着头的孩子脸上,当他们都冲出视野的时候,科姆处在领先位置,不过只有一个翼宽的优势。
最后出场的是赛蕾拉和加斯,玛丽斯和森娜站在靠近裁判的地方。她无法去往下看他们俩的出发情况,这让她心力憔悴。加斯脸色苍白黯然,隔着距离,他看起来又胖又笨,根本没有机会赢过旁边精干年轻的挑战者。他俩都安静地准备着,加斯只是跟妹妹说过一两句话,而赛蕾拉什么都没说。起飞对他俩而言都不太理想,加斯在沉重的空气中更吃力一点,因为他的体重。赛蕾拉很快飞到他前面,但是当他们从地平线上消失的时候,他已经追上了这个差距。
“我知道你想帮助那些木翼学员,不过你能不能停止你对朋友的这种背叛?”
是多雷尔的声音,他力图保持平静的假象,玛丽斯感觉心烦意乱,她转头面对他,自从海滩那一夜过后,他们没有再说话。
“我也不想这种事情发生,多雷尔。”她说,“不过也许这是一件好事,我们都知道,他生病了。”
“生病了,是的,”他猛然爆发,“可是我只想保护他——而你呢?他要是输了,会要他命的!”
“他要是赢了,同样也会要命。”
“我想他宁可这样。要是那个女孩夺走了他的飞翼——他喜欢她,难道你不知道?他对我提到她,说她有多么迷人,就在那个瓦尔毁掉了飞行者居所的聚会那个晚上。”
玛丽斯同样对赛蕾拉的选择非常愤怒和恼火,不过多雷尔冷酷的狂暴让她突然有了另一种想法。
“赛蕾拉没有做错什么,”她说,“严格地说,她的挑战是完美的。而且瓦尔也没有毁掉那次聚会,就像你刚说的。你怎么敢这样说!分明是飞行者们辱骂了他,然后自己走出去的。”
“我实在是不懂你了,”多雷尔冷冷地说,“我不想去相信你改变了这么多,可是事实如此,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已经站到我们的对立面去了,你宁可陪着那群木翼学员和单翼来对抗真正的飞行者。我不再了解你了,玛丽斯。”
他脸上的责难表情就跟他刺耳的言辞一样让她倍感受伤。玛丽斯强迫自己开口。“你确实不了解我了,”她说,“你无法再了解。”
多雷尔等待着,等待她可能会说更多的话。可是玛丽斯知道,她再开口的话,只能发出哭泣和尖叫。她可以看见愤怒和悲伤在多雷尔脸上交战,最终,愤怒赢了。他转身离去,没有多说一个字。
她能感到,在她看着他一步步离开她的时候,她的心在流血。她也明白,这是一个自作自受的伤口。
“我的选择。”她低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凝视着的大海,在眼前模糊。
他们飞出去的时候是一双双的,几个小时以后的回转,却是一个接一个。
成群的岛民在海滩上等着,期待的眼睛不时扫过地平线,他们同样热切地投身自己的游戏中,在吃饭喝酒的比赛里等待飞行者竞赛的结果。
裁判们盯着天空,手里拿着风暴镇最好的透镜制成的望远镜。他们面前的一张桌上放满了木头盒子,每一个代表两人的比赛,还有很多小卵石,白色卵石代表飞行者,黑色的代表挑战者。当一场比赛终结的时候,每个裁判都会选择把白色或者黑色的卵石投入木盒。在比赛特别接近的时候,也会有裁判选择平票,两种颜色的卵石各投一个。或者这种情况比较少见,如果胜利者的优势太明显,他可能得到两个白色或者黑色卵石。
第一个飞行者出现在天边,船上有人看到他了,大喊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在海滩上,人们纷纷站起身,用手搭在眉间阻隔阳光,观察着。莎丽举起了望远镜。
“看到什么了?”另一个裁判问道。
“一个飞行者,”莎丽回答,笑了起来,“那里,”她试图指出来,“在云层下面,不过看不清是谁。”
其他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玛丽斯几乎无法看清那个小小的斑点。对她来说,那就像一只鸢鸟或者雨鸟,不过裁判们手里有望远镜。
东方女人最先认出飞行者。“那是莱恩。”她惊讶地说。另一个看上去也很惊讶,莱恩是第三对出发的,玛丽斯记得,那不仅意味着他毫无疑问地超过了自己的儿子,还超过了另外四名出发在他之前的飞行者。
当他降落的时候,另外两名飞行者也出现在云层下方,其中一个领先另一个好几个翼宽。这是第一对出发的,裁判们宣布。岛长的一个侍从捧上两只木制盒子放在桌上,玛丽斯听到轻微的卵石投入盒子的声音。
木盒被挪走以后,她靠近看结果。第一个盒子里,她数到了五个黑色卵石和一个白色的,四个裁判投给了挑战者,还有一个判平。代表莱恩和他儿子比赛的盒子里,有五个白色卵石,不过在她数的时候,另外又投入了三个——又有两个飞行者出现了,相距很远,不过莱恩的儿子不在其中。等他最终出现的时候,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他之前有五个人,所以莱恩的盒子装了十个白色卵石。真是个难以追赶的差距,小男孩今年恐怕是必输无疑了,玛丽斯清楚地知道。
当每个回来的飞行者被认出以后,裁判会把他们的名字告诉宣告员,她大声喊出来让每个人都能听到。欢呼声不时从海滩上的岛民们那里爆发而出,抱怨声同样也多。玛丽斯猜想岛民的喜悦更多来源于金钱因素而不是个人喜好。大多数岛民对本岛以外的飞行者的了解还不够让他们喜欢或者不喜欢他,不过为竞赛结果打赌也算是传统习俗,她知道有大量的金钱在下方的海滩处转手。对赛蕾拉而言,挑战加斯是很难的,毕竟这里是斯坤尼岛,是加斯的母岛,在这里,他为人熟知并且受人尊敬,拥有更多的支持者。
“南艾伦岛的亚瑞克!”宣告员喊着。
森娜低声咒骂,玛丽斯从莎丽那里借来了望远镜。确实是亚瑞克,毫无疑问,独自一人飞着,不光领先了戴门,还有谢尔、利亚和他们的对手。
一个接一个,木翼学员和他们的对手都陆续返回。
亚瑞克最先到达,然后是谢尔挑战的人,之后是戴门,后面跟着利亚的对手。几分钟后,三个飞行者紧挨着出现了,谢尔和利亚,跟往常一样不可分开,而靠近他们的——现在飞到他们前面了——是库赫岛的琼恩,森娜又一次发出了咒骂,她的脸因为失望而扭曲。玛丽斯试图想一些话来安慰她,不过没有任何词语进入大脑。裁判们开始往木盒里扔卵石,在海滩上,戴门已经着陆,正在对付自己的飞翼,其他人盘旋着准备降落。
天空空旷了一阵子,什么都没看见。克尔同样惨败,库赫岛的琼恩已经着陆了,克尔连身影都看不见,玛丽斯利用这几分钟的时间看看裁判怎么给自己的学生打分。
她无法为结果感到高兴,谢尔的盒子有七个白色卵石,利亚的有五个,戴门的有八个。克尔那场现在已经有六个白色卵石了,不过裁判们正在往里面投入更多,因为随着时间推移,他并没有现身。“快来吧。”玛丽斯在呼吸的时候咕哝道。
“我看到一个人。”南方裁判说,“非常高,正在斜飞着下落。”
其他人举起望远镜。“是的。”其中一个说。现在海滩上的人们同样注意到了那个斑点,玛丽斯可以听到推测的嗡嗡声。
“是克尔么?”森娜渴望地问。
“我不确定。”东方人回答,“等等看。”
不过莎丽突然放低她的望远镜,看起来几乎快晕眩了。“是单翼。”她小声说。
“给我看看。”森娜说,从她手中抢走了望远镜。“真的是他。”她把观察设备递给玛丽斯,笑容满面。
确实是瓦尔,没错。风让他又回升了不少高度,他驾驭得非常棒,从一股气流跳到另一股气流,身影流露出属于老飞行者的优雅从容。
“宣布他的名字。”莎丽麻木地对宣告者说。
“单翼瓦尔,南艾伦岛的瓦尔!”
人群安静了片刻,突然又爆发出兴奋的欢呼声,愤然的诅咒声和抱怨声。没有人因为他是单翼而区别对待。
另一对薄薄的银色飞翼出现在上方的视野中,科姆,玛丽斯猜测,通过莎丽的望远镜扫了一眼确认。但是他落后了,落后得太远,根本没有机会追赶上来。虽然对他来说是个耻辱,可是确确实实,他的失败非常明显。
“玛丽斯,”莎丽说,“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裁判过程,这样每个人都会知道我的判决是公平的。”她打开手掌,一个黑色的卵石躺在掌心,玛丽斯看着她把石头丢到盒子里,另外四人陆续跟随。
“另一个,”有人说,“哦不,两个。”
瓦尔已经降落了,冷静地解开飞翼,如往常一样,他拒绝了围着他的岛民小孩的帮助。科姆径直滑过海滩和飞行崖,在空中愤怒地盘旋着,不愿落地去面对自己确确实实的失败。科姆并不善于面对失败,玛丽斯知道的。
所有人都看向新出现的两个飞行者。“斯坤尼岛的加斯,”宣告员说,“还有他的挑战者,她落后,不过靠得很近。”
“是的,是加斯。”岛长忘我地站起来,当赛蕾拉挑战他的飞行者时,他并不高兴。没有一个岛长喜欢失去一双飞翼的可能性。“飞啊,加斯!”他大声地说着,公开支持他,“赶快。”
森娜冲着他做鬼脸。“赛蕾拉做得不错。”她对玛丽斯说。
“还不够好。”玛丽斯说,现在她能清楚地看见他们了。赛蕾拉大概落后一两个翼宽,不过离海滩已经很近,她看上去有点蹒跚。加斯已经开始降落,从她面前突然往下切了一道锐利的弧线,海滩上为加斯而爆发的欢呼声似乎吓着赛蕾拉了。她的翅膀上下摆动,不过很快她重新恢复了控制,给了加斯一个扩大领先优势的机会。
他飞过了海滩,大约领先三个翼宽,裁判们开始往盒子里投石子。玛丽斯转过去看,这是一场比分接近的比赛,很激烈,很有可观性。或许有人会判平局。
有人判了,不过只有一个。玛丽斯数着石头,五个投给加斯的白色卵石,孤零零的一个投给赛蕾拉的黑色卵石。
“我们下去看她。”玛丽斯对森娜说。
“克尔还没出现呢。”教师回答。
玛丽斯几乎快忘了克尔了。“噢,我真希望他能平安。”
“我真不该推荐他来,”森娜发着牢骚,“都怪他家该死的钱。”
他们等了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谢尔、利亚和沮丧的戴门都加入了他们,陆续有飞翼出现在海平面,不过克尔不在其中。玛丽斯开始焦急地担心他。
还好,最终他出现了,当天上午出发的所有人中最后返回的一个。从一个错误的方向飞了回来,在飞行过程中他被吹走了,克尔解释道,飞过了斯坤尼岛,他对此非常羞愧。
到这个时候,理所当然的,十个白色的卵石宣告了他的失败。
岛民们已经四散而去,寻找食物、饮料和遮荫的地方。飞行者们在准备下午的游戏,森娜摇头。“来吧,”她说,用一只胳膊环着克尔。“我们去找其他人,弄点吃的。”
下午过得很快,一些木翼学员去看飞行者的游戏,一个外岛人和两个肖坦人赢得了个人奖,西方人赢得了团体竞赛的金牌——其他人休息、聊天,或者玩其他的。戴门带来了一副机智棋,他和谢尔把好几个小时都消磨在上面,两人都试图在下棋上收回一些被折损的骄傲。
傍晚,宴会开始了,木翼学员们在森娜的小屋外也举行了一次小小的聚会,半心半意地试图振奋低落的精神。利亚吹奏着管乐器,克尔讲述大海的故事,其他人喝着玛丽斯从酒贩那里买来的葡萄酒,瓦尔的情绪一如往常,平静而坚不可摧,不过其他人则非常低沉。
“你们振作点,又没人死了。”森娜终于开口,态度粗鲁。“当你们失去了一只眼睛,坏了一条腿,就跟我一样的时候,你们才有资格这么难受。而现在,你们还是把情绪收起来比较好,大家都出去,所有人,免得惹我更烦。”
玛丽斯和赛蕾拉没有回到居所,她俩一起在海滩上散步,聊天,倾听海潮低沉的声响。“你生我的气么?”赛蕾拉静静地问,“我点名了加斯。”
“曾经生气过。”玛丽斯疲倦地说,她无意说出自己和多雷尔的决裂。“也许我并没有权利生气,如果你击败了他,你将有权获得他的飞翼。不过现在我已经不生气了。”
“那么我很高兴。”赛蕾拉说,“曾经我也对你生气过,现在同样没有了,真是抱歉。”
玛丽斯将手放在她肩膀上,两人沉默地走了几分钟,赛蕾拉问道:“我失败了,是么?”
“不一定。”玛丽斯说,“你还有机会赢,你听到森娜说的话了。”
“没错,”赛蕾拉说,“不过明天比赛的是飞行的优雅,这一直是我的弱项。哪怕我在飞越拱门中赢了,我仍然落后太多,没法追上来。”
“安静,安静。”玛丽斯说,“不要去想这么多,在比赛中你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发挥好,其他的都让裁判操心去吧。你能做到就是这样,哪怕你输了,明年也有机会。”
赛蕾拉点头,她们已经走到小屋门口,她飞奔上前去开门,突然被吓了回来。“噢!”她的声音听起来惊慌失措。“玛丽斯!”赛蕾拉惊叫道。
玛丽斯立刻跑到她身边,赛蕾拉颤抖地站在那里,看向大门口,玛丽斯顺着她视线看过去,一阵恶心的感觉袭来。
有人把两只死了的雨鸟钉在大门口,它们耷拉着头,羽毛凌乱,身上满是污秽,钉子从它们小小的身躯穿过,血缓慢却不停地滴落在地。
玛丽斯进门,带着刀子出来处理这恐怖的警告。当她撬松第一颗钉子的时候,雨鸟的尸体砰地掉在地上,玛丽斯发现令她厌恶和恐惧的,不只是残忍的杀戮,还有更残忍的肢解。
雨鸟的一只翅膀被人从身体上撕了下来。
第二天,天气阴沉而寒冷。黎明时分开始下雨,虽然在早上比赛即将开始的时候雨停了,这天仍然显得潮湿和阴冷,沉重的乌云压在头顶。岛民观众比昨天少了一些,这种天气坐在沙滩上可不太愉快。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搭载观众的船只也少了很多。
不过飞行者们关心的只有风,这天的风强力而稳定,是一个非常适宜飞行的日子,在这样的风里,能完成超出预期的飞行动作。
玛丽斯将森娜从海滩上的木翼学员中拉走,小声告诉她昨晚发生的事情。
“谁会做这样的事情?”森娜震惊地询问。
玛丽斯将手指竖在唇上,她不想其他人听见,赛蕾拉已经被这一事件吓得够戗,没必要让更多的人都被吓着。
“某个飞行者,我猜的话。”玛丽斯严厉地说,“一个变态、残酷的飞行者,不过我们无法肯定究竟是谁。有可能是个被挑战的飞行者做的,或者他们的某位朋友,或者只是个讨厌木翼学员的陌生人。甚至有可能是当地的岛民,赌钱输给了单翼瓦尔。我怀疑是亚瑞克,不过我无法证明。”
森娜点头。“你保持沉默是最好的,我只希望赛蕾拉不会太过被它困扰。”
玛丽斯扫了一眼赛蕾拉,她站在学生中,轻柔地跟瓦尔说话。“她今天必须发挥出色,否则一切都完了。”
“他们开始了。”戴门喊道,指着飞行崖。
第一对参赛者已经出发,正迅速地飞过海滩。玛丽斯知道,他们会在水面上盘旋,然后每个人都要做一系列设计好的动作套路,用来证明自己的飞行技巧。动作套路由参赛的飞行者自行设计,有些人中规中矩地尽可能展示普通的飞行技能,也有些想赢得更多分数的人则尝试一些有难度的技巧。这种比赛胜负分明的情况并不多,这个环节里面,裁判拥有最高的评判权。
最开始的两对飞行者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仅仅是一连串起飞、冲低还有优雅的转弯,他们都做得不错,展示出了技巧性,不过没什么激动人心的。第三场比赛倒是有点与众不同。昨天表现得非常棒的飞行者莱恩,同样也是一名善于技巧和动作的飞行者。从飞行崖上起跳以后,他纵身冲向海滩,滑得极低,以至于旁观的岛民们不得不弯腰躲避,然后,他抓住了一股上升气流,直线飙升,冲进了乌云,从人们视野中消失。直到他再次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直冲下来,完全只考虑到速度,中途他只有一次小小的失控,不过很快就从中摆脱,玛丽斯发现自己已经认同他的技巧。而莱恩的儿子表现得差远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要赢得飞翼恐怕要等很长一段时间,除非他明年选择挑战其他家族的飞翼。当他们完成以后,玛丽斯从盒子里数出十八个白色卵石,今天莱恩得到八个,加上昨天他赢得的十个。
谢尔是第一个上场的木翼学员,看起来做得不错。漂亮干净的起飞,几近完美,除了有点轻微的摇晃,接下来是一连串标准动作,转向、盘旋、俯冲和爬升,基本上都很流畅。谢尔在空中看起来柔和自如,而他的对手看起来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玛丽斯以为这次的判决结果会缩小谢尔与对手的差距,不过当她看向木盒的时候,她发现裁判们对木翼学员比她苛刻。两个人投给了飞行者,两个人投了平局,只有一个投给了谢尔。现在他们比分为11比3。
玛丽斯告诉森娜结果,她叹息着。“我已经习惯这样了,我一向痛恨惊险动作。也许裁判的判决是公正的,不过无论如何,偏见总难以避免。没有什么能改变,除非我们的木翼们能比对手飞得好得多,这样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来否决胜利。”
利亚是第二个,跟谢尔选的动作一模一样。都是基础动作,不过运气更差。风向在比赛中发生了变化,玛丽斯平时看惯了利亚的流畅表现,而这一次,被风打断了,使她飞得毫不稳定。好几次,强风吹得她偏离了航线,本来应该完成得很漂亮的动作全被破坏了。她的竞争对手也面对了同样的问题,不过没这么严重,四个裁判投票给了他,只有一个判了平局,留给利亚的局面是10比1。
戴门比他们都更具雄心,今天,当亚瑞克再一次辱骂他的时候,戴门毫不留情地还击了他,这让玛丽斯的唇角露出了微笑。戴门用了飞行者莱恩曾使用的惊人之举,俯冲向海滩来作为开局,亚瑞克试图紧跟着他,想要用迫近他飞行的办法让他的滑翔变得笨拙,不过戴门一次轻巧的转身,漂亮地折向天空,消失在云端,老飞行者跟丢了。裁判中的一员,来自外岛的飞行者对亚瑞克的诡计表示不满,不过其他人仅仅是事不关己地耸肩。“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一个很优秀的飞行者。”东方裁判坚持着,“看看,他的转身轨迹多么紧凑,那孩子确实很有冲劲,不过滑得太厉害。”玛丽斯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戴门总是习惯性地把转身弧线拉得特别长,尤其是顺风转身的时候。
当他们投卵石的时候,四个裁判投给了亚瑞克,只有外岛的裁判投给了戴门。
“库赫岛的琼恩,木翼学院的克尔!”宣告员喊着名字,风比起刚才更强烈,而克尔的表现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糟糕。
几分钟后,森娜对着玛丽斯说:“观看这样的比赛真是折磨,哪怕只有一只眼受苦。”
库赫岛的琼恩又得到了另外八个白色卵石,玛丽斯为克尔感到抱歉。
“小安伯利岛的科姆!”宣告员大声喊道,“单翼瓦尔,南艾伦岛的瓦尔!”
她们走上前去,望着飞行崖,飞行者们的飞翼已经穿好,不过没有展开,玛丽斯可以感到旁观者中泛起的兴奋的涟漪。海滩上的人们喧闹着,甚至连岛上警卫和岛长身边的侍从都开始往前拥挤,想要看得更清楚。
今天的科姆没有再保持愉快的心情和周围人开玩笑了,他和瓦尔一样沉默地站着,黑色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行者助手帮助他展开和锁好飞翼,瓦尔和往常一样,挥手遣散了想要来帮他的人。
“科姆的飞行一向很优雅,”玛丽斯警告森娜,“瓦尔今天可能会有不小的麻烦。”
“是的,”森娜同意,扫了一眼坐在裁判席上的莎丽。
人群开始不耐烦了,两个飞行者却仍然没有起飞。科姆的助手已经离开他回到人群中,他的飞翼完全展开来,而瓦尔甚至还没开始展开飞翼,相反,他一遍一遍地检查飞翼的连接处,似乎要确定没有一点毛病。科姆对他说了些什么,看起来挺尖锐的,瓦尔中止了手上的工作,抬头看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那好吧。”科姆清晰地说,他开始助跑,不一会儿就往天空爬升。
“科姆来了,”莎丽说,“单翼在哪里?”
“他不知道这样会扣他的印象分么?”森娜小声抱怨道。
玛丽斯用手肘撞了撞森娜,引起她的注意。“快看,他又要表演一次了。”她急促地说。
“表演什么?”森娜问道,不过当她问出口的时候,轻松的神色突然出现在她脸上,玛丽斯知道她也明白了。
瓦尔纵身一跃。
飞行崖高度不错,不过崖下只有沙子和旁观者,比起在水面上玩这个把戏,显得更有戏剧性也更危险。不过他仍然做了,他在坠落,飞翼在他身后猎猎作响,像是一顶吃饱了风的斗篷。莎丽和南方裁判惊得跳了起来,两个岛上警卫忍不住冲往崖下的方向,甚至连宣告员都发出了惊讶的愕然声,从海滩上的某处,玛丽斯听到有人在尖叫。
瓦尔的飞翼展开,如鲜花迎风怒放。
在那一瞬间看起来似乎不够。他仍然在降落,速度还在增加,哪怕飞翼已经完全展开。不过很快,他让自己身体偏斜到一边,成功逆转。突然间,他开始迅速地爬升,倾斜着掠过沙滩,直接朝大海的方向冲去。人们沐浴在他扬起的沙雨中,有人还在尖叫,另外有人在大吼。
突然,沉默降临,死寂的沉默,大约持续了一次呼吸的时间。瓦尔掠过海浪,就像擦过冰面一样镇定,顺利地拉高自己。直朝科姆的方向飞去,科姆已经被遗忘了,没有人发觉他刚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回转。
掌声四起,欢呼声同时爆发,海滩上的所有岛民有节奏地鼓掌和喊着他的名字。“单翼!单翼!单翼!”一遍又一遍。甚至莱恩壮观的俯冲都远没有瓦尔引起的效果轰动。
东方裁判不由笑了起来。“我真没想到还能再看到这个,”她惊呼,“该死的,该死的,甚至连渡鸦都做不到这么棒。”
莎丽看上去非常痛苦。“一个廉价的小把戏,”她说,“危险程度也很高。”
“或许,”外岛裁判同意道,“不过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做到的,到底怎么做的?”
东方人试图解释,于是他俩都陷入了沉思,在天上,瓦尔和科姆继续着他们的技能表演,瓦尔飞得非常棒,虽然玛丽斯注意到他的逆风转身仍然不太顺畅。科姆飞得更棒,挑战瓦尔的每一种技能,并且比他都做得更优雅一点点,完全展示出他飞行数十年的深厚功底。不过玛丽斯猜想他飞得很绝望,在渡鸦的陨落之后,没有任何技巧能够扳回这失衡的比赛。
她是正确的,莎丽是唯一的例外。“科姆的飞行技能更为全面。”她坚持说,“一次有勇无谋的噱头般的起跳不足以掩饰它们。”不过当她往木盒里面扔进一个白色卵石的时候,手腕明显在颤抖。
其他裁判只是对她的偏爱报以理解的笑容,四个黑色的卵石陆续扔进了盒子。
“斯坤尼岛的加斯,木翼学院的赛蕾拉!”
赛蕾拉和加斯,虽然拥有截然不同的外表,今天两人看起来似乎惊人的相似。玛丽斯在看他们准备的时候想着。加斯应该为自己昨天的胜利而得意,他的飞翼有很大可能是安全的,不过他今天的样子看起来只是更加苍白和苍老。他几乎没有跟莱依莎说话,在穿戴飞翼的时候,像根木头一样沉默着。而他的竞争对手一直咬着嘴唇,在飞行者助手帮助她展开飞翼的时候,赛蕾拉看上去似乎在强忍着泪水。
没有人打算再表演一次壮观的起飞,加斯转向右边,赛蕾拉飞向左边,他们飞过海滩,飞过大海,轻而易举的程度都很相似。当加斯飞过时,一些当地岛民冲着加斯挥手,高喊着他的名字,不过其他人群都保持沉默,还沉浸在对瓦尔表演的震撼中。
森娜摇头。“赛蕾拉的飞行总是没有谢尔或者利亚漂亮,不过她可以飞得更好的。”她在一次寻常的逆风转身中偏失了方向,玛丽斯不得不同意教师的判断,赛蕾拉确实飞得不怎么样。
“她还没有摆脱情绪,”玛丽斯说,“我想她仍然被昨晚的事情吓着了。”
加斯在对手的无精打采对比下,显然占据了领先。他猛地飞高,跟他平时的飞行水准相符,看起来相当优美,漂亮的转身,下滑,盘旋一周。虽然不是一次超出预期的完美盘旋,不过比起赛蕾拉的表现好多了。
“这个比赛胜负很明显了。”斯坤尼岛的岛长笃定地说。他的目光已经投向白色卵石堆,玛丽斯只能希望他不会一口气投下去两个。
“看看!”森娜厌恶地从鼻孔哼出声,“我最好的学生,结果她表现得像是八岁时候第一次飞上天空。”
“加斯在干吗?”玛丽斯突然大声问道。加斯的飞翼直冲向大海,先向一边侧倾,再向另一边,几乎是在摇晃了。“这可是非常严重的摇晃啊。”
“如果裁判注意到的话,”森娜愠怒地说,“看看,他又朝右倾斜了。”
他确实如此。现在宽大的银翼已经纠正过来,加斯正在平稳地从他们面前滑出,顺着风,轻微地下沉着。
“他怎么只是在飞,”玛丽斯疑惑地说,“根本没有做任何技巧。”
加斯继续直飞着,朝向浪花下面深邃的大海。他飞得相当优美,但是太直了,在这样的风中要飞得平稳优美非常容易,逐渐地,他径直往下坠,现在距离水面只有三十英尺,而他仍在下落着,他的飞行看起来太过镇定,太过平静。
玛丽斯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他在坠落!”她说道,转向裁判。“快去帮他,”她大吼,“他掉下来了!”
“她在大喊大叫什么?”东方裁判问道。
莎丽举起望远镜,寻找加斯的身影。他几乎快落到浪花上了。“她说得对。”她无力地说。
混乱突如其来,岛长跳起身,拼命挥手,吼出命令。两个岛上警卫飞奔着跑下飞行崖,其他人也到处跑着。宣告员双手放在嘴边,大吼着:“快帮帮他!帮帮飞行者!船的人们,帮帮飞行者!”在海滩上另外的宣告员重复着这些话,旁观者立刻跑到海岸边,大吼着,手指向那个方向。
加斯触到了水面,他前行的姿势让他擦过浪花,一次,两次,水雾在他的飞翼上升起,很快,他失去了速度,前行缓慢下来,停止。
“没事了,玛丽斯,”森娜说着,“一切都没事了,看看,他们会把他救起来的。”一只小船在宣告员们的指示下已经飞快地往加斯落水的方向驶去。玛丽斯担忧地看着这一切,一分钟后,他们找到了加斯,另一分钟用来救他起来,好在船上还有捕鱼用的渔网。不过,在这么远的距离下,她无法得知加斯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岛长放下他的望远镜。“他们找到他了,飞翼也找到了。”
赛蕾拉在营救加斯的船上空低飞着,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太迟了,她一直紧跟着加斯,不过似乎她没有任何办法帮助他。
岛长脸色阴沉着,命令另一名警卫迅速跑下海滩,去看看加斯的情况,踱步回自己的座位。裁判们彼此紧张地讨论着,玛丽斯和森娜也陷入令人焦虑的沉默,直到十分钟后那人回来。“他还活着,已经清醒了,虽然吞了不少水。”警卫报告,“他们正在把他抬回家。”
“到底怎么了?”岛长质问道。
“他妹妹说,他有时候会犯病。”警卫回答,“这次似乎是发作了。”
岛长咒骂着,“他居然从来没告诉我这样的事情,”他扫了一眼其他飞行者裁判,“我们必须为这场比赛投票么?”
“恐怕我们必须投票。”莎丽温和地说,她拿起了一枚黑色卵石。
“投给她?”岛长说,“加斯明显比她飞得好,只是他生病了,你的意思是要让这个女孩赢得这场比赛?”
“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先生。”从外岛来的大块头男人说,“你的加斯掉到海里了,就算他之前飞得比莱恩更好,他仍然得判输。”
“我不得不同意,”东方人说,“岛长,你不是飞行者,你不会理解的。加斯这次活下来纯属幸运,如果他在飞行传递一次消息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没有船能够救他,他早就成海妖的食物了。”
“可是他生病了啊。”岛长坚持说,疯狂地想为斯坤尼岛保住飞翼。
“那不能成为判他赢的理由。”安静的南方裁判指出,她打了个响指,往木盒里放进了第一个卵石。她放的黑色,其他三人很快地跟她做出同样的判决,莎丽看上去明显有点沮丧,不过岛长坚定地加入了一个白色卵石。
加斯的落水加剧了飞行者和木翼学员双方的痛苦,下午天空开始变暗,暴风雨正在云层中酝酿,特技表演的游戏没有让大家更兴奋一点。一个从凯特码头来的东方人成了今天的大赢家,不过她几乎没遇到什么挑战,因为很多飞行者都在最后关头放弃了,一些没有参加竞赛的飞行者径直飞回自己的母岛。克尔是唯一一个犹豫着是否要加入游戏的木翼学员,他报告说旁观者都四散而去,他们所谈论的一切都关于加斯。
森娜试图鼓励学生,不过这是个艰难的任务。谢尔和利亚已经冷静地面对他们胜利的概率问题,压根对赢得飞翼不抱希望,不过戴门仍然处于沮丧的状态,克尔看上去似乎做好在天空中滑行失败,把自己扔进大海的准备了。赛蕾拉几乎跟他们同样沮丧,在下午过后,她一直显得疲惫又孤单,而在那天傍晚,她和瓦尔发生了一次争吵。
事情发生在晚饭后,戴门摆好机智棋盘,正在寻找对手,利亚又拿出了她的管乐器,瓦尔发现赛蕾拉和玛丽斯一起坐在海滩上,不请自来地加入了她们。“我们走去小酒馆吧。”他建议赛蕾拉,“在那里为我们的胜利庆祝下,我需要摆脱这群失败者,听听别人是怎么评论我们的,也许还可以为明天的比赛下点注。”
“我可没什么胜利要庆祝的,”赛蕾拉不高兴地回答,“我飞得糟透了,加斯比我强得多,我根本不该赢的。”
“你输或者赢,赛蕾拉,”瓦尔说,“都不取决于是否应该,来吧。”他试图用手拉她站起来,不过赛蕾拉猛然挣脱了他,看起来非常生气。
“难道你就一点不关心加斯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好关心的?你似乎也不该担心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有多么恨他。对你来说,可能他淹死了才是最好的结局,这样他们就不得不把飞翼判给你了,就现在而言,他们恐怕得想点招数来欺骗你。”
玛丽斯本来一直沉默着,现在控制不住脾气了。“瓦尔,你闭嘴。”她说。
“这不关你的事,飞行者,”他猛然道,“这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赛蕾拉跳了起来。“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充满了憎恶?你对玛丽斯总是这么冷酷,而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帮助你。你对加斯说了什么?——加斯对我非常友善,而我又做了什么?我挑战了他,现在他几乎快死了,而你竟然对他说出这么可怕的话。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不能么!”
瓦尔的脸像突然戴上了毫无表情的面具。“我明白了,”他平板地说,“按你的意愿行事吧,如果你很关心飞行者,那么就去拜访加斯,告诉他怎样保住他的飞翼。我要自己去庆祝胜利了。”他转身朝着海滨路的方向走去,目标是他住的小酒馆。
玛丽斯握着赛蕾拉的手。“你想要去看看加斯么?”她冲动地问道。
“我们可以么?”
玛丽斯点头。“他和莱依莎共住在一间大房子里,离这里大概半英里远,他喜欢住在离大海和飞行者居所都近的地方,我们可以去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赛蕾拉很急切,于是她们立刻动身。玛丽斯对她们可能会遇到的态度有点担心,不过她本身对加斯状况的关心已经足够让她决定去冒这种险。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莱依莎开的门,热情地欢迎她们进去,几乎立刻就控制不住地哭泣。玛丽斯给了她一个拥抱,安慰她。“噢,来看看他,来看看他。”莱依莎泪眼婆娑地说着,“他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加斯靠在床上,背后垫着小山般的枕头,厚实的毛毯盖着他的腿,脸色苍白浮肿得很吓人,不过当他看到她们走进屋子时,笑容真诚地浮现在他脸上。“噢!”他微笑着,声音仍然洪亮得一如往常,“玛丽斯!还有要拿走我飞翼的小恶魔。”他冲她们挥手,“快过来,坐在我旁边,跟我说说话,莱依莎除了大惊小怪地烦恼以外就做不了别的,甚至都不肯让我喝点她酿的麦酒。”
玛丽斯笑了。“你可不能再喝麦酒了。”她略带拘谨地说,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吻了他额头。
然而,赛蕾拉在门边迟疑着,当加斯看到她时,他的脸变得严肃了。“噢,赛蕾拉,”他说,“你别害怕,我没有生你的气。”
她走到玛丽斯身边,站着。“你真的没有么?”
“真的没有。”加斯坚决地说,“莱依莎,给她们搬凳子。”她的妹妹照做了,等她们都坐下来,加斯继续道,“噢,当你挑战我的时候,我确实很狂怒——也很受伤——我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很抱歉,”赛蕾拉冲口而出,“我并不想伤害你,我根本不恨你——那天晚上我在飞行者居所里说的都是气话。”
加斯摇手让她安静。“我知道的,你不用感到抱歉。这海水真是冰冷刺骨,不过也让我清醒了,今天下午我一直躺在这里,思考着。我以前当了个大傻瓜,我很庆幸我还能活着说出来,我不该拼命隐瞒自己的病情,我只考虑到自己的感受,而你知道应该选择挑战我,你是对的。”他摇头,“我只是无法接受自己要成为一个岛民而已,你知道的。我太喜欢飞行了,还有我的朋友,我的旅行。不过,这一切已经结束了,这次小小的游泳就是证明。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于,我最终是要选择当个活着的岛民,或者一个溺死的飞行者。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可以不受疼痛的干扰,去我想去的地方,不过今天早上——啊哈,真是不幸,我的胳膊和腿突然剧痛,我不希望讲这些,可是它们还是发生了。”他的手伸出来,握着赛蕾拉的,“我想说的是,赛蕾拉,明天我无法比赛了,就算我可以,我也不会去参加比赛。莱依莎和大海能让我好好康复。而我的飞翼属于你了。”
赛蕾拉几乎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她瞪大眼盯着他,一朵颤抖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
“你以后打算干嘛,加斯?”玛丽斯问道。
他扮了个鬼脸。“那得看我的康复情况,”他说,“看上去我有三种选择。或许我可以成为一具尸体,也许我会成为一个跛子,当然,如果我能找到一个能够胜任自己职业的治疗师,或许我有机会尝试亲手去做生意。我积蓄的铁币还够给我自己买条船,以后我可以乘船旅行,看看其他的岛屿——虽然我有点害怕我这个聪明的脑袋想出来的乘船旅行的方式,”他轻笑着,“你和多雷以前还开玩笑说过我能当一个商人,还记得吧,玛丽斯?你们还说如果价格合适,我能把自己的飞翼卖了,就因为我喜欢从这里那里换点东西。好吧,看样子我可当不成好的商人了,这里的赛蕾拉要拿走我的飞翼,不过她什么也没给我。”他大笑起来,玛丽斯发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说到了商人、水手,最后话题还是转回飞行者,在加斯的笑话和交换闲言中放松情绪。“你的朋友瓦尔让科姆非常愤怒。”加斯突然说,“而我不能责备他,他是个非常优秀的飞行者,从来没考虑过可能会失去他的飞翼,不过这次似乎他跌了个大跟头,而且是输在一个被所有人称为单翼的人身上。嘿,你就没有做点什么,玛丽斯?”
玛丽斯摇头。“我可没做什么。全是瓦尔的主意,他虽然没有承认,不过我想他可能希望打败一个最优秀的飞行者,让人们忘记艾瑞。而事实上,科姆的妻子还是本次竞赛的裁判,这给他的挑战增加了难度。同样,如果他失败了,他也能多给自己找个理由,可以归咎于飞行者的偏袒。”
加斯点头,讲了个关于科姆的粗鲁笑话,然后转向他的妹妹。“莱依莎,你带赛蕾拉逛逛我们的家好不?”
莱依莎对他的暗示心领神会。“好啊,跟我来吧。”她说,赛蕾拉跟着她走出了房间。
“她真是个好姑娘。”当她们离开房间时,加斯说,“她让我想起了很多你的事情,玛丽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玛丽斯对他微笑。“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飞到鹰巢岛,那天晚上正好有个宴会。”
“渡鸦也在,还表演了他的小把戏。”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玛丽斯说。
“你把这个把戏教给了单翼?”
“我没有。”
加斯大笑。“每个人都确信你教给他了,我们都记得渡鸦的表演让你有多震撼,科尔甚至还写了一首他的歌,是吧?”
玛丽斯微笑。“是的。”
加斯似乎想说点别的,并且在思考怎么说更好。一时间,屋内被沉默填满,加斯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他开始哭泣,试图控制情绪,不过失败了,他向她伸出手,玛丽斯走上前,坐在他的床边,拥抱他,轻抚他的额头。“我知道,我不想让赛蕾拉看到我这样——噢,玛丽斯,我真他妈的没用,真他妈的……”
“噢,加斯。”她低语,轻吻着他,试图忍住自己的泪水。她感到如此无助,突然间想到如果自己处在加斯的地步会怎样,她颤抖着,把这个念头赶出大脑,更紧地拥抱他。
“记得来看我,”他说,“我——你知道的——当一个人不再飞行了,他就不能再去鹰巢岛——你知道的——失去自由的感觉真糟,还有风——可是我不想失去你,还有我的朋友们,就因为这——噢,天哪,该死的,该死的眼泪——记得来看我,玛丽斯,你发誓,你发誓!”
“我发誓,加斯。”她说,竭尽全力保持轻松,“除非你胖得我不能忍受再看到你。”
加斯在泪光中笑了。“啊哈,”他说,“在这里——就在刚才,我突然想到我现在可以放心地增加体重了,你却……”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莱依莎和赛蕾拉回来了,加斯迅速用毛毯擦干眼泪。“去吧。”他说,笑容又回到他脸上,“去吧,我累了,你让我精疲力尽。不过明天比赛结束后记得回来,告诉我竞赛结果。”
玛丽斯点头应允,赛蕾拉走到她身边,弯腰给了加斯一个短暂、羞涩的吻,然后她们离开。
她们缓缓走完半里回程的路,聊着天,品尝着夜晚吹过冰冷的风。她们说到加斯,还说到了瓦尔,赛蕾拉提到飞翼——她的飞翼,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憧憬。“我要成为飞行者了,”她快乐地说,“这是真的!”
不过事实没有这么简单。
森娜在她们的居处等待着,不耐烦地坐在床边,当她们一进门她就站起来。“你们跑哪去了?”
“我们去看看加斯怎么样了,”玛丽斯回答道,“出什么事了么?”
“我不知道,我们突然被通知立刻去裁判的居所。”她用完好的眼睛看了赛蕾拉一眼,意味深长地续道,“是我们三个,现在我们已经迟到了。”
她们立刻出发,在途中,玛丽斯告诉森娜加斯放弃飞翼的想法,不过老教师看起来并不那么高兴。“好吧,我们会看到结果的,”她说,“反正我也不会带着结果飞走。”
今夜飞行者们没有举行宴会,飞行者居所的主间人很稀少,大概六个西方飞行者,玛丽斯模模糊糊认得,坐在那里喝酒,气氛说什么也算不上庆祝。当玛丽斯她们进来的时候,其中一人站起身来,“我们去其他屋喝。”他说。
五个裁判围着圆桌争论,当门开的时候,他们突然中止了说到一半的话题。莎丽起身,“玛丽斯,森娜,赛蕾拉,进来吧,”她说,“关上门。”
她们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莎丽双手折叠放在身前,继续说话。“我们传唤你们,因为发生了一个纠纷,涉及到在这里的年轻的赛蕾拉,你们有权利说出自己的意见。加斯传来口信说,他明天不再飞了。”
“我们知道了,”玛丽斯插话,“我们刚从他那里回来。”
“那好,”莎丽说,“这样也许你能明白我们的麻烦,我们必须决定他飞翼的归属权。”
赛蕾拉被她的话打击到了,“它是我的,”她说,“加斯说的。”
斯坤尼岛的岛长用手指敲敲桌子,皱眉。“飞翼不是加斯说给就能给的,”他大声说,“好吧,孩子,我问你个问题,如果你拿到了飞翼,你能不能保证在这里安家,并且为斯坤尼岛飞行?”
赛蕾拉在他锐利的目光下没有退缩,玛丽斯注意到了,并赞同。“不能。”她率直地回答,“我的意思是,我没法答应。斯坤尼岛是个很漂亮的地方,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不过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我要回转到南方,带着飞翼,去威勒什岛,那是一个小岛,我在那里长大。”
岛长猛地摇头。“不,不,不!你要回你那鸟不生蛋的南方,那请便,不过我不会让你带着飞翼回去。”他看向其他的裁判。“大家都看到了,我给了她机会的,我再一次强调。”
森娜一拳砸在桌子上。“你们在搞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赛蕾拉有权拿走她的飞翼,她比任何人都更有权获得它。她挑战了加斯,而加斯在比赛中失败了。你们怎么能说不给她飞翼?”她狂怒地瞪视着裁判们。
莎丽似乎被选作了发言人,给了她们一个道歉式的耸肩。“我们对此有过争论,”她说,“问题在于明天的比赛该如何判分,我们当中有人认为,既然加斯不能飞,赛蕾拉就应该成为获胜者。不过岛长那一方认为我们不可能为一场只有一个人参加的比赛打分,他坚持我们应该根据现有的比赛结果来判决输赢,如果按照这种方案的话,加斯现在已经赢得了六个卵石,而赛蕾拉只有五个,所以加斯仍然可以保有飞翼。”
“但是加斯已经声明放弃了飞翼!”玛丽斯说,“他不能飞行了,他病得太厉害。”
“对此我们有法律保护的,”岛长说,“如果飞行者生病了,他的飞翼要交给岛长和岛上的其他飞行者去处理,如果他们没有继承人的话。我们会把飞翼交给足以信赖的人,一个愿意为斯坤尼岛提供飞行服务的人。我给了这个姑娘机会,不过你们都听到她怎么回答了,那么现在,我将为这副飞翼寻找另一个主人。”
“我们曾经希望赛蕾拉能够考虑留在斯坤尼岛,”莎丽说,“那样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
“不。”赛蕾拉固执地重复着,她看起来非常痛苦。
“你们所建议的是一个骗局。”森娜尖锐地冲着岛长说。
“我倾向于同意这句话。”外岛的大个子男人插话道。他的手指扒过凌乱的金色头发。“加斯领先的唯一原因是你今天坚持要投给他一颗石头,甚至在他落水以后,岛长。这很难说是公平吧?”
“我判得很公平!”岛长生气地坚持。
“加斯想要赛蕾拉赢得他的飞翼,”玛丽斯说,“难道他的意愿就不能被考虑?”
“当然不!”岛长说,“飞翼已经不再属于他了,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它是属于斯坤尼岛的所有人的!是信任的象征!”他环视了周围的裁判,哀求道,“把它给南方人是不公平的,毫无理由地将斯坤尼岛的飞行者削减为两个。听我说,如果加斯没有生病,他可以面对任何挑战,不会丢失自己的飞翼,那么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如果他生病以后就告诉我,就像你们飞行者的法律所规定的那样,现在我早就找到另外的人来继承飞翼了。仅仅因为加斯试图隐瞒自己的状况,让我们陷入这种窘境,难道你们要因为一个飞行者隐瞒了他的秘密而惩罚我们整个岛的居民么?”
玛丽斯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一些道理,裁判们似乎同样摇摆了,“你说的也许是事实,”南方的女人说,“我倒是很高兴有一双新的飞翼加入南方,不过你的抱怨很难被否定。”
“赛蕾拉也有权利争夺飞翼,”森娜坚持,“你们必须公平地对待她。”
“如果你们把飞翼给了岛长,”玛丽斯补充道,“你们就剥夺了她竞争飞翼的权利。她只落后一个卵石而已,她有成功的机会。”
赛蕾拉突然开口。“我确实没有得到飞翼,”她不确定地说,“我为我今天的飞行感到羞愧,不过我可以用公平的方式赢取它,如果我还有机会的话,我知道我一定能,加斯也想要我这样做。”
莎丽叹息着,“赛蕾拉,我亲爱的,这可没那么简单,我们不能因为你的原因就将整个比赛推翻重来啊。”
“她确实应该得到飞翼,”外岛的裁判喃喃道,“在这里,我已经可以为明天的比赛投票了,现在比分是六比六。还有人跟我一起么?”他朝四周看去。
“在这里没有卵石给你投票!”岛长猛然道,“而且你不能为一场只有一个人的比赛做出判决。”他双臂交叉,靠在椅背上,皱眉。
“恐怕我必须赞成岛长的意见,”南方人说,“免得他说我偏袒我未来的邻居。”
现在只有莎丽和东方女人了,她们俩看上去都很犹豫。“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们能够对所有人都公平点?”莎丽问道。
玛丽斯看着赛蕾拉,用手碰了碰她。“你真的想要在比赛中再飞一次,尝试赢取飞翼么?”
“是的,”赛蕾拉说,“我想要堂堂正正地赢取它,我想要证明我的意愿,不管瓦尔怎么说。”
玛丽斯点头,转身面对裁判。“那么我有个提议,”她说,“岛长,你的斯坤尼岛上还有两位飞行者,你认为他们都足以胜任呢?”
“是的”,他狐疑地回答,“那又怎么了?”
“那就好,我建议你继续比赛,从现在的比分开始计算,赛蕾拉落后一个卵石,不过加斯既然不能飞了,为他找一个代理人,从你的飞行者里选一个替代他的位置。如果你的代理人赢了,飞翼就归斯坤尼岛,你可以任意再选一人来继承它。如果赛蕾拉赢了,那么,没有人能够剥夺她把飞翼带回南方的权利,她将成为一个飞行者。你认为怎样?”
岛长盘算了大约一分钟。“好吧,”他说,“我可以接受这个决定,吉瑞尔可以替代加斯飞行,如果这个女孩赢过了她,那么她就赢得了自己的权利,虽然我可不会为此而高兴。”
莎丽看上去松了一口气。“非常完美的建议,”她笑着说,“我就知道我们能指望玛丽斯的智慧。”
“那我们都同意了?”东方人很快地问道。
所有的裁判都点头,除了外岛那位,再次摇头,喃喃着。“这个女孩应该得到飞翼,那个男人都掉进海里了。”不过他并没有说得太大声。
走出了飞行者居所,夜凉如水,细雨开始降落,森娜叫住了她们,看起来很担忧。“赛蕾拉,”她靠着拐杖说,“你确定这就是你想要的?这一次你可能会输掉飞翼。听说吉瑞尔是个优秀的飞行者,而且,如果我们争论得更久的话,也许我们能争取裁判站在我们这一边。”
“不,”赛蕾拉严肃地说,“不用,我要用这种方式赢得飞翼。”
森娜盯着她看了很久,最终点头。“好吧,”她满意地说,“我们回去吧,明天飞行竞赛就会结束了。”
在竞赛的第三天,玛丽斯在黎明之前就被吵醒了,黑暗和冰冷让她混乱,似乎出了什么事情,有人在用力拍门。
“玛丽斯,”赛蕾拉的声音从旁边的床上传来,“要我去开门么?”玛丽斯看不见她,现在天都没亮,她们的烛台也没有一个点着的。
“别动。”玛丽斯低声说,“安静。”她有点害怕,拍门的声音持续不断,越来越大,玛丽斯想到了门上被钉着的死雨鸟,想知道在这个时间点上是谁在门的另一边如此焦急地想要她们开门。她从床上爬起,在黑暗中,她找到了曾经用来撬下鸟尸的刀片。虽然不算什么,只是一把小小的金属餐刀,不是战斗用的长刀,不过仍然能让她稍微安心。现在她才敢走到门边。“是谁在外面?”她质问道,“谁在敲门?”
敲门声停了。“雷金。”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她没有认出这是谁。
“雷金?我不认识叫雷金的,你想干什么?”
“我从铁斧酒吧来的,”那声音回道,“你认识瓦尔么?那个住在我酒馆里的人。”
玛丽斯的疑虑烟消云散,她急忙打开了门。门外,一个憔悴的男子佝偻着站在星光下,他长着鹰钩鼻子,胡须很脏乱,不过她对这张脸并不陌生:瓦尔待的酒吧的老板。“发生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么?”
“我正准备关门,你的朋友还没有回来,我还以为他去找漂亮妞睡觉了,谁知道我在门外看到他,躺在门后,有人把他揍得够戗。”
“瓦尔?”赛蕾拉冲出了大门,问道,“他在哪里?他还好么?”
“现在在他住的地方。”雷金说,“我扛他上去的,真是个苦差事。不过我记得他认得这里的人,所以我想我最好还是来找找,他们打发我来这里了,你可以下去趟么?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我马上去。”玛丽斯急切地说,“赛蕾拉,快穿衣服。”她急急忙忙抓起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沿着海滨路飞奔而下,玛丽斯手里拿着提灯。这条路有一段是沿着飞行崖所修,在黑暗中如果踩空了那可是致命的。
小酒馆里一片漆黑,百叶窗紧锁着,前门被里面的梁木紧紧顶着。雷金把她俩留在门外,从一个他称为“秘密通道”的地方走了进去。他从屋里打开门“进来,门锁好。这附近可有不少硬茬子。我这里接待着你根本想象不出来的人,飞行者。”他说
她们根本没听他说什么,赛蕾拉冲上楼梯,进入曾经和瓦尔共享的房间,玛丽斯跟在她后面,当玛丽斯找到赛蕾拉的时候,她正在点亮瓦尔身边的蜡烛。
烛光在小房间里闪烁着,毛毯下的形状发生了点变化,下面传来小动物般的呜咽声,赛蕾拉拿低蜡烛,掀开毛毯。
瓦尔的双眼看到了她,他似乎也认出了她是谁,他的左臂拼命伸出想要握着她的手。不过当他试图说话的时候,只能发出窒息的疼痛难忍的啜泣声。
玛丽斯感到一阵恶心,他的头和肩膀被人野蛮地打伤,脸上满是肿胀和淤伤,根本无法识别出面孔。脸颊上一道很深的伤口仍然在流血,在他的衬衫和下颌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当他张嘴想要说话的时候,他的嘴也开始流血。
“瓦尔!”赛蕾拉哭喊着,忍不住流泪。她轻触他的额头,他畏缩着躲开了她的手,试图说话。
玛丽斯靠近他,瓦尔的左手紧紧握着赛蕾拉,抓着她,拉动。但是他的右手只能僵硬地放在身边,肯定伤得很重,肌肤上的血迹证明了这一点。这个角度躺着,手臂是不会沾到血迹的,而且他的外套也被撕破了,到处都是血。她蹲在他的右侧,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右臂,瓦尔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尖锐,把赛蕾拉吓得跳开。这时玛丽斯才看到他断裂臂骨粗糙的边缘刺穿他的皮肤和衣服,伸了出来。
雷金站在门边看着她们。“他的手臂断了,别碰它。”他善意地说,“你这样做了他就会尖叫,真该听听当我扛他上来的时候他发出的声音。我想他的腿也断了,不过我不敢肯定。”
瓦尔安静下来,但是他的呼吸转为痛苦的喘息。玛丽斯恢复了理智。“为什么你没有叫治疗师?”她质问雷金,“为什么你没有给他点止痛的东西?”
雷金震惊地退后,这样的事情他压根就没想过。“我去找你了,不是么?找治疗师?谁来付钱?没钱他可不会来,肯定的,我经历过。”
玛丽斯捏紧了拳头,试图控制怒气。“你现在就去找治疗师,赶快!”她说,“我不介意你是不是要跑几十里路,你最好赶快去做,用最快的速度!如果你不去的话,我发誓我会告诉岛长,然后让这个破地方关门!”
“飞行者,”酒吧主人吐了口痰,“开始用你的权力压迫人了?好吧,我会去的,不过谁为治疗师付钱?这是我想知道的,肯定也是他想知道的。”
“该死的!”玛丽斯说,“我付钱,该死的,我会付钱!他是个飞行者,如果他的骨头没有完整的痊愈,如果他没有被小心照顾,他以后就不能再飞了!现在,你赶快去!”
雷金给了她一记不愉快的眼光,转身走下楼梯。玛丽斯回到瓦尔身边,他正发出呜咽的声音,试图移动身体,不过每一个迹象都表明这只是在加深他的痛苦。
“我们不能帮他么?”赛蕾拉说,看着玛丽斯。
“可以。”玛丽斯说,“这里毕竟是个酒馆,到楼下去找点存货,拿几瓶上来,那可以在治疗师到来之前帮他稍微止痛。”
赛蕾拉点头,跑向门口。“我该拿什么?”她问,“葡萄酒?”
“不,我们需要更烈性的。找点白兰地,或者……那种从坡维特来的烈酒,他们叫它什么来着?用粮食和土豆酿造的……”
赛蕾拉点头离去,很快她带回来三瓶当地的白兰地酒还有一瓶没有标记,闻起来刺激强烈的细颈瓶。“很刺激的玩意。”玛丽斯说,她尝了一小口,让赛蕾拉扶好瓦尔的头,她将酒灌到他嘴里。他似乎急于合作,急切地吞下她们轮流倒入他口中的液体。
当雷金终于带着治疗师回来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瓦尔已经从剧痛中恢复过来。“你要的治疗师来了。”酒吧主人说,扫了一眼地板上的空瓶子,补充道,“这些也得你来付钱,飞行者。”
治疗师扶正瓦尔的手臂和腿,雷金说得没错,他的腿断了,不过没有手严重。治疗师用夹板固定好它们,然后处理他肿胀的脸,他给了玛丽斯一小瓶暗绿色的液体。“这比白兰地好多了,”他说,“不仅能有效镇痛,还可以让他进入睡眠。”他出发离开,留下玛丽斯和赛蕾拉陪着瓦尔。
“是飞行者干的,对不对?”赛蕾拉流着泪问道,她们坐在这烟熏的点着烛火的屋里。
“一只手和一条腿都被打伤,另一边却完好无损。”玛丽斯愤怒地说,“是,这无疑表明是飞行者做的。我不知道哪个飞行者会亲自来做这种事,不过我推测肯定是某个飞行者造成的。”突然而来的冲动让玛丽斯走向瓦尔满是血迹的撕破的衣服,她仔细检查,翻找着什么。“嗯,我想得没错,他的刀不见了。也许被人拿走了,也许他拿着刀反抗,并且丢掉了。”
“我希望他的反抗伤到了那个人,不管是谁。”赛蕾拉说,“你觉得会是科姆么?因为瓦尔明天就要赢走他的飞翼。”
“是今天。”玛丽斯悲哀地说,视线望向窗外,第一道晨曦已经出现在东方的天空,“不过,不太可能是科姆,当然,科姆会很乐意愉快地毁掉瓦尔,不过他会光明正大地用合法的方式去做,而不是像这样。科姆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不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那么,会是谁?”
玛丽斯摇头。“我不知道,赛蕾拉,肯定是个疯子,无疑的,也许是科姆的朋友,艾瑞的朋友,也许是亚瑞克或者他的朋友,瓦尔真是给自己找了太多敌人。”
“他想要我跟他一起来的,”赛蕾拉羞愧地说,“可是我去看加斯了,如果我照他所希望的那样跟他在一起,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如果你跟他一起来,”玛丽斯说,“你也有可能流着血带着伤躺在这里,赛蕾拉,亲爱的,别忘了钉在门上的雨鸟。他们想给我们一些警告,你同样也是个单翼。”她径直看向晨犠,“而我也是,或许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我只是半个飞行者,永远只是半个。”她对着赛蕾拉微笑,“不过我想,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是哪半个。”
赛蕾拉看起来很迷惑,不过玛丽斯续道:“不要谈这些了,在竞赛开始之前你还有几个小时,我希望你能睡一会儿。你今天必须赢得飞翼,还记得吧?”
“我睡不着,”赛蕾拉抗拒着,“现在没法睡。”
“尤其是现在。”玛丽斯说,“那个对瓦尔施暴的家伙肯定会很高兴地看到你跟他一样失去飞翼的,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
“不。”赛蕾拉说。
“那么,睡觉。”
不一会儿,赛蕾拉睡着了,玛丽斯再一次望着窗外,太阳已经升起了一半,红色的脸庞在沉重的乌云中闪耀,看来今天会是一个不错的日子,有风,适合飞行。
当玛丽斯和赛蕾拉赶到时,比赛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她们在酒馆里耽搁了不少时间,因为雷金要求她立刻兑现瓦尔的账单,说服他提供给瓦尔他所需要的一切也花费了不少唇舌。玛丽斯让他保证尽量满足瓦尔的需求,并且不准任何人走上楼梯。
森娜仍然站在裁判边,她一直站在这个位置,看着先出场的选手穿越木门,玛丽斯打发赛蕾拉加入其他的木翼学员,急急忙忙跑上飞行崖。森娜看到她松了一口气。“玛丽斯!”她大喊着,“我还担心出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你去哪了。赛蕾拉和瓦尔跟你一起的么?很快就到时间了,事实上,下一个飞的就是谢尔。”
“赛蕾拉已经准备好了。”玛丽斯说,她告诉森娜关于瓦尔的事情。
教师在听的同时,似乎力量和活力也在缓缓流失,她完好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更紧地握着拐杖,一瞬间,她苍老了下来。“我不相信,”她虚弱地低语,“我不信……就在发生了可怕的雨鸟事件以后,即使那个时候,我都不相信他们能做这样的事情。”她的脸色灰白,“帮帮我,孩子,我要坐下来。”
玛丽斯扶着她坐在裁判桌上,莎丽看过来,关切问道:“她怎么了?”
“不好。”玛丽斯说,放开坐好的森娜。“瓦尔今天不能飞了。”她续道,目光扫过面前的裁判。“昨夜,他被人袭击,受了重伤,现在躺在旅馆里不能动弹。他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断了。”
所有的裁判看起来都很震惊。“真可怕。”莎丽说,东方人咒骂着,外岛的裁判不停摇头,斯坤尼岛的岛长站起身来。“这是一起可怕的事故,我绝不允许它发生在我的岛上。我们一定要找到凶手,你听到了,我承诺一定会找到他!”
“是飞行者干的,”玛丽斯说,“或者买凶干的,不管怎么说,他们打断了他的右臂和右腿。单翼,你们都明白。”
莎丽皱眉。“玛丽斯,这是件可怕的惨剧,不过不可能是飞行者干的。如果你是想暗示我们,科姆会做这样……”
“你有证据是飞行者参与其中么?”东方人插话道。
“我知道单翼瓦尔住的酒馆,”岛长说,“是不是铁斧?那可是个糟糕的地方,都是最粗野最可怕的顾客,一群野蛮人。任何人都有可能做这事,喝醉了打架,嫉妒的情人,赌博或者争吵等等。在那地方发生的打架斗殴数不胜数。”
玛丽斯盯着他,“你不会找到谁做了这一切,不管你承诺得多漂亮。”她说,“不过这也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来是要拿回瓦尔的飞翼的,晚上给他送回去。”
“瓦尔的——飞翼?”
“我恐怕不得不遗憾地说,”南方人说,“他必须等到明年再试一次了,我很抱歉他在如此接近胜利的时候伤得这么重。”
“接近胜利?”玛丽斯在桌上找到了评判比赛的木盒,将它拿过来扔在他们面前。“九个黑色卵石对一个白色的,这恐怕比接近更多吧?瓦尔已经贏了,哪怕今天他的比分是零比五,他也赢了。”
“不,”莎丽顽固地说,“科姆仍然有机会,我不会让你帮着单翼耍弄他,不管我对他的遭遇有多同情。科姆在木门的比赛中会非常出色,他可以赢得十比零的比分,我们每人给他两个,那么他就能保住飞翼。”
“十比零?”玛丽斯说,“可能性有多大?”
“非常大。“莎丽说。
“是的,”东方人响应,“我们不可能判单翼赢,这样对科姆太不公平,他已经飞了这么多年,我想我们必须宣布瓦尔的失败。”
长桌边的人们都纷纷点头,不过玛丽斯笑了。“我就知道你们会是这种态度,”她的手放在臀部,挑衅他们,“不过瓦尔会得到他的飞翼,幸运的是这里有现成的先例,你们昨天晚上自己刚刚承认的,赛蕾拉和加斯。真是太好了,现在,比赛继续,比分仍然是九比一。召唤科姆来吧。”
“我会作为瓦尔的代理人飞行。”
她明白,他们无法否决她的提议。
玛丽斯穿上飞翼,加入了比赛者的队伍,不耐烦和紧张逐渐上升。
木门已经在晚上设立好了,九个用脆弱灌木制成的建筑物稳稳地插在沙滩上,今天的比赛要求选手具备应付高难度转身和精确把握航向的能力。第一道门设置在飞行崖前面,由两根高四十英尺的黑木竿组成,之间相隔五十英尺。两根木竿的顶端由一根绳子连接,比赛中,飞行者必须穿过木门,挺简单的,不过第二道门就在前面几码的地方,而且不在一条直线上,朝一边倾斜,所以飞行者必须在通过第一道门以后急速转向,否则会径直飞到前面而错过。第二道门的黑木竿比第一道门短一点,相距也窄一些。飞行路线弯弯曲曲延伸到浅海,然后又急转回沙滩。一场曲折的,需要精确控制飞翼的路程,九个木门依次变窄,第九个,也就是最后的一门仅有八英尺高,相距二十一英尺。而飞行者飞翼的翼展是二十英尺。从来没有人飞完过九个门,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早上所有尝试过的飞行者中,最好的成绩是六个门,创造成绩的是优秀异常的莱恩。
按照传统,挑战者们首先开始,飞行者们可以知道他们需要飞出怎样的成绩才能打败对手。飞翼挂在肩上,玛丽斯看着木翼学员们起飞。
谢尔如鸽子般直接飞出飞行崖,穿过第一个门,勉强在绳索下通过,他试图在第二个门处突然转向,可是仍然在继续下落。快,太快了。惊慌中,年轻的小木翼迅速把握平衡,避免自己撞到地上,然后突然拉高,从第二道门边略过,而不是从中间穿过。谢尔挑战的飞行者也只成功穿过两道门,不过这已经足以让他成为胜利者。
利亚吸取了谢尔的教训,采用了不同的策略,她起飞以后在海滩上做了一次大幅的盘旋,优雅地往下冲,通过了第一道门,由于在进门前就开始了转身,实际上她更像是绕着一根门柱优雅地旋转,绕过第一门的时候已经直接正对第二道门了。她顺利地通过第二门,又一次早早地开始了盘旋,不过这次转弯太急,顶风转弯的要求比较高。利亚做得很好,第三个门也顺利通过,不过飞过以后她已经无力再做一次转身了,她直接平稳地朝大海的方向飞去,错过了第四道门。无论如何,还是有鼓励的掌声,而她的对手只过了两个门就重重地摔在了沙滩上。所以利亚首次凯旋归来,虽然这不足以让她赢得飞翼。
戴门和亚瑞克的名字从宣告员口中喊出,他俩都遇到了点麻烦。戴门飞得太快,在第二个门之后无法及时转身调整方向通过第三个。亚瑞克过第二门的时候冲得太高,飞翼的上缘擦过了绳子,这就足以让他失去平衡,从赛道偏离。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平局,亚瑞克也能轻松保住他的飞翼。
克尔令人惊讶地也赢得了平局。模仿利亚,他平稳地进入第一门,开始转身,轻松地通过第二门,不过跟利亚一样,他在第三门的地方遇到了逆风,不过没有利亚幸运,他失败了。飞得太低,他撞在沙地上,离第三门很短的距离停止了,岛民小孩们立刻围在他身边帮他脱下飞翼。库赫岛的琼恩想要避免类似的失败,结果拉得太高,直接从第三门顶上飞过。
“小安伯利岛的科姆,”宣告员继续点名,“单翼瓦尔,南艾伦岛的瓦尔。”短暂的停顿过后,“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为瓦尔代理飞行,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
玛丽斯站在飞行崖上,助手帮着她展开飞翼,锁好每一个关节。科姆做着同样的准备。她看着他,他的目光迎上她的,阒黑而紧张。“单翼玛丽斯,”他尖锐地说,“这就是你来的目的?我很庆幸鲁斯没有活着看到你。”
“如果鲁斯活着,他会为我骄傲。”玛丽斯生气地回击,她明白科姆是在激怒她。愤怒导致莽撞,那是他取胜的唯一希望。七年前,她战胜过他,而且是更激烈的情况下,她确信今天自己一样可以。精准性、控制力、反应力,还有对风的感应,这是一个飞行者所要掌握的,而她对此极其精通。
她的飞翼已经完全展开锁紧,金属织箔在风中猎猎作响,她感到一种全然的平静,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助跑,起跳,翱翔,她起飞了,逐渐拉高,一次陡峭的盘旋,下沉,在空气中优美地滑过,驾驭和切换着每一丝气流,斜飞着通过木门。她倾斜着身子,急转通过第一道门,飞翼斜展着,从顶端到底端划过一条银色弧线,不过她立刻控制了航向,为第二道门做准备,她平稳地滑过第二门。就是这种感觉,这种对风的依恋,不是其他的。本能的反应和感应风的能力,玛丽斯觉着自己也化为了风,第三门近在咫尺,困难在于逆风转向,而玛丽斯轻松地完成,干净利落,迅速优美,她滑过水面,调整好角度,冲向第四门,同样很顺利地通过,一个舒缓的顺风转身让她顺利通过了第五门,第六门几乎就径直在前面,丝毫没有困难的折角,可是太小了,她降低了高度,擦过沙滩。飞翼紧绷着,完全展开,旁观者发出了尖叫和欢呼声。
一次心跳的时间,突然一切结束了。
就在她即将通过第六门的时候,突然一阵下沉的冷空气袭来,完全没有预兆地,它推着她下坠,拉着她下坠,虽然只有一瞬间,不过足够让她的飞翼刷过地面,她的大腿在湿润的沙滩上滑过,她扑通摔在地上,最终在第六门的阴影处停止了前行。
金发的小姑娘跑到她身边扶着她站起来,然后开始折叠飞翼。玛丽斯愉快地喘息着。五个门,是的,五个门。不是今天的最好成绩,但也是不错的纪录,而且这就够了。科姆落后瓦尔太多,并且他还不一定能胜过她。他必须大获全胜,必须领先她非常多,才能从每个裁判手上拿到两个卵石,而他无法做到这一点。
科姆自己也知道,因她的表现而沮丧,他甚至没有飞到这一成绩。在第四门的时候失败了,决定性的胜利,对她,对瓦尔而言,都是。玛丽斯走过海滩的时候无法抑制高兴,飞翼折叠着收在她背上。
宣告员的喊声又响彻在海岸上,赛蕾拉起身开始准备,背后的飞翼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在她背后,玛丽斯瞥见了瘦长的,黑发的吉瑞尔,斯坤尼岛的飞行者。
赛蕾拉猛地跃起,玛丽斯仔细看着她,她的心跟她一起飞翔,祈祷着,祈祷着。赛蕾拉在半空中折身,盘旋,像利亚和克尔那样平滑地通过第一道门,继续转身,拉平,向相反的方向旋转,在那一刻玛丽斯呼吸都停止了,赛蕾拉通过了第二门,一个漂亮干净的逆风转弯,如此急促尖锐,仿佛风在她的命令下偏转了方向,顺利通过第三道门,一切在完美的控制中,一次高难度的转向让她通过了第四门,人们开始欢呼第五门对她而言似乎比玛丽斯曾经历的更简单,现在她靠近第六门了,玛丽斯失败的地方,她的飞翼略微摇摆,不过赛蕾拉仍然保持在一个比刚才玛丽斯更高的位置,冷空气同样让她下沉,但是没有带来困扰,她顺利通过了第六门!欢呼声四处而起第七门需要一个往右的急转弯,而赛蕾拉成功地做到了,她径直飞向第八道门……
噢,太窄了,两根木竿靠得太紧,赛蕾拉飞得更偏向一边,她的左翼猛地撞上了门柱,飞翼的连接杆跟门柱一起撞坏了,赛蕾拉掉到地上。
而玛丽斯仅仅成为了冲向赛蕾拉人潮中的一员。
当她冲到那里时,赛蕾拉已经站了起来,大笑着,喘息着,岛民们围着她,大喊大叫,用沙哑的声音向她表示祝贺。孩子们全都挤了过来,想要摸摸她的飞翼。而赛蕾拉,她的脸被风吹得通红,根本无法停止笑容。
玛丽斯挤出人群,走到赛蕾拉身边,紧紧拥抱她,赛蕾拉一直在傻笑。“嘿,你还好么?”玛丽斯问道,拉开她,站在近处仔细看着。赛蕾拉只能猛点头,仍然咯咯傻笑着,“笑什么呢?”
赛蕾拉指指自己的飞翼,飞翼撞到了门柱,事实上,金属织箔是不会坏的,不过连接杆有点小问题。“这个很容易修好的,”玛丽斯检查了以后说,“没问题啊。”
“哎,你没看到么?”赛蕾拉蹦跳了下,她的右翼随着她上下摆动,紧绷着,振动着,而她的左翼耷拉下来,银色的金属织箔垂在沙滩上。
玛丽斯明白了,同样大笑起来。“单翼。”她无可奈何地说,然后她们又一次紧紧拥抱了彼此,开怀大笑。
“吉瑞尔也没有让你丢人,”玛丽斯在当晚告诉加斯,她和他一起坐在火边,加斯已经能站起身,看上去康复得不错,又开始喝着麦酒。“她是个称职的代理,飞了五个门,跟我飞的一样。不过五个跟七个可不一样,理所当然的,根本不够啊,连岛长都没法判个平局。”
“非常好,”加斯说,“赛蕾拉应该能得到飞翼。我喜欢赛蕾拉,让她答应以后也要来看我。”
玛丽斯微笑。“我会转告她的,”她说,“她很抱歉,因为她今晚不能来,她得去镇上照看瓦尔,一会儿我也去,虽然我不喜欢他,不过……”她叹气。
加斯用更健康的方式啜饮了麦酒,盯着火光发愣了一会儿。“我为科姆感到遗憾,”他说,“我不喜欢他,但是他飞得很好。”
“不用担心,”玛丽斯说,“他确实很痛苦,不过他会振作起来的,莎丽怀孕了,不久以后她肯定不能飞,科姆可以在这几个月内用她的飞翼,而且,据我推断,他甚至会在宝宝出生以后仍然霸占飞翼的。明年他就可以重新挑战了,不一定是瓦尔,也可以是其他人。科姆是个聪明人,我敢打赌,他会点名像库赫岛的琼恩之类的人。”
“啊哈,”加斯说,“如果这该死的治疗师能治好我,我要亲自点名琼恩。”
“看来明年最受欢迎的人非他莫属了,”玛丽斯同意,“甚至连克尔都想要再挑战他一次,不过我怀疑森娜会不会再推荐他来参赛,除非他有惊人的表现。我想明年她会有更多的选择余地,赛蕾拉和瓦尔的双双胜利,肯定会让木翼学院更加繁荣。很快她就会有更多的学生去操心的。”玛丽斯笑着,“其实你和科姆并不是仅有的两位着陆的飞行者,坡维特的巴丽也被一个家族外的飞行者赢走了飞翼,大哈拉的女儿也让母亲落地了。”
“一群前飞行者。”加斯抱怨道。
“还有一大群单翼。”玛丽斯笑着补充道,“世界正在改变,加斯,曾经我们只有飞行者和岛民。”
“是啊,”加斯说,给自己倒了更多的麦酒,“然后人们就会更困惑了,飞行的岛民和落地的飞行者,何时才能结束?”
“我不知道。”玛丽斯站起身来,“我真想多待会儿,不过我得跟瓦尔谈谈。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安伯利岛履行职责了,现在莎丽怀孕了,科姆又丢了飞翼,岛长毫无疑问会让我工作到死,不过我肯定会抽时间来看你,我保证。”
“那就好,”加斯咧嘴笑了,“好好飞吧。”
当她离开的时候,还能听到加斯叫麦酒的声音。
瓦尔勉强撑起身体,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他的头仅能抬到可以喝汤的地步,笨拙地用左手拿着勺子,赛蕾拉坐在他旁边,捧着碗。玛丽斯进来的时候,他俩都抬头看着,瓦尔的手一抖,热烫的汤洒到他赤裸的胸前,他痛得叫骂起来,赛蕾拉忙着帮他擦干净。
“瓦尔,”玛丽斯平静地点头问好。把手中拿到飞翼放到靠近门的地板上,它曾经属于小安伯利岛的科姆。“你的飞翼。”
他脸上的青肿已经消了大半,现在看上去就像他自己本来的模样,虽然他喘息着的双唇无法表现出经典的讽刺表情。“赛蕾拉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他艰难地开口,“现在我假设你是想我感谢你。”
玛丽斯交叉双臂,等着他的话。
“你的飞行者朋友把我弄成这样,你知道的,”他说,“如果我的骨头接错了位,那么我再也无法使用你为我赢来的该死的飞翼,甚至它们长好了,我也不能飞得跟以前一样。”
“这些我都知道,”玛丽斯说,“我也很抱歉,不过这不是我的朋友们做的,瓦尔。不是所有飞行者都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所有飞行者都是你的敌人。”
“那天的宴会你也在。”瓦尔说。
玛丽斯点头。“那天是很不愉快,而大部分压力是你自己给自己找的,如果你喜欢,你可以拒绝他们,憎恨所有人。或者去尝试寻找一些值得交往的朋友?这取决于你。”
“我可以告诉你我要寻找谁,”瓦尔说,“我要去找出那个把我害成这样的人,还有那个指示他的家伙。”
“是,”玛丽斯说,“然后呢?”
“赛蕾拉找到了我的刀,”瓦尔简短地说,“昨晚我把它扔在灌木丛里了,我刺伤了他们中的一个,伤痕足够让我找到那家伙。”
“你痊愈以后,打算去哪里?”玛丽斯突然问道。
瓦尔似乎跟不上玛丽斯突然转变的话题。“我想去海牙岛,我听说那里的岛长非常急切需要一个飞行者。不过赛蕾拉告诉我斯坤尼岛的岛长同样很着急,我会跟他们两位都谈谈,看看谁能给我开个更高的价。”
“海牙岛的瓦尔,”玛丽斯说,“听起来很不错。”
“不,永远是单翼。”他说,“也许对你来说也是。”
“没错,半个飞行者。”她承认,“我们都是,不过,是哪一半?瓦尔,你能让岛长为你的服务竞标,飞行者可能会看不起你,大部分人会,也许有些年轻人和冒险家会效仿你,可是我不希望看到那样。你可以带着你父亲的刀飞行,虽然你这是在破坏飞行者们最古老也最智慧的一条传统。这些都不重要,所谓的传统,所谓的飞行者的鄙视,可是没有人能帮助你做什么。但是,我现在想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找到了那个伤害你的真凶,用你的刀子杀了他,那么你连单翼都没法当了,飞行者们会将你除名,宣告你为非法者,并且剥夺你的飞翼。风港没有一个岛长敢站在你这边,或者让你居住,不管他们多么渴望拥有一名飞行者。”
“你是要我忘掉?”瓦尔说,“忘掉这些事情?”
“不,”玛丽斯说,“去找他们,然后把他们带到岛长那里,或者召开一次飞行者众议会,让你的敌人成为那个失去飞翼和生命的人,而不是你。怎么,这个建议听起来很糟糕么?”
瓦尔咧嘴笑了,玛丽斯看到他的牙齿也被打掉了几颗。“好吧,”他说,“听起来不错,我基本上同意。”
“这是你的选择。”玛丽斯说,“这段时间你恐怕不能飞了,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点事情,我想你足够聪明,知道怎么才是不浪费时间。”她看着赛蕾拉,“我必须回到小安伯利岛了,好像你也顺路,如果你要回南方的话。你想跟我一起走,然后在我家待上一天么?”
赛蕾拉急切地点头。“那太好了,我非常乐意,不过,我想,那得等瓦尔好点了才行。”
“飞行者们拥有无限的诚信,”瓦尔说,“如果我承诺给雷金足够的铁币,他会比我亲生父母更悉心照顾我的。”
“那好吧,我跟玛丽斯一起走。”赛蕾拉说,“不过我会再来看你的,瓦尔,我能来吧?我们都有飞翼了呢!”
“当然,”瓦尔说,“去吧,穿着你的飞翼,我会照看好自己的。”
赛蕾拉吻了他,穿过房间来到玛丽斯身边,她们一起向门外走去。
“玛丽斯!”瓦尔突然锐声叫道。
她转头,正好看到他的左手笨拙地探向脑后的枕头下,然后以令人恐怖的速度扔了一把刀子过来,长长的刀刃划过空气,撞在离玛丽斯脑袋不过一英尺的门框上。这把刀根本只是黑曜石制成的装饰品,闪着黑色的光芒,看起来很锋利,然而一点都没有韧性,在门框上一撞就成碎片。
玛丽斯看起来被吓坏了,瓦尔笑了起来。“这把刀根本不是我父亲的,”他说,“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任何财产。它是我从亚瑞克那里偷来的。”他俩的视线在房间内相遇,瓦尔费力地大笑,“来帮帮我摆脱它吧,可以么,单翼?”
当玛丽斯弯腰拾起碎片的时候,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