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陨落

她在一瞬间苍老。

当玛丽斯离开泰雅斯岛岛长房间时,她还很年轻,她正沿着备用的地下通道走向海边,一条开凿在山里的潮湿昏暗的隧道。她迅速地走着,手里拿着蜡烛,飞翼折叠好绑在背上,环绕周围的,只有脚步的回音和水滴声。通道的地上遍是泥坑,水浸透了她的鞋子,玛丽斯期望快一点走出去。

直到她走完这条隧道看到暮色的天空,已经穿过了整个山脉,天空是昏暗得令人恐怖的紫色,如此深邃,近乎阒黑。就像深紫色的游伤,满是血痕和痛苦。风,冰冷而肆意,玛丽斯能够尝到破灭的狂暴气息,云层昭示了这一切。她站在山脚下通往飞行崖的年久风化的石阶上,一时间她甚至考虑走回去,回到飞行者居所,休息一整晚,把飞行推迟到明天早上。

虽然如此,再走一次又黑又长的隧道打消了玛丽斯的念头,而且她不喜欢这里。泰雅斯岛对她来说似乎是个太阴沉冷酷的地方,岛长粗野无礼,在岛长和飞行者的基本礼节下,他的残酷无法掩藏。他让她传递的消息更加重了玛丽斯对他的印象。那些文字蛮横而贪婪,充满了战争的威胁,玛丽斯急切地想把消息送出去,并且遗忘它们,让自己从这个沉重的负荷中解脱出来。

所以她吹熄了蜡烛,不耐烦地大踏步沿着石阶爬上飞行崖。她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留下的线条,头发也变得灰白,但是玛丽斯仍然跟她二十岁时一样优雅而充满活力。

走上开阔的石头平台,玛丽斯开始展开飞翼,当她把最后一根连接杆锁紧的时候,飞翼在风中猎猎作响。深紫色的昏暗天空让银翼反射出黯淡的光影,夕阳的最后几丝光线穿过乌云投射下来,像新的伤口在滴血。玛丽斯有点焦急,她想要在风暴来临之前起飞,这样可以利用锋面获得更快的速度。她独自一人捆好皮带,最后一次检查飞翼,将双手套在熟悉的把手上。快跑两步,她飞离了飞行崖,就同之前无数次的起飞一样,风已经是她熟知而真实的恋人,她让自己投入风的怀抱,飞翔。

她看到地平线上的闪电,在东方的天空中拖出长长的三叉线条。风缓了下来,变得柔和,她往下落,折身转向,希望寻找到更强的气流。突然,风暴袭来,如鞭子抽在她身上。狂风四起,无序地迫使她混乱的飞行,她挣扎着,试图控制前行的方向,混乱狂暴的风,几乎每秒换一次方向。暴雨打在她脸上,闪电使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狂风在她耳边呼啸作响。

风暴将她往后推,突然在头顶,突然在脚踝,就像她只是一个玩具任由狂风把玩。而她没有别的选择,没有别的机会,逃离狂风中落叶的命运。她被风连续猛掼着,头晕目眩,恶心犯呕,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在坠落。她回头一看,山脉直冲而来,陡峭的山崖上满是湿滑的石头。她试图避开被吹到山上的命运,可惜仅能将自己的命运交给狂暴的风。她的左翼撞在岩石上,折断了,玛丽斯朝一边掉落,她尖叫着,左翼耷拉下来,她徒劳地想要用单翼飞翔,而自己也知道这只是苟延残喘,雨幕模糊了她的视线,风暴已经让她站在随时可能被撕裂的位置,玛丽斯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死亡的来临。

大海托住了她,又冲击着她,海浪卷着她,第二天早上,岛民们找到了玛丽斯,全身伤痕累累,昏迷过去,不过还活着,在离泰雅斯岛的飞行崖三里远的乱石滩上。

几天后,当玛丽斯醒来,她已经老了。

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她几乎都陷入半昏迷状态,后来她能回想起一些记忆。疼痛无处不在,不管她是否试图移动身体,不管她清醒还是昏迷。大部分时间,她在沉睡,而在梦中,她的疼痛仍然持续不断,就跟真实的一样。她又一次走在昏暗潮湿的地下隧道,一直走着,走着,直到剧痛从腿上袭来,而她无法寻找到通往天空的出口。她不停地梦到在静风中陨落,在没有风的天空中,她引以为傲的力量和技巧都那么无用。她在众议会上当着数百人的面争论,可她的声音如此含混和虚弱,没有人能够听清。她身体火烫,恐怖的火烫,她无法动弹。有人拿走了她的飞翼,捆上了她的双臂和双腿,她挣扎着想要移动,想要说话,她必须飞去某个地方执行任务,传递消息。可是她动不了,她开不了口,她不知道在她脸颊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有人擦干她的脸,喂她喝浓稠苦涩的药水。

有时候玛丽斯清醒地知道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身边的炉火总是熊熊燃烧着,她盖着沉重的毛皮和毯子。她很热,恐怖的热,她挣扎着想要掀开毛毯,可是无能为力。

似乎总有人在她的房间,来来去去。她认得其中一些人——都是她的朋友,不过当她要求他们帮忙掀开毛毯的时候,他们从来不理会,似乎他们根本听不见她说什么。他们经常坐在她床前,跟她说话。他们说着过去,就像一直在她身边一样,这让她困惑,可是现在一切都让她困惑。

科尔来过,唱着他的歌,巴瑞恩跟他一起,巴瑞恩总是咧嘴笑着,有着低沉浑厚的嗓音。年老跛行的森娜坐在床边,什么都不说。渡鸦也出现过一次,全身穿着黑衣,看起来英勇而俊朗,对他没有说出的爱又一次冲击着她的心。加斯带给她冒着热气的可瓦斯酒,给她讲笑话,她笑得太开心,连酒都忘了喝。单翼瓦尔站在门边,脸色如往常一般冰冷地看着她。赛蕾拉,她亲密的朋友,经常前来,讲着一些旧时往事。还有多雷尔,她的初恋情人,现在的挚友,来过很多次,他的出现让她在痛苦和迷惑中感到熟悉的心安。还有其他人也来了,她那些从来没指望重逢的旧爱人,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恳求、指责,他们突然消失,留给她无人解答的重重问题。胖胖的金发提玛,给她带来了自己用石头雕刻的礼物。还有强壮的歌手哈兰,长着一脸黑色胡须,温柔地望着她,就像昔日两人一起住在小安伯利岛上那样。她突然记起哈兰已经在大海中失踪了,然后哭了起来,她的眼泪模糊了他的影像。

还有一位访客,一个陌生的男人,而现在他对玛丽斯而言已经不陌生了:她记得他温柔而稳定的双手,用悦耳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不像其他人那样遥远而模糊,他靠她很近,扶着她的头,喂她喝热烫的奶汤,还有加了香料的茶和浓稠味苦让她陷入睡眠的东西。她无法想起自己怎样或者什么时候遇见他,不过她为他的到来而高兴。他很痩,但是有力,白色的皮肤包裹在全身骨骼和平坦的脸上,脸上有着岁月留下的痕迹。漂亮的白色长发从高高的前额一直披散到后背。在突出的密布蛛网般皱纹的前额下,他有一双清澈的湛蓝色的眼睛。虽然他到来如此频繁,并且认识她,玛丽斯仍然想不起他的名字。

有一次,当他替她检查身体的时候,玛丽斯突然从半昏迷状态清醒,告诉他自己很热,请他帮忙挪开这些毛毯。

他摇头。“你太兴奋了,”他说,“房间很冷,你很虚弱,你需要这些温暖的毛毯。”

惊讶于这些幻想居然开口回答,玛丽斯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好好看看他。她的身体惫懒地不愿动弹,左半身剧痛侵袭。

“放松。”男人说,他冰冷的手指放在她额头。“在你的骨头愈合之前,你最好不要移动。来,喝点这个。”他扶高她的头,将一个厚重平滑的杯子放在她唇边。玛丽斯闻到了熟悉的苦味,她顺从地吞了下去。顿时,紧张和疼痛突然从她身体里抽空,她的头又一次落在了枕头上。

“好好睡一觉,不用担心。”男人说。

玛丽斯艰难地开口:“你是……”

“我的名字叫埃文,”他说,“我是个治疗师,已经照顾你几个星期了。你正在康复,不过仍然非常虚弱,现在你需要睡眠,保护好你的身体。”

“几个星期?”这个词让她恐惧,她肯定非常虚弱,受了很严重的伤,需要在一个治疗师家里耗费几个星期。“这……这是哪里?”

他将他有力而修长的手指放在她唇上阻止她。“在泰雅斯岛,现在不要问了,我会把一切告诉你,当你康复一些。现在,睡觉,让你的身体好好休息。”

玛丽斯停止了跟睡眠的挣扎,他说了她正在康复,并且一定会恢复健康。她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话,然后沉沉入睡,这一次,她没有梦到那短暂而恐怖的在风暴中飞行,还有身体被撕碎的感觉。

当她再一次清醒,天色已黯,只有壁炉里将熄的余烬映着阴影投射的形状。她正准备起身,埃文已经站在那里,拨火,让壁炉重新燃烧。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巧地坐在床边。

“烧已经退了,”他说,“不过你现在状况还不好,我知道你想要起来,躺在床上不动确实很受罪。但是你必须躺着,你现在还很虚弱,如果你安静地躺着,你的身体会恢复得更好,如果你自己不能安静下来,我必须给你更多的泰西斯。”

“泰西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陌生。她咳嗽,试图清嗓子。

“一种苦味的药,能让身体和精神都放松,让你进入睡眠和放松,缓解痛苦。是一种很有效的药物,能帮助你康复,但是如果服用太多,它能成为毒药。而我给你的剂量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期,为了让你保持安静。仅是物理限制对你没有好处,你总是紧张地挣扎着想要重获自由,你不能让身体受伤的部分保持静止。只有服用泰西斯能给你安静、无痛苦的睡眠,这是你需要的。可是我不想再给你了,现在会很痛,但是我想你能忍过去,如果你不能,我再给你药物。你明白我的意思么?玛丽斯?”

她望着他明亮的蓝色眼睛。“我明白,”她说,“我理解,我会试着保持安静,提醒我。”

他微笑,这让他的脸突然年轻起来。“我会提醒你的,”他说,“你已经习惯了生活中充满活力,运动,总是在飞行和做事。不过在你身体康复之前,你哪都不能去——你必须耐心地等待,躺在这里,尽可能地耐心。”

玛丽斯点头,感到左半身子传来迟钝而紧绷的疼痛。“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耐心的人。”她说。

“是的,当你强壮的时候,我曾经听说过。现在,我需要你把你的坚韧用在忍耐上,这样你才可能痊愈。”

“你应该告诉我真实情况。”玛丽斯说,她看着他的脸,试图去解读他的表情。她感到恐惧像冰冷的毒药在她体内穿行,她迫切渴望能重获力量,这样她才能坐起来,检查自己的胳膊和腿。

“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埃文说。

她感觉恐惧堵满了喉咙,无法出声,艰难吐出的话变成了耳语。“到底……我伤得多重?”她闭上眼睛,害怕从他脸上读到任何信息。

“你的身体破坏得非常严重,不过你还活着。”他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睁开了眼。“你的双腿在摔落的时候都断了,左腿腿骨裂成四块,我看到的,它们可以重新长好——不过不像你年轻时候那么快。不过我想以后你不会成跛子。你的左臂粉碎,骨头穿出了肌肉,我本来应该帮你截肢,可是我没有。”他将手指按在她的唇上,然后放开——这感觉像是一次亲吻。“我洗干净了它,然后使用火焰花香精和其他药物敷用,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使用它了,不过我认为左臂的神经仍然完好,这样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和锻炼,我想你的左臂可以重新强壮起来,并且能够再度使用。你摔断了两根肋骨,头撞在一块石头上,从我照顾你开始,你昏迷了整整三天——我甚至都以为你不会再醒来。”

“只有三个地方受伤?”玛丽斯苦笑说,“不管怎么说,还是一次不错的着陆。”她皱眉,“可是我要传递的消息……”

埃文点头。“在你昏迷的时候,你一次又一次重复它,就像在吟诵,你一直迫切地想要去传递消息。不过你不必担心,岛长已经知道你出了意外,现在他已经派了另一个飞行者送同样的消息去了泰瑞恩岛。”

“这是自然的。”玛丽斯低声说。她突然感到如释重负。

“这可是条紧急消息啊,”埃文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甚至不让人等到好点的天气。它把你送到风暴中,受了伤。甚至差点让你去送死。战争还没开始,不过已经有人开始收割人的性命了。”

他的痛苦表情比谈论到战争本身更让玛丽斯悲伤,战争只让她感到困惑,“埃文,”她柔声说,“飞行者自己选择出发的日子,岛长没有权力命令我们什么时候飞,战争同样如此。是我太急于离开你们这荒凉的小岛,才让我冒险在这种天气出发。”

“结果是现在这个荒凉的小岛将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你的家。”

“我会在这里待多久?”她问,“要多久我才能再次飞行?”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

玛丽斯的恐惧突然上升到最高点。“我的飞翼!”她挣扎着要起身。“我的飞翼丢了么?!”

埃文的反应迅速地用双手按住她肩膀。“安静!”他的蓝色眼睛燃烧着。

“我忘了,”她低语,“我会安静的。”因为刚才的激动,她全身如针刺般痛苦。“请问……我的飞翼呢?”

“在我这里。”他摇着头说,“飞行者,我该了解到,我曾经治疗过其他飞行者,我应该把你的飞翼挂在床头,这样你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它。岛长想要把它拿去修理,不过我坚持保管它,我给你拿来。”他消失在门边,几分钟后又出现,拿着她的飞翼。

飞翼被弄得很糟糕,坏掉了,也没有正确折叠。飞翼的金属织箔本身几乎是坚不可摧的,不过支撑杆只是由普通金属制成,玛丽斯可以看到其中一些支撑杆损坏了,还有些弯折扭曲得不成形状。明亮的银色织箔满是污垢,有些地方看起来就像黑色。躺在埃文的手中,它像一片绝望的废墟。

但是玛丽斯已经觉得很幸运了,飞翼没有在大海上丢失,它能被完全地修复。她的心飞扬着,飞翼对她而言,意味着重生,她可以再次飞行。

“谢谢你。”她对埃文说,尽可能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比起修复飞翼来,修复你的身体更困难,也需要更多的时间。也许比你想象的更长,这不是几个星期的事情,而是几个月,甚至很多个月。并且,我无法承诺你任何事情,你的骨头摔碎了,肌肉也被撕裂——你不太可能,在现在的年龄仍然恢复得和以前一样好。你要再次行走是没问题的,不过想要再次飞行……”

“我会飞行。我的腿我的肋骨和我的胳膊都会好起来。”玛丽斯沉静地说。

“那好,给它们时间,我希望它们能恢复得很好。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他靠近,她能看到他脸上的担忧,“你的头受伤了,可能会影响你的视力,或者你的平衡感……”

“别说了!”玛丽斯说,“求你。”泪水溢满了她的眼。

“现在告诉你太快了,”埃文说,“我很抱歉。”他扶过她的面颊,擦干眼泪。“你需要的是休息和希望,而不是担忧。你需要时间再次强壮起来,你会再次穿上飞翼,不过一定要在你准备好之后,在我告诉你准备好了的时候。”

“一个岛民治疗师,告诉一个飞行者什么时候才可以飞?”玛丽斯咕哝着,假装皱眉。

她必须忍受这一现状,忍受一段时间强迫的闲置,这可不是玛丽斯喜欢的。随着时间推移,她更多的时间处于清醒状态,埃文总是陪着她,哄着她吃东西,提醒她安静地躺着,陪她聊天,一直陪她聊天,让她的大脑处于无时无刻的运转中,虽然她的身体必须静止地躺着。

埃文向玛丽斯证明了自己是个称职的聊天对象,他更像一个生活的观察者而不是参与者,有着超然的观察力和敏锐的捕捉细节的双眼。他经常让玛丽斯开怀大笑,他能让她思考。甚至他能成功地让玛丽斯忘却,有时甚至好几分钟,她能忘却自己的身体破败不堪地被困在床上。

起初,埃文给玛丽斯讲泰雅斯岛上的故事,他的描绘栩栩如生,玛丽斯犹如身临其境。一段时间后,他的话题更多围绕他自己,他把自己的一生经历都告诉了玛丽斯,用此作为玛丽斯在养伤期间对他产生的信赖感的回报。

他出生在位于东方群岛北部边缘的泰雅斯岛的森林中,他的父母都是森林里的木工。

在森林里居住着很多家庭,也应该有不少同龄的孩子。不过埃文从小就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他经常藏在灌木丛中,观察那些惊恐的,黑褐色,全身泥土的工人;或是循着香味寻找到最漂亮的飘香的花朵和美味的根茎生长的地方,或者安静地坐在空地上,拿着不新鲜的面包,吸引鸟儿落在他的手心。

埃文十六岁的时候,爱上了一名助产士,助产士贾妮是个娇小的褐色皮肤的女子,机智过人,口舌锋利,为了接近她,埃文自告奋勇成为了贾妮的助手。一开始,她似乎对他的兴趣感到好笑,不过很快接受了他。此后,埃文因为爱激发了兴趣,让他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

在她离开的前夕,他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可是她不能留下来,也不能带他走——不是爱人,不是朋友,甚至也不能是助手,虽然她承认他学得很好,拥有了熟练的手艺。可她总是独自一人旅行,事实就是这样。

在贾妮走后,埃文没有中断这门手艺的实践。离他们最近的治疗师住在萨塞村,从森林走过去需要一整天,很快,埃文的技艺不可或缺。之后,他做了萨塞村治疗师的学徒,他本来可以去治疗师学院培训,不过那样意味着他得做一次海上航行。而在危险的海面上旅行的念头比任何事情都让他恐惧。

当他学完了治疗师的所有手艺,埃文回到了森林,居住和生活。虽然他从未结婚,他也从未一个人独自生活。女人们总爱找他,妻子们需要一个露水情人,旅行的女人在他的陪伴下暂时停留几天或者几个月,病人们在对他的情欲消退以则,也总和他待在一起。

连续几个小时,玛丽斯听着他成熟柔和的嗓音,凝视着他的脸。她能了解这一切,就像自己过去生命中来来去去的情人们,她能理解他身上的吸引力。明亮的蓝色眼眸,富有技巧而温柔的手,高耸的颧骨,令人难忘的鹰钩鼻。然而,她想知道他的感受——他如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完美的自我控制么?

某天,玛丽斯打断了他关于森林场使用工具的故事,“你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我是说,在贾妮之后。”

他看上去很惊讶。“我显然谈过啊,我曾经告诉过你……”

“可是都不足以让你跟某人结婚。”

“也不全是。比如赛瑞——她在这里跟我住了差不多一年,我们彼此相处得很愉快。我非常爱她,我想要她留下来。但是在她有自己的生活,她不愿留在森林里跟我生活在一起,所以她离开了。”

“为什么你不跟她一起走呢?她有请求你跟她一起走么?”

埃文看上去不太开心。“是的,她有要求过。她希望我跟她一起走,只是那看起来不太可能。”

“你从未去过其他地方?”

“我去过整个泰雅斯岛,哪里有需要我就去哪里。”埃文相当防备地说,“我在萨塞也住了将近两年,年轻的时候。”

“泰雅斯岛只是一个地方。”玛丽斯说,耸着她完好的肩膀,左边传来一阵刺痛,她选择忽略掉。现在她已经被允许坐起来,她害怕被埃文看出来疼痛以后取消这项权利。“有些地方树多点,有些地方石头多点。”

埃文大笑。“太表面的看法了!对你而言,森林的每个部分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显然不需要任何评论,玛丽斯坚持问:“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泰雅斯岛?”

埃文面露苦色。“曾经有一次,”他说,“出了一次事故,一艘船撞到了石头上,船里的女人重伤,我被一艘小渔船带过去救她。那次旅行让我太不舒服了,以至于我几乎不能帮助她。”

玛丽斯同情地笑了,不过她仍然摇头。“在你没有去过其他地方的情况下,你怎么能确信这里就是你想要生活的地方?”

“我从来没想过知道。玛丽斯,我可以离开,我可以有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不过现在的状态是我自己选择的,我知道这种生活——这是属于我的,不管好还是不好。而现在去哀悼我丧失的时机似乎也太晚了。我过得很愉快。”他起身,结束了这次谈话。“你的午睡时间到了。”

“我可不可以……”

“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事情,只要你的背能平放在床上,不要移动。”

玛丽斯大笑,在他的帮助下躺好。她不会承认坐着让她疲倦,这样的休息是她需要的。她身体修复得如此缓慢,这让她沮丧,而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因为几块骨头断了,她就能这么容易疲倦?她闭上眼睛,听着埃文拨弄火堆和整理房间的声音。

她想着埃文,她被他吸引,显然这样的相处情形很容易让两个人滋生情愫。她曾经想象过,自己康复了,她和埃文能够成为恋人。而现在她想着这也许不是好事情,当她知道了更多关于他的故事。埃文曾经爱过,然后被放弃,太多次了,她非常喜欢他,不想伤害他,而她也知道自己将离开泰雅斯岛,还有埃文,就在她康复能够再次飞行的时候。也许这样更好,她疲惫地决定,自己和埃文继续保持朋友关系。她必须去忽视掉她有多么迷恋那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的光辉,去忘掉她对他那修长结实的身体和充满技巧的手的幻想。

她微笑着,打着哈欠入睡,去做自己教埃文飞行的梦。

第二天,赛蕾拉来了。

玛丽斯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令人窒息的房间突然变得清晰,充满了干净浓烈的海风气息,玛丽斯抬头看到赛蕾拉站在门口,飞翼挂在手臂上。一瞬间她看起来如二十多年前玛丽斯初见时一样纤细羞怯,那时玛丽斯教导她飞行。这时赛蕾拉笑了,自信的笑容点燃了她黝黑瘦削的脸,时间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她走了进来,海水从她的飞翼和湿衣服上滴落,木翼学院赛蕾拉的幻象完全消隐无踪,她是威勒什岛的赛蕾拉,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飞行者,两个成年女孩的母亲。玛丽斯和赛蕾拉拥抱着,因为要保护玛丽斯受伤的左臂,拥抱的姿势很笨拙,但饱含着深厚的感情。

“我一听到你的消息就赶来了,玛丽斯。”赛蕾拉说,“真抱歉,你不得不独自一人待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不过现在飞行者之间的交流不像以前那样了,尤其是对单翼们来说。本来我不该在这里,我去给大肖坦岛送消息,我突然决定去一次鹰巢岛,很神奇的心血来潮,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我都四五年没有这样冲动过了吧。科瑞娜在那里,刚从安伯利岛飞过来,她告诉我一个东方飞行者带来了你出意外的消息。我立刻飞来了,真是让人担心……”她弯腰再一次拥抱了她的朋友,飞翼几乎差一点从手上滑了下来。

“让我帮你把飞翼挂起来吧。”埃文静静地走上前。赛蕾拉扫了他一眼,把飞翼递给他,她的注意力全在玛丽斯身上。

“你……感觉怎样?”她问道。

玛丽斯笑了,用她完好的右手掀开毛毯,露出用支架固定的双腿。“你看到的,腿断过,不过正在愈合。或者说埃文说服我是这样的。我的肋骨基本上不痛了,我确信腿上的支架也很快可以拆掉——痒死人了!”她苦着脸,从旁边的花瓶中拔了一根长麦秆,皱着眉,专心地把它伸到支架和皮肤之间,戳着。“有时候这样会好一些,不过有时候只能更糟糕,就像挠痒痒。”

“你的胳膊呢?”

玛丽斯看着埃文,等他回答。

“别让我来回答,玛丽斯,”他说,“你知道的不比我少。我认为你的胳膊正在完好地愈合,不会再出现任何感染。就像你的腿——在一两天内,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抓挠它了。”

玛丽斯开心地想要跳起来,突然呼吸一促,她脸色变得苍白,喘息着。

埃文皱着眉走近她身边。“怎么了?你伤到哪里了?”

“没事。”玛丽斯迅速回答,“没事,我只是觉得……有点,呃,犯恶心,就是这样。恐怕我刺激到了手臂。”

埃文点头,不过看起来半信半疑。“我去泡茶。”他走开,留下两个女人独处。

“现在我想知道你带来的消息。”玛丽斯说,“你知道我的了。埃文是个完美的治疗师,不过痊愈需要太长的时间,被遗弃在这里,我觉得糟透了。”

“确实是个很远的地方,”赛蕾拉同意,“而且很冷。”不过南方人总是认为全世界都很冷,除了他们自己的群岛。玛丽斯咧嘴笑——这是个关于南方人的老笑话——握紧了赛蕾拉的手。

“我该从哪里开始讲起?”赛蕾拉问道,“好消息或坏消息?流言蜚语还是政治新闻?你现在可是个‘床民’,玛丽斯。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玛丽斯说,“不过你可以先告诉我你的女儿怎样了。”

赛蕾拉微笑,“赛瑞娜决定和阿诺结婚,你知道的,阿诺在加尔岛的港口拥有经营肉馅饼的许可权。而赛瑞娜经营水果馅饼,理所当然的,他们决定把两个公司合并起来,占领整个馅饼市场。”

玛丽斯大笑。“听起来是个很合情合理的方案。”

赛蕾拉叹气。“是啊,一场很合宜的婚姻,商业气息浓厚。她的脑子里就没有一星半点的浪漫细胞——有时候我真不敢相信赛瑞娜是我的女儿。”

“玛丽莎的浪漫细胞足够两个人的份了。她怎样?”

“噢,她浪漫着呢,跟一个歌手坠入爱河,我已经一个月没她的消息了。”

埃文端着两个冒着蒸汽的茶杯进来,是一种他特制的方法泡的,闻起来带着一股芬芳的白花香,他放下茶杯,安静地消失。

“鹰巢岛有什么消息?”玛丽斯问。

“有一些,不过没有好消息。贾米斯在从吉尔岛飞到小肖坦的路上失踪了,飞行者们担心他在海上走失。”

“噢,”玛丽斯说,“我很遗憾!我不太了解他,不过据说他是个优秀的飞行者,他的父亲曾经主持过一次飞行者的众议会,就是决定通过学院系统的那一次。”

赛蕾拉点头。“瓦伦岛的洛里出生了,”她继续道,“不过这孩子体弱多病,一个星期不到就夭折。让人遗憾。加里特也是,这是显然的。还有泰卡廷的弟弟在一场风暴中丧生,他是一艘商船的船长,你知道的。他们说那次风暴卷走了整个船队,时节艰难啊,玛丽斯,我听说洛曼伦岛又开战了。”

“泰雅斯岛恐怕也快开战了,不会太久。”玛丽斯忧郁地说,“你就没有一点开心的消息么?”

赛蕾拉摇头。“鹰巢岛不是个让人开心的地方,我觉得我在那里非常不受欢迎。单翼们从来不去那里,不过我去了,亵渎了飞行者血脉的最后一个圣地。这很难让他们开心,虽然科瑞娜和其他少部分人挺礼貌的。”

玛丽斯点头,这是个古老的故事了,飞行者血脉出生即有继承飞翼的荣誉,而单翼们在竞赛中从他们手里夺走飞翼,多年以来,单翼的数量不断增加。每年都能看到更多的岛民飞上了天,古老的飞行者家庭感到备受威胁。“瓦尔怎么样?”她问道。

“瓦尔还是瓦尔。”赛蕾拉说,“他现在非常富有,不过人还是没变。上次我在海牙岛遇见他,他戴着用金属扣串起来的腰带,我可不敢想象它价值几何。他更多时候和木翼学员们待在一起,他们都很崇拜他。剩下的时间,他总是在风暴镇,和阿森、戴门、洛还有那些他的单翼亲戚们聚会。我听说他和坡维特的一个岛民女人混在一起,不过我不认为他会因此离开卡娜。我倒是试图责备过他,不过你也知道瓦尔这人有多么自以为是……”

玛丽斯微笑。“是的,没错。”她回答,呷了一口茶,等着赛蕾拉继续。她们的谈话遍及了整个风港,谈到了其他飞行者的传闻,朋友们,以及她们一起到过的地方,这是一次长时间、大范围的谈话。玛丽斯心满意足,开心并且放松。她的囚禁看起来不会再持续很久了——她重新行走的日子可以用天来计算,这样她就可以开始恢复性训练,为重新回到天空做准备——还有赛蕾拉,她最亲密的朋友,现在正在她身边,提醒着自己真正的生活,在这些厚厚的墙壁背后,她能帮助她重新回去。

几个小时后,埃文端来了整盘的奶酪和水果,还有刚烤好的香料面包,加了洋葱和胡椒粉的鸟蛋。他们一起坐在大床上用餐,饿坏了的样子。交谈,或者说新的希望,给了玛丽斯狼吞虎咽的胃口。

谈话的主题已经转到政治。“这里真的会开战么?”赛蕾拉问,“是什么导致的?”

“一块石头。”埃文抱怨道,“一块几乎半英里宽,两英里长的石头。甚至还没有名字。坐落在泰雅斯和泰瑞恩中间的泰瑞海峡里,本来每个人都认为它毫无价值。除了现在,人们在它上面探测到了铁矿。最先发现的是泰瑞恩人,他们开始在那里采矿,并且宣称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权利。而这块石头,在泰雅斯和泰瑞恩之间,偏偏又更偏向泰雅斯一点点。所以我们的岛长也要争夺它。他派了一打岛上警卫去占领,不过被打败了,现在泰瑞恩人正在那里构筑防御工事。”

“似乎泰雅斯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赛蕾拉说,“你的岛长真的打算为此开战?”

埃文叹气。“我希望能有第二种想法。可是泰雅斯岛的岛长是一个好战的人,并且很贪婪。曾经他对泰瑞恩动过武,为了一次捕鱼权的争端,而他现在确信他还能再次这样做。他宁可杀掉一些人,也不会妥协。”

“我本来要飞去传递的消息充满了威胁,”玛丽斯提供信息,“我很奇怪战争现在还没爆发。”

“两座岛都在聚集同盟、武力还有承诺,”埃文说,“据我所知,这里每天都有飞行者来来去去。毫无疑问,赛蕾拉,当你离开的时候,岛长也会扔给你一两个威胁的。我们自己的飞行者,泰雅和杰姆,在一个月中就没有一天休息过。杰姆大部分是来回海峡传递消息,而泰雅从潜在的同盟者那里带来提议或者承诺。幸运的是,似乎没有人有兴趣,一次又一次她带回来的都是被拒绝的消息。我认为这样能把战争范围局限在海湾内。”他再一次叹息,“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在战火扩大之前,将会有很多人丧命。真是一件讽刺的事情——在战争时期,治疗师治疗伤员,可是被禁止谈论根除战争这个祸根,除非他想要被锁定成一个叛徒。”

“我想我应该为自己不被卷入其中而感到宽慰。”玛丽斯说,不过她的语调有点勉强。她不像埃文那样对战争深恶痛绝,飞行者们是超越这些冲突之外的,他们总是在充满麻烦的海洋之上掠过。他们是中立的,不会被伤害波及。客观地说,战争本身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不过战争从来没有波及玛丽斯或者她爱着的人,所以她无法深刻地感受到它的恐怖。“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能够复述出一条我几乎没有认真留意内容的消息,真的。现在似乎这项技能已经丧失了,有些消息的词句让我飞行的快乐消隐无踪。”

“我明白,”赛蕾拉点头同意,“某些我传递的消息,我能够预见到它的后果,有时候我会因此感到非常内疚。”

“别这样想,”玛丽斯说,“你是个飞行者,你无须为此自责。”

“瓦尔不这样认为,你知道的,”赛蕾拉说,“有一次我跟他争论过这个问题,他认为我们应该为自己传递的消息负责。”

“是他的话,那倒可以理解。”玛丽斯说。

赛蕾拉疑惑不解地望着她,皱着眉,“为什么?”

“我很惊讶他竟然没有告诉过你,”玛丽斯说,“他的父亲被绞死了,一个飞行者把命令从洛曼伦岛带到了南艾伦岛,亚瑞克,事实上是。你还记得亚瑞克么?”

“太深刻了,”赛蕾拉说,“瓦尔一直怀疑是亚瑞克袭击了他,我还记得他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一点的时候有多么愤怒。”她讽刺地笑了笑,“我同样记得亚瑞克死的时候他在海牙岛举办了一场宴会,有黑色的蛋糕,还有其他的。”

埃文沉思着看着两位谈话的女人,“如果你对你带去的消息感到内疚,为什么你还要飞去传递呢?”他问着赛蕾拉。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飞行者啊,”赛蕾拉说,“这是我的工作,是我要做的事情,职责随飞翼而来。”

“我以为,”埃文站起身收拾空盘子,“我不认为我们应该是这种态度。不过我只是个岛民,不是飞行者,我并非生来拥有飞翼。”

“我们也不是。”玛丽斯刚准备说,埃文已经离开了房间。那一瞬间她感到些许烦恼,不过赛蕾拉又继续刚才的话题。玛丽斯很快沉入到讨论中,没用多久就遗忘了自己在烦恼什么。

终于到了拆除固定支架的日子,她的腿终于自由了,埃文保证她的手臂也会很快自由。

当玛丽斯看到自己双腿的时候,她忍不住叫了出来。它们如此痩弱、苍白,看起来非常奇怪。埃文轻柔地按摩着它们,用加了草药的热水清洗它们,他温柔而灵活地按摩着久未活动的肌肉。玛丽斯愉快而放松地叹息着。

最后,埃文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起身拿走了碗和衣服。玛丽斯觉得自己的耐心即将告罄。“我能走了么?”她急切地问道。

埃文看着她,脸带微笑。“你可以么?”

她的心因为这挑战而紧张,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腿挪到床沿。赛蕾拉想要帮助她,不过玛丽斯轻轻地摇头,示意她朋友离开。

她站起来了,用她的双脚,没有人搀扶。不过毕竟有些地方不对劲,她感觉眩晕,虚弱。她没有说什么,但是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埃文和赛蕾拉靠近。“怎么了?哪里不对?”埃文问道。

“我,我可能是起身得太急了,”她浑身冒冷汗,害怕得不敢挪动脚步,害怕她会摔倒或者晕过去,或者呕吐。

“放松点,”埃文说,“千万别太急促了。”他的声音温暖平和,他握住了她的手臂,赛蕾拉站在左边支撑她。这一次玛丽斯没有拒绝他们的帮助。

“每次就走一步。”埃文说。

听从了他们的指令,在他们的指引下,玛丽斯迈出了最初的几步。她仍然有点犯恶心,想吐,还有些陌生的混乱。然而,胜利的感觉依然充斥了她全身,她的双腿可以再次使用了!

“现在我可以自己走了么?”

“为什么不试试?”

玛丽斯跨出了没有人搀扶的第一步,然后,第二步,她的精神高涨,太简单了!她的双腿跟以前一样完好如初。她尽力忽略掉胃部的不适,玛丽斯又走出了第三步,突然,感觉整个房间向一边倾侧。

她的手臂撞在地上,她跌倒了,她在突然颠倒的房间里寻找水平线,埃文迅速走上来扶住了她。

“不!”她大叫着,“我可以做到……”

他帮助她站起来,并且稳稳地扶着她。

“让我走,求你了。”玛丽斯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脸,四下环视,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平静安稳,地板平坦得跟以往一样,她的腿站得稳稳的。她做了个深呼吸,又一次往前走。

平整的地板突然在她脚底滑溜,如果不是埃文及时抓着她,她的脸会再一次撞在地板上。

“赛蕾拉——把盆子递给我。”他说。

“我很好……我要走路……让我去做……”不过到此为止,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开始呕吐起来,幸好赛蕾拉刚把盆子放在她面前。

呕吐完以后,虽然仍然颤抖,但感觉好多了,玛丽斯在埃文的扶助下走回床边。

“到底哪不对了?”玛丽斯问他。

他摇头,不过看起来心神不定。“或许只是你操之过急,体能消耗太快。”他说,转头看向另一方。“我得去照顾一个害疝气的小孩,一个小时左右我会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去尝试起床。”

当埃文拆掉她手臂的支架时,她很高兴,欣喜若狂地看到整个手臂依然保持完整和强壮,没有永久性伤害。她明白自己必须努力锻炼,让肌肉恢复以往的力量,这样才能再次飞行。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长时间高强度锻炼的念头也让她更加兴奋而不是沮丧。

很快,赛蕾拉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因为泰雅斯的岛长派来了一位飞奔者。“他有一个去北艾伦岛的紧急消息,”她厌恶地告诉玛丽斯和埃文,“他自己的飞行者又去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了,正好到我离开的时间了,我得回威勒什岛。”他们聚在埃文厨房里粗糙的木质桌子前,喝茶,吃着面包和奶油,作为一次告别早餐。玛丽斯的手越过桌子,握住赛蕾拉的手,“我会想你的,”她说,“我也很高兴你能来。”

“我会尽快赶回来看你,”赛蕾拉说,“不过恐怕他们会让我很忙,不管怎么说,我会把你康复的消息传开出去,你的朋友肯定很高兴听到这些。”

“玛丽斯还没有完全康复。”埃文静静地说。

“噢,那只是时间问题,”玛丽斯兴高采烈地说着,“当每个人听到赛蕾拉带去的消息时,我已经能够再次飞上天空了。”她并没有读懂埃文忧郁的神色,当她的手臂从支架中摆脱出来时,她还期待过他能更兴奋一点呢,“下次你来这里的时候,我一定会在天上跟你碰面的!”

埃文看着赛蕾拉,“我送你到路上。”他自告奋勇。

“你不需要麻烦的,”她说,“我认得路。”

“我希望可以送你离开。”

玛丽斯全身一僵,埃文的语调里有太多不确定的担忧。“留在这里。”她低声说,“无论如何,你同样也该告诉我。”

“玛丽斯,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谎过。”埃文说,他叹息着,双肩垂了下来,玛丽斯突然觉得他看起来像个老人。

埃文靠在椅背上,不过直直地盯着玛丽斯的双眼,“难道你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当你站起来,或者坐着,或者转身太快的时候会出现晕眩么?”

“那是因为我仍然虚弱。我会更加小心的,就是这样。”玛丽斯说,充满了防备。“我的四肢很健康。”

“是的,是的,我们不必担心你的腿,或者你的手。但是仍然有其他的问题困扰着你,某些不能复位,不能被夹板治好的伤。我认为,这是你的头撞在岩石上造成的,你的大脑受了伤,不过我不太确定,我对此所知甚少,没有人知道太多……”

“我没有问题!”玛丽斯力图为自己寻找合理的言辞,“一开始我确实晕眩和虚弱,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我能走了,你必须承认这一点,那么我很快就可以再飞。”

“你只是学着在适应,在调整而已,”埃文说,“但是你的平衡感被破坏了,你也许能够适应在地面上生活,不过在空中……你在空中生存的能力恐怕一去不返了。我不认为你能在丧失平衡感以后继续留在天空,这是一个对平衡技能要求颇高的……”

“你懂什么飞行?你凭什么告诉我我倚靠什么在飞?”她的声音听起来冷硬如冰。

“玛丽斯!”赛蕾拉低语,她试图抓住玛丽斯的手,不过被受伤的女人推开。

“我不相信你说的,”玛丽斯说,“我没有问题,没有治愈不好的问题。我一定会再次飞行,我只是有点犯恶心,仅此而已,为什么你要假设最坏的结局?为什么我要假设它?”

埃文静静地坐着,思考。片刻之后,他起身走向后门的转角放木柴的地方。从圆木和柴薪之间找出一些长的、平整的模板,那是埃文做夹板剩余的木材。他从中选了一块六英尺长,七英寸宽,两英寸厚的木板,把它铺在厨房的木地板上。

他站起身,望着玛丽斯。“你能沿着它走么?”

玛丽斯嘲笑而惊讶地挑眉,荒谬的是,她的胃因为紧张而平静了。显然她完全能做到,她压根没想过这么简单的测试谁会失败。

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一只手撑着桌沿,她平稳地走在地板上,还不是太慢。她没有滑倒,也没有摇晃,不像第一天那样。显然说她丧失平衡感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她才不会在平地上摔倒,她更不会从一块两英寸厚的木板上摔下来。

“你要我单脚跳么?”她问埃文。

“就像寻常那样走走。”

玛丽斯踩上木板,似乎木板不够宽到让人正常双脚并着站立,所以她很快跨出了第一步,没有时间给她考虑。她想起了自己当孩子时候蹦蹦跳跳走过的飞行崖,有些崖上的路比这块木板更窄。

木板摇摇晃晃地在她脚下游离,尽管有所自制,当玛丽斯从一边摔下来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尖叫起来,埃文抓住了她。

“你移动了板子!”她突然狂怒地说。不过当这话传到耳朵里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的任性和幼稚。埃文只是看着她,玛丽斯试图让自己平静。“抱歉,”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让我再试一次。”

沉默地,他放开了手,走了回去。

玛丽斯紧张起来,她再次走上木板,三步,只走了三步。她开始摇晃,一只脚从板上跨出,踏到了地板。她诅咒着,把它拉了回来,又向前迈了一步,她觉得木板又在移动,她又找不到它在哪了。她把脚收回来,踩在木板上,向前跨步,突然踉踉跄跄冲向一边,摔倒。

这一次埃文并没有抓住她,她的手和膝盖撞到地板上,弹起,因此头晕目眩。

“玛丽斯,够了。”埃文稳健温柔的双手扶住她,将她从暗藏玄机的木板旁拉了回来。玛丽斯能够听见赛蕾拉低声的啜泣。

“好吧,”玛丽斯说,她试图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苦闷,“是有点问题,好吧,我承认,不过我仍然能够痊愈,给我点时间,我会做好的,我会再一次飞行。”

清晨,玛丽斯用最饱满的热情开始了训练,埃文给了她一套石头砝码,她开始定期锻炼。她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双臂——不光是受伤的那一只手,在这段无所事事的时光中,悲哀地虚弱了。

为了尽快进入天空练习,玛丽斯把她的飞翼拿到岛长专用的铁匠那里修补。铁匠女人一直忙着为迫近的战争做准备,不过一个飞行者的要求从来不会被忽视,她保证在一个星期之内修好损坏的支架,让飞翼能重新使用。她信守了诺言。

玛丽斯仔细检查了送回来的飞翼支架,折叠和打开每一个关节,检查在支架展开的时候金属箔是否被稳固地拉紧。她的手对这一切如此熟悉,就像一直不间断做着一样,这是一双飞行者的手,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做其他事情都不如整理飞翼那么漂亮熟练。玛丽斯几乎就想带着飞翼径直走向飞行崖了,几乎,不过她没有。她的平衡感没有回来,她想,虽然现在走路比以前稳固。每个晚上,她都秘密地给自己做木板测试,到目前为止她仍然不能走完它,不过已经有所进步。她还没准备好穿上飞翼,不过很快,很快。

当她没有事做的时候,有时会跟埃文一起走进森林,跟着他去采草药。他告诉她每一种他在工作中要使用到的药物的名字,解释每种药材的疗效,在什么时候以及怎样去使用它们。他同样向她讲解了动物们的生活,在寒冷的东方森林生活的野兽跟那些玛丽斯熟悉的,生活在小安伯利岛无害的森林里的亲戚们可不一样,玛丽斯发现它们很迷人,对埃文来说,森林似乎就是自己家一样,动物们一点都不怕他。还有奇怪的红眼白乌鸦享用了他手里的面包屑,他还熟悉猴子们居住的蜂窝状的巢穴里的秘道,还有一次,他抓着她的手臂,为她指出戴顶冠的捕食者,从树枝上划过,寻找不容易看见的食物。

玛丽斯给他讲述自己在天空和其他岛上冒险的故事,她飞行了四十多年,她的大脑里装满了故事。她告诉他小安伯利岛上的生活,风暴镇的风车和码头,阿特利亚岛一望无际的广袤冰川,还有恩博群岛的火山。她同样谈到人迹罕至的外岛,穿越无尽之海到达东方的困难,还有在飞行者们没有内讧的时候,鹰巢岛上温暖的友谊。

她没有谈到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分裂了飞行者。埃文在玛丽斯畅谈飞行的时候没有反驳她,也没有提到任何一句关于她大脑受伤的话。这个问题是危险领域的一个碎片,不比那块木板更宽,而他俩谁都不愿跨出那一步。玛丽斯仍然不能摆脱自己突如其来的晕眩感。

某天,他们走到埃文的小屋外,玛丽斯止住了他进入森林深处的步伐。“那些树让我觉得我仍然被关在屋内,”她抱怨着,“我需要看到天空,去呼吸新鲜清净的空气,这里离海有多远?”

埃文指向北方。“这个方向差不多两英里,你可以看到树木开始稀薄的地方。”

玛丽斯笑他。“听起来你挺不情愿的,当你身边没有树的时候,是否觉得很难过?如果你觉得无法忍受的话,你没必要跟去——不过我倒很纳闷你怎么能在森林里呼吸,太潮湿,太压抑,除了泥土和树叶发霉的味道,什么都没有。”

“那是多么沁人心脾,”埃文说,回以她笑容。他们一起走向北方,“对我来说,大海太冷,太空,太大,在森林中我感觉舒适,如同在家一样。”

“啊哈,埃文,我们真的不一样,你和我!”她握着他胳膊,冲着他笑,突然为了这样的对比而高兴。她甩了甩头,用力嗅着空气。“没错,我已经能闻到大海的味道了!”

“你在我家的台阶上一样能闻到——在整个泰雅斯岛,你随处能闻到的。”埃文指出这一点。

“森林干扰了它的味道,”随着树木稀薄,玛丽斯感到自己的心也轻快起来。她的整个人生都是在海边度过的,或者是海面上空。每天在埃文的房里醒来时,她能感到自己怅然若失,那是因为缺少了无边无际、灰色、广袤、在同样无边和狂暴的天空之下的大海。

森林突然中断,满是岩石的飞行崖就在眼前,玛丽斯开始兴奋,她站在飞行崖边上,大口呼吸着,眺望着天空和大海。

天空呈紫蓝色,到处都是迅速变幻的云,在她这个高度,风相对比较温和,不过玛丽斯可以从一对食腐鸢的盘旋轨迹上看出,在高一点的地方,飞行条件仍然很好。或许不是个适合送紧急口信的日子,不过对玩耍来说,天气真不错,可以拉高,俯冲,在凉爽的风中游玩。

她听到埃文靠近。“你不能告诉我这不美吧?”她说,没有转头,又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飞行崖边,往下看……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在她之下沉降。

她急促喘息着,手臂四下挥舞,想要抓住什么稳固的东西,她在下落,下落,下落,甚至当埃文的胳膊稳稳环着她时,她仍然无法感到自己很安全。

第二天,风暴降临,玛丽斯整天待在屋内,沉浸在抑郁中,想着在飞行崖上发生的事情。她没有锻炼,没心思吃东西,不得不强迫自己关注飞翼。埃文默默地看着她,不时皱眉。

第三天,雨仍在下,不过最狂烈的风暴已经过去,暴雨逐渐温和。埃文提到他要出去。“我得去泰雅斯港买点东西,”他说,“有些草药这里不生长,据我所知,上周来了一只商船队。或许我能把自己的草药袋装满。”

“或许吧,”玛丽斯平静地说,她很累,虽然今天早上,除了吃早饭她什么也没做,她感觉自己老了。

“你想跟我一起走走么?你还没去过泰雅斯港吧。”

“不必了,”玛丽斯说,“现在我不想出去,我想整天待在这里。”

埃文皱眉,尽管如此,仍然拿起了沉重的雨衣,“那很好,”他说,“我会在天黑之前回来。”

当治疗师最终回来的时候,天早就黑了,他带着装满了草药瓶的篮子。雨已经停了,在日落之后,玛丽斯开始担心他。“你回来得真晚,”在他进门的时候她说着,拂去他衣服上的雨,“还好么?”

他在微笑,玛丽斯从未见他如此高兴。“好消息,好消息!”他说,“港口都传遍了,战争不会开始,泰雅斯和泰瑞恩的岛长在单独会面后,对那块可恶的岩石达成了协议,关于采矿权的妥协!”

“没有战争,”玛丽斯有点迟钝地说,“噢,好,好,很好,好消息,怎么发生的?”

埃文点燃炉火,开始泡茶,“噢,都是偶发事件。”他说,“泰雅从飞行任务中返回,什么也没带回来,我们的岛长被所有人拒绝了,没有同盟军,他可没法感觉自己很强硬,无法强势宣告他的权力。我听说他为此狂怒,不过他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他派了杰姆去泰瑞恩岛要求召开一次会议,为这纠缠了许久的问题寻找一个解决方法,有总比没有好。本来我以为他能得到奇斯林岛或者斯瑞诺岛的支持,如果他让他们分享足够的铁矿。显然,泰瑞恩和艾伦群岛的热恋可一点没有降温。”埃文大笑,“啊哈,这意味着什么?战争不会发生了。泰雅斯港到处都轻松了,除了某些想要往衣兜里塞更多铁块的岛上警卫,每个人都在欢呼庆祝,我们也应该庆祝庆祝!”

埃文走到篮子边,在草药中翻找,拿出一条大的翻车鱼。“我想或许海产品能让你开心点,”他说,“我知道一种秘制烹饪的方法,要用丹迪草和苦坚果,做出来的鱼能让你的舌头兴奋地唱歌。”他找出一把长骨刀,开始切鱼,快乐地吹着口哨,他的情绪感染了玛丽斯,她发现自己也面带笑容。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埃文皱着眉抬头。“紧急情况,毫无疑问,”他诅咒地说,“应下门,如果可以的话,玛丽斯,我的手上全是鱼鳞。”

门外的女孩穿着修剪整齐的暗绿色毛皮制服,岛上警卫,现在充当岛长的飞奔者,“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她问道。

“是的。”玛丽斯说。

女孩点点头,“泰雅斯岛的岛长送来一份邀请,邀请你和治疗师埃文能赏光参加他明晚举办的宴会,如果你的健康允许的话。”

“我的健康没问题。”玛丽斯猛然说,“为什么我们突然这么备受欢迎,孩子?”

飞奔者有着超越年龄的严肃,“岛长尊敬所有飞行者,而你在为他服务的时候受伤沉重地打击了他。他希望向所有曾经为泰雅斯岛送过消息的飞行者献上自己的感激之情,不管多么简单,我们刚经历过一个紧急的时期。”

“噢,”玛丽斯说,她仍然感到不满意。泰雅斯岛的岛长不是她所认识的那种会关心和感激人的类型。“仅仅是这样么?”

女孩犹豫着,突然间她的冷静消遁,玛丽斯发现她确实很年轻。“这不是消息的一部分,飞行者,不过……”

“不过怎样?”玛丽斯追问道,埃文停止了手上的活计,站在她身后。

“今天傍晚,一个飞行者抵达了,送来了一个只告诉岛长的消息。他在私人房间接待了她,我觉得她是西方人,穿得很奇怪,而且头发留得太短。”

“说说她长什么样,如果你记得的话。”玛丽斯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铜币,她用手指把玩着。

女孩看着铜币,笑了,“噢,她是个西方人,很年轻——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黑头发,发型跟你一样,她长得非常漂亮,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她笑起来很亲切,我想的话,不过飞行者居所的人不太喜欢她。他们说,在帮助她以后,从来没听她说一声谢谢。绿眼睛,戴着项链,三根有颜色的海玻璃。足够了么?”

“够了,”玛丽斯说,“你观察得很仔细。”她给了女孩铜币。

“你知道她?”埃文问道,“这个飞行者?”

玛丽斯点头。“打她出生那天我就知道了,我更熟悉她的父母。”

“她是谁?”他不耐烦地追问。

“科瑞娜,”玛丽斯说,“小安伯利岛的飞行者。”

飞奔者仍然站在门口,玛丽斯转向她。“还有什么事么?”她问,“有什么要说的?我们已经接受了邀请,当然,你得回去向岛长表示我们的感谢。”

“还有一点,”女孩突然说,“我忘了,岛长说,他恭敬地请你届时带上你的飞翼,如果那样不会太影响你健康的话。”

“好吧,”玛丽斯麻木地说,“好吧。”

她关上了门。

泰雅斯岛的岛长居所是个冷酷军事化的地方,在远离岛上城镇乡村的一个狭窄僻静的山谷里。靠海很近,但是被群山密实地保护起来。在陆地上,只有两条路能通到,都有岛上警卫严密看守。在最高峰上盖着一所石箭塔,在高处警戒能覆盖所有的通路。

要塞本身古旧而可怖,由大块的黑色风蚀石块建成,玛丽斯对上一次来访所知的大部分源于地下的通行,从坚固岩石中开凿的通道。看上去拥有双重保护——岛上警卫带着长弓等武器,在胸墙上列队巡逻,一连串木质的建筑,还有两座黑色塔楼,最高的差不多有五十英尺。结实的木条钉牢了高塔的窗户,这条峡谷靠近大海,因此潮湿而冰冷。唯一覆盖地面的是紫色的地衣,还有顽固地附于要塞巨石底部的蓝绿色苔藓。

沿着从萨塞出来的路往上走,玛丽斯和埃文重复着被山谷哨卡拦住、放行、再拦住的过程,最终他们来到了岛长居所外面。或许他们不会再被拦路,玛丽斯可是带着飞翼来的,岛上警卫不会跟飞行者们开玩笑。庭院内部充满了人气——孩子们在和壮硕的、毛发蓬松的狗玩耍,相貌狰狞的野猪四下跑动,岛上警卫训练着弓箭和棍棒。在墙的一边建有绞刑架,木质被岁月腐蚀得碎裂。孩子们在绞刑架旁玩耍,有个孩子把其中一个套索当作钟摆,另外两个套索空荡地立在一旁,在黄昏寒冷的风中不祥地扭动。

“这里让我感到压抑。”玛丽斯告诉埃文,“小安伯利岛的岛长住在一间大庄园里的木屋中,就在城镇旁的山上,有二十间客房,还有巨大的宴会厅,漂亮的彩色玻璃窗户,和一个召唤飞行者的灯塔,不过没有墙,没有警卫,更没有绞刑架。”

“小安伯利岛的岛长是由人们选出来的,”埃文说,“而泰雅斯岛的岛长是从星际航行者时代制定律法的那一脉人继承的。玛丽斯,你别忘了,东方群岛不像西方那样文明有礼,在这里,寒冬更加漫长,风暴更加无情冰冷。我们的土地含有更多矿物质,但是对植物生长而言,比西方的土地更贫瘠。泰雅斯离饥饿和战争都不太远。”

他们穿过一座恢弘的门,下行进入要塞内部,玛丽斯感觉一切安静下来。

岛长在他的私人会议室接待了他们,坐在平坦的木质座椅上,带着两个面色阴沉的岛上警卫。当他们进来的时候,他起身迎接。岛长和飞行者是平等的。“我很荣幸,你接受了我的邀请,飞行者。”他说,“你的健康状况让我牵挂。”

尽管他的话很客气,玛丽斯仍然不喜欢他。岛长是个身材匀称的高个男人,有着端正的五官,几乎称得上英俊,他灰色的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这是东方人的传统发式。但是他的态度让人感到不安,他的双眼显示出傲慢,他嘴角的抽搐连大胡子都无法掩盖。他穿着昭示着富有,但是阴暗,厚重的蓝灰色上衣,缀着修剪整齐的黑色毛皮,长靴几乎到了大腿,戴着镶嵌有铁、银还有宝石的宽皮带。腰上还有一把小的金属匕首。

“我感激你的关心。”玛丽斯回答,“我伤得很严重,不过现在正在恢复健康。在你们泰雅斯岛上,有一个非常优秀的治疗师埃文,我遇见过很多治疗师,不过极少有人拥有他这样的技能。”

岛长坐回到椅子上,“他会得到丰厚的奖励,”他说,就好像埃文不在场一样,“好的工作应该得到好的回报,不是么?”

“我会自己付钱给埃文,”玛丽斯说,“我有足够的铁币。”

“那怎么行,”岛长坚持说,“你在为我服务中几乎丧命,这让我感到非常悲伤,让我向你表示感激之情吧。”

“我为自己的债务买单。”玛丽斯坚持说。

岛长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好吧,”他说,“恐怕还有一件事我们必须得讨论,不过,等到饭后吧。你走了这么久,肯定饿了。”他突然站起来,“来,你会发现我准备得很丰盛,飞行者,我相信你不会找到更好的。”

不巧的是,玛丽斯在无数的场合吃过更好的东西,食物本身确实不错,不过烹调得太糟糕。鱼汤太咸,面包太干太硬,而肉被煮得太久,连肉味的记忆都逃逸得丝毫不剩。对她来说,就连啤酒喝起来都带着酸腐味。

他们在一个昏暗潮湿的宴会厅用餐,在一个有近二十座位的长桌。埃文看上去非常不舒服,他就坐于几个岛上警卫军官和岛长的小孩中间,玛丽斯就坐的位置是岛长旁边,另一侧挨着他的继承人,一个长脸颊,面色阴沉的女人,在整个用餐过程中说了不到三个字。她的对面坐着其他飞行者,靠近岛长的是一个面容疲倦的男人,蒜头鼻子。玛丽斯从以前的会面中依稀记得他是飞行者杰姆,第三个座位上是小安伯利岛的科瑞娜,她面朝玛丽斯微笑。科瑞娜真是漂亮得恐怖,玛丽斯想着,回忆起飞奔者的说法,当然,她的父亲科姆,曾经是个极其英俊的男子。

“你看起来挺好的,玛丽斯,”科瑞娜说,“我很高兴,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确实很好,”玛丽斯说,“我希望自己很快能再次飞行。”

科瑞娜漂亮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玛丽斯……”她开口,然后顿了顿。“我也这样希望。”她软弱地说,“每个人都在关心你,我们都想你赶快回来。”她低下头,忙着对付自己盘中的肉。

在杰姆和科瑞娜中间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玛丽斯不认识她,她试图跟岛长女儿开始对话,不过失败了,此后玛丽斯开始研究这个陌生女人。她跟科瑞娜差不多年纪,不过两个女人的对比太明显了,科瑞娜漂亮,充满活力,暗色头发,干净健康的皮肤,绿色眼睛总是活泼地闪耀,散发着自信从容,老于世故的光芒。一个飞行者,又是两个飞行者的女儿,出生并且成长,拿到了代表权利和传统的飞翼。

她旁边的女人很瘦,不过看上去有一种倔强的力量。她深陷的双颊长着很多斑点,她泛白的金色头发在脑后笨拙地捆成一团,让她的前额看起来高得离谱。当她微笑的时候,玛丽斯看到她不规整且变色的牙齿。

“你是泰雅,对么?”她说。

女子用机灵的黑眼睛警戒地看了她一眼。“我是。”她的声音令人惊奇的愉悦,柔和而平静,低语中带着些微讽刺。

“我想以前我们没有见过面,”玛丽斯说,“你是否飞了很久?”

“我在两年前赢得飞翼,在北艾伦岛。”

玛丽斯点头。“我错过了那次竞赛,记得那时候我正在执行一次去阿特利亚的任务。你从来没飞到过西方么?”

“去过三次。”泰雅回答,“两次到大肖坦,一次到库赫岛。没有去过安伯利群岛,我的大部分飞行是在东方,尤其是这些日子。”她给了岛长飞快而尖锐的一瞥,对玛丽斯露出一个带点阴谋气息的笑容。

科瑞娜一直在听她们说话,试图表现出礼貌。“你认为风暴镇怎样?”她问,“还有鹰巢岛呢?你去过鹰巢岛么?”

泰雅宽容地一笑。“我是个单翼,”她说,“我在天空之家受训,我们都不去鹰巢岛的,飞行者。至于风暴镇,印象深刻,在东方没有这样的城市。”

科瑞娜脸红了,玛丽斯感到有点着恼,天生拥有飞翼的飞行者和暴发户单翼们的矛盾和摩擦让她沮丧,风港的天空不再如曾经一样是个和平之地了,而这一切大多是源自她的行为。“鹰巢岛不是个糟糕的地方,泰雅,”她说,“在那里我交了很多朋友。”

“你又不是单翼。”泰雅说。

“喔?单翼瓦尔曾说我是第一个单翼,不管我承认与否。”

泰雅思索地望着她。“不,”最终她开口,“不,那不对。你是不同的,玛丽斯。你不是一个传统飞行者,但是你也不是单翼。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不过我想那样会让你很孤独。”

于是,他们在紧张而笨拙的沉默中,结束了这顿晚餐。

当餐后甜点的杯子被收走后,岛长让家人、顾问团和警卫们离开,只有四个飞行者和埃文留了下来。他试图让埃文也回避,不过治疗师不肯。“玛丽斯现在仍在我的看护中,”他说,“我得跟病人待在一起。”岛长给了他愤怒的一瞥,不过选择不再坚持。

“那好吧,”他突然开口,“我们有事情得讨论,飞行者的事务。”他热切地望着玛丽斯,“我将坦率一点,我从我的同僚,小安伯利岛的岛长那里得到消息,他在询问你的健康,他需要你的飞翼,你什么时候能康复返回安伯利岛?”

“我不知道。”玛丽斯说,“你可以看到我已经康复了,不过从泰雅斯到安伯利对飞行者而言是一次繁重的旅途,我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最佳状态,我会尽快离开泰雅斯岛,如果我能的话。”

“一次长途飞行,”飞行者杰姆同意,“尤其是对长时间连短途都没飞过的人而言。”

“是的,”岛长说,“你和你的治疗师已经做了太多的步行锻炼,你看起来已经再度康复了。你的飞翼也修好了,据我所知。而你没有飞行,你从来没去过飞行崖,你没有进行训练,为什么?”

“我还没准备好。”玛丽斯说。

“岛长,”杰姆说,“我告诉过你的,她根本没有康复,不管看起来怎么样。如果她可以的话,她肯定会飞。”他的目光转向玛丽斯,“如果我的话伤害到你,我很抱歉。不过这是事实,你知道的,我也是个飞行者。一个飞行者就要飞行。没有什么能让一个健康的飞行者待在陆地上。而你,你不是一个普通的飞行者——人们曾告诉过我你有多么热爱飞行,飞行是你的一切。”

“我以前是。”玛丽斯说,“……我确实是。”

“岛长……”埃文开口。

玛丽斯转头看着他。“不要,埃文。”她开口,“这不是你的责任,我会告诉他们。”她再次转向岛长,“我确实没有痊愈,”她承认,“我的平衡感……我的平衡感出了点问题,不过正在恢复,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糟糕了。”

“我很抱歉。”泰雅很快地说,杰姆点头。

“噢,玛丽斯!”科瑞娜看上去极度悲伤,几乎快落泪了,科瑞娜从未因为父亲的事情怨恨玛丽斯,而她明白平衡感对于飞行者意味着什么。

“你能飞么?”岛长问。

“我不知道。”玛丽斯承认,“我需要时间。”

“你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他说,转向埃文,“治疗师,你能告诉我她是否康复了么?”

“我不能,”埃文悲伤地说,“我无法告诉你这个,我不知道。”

岛长阴沉着脸。“这一事务应该属于小安伯利岛的岛长,不过现在责任人是我。而我必须说,一个不能飞的飞行者不再是个飞行者,也没必要拿着飞翼。如果你的康复如此无法确定,只有傻瓜才会等待。我再问你一次,玛丽斯——你能飞么?”

他的双眼死盯着她,唇角恶毒地抽搐着,玛丽斯知道她的时间已经耗尽。“我能飞。”她说。

“那好。”岛长说,“今夜是个飞行的好日子,你说你能飞。很好,带上你的飞翼,为我们展示一下。”

他们走过隧道,如玛丽斯记忆一般潮湿,滴水,并且孤独,虽然这次她和大家一起的。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回响着。两个岛上警卫走在他们前面,飞行者都穿着飞翼。

在山的另一边,这是个冰冷的满天繁星的夜晚。海水无休止地在他们身下涌动,广袤、黑暗、充满哀愁。玛丽斯爬上了通往飞行崖的台阶。她慢慢往上,当她到达山顶时,她的呼吸急促,大腿酸痛。

埃文一下子握住她手。“我能劝阻你别去飞么?”

“不能。”她说。

他点头。“我想也是。那么,好好飞吧。”他吻了她,退开。

岛长靠在崖边站着,两个岛上警卫护卫着他。泰雅和杰姆为玛丽斯展开飞翼,科瑞娜犹豫着,直到玛丽斯叫她。“我没有生你的气,”玛丽斯说,“这不是你的责任,一个飞行者无需为自己传递的消息负责。”

“谢谢你。”科瑞娜说,她小巧漂亮的脸庞在星光中显得灰白。

“如果我失败了,你要带我的飞翼回安伯利岛,对么?”

科瑞娜不情愿地点头。

“那你知道岛长会怎么处理它么?”

“他会找一个新的飞行者,也许是某个在竞赛中丢了飞翼的人,如果找到了……好吧,我母亲病了,但是父亲还是适合飞行的。”

玛丽斯轻笑。“真是个绝妙的讽刺,科姆一直想要我的飞翼——不过我得再一次努力不让他得逞。”

科瑞娜微笑。

她的飞翼已经完全展开,玛丽斯可以感觉到那种熟悉,坚持着要把她推向风中。她检查了飞翼的皮带和关节,示意科瑞娜退开,走到悬崖边缘。她稳定着自己,往下看。

整个世界晕眩地旋转着,东倒西歪。远远的下方,碎浪撞击着黑色的岩石,海水和岩石总是进行着永恒不变的战争。她用力吞咽一下,试图在飞行崖边保持平衡,不要蹒跚。慢慢的,世界再次稳定和清晰下来。不再旋转,这里只是飞行崖,就像其他飞行崖一样,崖下是无尽的大海,天空是她的朋友,她的爱人。

玛丽斯弯了下胳膊,握住了飞翼的把手,她做了次深呼吸,然后跳跃。

她的蹬地让她干净利落地离开了飞行崖,风抓住了她,支持着她。冰冷而强劲的风,冷到骨髓,但并不是狂风。不,它很适合飞行。她放松,把自己交给风,她滑翔着,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

可气流又推着她朝群山的方向回转,在她决定转身之前,玛丽斯瞥到岛长和其他飞行者站在那里——杰姆正在展开他的飞翼,准备起飞。她扭转身子,试图改变方向。

天空突然倾斜,又重新变回了液态,她回转得太快了,失速,而在她试图调整自己的重心和力量,再次转向其他方向的时候,她疯狂地偏斜着。她的呼吸哽在了咽喉。

感觉已经不再,那一瞬间,玛丽斯闭上了眼,感到虚弱。她在坠落,她的身体在尖叫,她在坠落,她的耳朵在呼啸,对风的感觉已经消失了,那些她一直深知的风的微妙变化,在她还没有真正认知到风的变化时,她的身体自然地做出切换,风暴酝酿的味道,还有静风的微妙征兆。这些都消逝了,她飞过了一片茫茫无尽的空气的海洋,什么也没感觉到,除了眩晕。这奇怪的,陌生的,野蛮的风,她不再熟知。

她宽大的银色飞翼明显倾斜着,如同她身体在颤抖。玛丽斯张开眼,突然而来的绝望,她平静下来,试图让自己凭着感觉飞行,但是岩石在移动,太暗了,甚至连头顶明亮冰冷的星光都在跳舞,在移动,在嘲笑。

眩晕袭来,将她整个吞没,玛丽斯放开了飞翼的把手——她从未如此做过,从来没有——她现在不是在飞,只是悬在自己的飞翼下方。她在皮带中更加想要呕吐,把岛长的晚宴都倾倒在大海中,她在剧烈颤抖着。

杰姆和科瑞娜都已经升空,跟在她后面,玛丽斯看到了,但是她不在意。她很虚弱,精疲力尽,苍老。在下方有船只,划过黑色的海洋。她又一次握住了飞翼把手,试图拉高自己,但是她能完成的只是把坠落变成了绕圈,她试图纠正航向,但是不能。

她在尖叫。

大海靠近她,闪耀着水波。

她的耳朵受伤了。

她不能飞行了,她是个飞行者,她一直都是个飞行者,风的爱人,木翼学员,风之子,一直。天空是她的家,她是个飞行者,飞行者,飞行者——而她不能飞了!

她再一次闭上眼,祈祷世界能因此静止。

随着陨落和飞溅的海水,大海抓住了她,它等待了太久,她想着,这么多年它一直等待着。

“让我一个人待着。”当夜,他们返回埃文家的时候,她这样说。埃文照她说的做了。

第二天,玛丽斯几乎是睡过去的。

此后的一天,玛丽斯很早就醒了,当黎明的曙光穿过屋子的时候。她感觉糟透了,冰冷,浑身汗湿,胸口似压着重石。一瞬间,她没法回忆起哪里出问题了,她记起来,她的飞翼被拿走了。她想到它的时候,绝望涌上了心头,还有愤怒和自怜,最后,她蜷缩在毛毯下,试图再次睡去。睡着的时候不用面对这一切。

但是她无法入睡,最终,她起身,穿好衣服。埃文在厨房里,烹饪着鸟蛋。“饿了么?”他问她。

“不。”玛丽斯沉闷地回答。

埃文点头,又放了两个鸟蛋。玛丽斯坐在桌边,当埃文把一盘鸟蛋放在她面前时,她无精打采地揭着。

这是个湿润的狂风天,昭示着猛烈的风暴即将到来,埃文吃完饭以后出门去工作,接近正午时分,他离开她,玛丽斯感到待在空旷的屋子里毫无意义,最后,她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天黑以后埃文才回来,全身湿透,垂头丧气。玛丽斯仍然坐在床边,房间里冰冷且黑暗。“你至少该生下火吧?”埃文抱怨道,他的语气很烦闷。

“噢,”她说,她空洞地看着他,“我很抱歉,我没意识到。”

埃文生火,玛丽斯走过去想要帮助他,他和以往不同地拍开她。他们沉默地用餐,连食物都像感染了埃文的情绪一般。吃完以后,他调了两杯秘制的茶,把一个大杯子放在她面前,随后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

玛丽斯品尝了冒着热气的茶,注意到埃文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最终,她抬头看他。

“你感觉怎样?”他问她。

她想了想。“我感觉快死了。”最终开口。

“谈一谈好么?”

“不能,”她说,开始啜泣,“我不能。”

看上去她的眼泪无休无止,埃文给了她一点安眠药,让她上床入睡。

第二天,玛丽斯出门了。

她沿着埃文指给她的路走着,修得很漂亮的小道,不是通往飞行崖,而是直接通向大海。她将一整天都消磨在冰冷的卵石密布的海边,走来走去,似乎永无休止。当她疲惫了,就在海边休息,将卵石扔到水里,看着它在水面小小地跳跃,那充满了悲伤的快乐,然后,沉没。

这里的海都不一样,她想着。海是灰色的,冰冷,没有光明。她深切思念着小安伯利岛周围闪耀着蓝色和绿色的海水。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留下,她没有理会它们。有时候她能意识到自己在呜咽,而没有去想自己什么时候,为什么开始哭泣。

大海广袤而孤寂,空旷的海滩似乎永无止境,宽广的充满云层的天空同样如此,可玛丽斯感觉到抑郁,窒息般的抑郁。她想到所有不能再去的地方,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更深刻的痛苦。她想到令人印象深刻的劳斯岛的旧堡废墟。想到木翼学院,黑暗而广阔,在海牙岛的岩石中。迪第岛的天空之神圣殿,阿特利亚岛通风良好的飞行者亲王城堡,风暴镇的风车,还有老船长之家,从远古时代传下来的。塞斯恩和阿列斯的树镇,洛曼伦岛白骨累累的战场,安伯利岛的葡萄园,还有斯坤尼岛莱依莎温暖烟熏的麦酒馆。这些,她都失去了,还有鹰巢岛——总有船行到不了的地方,而鹰巢岛是飞行者的地盘,现在对她而言,永远关闭了。

她也想到朋友们,如星罗棋布的岛屿般遍及风港的朋友们,有些人可能来看她,而更多的人可能会从此淡出她的生命,就如他们从未存在过。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的人,赫仁岛小石屋里,胖胖的总是面带笑容的提玛,教他的孙女画出一丛乱石的美感。现在他对她而言,就如哈兰一样已逝,除了记忆,什么也不剩。她再也见不到瑞德,也见不到他漂亮爱笑的妻子。她再也不能在夜晚经过莱依莎的酒馆,去喝杯麦酒,跟加斯分享彼此的记忆。她再也不能从赛摩尔买到漂亮的木头小饰品,再也无法享受到在坡维特小酒馆里烹饪的乐趣。

她再也不能看到每年伟大的飞行者竞赛,或是在飞行者聚会上,坐在一群飞行者中间,谈论着传闻,唱着歌。

回忆如千万利刃般切割着她,玛丽斯哭喊着宣泄痛苦,她哭泣着,直到无法呼吸。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什么样:一个荒谬可笑的老太婆,在海滩上独自哭泣悲叹。可她无法停止。

她几乎无法承受想到飞行本身,还有它带来的巨大欢乐和自由,而现在她要永远失去这一切。虽然回忆从回忆本身而来:世界在她身下延展,穿上飞翼的快乐,跟即将来临的风暴赛跑的刺激,天空的各种色彩,飞在高空的孤独感。这一切,这一切她再也不能看到或者感受到,除了回忆。有一次她在空中被一股上升的气流带向了极高的地方,几乎在无限的半途,靠近星际航行者曾经到过的地方,在那里大海已经消失,没有任何生物在此飞翔,除了奇怪的,轻飘飘的风中幽灵。她总是回忆起那一天,总是在回忆。

天色黯淡下来,空中星光隐现。大海的声音包围了她,她感觉麻木,从心底浸出的寒意,眼泪已经流空了,而她得面对空空的生命。最终,她开始沿着长长的路往回走,背对着大海和天空。

小屋总是温暖的,充满了炖肉的香味,炉火旁站着的埃文让她心跳加速。当他呼唤她名字的时候,蓝色的眼眸满溢着温柔。她奔向他,伸出双臂环着他的身子,紧紧拥抱他,就如拥抱最亲密的爱人一般。她闭上眼,忍受着头晕目眩。

“玛丽斯。”他又叫了一次。“玛丽斯。”他的声音听起来惊讶而愉悦。他的手臂伸了出来,更紧地拥抱着她,保护着她。拥抱结束后,他将她领到桌边,把晚餐端到她面前。

吃饭的时候,他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情,冒险追猎山羊时,发现了一丛成熟的银莓果,为她特制了饭后甜点。

她点头,几乎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但是他的嗓音让她平静,想要听到更多。他的话,他的存在,告诉她生命还没有终结。

最后她打断了他。“埃文,我想知道。这……我受的伤,是否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痊愈?这样我就能……我可以痊愈么?”

他放下汤匙,脸上的喜悦突然消失无踪。“玛丽斯,我不知道,我也不认为有人能告诉你你现在的状况是暂时的,或者永久性的,我不能确定。”

“你猜下,那么,你最好猜下。”

他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不,”他安静地说,“我不认为你会痊愈,我不认为你能重新获得已经失去的东西。”

她点头,看起来非常冷静。“我明白了。”她推开餐盘。“谢谢你,我得去再问问,不管怎么说,我仍然希望着。”她站起身。

“玛丽斯……”

她示意他回去。“我累了,今天我想了太多,真是个不容易的日子,埃文。我现在必须做一些决定,而我需要一个人待着,抱歉。”她强迫自己露出微笑,“炖肉真好吃,我很遗憾错过了你精心烹饪的甜点,不过我已经不饿了。”

当玛丽斯醒来的时候,房间冰冷而黑暗,她点燃的壁炉已经熄灭。她坐在床上,盯着黑暗,没有眼泪了,她想,一切终结。

她掀开被子起床,一瞬间地板在脚下滑动,头脑晕眩。她试图稳定自己,罩上了短袍,走到厨房,从炉灶闷燃的灰烬中引火点燃了蜡烛。赤足走在木地板上,顿时感到它的冰凉,走过埃文调制饮品和药膏的工作间,走过空空的为来访客人准备的起居室。

当她打开埃文卧室的门,他惊醒,翻了个身,眨着眼看她。

“玛丽斯?”他说,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出什么事了?”

“我不想就这么死去。”她说。

玛丽斯走进房间,来到他床边,把沙烛放在桌上。埃文坐起身,抓着她的手。“作为一个治疗师,我已经倾其所能,”他说,“如果你需要我的爱……如果你需要我……”

她用吻封缄了他未完的话。“是的。”她说。

“我亲爱的……”他在烛光中凝视她。光影交错,他的脸显得陌生,一时间她感到尴尬和害怕。

但这很快就过去,他掀开毛毯,她脱掉袍子,爬上他的床。他拥抱着她,他的手如此温柔,充满了爱意,如此熟悉,他的身体温暖而富有活力。

“教我一个治疗师能学的,”第二天早上玛丽斯说,“我很乐意跟你一起工作。”

埃文微笑。“非常感谢你,”他说,“这可不容易,你知道的,为什么突然对治疗艺术如此有兴趣了?”

她皱眉。“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埃文,我只有一种技能,飞行,而现在我已经丧失了。我从来没做过其他事情,我本来可以乘一艘船回到小安伯利岛,在我从养父那继承而来的小屋里面度过余生,什么也不做。我会获得很好的供养——哪怕我什么都不做,安伯利岛的人们从不会让退休的飞行者有个凄惨的结局。”她离开了早餐桌,开始踱步。

“或者,我可以留在这里,如果这里有事情让我做的话。要是我不做点什么来打发日子,做一些有用的事情,我的回忆会让我疯掉的,埃文。我已经过了生育期——多年以前我就决定不做母亲。我不会驾船,不会为乐器调音,也不会修房子。我照顾的花园,植物总是死得一塌糊涂,在修理东西方面,我也是令人绝望的,而每天窝在商店里,卖着各种东西,那只会让我成为一个醉鬼。”

“看来你是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埃文打趣说,唇角露出一抹笑容。

“是的,我考虑过。”玛丽斯严肃地说,“我不知道是否我有治疗师的天赋,本来我没有理由去考虑这些,不过我愿意努力工作,而且我会尽量遗忘一个飞行者的记忆,我不会把治疗药水和毒药弄混淆。我能帮你采集草药,混合药物,在你割下你的成果时能帮你拿着它,还有其他。我曾经帮助过两个女人接生——我会做一切你让我做的事情,任何你需要另一双手帮助的事情。”

“我可是孤身一人工作了很长时间,玛丽斯。我没有耐心去容忍笨拙、无知或者错误。”

玛丽斯冲他微笑。“或者与你有不同的意见?”

他大笑。“是。我想我能够教你,我也需要你帮助。不过我不清楚是否该相信你说的‘我会做一切你让我做的事情’,你要当一个谦卑的仆人似乎太晚了点。”

她望着他,试图隐藏起突然的恐慌,如果他拒绝了她,她能做什么?她似乎想要乞求他让自己留下。

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她脸色的苍白,因为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们一起来试试。”他说,“如果你愿意尝试去学,那么我必定愿意尝试去教。现在是我把自己所学的一切交给另一个人的时候了。”

玛丽斯安慰地笑了。“我们将从哪里开始?”

埃文思考了一会儿。“在森林里有些小村庄和营地,我都大半年没去过了,我们可以花一到两个星期的时间去走一圈,这样你能熟悉我所做的工作,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他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向储藏室。“来帮我打包。”

玛丽斯在跟埃文的森林旅途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不过鲜有愉快的经历。

工作很艰苦,埃文,如此耐心的一个治疗师,却是如此严格的教师。而玛丽斯却觉得很高兴,对她来说,每天工作到极限,到无法工作为止,是件好事情。她没有时间去想她失去的一切,每晚,她都睡得特别沉。

不过,虽然她很高兴愉快地去执行埃文布置的任务,新生活所需的其他要求对玛丽斯而言却更加艰难。安慰陌生人就是一件难事,更难的是无法为他们提供安慰。玛丽斯做过关于一个女人死了孩子的噩梦,当然,消息是由埃文告诉女人的。可是在玛丽斯的梦里,女人释放了自己全部的悲伤和愤怒,拒绝去相信,要求一个无人能给的奇迹。玛丽斯惊叹埃文可以让自己这么稳定,这么年复一年的应付如此多的痛苦、恐惧和悲痛,而没有崩溃。她试图学习他的冷静和坚定、温柔的品格,她总是提醒自己,埃文曾经说过,她很坚强。

玛丽斯怀疑时间能够带给她更多的技能和内心的坚定,埃文有时候似乎表现出惊人的直觉,玛丽斯想着,就像有些木翼学员们在天空中表现得像天生的飞行者一样,而其他一些人则毫无希望地挣扎着,缺乏这种对天空的特殊感觉。埃文的接触能够平复一个痛苦的病人,可是玛丽斯没有这样的天赋。

这是他们旅途中第十九次夜晚降临了,玛丽斯和埃文没有停下来驻扎,而是更快地向前行走,哪怕对玛丽斯来说,眼前的这些树木都如此熟悉,森林的这一部分她完全能够认得,很快,埃文的房屋出现在视野中。

突然埃文抓住她手腕,让她停了下来,他直视着前方的房屋,透过窗户看到壁炉的火光闪耀,烟囱中还有烟冒出来。

“你朋友?”她冒失地问,“还是有人需要你帮助?”

“也许,”埃文安静地说,“不过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者从其他村来的逃犯、疯子,他们攻击旅行者,破门而入,然后等着……”

他们悄悄走近屋子,埃文在前面,没有往门口,而是走到窗户边。

“一个男人,带着个孩子……看起来不像坏人。”埃文低语,窗户相当高,玛丽斯得踮着脚尖才能勉强看到,埃文扶了她一把,她看到了来人。

她看到一个脸色红润、满腮胡须的大个子,坐在火边的凳子上,一个小孩坐在他脚边,仰头看着他。

男人微微转头,火光映得他的头发有点发红,她借着火光看清了他的脸。

“科尔!”她惊呼,感到非常高兴。摇摇晃晃地几乎跌下来,埃文抓稳了她。

“你弟弟?”

“没错!”她绕着屋子往前跑,刚刚把手伸向门把手的时候,门就开了。科尔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

玛丽斯经常被这位没有血缘的兄弟的体型吓一大跳,她总是间隔好几年才看到他一次,在其间她总想着他还是那个年轻的小孩,她的小弟弟,瘦弱、笨拙,身体还没有长开,手上总拿着一把吉他,这样他可以边弹边唱歌。

但是她的弟弟被岁月填得壮硕,长得又高又壮,年复一年的旅行,出入其他岛屿,如海员或者劳工一样工作,在他的听众穷得没法为他的演唱买单的时候,他还得接受其他的任务。这一切让他强壮,他曾经金红色的头发,现在几乎变成灰褐色——只有在他的胡子中还能找到一点红色,以及火光中。

“你是治疗师埃文么?”科尔转向埃文问道,他用一只胳膊环着玛丽斯。埃文点头以后,他继续道,“我很抱歉这么莽撞,不过在泰雅斯港口我被告知玛丽斯跟你一起住在这里,我们在这等你们四天多,我忍不住就弄坏门锁进了屋子,不过我已经修好它了——你肯定会看到它比以前更棒。”他低头看着玛丽斯,又一次拥抱了她,“我害怕错过你们呢——我怕你又飞走了!”

玛丽斯全身一僵,瞥见埃文的脸闪过关心的神色,她轻轻地对他摇头。

“我们一会儿再谈,”她说,“来来,都在火边坐下来吧——我的腿走得精疲力尽,埃文,你能调制点最棒的茶么?”

“我带了可瓦斯酒来,”科尔很快地说,“三瓶呢,唱歌换来的,我们能热一瓶么?”

“那就太棒了。”玛丽斯说,她起身走向装着厚重的大陶杯的柜子前,她又一次看到那个孩子,半藏在阴影下,她突然停步。

“巴丽?”她不确定地问道。

小女孩害羞地走上前,点点头,抬头飞快扫了她一眼。

“巴丽,”玛丽斯又叫了一次,嗓音里面充满了温暖,“真的是你!我是你的玛丽斯姑姑!”她弯腰拥抱孩子,退开一步这样能更仔细地看她,“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吧?当然,上一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跟一只小洞穴鸟一样大呢。”

“父亲唱过你的歌。”巴丽说,她的嗓音清脆,像银铃一般。

“嘿,你也唱过么?”玛丽斯问道。

巴丽笨拙地耸肩,低头看地板。“有时候。”她悄声低语。

巴丽是个痩小的,骨骼匀称的孩子,大约八岁,她明亮的褐发剪得很短,垂在她光洁的前额上,心形的脸上有几粒雀斑,一双大大的灰色眼睛。她穿得就像父亲的缩小版,束腰毛皮大衣,皮裤,脖子上戴着一块干净金色的硬树脂。

“你们最好拿点垫子和毛毯过来,这样我们在火边坐得更舒服。”玛丽斯建议道,“它们就在那边屋角的木箱子里。”

她拿着杯子回到炉火边,科尔抓着她的手,拉她挨着他坐。

“看到你能走路真是太高兴了,看来你康复了,”他用低沉而温暖的嗓音说,“当我听到你陨落的消息,真的很担心你像父亲一样残废。从坡维特来的长途旅行中,我一直希望能听到更多的消息,更多的好消息,不过什么也没听到。人们都说那是一次非常恐怖的陨落,撞到石头上,你的腿和手臂都摔断了。不过现在,比任何消息都更好,我看到了你整个人。你什么时候飞回小安伯利岛?”

玛丽斯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不是她的血缘兄弟,但是她仍然像爱自己的兄弟一样爱了他四十年。

“我再也不会回安伯利岛了,科尔。”她语调平静地说,“我再也不能飞行,在那次陨落中,我的伤比所想象的更严重。我的腿和手臂已经痊愈,但是还有些东西没有好,当我撞到头的时候……我的平衡感出了问题,我没法飞了。”

他盯着她,快乐从他的脸上消逝,他摇头。“玛丽斯……不……”

“说不可能没有任何用,”她说,“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难道没有什么办法……”

为了减轻玛丽斯的痛苦,埃文插嘴道,“没有办法了,我们做了所有的努力,玛丽斯和我。头脑的伤是一个谜。我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它是如何发生的,在风港没有一个治疗师能够明白,我不得不说,更没有一个人明白如何治愈。”

科尔点头,看起来茫然。“我并非暗示您不够……哦,我只是太难接受这个现实,玛丽斯,我无法接受你落地了!”

他的本意是好的,玛丽斯明白,但是他的悲痛和无法理解让玛丽斯烦恼,又一次撕开了她的伤口。

“你没必要去想象。”她相当尖锐地说,“现在这是我的生活,每个人都能看到。飞翼已经被带回安伯利岛了。”

科尔什么也没说,玛丽斯不想看他脸上的痛苦,转头盯着炉火,让沉默持续着。她听到酒瓶瓶塞被拔开的声音,埃文正在往三个石杯里倒冒着蒸汽的可瓦斯酒。

“我能尝尝么?”巴丽蹲在父亲身边,充满希望地抬头看。科尔微笑地看着她,戏谑地摇着头。

看着父亲和女儿相处,玛丽斯突然觉得有点不安,情绪和缓,她对上了埃文的眼,他将一杯火热的可瓦斯酒放到她手上,微笑着。

她转头想跟科尔说话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吉他,一直躺在离手很近的地方。看到它,记忆的洪流释放出来,突然间,像是已逝去多年的巴瑞恩又重新出现在这间屋里。吉他曾经属于巴瑞恩,他坚称这是从星际航行者时代开始,他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夸张华丽的谎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呼吸那么容易——不过这把乐器确实很古旧,他将它托付给了成为一个歌手信徒的科尔,他自己的儿子对此没有兴趣。玛丽斯伸手,摸到了吉他光滑的木质,涂成了黑色的油漆,那从来没变过的手感。

“给我们唱歌吧,科尔,”她要求道,“唱点新歌。”

吉他拿在科尔手里,横放在胸前,几乎就在她的要求说出的瞬间,轻柔的和弦音响起。

“这首歌叫《歌手的悲哀》,”他说,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开始歌唱,忧郁而带点讽刺的腔调,唱的是一个歌手的妻子的离开,只因他太爱自己的音乐。玛丽斯怀疑他唱的就是自己的故事,虽然他从未告诉她为什么结束,而她也没有亲眼见过。

重复的副歌歌词是这样的:“歌手不娶/歌手不婚/轻吻飞舞的音乐/带着歌声入眠。”

接下来他唱了一首狂烈的爱情之歌,发生在一个骄傲的岛长和更骄傲的单翼之间——玛丽斯熟悉其中一个名字,不过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这是真的么?”当歌曲唱完以后,她问道。

科尔大笑。“我记得以前你也这样问过巴瑞恩!我也会给你他的答案:我无法告诉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它发生过,但是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们都是!”

“现在唱我的歌。”巴丽说。

科尔轻吻了一下女儿的鼻尖,开始唱一首优美的带着幻想色彩的歌,讲的是一个叫巴丽的小姑娘,跟海妖交上了朋友,海妖带着她到大海中一个洞穴寻找宝藏的故事。

然后,他唱了老歌:阿伦与洁妮的民谣,鬼飞者的歌,这是关于肯尼哈特的疯子岛长的歌谣,还有他自己写的木翼学院的歌。

巴丽已经在歌声中入睡,她被放在床上,三个大人们已开了第三瓶可瓦斯酒,他们谈论自己的生活。玛丽斯已经平静了,可以告诉科尔自己决定跟埃文生活在一起。

初时的震撼已经过去,科尔能够表现出比同情更适合的神色,但是他仍然不理解为什么玛丽斯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可是,为什么留在这里?在东方,离你的朋友这么远?”因为醉酒以后的礼貌,他补充道,“我并不是要轻慢你的,埃文。”

“不管我选择在哪居住,都会离某些朋友很远。”玛丽斯说,“你也知道我的朋友分布得有多广。”她啜饮一口火热带劲的酒,感到很超然。

“跟我一起回安伯利岛吧,”他劝诱道,“就住在我们一起长大的屋子里。我们可以等一阵,等到开春了,大海会平静一些,在海中来回旅行并不可怕,真的。”

“你可以回那个房子里去,”她说,“你和巴丽可以住在那里,或者,如果愿意的话,卖了它也成。我无法再回到那里——那里有太多的回忆。在这里,泰雅斯岛上,我可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那很难,不过埃文会帮助我。”她握着他的手,“我无法忍受安逸无所事事的生活,或者这样对我来说更好。”

“可是,当个治疗师?”科尔摇头,“太奇怪了,想象你去做这个。”他看向埃文,“她能干好么?说真话。”

埃文双手握着玛丽斯的手,抚摸着。

“她学得很快,”他思考了一会儿说,“有着非常强的主动性,从不抱怨单调无趣或者困难的任务。我不知道她是否具备成为一个治疗师的潜质——是否真正能够做一个技巧熟练的治疗师。”

“不过我得承认,虽然这样很自私,但是我很高兴她留在这里,我希望她永远不会想着要离开我。”

红潮突然涌上玛丽斯的脸,她低头喝酒,先是惊愕,然后很满足,被他最后的话所感动。她和埃文之间没有什么爱语——没有浪漫的承诺,或者大肆的要求或赞美。虽然她尽量避免不这样想,但是有时她会害怕自己让埃文无从选择——她就这么把自己的人生安置在他的生活中,而他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的机会。但是他的话里充满了浓浓的爱意。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为了避免尴尬,玛丽斯问到巴丽的问题。“她什么时候跟你一起旅行的?”

“差不多有六个月了,”他说,放下喝光的酒杯,拿起吉他。拨弄着琴弦,发出微弱的和弦音,“她妈妈的新婚丈夫是个粗暴的男人——他曾经打过巴丽,她妈妈不敢跟他理论,不过她不反对我带巴丽走。她告诉我这人可能是厌恶巴丽——他曾试图生个自己的孩子。”

“巴丽感觉如何?”

“她跟我一起很开心,我想的话。她真是个安静的小东西,我知道她想妈妈,但是也很高兴能离开那个家,在那里,她做什么都不对。”

“你想让她也当过歌手么?以后。”埃文问道。

“如果她愿意的话,当我比她还小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想要做个歌手,可是巴丽似乎并不清楚在她的生活中想要做什么样的人。她就像一只小报时鸟一样唱歌,不过对一个歌手来说,还有比唱别人的歌更多的事情,她并没有表现出属于歌手自己的才华。”

“她还很小。”玛丽斯说。

科尔耸肩,把吉他放在一边。“是的,有的是时间,我不会强迫她。”他眨眨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现在估计过了我的睡觉时间了。”

“我带你去客房。”埃文说。

科尔大笑着摇头。“不需要,”他说,“我在这里待了四天了,就像我家一样熟悉。”

后来几天,科尔都让玛丽斯情绪高昂,他们总是待在一起,科尔告诉玛丽斯自己冒险旅程中的故事,为她唱歌。多年以来,自从科尔首次跟巴瑞恩出海,玛丽斯又成为一名羽翼丰满的飞行者,他们就没多少时间待在一起。现在,在科尔和巴丽待在这里的日子里,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亲近,除了科尔的少年时期。他第一次告诉她自己失败的婚姻,他感觉这是自己的错,他总是把太多时间花在远离家的地方。玛丽斯没有谈到自己的意外,或是她的悲伤,因为不需要。科尔太明白对她来说飞翼意味着什么了。

某天,赛蕾拉来了。

那天下午,玛丽斯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敲门声响起,她应门之后,第一反应是看到老朋友以后的喜悦,在拥抱了赛蕾拉以后,玛丽斯感到自己的视线胶着在赛蕾拉挂在手臂的飞翼上,她的心突然一阵抽痛。她把赛蕾拉安顿在靠近炉火边的椅子上,烧水泡茶的时候,她迟钝地想到,很快,她的朋友将飞走,留下她一个人。

强迫自己坐在赛蕾拉身边闲聊似乎是件很困难的事情,玛丽斯还得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对她带来的新闻。

赛蕾拉的脸上散发着无法抑制的兴奋光辉。“我来这里有事待办,”她说,“我给你带来了一条消息,我是来询问你的意见,来邀请你,动身去海牙岛,然后留在那里,做学院的院长。我们的木翼学院需要一个强力的稳定的教师,在过去六年中,那些教师们总是来了又走。我们需要一个坚定的,有智慧的人。一个领袖,而你,玛丽斯,每个人都看好你——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工作了。我们需要你,玛丽斯。”

玛丽斯想到了已经逝世十五年的森娜,她陪着她走完了生命中漫长的最后时光。一个陨落过的,残疾的飞行者,她总是站在飞行崖上,用沙哑的声音大吼着,试图把自己的知识传递给天空中盘旋着的木翼学员们。她自己再也不能飞了,永远的落地,有一条几乎无法使用的腿,还有一只瞎掉的,牛奶样白色的眼睛。总是站在地上,猛盯着风暴,看着木翼学员们从她的学院飞走,年复一年。直到她最终死亡,而她,怎么能负担这些?

不寒而栗的感觉袭遍玛丽斯全身,她猛地摇头。

“玛丽斯?”赛蕾拉迷惑不解地问她,“你一向是木翼学院最忠实的支持者——整个学院系统最忠实的支持者,而现在你仍然能为学院做很多……出什么事情了?”

玛丽斯盯着她,被强烈地刺激了,她想要尖叫。她极其轻缓地开口:“你怎么能这样说?”

“可是……”赛蕾拉摊开手,“你在这里能做什么?玛丽斯,我知道你的感觉,相信我,我真的知道,可是你的生命并没有终结。我记得,曾经你告诉过我,我们,我们飞行者,是你的亲人,你的家,我们一直在这里,你像现在这样逃避是愚蠢的。回来吧,现在你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你。木翼学院是你的地盘——如果没有你,它根本不会存在,不要拒绝我们,不要。”

“你不能理解。”玛丽斯说,“你怎么能理解?你现在还能飞。”

赛蕾拉抓住玛丽斯的手,紧紧地抓着,就如她仍然还在蹒跚走路,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尖锐的问题。

“我会试着去理解,”她说,“我知道你承受了太多痛苦,相信我,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是我受了这样的伤,我的生命会怎么度过。我曾经落地了一年,你知道的,所以我有一些主意,虽然现在我还没遇到把这些想法付诸实践的情况。可是每个人都要去想,每个飞行者都有可能遇见这样的事情。有时候是因为竞赛失败,有时候是因为受伤,更多是因为年龄。”

“我总是觉得自己会就此死去,”玛丽斯静静地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在落地以后活着,不能再飞翔。”

赛蕾拉点头。“我知道,”她说,“可是现在它已经发生了,你应该去适应它。”

“我正在适应,”玛丽斯说,“哦,我已经适应了。”她推开赛蕾拉的手,“我在这里已经适应了一种新的生活。如果你没有来的话——如果我可以遗忘的话——”她看到赛蕾拉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她知道自己伤害了朋友。

赛蕾拉摇头,坚定地看着她,“你忘不了的,”她说,“那不可能,你必须得继续,去做你能做的事情。来吧,玛丽斯,来木翼学院。跟你的朋友们待在一起。躲在这里——你只是在粉饰太平……”

“没错,是在逃避,”玛丽斯厉声说。她站起来,走到那一眼见不到底的模糊的灰绿色森林的窗边,“我需要这种逃避,来继续我的生活,我无法忍受时时被提醒起我失去了什么。当我看到你站在玄关边,我想的全是你的飞翼,以及我是多么渴望能够穿上它飞离这里。我想我必须停止这种想法,我觉得我应该留在这里。我爱埃文,当他的助手我学到了很多,我在这里做了些有用的事情。我很高兴科尔能跟我在一起,还有他的女儿。结果呢?看到一对飞翼,就能颠覆这一切,让我发现我活得跟一粒尘埃一样。”

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玛丽斯终于转头看向赛蕾拉。她看到泪水布满了朋友的脸庞,也看到了倔强的反对。

“好吧,”玛丽斯叹气,“告诉我,我错了,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我想的是,”赛蕾拉说,“你的选择是错误的。你让这些事情把你的生命弄得更加糟糕。你不能假装你可以这样过,因为事实上你不能。你不能活在一个没有飞行者的世界,你可以待在这里,假装自己是个治疗师的助手,但是你不可能真正遗忘你自己是什么人,你的的确确是个飞行者。我们仍然需要你——你仍然能有自己的生活,你无需远离飞行者的生活——现在你仍然在逃避。玛丽斯,来木翼学院吧,玛丽斯。”

“不,不,不,赛蕾拉——我不能忍受。也许你是对的,我的所作所为是个错误,但是我也想过这些,而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无法忍受那种痛苦,我会疯掉。你不知道的——我无法忍受看着这么多飞行者在我周围,在空中快乐地飞翔,而我又如此深刻地明白我无法再次加入他们,就这么一直地被提醒我失去了什么。我不能,没了我,木翼学院一样能继续存在,可我不能回到那里。”她顿住,身躯颤抖,因为恐惧和强烈的情感,因为又一次想起了她那无法弥补的缺憾。

赛蕾拉站起身,握着她的手,直到颤抖过去。

“好吧,”她柔和地说,“我不会逼你,我没有权力告诉你应该怎么做,可是……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或是以后你有了新的想法,我知道,这个位置永远为你留着,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再多提这件事了。”

第二天,玛丽斯和埃文起了个大早,在一个森林小屋里消磨了一早上,面对一位生病又脾气暴躁的老人。巴丽也起来了,在初露的晨曦指引下跟着他们,她的父亲仍在沉睡。在让老人薄薄的嘴唇勾勒出微笑的弧度方面,她比他俩都幸运。玛丽斯很高兴,她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很沮丧,几乎完全无法解决。病人的抱怨和牢骚只能让她更加烦躁。她必须得压制自己冲他大喊大叫的冲动。

“单从他的行事来看,你会认为他已快死了。”当他们往回走的时候,玛丽斯如此说。

小巴丽奇怪地看着她。“他确实是。”她小声地说着,寻求支持似地看着埃文。

治疗师点头。“孩子说得对。”他暴躁地说,“症状已经很明显了,玛丽斯。难道我跟你说的你都没听么?巴丽去得晚都比你更敏锐,我敢打赌他不会活过三个月。否则你以为为什么我会给他泰西斯?”

“症状?”玛丽斯感到迷惑和局促,她对埃文告诉她的症状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可是要应用这些知识就太难了。“他抱怨他的骨头疼,”她说,“我想——他只是老了,不管怎么说,老年人通常都……”

埃文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声音,“巴丽,”他说,“你是怎么知道他快死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肘和膝盖,就像你教我的那样,”她热切地说,为自己能从埃文那里学到的东西骄傲,“它们长瘤了,还变得很硬,还有他的下颚也是,在鬓须的后面。还有,他的皮肤变得冰冷,他还有肿块,对么?”

“是的,肿块,”埃文愉悦地说,“如果是小孩子的话能够痊愈,可是成年人不行,绝对不行。”

“我……我没注意到。”玛丽斯说。

“是的。”埃文说,“你确实没注意到。”

他们沉默地前行,巴丽开心地蹦蹦跳跳,玛丽斯感到极度疲惫。

在空气中,有着微弱的春天气息。

跟埃文一起走在拂晓清净的空气中,让玛丽斯精神高涨。等在这次旅途终点的,是岛长无情的冷酷,但是太阳已经升起,空气清新,微风在她斗篷里穿梭。路边黑色的腐殖质泥土里,红蓝黄各色的花朵像珠宝一般镶嵌在灰绿色的苔藓中,鸟儿飞快地闪过天空,在树丛中穿梭歌唱。在这样的日子里,活着,并且能自由地活动,将是一种莫大的愉悦。

在她身边,埃文一直沉默,玛丽斯知道他在为让他们出门的消息而费解。天还没亮,他们就被门外的砰砰声闹醒了,岛长的飞奔者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们岛长立刻需要一个治疗师,在他的要塞里。他不能说更多,他也不必知道更多——就知道有人受伤了,需要治疗。

埃文正在暖暖的被窝里,非常困惑,他白色的头发竖起来,就跟鸟窝一样,他根本不想去任何地方。

“谁都知道岛长有自己的专属治疗师,为自己家人和奴隶服务的。”他抗议道,“为什么他就不能处理这些紧急情况?”

显然,飞奔者除了消息以外一无所知,他看起来很困惑。“治疗师,雷尼,最近,已经以……叛国罪被……关起来了……涉嫌叛国。”他用低软,喘着气的声音说。

埃文咒骂了一声。“叛国?他一定疯了,雷尼不可能——噢,好吧,别咬嘴唇了孩子,我们会去的,我的助手和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飞快地赶到岛长要塞那条狭窄的山谷里,巨石迎面而来。玛丽斯松松系在身上的斗篷更紧地贴着她。这里空气都是冰冷的:春天还没敢冒险穿越群山的围墙进入这里。这里没有鲜花,没有常青藤明媚的卷须,只有沉闷的灰色岩石和地衣。唯一出没的鸟类只有叫声尖锐的食腐鸢。

一个他们素不相识,上了年纪,满脸伤疤,腰带上插着刀,背着弓箭的岛上警卫在前面为他们引路。她接近他们,询问他们,为埃文的手术付费,带着他们通过层层关卡进入要塞大门。玛丽斯注意到在高地处有岛上警卫巡逻,比她上次来的时候多。在庭院里,还有一组新的压抑着兴奋的小队在训练。

岛长在会客室接待了他们,他的贴身护卫离他不到五步。当他看到玛丽斯的时候,脸色一沉,厉声责备埃文。

“我派人来找你,治疗师,不是找这个没有了飞翼的飞行者。”

“玛丽斯现在的身份是我的助手,”埃文镇定地说,“而你自己应该再明白不过了,她已经不再是一个飞行者。”

“一朝飞行者,终身飞行者。”岛长咆哮着,“她有飞行者朋友,我们不需要她在这里,这是保密的……”

“她是个治疗师学徒,”埃文打断了他,“我为她担保,所有对我有约束的保密条例都对她有同样的约束,我们不会对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多舌的。”

岛长仍然皱着眉,玛丽斯性格一向刚正易怒——他怎么能这样说她?完全无视她存在。

最终,岛长不得不勉强妥协。“我可不相信这个‘学徒的身份’。如果她敢对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多嘴的话,你们两个人都要死。”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一个紧急通知,”埃文冷酷地说,“不过看你的态度,似乎这一点都不急。”

岛长没有回答,转头向身后的警卫做了个手势,然后离开了他们。

两个年轻的,全副武装的警卫护送埃文和玛丽斯走下隧道的石阶,进入硬岩山脉深处,在要塞生活区的地底。石壁上间隔着锥形的火把燃烧的痕迹,还有闪烁的,不稳定的火光。狭窄的甬道中,空气充满了发霉和呛鼻的烟味。玛丽斯突然感到对幽闭空间的恐惧,抓住了埃文的手。

他们走到走廊的分岔口,甬道边有许多沉重的木门,在其中一个门前他们停下来,警卫挪走门上的横杠,推开门。里面是一间小石室,一张简陋的小床,高处一扇圆形的窗户。有个年轻女人背靠在墙边,她长长的灰暗的金发垂下来。双唇浮肿,一只眼青肿着,衣服上满是血迹,玛丽斯花了好一阵才认出她。

“泰雅!”她惊讶地低语。

警卫留下他们,拴上门,并保证他们可以随时获得需要的一切东西。

玛丽斯仍然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埃文走到泰雅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

“岛长威胁着要逮捕我,这可不那么绅士。”泰雅用讽刺的冷静口吻说,她也许跟其他人谈过,“或者我为他飞行本身就是一种错。”

“你伤到哪里了?”埃文问道。

泰雅的脸扭曲了下,“从我的感觉来说,我的锁骨断了,牙齿也掉了几颗。就这些——其他的只是淤伤,我的血都快从嘴里流完了。”

“玛丽斯,我的工具。”埃文说。

玛丽斯将工具箱提到他身边,她看着泰雅。“他怎么能逮捕一个飞行者?为什么?”

“我的罪名是叛国,”泰雅说,因为埃文的手在她脖子上检查而喘息。

“坐好,”埃文说,扶着她坐下来,“这样会好些。”

“他肯定是疯了。”玛丽斯说,这个疯字源于早就成了鬼的肯尼哈特岛疯子岛长。听到他儿子客死他乡以后,他悲痛地杀害了那个带来这个不愉快消息的飞行者。随后,飞行者们都拒绝在他的岛屿降落,直到高傲富饶的肯尼哈特岛成为了一片荒凉之地,被破坏殆尽,什么都不剩,肯尼哈特也成了疯狂和绝望的代名词。自此以后,没有一个岛长胆敢动伤害飞行者的念头,直到现在。

玛丽斯摇头,凝视着泰雅,但却没有真正看到她。“难道他真的已经无可理喻到这种地步?他真的相信你是存心为了他的敌人传递信息?把飞行者的义务称为背叛这本身就是个严重的错误,他肯定是疯了。你并非隶属于他,他应该明白飞行者们是超越岛民法律以上的。飞行者跟岛长平等,你能做什么事情背叛他?他凭什么给你定罪?”

“噢,他知道我做了什么,”泰雅说,“我并非说我是被莫须有的罪名逮捕的,我仅仅是希望他没有发现我所做的一切。我仍然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已经如此小心谨慎的了。”她因疼痛而畏缩着,“但是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这里将发生战争,残酷而流血的战争,虽然我尽力去避免它。”

“我不懂你的意思。”

泰雅对她一笑,她的黑眼睛仍然锋利,显然因为身体的痛苦抽搐着,“你不懂?我听说旧时代的飞行者们传递消息的时候根本不记消息本身。可是我记得住——每个好战的威胁,每个诱人的承诺,每个潜在的战争联盟。我知道了一些我没有权力去说的事情,而我呢,我更改了消息的内容。起先只是更改一点点,让它们听起来更加外交化。并带回了一些可以拖延或者阻止战争的回答,看来这样很有用——直到他识破了我的诡计。”

“够了,泰雅,”埃文说,“现在你别说话了,我要检查你的锁骨,看起来它受伤了。你能忍着不动么?或者你希望玛丽斯能帮你?”

玛丽斯茫然地看着泰雅,几乎不敢相信她刚才听到了什么。泰雅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她竟然私自篡改了要传达的信息。她擅自干涉了岛民们的政治,这跟飞行者的义务完全相悖。这让拘捕一名飞行者的疯狂行为显得不那么疯狂——岛长下一步要做什么?显然他被玛丽斯的到来所干扰。当这些话传到其他飞行者耳朵里的时候……

“岛长打算怎么处置你?”玛丽斯问道。

泰雅第一次表现出担忧。“对叛国者的通常处置是死刑。”

“他不敢这么做!”

“我怀疑,我想他计划把我埋在这里,秘密地杀了我,还有让那些逮捕我的警卫们保持沉默。这样我只是简单地失踪了,人们会以为我在海上送了命。而现在,你到了这里,玛丽斯,我不认为他能这样做,你会告发他的。”

“也许我们俩也会被绞死,就像一个叛国的说谎者。”埃文插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随后他补充了一些正经的话,“不,泰雅,我不认为他打算秘密处决你。那样的话,他根本没必要派人来找我,让你死是个太简单的事情了。而越多的人知道你来过这里,对他而言,泄密的危险就越大。”

“飞行者法律里面说了——岛长没有权力处决飞行者。”玛丽斯说,“他只能把你的情况交给飞行者去处理,他们会召开一次众议会,你会被剥夺掉飞翼。噢,泰雅,我真的从来没听说过一个飞行者会做这样的事情。”

“看来我让你感到震撼了,玛丽斯,是么?”泰雅微笑,“看来你没法克服这种打破传统的恐惧感——是不是?我曾说过你不是单翼的。”

“是不是单翼有什么不同呢?”玛丽斯静静地问,“难道你希望单翼们能够站在你这边,为你所犯的错鼓掌欢呼么?或者你还能期望保全自己的飞翼?岛长们谁还敢相信你?”

“岛长们当然不喜欢。”泰雅说,“但是也许这是他们该知道他们无法控制我们的时候了。我有许多单翼朋友,他们都支持我。岛长拥有太多的权力,尤其是在这里,在东方。然而,这些权力从何而来?因为出生么?出生决定了谁应该拥有飞翼,而你的众议会改变了这一切。那么,为什么它又能决定谁有权制定岛民的规则?

“你没有真正意识到岛长能够做的一切,玛丽斯,这里跟西方不一样,你像那些老派飞行者一样,高高在上地生活着,不过问这一切。可是单翼们不同。

“我们像所有岛民那样长大,没有什么特殊的,直到赢得了飞翼,岛长们仍然觉得我们只是他们的隶属物,我们穿上飞翼以后,跟岛长拥有平等的权利,但那种平等实在是太脆弱了。我们可能会在下一次的竞赛中失去飞翼,然后重新变成一名弱小、低等的岛民。

“在东方群岛,在恩伯,还有大部分的南方群岛,甚至某些西方的岛屿——那些世袭岛长的地方——他们只尊重飞行者家庭出身的飞行者们,他们或许不承认,但是他们蔑视我们这种通过自己努力和竞争赢来飞翼的人,我们单翼们。他们仅是在礼节上跟我们表示平等。而一直以来,他们控制我们,把我们当奴隶一样买卖,命令我们去做任何事情,就像喂食一群传信的鸟儿一样打发我们。好吧,我要做的就是给他们点教训看看,让他们改变这种态度。我们不是他们的奴隶,我们绝不屈服于去传递那些我们不愿传递的消息,那些致命的战争信号、最后通牒,那些会给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朋友和其他无辜的人带来毁灭的战争信息!”

“可是你不能这样去做,你无法选择,”玛丽斯打断了她,“你不能——传递信息的人不应该涉及信息内容本身。”

“那是你们飞行者多年以来自我欺骗的传统,”泰雅说,她的双眸里充满了怒火,“但是,传信者显然是必须承担责任的!我有大脑,我有思想,我有良知和道德,我不能假装我自己没有!”

蓦然间,如冰冷的海水冲出了闸门,“这些与我无关”的念头战胜了玛丽斯的其他念头,除了愤怒和痛苦,她什么也无法感到,为什么她要为飞行者的义务做争辩?她已经不是飞行者了,她看向埃文。“如果你想从这里脱身,我们最好快点走。”她沉闷地说。

他一只手按着她肩膀,冲玛丽斯点头,然后转向泰雅。“只是轻微骨折,”他说,“现在伤口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你只是需要休息,不要做任何剧烈运动,否则支架会移位。”

泰雅咧嘴微笑,露出她血污的牙齿。“比如——越狱?我可没这样的计划,不过你最好告诉岛长,这样他的警卫员就可以别用大棒子来给我按摩了。”

埃文敲门叫警卫,几乎立刻就听到拉门闩的声音。

“再见,玛丽斯。”泰雅叫着。

玛丽斯犹豫着走向门口,突然转身。“我不相信岛长胆敢对你怎么样,”她认真地说,“他必须让跟你同等的人来判决你,不过我认为飞行者们不会友善地对待你,泰雅。你的所作所为太危险,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个震撼——事实上对所有人而言,都是。”

泰雅盯着她。“而你的所作所为呢,玛丽斯?我想这个世界已经做好准备接受另一次变革。我知道我所作的是正确的,哪怕我失败了。”

“也许这世界已经准备好接受一次变革,”玛丽斯固执地说,“但是这是我们应该去做的变革么?你只是用谎言取代了威胁,你认为,飞行者作为一个整体,会比岛长们更加智慧和高尚?他们有这个能力去承担选择信息的责任么,去判断哪些应该接受,哪些应该拒绝?”

泰雅坚定地回望她。“如果重来一次,我仍然会这么做。”她说。

他们回去的路似乎很短,岛长仍然在通风良好的会客室等着,目光非常锐利,似乎在他们脸上寻找愤怒或者恐惧的信号。“一次令人遗憾的事件。”他说。

埃文说:“只是锁骨骨折,还有一些淤血,如果供给有营养的食物,有充足的休息时间,她会很快痊愈。”

“在她待在这里的时间里,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岛长看着玛丽斯,哪怕这话是说给埃文听的,“我已经派杰姆去通告她被逮捕的消息了,真是个不讨好的任务——飞行者们没有领导人,也没有组织——那样的话事情会简单很多。况且这消息还得尽量传到更多人耳朵里,还得及时。不过肯定没问题,杰姆为我飞行多年,她的母亲为我的父亲飞行,至少他是我能指望得上的。”

“你是说你打算把泰雅交给飞行者们审判么?”玛丽斯问道。

岛长的唇角抽搐了几下,他仍然看着埃文,留给玛丽斯一个名为忽略的精心制造的哑谜。“我想飞行者们不妨派点人来表明他们的观点,正式谴责泰雅的行为,并请求我们的宽恕,提出缓解矛盾的方法。不过这桩罪行严重地挑衅了我——挑衅了整个泰雅斯岛——而只有泰雅斯的岛长才有权决定如何处罚她。你同意么?”

“我对法律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岛长应该做什么。”埃文沉静地说,“我只知道怎么去治疗一个人。”

玛丽斯感到埃文用力捏了下她的胳膊作为警告,于是什么也没说,这样的沉默对她而言是沉重的,多年以来,她早已习惯有话直言。

岛长微笑看着埃文,这是种满意的,令人不愉快的笑容。“或许你正打算去学习?我很欢迎你和你的助手留在这里跟我一起用餐,我保证在此之后还有一个最具娱乐性的活动,有个叛徒,治疗者雷尼,将在日落的时候被绞死。”

“以什么罪名?”

“叛国,如我所说。这个雷尼的家在泰瑞恩岛,有人看到他经常跟这个背叛我的飞行者接触——事实上,他俩是在同居。他是她的同犯,你们不打算留下来参观下那些背叛我的人将会面对怎样的命运么?”

玛丽斯感觉一阵恶心。

“我想不用了,”埃文说,“现在,如果你肯原谅我们的话,我想我们必须上路。”

直到埃文和玛丽斯踏上了回家的小路,看不到警卫,也没有不友好的窃听者的时候,他们才开口说话。

“可怜的雷尼。”埃文叹息着。

“可怜的泰雅,”玛丽斯说,“他也想要绞死她,噢,她所作的一切肯定是错的,毫无疑问,但是不该遭受这样的命运!我不知道飞行者们会做什么,但是他们绝不允许岛长这样做。飞行者不能由一个岛长来审判和行刑!”

“也许不会的,”埃文说,“可怜的雷尼呢,毫无疑问他会被绞死,可这不能让岛长称心如意。他是一个必须见到流血才肯罢休的人,但是他并没有完全疯掉。他至少知道自己应该把泰雅交给其他的飞行者,至少她的惩罚应该来自于他们。”

“泰雅即将遭遇的命运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了,”玛丽斯叹息着说,“这真是个很难被打破的惯例,四十多年来我已经习惯让自己像个飞行者一样考虑问题,不过我现在只是个岛民,就像其他人一样,而泰雅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毫无关联。”

埃文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将她拉进自己身边。“玛丽斯,没有人让你遗忘自己曾经是个飞行者,或者停止去感受你和飞行者的联系。”

“我知道,”玛丽斯说,“你不会这样希望的,不过这不是好事情,埃文。我必须这样做,否则我不知道生活如何继续。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认为木翼的传说是浪漫的,我认为梦想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你如此强烈和坚定地去追求一样东西,有朝一日你终究会得到它,哪怕得到它的代价是死亡。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木翼落在大海里被救起来了以后会怎样,如果他传奇式的陨落没有让他死亡,他又回到了岛民朋友的身边,他将如何带着失败的阴影度过余生?他的梦想破灭了,他又将如何向生活妥协?”她叹息着,将头靠在埃文的肩膀上,“这漫长的多年以来,我都作为一名飞行者而生活着——比任何身份都漫长,我应当满意的,我真希望我能因此而满足。在某些方面我仍然是个小孩子,埃文,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去处理这种失望——我想我总有能得到一切的方法,不需要放弃或者妥协。这一切,太难了,埃文。”

“成长总是痛苦的,”埃文说,“而治愈伤痛需要时间,将这一切留给时间吧,玛丽斯。”

科尔和巴丽出门了,他们计划在去其他东方群岛之前最后环泰雅斯旅行一次,他们不会太晚回来,科尔向玛丽斯和埃文保证,不过玛丽斯总觉得其间会发生些什么,而她总是在跟她弟弟告别数年之后——而不是几个月——再见到科尔和他的女儿。

可事实上,再次见到科尔这只是几天的问题。

科尔狂怒着。“离开这个该死的鸟不生蛋的地方居然需要岛长的通行许可!”在玛丽斯意外地见到他以后,他如此说,几乎是大吼,“时节危机,歌手可能是间谍!”

巴丽腼腆地从父亲高大的身影后探头,跑过来拥抱玛丽斯和埃文。

“我很高兴我能回来。”她怯生生地说。

“岛长已经正式向泰瑞恩宣战了么?”埃文问道,在给巴丽一个温暖的微笑以后,他的脸严峻起来。

科尔把自己的身体砸入火边一张大椅子中。“我不知道宣战了没有,”他说,“不过到处都传遍了岛长已经派了三艘塞满了警卫的战舰去夺回铁矿控制权的消息。”他边摆弄吉边说,手指在琴弦上拨弄出轻微的嘈杂声,“就在我们准备这次小小的旅行时得知,在没有岛长允许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准登陆或者离开,商人们都愤怒了,不过他们不敢抗议,”科尔紧绷着脸,“等到我光明正大离开这里的那天,我一定要写一首歌来骚扰岛长的耳朵,作为对他的回报,我一定,一定!”

玛丽斯大笑。“你这话听起来像巴瑞恩,他总是说歌手才是真正的法律制定者。”

科尔终于展颜而笑,不过埃文看上去仍然冷酷。“没有一首歌能够治愈伤口,或者让死去的人重生,”他说,“如果战争即将来临,我们必须立刻动身离开森林去泰雅斯港,那里将会有大量的人受伤,很多人将徘徊在生死的边界,他们需要我。”

“大街上已经疯了,”科尔说,“充斥着谣言和各种可怕的传说,城镇看上去真的很丑恶,岛长绞死了他的治疗师,人们都害怕靠近要塞,麻烦很快回来,不仅是对泰瑞恩的矛盾。”他的目光落在玛丽斯身上,“飞行者同样也会遇到麻烦,我至少数到好几打的飞翼在海峡上来来回回。战争的消息,我猜的话,不过我在海妖之首酒馆里喝酒的时候,有个制革工告诉了我更多事情,她的姐姐是一个岛上警卫,她告诉我她姐姐吹嘘说逮捕了一个飞行者,岛长他本人亲自宣判这个飞行者为叛国者!你能相信这是真的么?”

“是的,”玛丽斯说,“这是真的。”

“啊,”科尔惊讶地说,心不在焉地插话道,“呃,我能喝点茶么?”

“我去煮茶。”埃文说。

“继续讲,”玛丽斯说,“还有什么传闻?”

“你可能比我知道的更多。逮捕是怎么回事?我根本不敢相信,你知道多少?”

玛丽斯犹豫着,“我们被警告不准说出去。”

科尔的吉他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噪音,“我是你的弟弟,该死的,不管是不是歌手,我会保持沉默。快说!”

于是玛丽斯告诉科尔他们被召唤去了要塞,以及在那里的所见。“这就能解释一切了,”当她说完以后科尔开口,“噢,天哪,我都从很多地方听到过了——人们的传闻,甚至岛上警卫,岛长的秘密并不像他自己想象那样保护得严密,不过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怪这么多飞行者来来去去的,这个岛长竟然想要控制飞行者的来去!”他的脸扭曲着。

“其他的传闻呢?”玛丽斯催促道。

“好吧,”科尔说,“那好,你知道单翼瓦尔来过泰雅斯么?”

“瓦尔?来这里?”

“现在已经走了,他们告诉我,几天前他才来过,看起来很疲倦,似乎经过长途飞行。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有五六个人跟着他,都是飞行者。”

“你知道那些人是谁么?”

“我只听到瓦尔的消息。他太出名了,不过有人跟我描述过其他人。有个矮胖结实,一头白发的南方女人,还有几个西方人,有两个长得很像是兄弟。”

“戴门和阿森,”玛丽斯说,“其他人我就不确定了。”

埃文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和厚厚的切片面包走过来。“我知道,”他说,“至少知道一个,有个戴着项链的人,洛曼伦岛的卡汀,他经常来泰雅斯。”

“噢,当然,”玛丽斯说,“卡汀,东方单翼的领导者。”

“还有什么?”埃文问道。

科尔放下吉他,也把茶杯放在一边冷却。“我听说瓦尔是作为飞行者的代表前来的,试图跟岛长交涉释放他扣押的女飞行者,那个泰雅。”

“虚张声势。”玛丽斯说,“瓦尔不可能代表整个飞行者,他只能代表那些你们称为单翼的人,传统的飞行者家庭,传统主义者,仍然憎恨着瓦尔。他们不会让他成为代言人的。”

“是的,我同样听说了这些,”科尔说,“不管怎么样,似乎瓦尔打算为泰雅组建一个飞行者的审判庭,他倒是乐意让岛长继续监禁泰雅,直到……”

玛丽斯不耐烦地点头。“这是肯定的,不过岛长怎么说?”

科尔耸肩。“有人说他非常冷酷,又有人说他跟单翼瓦尔大声争吵,不管怎么样,他坚持飞行者应该受岛长自选的审判庭的惩罚,他要亲自判决和处罚这个飞行者。而坊间传闻是他已经私下处决了飞行者。”

“所以可怜的雷尼对他而言根本不够,”埃文低语,“岛长必须坚持另一个人的死亡来保全自己的骄傲。”

“瓦尔对此有什么说法?”玛丽斯问道。

科尔喝了一口茶,“据我所知瓦尔在会过岛长以后就离开了,有人说单翼们计划袭击要塞,营救泰雅。还有人谈到飞行者的众议会,瓦尔打算召集的,要对泰雅斯岛进行制裁,飞行者不在这里着陆。”

“难怪人们这么害怕。”埃文说。

“飞行者们也应该感到害怕,”科尔说,“在这里,当地人对他们如此敌对。在飞行崖北侧的酒馆,我听到关于飞行者们是怎么秘密裁定风港事务的传闻,他们私自更改自己传递的消息,告诉人们的都是些谎言。”

“真是太荒谬了!”玛丽斯震惊地说,“他们怎么能相信这些?”

“关键是他们确实相信。”科尔回答,“我是飞行者的儿子,不是飞行者,哪怕我本来应该是。我明白飞行者的传统,彼此之间的契约,他们作为整个风港社会一员对其他人的责任。不过我同样明白那些飞行者成为‘岛民’的人们,他们彼此都一样,是一个大家庭,就如飞行者们一样。”

他放下茶杯,重新拿起吉他,似乎握着它能给他特殊的口才。

“你明白飞行者们有多么轻视岛民们,玛丽斯,”他说,“我想你不能明白岛民们为此是多么忿恨飞行者。”

“我有岛民朋友,”玛丽斯说,“另外,单翼们都曾经是岛民。”

科尔叹息,“是的,是有这么一些崇拜飞行者的人,飞行者助手们投入一生去服侍他们,孩子们都想触摸飞行者的飞翼,媚颜者总是以能把飞行者哄上床而沾沾自喜,引以为傲。但是有些人不是这样的,有些敌视飞行者的岛民从来不会跟他们交朋友,玛丽斯。”

“我知道存在这些问题,我没有忘记当瓦尔赢得飞翼时他所面对的敌视,威胁,袭击,还有冷漠。可是事实上事情已经在好转,在缓和,现在飞行者社会已经不仅是由出生来决定了。”

科尔摇头。“恰恰相反,事情变得更糟糕了,”他说,“在旧时期,当一切都由出身来决定的时候,很多人认为飞行者是特殊群体。在南方群岛很多地方,飞行者也是牧师,被天神祝福过的特殊的人。在阿特利亚岛,他们是王族。就像东方的岛长都是从父母那里继承而来一样,飞行者也通过继承得到飞翼。”

“可是现在,没人再错误地认为飞行者是神□一般的人了,突然间,就冒出来新的问题。我们这些泥土里打滚的,肮脏的农民孩子怎么能摇身一变成为贵族?如何去把这些曾经的邻居想象成遥不可及的天人,给予他们飞行者的自由、权力和财富?这些单翼们不像传统飞行者那样跟岛民们疏远——他们对以前的朋友摆架子,或者插手地方事务。他们并不能从岛民事务中脱身出来——他们仍然跟岛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让所有人都感觉不适应。”

“二十年前,没有哪个岛长胆敢逮捕一个飞行者,”埃文沉思着说,“可是二十年前,同样没有飞行者胆敢歪曲传递的消息么?”

“显然不会。”玛丽斯说。

“我可不这么认为,另外,有多少人会相信呢?”科尔补充道,“而现在,它发生了,显然在此前也发生过。据我所知,那些岛民们深信自己一直处在被飞行者愚弄的境地,据我所知,泰雅斯的岛长更被传说成第一个敢于冲破飞行者迷雾的英雄。”

“英雄?”埃文厌恶地惊呼。

“不能因为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否决一切!”玛丽斯倔强地说。

“不,”科尔说,“这一切已经在改变了,并且这都是你的过错。”

“我?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

“没有么?”科尔冲她做鬼脸,“你仔细想想,巴瑞恩曾告诉过我一个故事,我的姐姐,关于他和你是怎么在船上密谋,等着从科姆手里偷回你的飞翼,这样你才能召开那次众议会。你还记得么?”

“我当然记得!”

“好吧,他说你们停在那里待了好久,等着科姆从屋子里出来,而这一等待只是给巴瑞恩一个机会思考他到底要做什么。在某一刻,他坐在那里用匕首剔着指甲的时候,他说,他想把匕首掉转过来对付你,这样他就能避免风港陷入多年的混乱。如果你赢了,整个世界就会发生更多的变化,并且有好几代人会承受变化带来的痛苦。巴瑞恩考虑到了你的世界,玛丽斯,但是他仍然认为你是天真的。他曾经告诉我说,歌手不能只改变歌曲中的一个音符,如果你做了第一次改变,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会跟着变化,直到你重新推翻整首歌,而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你也看到了。”

“那么,他又为什么帮我?”

“巴瑞恩从来都是个喜欢惹麻烦的人,”科尔说,“我猜他压根就想着推翻重写整首歌,然后让一切变得更好。”她没有血缘的兄弟诡异地挤眉弄眼,“另外,”他补充道,“他打心眼里讨厌科姆。”

在一个星期没有结果的等待以后,科尔决定转回泰雅斯港打听消息。在他的旅行经验里,码头和酒馆都是丰富的信息来源地。“也许我得去一趟岛长的要塞,”他活泼地说,“我已经为咱们的岛长写了一首歌,我很乐意看到他听到这首歌时的脸!”

“你还真敢啊,科尔?”玛丽斯说。

他咧嘴一笑。“我又没有疯,大姐姐。不过要是岛长喜欢听点歌,一次拜访还是有必要的,我有必要了解点什么。帮我照顾好巴丽。”

两天后,一个卖酒商给埃文带来了一个病人,一只毛发蓬松的大狗。他用两只这样的大狗来拉他的木头车,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运货。一个蒙面人打伤了这个可怜的动物,它躺在一堆酒袋里,满身淤血和结痂。

埃文没有办法救助它,不过他仍然得到了一皮囊红酒作为报酬。“他们审判了那个背叛的飞行者。”大家一起围坐在火边喝酒的时候,他告诉他们,“她即将被绞死。”

“什么时候?”玛丽斯问道。

“谁知道呢?现在到处都是飞行者,岛长害怕他们,我想的话。那个女人被关在岛长的要塞里。估计在等着看这群飞行者们要做什么,如果是我的话,我早就把她杀了,不过我没那个福气生为岛长。”

当他离开的时候,玛丽斯站在玄关,看着他带着仅剩的一条狗消失在小路上。埃文走到她身后,用双臂环着她。“你感觉如何?”

“很迷惑。”玛丽斯没有回头,“还有恐惧。你的岛长在直接向飞行者宣战,你能想象出这有多么严重么,埃文?他们会做点什么——他们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她握着他的手。“我想知道他们今晚在鹰巢岛上会说些什么,我知道我不能让自己总是陷入飞行者事务中,不过真的太难……”

“他们是你的朋友,”埃文说,“你关注他们也是正常的。”

“可我的关注会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玛丽斯说,“仍然如此……”她摇头,转身面对他,仍然靠在他的怀抱里。“这让我发觉我自己的问题是多么微渺,”她说,“我不想跟今夜的泰雅交换位置,虽然她仍然是个飞行者,而我已不是。”

“很好,”埃文说,他轻吻她,“因为我希望今夜留在我身边的人是你,而不是泰雅。”

玛丽斯冲她微笑,俩人一起走进屋内。

半夜,有四个陌生人闯了进来,打扮成渔民模样,穿着厚厚的靴子,暗色帽子上缀着修剪整齐的海妖毛皮,他们身上有股强烈的奇怪海盐味道。三个人带着长骨刀,眼神冷峻如冬日结冰的湖泊。第四个人开口讲话:“你不记得我了,不过我们曾经见过,玛丽斯,我是阿瑞兰,来自碎环岛。”

玛丽斯打量他,想起以前曾经见过一两次的年轻人,下颌留着长长的金色胡须,他的脸很难被认出,不过他具有穿透性的蓝眼睛看起来挺熟悉。“我相信我们曾见过,”她说,“这里离你家挺远的,飞行者,你的飞翼呢?你来此有何贵干?”

阿瑞兰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我有何贵干?原谅我的无礼吧,不过我是急急忙忙赶来的,还冒着相当大的危险。我们乘船穿过斯瑞诺岛前来见你,这里的海域太过危险,对我们的小船而言。当这个老男人试图赶我们走的时候,我的耐心已经告罄。”

“如果你再叫埃文一声老男人,那么我的耐心也会告罄。”玛丽斯冷峻地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飞过来?”

“我的飞翼安全地放在斯瑞诺岛,派几个人秘密地来见你是最好的,几张对泰雅斯而言是陌生人的脸。作为一个来自恩伯群岛的人,在诸多飞行者中我被选中了。我的双亲都是渔民,我熟悉他们的生活方式。”他摘下帽子,甩了甩金色的头发。“我能坐下么?”他问道,“我们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讨论。”

“埃文?”玛丽斯问。

“坐下吧,”埃文说,“我去煮点茶。”

“啊,”阿瑞兰微笑,“那将是最热情的欢迎,大海真是太冷了,我很抱歉我讲话这么不礼貌,不过真的没多少时间。”

“没事的。”埃文点头,提着茶壶出门打水。

“你们来到底是为什么?”当阿瑞兰和三个安静的同伴坐定时,玛丽斯立刻问道,“有什么事情发生?”

“有人派我来带你离开这里,你知道你不能从泰雅斯港乘船走的。你不可能被允许离开这里,我们有一艘小渔船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它很安全,哪怕岛上警卫撞见,我们也仅仅是一群从斯瑞诺岛被风暴吹到这里来的渔民。”

“看起来我的逃离似乎是精心策划的,”玛丽斯说,“可是令人遗憾的是,怎么没人来询问我的意见?”她注视着伪装成渔民的飞行者,皱眉,“这是谁的主意,谁派你们来的?”

“单翼瓦尔。”

玛丽斯笑了,“果然是他,还能有谁呢?可是为什么瓦尔想要把我带离泰雅斯岛?”

“为了你自身的安全,”阿瑞兰说,“作为一个前飞行者居住在这里,毫无疑问,你的生命处于危险中。”

“我对岛长而言并没有威胁,”玛丽斯说,“他没有理由去……”

年轻的飞行者猛烈地摇头。“不是岛长,而是这里的人们,难道你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么?”

“显然我不知道,”玛丽斯说,“也许你愿意告诉我?”

“泰雅被捕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风港,甚至阿特利亚岛和恩伯都知道了。很多人都开始不信任和抱怨飞行者。甚至岛长们也这样。”他激动地说,“碎环岛的岛长一听到这消息就召见了我,命令我告诉她是否曾经欺骗过她,我被强迫宣誓对她忠诚,就算这样,她仍然怀疑我的话,她还威胁我!她用监禁来威胁我,说得像她敢一样,说得就像她有这个权力一样……”他突然顿住,似乎在力图控制他的愤怒。

“当然,我是个单翼,显而易见的。”他继续道,“所有人都成了嫌疑犯,不过单翼的状况最糟糕。迪斯岛的赛维娜被暴徒殴打,就因为她在酒馆的讨论中为泰雅说了话。还有人被辱骂,孤立,在东方的小镇上,还有人被吐口水。杰姆,他还是个传统的飞行者,昨天在泰瑞恩都被人用石头砸伤,卡汀在洛曼伦的房子也被烧了,在他外出的时候。”

“我真没想到事情会糟糕到这个地步。”玛丽斯说。

“可惜确实如此,”阿瑞兰说,“并且将变得更糟。泰雅斯岛的人都快疯了,瓦尔认为暴徒们很快就会来找你,所以我们将你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埃文提着水回来,开始准备茶水。“也许你应该走,”他对玛丽斯说,声音里透着关切,“我不能让你陷入危险中,风向会转好的,以后你还能回来,或者我会去找你。”

玛丽斯摇头。“我不认为我有什么危险,也许,如果我招摇地走到泰雅斯港,大吼着我关心支持泰雅的话……不过在这片森林里面,我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年迈的前飞行者,没有做任何事情去激怒任何人。”

“暴徒们是没有理性可言的,”阿瑞兰说,“你无法理解——你必须跟我们走,为了你的安全。”

“瓦尔可真是好心,这么关心我的安全,”玛丽斯盯着阿瑞兰说,“这可真不寻常,像这种时候,瓦尔肯定已经是满脑子主意。我真的很难想象他会浪费时间和精力来精心策划营救可怜的老玛丽斯,她根本不需要营救。如果瓦尔真的是要你来营救我,那么只能说明他需要利用我来做点什么。”

阿瑞兰被吓坏了。“他……你完全误会了,他其实是非常关心你的安全的,他……”

“那么除此之外,他还关心些什么?你最好直接告诉我到底要我做什么。”

阿瑞兰无奈地一笑。“瓦尔说过你能看透他的小把戏,”他说,声音里充满了敬意,“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一旦我们让你安全离开这里,瓦尔会召集一次飞行者的众议会。”

玛丽斯点头。“在哪里?”

“在南艾伦岛,那里很近,不过已经脱离了当前的敌对双方。瓦尔的朋友也在那里。飞行者们聚集起来大概需要一到两个月,不过我们有时间。岛长害怕了,他的小心谨慎会让他在众议会结果出来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瓦尔打算做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会要求对泰雅斯岛执行制裁,直到泰雅被释放为止。飞行者们禁止在这里着陆,还有那些与泰雅斯岛交易的岛屿。这块石头地将会被整个世界孤立,岛长总会妥协,或者面对毁灭。”

“除非瓦尔有什么特殊的办法,单翼们只是少数群体,不能代表整个飞行者,并且泰雅并非完全无罪。”玛丽斯指出。

“泰雅是飞行者,”阿瑞兰说,感激地拿过埃文递给他的茶杯,“瓦尔指望的是飞行者传统的骄傲,不管是不是单翼,她总是个飞行者,我们不能放弃她。”

“我很怀疑这一点。”玛丽斯说。

“噢,当然,显而易见这将会经历一场斗争。我们假设科姆和其他一些老派飞行者会借此机会攻击所有单翼,并且试图关闭学院。”他边喝茶边露出讥讽的笑容,“你帮不了什么,你知道的。瓦尔说你真是选了一个最坏的时间陨落。”

“我可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玛丽斯说,“可是你仍然没有说为什么你来这里找我。”

“瓦尔想要你做众议会的主持人。”

“为什么?”

“众议会的传统是让退休的飞行者做主持人,你也知道。瓦尔认为你是最好的人选,你的名字广为人知,受人尊重,不管是单翼还是飞行者血统,并且让你做主持没有任何问题。我们不可能让单翼来做,其他任何一个单翼都会被拒绝,我们需要有人可以指望,而不是一群老古董总是认为每件事情都得照过去的规矩办。瓦尔认为这将起到很大作用。”

“这话没错,”玛丽斯说,想到了曾经在科姆召开的众议会上起到关键作用的主持人贾米斯,“可是瓦尔必须得找其他人,我已经不再飞行,不再想要参加飞行者的众议会,我只想要平平稳稳度过后半生。”

“在我们胜利之前,不会有平稳的。”

“我不是单翼瓦尔棋盘上的一颗石子,他最好明白这一点,越快越好!瓦尔知道让我去做他要求的一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怎么敢这么要求?他让你来戏弄我,用保护我安全的谎言来欺骗我,因为他知道我会拒绝。我无法忍受见到任何一个飞行者——难道你认为我乐意跟一千个飞行者同聚一堂?看着他们在天上飞来飞去,听着他们交换消息,而自己只能一个人站着?一个年老的残废人,看着他们飞走,留下我一个?你怎么能认为我喜欢这样?”玛丽斯意识到自己在冲着他大喊,她的痛苦撕扯着她的心。

阿瑞兰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我几乎就不认识你——你又怎么能指望我明白你的感受?抱歉,不过我相信瓦尔本人也觉得很抱歉。可是抱歉也没用,有比你的感受更重要的事情。任何事情都需要靠众议会来决定,瓦尔真的希望你能接受做主持人的邀请。”

“回去告诉瓦尔我也很抱歉,”玛丽斯静静地说,“告诉他我祝他好运,不过我不会去的,我是个老迈疲惫的人,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过日子。”

阿瑞兰站起身,他的眼神变得冰冷。“我告诉过瓦尔我不会让他失望,”他说,“别忘了我们有四个人可以对付你。”他做了个手势,右边的女人拔刀出鞘,她咧嘴笑着,玛丽斯看到她满口木质的假牙,她身后的男人也站起身来,同样把骨刀拿在手里。

“滚出去。”埃文开口,他站在靠近自己工作间的门边,手里拿着狩猎用的弓,一支箭已经上弦。

“嘿,你那玩意只能对付我们中的一个。”木齿女人开口,“这还得取决于你的运气,你没有时间再上一支箭的,老男人。”

“你说得没错,”埃文说,“不过我得提醒你,这支箭上涂了蓝标毒药,所以你们的代价是有人得死亡。”

“把刀放下,”阿瑞兰命令道,“劳驾,请你也把那玩意放下来,没有人有必要去死。”他看着玛丽斯。

玛丽斯开口:“难道你真的认为你可以强迫我去做众议会的主持?”她发出不赞同的啧啧声,“你可以告诉瓦尔,如果他的策略就跟你一样愚蠢,那么单翼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阿瑞兰扫了一眼他的同伴,“让我们单独待会儿,”他说,“你们在外面等着。”三人不情愿地走出门去。“现在没有人会威胁你。”阿瑞兰说,“我很抱歉,玛丽斯,不过也许你能理解我有多么失望,我们需要你。”

“或许你们需要的是曾经的飞行者玛丽斯,不过她已经在陨落中死去了。不要来打扰我,我只是个老太婆,一个治疗师学徒,这是我致力于追求的生活。不要重新把我拖进飞行者事务的方式来伤害我。”

轻蔑的神色明显地浮现在阿瑞兰的脸上。“看来以后他们得换首歌唱你了,一个懦夫。”他说。

他走了以后,玛丽斯转向埃文,她全身颤抖着,头晕目眩。

治疗师把手里的长弓放下,皱着眉。“死了?”他尖锐地问道,“那么在这些日子里,你已经死去了?我原以为你是学会了如何再次生活,不过这么些日子以来,我的床居然成为你的坟墓。”

“噢,埃文,不!”她惊恐地说,试图安抚他,平息这种指责。

“这是你自己说的,”他说,“难道现在你仍然相信自从你陨落以后你的生命就结束了?”他的脸上闪烁着痛苦和愤怒,“我不会爱上一具尸体!”

“噢,埃文。”玛丽斯猛地跌坐在地,她感觉自己的双腿无法支撑身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对飞行者而言,我已经死了,或者对我而言,他们已经死了。我的一部分生命已经结束了。”

“我不认为这么简单,”埃文说,“如果你试图扼杀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你将会冒着扼杀整个生命的风险。就像你弟弟说的——哦,是那个巴瑞恩说的——你永远不可能单单更改一首歌里的某个音符。”

“我的生命价值在于和你在一起,埃文,”玛丽斯说,“请相信我。只是因为那个阿瑞兰这个该死的瓦尔的众议会——把这一切都带回到我脑子里了,它让我想起我曾经失去的每样东西,这让痛苦回到我的生命。”

“这让你为自己感到遗憾。”埃文说。

突然的挫败感袭上玛丽斯的心,为什么他就不能明白?一个岛民就真的无法理解她曾经失去了什么么?“是的,”她冰冷地说,“这让我为自己感到遗憾。我难道不能拥有这个权利么?”

“你自怜的时间早该过去了,你早就该认清自己到底是什么,玛丽斯。”

“我会的,哦不,我已经认清了,我在学着忘却。但是被卷入这样的事情里,这些飞行者的争端中,只会让一切都毁掉,我会因而发疯的。难道你就无法看到这些?”

“我只看到一个女人试图全盘否定她曾经的一切。”埃文开口,或许他想说更多,不过身后的声音让他俩同时转头,巴丽站在门口,看起来有点害怕。

埃文的脸缓和下来,他走到巴丽身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们来了一些客人。”他轻柔地说,吻了吻小女孩。

“既然我们都醒了,我能去准备点早餐么?”玛丽斯问道。

巴丽咧嘴一笑,点点头,埃文的脸沉静得莫测高深,玛丽斯转去厨房,全神贯注于早餐,试图忘掉这一切。

接下来的好几周时间,他们闭口不谈泰雅或者飞行者的众议会,可是消息总是不请自来,根本无需刻意去打听。萨塞村广场上的宣告员,从小店主嘴里讲出的流言,前来向埃文寻求帮助或者建议的旅行者——他们都在谈战争和飞行者,还有好战的岛长。

在南艾伦岛,玛丽斯知道,风港的飞行者正在集中,小岛上的岛民永远不会忘记这几天,就像曾经那次众议会的大小安伯利岛上居民一样。现在,南港口和艾伦镇——玛丽斯记忆中一个肮脏的小镇——空气一定狂热得发烧。附近几十个小岛的卖酒商人、面包师傅,还有香肠制造商等各类商人都会聚集到那里,乘着不牢靠的小船穿越危险的海峡,指望着从飞行者身上多赚点铁币。小酒馆和旅店应该座无虚席,到处都是飞行者,他们聚集在一起,挤得小镇快要爆炸。玛丽斯甚至闭上眼就能想象出这个场景:大肖坦岛飞行者们暗红色的制服,冰冷苍白的阿特利亚岛人额前银色的头环,南方群岛敬奉天空之神的牧师,外岛和恩伯群岛的人多年不曾出现在大家视线中。老朋友们拥抱彼此,彻夜不眠地畅谈,旧爱们交换着神秘的笑容,在黑夜里寻找打发时间的方式。歌手和说书人会讲述各种古老的传说,以及为了这个盛大的聚会新编各种歌曲和故事。整个天空都会充满传闻、自夸和歌声,还有热辣的可瓦斯酒和烤肉的香味。

她的所有朋友都会到那里,玛丽斯想着,那些她在梦里能够看见的人:年轻的抑或年老的,单翼还有血统飞行者,傲慢的以及羞怯的,桀骜不驯的以及温顺的。他们都会聚集在一起,飞翼的光辉彼此交映,他们的笑声会充满整个南艾伦。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会飞。

玛丽斯试图不去想这些,但是头脑里的想法无法隐藏,在梦里,她和他们一起飞翔。她能够在睡梦中感到风的气息,动人温柔地拥抱着她,带给她狂喜。在她身边,她能看到飞翼,数百双飞翼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耀,飞行者优雅地旋转、折身,绕着圈子。她的飞翼带她飞向阳光,灿烂、杰出、如流星闪现:那不能言喻地快乐。她看到夕阳下的飞翼,映着血红、橙黄或者深紫天空的颜色,须臾转为靛蓝,然后归于银白,最终,天色黯淡下来,唯有群星伴她飞行。

她想起雨的味道,天边远处跳动的隆隆奔雷,还有在太阳即将升起的那一刻俯瞰大海的画面。她想起在飞行崖上奔跑和跳跃瞬间的感觉,将自己信任地交给风和飞翼,而她的唯一技能就是把自己保持在空中。

偶尔,她会在夜里颤抖和尖叫着醒来,埃文的双臂圈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承诺着一切,但是玛丽斯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梦。他从来不曾做过一个飞行者,或者参与飞行者的众议会,他不可能明白的。

时间悄悄流逝,病人们找上埃文,或者他找上他们,他们死去,抑或恢复良好。玛丽斯和巴丽跟在他身边,做他们能做的事情,可是玛丽斯发现自己并不能完全投入于工作。有一次,埃文让她去森林里采点甜歌草,这是他制作泰西斯的重要原料,不过玛丽斯完全沉入了对众议会的思索中,在冰冷潮湿的灌木丛里来回踱步。她想着,众议会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在她的大脑里似乎浮现出大家的声音,瓦尔、科姆还有其他人,而她参与了他们的争论,跟其他人抗争。她想知道事情进展得如何,他们选了谁做主持人。当她最终返回的时候,挎了一篮子野草,看起来很像甜歌草,但是没有任何治疗效果。埃文拿过篮子,忍不住大声叹息,摇着头,“玛丽斯啊,玛丽斯,”他低语道,“我能拿你怎么办?”他转向巴丽。“小姑娘,去帮我摘点甜歌草,快去快回,在天黑之前。你的姑姑有点不太舒服。”

玛丽斯只能同意他的说法。

在科尔离开他们六个星期之后的某天,他回来了,背上背着吉他,蹒跚地走在路上。他并非独自一人,赛蕾拉在他身边,仍然穿着飞翼,踉踉跄跄,像半梦半醒。他们的脸色都灰暗沉重。

巴丽看到他们,大声地欢呼,跑去拥抱父亲。玛丽斯转向赛蕾拉。“赛蕾拉——你怎么了?众议会进行得如何?”

赛蕾拉开始啜泣。

玛丽斯走到她身边,拥抱了自己的老朋友,感觉到她在颤抖着,好几次她试图开口说话,可是只有喘息和哽咽的声音。

“好了,好了,没事了,赛蕾拉,”玛丽斯无力地说,“在这里没事的,在这里,没事的,我在这里呢。”她的眼望向科尔。

“巴丽,”科尔颤抖着说,“去找埃文,把他带来见我们,好么?”

巴丽担忧地看了赛蕾拉一眼,跑开了。

“我去了岛长的要塞,”女儿跑远了以后,科尔开口,“他知道我是你的弟弟,所以决定扣押我直到众议会结束,然后赛蕾拉飞了过来,警卫们抓住她,带她来了要塞。还有其他的飞行者也在,杰姆,泰瑞恩的里加,洛曼伦的卡汀,还有西方的一些可怜孩子。除了飞行者和我以外,还有四个歌手,一对说书人,当然还有岛长自己的宣告员和飞奔者。他想要让自己的说法传开,你明白么,他想要每个人都知道他做了什么。我们就是他的目击证人。岛上警卫押着我们走到院子里,强迫我们去看。”

“不,”玛丽斯说,更紧地拥抱着赛蕾拉,“不,科尔,他怎么敢!他不能!”

“泰雅斯岛的泰雅在昨天日落的时候被绞死,”科尔迟钝地说,“拒绝承认不能改变这一切,我看到了,她试图讲话,可是警卫根本不允许。绞索没有完全收紧,她的脖子并没有断,她挣扎了好久才咽气。”

赛蕾拉挣脱了她的怀抱。“你很幸运没看到这一切,”她艰难地开口,“他可能……他可能会来找你,噢,玛丽斯,我不能把目光移开——这太恐怖了。他们都不让她……不让她……说最后的话,更糟的是……”她的声音再次淹没于哽咽中。

埃文和巴丽过来了,但玛丽斯几乎没有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以及埃文的招呼声。冰冷袭遍她的全身,就跟鲁斯死去的时候一样,就跟她听到哈兰在海上失踪的消息一样。“他怎么敢这么做?”她缓缓地说,“难道没有人做点什么?没人去阻止他么?”

“好几个警卫官员告诫过他,还有个高层官员尤其反对——我相信她甚至命令过那些警卫,不过岛长很固执,那些押解我们的警卫显然是受到过恐吓的。在绞索下的陷阱打开的时候,我看到好几个警卫的眼睛都回避开。最终,虽然,他们服从了命令,因为他们是警卫,无论如何,他是他们的岛长。”

“但是,众议会,”玛丽斯说,“为什么众议会没有——瓦尔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飞行者在干什么?”

“众议会?”赛蕾拉痛苦地说,“众议会宣判泰雅为非法者,剥夺了她的飞翼。”怒火取代了泪水,“就是众议会助长了岛长的气焰。”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绞死了一个飞行者,”科尔疲惫地说,“岛长把飞翼放在她身上,当然,是折好的,可是毫无疑问,他在戏弄她,他让泰雅用这双飞翼去逃脱这次陨落的命运,然后飞走。”

稍后,埃文特制的茶,还有一盘子面包和香肠让赛蕾拉恢复了平静,她告诉玛丽斯和埃文众议会的整个过程,科尔在外面跟女儿讲话。

过程并不复杂,单翼瓦尔召开了风港历史上第五次飞行者众议会,但是众议会没有按照瓦尔的意思进行。事实上,他的单翼联盟只占了四个主持席中的一个位置,其余三个贵宾——北艾伦和南艾伦岛的岛长,还有塔尔克瑞退休的飞行者克米,他是主持人——他们都不同情泰雅。没过多久众议会就成了泰雅和她所犯罪行的弹劾会,包括克米本人。“这个岛民女孩根本不懂这对飞行者而言意味着什么,”赛蕾拉复述克米的话。其他人也随声附和,有人说她根本不该被授予飞翼,还有人说她所犯的罪行不仅关系到她的岛长,更是触犯了飞行者同伴的尊严。另外还有人认为她亵渎了飞行者神圣的使命,让所有的飞行者陷入信任危机。

“洛曼伦的卡汀试图为她说话,”赛蕾拉告诉他们,“不过他的声音被压下来了,卡汀开始狂躁,咒骂所有人,就像泰雅一样,他曾经历过很多战争。泰雅的朋友试图为她辩护,至少解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其他人根本不肯听。当瓦尔站起来,试图提出他的计划时,我还以为我们仍然有机会。瓦尔表现得很好,冷静合理,不像他平时那样自我。他安抚他们,承认泰雅犯了一次很严重的罪行,但是他说尽管如此,飞行者们应该保护自己的同胞,我们的命运跟泰雅的遭遇相关联,真是一次很棒的发言,如果是由另一个人来说,应该能让大家动摇,可惜说的人是瓦尔,会上到处都是他的敌人,如此多的老飞行者都憎恨他。

“瓦尔建议众议会让泰雅五年内不得穿上飞翼,在那以后她可以继续参加竞赛赢回飞翼。他还强调我们必须坚持只有飞行者才能裁决飞行者的命运,这意味着要将泰雅从泰雅斯岛长的威胁中解救出来。

“他有自己的追随者,支持他的观点和提议,但是那没什么用,克米根本不认同我们。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发言,众议会持续了将近一整天,我却只看到仅有一打的单翼说过话,克米根本不让我们的声音被大家听见。

“瓦尔发言后,有个洛曼伦的女人突然说起关于他父亲曾经以谋杀罪被绞死,而瓦尔本人又是如何对艾瑞犯罪赢得飞翼。‘毫无疑问,他就是想让我们去捍卫这种罪行,’她说的。有人支持她,现场太多人谈到犯罪,谈到单翼们对如何当好一个飞行者根本就是一知半解,结果瓦尔的提议就被这样的混乱湮没了。

“甚至还有一些老的飞行者提议关闭学院,不过人数不多。科姆倒是热衷于此,不过他自己的女儿首先开始反对他,真是一次令人瞩目的对抗。阿特利亚岛人对此也很感兴趣,不过不到五分之一的众议会参与人跟他们一起投票,学院很安全。”

“至少我们还能为此而欣慰。”玛丽斯说。

赛蕾拉点头。“然后多雷尔发言了,你知道很多人都尊重他,他做了一次很好的发言——或许好得有点过头。他谈到了泰雅的理想主义动机,以及他对她的同情,但是后来他说道我们不能让同情或者其他情绪左右我们的判决,泰雅的罪行震撼了整个飞行者社会的核心,多雷尔说,如果岛长们再也不能相信飞行者所传递的信息是客观的、正确的,是远距离岛屿间真实通信的纽带,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用?如果他们认为我们没有用处,那么距离他们剥下我们的飞翼,强迫我们成为他的岛民能有多久?我们不能跟岛上警卫对抗,他说,我们必须修复被损的信任,而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宣判泰雅为非法者,尽管她的动机是好的,我们也只能把她交给自己的命运,不管我们再怎么同情和怜悯她。只要我们为泰雅辩护,不管用什么方式,多雷尔说的,岛民们就会迷惑,会认为我们是在支持她犯罪,我们必须跟她划清界限。”

玛丽斯点头。“他的话大部分是对的,”她说,“不管这话会带来怎样严峻的后果,我能理解他是怎么说服大家的。”

“其他有着类似想法的人都支持多雷尔,耶赦恩的特拉库,阿特利亚的老阿瑞斯,外岛的一个女人,还有库赫岛的琼恩,大肖坦的塔波——他们每一个都是当地的重要人物,广为人所尊敬,所有人都支持多雷尔,瓦尔快疯了,还有卡汀和阿森都在尖叫着,但是克米完全忽略了他们。这次的讨论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最终——不到一分钟内——瓦尔的提案被投票否决,众议会坚持宣告泰雅为非法者,将她留给泰雅斯岛长任其摆布。我们没有让岛长去绞死她,提议的是斯坤尼岛的吉瑞尔,我们都离她太远,没有能阻止她,但是那只是一个提议。”

“我们的岛长从来不接受提议。”埃文静静地说。

“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赛蕾拉继续道,“后来单翼们都离开了。”

“离开了?”

赛蕾拉点头。“当投票结束以后,瓦尔站起身来,他那样子——天哪,我很庆幸他手里没有武器,否则他一定会杀人。他不顾一切开始发言,骂所有人是蠢货,懦夫,还有更糟糕的话。人们都冲他大喊大叫,侮辱谩骂,简直是一场混战。瓦尔召集了他的所有朋友离开了会场,戴门和我几乎是被人潮挤到门边的。飞行者们——有一些我认出来了,我认识了好多年的人,他们在嘲笑我们,说一些很恐怖的话,玛丽斯,那种愤怒真的是……”

“你还是走出来了,谢天谢地。”

“是的,然后我们飞去了北艾伦,几乎所有的单翼都去了,瓦尔领着我们去了一个开敞的地方,一个旧战场,他站在废弃的要塞顶端跟我们讲话。我们举行了自己的众议会,风港所有飞行者中有四分之一在此,我们投票通过了对泰雅斯岛的制裁,哪怕其他人不会跟我们一起。这就是我和卡汀飞来这里的原因,我们俩要去告诉岛长,但是他已经收到了另一个众议会的结果,但是卡汀和我仍然要向他传达单翼的威胁。”她笑得有点苦涩,“他冷冷地听完我们的话,然后说我们根本就是一群不配穿飞翼的东西,他很高兴泰雅斯岛的上空不再出现单翼的身影。他发誓要给我们点颜色看看,还有瓦尔,还有所有的单翼。”

“他做到了,在日落的时候,他的警卫过来,我们被押解去看完他的报复行为。”赛蕾拉的脸色灰白,讲述这样的事情又一次掀起她内心的伤口。

“噢,赛蕾拉。”玛丽斯悲哀地说,她抓住她的手,赛蕾拉被吓了一跳,再一次开始啜泣。

是夜,玛丽斯无法入睡,她不安地扭转身子,她的梦境黑暗不定,梦魇和恐惧总是定格在绞索和绞架上。

天亮前几个小时,她在黑暗中醒来,远处传来细微的音乐声。

埃文在她身边熟睡着,鼾声轻陷在他的羽毛枕头,玛丽斯起身穿好衣服,走出了卧室。巴丽睡得很香,小孩子总是有着无忧无虑的梦境,不会承受世上诸事的负担。赛蕾拉也睡熟了,在毛毯下蜷缩着身子。

科尔的房间空着。

玛丽斯循着轻柔低沉的音乐找到了他,他坐在屋外的星光下,忧郁的吉他声流淌在黎明前冰冷的空气中。

玛丽斯坐在他身边潮湿的地面上。“你在写新歌么?”

“是的,”科尔说,他的手指从容地移动着,“你怎么知道的?”

“我还记得,”玛丽斯说,“我们年轻的时候住在一起,你有时候会半夜起来跑到外面,想要悄悄地写点新调子。”

科尔完成了最后一个忧郁的和弦,把吉他放在一边。“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有保持这个习惯,”他说,“好吧,我别无选择,当灵感跑到我脑子里来的时候,它们总是让我无法安睡。”

“你写完了么?”

“还没有,我打算给它起名叫《泰雅的陨落》,大部分歌词已经写好了,不过曲调还没完全敲定,我几乎能听到它,不过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是那样。有时是低沉悲凉,缓慢伤感得像阿伦与洁妮之歌。不过我觉得应该稍稍快一点,听起来应该有愤怒呛人的情绪冲击血脉的感觉,应该有燃烧和创伤的跳动,你觉得怎样,大姐姐?我应该怎么写?泰雅的陨落应该给你怎样的感觉,悲伤或者愤怒?”

“两者都有,”玛丽斯说,“虽然没有用,但是这是我所能给的答案,两者都有,还有更多,我感到很羞愧,科尔。”

她讲了阿瑞兰和他的同伴来访的事情,还有他们提出的请求。科尔怜悯地听着,当玛丽斯讲完,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包裹着,他的手指遍是老茧,但是温柔而温暖,“我不知道,”他说,“赛蕾拉没有告诉我。”

“我怀疑赛蕾拉也不知道,”玛丽斯说,“瓦尔很可能告诉阿瑞兰不要谈论我的拒绝,他有一颗好心,单翼瓦尔,不管人们怎么说他。”

“你的内疚没有理由,”科尔告诉她,“就算你去了,我也觉得没用,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不会影响最终结果,众议会有你或者没你都会失败,泰雅仍然会被绞死,你根本无需让自己陷入这么多假设当中而痛苦,你并不能让事情改变什么。”

“也许你是对的,”玛丽斯说,“但是我至少应该试试,科尔。他们也许会听我的——多雷尔和他的朋友,还有风暴镇的人,科瑞娜,甚至科姆。他们知道我,所有人都知道,瓦尔根本不可能接近他们,可是我可以,我应该可以让飞行者们保持一心的,如果我出席作为主持人的话,如果我按照瓦尔的要求去做的话。”

“你这只是推测,”科尔说,“你给自己加诸了想当然的痛苦。”

“也许是到了我该给自己痛苦的时间了,”玛丽斯说,“我只是害怕着再一次受伤害——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跟随阿瑞兰去参加众议会的理由,我确实是个懦夫。”

“你不能为所有风港的飞行者负责,玛丽斯,你首先应该想到你自己,还有你所需要的东西。”

玛丽斯微笑。“多年以来,我一直只想到自己,而我改变了整个世界来适应我自己。噢,当然,我对自己说那是为了每个人,但是你和我知道,实际上我所作的只为了我自己。巴瑞恩是对的,科尔,我太天真,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会引起怎样的后果,我只知道我想要飞。”

“我应该去的,科尔,这是我的责任。但是我只关心了我的痛苦,我的生活,而当我意识到我应该考虑到更多的时候,泰雅的鲜血已经染上了我的双手。”她举起了一只手。

科尔抓住它,紧紧握着。“这是荒谬的,我所看到的只是我的姐姐为了无谓的事情把自己撕裂开了。泰雅已经走了,你不能再做什么,哪怕现在她还没走,显而易见你也做不了什么。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而痛苦,巴瑞恩有次这样告诉我,把你的伤痛写成一首歌,然后把它扔给整个世界。”

“可是我不会写歌,”玛丽斯说,“我已经不能飞了,我说过我想要自己被需要,可是我却把拒绝留给需要我的人,然后假装自己是个治疗师,我不是个治疗师,我也不是个飞行者,那么我是什么?我是谁?”

“玛丽斯……”

“仅仅如此,”她说,“我是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一个曾经改变过世界的女孩,如果我做过一次,那么,我有可能做到第二次。至少,我应该尝试一下。”她猛然站起身,在苍白病态的晨曦中,她的脸极其庄严,映着东方地平线上的初生的阳光,闪耀。

“泰雅已经死了,”科尔说,他拿起吉他,站起身,跟他没有血缘的姐姐面对面。“众议会已经失败了,已经结束了,玛丽斯。”

“不,”她说,“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还没有结束,现在修改泰雅之歌的结局,还不算太晚。”

埃文在玛丽斯轻柔的触碰下醒来,他立刻坐起,做好应付各种紧急情况的准备。

“埃文,”玛丽斯坐在他身边说,“我知道我必须做什么,我必须先告诉你。”

他的一只手爬上头顶,理顺凌乱的白发,皱着眉。“什么事?”

“我……我仍然活着,埃文,我虽然不能飞,但是我仍然是我自己。”

“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并且明白你真正意思是什么。”

“我并不是一个治疗师,根本不能成为一个治疗师。”

“你终于发现承认这一点了,是么?在我睡着的时候?好吧……我早就知道了,虽然我没有告诉你,你似乎不想面对这一事实。”

“我显然不想面对,我曾经以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选择,可是选择以后我得到了什么?痛苦,只有痛苦的回忆,还有无用的沮丧。好吧,痛苦一直存在,那些回忆也是,但是我不再觉得自己无用,我学会了如何带着痛苦去生活,接受,或者忽略它,因为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泰雅死了,飞行者分裂了,然后我应该做的是让一切恢复正常,所以,你明白的……”她咬着唇,无法正视他的视线,“我爱你,埃文,但是我必须离开你。”

“等等。”他轻抚她的脸颊,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她想这是第一次看透那双深邃的蓝色双眸,她感到了超出意外的痛苦,即将失去的痛苦。“你得先告诉我,”他说,“为什么你必须离开我。”

她无助地抬手。“因为我,我……我在这里很没用,我不属于这里。”

他深呼吸——他是咽下了哽咽,还是笑意,她无法分辨。

“难道你认为我只是像爱一个学徒那样爱你么?就像一个治疗师,玛丽斯?因为你能帮助我工作?那太荒谬了,你真是让我耗尽了耐心。我爱你如爱一个女人,我爱的是你自己,是你的本质,你的内心,现在你意识到你自己的本质了,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难道你认为因此就必须离开我么?”

“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她说,“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会如何,也许我会失败,如果你要跟我一起的话,会给你带来危险,你也许会遭受雷尼的命运……我不想让你冒险。”

“你无法决定我是否冒险,”他固执地说,“我自己决定冒险。”他紧握着她的手。“总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让我去帮你,我会分担你的责任,分担你的危险,并且减轻它们。我能做的可不止是为你的朋友煮茶,你知道的。”

“可是你没有必要去冒险,”玛丽斯说,“你没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这不是你的战争。”

“不是我的战争?”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愤怒,“泰雅斯不是我的家乡?泰雅斯岛长所作的一切影响到我、我的朋友、我的病人。我的血脉流淌在这里的群山和森林,你才是这里的陌生人,不管你要帮谁实现什么,你们飞行者所作的一切都会影响到我们。我了解这里的岛民,可你不了解,他们知道我,在这里的人信任我,许多人欠我的,所欠的那些并不是铁币能够偿还的东西。他们会帮助我,就像我帮助你一样,我知道,你需要我帮助。”

玛丽斯感觉一种强劲的力量流遍她的全身,从埃文紧握他的手传到自己的身体里,她微笑,很高兴自己不是一个人,为未来的道路感到信心百倍。“是的,埃文,我需要你。”

“你拥有我了,我们将从哪里开始?”

玛丽斯背靠在床板上,在埃文的怀里寻找一个舒适的角度。“我们需要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一个降落的平台,一个对飞行者而言可以安全来去,不让岛长和他的警卫知道他们在泰雅斯的地方。”

她话音刚落就感觉到埃文的点头。“没问题,”他说,“有一片废弃的农场,离这里不太远,那里的农民在去年冬天刚死去,所以森林还没有来得及把这片土地侵占,不过它能阻隔刺探的视线。”

“很好,也许我们都该转移到那里去,起码这一段时间,我担心警卫会来找我们麻烦。”

“我必须留在这里,”埃文说,“如果警卫找不到我的话,病人们也找不到,而我不能这样做。”

“可是这样你可能会很危险。”

“在萨塞有一户我认识的人家,家里有十三个小孩,我曾经帮他们的母亲做过一次很困难的接生,还有不止六次帮助过她的孩子们免于死亡——他们肯定也会乐意帮助我渡过难关,如果警卫来找我们,一定会途径萨塞,只需一个小孩就能跑上来通知我们了。”

玛丽斯微笑。“这样最好。”

“还有什么?”

“首先,我们得叫醒赛蕾拉,”玛丽斯起身,从他轻柔的怀抱中挣脱,双腿跨过床沿。“我需要她成为我的飞翼,为我去传递消息,很多消息,不过首先,最重要的一个,我得叫瓦尔过来。”

顺理成章的,瓦尔前来了。

她在一个废弃的被隔成两间的木板小屋门口处等着他,屋里的家具上满是泥土。瓦尔在杂草丛生的农田上空盘旋了三次,银色的飞翼在凶险的天空闪耀,最终他确定这是一个可以安全着陆的地方。

当他落下来,玛丽斯帮助他折好飞翼,虽然在她抓住那轻软的金属织箔的时候,有些东西仍让她心弦颤抖。瓦尔拥抱了她,微笑,“你看起来挺好的,作为一个年老的残废来说。”他说。

“作为一个白痴,你也挺能说会道的。”玛丽斯反击回去,“进来吧。”

科尔在小屋内,为他的吉他调音。“瓦尔。”他冲他点点头。

“坐下,”玛丽斯对瓦尔说,“我需要你听点东西。”

他扫了她一眼,迷惑着,不过仍然服从地坐下。

在玛丽斯要求下,科尔唱起了《泰雅的陨落》,他写了两版,唱给瓦尔听的是悲哀的版本。

瓦尔礼貌地听着,只有一次表现出不耐烦。“非常棒,”当科尔唱完时他立刻说,“很悲伤。”他尖锐地看着玛丽斯,“这就是你让赛蕾拉叫我来的原因?让我冒着生命危险飞来这个地方,并且我承诺过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泰雅斯?就为了这个?听一首歌?”他皱眉,“你的陨落到底把你脑子伤到什么地步?”

科尔大笑。“给她一个机会吧。”他说。

“没事,”玛丽斯说,“瓦尔和我都习惯这样对待彼此了,是吧?”

瓦尔勉强一笑。“好吧,我给你机会,”他说,“告诉我你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泰雅,”玛丽斯简短地说,“一句话来说就是这样,还有就是修复因为众议会而破裂的飞行者群体。”

瓦尔皱眉。“太迟了,泰雅已经死了,我们做出了应答,现在我们只能等着看会发生什么。”

“如果我们只是等待,那才真的太迟了,我们不能等着飞行者们去关闭学院,或者限制那些只有承诺过不参与你们的制裁的人才能参加竞赛。你给了科姆攻击单翼的武器,而他非常乐意用它,在没有众议会支持下反对你们。”

瓦尔摇头。“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每年有更多的单翼会加入进来,泰雅斯的岛长现在可能会笑,但是他不可能笑到最后,不可能永远称心如意。”

“你根本没有永远。”玛丽斯说,她安静了一阵,她的思维转换太快了,根本不敢开口,她不能让瓦尔误会,他俩彼此太过了解,她告诉过科尔,瓦尔仍然是这么满身带刺且喜怒无常,他在众议会时的行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让他承认自己做错了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当时你派人来找我,我应该答应的。”沉默了一阵,她开口,“可是我是如此害怕,并且自私,如果我出席的话,也许能挽回局面。”

瓦尔平板地说,“现在说这些没用,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那不意味着一切不能改变,我明白你想要做点什么的心情——可是你的行为只能让一切往更坏的方面发展,难道你不明白这样只会让飞行者决定剥夺你的飞翼,并且让所有单翼都落地么?”

“让他们试试。”

“你能做什么?跟他们一个个单挑,赤手空拳的?不,如果飞行者们决定剥夺某个人的飞翼,你什么都做不了的。什么都做不了,除非你打算杀死几个飞行者,然后看到更多的单翼就像泰雅那样死去。岛长们肯定会动用所有的警卫支持飞行者。”

“如果这一切发生了……”瓦尔盯着玛丽斯,他的脸看起来仍然很危险,“如果这一切发生了,你会活着看到你的梦想死去。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当你知道你自己再也不能飞了以后?”

“这比我的梦想或者我的生命更重要,”玛丽斯说,“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的,你同样也在乎,瓦尔。”

小屋里的沉默对他们而言似乎太沉重,甚至连科尔的手指都胶着在琴弦上。

“好吧,”瓦尔终于开口,听起来颇像一声叹息,“不过我……我能做什么?”

“撤回你的制裁,”玛丽斯迅速地说,“在你的敌人使用它作为武器来对付你之前。”

“那么岛长难道能够撤回泰雅的绞刑?不,玛丽斯,制裁是我们唯一能用的手段,其他飞行者必须加入我们,或者我们不得不分裂。”

“这是毫无意义的反抗,你明白的,”玛丽斯说,“泰雅斯不会思念单翼的,飞行者血脉同样能够来去自如,岛长根本不缺飞翼来为他服务。这一切没用。”

“至少这意味着我们会遵守自己的承诺,我们决不发出空头的威胁。此外,这次的制裁是我们所有人投票决定的,就算我同意了,也不能单独撤销它。你是在浪费时间。”

玛丽斯轻蔑地一笑,不过她反而感到希望十足,瓦尔已经开始妥协。“别跟我玩把戏,瓦尔,你就是单翼的头儿,这就是我单独叫你来这里的原因。我们都知道他们会做你所建议的一切。”

“你真的要求我忘记这个岛长所作的一切?忘记泰雅?”

“没人会忘记泰雅。”

轻柔的和弦响起,“我的歌会传遍整个风港,”科尔说,“我会在泰雅斯港口唱好几天,其他歌手也会偷偷学它,很快它就会到处传开。”

瓦尔怀疑地盯着他。“你不会要去泰雅斯港唱歌吧?你疯了?难道不知道泰雅这个名字在那里只能带来冲突和诅咒?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酒馆唱那样的歌?我能和你打赌,当你离开的时候,喉咙肯定被人撕破了。”

“歌手们总是被赋予开口的许可,”科尔说,“尤其是那些优秀的。也许最开始泰雅的名字会带来一些嘲讽,但是他们听了我的歌以后就会有不同的感觉。用不了多久,泰雅就会成为一个英雄,一个悲剧的受害者,这就是我的歌能带来的力量,虽然没有几个人能够承认或者意识到。”

“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自负的人,”瓦尔说,听起来很迷茫,他看着玛丽斯,“是你让他产生这个念头的?”

“我们讨论过这个。”

“那你们有讨论过他可能会被杀死么?也许有人会乐意接受一首把泰雅唱成传奇的歌,但是那些狂怒的喝醉的警卫总会让歌手停止散布谣言,并且打碎他的头。你们难道没想过这些?”

“我能把自己照顾好,”科尔说,“并非我的每首歌都很受欢迎,尤其是最初。”

“这是你的事情,”瓦尔摇着头说,“如果你活得够长,我想你会唱点不同的东西。”

“我想要你派来更多的飞行者,”玛丽斯说,“那些会唱歌的单翼,至少听起来顺耳的。”

“你是打算让科尔教会他们另一种谋生的技能,做好失去飞翼的准备么?”

“他的歌必须在泰雅斯岛以外的地方广为流传,还得尽快,尽可能地广。”玛丽斯说,“我需要飞行者们学会它,并且教给风港各地的歌手,整个风港都要知道泰雅,都要知道科尔的歌,都要明白泰雅想要做什么。”

瓦尔看起来在思考。“很好,”他说,“我会秘密地派我的人来,在泰雅斯以外的地方,这首歌会很受欢迎。”

“你最好同样也放话出去你将取消对泰雅斯岛的制裁。”

“我不会,”他猛然道,“泰雅的仇不能仅仅用一首歌来报复!”

“你到底了不了解泰雅?”玛丽斯问,“难道你不知道她试图做的是什么?她想要避免战争,想要向岛长证明他不可能控制住飞行者,可是你这样做只是把把柄交给了岛长们,因为你的作为分裂和削弱了我们。只有我们团结起来,成为一个整体,飞行者们才能强大到对抗岛长。”

“把这话告诉多雷尔,”瓦尔冷酷地说,“别跟我说,我召集了众议会是想营救泰雅,而不是把她驱逐出飞行者的行列,交给那个泰雅斯岛的岛长处置。多雷尔把众议会的目的扭曲了,他削弱了我们,告诉他,然后看看他能给你什么答案!”

“我肯定会,”玛丽斯冷静地说,“赛蕾拉已经在去劳斯岛的路上了。”

“你的意思是叫他来这里?”

“是的,还有其他人,现在我不能飞了,我只是个废人,如你所说。”她笑起来很可怕。

瓦尔犹豫了,显然他在大脑中拼合玛丽斯所讲的一切。“你的要求比撤销制裁更多,”最后他开口,“那只是第一步,去联合单翼和飞行者血统,你到底计划了些什么?如果你能把我们焊接在一起的话。”

玛丽斯感觉自己的心开始飞扬,她明白自己已经取得了瓦尔的同意。

“你知道泰雅是怎么死的?”玛丽斯问道,“你是否知道这个又残酷又愚蠢的泰雅斯岛长在绞死泰雅的时候让她穿着飞翼?在泰雅死后他们才从她背后剥下飞翼,给了她两年前赢过的男人。泰雅的尸体就被埋在要塞之外,一个没有标记的坟墓,那里埋葬着小偷、杀人犯还有其他被宣告非法者的人。她是穿着飞翼被绞死的,但是她并没有得到一个飞行者的葬礼,没有送葬者。”

“那又怎么样?那跟我要做的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玛丽斯?”

她笑了。“我要你去哀悼,瓦尔,就这么简单,我要你为泰雅哀悼。”

玛丽斯和埃文从一个来访的说书人口中听到了消息,一个年老易怒的女人,来自泰雅斯港,她前来让治疗师为她拔除脚底的一根刺。“我们的岛长从泰瑞恩人手里夺回了铁矿,现在正在计划袭击泰瑞恩本岛。”

“真是荒唐,”埃文低语,“又有更多人死亡。”

“还有其他消息么?”玛丽斯问道,飞行者们陆陆续续在这片秘密的着陆点来来去去,可是距离科尔去泰雅斯港——他把自己的新歌教给了半打单翼——已经过了一个星期,等待的日子充满了风雨,冰冷,并且让人焦急。

“有飞行者,”女人说,她看到埃文的骨刀在剜着肉刺的时候,忍不住畏缩了下,“小心点,治疗师。”

“飞行者?”玛丽斯问道。

“是鬼魂,有人说,”女人回答,埃文已经把刺挑了出来,正在为她涂上药膏减轻疼痛。“也许是泰雅的鬼魂,一个女人,全身穿着黑衣,静静地,无休止地飞行。从我离开前两天开始,她就出现在西方,飞行者接待员走出去迎接她,去帮助她照顾飞翼,可是她根本没有着陆。她安静地在群山和岛长的要塞上方飞行,没有在任何地方着陆,她就是绕着圈子飞,一圈又一圈,从泰雅斯港到岛长的居所,如此来回不着陆,不说一句话,就是飞,只是飞,不管天晴还是风暴,白天还是黑夜,她就在那里,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日出,从不休息,从不饮食。”“真是很神奇,”玛丽斯说,忍住笑意,“你认为她是鬼魂?”

“也许,”老女人说,“我看到她很多次了,走在泰雅斯港的小径上,我能感觉到她的阴影投在我身上,当我抬头的时候,她就在那里,她引起了太多话题,人们都在害怕,有些警卫们说岛长更加害怕,尽管他不会表现出来。他从不走出来看她,尽管她时常飞过他的要塞。也许他害怕看到泰雅的脸。”

埃文已经给她上好药膏,正在包扎她受伤的脚。“好了,”他说,“试试站起来。”

女人在玛丽斯搀扶下站起身,“还有一点疼。”

“已经感染了,”埃文说,“你很幸运,如果你再等几天来找治疗师,你就得被截肢。穿好靴子,森林里总是充满了危险。”

“我可不要穿靴子,”女人说,“我喜欢泥土、青草和石头踩在脚下的感觉。”

“那你也喜欢脚上皮肤再一次被刺破的感觉?”埃文说,他们争执了一会儿,最终女人同意穿上软底靴,不过只给受伤的脚,而且只穿到她伤愈为止。

当她走后,埃文笑着看向玛丽斯。“看来一切开始了,”他说,“那个鬼魂是怎么做到不吃不喝地飞的?”

“她背着一口袋坚果还有水果干,还有一皮囊的水,”玛丽斯说,“飞行者们在长途飞行的时候都这样做,否则你以为我们怎么能飞去阿特利亚或者恩伯岛?”

“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

玛丽斯点头,全神贯注,“我怀疑他们是两个飞行者轮流飞的,白天一个,夜晚一个,秘密地替换,让这个鬼魂能够得到休息。瓦尔足够聪明,会找看起来像泰雅的人,我应该能想到这些的。”

“你已经想得够多了,”埃文说,“别责备自己,为什么你看起来如此严肃?”

“我只是想,”玛丽斯说,“要是这个飞行者是我就好了。”

两天以后,一个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来敲他们的门,她是在山下为埃文做警卫的家庭中的一员,在一瞬间,恐惧涌上玛丽斯心头,她还以为警卫要来逮捕她。不过小姑娘带来的只是新消息,埃文曾经要求她在萨塞打探消息。

“一艘商船过来了,”小姑娘说,“他谈到了飞行者。”

“他们怎么说的?”玛丽斯问。

“他说,他告诉了酒吧里的老穆利斯,岛长被吓坏了,天上有三个飞行者,他说,三个穿着黑衣的飞行者,一圈一圈地绕着飞。”她站起来比划着圆圈,小小的胳膊伸出来向他们示意,玛丽斯看着埃文,然后笑了。

“七个黑飞者了,现在。”一个大胖子男人告诉他们,他来敲门的时候流着血,面色憔悴,从他破碎的衣服来看,可能是一个岛上警卫的逃兵。“想要派我去泰瑞恩。”他带点解释的意味说,“可是该死的我不想去。”当他不说话的时候他就在咳嗽,通常咳出来的是血。

“七个?”

“不吉利的数字,”男人边咳边说,“都穿着黑衣,不吉利的颜色,对我们而言这就是群不吉利的人。”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无法继续。

“放松,”埃文说,“放松。”他给了胖子一杯红酒,滋润他的肺,他和玛丽斯扶他躺在床上休息。

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休息。咳嗽刚好转,他就开始继续说话:“要是我是岛长,我就得召集弓箭手来了,把那群该死的家伙全射下来,是的,我一定会,不过有人说,弓箭射不下来,都从他们身体里穿过去了。不是我说的,我相信他们跟我一样是血肉之躯。”他拍了拍自己腆起来的肚子,“就是不能让他们再这么飞了,他们给我们带来厄运,气候也不好,鱼也打不到,当那些黑翼阴影扫过的时候,泰雅斯港的人都得生病,快死了。在泰瑞恩岛上更恐怖,我知道的,所以我才不去那里。天上有七个黑飞者!不,我不去!这是被诅咒的事情,我告诉你,他们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好东西。”

也许他们只是把厄运带给胖子,而不是其他人,玛丽斯想着。第二天早上,当她为他准备早餐的时候,他庞大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了,埃文把他埋在森林里,就在以前埋过众多旅行者的地方。

“史恩雅到泰雅斯港去想要卖她的挂毯,”为埃文提供情报的孩子说,这次是个男孩,“当她回到萨塞的时候,她说超过一打的黑飞者出现了,在港口和岛长要塞之间盘旋,每天都有新的人前来。”

“二十个飞行者,都穿着黑衣,安静冷酷得可怕。”年轻的歌手说,她有着一头金发和蓝色的眼睛,甜甜的嗓音和简朴的风格。“他们足以写成一首非凡的歌!我现在就得开始写,如果我能提前预知结局的话……”

“他们为什么在这里?你认为呢?”埃文问道。

“当然是为了泰雅啊,”年轻女人说,惊讶于有人会问这个问题,“她为了阻止战争而死亡,岛长杀了她,导致这个结局,他们的黑衣就是为她穿的,我敢打赌。还有更多的人会来为她哀悼。”

“噢,是的,”埃文说,“泰雅,她本身的事迹就能唱成一首歌,你有没有想过写一首?”

歌手微笑着,“已经有一首了,”她说,“我在泰雅斯港听过的,现在我可以唱给你们听。”

玛丽斯在废弃的农场里见到了洛曼伦的卡汀,在农场的土地里,卷地龙正在迅速吞噬野生的小麦。大个子男人戴着一条海妖牙做的项链,穿着银色的飞翼优雅地降落,全身黑衣。

她引他进屋,给他倒水。“还好么?”他用力抹掉唇边的水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我飞得很高,看着绕圈的人在我身下,噢,你应该去看看!现在已经有四十对飞翼了,我猜的话。岛长肯定被吓得嘴角抽筋。消息已经传开,更多的单翼将从东方的各个地方飞来,瓦尔本人亲自把消息带向西方,其他人加入我们也不会太久了。现在人多得已经不需要人来操心休息和吃饭的问题,我这么说可不是在嫉妒最先开始飞的亚莲,可怜的家伙,虽然她是个强壮的飞行者,毫无疑问,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她会喊累。我们已经让她秘密地在斯瑞诺岛上休息,不过她很快就会穿上黑衣加入进来。至于我,我就是来加入黑飞者大军的。”玛丽斯点头。“科尔的歌怎么样?”“嘿,他们传到了洛曼伦,还有南艾伦,凯特码头,我自己都听过好多次,有人带去了南方和外岛,西方就更别提了——你的安伯利群岛,还有库赫,坡维特。我听说风暴镇最流行的就是这首歌。”

“很好,”玛丽斯说,“非常好。”

“岛长派来杰姆想要跟黑飞者对话,”埃文的朋友带来了萨塞的消息,“据说他已经认出来他们,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就是不跟他说话。你应该去城里看看,埃文。不管什么时候你抬头,天空到处都是飞行者。”

“岛长命令飞行者离开他的地盘,不过他们根本不理会。为什么他们要离开?就像歌手唱的一样,天空属于飞行者!”

“我还听说有个飞行者从泰瑞恩岛飞过来,给我们岛长带来消息,不过当岛长在会客室里接见她的时候,他脸都吓白了,因为这个飞行者全身穿着黑衣,从头到脚都是黑色。岛长颤抖着听完了消息,不过在飞行者离去之前,岛长拦着她,质问为什么她这样穿。‘我是来加入黑飞者的,’她冷静地告诉他,‘另外,为泰雅默哀。’然后她真的这么做了,她真的做了!”

“人们都说泰雅斯港的歌手都穿着黑衣,这些天,还有其他人也是,街上满是卖黑色衣服的商店,染坊现在忙极了。”

“杰姆加入了黑飞者!”

“岛长召回了去泰瑞恩岛的警卫,他害怕黑飞者即将采取的行动,我听说的。他需要最好的保镖留在身边。岛长要塞已经挤满了人,据说岛长根本不敢出门一步,以免飞翼的阴影落在自己头上,这么多飞行者在天上飞!”

赛蕾拉带来了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多雷尔将在一天之内到达。当天下午,玛丽斯独自一人站在飞行崖顶,焦急地看着天空。甚至都无法跟着赛蕾拉一起在家里等,她从天空中到处飞翔的黑色中找到了他,急急忙忙向森林里走去跟他碰面。

这是个酷热静风的天,对飞行而言真不是个好气候。玛丽斯在杂草中穿行,驱赶着蚊虫,杂草几乎快把小屋整个给埋了。她的心一直激动着,推开大门,挂上锁链。

她眨着眼,就像突然从暗处走到阳光下的人一样闪花了双目,她感觉到多雷尔的手放在她的肩膀,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你……你来了。”她说,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多雷尔。”

“难道你怀疑过我不会来?”

她现在能够看清楚他熟悉的笑容,他让她印象深刻的站立的方式。

“你不介意我坐下来吧?”他问道,“我累坏了,从西方过来是一次长途飞行,让我没法试着去跟紧赛蕾拉。”

他们坐在一起,靠得很近,坐在小屋里唯一的两张尚算完好的椅子上。椅垫上满是灰尘,还有潮湿绿色的霉斑。

“你还好么,玛丽斯?”

“我……我还活着。最好在一个月以后问我这个问题,可能我会给你更好的答案。”她看向他深邃充满关切的双眼,再次开口,“已经很长时间了,是么,多雷?”

他点头。“当你没有出现在众议会上,我就明白了……我希望你所作的选择对你而言是最好的,而更让我高兴的是赛蕾拉来了,带来了你的消息,你要求我来这里见你。”他在椅子上稍稍坐直,“可是显然,你不会为了让我体会下重见老朋友的快乐而找我。”

玛丽斯做了一次深呼吸。“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知道岛上的飞行哀悼么?关于黑飞者的?”

他点头。“流言已经传遍,我来这里的时候也看到了,让人印象深刻的场景,你搞出来的?”

“是的。”

他摇头。“那么这一定不会是你的目的,我猜的话,你有什么计划?”

“你能帮助我么?我们需要你。”

“‘我们?’你这个我们指的是单翼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语调带上点愤怒,但并没有谴责,但是玛丽斯明白,他已经从她这里退了回去,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不是哪一方的问题,多雷。至少,不是飞行者分裂的问题,飞行者不该分裂——这样的结局只能是死亡,结束所有我们都热爱的一切。飞行者——不管是单翼还是飞行者血脉,不该分裂的,我们不该散开来,任由岛长们摆布。”

“我同意,但是现在已经太迟,自从泰雅开始宣告对抗所有的飞行者法律和传统,并导致她的死亡之后,一切都太迟了。”

“多雷,”玛丽斯温柔理性地诱哄,“我同样不赞成泰雅的作为。她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她的做法是错的,我同意,不过……”

“我同意,你也同意,”他打断了她,“但是,我们可以不讨论这个。泰雅已经死了——这一点我想任何人都同意。她已经死了,但是这事情还没有结束,离结束还远着呢。单翼认为她是英雄,烈士,她因为说谎而死去,她为了自由而说谎。那么,飞行者们还说过多少谎言?人们又将用多久的时间来遗忘我们的错误?自从单翼们拒绝与泰雅划清界限以后,他们就从我们中间分裂了,有一些传闻,就是……一些……嗯……关于关闭学院和禁止竞赛的话,让一切都回归于旧时代,飞行者一朝是飞行者,终生飞行。”

“你并不希望如此,对么?”

“是的,是的,我不希望。”他的肩膀垂了下来,这很不同寻常,然后他叹息,“不过,玛丽斯,这已经不是我是否希望的问题了,也不是你是否希望的问题,它不再是我们能掌控的,瓦尔为单翼做出了一次致命的决定,让他们离开了我们的众议会,并且执行了他违法的制裁。”

“制裁将被取消。”玛丽斯说。

多雷尔盯着她,双眼眯了起来,“单翼瓦尔告诉你的?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做,他在玩着偏离正道的游戏,试图用你来欺骗我。”

“多雷尔!”她愤怒地站起来,“你能给我点信任么?求你了!我不是单翼瓦尔的傀儡!他从来没有承诺我会取消制裁,他也没有用我来欺骗你。我试图说服他这对每个人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不管是飞行者血统还是单翼,都可以借此重新联合起来。瓦尔确实倔强又冲动,但是他并不盲目,虽然他没有承诺会取消制裁,但是我确实让他明白了他的错误——他的制裁根本是无用功,因为只有一小部分人承认,并且对飞行者整体而言,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多雷尔认真地看着她,思考着,他也站起身来在狭窄满是尘土的屋子里踱步。“真是个壮举,让单翼瓦尔承认他做错了,”他说,“不过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他能同意我们即将进行的计划是正确的?”

“不,”玛丽斯说,“我也不认为这是正确的,我想你太严厉了。噢,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知道你不会认可泰雅的罪行,你认为最好的处置办法就是将她交给岛长去执行处罚。”

多雷尔停止踱步,皱眉看着她,“玛丽斯,你知道这从来不是我的意思,我从来没有要泰雅去死。但是瓦尔的提议真的是很不可行的——这样看起来似乎是我们要宽恕她的行为。”

“众议会应该给予泰雅惩罚,并且剥夺她的飞翼,永久的。”

“我们确实剥夺了她的飞翼。”

“不,”玛丽斯说,“你们让岛长去做了这件事,而他绞死泰雅的时候让她穿着飞翼。为什么你们不会去推测他的行为?你们没想过他会炫耀他可以绞死一个飞行者而安然无恙?”

多雷尔的脸看起来很恐怖,他走到玛丽斯身边,抓住她的胳膊。“玛丽斯,不!他让她穿着飞翼被绞死?”

她点头。

“我不知道这事!”他跌坐在椅子上,似乎双腿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他证明了自己的话,”玛丽斯继续说,“他证明了飞行者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轻易被他绞死。现在,他已经这样做了。而你和瓦尔又将飞行者分裂成单翼和飞行者血统两拨,那些岛长会利用这一点。他们会要求我们宣誓忠诚,他们会设置法律和规则来限制飞行者的行为,他们会以叛国罪处决飞行者,然后呢?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就会宣称飞翼是岛长的私有财产,然后把它分配给那些能让自己高兴的人。其他的飞行者都会被以各种名义逮捕,甚至被处决,这就是未来的前景。然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岛长意识到他也拥有这样的权力——那时候的飞行者已经太过分散,无法组织起来反抗了。”她坐下来凝视着他,几乎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答案,希望他能做出如自己所愿的回答。

良久,多雷尔缓缓点头。“你说的确实是一个可以预见的恐怖的未来,但是……我能做什么?只有瓦尔,还有其他单翼能够决定是否重新加入我们。你肯定不是希望和其他飞行者一起来加入这个迟到的制裁吧?”

“当然不是,不过这不仅仅取决于瓦尔——不能仅仅取决于他。矛盾是双方的,所以你们都得摆出和解的姿态。”

“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姿态是合适的?”

玛丽斯往前靠了靠,“加入黑飞者,”她说,“悼念泰雅,跟其他人一起。当劳斯岛的多雷尔也加入了单翼的悼念这一消息传出去以后,其他人会追随你的。”

“悼念?”他皱眉,“你想要我穿着一身黑衣,然后绕圈子飞行?”他的话听起来很怀疑,“还有什么没?除了让我加入黑飞者以外?你的计划就是强制执行对泰雅斯岛的制裁,用一大群飞行者在岛上列队盘旋的方式?”

“不,这不是制裁,他们并没有阻拦往泰雅斯岛送信的飞行者,而且你,或者任何一个你的朋友想要离开,没人会阻拦你,这只是一种姿态。”

“这不仅仅是一个姿态,更不仅仅是悼念。我非常确定,”多雷尔说,“玛丽斯,对我诚实点吧,我们彼此太过了解,因为我对你的爱仍未消退,所以我能够为你付出。但是我不能去反对我所相信的一切,我也不想被欺骗和愚弄。求你别跟瓦尔一起玩游戏,然后拿我当枪使,我希望你对我诚恳一些。”

玛丽斯直直地看着他的眼,那一瞬间她感到一丝愧疚,她确实试图在“使用”他——他是她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因为曾经的多雷尔是一个从来不会让她失望的人。但是她从未想过要欺骗他。

玛丽斯镇静地开口。“我一直认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多雷,哪怕曾经我们对立过。但是我不能仅因为我们的友谊就要求你做过分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比这些都重要,我想对你而言,如果能修复单翼和飞行者血统之间的裂痕,那你应该愿意去做些什么的。”

“告诉我整件事情的真相,然后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以及为什么。”

“我需要你加入黑飞者,去证明单翼们不是独自在飞行。我需要让飞行者和单翼们联合在一起,去告诉整个世界他们仍然是一体的。”

“你认为如果单翼瓦尔和我一起飞,我们就能遗忘彼此的不同?”

玛丽斯悲悯地一笑,“也许曾经,很久以前,我曾如此天真。可是不会了,我希望单翼和飞行者血统能够共同采取行动。”

“怎么行动?除了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来哀悼以外?”

“黑飞者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没有威胁任何人,甚至没有降落在泰雅斯岛,”她说,“他们只是哀悼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是他们的存在让泰雅斯岛的岛长非常紧张,他无法理解,现在他已经害怕得召回了派往泰瑞恩的警卫——起码黑飞者已经成功做到了泰雅失败的事情,结束了战争。”

“可是,岛长会从恐惧中度过,而且黑飞者也不可能永远绕着泰雅斯飞圈子。”

“这个岛长是一个冲动、残忍又可怕的人,”玛丽斯说,“暴力者总是怀疑别人也是暴力的,而他没有这个耐心去等待黑飞者要做什么。我认为他不会再忍耐太久就会采取行动,我猜他会向飞行者首先发难。”

多雷尔皱眉。“他要做什么?朝我们所在的天空射上一箭?”

“‘我们’?”

多雷尔无奈地摇头,不过他微笑着,“那样很危险,玛丽斯,试图挑衅煽动他采取行动……”

他的微笑让她鼓起了勇气。“黑飞者除了飞行什么也没做,如果泰雅斯港因为他们的存在而恐慌,那就是岛长自己的事务了。”

“还有歌手和治疗师的事务——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一群怎样的麻烦制造者!好吧,我可以做到你所要求的,玛丽斯。这将是一个可以流芳百世的传奇故事,当我们的后代长大以后。我想我不会再拥有飞翼很久了,简已经逐渐长大成为一个优秀的飞行者。”

“噢,多雷!”

他举起一只手,“我会穿着黑衣来祭奠泰雅,”他谨慎地说,“我也会加入黑飞者的圈子,为了泰雅而哀悼。但是我不会做任何事情表示我宽恕了她的罪行,或者表现出因为她的死而对泰雅斯岛进行制裁。”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当然,如果有什么情况发生,如果岛长真的以为自己拥有了什么特权而对飞行者采取行动,不管怎么样,我们所有人,单翼和飞行者血脉,都会联合起来一起行动。”

玛丽斯同样站了起来,她微笑着。“我知道你能明白的。”她说。

她用双臂环绕着他,给了一个充满感激的拥抱。多雷尔抬起她的脸,轻吻她。或许只是因为旧时回忆,但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他们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的他们彼此相爱,天空只属于彼此,从地平线到地平线,一切都在其中。

当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他们又被现实分开:两个只被回忆和些许遗憾联接起来的老朋友。

“注意安全,多雷,”玛丽斯说,“早点回来。”

重新回到飞行崖,玛丽斯看着多雷尔准备前往劳斯岛,她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在希望之下,也有点悲伤,——旧时熟悉的记忆涌上来,她帮着多雷尔展开飞翼,看着他飞向温暖的蓝色天空。

不过这一次,她的痛苦很轻微,虽然她不可能再次跟多雷尔一起翱翔在天际,可是玛丽斯现在想到了更多的东西,而这些思绪让她很快就能平息不能飞行的无助感。多雷尔承诺很快就回来,带着更多的追随者,玛丽斯愉快地期盼着黑飞者能够因此而壮大到浩瀚的地步。

她一路沉思着回到了埃文的家,突然被一阵尖叫声惊醒。

她跑上前去,猛地推开门,看到巴丽在哭泣,埃文徒然地试图安慰她。赛蕾拉和萨塞的小男孩站在一边。

“出什么事了?”玛丽斯尖声问道,推测最坏的情况。

她话音刚落,巴丽转身跑向姑姑,“我父亲,他们抓走了父亲,快救救他,求你了,快救救他……”

玛丽斯抱着哭泣的小女孩,轻抚她的头发安慰她。“科尔怎么了?”

“科尔被捕了,被带往要塞。”埃文说,“岛长同样抓走了半打歌手——每个人都在唱科尔为泰雅写的歌,他以叛国罪名逮捕了他们。”

玛丽斯把巴丽抱得更紧,“没事了,没事了,”她说,“不哭,嘘,巴丽,乖。”

“在泰雅斯港引起了骚乱,”萨塞的男孩说,“当他们去翻车鱼酒馆抓歌手蓝雅的时候,警卫跟那些想要保护她的客人发生了冲突,他们打伤了保护者冲出酒馆,不过没有人死亡。”

玛丽斯麻木地听着,试图集中精神,试图去思考。

“我飞去找瓦尔,”赛蕾拉说,“我会把这个消息传给所有的黑飞者——他们会采取行动,岛长必须释放科尔!”

“不,”玛丽斯说,她仍然抱紧巴丽,孩子的呜咽已经停止,“不,科尔是个岛民,是个歌手,他跟飞行者没有关联——他们不能因为保护他而联合起来。”

“可是他是你的弟弟!”

“这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赛蕾拉坚持说。

“我们会的,我们希望能激怒岛长,本来想让他攻击飞行者,而不是岛民。但是现在既然发生了……科尔和我讨论过这种可能性。”她温柔地抬起巴丽的脸,用手指抹干她的泪水,“巴丽,你必须得离开。”

“不!我要父亲!我不能离开他!”

“巴丽,听我说,你必须在岛长抓住你之前离开。你的父亲不会希望你被抓住的。”

“我不怕,”巴丽倔强地说,“我不怕岛长抓我!我要跟我父亲在一起!”

“你想要飞行么?”玛丽斯突然问。

“飞行?”巴丽的脸倏地扬起。

“赛蕾拉会带你一起飞过海洋,”玛丽斯说,“如果你能够不像小孩子一样害怕的话,”她看着赛蕾拉,“你可以带她飞走的,是么?”

赛蕾拉点头。“她很轻,瓦尔在斯瑞诺岛上有人,这种飞行太简单了。”

“你已经长大了,对么?”玛丽斯问巴丽,“或者你仍然会害怕?”

“我不害怕,”巴丽激烈地说,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我的父亲以前也飞行过,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玛丽斯微笑着说,她想起了科尔糟糕得恐怖的飞行经历,希望巴丽没有遗传到这种特质。

“那么,你会救出父亲么?”巴丽问。

“我会的。”玛丽斯承诺。

“在我带她去斯瑞诺岛之后,”赛蕾拉插口,“还我要做什么?”

“然后,”玛丽斯站起来,牵着巴丽的手,“我要你飞去要塞,给岛长传个信息,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我干的,我让科尔和其他歌手做了这些事情,如果他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他肯定会的,那就告诉他我会去找他,只要他释放了科尔和其他人。”

“玛丽斯,”埃文警告道,“他会绞死你的。”

“也许会,”玛丽斯说,“不过我们必须得冒险。”

“他同意了,”赛蕾拉带来了岛长的回复,“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已经释放了所有的歌手,除了科尔。他们被船带到了斯瑞诺岛,并且被命令永远不准回泰雅斯。我亲自看到他们被送走的。”

“科尔呢?”

“我被允许跟他说话,他看起来没有受伤,虽然很担心他的吉他出了什么事——他们不让他带着吉他。岛长说他会关押科尔三天,如果届时你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要塞,科尔会被绞死。”

“那我得立刻动身去了。”玛丽斯说。

赛蕾拉抓住她的手。“科尔让我警告你赶快离开,他说你去了没有半点生还的希望,对你而言太危险了。”

玛丽斯耸肩,“对他来说同样危险,我当然要去。”

“这很可能是个陷阱,”埃文说,“岛长是毫无信用可言的,他可能会把你们俩都绞死。”

“我必须去冒这个险,如果我不去,科尔一点活的希望都没了。我不能这么没良心——是我让他去做这件事的。”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埃文说。

玛丽斯叹气,“岛长迟早会抓到我的,除非我立刻从泰雅斯飞走,而我自己送上门去,或许还有点机会可以救出科尔,或者,也许,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有什么更多的事情你能做的?”赛蕾拉追问道,“他会绞死你,或许同样会绞死你弟弟,顶多如此了。”

“如果他绞死了我,”玛丽斯冷静地说,“我们就达到目的了,我的死亡会让飞行者们联合起来,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它更有效。”

赛蕾拉的脸突然苍白得可怕。“玛丽斯,不要。”她虚弱地低语。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埃文用一种不自然的平静语调说,“所以这就是你计划中没有讲出来的部分,你决定作为一个烈士。”

玛丽斯皱眉,“我不敢告诉你,埃文。我认为这可能发生——当我计划的时候,我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你很生气么?”

“生气?不,我很绝望,受伤,还有悲哀。当你告诉我决定重新活下去的时候,我竟然相信了。你看起来更加快乐,更加强壮,而我以为你真的爱我,这样我就能帮助你。”他叹息着,“可是我没有意识到这一切,跟生存相比,你竟然轻易地选择了像一个传奇式的英雄一样高尚地死去。我不能责怪你,死亡每天都在跟我玩角斗,可我从来没觉得它高尚,也许是我的目光太短浅,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去得到你想要的,然后,歌手们会在你死去以后把你唱成一阕壮美的史诗一般的歌谣,毫无疑问。”

“我并不想去死。”玛丽斯回答,非常平静。

她走到埃文身边,握住他的双肩。“看着我,听我说。”他的蓝眼睛看着她的,玛丽斯看到他的双眼充满了悲哀,她恨自己是把悲哀注入它的人。

“我的爱,你必须相信我,”她说,“我决定去岛长的要塞是因为我必须这样做,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要救出我的弟弟,还有我自己,我要让岛长知道,他无权嘲弄飞行者的尊严。”

“我的计划确实是激怒岛长,直到他忍不住爆发,做一些蠢事——这一点我承认,我也知道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我知道我可能会死,或者我的某个朋友会死,但这不是,这绝不是一次存心让我像传奇一般赴死的计划。”

“埃文,我想要活下来,我爱你,请不要怀疑这一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需要你的信赖,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更需要你的爱,一如既往的爱。”

“我明白岛长可能会杀死我,但是我必须得去,必须得冒险,为了活下来,这是我唯一的路。我必须去做,为了科尔,为了巴丽,为了泰雅,为了飞行者——更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我是一个有用的人,我必须为了某种需要留下来,你能明白么?”

埃文看着她,凝视着她的脸,终于,他缓缓点头。“是的,我明白,我相信你。”

玛丽斯转头。“赛蕾拉?”

赛蕾拉的眼中饱含泪水,她的笑容颤抖着,“我很抱歉,玛丽斯,但是你是对的,你不得不去。我祈祷你能成功,因为你自身的缘故,也是为了我们,玛丽斯,你要明白,我绝不希望我们胜利的代价是你的死亡。”

“还有一件事。”埃文突然开口。

“什么?”

“我要跟你一起去。”

他俩都穿上了黑衣。

他们刚上路不到十分钟就遇见了埃文的朋友,小女孩气喘吁吁地从萨塞沿路跑上来警告他们有半打的岛上警卫朝这条路走来。

半小时以后,他们遇见了那群警卫,他们全副武装,携带者尖刺钉锤和弓箭,身上的制服因为长时间的行军已经被泥土和汗渍弄得肮脏。他们恭敬地跟玛丽斯和埃文交谈,对半途相逢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我们是来护送你们去岛长要塞的。”年轻的女队长对他们说。

“好的。”玛丽斯说。她的回答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在到达要塞山谷前一个小时,玛丽斯终于第一次看到了黑飞者。

在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看上去就像小昆虫,一群在天空穿行的黑色斑点。尽管他们的移动缓慢优雅,没有任何昆虫可以比拟。从地平线延绵不绝,从未离开过人们的视线,就算有人刚刚消失在树或者岩石背后,也会立刻有另一个人从那里钻出来。一个接一个,他们在空中形成不断绝的队列,玛丽斯知道,这壮观的队列一直延伸到泰雅斯港,越过岛长的要塞上空,直到大海,然后在碧波荡漾的海面兜个圈儿折回。

“看。”她指着天空对埃文说。他看到了,回以她微笑,握住了她的手。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看见飞行者,玛丽斯只感觉到愉悦,他们带给她力量和安心。随着她的前进,天上的黑飞者不断排成各种形状和队列,有时她能清楚地看到午后阳光闪耀在银色的飞翼上,还有他们偶尔为了寻找合适风向的折返。

萨塞的小路逐渐并入了泰雅斯港主干道,飞行者们径直从人们头顶飞过,在离要塞不远的路上,人们都在飞翼的投影下行走。玛丽斯现在已经能认出一些人了。有人保持在高空风更为强劲的地方,不过更多的黑飞者在几乎树冠高度的地方掠过,他们银色的飞翼和黑色的着装都非常醒目。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名飞行者掠过玛丽斯、埃文和护卫们的头顶,飞翼的阴影不断刷过他们,就像静默的海浪不停撞击着沙滩。

玛丽斯注意到,警卫们从不抬头看飞行者,事实上,天空中的队列带给他们的只有烦躁和紧张。有个脸色苍白满是痘疤的年轻人,当阴影掠过的时候,明显在颤抖。

接近日落时分,他们爬完了最后一座山,来到第一个哨卡。护卫们拥着他们径直通过,几码路以后,山道开始陡降,这里是整个山谷最佳的俯瞰点。

玛丽斯的呼吸不由自主开始急促,她感到埃文的手突然收紧。

夕阳闪烁着最后的红色,其他颜色退散,阴影赤裸裸地在谷底肆虐。他们脚下的世界似乎浸染在鲜血里,要塞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驼背怪物潜伏在山谷的阴影中,几近黢黑。火把在空气里点燃了热能的涟漪,火光摇曳中,要塞似乎在翻腾颤抖,像一只因恐惧而张牙舞爪的猛兽。

在它的上空,飞行者如狩猎者般等待着。

山谷上空满是飞行者,玛丽斯数到第十个的时候就看不清他们的轨迹了,燃烧的火把为他们带来了上升的热气流,他们驾着气流优雅地爬升,在空中做着各种漂亮的盘旋,一圈又一圈,他们不知疲倦地飞着,等待着,就像食腐鸢耐心地等待阴暗中的野兽死去,一个忧郁、沉闷的画面。

“毫无疑问,岛长非常害怕。”玛丽斯说。

“我们不该在这里停下的。”护卫队年轻的队长对他们说。

玛丽斯最后看了天空一眼,走下山谷。为泰雅默哀的飞行者们在要塞上空围成一圈不祥的阴影,泰雅斯岛长在他冰冷的大厅里等着他们,他害怕看见天空。

“我倒是想过把你们三个都绞死。”岛长开口。

接待室里的木座上,岛长端坐着,手里沉重的青铜剑平放在膝盖上方,跟他白色的衬衫相称的银色金属链在油灯的映照下柔和地反光,而他的脸色和体面的着装完全不搭调:苍白、神情不定,肌肉抽搐。

房间里站满了警卫,沿着墙站成一排,沉默,冰冷。室内没有一间窗户,或许这是岛长选择这里的原因。黑飞者们可能乘着夜晚的星光掠过窗外。

“放了科尔。”玛丽斯说,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紧张。

岛长皱眉,用刀子往前指了指。“把歌手带上来。”他命令道。警卫队长急急忙忙冲了出去。“你的弟弟可是给我找了不小的麻烦,”他继续说,“他唱了一首叛逆的歌,我没有理由释放他。”

“我们有协议,”玛丽斯飞快地说,“我来了,所以你必须还给科尔自由。”

岛长的唇角抽紧,“你别太先入为主地告诉我要做什么。是什么让你自大到敢对我发号施令?在这里你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我是这里的岛长,我代表了泰雅斯的最高权威,你和你的弟弟只是我的囚犯。”

“赛蕾拉把你的承诺带给了我,”玛丽斯回答,“如果你背信弃义,那么她会知道的,很快飞行者和岛长们都会知道,你的行为会传遍整个风港,你的承诺一文不值,到那时候你怎么能统治你的岛屿,怎么跟人讨价还价?”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噢?也许是这样,”岛长笑了,“不过,我可没有承诺过会完整地释放他。你的弟弟为泰雅唱了如此美妙的歌,不过我想知道,当我把他的舌头从嘴里拔出来,把他的右手砍掉以后,他还能怎么唱歌?”

眩晕的感觉突然袭击了玛丽斯,就如她站在绝壁上面,没有飞翼,注定要陨落一样。她感到埃文握紧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有力地包裹住她,她想到了自己必须说出口的威胁。“你不敢,”她说,“就连你的警卫也不会容许这样的暴行发生。你的罪行会乘着风被飞行者带到他们能去的每个地方,到那时候,你的刀子再也无法保护你。”

“好吧,我的本意是要放你弟弟走的,”岛长突然大声说,“不是因为我害怕他那些朋友,或者你这些空头的威胁,这一切只是源于我的慈悲。但是,不管是他,还是其他的歌手都不准再在我的土地上唱泰雅之歌。他会被送去斯瑞诺岛,永远不准回来。”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岛长微笑着用手指抚过青铜刀的刀刃,“治疗师不会有事,什么事也没有,他也可以自由离开。”他身体前倾,用刀子指着玛丽斯,“至于你,你这个没了飞翼的飞行者,甚至我也可以对你宽宏大量,我可以放你走。”

“这是有条件的,对么?”玛丽斯确定地说。

“对,我要那些黑飞者滚出我的天空。”岛长说。

“不行。”玛丽斯断然拒绝。

“不行?”他尖声说道,将刀尖刺入了椅背。“你以为你站在哪里?我已经受够你的傲慢。你胆敢拒绝我!你信不信我可以在天亮之前就第一个绞死你?”

“你不会绞死我们的。”玛丽斯说。

他的嘴唇在抽搐,“哦?接着说,接着告诉我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我迫切地想要洗耳恭听。”他的声音低沉,几乎抑制不住怒火。

“你倒是很想绞死我们,”玛丽斯不紧不慢地说,“可是你不敢,因为你急于想要我们让黑飞者离开。”

“我敢绞死一个飞行者,”他说,“我就敢绞死更多。你的黑飞者威胁不了我。”

“是么?那么这些天你为什么连要塞门都不敢出,不敢去打猎,也不敢去你自己的后院散步?”

“飞行者宣誓不带任何武器进入天空,”岛长说,“他们能做什么?让他们就在天上飘着也无妨。”

“是啊,多少年来飞行者连一块刀片都没带上过天空,”玛丽斯承认,小心地选择措辞,“这是飞行者的法律,传统。飞行者法律同样规定,飞行者不参与岛民的政治,只是传递消息,不去记忆和关注消息的内容。不过泰雅仍然这样做了,你也因此杀了她。别忘了,多少个世纪以来,法律同样规定岛长没有权力处决飞行者的。”

“她是个叛徒,”岛长说,“叛徒除死以外,没有别的命运,不管他们穿没穿飞翼。”

玛丽斯耸肩,“我的观点,”她说,“在这混乱的日子里,传统已经无法对人产生强有力的约束了。你还天真地以为因为飞行者不能携带武器,所以你很安全?”她冰冷地盯着他,“好吧,每个来为你传递消息的飞行者都穿着黑衣,还有人从心底为泰雅而悲伤。你如果派他们出去传递信息,那么你永远会怀疑他们会不会是第二个泰雅,他们会是新的泰雅么?或者一个新的玛丽斯,新的单翼瓦尔?古老的飞行者传统会不会又一次在他们身上终结,在他们血脉里荡然无存?”

“你是在危言耸听。”岛长抑制不住尖声叫道。

“这是你无法想象的事情,”玛丽斯说,“就跟你对泰雅所作的一切一样。绞死我吧,然后你会看到它很快就会发生。”

“我高兴绞死谁就绞死谁,我的警卫会保护我的。”

“他们保护你?他们能阻止一支从天上射下来的箭么?你能把所有的窗户都钉死,拒绝看到任何飞行者?”

“你这是在威胁我!”岛长突然狂怒地爆发。

“我是在警告你,”玛丽斯说,“或许你不会遭到任何伤害,但是你永远不敢确定。黑飞者会看到这一切,你的余生都将生活在他们的阴影里,他们会像泰雅的鬼魂一样跟随你,纠缠你,任何时候你抬头看天,你会看到飞翼。当飞翼的投影掠过你时,你会感到恐惧。你再也不能望向窗外,再也不能在阳光中散步,你会看着他们,直到你躺在床上等死。你的屋子将成为你的囚笼,即便如此,你仍然不会安全。飞行者可以穿过任何墙壁,而他们只要收起飞翼,就跟普通人没有两样。”

岛长如雕像般静止,听着玛丽斯的话,她仔细观察他,希望自己能把他推向正确的方向。他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野蛮,她无法预见他会做什么。但她的额头开始冒汗,手心潮湿而黏腻。

岛长的双眼不安地转动,似乎真的在逃避飞行者的幽灵,直到他突然看到了警卫,“把我的飞行者带来,”他猛然道,“立刻,立刻!”

显然他的飞行者就在外面等着,听到召唤立刻进来了,玛丽斯认出了他,秃头,肩膀下垂着,这是个她不太了解的飞行者。“萨哈。”她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大声地叫了出来。

他忽略掉她的招呼。“我的岛长。”他用谦恭的语调说,声音软绵绵的。

“这个女人威胁我,”岛长怒道,“她说黑飞者会纠缠我,直到我死,她说的。”

“她在撒谎,”萨哈很快地说,玛丽斯逐渐想起了他是谁,泰雅斯岛的萨哈,飞行者血统,保守主义者,两年前他被一名新生的单翼赢走了飞翼,现在他又拿了回来,这得利于她的死亡。“黑飞者根本毫无威胁,他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这个女人说他们将永远不放过我。”岛长说。

“他在撒谎,大人,”萨哈用他纤细的声音讨好地说,“你根本无需害怕,他们很快就会走的。他们有自己的职责,有自己的岛长,有自己的生活,家庭,飞行任务。他们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的。”

“会有其他人补充上来的,”玛丽斯说,“风港有很多飞行者,你将永远无法从他们飞翼的阴影中脱身。”

“不用管她,大人,”萨哈说,“飞行者又不听她的,只有一些单翼。天空的渣滓,只要他们走了,没人会顶上来的。你只需要耐心等待,我的岛长。”他的话和语气中的一些东西让玛丽斯震怒和反感,她很快明白是什么,萨哈跟岛长说话的口吻就像下级对长官的谄媚,而不是两个平等的人在对话。他惧怕岛长,害怕他拿走自己的飞翼,他的口吻清晰的表现了这一点。第一次,飞行者成为了岛长的玩物,彻头彻尾的。

岛长转向玛丽斯,眼神如冰,“跟我想的一样。”他说,“泰雅欺骗了我,而我处决了她。单翼瓦尔试图用空话威胁我,现在又是你。你们所有人都是骗子,可是我比你们想象的更聪明,你的黑飞者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一群单翼而已,你们所有人都是。那些真正的飞行者,他们根本不会管泰雅的死活,众议会证明了这一点。”

“没错。”萨哈附和道,频频点头。

那一瞬间,玛丽斯狂怒得只想爆发,她想要抓住这个软弱的飞行者,狠狠地揍他一顿,直到他清醒。可是埃文紧握住她的手,她扫了他一眼,他轻轻摇头。

“萨哈。”玛丽斯轻柔地开口。

他很不情愿地看向她,她看到他在颤抖,也许在为自己的奴颜婢膝而羞愧,她看着他,玛丽斯想起自己认识的所有飞行者,我们飞行的意义,她在思考着……“萨哈,”她开口,“杰姆加入了黑飞者,他可不是单翼。”

“没错,”萨哈承认,“但是他认识泰雅。”

“如果你想劝告你的岛长,”她说,“那就告诉他,劳斯岛的多雷尔是谁。”

萨哈犹豫了。

“谁?”岛长猛然插口,眼神在玛丽斯和萨哈之间逡巡,“他是谁?”

“劳斯岛的多雷尔,”萨哈不情愿地开口,“一个西方飞行者首领,我的岛长,他来自非常古老的飞行者家庭。优秀的人,跟我差不多年龄。”

“他怎么了?关我什么事?”岛长不耐烦地问。

“萨哈,”玛丽斯说,“如果我告诉你,多雷尔已经加入了黑飞者,你怎么想呢?”

“不可能,”萨哈飞快地说,“他不是单翼,他不会的。”

“如果他会呢?”

“他是个名人,领导者,会有很多人追随他。”显然萨哈并不喜欢他自己的话。

“劳斯岛的多雷尔已经带来几百个西方飞行者加入了黑飞者的队列。”玛丽斯掷地有声地强调。这个数字有点夸张,不过他们无法去证实。

岛长的嘴唇抽搐着,“这是真的么?”他命令他的飞行者宠物回答。

萨哈紧张地咳嗽,“多雷尔,我——好吧,这很难说,大人,他确实受人尊敬,但是,但是……”

“闭嘴!”岛长怒道,“否则我会找另一个人来穿上你的飞翼!”

“别管他,”玛丽斯尖锐地说,“萨哈,岛长没有权力授予或者剥夺飞行者的飞翼,飞行者们联合起来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泰雅死的时候穿着飞翼,”萨哈恐惧地说,“岛长把飞翼给了我。”

“飞翼现在是你的,没人会指责你,”玛丽斯说,“但是你的岛长不该这样做,如果你在乎,如果你认为泰雅的死是他的罪行,加入我们。你有黑色的衣服么?”

“黑色的?我……我有,是的。”

“你疯了么?”岛长狂怒道,他用刀子指着萨哈,“把这个蠢货抓起来!”

两个警卫犹豫地往前走了一步。

“离我远点!”萨哈突然大吼,“我是个飞行者,你他妈的!”

他们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岛长。

岛长又一次指着他,脸上的肌肉恐怖地抽搐着,他似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将——你必须抓住萨哈,否则——”

他话还没说完,会客室的门突然被撞开,科尔被一群警卫跌跌撞撞地推了进来,他们把他推到岛长面前。他绊倒了,摔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右边脸上有大片的淤伤,眼睛青肿着。

“科尔!”玛丽斯惊恐地叫道。

科尔给了她一个虚弱的笑容,“我的错,大姐姐,不过我还好。”埃文走到他身边,检查他的脸。

“我没有让你们打伤他。”岛长说。

“你说不准他唱歌,”警卫回答,“可是他一直不肯停下来。”

“他没事,”埃文说,“瘀伤可以治好的。”

玛丽斯松了一口气,尽管他们说了半天死亡,看到科尔的脸对她而言仍然是一次震撼,“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她对岛长说,“听着,如果你想听我的条件。”

“条件?”他用危险的口吻说,“我是泰雅斯的岛长,你是个屁,什么都不是,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我可以谈,并且我会谈,你最好给我听着,如果你不想,也不愿意遭罪的话。我不认为你现在能清醒地认识到你自己和泰雅斯的处境,在这个岛上,你的人都在唱科尔的歌,歌手们在岛屿间旅行,将它传开到整个世界。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怎么害死泰雅的。”

“她是个骗子,背叛者!”

“飞行者没有归属,所以不能成为背叛者,”玛丽斯说,“而她说谎是为了阻止战争,噢,是的,她的行为一直是有争议的,但是你这个蠢货轻视了歌手的力量,你会成为一个被所有人唾弃的人。”

“闭嘴!”岛长命令道。

“你的岛民从不爱戴你,”玛丽斯继续道,“他们害怕,黑飞者吓坏了他们,歌手们被逮捕,飞行者被绞死,交易被中止,你挑起了战争,让你的岛民受苦,甚至你的警卫都做了逃兵,而你是这一切罪恶的源头。迟早有一天,他们都会想要摆脱你,他们已经知道无法让黑飞者离开。”

“故事传遍了整个风港,”玛丽斯接着说,“泰雅斯已被诅咒,泰雅斯是不祥之地,泰雅的灵魂出没在要塞,岛长是个疯子。你将会被孤立,就像第一位发疯的人,肯尼哈特岛的岛长一样。不过你的岛民只需要忍耐一段时间,他们知道解决的方法,他们会反抗你,歌手们会点燃反抗之火,黑飞者会将其煽动成烈焰,你将被毁灭。”

岛长狡猾而残忍地笑了,“不,”他说,“我会杀了你们,这才是故事的结局。”

玛丽斯回以他微笑,“埃文是在泰雅斯服务了一辈子的治疗师,救过成百上千人的命。科尔是整个风港最优秀的歌手之一,数百个岛屿的人都喜爱他。而我,我是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我的名字随着歌声传遍整个世界,那个改变了世界的小女孩。很多人甚至不认识我,都把我当成一个英雄。你想要杀了我们三个?好吧,黑飞者会看到这一切,会把这个消息带给整个风港的人,歌手会为此而写歌,你觉得你能制约他们么?下一次飞行者众议会可不会出现分裂——泰雅斯会变成第二个肯尼哈特,一片死亡之土。”

“你在说谎!”岛长的手指抓住了长刀。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岛民,”玛丽斯说,“泰雅已经死了,做什么都无法让她重生,但是你必须接受我的条件,否则我警告你的一切都会发生。首先,你要交出泰雅的遗骸,让她能够被带到空中,投入大海,完成一个飞行者的葬礼。其次,你必须保证和平,就像泰雅所希望的那样。你必须放弃矿脉,放弃跟泰瑞恩的战争。第三,每年送一个贫民孩子到天空之家接受飞行者训练,泰雅会乐意看到这一点的,我想的话。最后,最后”玛丽斯短暂地停了下,看着他双眼愠怒的风暴,最终大胆地决定说出来,“你必须放弃你岛长的权力,你的家庭会被带离泰雅斯岛,去一个你不熟悉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平安地度过余生。”

岛长的拇指用力划过刀刃,他已经弄伤了自己,不过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血滴到他白色的丝绸衬衫上,他的嘴唇抽搐着,在玛丽斯说完以后,异样的沉默在继续。她感到精疲力尽,她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她已经说了自己能说的所有话,她在等待。

埃文的手臂圈住她,她的眼角看到科尔受伤的嘴唇扯出一抹轻松的微笑,突然间,玛丽斯镇定下来,感到一阵轻松。不管发生了什么,她已经尽力,她现在的感觉就像刚结束一次很长很长的飞行,四肢酸痛麻木,全身浸透,冷到了骨头里。突然间她记起了天空和飞翼的感觉,这就足够了,她已经满足。

“条件?”岛长终于开口,语调中的恶毒无法掩饰。

他从王座上站起来,染血的长刀握在手上,“现在轮到我告诉你我的条件,”他说,用刀子指着埃文,“把这个老头的双手砍掉,”他命令道,“然后扔出去,让他自己给自己治疗,保证值得欣赏。”他大笑着,刀子转而指向科尔,“这个歌手将失去右手和舌头。”刀子再次转向,“至于你,”他盯着玛丽斯,“既然你这么喜欢黑色,那么我成全你,我会把你关在一间没有窗户或灯光的屋子里,不管黑夜白天,那里都只有黑色,你会待在那里,直到你忘掉什么叫做阳光。你喜欢我的条件么,飞行者?你喜欢么?”

玛丽斯感到泪水涌上眼眶,但她不会让它们落下,“我为你的岛民感到遗憾,”她轻柔地说,“他们不该为你而受苦。”

“把他们带下去,”岛长命令道,“然后按照我吩咐的去做!”

警卫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犹豫地上前一步,却因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行动而停住。

“你们还在等什么?”岛长厉声喝道,“抓住他们!”

“大人,”一位穿着高级官员制服的威严高个女人开口,“我请求你收回命令,我们不能伤害一个歌手,或者囚禁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这会让我们都完蛋的,飞行者会毁了我们全部。”

岛长狂怒地一瞪,长刀抬起指向她,“你现在也被捕了,背叛者!你会在她旁边的一间屋里,如果你这么喜欢她的话。”他对着其他警卫大吼,“把他们抓起来!”

没人响应。

“背叛者!”他疯狂大叫,“我身边全是一群叛徒!你们都会死,所有人都会!”他看向玛丽斯,“还有你,你将是第一个死的,我要亲自动手!”

玛丽斯警戒地看着他手中的长刀,钝感的青铜,刀刃上还沾着血,她感到身边的埃文也紧张起来,岛长狞笑着走近他们。

“阻止他!”差点被逮捕的高个女人命令道,她的声音疲惫,但是坚定,一瞬间,岛长被警卫包围了,一个结实的男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个苗条的女人夺走了他的刀子,轻易流畅得就像从刀鞘里拔出来一样。“我很抱歉。”指挥这一切的女人开口。

“放开我!”岛长命令道,“我是这里的岛长!”

“不,”她回答,“不再是了,先生,我想你现在脑子不太清醒。”

这个冷酷而古老的要塞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狂欢过。

鲜艳的旗帜和五颜六色的灯笼挂满了灰色的围墙,食物和美酒的香气氤氲其间,炉火和木柴燃烧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要塞大门敞开着,岛上警卫仍然在要塞里散步,但是没有穿着制服,武器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绞刑架被撤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舞台,魔术师、小丑,还有歌手在那里为人们倾情表演。

在要塞内部,房门统统打开,欢乐的人群穿梭其间,地牢里的囚犯被释放了,甚至最低等的罪犯,泰雅斯港贫民窟里的人们都被允许参加这次宴会。群山间摆满了桌子,大块的乳酪、满篮子的面包,还有烟熏、盐渍或新鲜的各种鱼类,火炉上还烤着一只肥大的海猫,成桶成桶的啤酒和红酒在石板上闪着光。

空气中遍是歌声和欢笑,这是泰雅斯岛有史以来最大规模、最丰盛的一次盛会,在人群中有很多穿着黑衣的人——不过他们的脸上没有哀悼的表情:那是飞行者。这些飞行者,不管是单翼还是飞行者血统,还有被仓促放逐的歌手,都是宴会的贵宾,所有人都尊重他们。

玛丽斯在热闹的人群中穿行,都有点害怕再一次被认出来,宴会持续了太久,她感到很疲惫,还有一点不舒服,也许是吃了太多的食物又喝了太多酒。她的仰慕者送了很多礼物,而她只想找到埃文,一起回家。

有人叫她的名字,玛丽斯不情愿地转身,她看到了泰雅斯的新任岛长,穿着不太合身的刺绣长袍,看起来她因为没有穿制服而不太自在。

玛丽斯挤出笑容。“你好啊,岛长。”

前警卫队长微笑着,“我以为我会很快习惯这个称谓,但是看来这真的不太容易。我今天都没怎么见到你——我能跟你单独谈几分钟么?”

“当然,没问题,想要谈多久都行,你救了我的命呢。”

“我并不那么高尚的,你表现出的勇气远胜于我,还有你的大公无私。关于我的故事就是密谋和计划推翻岛长,取而代之,虽然那不是事实,不过歌手们谁关心事实呢?”她的话有点苦涩,玛丽斯惊讶地看着她。

她们一起穿过塞满了赌徒、酒客还有恋人们的屋子,直到找到一间空房,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由于岛长一直保持沉默,玛丽斯不得不开口,“看起来没人怀念前任岛长吧?我可不认为他被人爱戴。”

新岛长皱眉,“那倒是,他不会被人怀念的,我也不会,当我离去的时候。至少这么多年他一直是个不错的领导人,直到他的自信心过度膨胀,变得愚蠢又自负。我为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抱歉,可是我别无选择,在这里的宴会,是我试图让整个过渡时期变得轻松欢乐,而不是充满恐惧。我只想让大家都感到一切顺利。”

“我相信人们都欣赏这样的做法,”玛丽斯说,“每个人都很开心。”

“是的,现在而已。可是他们快乐的记忆不会很长,”岛长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了下,似乎被自己的想法所吓到,很快,她的眼神柔和下来,表情看起来非常和蔼,“我真的不想让我自己的担忧打扰到你,可是我请你单独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你在泰雅斯岛是多么受尊敬,更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敬仰,你为了飞行者和泰雅斯岛民的和平做了如此多的努力。”

玛丽斯感到自己脸红了。“噢,请别这样,”她说,“千万别,我……我其实满脑子只想到飞行者,而不是泰雅斯的人们,诚实地说,就是这样。”

“那没关系,事实上你完成了这一切,你为此而冒着生命危险。”

“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情,”玛丽斯说,“可是我并没有完成太多,毕竟,休战,还有暂时的和平,可是真正的问题,飞行者血统和单翼之间的矛盾,还有岛长和飞行者之间的矛盾,仍然存在,或许某一天它们还会再次爆发——”她中断了,意识到岛长并不关注这些,也并不想知道,这个圆满的结局并非一切的真正终结。

“在泰雅斯,飞行者不再有麻烦。”岛长说,玛丽斯意识到她使用的类似法律宣告的简短语句,“在这里,我们尊重飞行者——以及歌手。”

“明智的选择,”玛丽斯咧嘴一笑,“让歌手们站在你这边有百利而无一害。”

岛长忽略了她的插话,继续道:“还有你,玛丽斯,泰雅斯永远欢迎你,如果你打算回来这里旅行的话。”

“旅行?”玛丽斯疑惑地皱眉。

“我知道的,你现在不能飞行了,乘船旅行确实有点……”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岛长似乎对多次被打断感到有些恼火,“我知道你很快要离开泰雅斯去海牙岛了,然后定居在木翼学院。”

“谁告诉你的?”

“那个歌手,科尔,我确信,这是个秘密么?”

“不是秘密,甚至不是事实,”玛丽斯叹气,“我被邀请去木翼学院担任院长,可是我并没有接受啊。”

“如果你留在泰雅斯,噢,显然那是最好的,我们都会很乐意,我们会热情款待你,还有……我……我的要塞永远为你开放。”岛长站起身,显然结束了自己对玛丽斯的正式谈话,玛丽斯同样站起来,她俩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玛丽斯很难集中注意力,她的思维又一次经历混乱,关于那个她必须做决定的问题。难道科尔就这么确信他所说的就是事实?她必须得找他谈一谈。

几分钟后,玛丽斯找到了科尔,在要塞的门外,他并非一个人,小巴丽还有赛蕾拉也在——她还穿着飞翼。

玛丽斯急急忙忙跑过去,“赛蕾拉——你还没走?”

赛蕾拉抓住她的手,“我得留下来,岛长想要我给迪斯岛带给口信,我答应了——反正我得回家,迟一两天飞回南方也无所谓,所以杰姆或者萨哈没必要做一次长途飞行。我刚让埃文去找你,告诉你我要走了,不过我们会很快再见的,你也知道——我们会很快在木翼学院相见。”

玛丽斯瞪着科尔,不过看来他没有注意到,她对赛蕾拉说:“我曾经告诉你我打算在泰雅斯岛度过余生。”

赛蕾拉看起来很迷惑,“可是你已经改变主意了不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知道木翼学院需要你——现在尤其需要,你又一次成为了众人皆知的英雄!”

玛丽斯沉着脸,“我倒想大家都别谈论这个了!为什么我要当个英雄?我做了什么?只是把矛盾延续了一点而已。什么都没解决,你,至少你,你该意识到这一切,赛蕾拉!”

赛蕾拉不耐烦地摇头,“别转移话题,玛丽斯,你别忘了你曾经对我们做过如此精彩的演讲,关于寻找生命目标的——现在你怎么能拒绝一个迫切需要你的工作呢?你已经承认了你不是个好的治疗师——你在泰雅斯岛能做什么?你的余生打算做什么?”

玛丽斯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她曾经拷问过自己。而现在,她平静地回答赛蕾拉的问话,“我会在这里找点能做的事情,岛长会给我找点事做的。”

“可是那样是浪费!玛丽斯,木翼学院需要你,你属于那里。哪怕你没有了飞翼,你仍然是个飞行者——你一直都是,将来也是。我以为你已经想清楚了!”

赛蕾拉的双眼浮现出泪光,玛丽斯感觉忿然而烦躁——她并不想为此而争执,她开口,试图保持平静,“我属于埃文,我不能离开他。”

“果然偷听的时候总是听不到关于自己的好话。”

玛丽斯转身看着埃文,他的眼中溢满了温柔,让她抛却了挥之不去的疑惑。她做了正确的选择,她不能离开他。

“可是没人让你离开我,你知道的,”他说,“我刚跟一个年轻的治疗师谈好了,他想要搬到我家里,接替我的位置,我可以在一周之内做好离开的准备。”

玛丽斯吃惊地盯着他,“离开?离开你的家?可是,为什么?”

他微笑,“跟你去海牙岛啊,可能这次旅途不那么让人愉快,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彼此安慰和扶持嘛。”

“可是……我不能理解,埃文,你不会是当真的吧——这是你的家!”

“我当真要跟你去,不管你去哪里,”他说,“我不能要求你留在泰雅斯,我不能就这样把你留在身边,我不能这么自私,我知道木翼学院需要你,而你属于那里。”

“可是,你要怎么离开?你怎么生活?你从来没离开过泰雅斯岛啊!”

他大笑,不过难掩紧张。“你说得像我要把家安在大海里一样!我可以像别人一样离开泰雅斯岛,乘船走,我的生命还没有结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为什么我就不能做点改变呢?显而易见,一个老治疗师可以轻而易举在海牙岛找到工作。”

“埃文……”

他拥抱着她,“我知道的,相信我,我彻底考虑过这一切。难道你真的以为昨晚你翻来覆去想着以后怎么办的时候,我就真的睡着了?我决定不让你离开我的生命,至少这一次,我必须抓住你,去做一些不曾做过的事情,我要跟你一起走。”

玛丽斯无法忍住泪水,虽然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快乐地哭泣着。埃文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平息下来。

当他们分开的时候,玛丽斯还能听到科尔向小巴丽保证她的姑姑是因为高兴而哭泣,她看到赛蕾拉,站在身后,脸上满是快乐和慈爱。

“我放弃,”玛丽斯开口,她的声音还有点颤抖,她擦干了泪水,“我没有借口了,我要去海牙岛——我们都要去海牙岛——我会尽快乘船走的。”

本来只有一群朋友送赛蕾拉去飞行崖的,结果变成了一支队伍,成为了要塞狂欢的一次衍生,玛丽斯,埃文,还有科尔变成了最受欢迎的英雄,人们都想要靠近他们,亲眼看到他们,传奇的飞行者、治疗师,还有歌手,他们罢免了好战的岛长,终止了战争,还解除了沉默的黑飞者恐怖的威胁。如果还有人认为泰雅的行为是犯罪,应该得到这样的命运,那也只能私下地、秘密地交流,作为一个不受欢迎的观点。

即使在这欢乐,尊敬他们的人群中,玛丽斯知道,旧有的怨恨仍然没有平息,她无法永久地将它们赶出去,不管是岛民和飞行者,还是单翼和飞行者血统潜藏的分裂矛盾。迟早有一天,战争将再次爆发。

这一次,穿过山谷通道的旅程不那么孤单,石墙里,脚步声回响着,火把燃烧着,把阴暗潮湿的地下通道照耀成另一个世界。

是夜,天上刮着风,星光在云层掩映下模糊,玛丽斯看着赛蕾拉站在飞行崖边,跟另一个飞行者交谈着,一个仍然穿着黑衣的单翼,看到这个太过熟悉的飞行崖,玛丽斯感到自己的心在抽紧,她的头开始眩晕。在埃文的帮助下,她已经完全适应陨落的生活,可是她不想看见赛蕾拉从这个她曾经跌落的悬崖跳出,不想再一次看到飞行者陨落,她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几个年轻人向前飞跑,争相要为赛蕾拉展开飞翼,赛蕾拉半转身,寻找玛丽斯,她们的眼神相遇,玛丽斯深呼吸了一口,稳定自己的身体,试图抛却恐惧,放开埃文的手,她走向前去。“我来帮你吧。”她说。

她对此太过熟悉,金属织箔的质感,飞翼托在手上的重量,每一个关节展开,锁好。甚至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亲自穿上飞翼,她的双手仍然热爱着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工作,为赛蕾拉准备飞行带给她快乐,哪怕快乐有着感伤的痕迹。

飞翼完全展开了,最后一根支架锁紧到位,玛丽斯感到恐惧又回到身体里,这是不理智的,她明白,她不能对赛蕾拉说什么,但是她恐惧着赛蕾拉在这个危险的飞行崖上可能会陨落,就跟她曾经一样。

最终,玛丽斯强迫自己开口,“飞好。”她的声音低沉。

赛蕾拉奇怪地看着她,“啊,玛丽斯,”她说,“你无需感到遗憾——你做了正确的选择,我会很快去看你的。”不知道说什么,赛蕾拉走上前,拥抱并亲吻了老朋友。

“走好。”赛蕾拉说,这是一个飞行者对另一个飞行者的说话,然后,她转身走到飞行崖边,面对大海和广阔的天空,纵身一跃,投入风中。

赛蕾拉抓住了一次上升气流,盘旋着飞离了飞行崖,旁观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飞翼在夜空中闪烁。她逐渐飞高,朝向大海的方向远去,很快,她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似乎同夜空融合在一起。

赛蕾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玛丽斯仍久久地凝视夜空,她的心满满的,填满了坚定的信念,有痛苦,还有一点过去的欢乐。她可以活下来,哪怕没有了飞翼,她仍然是一名飞行者,不折不扣的飞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