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山水不相逢
她一夜未眠,一直等到快天亮,聂川才回来。
“怎么还不睡?”
卿黛坐了起来,“我实在睡不着。二爷你告诉我,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聂川略感意外,“你怎么会这么想?安心吧,没出什么大事,只是有些麻烦,不过我已经找到解决之道了。”
见他不肯说,卿黛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昨天她在书房外已经听了个大概,此时不过想再确认一下罢了。
看来不仅出了事,还是天大的事。
聂川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匆匆交代了卿黛一声,便带着聂木出去了,一连几天皆是如此,轻易见不到他人影,有时他怕打扰卿黛,甚至直接在别的房间歇息。
发生了什么,他在做什么,一律不对她说。不只卿黛觉察到了异常,几乎所有人都闻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早晨,卿黛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二爷昨晚回来了没有?”
素喜回道:“没有,姨娘昨天特地给他做的吃食也白费心思了,在灶上热了一夜,都不能吃了。”
“没传回什么话吗?”总该有个只言片语吧。
“没有。”
卿黛不知自己是否想多了,总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变了,女人的心思总是很敏锐,特别是在意之人对自己的态度。他是怎么想的?他们应该同甘共苦相互分担不是吗?
傍晚,庄梦麟匆匆吃了口饭,便一直忙于案前,他愁眉深锁,总是写上几行字就停下来细细思索,脚边地上是被他写废了的几个奏疏。
小厮走了进来,“老爷,有个丫头给您送了封信,什么都没说,还说一定要您亲启。”
乍然被打断,庄梦麟有些恼,但他因出身穷苦,对下人一向宽厚,也没发火,“拿来我看看。”
不甚在意的拆开信封,看到了里面字迹的一瞬间,庄梦麟忽然觉得自己脑袋嗡了一声,是她!
第二天中午,他特意换上一件崭新的靛蓝绸缎美服,把自己打扮成最最体面的样子,仍是觉得还缺了些什么。
茶楼的一角两个头戴幕笠的女子早就在此等候了,纱布后面,卿黛紧张的咬着唇,他会来吗?在几乎说过永不相见的话之后,她居然主动找了他。可这个时候,她实在别无他法,也顾不得他会如何看自己了。
“姨娘……”素喜心里忐忑,忍不住出声,这样真的好吗?
“你放心,我只是想打探些消息罢了,再说……他不一定会来。”
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清俊公子走进了茶楼,一眼便看到了彼此。
庄梦麟远远的看到了她,怔愣了数息,卿黛亦是。
彼此的变化都太大了,庄梦麟的穿戴气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说,就卿黛而言,哪怕此时看不清脸,他也能从她身上感觉到那股沉静肃穆,属于小女孩的天真早已荡然无存了。
庄梦麟心内自嘲一笑,她到底是对自己无意啊,没有一丝独属于恋人之间见面的那种欢喜。
奇怪的是,昨夜他因今日的见面辗转反侧,反复设想与她见面时的一言一行,可此时再次相见,那股求之不得,寤寐思之的情思却忽的一下空了,乱了一夜的心,在这一个对视间,奇异的平静了下来。遥遥相望间,只剩下一点灵犀,几许伤情。
他想到了一个词,恍如隔世。
二人落座,半晌无言,而后相视一笑,各种滋味,道的明却又道不明。
没过多久,卿黛依旧怀着忧虑的心情离开了茶楼,返回家去了。
庄梦麟并没有对她透露什么内情,但从他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来,此事绝非一般,一个不好身家性命都要搭上。
他还问她有没有卖身契,聂川待她如何,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赶紧远离聂家,若是离开聂家无处可去,他可以帮她找一安身之所。
和聂川之间的事,卿黛并没有告诉他,只是谢过了他的好意,恭喜他出人头地,祝他前程似锦,不必为自己担心,希望这次的见面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庄梦麟笑着说不会,担忧的望着她,恳切的又劝了一遍。
卿黛忧心忡忡的进了家门,低着头想着庄梦麟的话里话外。她一介女流,聂川若真是惹上了倾天大祸,她根本帮不了他什么。虽说相识不过一年有余,可她的心早就在他身上了,她就算是搭上这条命,也断断不会离开他。
她正想着怎么主动和他谈谈,把事情挑破,却不妨差点儿撞上已经数天未见的聂川,他正面色阴冷的站在院子里等她。
“二爷,今儿个不忙吗?”卿黛压下重重心事,笑着问。
聂川阴翳的看着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向内院,卿黛不知他这是怎么了,赶紧跟了上去。
直到进了屋,聂川才重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眼里满是忿恨和屈辱。
“你知道了对不对?我就要大难临头了。姓庄的如今飞黄腾达了,仍是孑然一身,我想以他的深情和广阔胸襟,定然不会嫌弃你的。你大可正大光明的去投奔他,不必这般偷偷摸摸私相授受!”
卿黛大惊!被迎头而来的前所未有的尖酸刻薄的话顶的心头锐痛,怔怔的望着他,“我、我没有,我只是担心你,想从他那里问问罢了……”
聂川冷笑,看她的目光犹如看着世上最不要脸的荡|妇,“呵!拿我当三岁孩子?你想必是知道我摊上了不得的大事了,及早找退路吧?这个时候你去见刑部的官员,是想为我奔走?天下有谁会信?你怕不是心里恨我,拿了我什么把柄去火上浇油吧?呵呵,也是,当初你跟了我本就是不情不愿,还签了个劳什子两年契约,可笑,两年五千两银子就是养个鸟雀也通人性了,可你呢?若是那姓庄的一直穷酸,我看你也就死心跟我了,怎么?现在看人家当官了,想去当正头娘子了?想起你本是他的未婚妻了?我告诉你,现在去也不晚!”
卿黛浑身颤抖,眼眶通红的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不信刚才那些杀人刀一般的话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可他的神情并不似作伪,却像是发自心底的话。
素喜也同样处于震惊状态,见卿黛一时说不出话来,形态极其可怜,大着胆子开了口,“二爷,您误会了,卿姨娘并没有……”
“放肆!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聂川一个巴掌甩到了素喜的脸上,“我还没质问你,你倒是张狂起来了,来人,打她十板子,赶出府去!”
那一巴掌震耳发聩,虽是打在素喜脸上,却无异于打在卿黛心上。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见两个小厮上来扯素喜,死死的攥住素喜的手腕不松开。
“二爷有话对我说!有气对我撒,何必拿她出气?”
两个小厮不敢妄动,聂川大怒,“你们是死人不成?这等胆大妄为的丫头我再也不想见到她!”
“姨娘救我!二爷奴婢冤枉啊!!”
“放开!你们放开!二爷,求你别这样,你听我解释,都怪我!我事先应该和你商量,我不该私下去见别的男人,都是我的错!”
素喜哭着求饶,卿黛终究拧不住两个小厮,眼看着素喜被他们强带走了,她一脱力,差点摔倒在地上,期间聂川一直冷冷的看着。
卿黛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眼泪会影响人的判断,冲动会让自己后悔,她要冷静!
聂川现在是不正常的,越是这个时候她越要沉稳包容,他正逢大事,而她光明磊落,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凡事是可以商量的,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的情意是真真实实的!不是她的一场梦。
“二爷,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也想赶我走?真的要活不下去了吗?你放心,我不怕的,我愿意生死和你在一起。”
聂川看了看眼前这双包含无限深情的眼睛,压下心底层层的波澜,想要永远记住这双眼睛,这个人……
卿黛等着,却听他不屑的笑道:“和我死在一起?哈哈哈,一个玩物罢了,真当自己有这个资格吗?”
“二爷,你叫人偷偷准备了数月,又私下里多次暗示于我,难道不是……”
他戏谑的看着她,伸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近到呼吸相闻,他像个浪荡子一般摩挲着手里光滑小巧的小巴,笑道:“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了不得的宝贝了,随便逗逗你也信,我何曾说过要娶你?你又怎么知道那些准备是为了你?你一个小户女,除了一身皮囊尚可,别的你也配?”
“啪”的一声,聂川头一偏,半边脸剧痛。
卿黛是使了浑身力气打的,她无法忍受再从他嘴里说出多一个伤人的字!
她目光灼灼,已是完全冷静了下来,话语是前所未有的冰凉,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刻的她。
“聂川,你是铁了心要赶我走,何必做这恶人样给我看?你别把我想的太好太痴情,我告诉你,你刚才说的每句话我都会记在心里,你今后可千万别后悔!”
聂川沉着脸,不语。
“你大可不必这般,现在往后,即便你说要娶我,我也不会嫁了,你从未真正看透我,相信我。你的世界里只有你自己,大概是没人有资格能陪你一起死的,女人在你眼里,哪怕再可爱再喜欢,也只是一朵花一颗早……你的爱护,我不领情!”
“你既然这么想赶我走,我走就是了。侥幸得了一命,我也不会谢你。聂二爷,等我迈出了这个门,以后不管你是死是活,都不要再与我有牵连。”
她嘴上强硬,却不安的看着他,两行泪不听话的往下淌,只要你现在留我,向我道歉,说咱们从此同生共死永不分离,我就永远依偎着你,无论贫富贵贱,生生世世。
“把那张契约给我,你立即可以遂心了。”
卿黛听到自己的心碎了,良久,见他是铁了心,嘲讽道:“还未满两年,妾身是否要陪您余下的银子?”
心照不宣,聂川紧攥的拳头松开,“走吧,不必与孩子们告别。”
卿黛僵着身子,找出了那张契约,递给了他,“滚,死了活了都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卿黛独自在屋里坐了很久,压下无边的愤怒和伤心之后,她想了很多,如果聂家这座大厦真的要倾覆,恐怕就连两个孩子也保不住,走到那一步就是无力回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聂川不敢轻举妄动,这个时候转移家人或者遣散奴仆,就算没上堂受审也等于是认罪了,而且最后该丢命的仍是一个都不会少。
也只有她,非主非仆,有那张规定时限的契约在,说不定能活一命。
没有人不怕死,她也是一样的。可人生真情难遇,为一真情人赔上性命她也是无憾的,到底是缘浅吧……
“二爷,您真的决定了?以卿姨娘的性子她不会愿意回卿家的,她一个年轻女人,又生的花容月貌,就这般出去有何出路?”聂木见聂川愁眉紧锁,问道。
“总比死了好。她是个聪明人,你把我准备好的东西给她,叫她远离京城好生过活吧。”现在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他现在不敢有任何动作,就连调动两个人在外安置好她都不能。
聂川撑在桌上,单手扶额,将满眼的沉痛不舍掩下。
聂木还要再劝,“二爷,您有没有想过,您若是侥幸逃过这一劫,她恐怕也不肯再回来了。”
聂川没再做声,闭上了双目,他当然知道,若就此死了,她必会念自己一生一世,若安然无恙,她便与自己再不相干!可他没的选,宁愿失去,他也要给她生的机会。
恨也好,怨也罢,有命就下半辈子偿还,无命就来生再续。
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变动,他们并不知道一把巨剑正悬在聂家人的头顶上,仍旧是白天跟着先生念书,晚上嬉戏安息。
这样正好,不用找借口与他们告别,卿黛抹了把眼泪,看都没看聂木送来的木匣。
平日里用的金银珠宝她一概未动,只是装了几件半旧的衣服,几块点心,和之前积攒下来的银票。
推开房门,院内一片寂静,阳光明亮亮的晃人眼睛,卿黛用手遮着眼,抬头茫然的看了看天,几许之后毅然的迈开了离开的脚步。
她转身离开的刹那,似乎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吱呀’的开门声,她略顿了顿,没有回头,苍白着脸、红着眼把步子迈的更大了。
从此山水不相逢,再见亦是路人。当初随聂安城进聂家的时候,以为会一辈子被折磨禁锢,她万念俱灰。到后来跟了聂川,立下那可笑的两年之约,她有了自由的希望,以为这两年会是度日如年,没想到过下来却是另一方天地。开始她以为只要守住了心,其他的暂时舍去也无所谓,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到后来她反而不想守那个约了。
他对她也是用了真心吧?也许从一开始,他待她就是不同的,不然也不会格外纵容自己。还有种种种种……
还有今日……她该谢谢他的好意,该感激他的活命之恩,该永远撕心裂肺的记得他的深情,可是抱歉。
她不会的!既赶她走,就是断绝,就算他真的当了孤魂野鬼,她会为他烧上一卷黄纸,流几滴可有可无的眼泪。
她不难过,她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自由,并且不会陪着大船沉没,真是再好不过了!
淮哥儿下学后兴冲冲的找卿黛,冲进房里却发现屋子里冷清异常。
“姨娘?在哪儿呢?素喜姐姐!你们去哪儿了?”
他在屋里找了一圈没结果又跑出去嚷嚷,叫姐姐也和他一起找。终于揪住了一个下人,问卿姨娘去哪儿了,那人却战战兢兢的,只知道摇头说不知道。
最后还是聂木把他高高的举了起来,怜惜的哄着,“别找了,卿姨娘的爹生病了,她回娘家去了,过段时间就会回来了。”
淮哥儿撅着嘴,“哦~怎么没和我说一声呢?过段时间是多久?她爹的家在哪里?”
聂木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瓜儿,“别问了,我也不知道,等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你好好的,别让她挂心,知道吗?”
“那我去找爹爹问问!”
“别去打扰他,乖。什么味道这么香?咱们去厨房瞧瞧。”
淮哥儿被他抱走了,仍旧很不情愿,但聂木也没别的办法了,卿姨娘不忍分别,难道其余的人就忍心告诉孩子真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