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身份案

一天,我和福尔摩斯在贝克街寓所的壁炉前对坐,悠闲地聊天。忽然,福尔摩斯站了起来,站在窗口,拉开窗帘朝下张望,“嘿,华生,又有委托人来了,希望这是一个有趣的案件。”

我从他的肩膀上朝外望去,只见一位女士站在人行道上,她身材高大,穿着时髦,正迟疑不决地窥视我们的窗子。最后,她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朝我们的寓所走来。不一会儿,门铃就刺耳地尖叫了起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是玛丽·萨瑟兰小姐。

福尔摩斯请她坐下,然后以他特有的神态把她打量了一番,轻声说:“你眼睛很近视,又要打那么多字,不觉得有点费劲吗?”

萨瑟兰小姐还没有缓过气来,喘息着回答:“开始时确实有点费劲,但是现在不用看就知道字母的位置了,也就不觉得费劲了。”

突然,她脸上露出了惊奇的神色。“福尔摩斯先生!”她叫道,“您听说过我吧,不然,您怎么能知道这一切呢?”

福尔摩斯笑着说:“了解别人所忽略的地方就是我的工作,你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开家,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我会尽量帮忙的。”

萨瑟兰小姐有些茫然若失的脸上又一次出现惊讶的神色。她说:“是的。我父亲温迪·班克先生对安吉尔先生的失踪一点都不关心。他不肯去报警,也不肯到这里来。我只好自己来找您了。”

“你的父亲一定是继父,”福尔摩斯说,“因为你们不同姓。”

“是的。”

她有些伤心地说。她现在的父亲的确是继父,生父刚死后不久,母亲就重新结婚了。继父比母亲几乎年轻十五岁,比她也只大五岁。生父给她遗留了一笔不少的财产,疼爱她的伯父也给她遗留了二千五百英镑新西兰股票,所以她每年至少可以提用一百英镑的巨款。但她不愿意成为母亲和继父的负担,每年都把这笔钱交给母亲,作为家里的公用金,自己只花费靠打字挣来的一些钱。

接着,萨瑟兰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抚弄着外衣的镶边说道:“安吉尔先生是我的新婚丈夫,我们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

舞会后第二天,安吉尔先生就到她们家来访,表明要追求萨瑟兰小姐。然后他们就开始频频约会,直到她继父从法国回来,安吉尔先生就不再来找她了。

“他为什么不来了?”我在一旁惊奇地问。

“因为继父不喜欢我和人交往。”

福尔摩斯问:“那么安吉尔先生呢?他没有设法来看你吗?”

“因为继父在一星期内还要去法国,安吉尔就来信说,在父亲走之前我们最好不要见面,这样更保险。哦,他每天都有信来的。”

“你这时候和那位先生订婚没有?”

“啊,是订婚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第一次散步后就订了婚。不过,可能太仓促了,我甚至对他的很多情况都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莱登霍尔街一家办公室的出纳员,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办公室,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天哪,那你的信寄到哪里呢?”

“寄到莱登霍尔街邮局,留待本人领取。他说怕同事嘲笑他和女人通信。我很尊重他,也就按他说的去做了。”

福尔摩斯说:“我们来说说安吉尔先生的一些生活细节好吗?”

“好。他是一个非常腼腆的人,从不愿意在白天和我一起散步。他举止文雅,说话的声音很柔和。哦,对了,他的视力也不好,总戴一副有色眼镜,遮挡炫目的亮光。”

“那你继父再去法国后又发生什么事了呢?”

“安吉尔先生又开始来我家了,他和母亲商议我们的婚事,后来订在一星期内举行婚礼。他说他这么着急结婚正是说明他是爱我的。我提出要告诉父亲,他们都说不用。但是,我不想偷偷摸摸的,就写封信给父亲,寄往他公司驻法国的办事处。可就在我结婚的那天早晨,这封信被退了回来。”

“为什么?”

“因为信寄到时,他刚好已经动身回英国了。”

“哈哈!可真不巧。你们的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吗?”

“是的。我们准备到教堂举行婚礼,然后到饭店进餐。早上,安吉尔乘了一辆双轮双座马车来接我和母亲。他让我们两个登上这辆马车,他自己坐另一辆马车。我和母亲先到了教堂,四轮马车随后到达,可等了好久都没有见他从车厢走出来。车夫发誓他是亲眼看着安吉尔走进车厢的。从此后,我再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你母亲是怎样对待这件事的呢?”

“她很生气,对我说,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福尔摩斯温柔地拍拍姑娘颤抖的肩膀,说:“萨瑟兰小姐,不要再为安吉尔先生担心,让他从你的记忆中消失。”

“这个,我做不到。他一回来我就要和他结婚的。”萨瑟兰小姐涨红了脸,把一小束文件放在桌上就悄悄离开了。我好奇地开始查看那些信件。

“这些信件是用打字机打的。”我说。

“不仅如此,连签名也是打的。”福尔摩斯回答,“你看有日期,地址却十分含糊。好像怕别人发现什么。”

“是的,看来那位安吉尔先生还很神秘啊!”

“我想这不是什么难解决的问题,让我写两封信确认一些事情。嗯,一封给伦敦的一个商行,另一封给那位年轻小姐的继父,邀请他明晚六点钟来跟我们见面。”

不巧,第二天刚好碰到一个病情严重的患者,我忙碌了一整天,将近六点钟时才得到空暇,赶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一人在家,瘦长的身子蜷缩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处于半睡半醒状态。

“解决了吗?”我一进门就问。福尔摩斯看了我一眼,懒懒地回答,“我昨天说过,这个案子没什么神秘的地方。唯一让人遗憾的是,我担心没有哪一条法律可以惩处那个恶棍。”

“他是谁?抛弃萨瑟兰小姐的目的何在?”我着急地问。

福尔摩斯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楼道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嗒嗒嗒”,有人敲门。

“是那位姑娘的继父。”福尔摩斯边说边去开门。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走进门来。他中等身材,三十来岁,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肤色淡黄,一双淡灰色眼睛炯炯精神。他询问地扫视了我们俩一眼,微微鞠个躬,侧身坐在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这封打字信是出自你的手吧,你在信中约定六点钟和我们见面,是吗?”

“是的,先生。我很抱歉萨瑟兰拿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来麻烦你,怎么可能找得到安吉尔呢?”

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可以的!”

温迪班克先生听了,身子猛然震动了一下,手套掉在地上,不自然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福尔摩斯说,“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除非打字机是新的,否则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是不会一模一样的。有的字母会比别的字母磨损得更厉害些,有的字母会只磨损一边。温迪班克先生,请看你自己打的这张短笺,字母‘e’总是有点模糊不清,字母‘r’的尾巴总有点儿缺损,当然,它还有其他十四个更明显的特征。”

“我们的来往信函都是使用事务所里这台打字机打,没有人注意过它的磨损。”温迪班克先生说着,用眼睛迅速瞥了一下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继续说,“很巧,我这儿还有四封信,就是那个失踪的男人寄给萨瑟兰小姐的打印信,每封信中的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都是缺尾巴的。”

听到这里,温迪班克先生迅速从椅上跳起来,捡起手套,说:“我想我是在浪费时间,假如你能抓到那个人,就抓他好了。”

福尔摩斯抢先一步把门锁锁上,说:“我已经抓到他了!”

“在,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喊着,吓得嘴唇发白,眨巴着眼睛看着福尔摩斯,像一只掉进了捕鼠笼里的老鼠。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自私、最丧心病狂的鬼把戏了。”

福尔摩斯接着说:“让我讲个故事来揭穿你这个鬼把戏吧。”

温迪班克先生无力地缩在椅子里,垂着头听福尔摩斯冰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有个男人贪图金钱跟一个年龄远比他大的女人结了婚。那女人的女儿有笔相当可观的钱财,如果她嫁人的话,他们就意味着要损失掉这一大笔收入。她的继父想尽办法把她关在家里,禁止她和同龄的朋友们交往。可不久前,女儿竟然一定要去参加舞会。这么一来,那诡计多端的继父想出一个毒辣的妙计:利用女儿的深度近视,在妻子的默许和协助下,把自己伪装起来,以安吉尔先生的名义出现在舞会上。他自己向女儿求爱,免得她去爱上别的男人。”

“我当初只不过是跟她开玩笑,”那人哼哼唧唧地说,“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她会那么痴情。”

“这根本不是开玩笑!你曾让那姑娘按着圣经发誓永远忠于你!结婚那天,你从马车的这扇门钻进去,又从那扇门钻出来,悄悄溜走了。而她是那么的真诚,仍带着一份忠诚的心在痴痴等待着。”

那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苍白的脸露出讥诮的神态。他说道:“但我没有干什么足以构成起诉的事情。倒是你,把我锁在这里,我可以去起诉你‘攻击人身和非法拘留’。”

看到那男人脸上刻薄的冷笑,福尔摩斯愤怒得涨红了脸,他快步走去取鞭子,鞭子还未到手,楼梯上就响起没命的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我们从窗子看到温迪班克先生拼命在马路上飞跑。

“萨瑟兰小姐怎么办呢?福尔摩斯?”

“她还需要时间来遗忘这件事,假如我们现在把事情真相告诉她,是很难让她接受的。”福尔摩斯说,“我记得波斯有句谚语:‘打消女人心中的痴想,险似从虎爪下抢夺乳虎’。”

我无话可说,只能对可怜的萨瑟兰小姐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