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黄面人
早春的一天下午,福尔摩斯突然心血来潮,邀请我到公园去散步。这可真是破天荒的一件事。要知道,他很少为身体健康而运动,虽然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拳击家,但除了与他职业相关的项目外,他只会觉得锻炼是浪费精力的一种表现。
福尔摩斯的生活需求非常简单,当没有案件可查的时候他宁愿求助麻醉剂,也不愿意过单调的生活。那天就是他刚好清闲的日子,我们两个老朋友一起不言不语地在公园漫步了近两个小时,回到贝克街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
“您终于回来了,福尔摩斯先生。”房东太太说,“下午有一位绅士来找您,他等了半个小时,似乎还有急事,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真糟糕,错过一个案件,早知道我就不出去散步了。”福尔摩斯走进房间,依旧抱怨着,“我正需要一个案子呢,这个人这么着急,说不定是一件很重要的案子,希望我不要错过了。”
他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烟斗,高兴地说:“这一定是那个人留下的。唔,这是一只很好的欧石南根烟斗,来客竟把珍爱的烟斗遗忘了,说明当时他一定是非常心烦意乱。”
“你怎么知道他珍爱这只烟斗呢?”我问。
“你看,这烟斗已经被修补过两次了,而且每次都用的是银箍,这比烟斗的原价要高得多。这人宁愿去修理烟斗,也不愿花同样的钱去买只新的,这还不能说明他对这只烟斗的珍爱吗?”
“还有别的吗?”我又问。
“这是一个经济富裕的人,身强力壮,习惯用左手,而且有一口好牙齿。”
“这又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这是昂贵的格罗夫纳板烟,比一般的上等烟丝还要贵上一倍。你看,烧焦的烟斗只有右侧,自然是用左手在油灯上点烟斗时火焰经常侧过来的缘故。至于身强力壮嘛,看看这个咬穿的琥珀烟嘴就知道了。”
这时,我们的房门忽然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进来,手中拿着一顶帽子,窘迫不安地说:“我想我应当先敲一敲门的,哦,应该先敲门的。可是我太心烦意乱了,请原谅。”他把手放在额上,扭身倒在椅子上。
“我可以看出你已经一两夜没有睡觉了。”福尔摩斯亲切地问,“请问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呢?”
他苦恼地说:“这真是一件令人棘手的事,和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来商议自己妻子的行为,真是令人难堪。可是,我已经智穷力尽,实在没有办法了。”
“不要着急,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客人激动得一下跳了起来。
“呵呵,如果您想隐瞒自己的姓名,最好不要把名字写在帽里上,而且,最好不要在拜访别人的时候,把帽里冲着对方。好了,这只是小问题,说说你遇到了什么大麻烦吧。”
格兰特·芒罗先生结婚三年了。在这三年中,他和妻子非常恩爱,彼此忠诚,从不怀疑对方。可是最近,他们中间突然产生了一些问题,逐渐疏远了对方。
妻子小时候生活在美国的亚特兰大城,在那里有过丈夫和孩子,可惜他们都得黄热病死去了,这使她对美国产生了厌恶感。三年前她回到了英国,与格兰特一见倾心,相识几个星期后就结了婚。婚后她把前夫留给她的相当多的遗产,全部转到了格兰特的名下。可见她对格兰特的充分信任。
婚后,他们在诺伯里租了一座小别墅,生活得非常舒适。大约六个星期以前,妻子找他要了一百英镑,而且不愿意告诉他要钱的用途。这是结婚三年来妻子第一次向他要钱,格兰特不愿意伤害妻子,也就不问用途给了她。
上星期一傍晚,他发现他家旁边的那所小别墅也租出去了,就走近去打量,想知道邻居是些什么人。突然,他感觉到别墅楼上一扇窗户里有一张面孔也正在看着他,而且这张面孔很不自然,甚至不像人脸。他心里很不安,更加想了解一下新邻居。他敲了敲门,立即有一个身材高大、体态消瘦的女人把门打开。
“你要干吗?”
“我是您的邻居,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不需要。”说完,她就关上了房门。
好意帮忙反而遭到粗暴的拒绝,格兰特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他并没有告诉妻子,害怕她会担心。由于生气,他睡得不像平常那么死,模模糊糊中觉得室内有什么人在走动。后来他逐渐意识到妻子穿好衣服,并且披上斗篷,戴上帽子,悄悄溜了出去。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妻子这个时候出去,究竟要去干什么呢?他呆坐了二十多分钟,脑中一直翻腾着这件事,设法寻找一些可能的解释,可越想越觉得奇怪。
正在这时,妻子走上楼来。“你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了,艾菲?”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妻子突然听到他说话,猛然尖叫了一下,显然非常意外。格兰特听了有些伤心,知道妻子一定有事情在瞒着他。
妻子勉强笑了笑,解斗篷纽扣的手指在不住颤抖,“呃,我,我觉得好像有些气闷,特别想透一透新鲜空气,就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现在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不敢看丈夫一眼,声音也完全不像平常的语调。格兰特把脸转向墙壁,非常痛苦,心中充满了千百种恶意的猜测和怀疑,一夜都在辗转反侧。
为了缓解心情,第二天一大早,格兰特就出去散步,回来时已经是一点钟了。路过那所小别墅,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望望那些窗户,看是否能见到昨天看到的那张面孔。就在他站在那里时,小别墅的门突然开了,他的妻子走了出来。
他看到妻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妻子显得比他更加激动。霎时,她似乎想再退回到那所别墅中去,后来,可能是意识到隐藏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便走上前来,目光惊惧,脸上勉强露出微笑。
“啊,杰克,”她说,“我刚才来看看是不是能给新邻居帮点忙。你不会和我生气吧?”
“这就是你昨夜来过的地方?我要进去,把这件事弄个一清二楚。”格兰特恼怒妻子的隐瞒,要立刻冲进别墅去。
“不,杰克,不要进去。”她激动地喊着,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拉他回家,并且保证过几天一定把一切都告诉他。她紧紧地缠住他,疯狂地哀求着。
看到她的态度如此诚恳,又如此绝望,格兰特犹豫不决地站在了门前。妻子趁机拉着他的衣袖,把他从小别墅引开。他临走时回头看了看,还是那个窗户上,一张铅灰色的面孔正在向他们张望。
妻子和这个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呢?那天他看到的那个粗野而又丑陋的女人和妻子又有什么瓜葛?这真是件怪事。他知道,在解开这个疑团之前,他的心不会平静了。
事情发生后,格兰特在家待了两天,妻子一直陪着他,一步都没有出去。第三天,他有事到城里去了,但这次他留了个心眼,没有像往常那样乘三点三十六分的火车回来,而是乘两点四十的火车返回了家。他一进门,女仆就面带惊慌地要跑出厅房。
“太太在哪里?”他怀疑地问。
“可能在卧室。”女仆慌慌张张地回答。
他立刻跑到楼上去寻找,无意间向窗外一望,刚才和他说话的女仆正飞一样穿过田野,朝那所小别墅的方向跑去。他立刻明白了,妻子又到那里去了!
他气坏了,跑下楼来,直奔出去,正碰到妻子和女仆沿着小路赶回来。格兰特没有站下来和她们说话,胸中的怒火燃烧着他,他没有敲门,直接冲进了那所别墅里。
房中一个人都没有,楼下一片寂静。厨房里炉灶上的水壶在咝咝作响,一只大黑猫盘卧在篮中打着呼噜。他跑遍了所有的房子,都同样空无一人,整个别墅竟是空的!室中的家具和图画都极为平常粗俗,只有他从窗户看到奇异面孔的那间寝室舒适而讲究。
忽然,他看到那寝室的壁炉台上竟然悬挂着一张妻子的全身照片!他的全部疑团燃烧起强烈而痛苦的火焰,那是去年他为妻子拍摄的最美的一张照片。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了家,进屋时,妻子正站在前厅。可是他心里特别烦恼,不愿和她说话,就从她身旁冲进书房去了。
关门的时候,他听到妻子在轻声哭泣。格兰特不忍心她受委屈,就又走出来,对她说:“如果你不告诉我,你送给相片的那个人是谁,我们就不能再互相信任了。”说完,他径直从她身旁走开,离开了家。
讲完了事情的经过,格兰特先生渴望地看着我们,似乎答案就在我俩的脸上。我看了看福尔摩斯,我的伙伴正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请告诉我,”好久,福尔摩斯终于开口说,“你能保证你在窗户上看到的是一张男人的面孔吗?”
“不能肯定。因为我每次看到这张面孔,距离都比较远。”
“你妻子什么时候向你要的一百英镑?”
“大约两个月前。”
“你见过她前夫的照片吗?”
“没有,在他死后不久,家里着了大火,所有的文件都烧掉了。”
“那你见到过她前夫的死亡证吗?”
“是的,在这场火灾后,她拿到了副本。”
“结婚后你遇到过在美国认识她的人吗?”
“没有。”
福尔摩斯拿出烟斗抽了几口,拍拍痛苦的格兰特先生,说:“现在我要把这件事情稍微想一想。我想很可能昨天你进别墅前,里面的住户得到警告躲开了,现在应该又回去了。你现在就回家,再观察一下那所别墅的窗户。如果肯定里面有人居住,你不要硬闯进去,给我拍个电报,我和华生会在一小时内赶到的。”
福尔摩斯把格兰特先生送到门口,回头对我说:“我担心这件事情不妙,华生。”
“怎么不妙?你猜到了什么?”
福尔摩斯坚定地说:“我认为这女人的前夫就住在小别墅里。”
我大吃一惊,“她前夫不是已经死了吗?”
“但并没有其他人的证词。你想,她那样惊惶不安、坚决不让现在的丈夫进去的举动怎样解释呢?照我想来,事情大概是这样的:这个女人在美国结了婚,她前夫沾染了什么不良的恶习,或者说,染上了什么令人讨厌的疾病,她终于抛弃了他,回到英国,想开始新的生活。现在结婚已经三年,她深信自己的处境非常安全了。可是她的踪迹突然被她的前夫发现了,他们来威胁她,她要了一百英镑设法去摆脱他们。他们却仍然来了,她只好把他们安置在旁边的别墅里,晚上等丈夫熟睡以后,跑出去设法去说服他们离开。由于没有成功,第二天早晨她又去了一次,出来时不巧碰上了她的丈夫。两天以后,她又去进行了一次尝试,并带上他们向她索要的照片。女仆跑来报告主人回来了,她知道他必定要直奔别墅而来,就让室内的人赶快从后门溜到附近的树丛里去了。所以,格兰特看到的是一所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去,房子还空着才怪呢。你觉得我的推论如何?”
“有点道理,可这完全是猜测。”
“事实往往和我推论的差不多的,华生!”福尔摩斯嘟哝了一声,“目前它是符合所有事实的。好吧,我们安心等待他的电报吧。”
格兰特的电报很快就来了,他说别墅内依旧有人居住,又看到窗内那张面孔,请福尔摩斯和我乘七点钟火车来帮忙。
我们准时到达了车站,格兰特早已在月台上等候了。借着车站的灯光,我看到他面色苍白,忧心忡忡,浑身颤抖。
“他们还在那里,福尔摩斯先生,”他紧紧拉住福尔摩斯的衣袖说,“我经过别墅时,看到有灯光。”
“你想怎么做?”
“我想闯进去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好吧。弄清楚真相总比胡乱猜疑好些。”
那晚天色异常昏暗,我们从公路转入一条两旁全是树篱的狭窄小路,天开始下起毛毛细雨,格兰特急不可耐地向前狂奔,我们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快步走着,竭力跟上他。
“那就是我家的灯光,”他指着树丛中闪现的灯光,低声说,“这就是我说过的那所别墅。”
这时,我们已经在小路上拐了弯,马上就走到那所房子跟前。那所房子门前的地上映着黄色灯光,门是半掩着的,楼上的一个窗户被灯光照得异常明亮。我们抬头张望的时候,一个黑影从窗帘上蹿了过去。
“这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喊道,“请你们做个见证,我们马上就可以把一切弄明白!”
这时,一个漂亮的少妇从旁边出来拉住格兰特,恳求他不要进去。格兰特把妻子推到一旁,厉声说:“艾菲,放开我!我一定要进去,彻底解决这件事!”
我们一起来到门口,格兰特刚把门打开,他见过的那个老妇人就跑到他面前,想阻拦他。可是恼怒的格兰特一把将她推开,带我们走进了楼上的卧室。
这是一间暖和、舒适的卧室,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壁炉台上也点着两支。房间的一角,一个小女孩正俯身坐在桌旁,她穿着一件红上衣,戴着一副长长的白手套。
我们走进去,小女孩听到声音,猛然转过头来,我不由得惊骇得叫出声来。那是怎样一副面孔啊,奇怪的铅灰色,僵硬得完全没有丝毫表情!
不过,只一瞬间,这个谜就揭开了。福尔摩斯把手伸到女孩耳后,从她脸上摘下一个假面具,原来她是一个小黑炭一样的黑人女孩!
小女孩看到房间里这么多人,高兴得露出了一排白牙齿。看到她那滑稽的样子,我和福尔摩斯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格兰特惊呆了,傻傻地站在那里。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大声喊:“我的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他妻子面容坚定而自豪地说,“她是我的孩子,她还活着。”
夫人说她的前夫确实死了,可是他们唯一的孩子,露茜还活着。当时夫人怕换了水土对露茜有伤害,就把她交给他们以前的仆人,一个忠诚的苏格兰女人抚养。
夫人说着眼睛中有了泪花,说她爱格兰特,怕孩子会影响他们的感情,没敢把孩子还在的事告诉他。三年过去了,她虽然经常从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露茜一切都很好,但她总想见见她,哪怕能在一起几个星期也好。于是,她给保姆寄去一百英镑,告诉她这里有所小别墅,她可以带露茜来住。为了怕别人看到,她们白天不敢让孩子到外面去玩,并且把她的脸和手都掩盖住。
夫人说完,搂着小露茜问:“现在你已经知道真相了,打算怎样处置我和孩子?”
刹那间,屋子里出奇的安静。这样过了十几分钟,格兰特打破了沉默。他抱起孩子,吻吻她,然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着妻子,转身回了他们的家。
我和福尔摩斯也默默地回来了,直到要回卧室时,福尔摩斯才忽然说:“华生,如果以后你觉得我过于自信我的能力,或者在办一件案子时下的功夫不够,请提醒我格兰特先生的宽容和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