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言

桂川县位在神州腹地,毗邻省城,遥望帝京。县城交通便利,踞东西要道,扼南北咽喉,城周山川迤逦、水泽丰美,历来被看作一块福地。近年来风调雨顺,又逢当世明君主政、县令清廉,虽不比京城荣华富贵,但城中居民活得安宁闲适,颇为惬意。

桂川县是个书香满地、武荫繁盛的所在,往上溯几百年,不乏将相鸿儒、才子佳人的故事流传,更传闻五、六百年前,这块钟灵毓秀之地还有龙神栖息,不时现身福泽居民。神龙之说当然已渺不可考,但桂川人都知道,就在百余年前,曾蒙开国太祖亲口呼为“圣人天师”,威名赫赫的玄空道长,确实曾落脚桂川县,在城北山麓上修了座道观,盘桓五载后飘然而去,不知所踪。至今说到这段往事,桂川人仍颇为自得,自觉与别的穷山恶水不同。

最近,桂川县城里颇有些不平静,街头巷尾弥漫着唧唧私语,所议论的多半是赵家二少爷的婚事。赵家堪称桂川县豪门大户,赵老爷中过举,家中银两田产样样不缺,膝下两位公子均面貌俊朗,文采风流,按说该是人人称羡的一方望族,但赵家也有块多年心病,这便是子息问题。

自二公子赵宣出世后,赵家上下已二十年未有生育,阖家为此遍寻名医,求神拜佛,还请过风水师,皆一无所获。因此,家中对赵宣的婚事越发小心谨慎,定要找个康健得力的女子,好为家里开枝散叶。

前日适逢城外光如寺佛会,赵家夫人率女眷求过签,同另几家夫人们一道在后堂歇息。品茶闲聊间,自然谈到了儿子的婚配问题,杜夫人连声叹息,说也不挑剔姑娘家世相貌,只要脾性好、八字合、身体康健,那就是合意之选。几位夫人面上赞同,纷纷出言宽慰,回去却都掩口嗤笑,说赵家如此狗急跳墙,大概真要迎那个朱菡萏进门了。

夜色沉沉,天寒地冻,今年桂川县已降过几场大雪,莹莹白雪在地上厚厚铺了一层,反射着冷白月光,越发显得天高地远,万籁俱寂。城西赵宅此刻同别家一般进入了沉睡,连大门前的石狮子似乎都比白日里显得柔和温顺,几盏灯笼隐在檐下,泄出点点星火,在沉寂寒夜里轻轻摇曳。

大宅内并非全然沉寂,西面一处院墙下,身着蓝比甲的丫头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双手互搓,边碎步小跑,边朝身边的绿衣丫头道:“我觉着……朱姑娘其实没甚不妥,真按咱们老爷太太的条件,朱姑娘做二奶奶挺好的。”

绿衣丫头闻言,扭头白了她一眼,小声道:“你真闲的,现在说这话,城里那些——”她一指院墙外,“外面怎么咋呼,你还不知道么?别家都等着看咱们家的笑话呢。”

“我本也听着外头那些闲话,觉得朱姑娘怎么的……可是,刚出来被这外头的冷风一吹,好似突然清醒了。仔细想想,朱姑娘跟咱们二少爷相识不是一两天了,真要有什么……”

“得了得了,快进屋去,这样冷的天,净瞎操心。”绿衣丫头截断她话头,拉着她疾奔了几步,转入一处院落,对她道:“差不多了,快进来,莫坏了老爷的布置。”进屋后,她往外瞥一眼,转身别起门,又低声道:“……不过,若非你这么一说,我还不会去细想。说起来,朱姑娘确实没什么错处,也不知外头为何凭多人说什么太过放纵、不检点一类的混帐话,没出阁的姑娘被这般口头作践,还活不活了?”

“朱姑娘活不活我不清楚,照今天这阵势,咱们二少爷没准儿是不能活了。”蓝比甲丫头撇撇嘴,趴在窗棂边,盯住了外头空无一人的院落。

月至中天,又渐转斜,赵家院墙上终于现出了一个身影。这人先趴在墙头,抬首朝内看了片刻,方慢慢挪动,顺旁边一溜矮墙滑下来,贴住墙根,蹑手蹑脚地往一处院落里行去。月冷如刀,银白光芒从他背后射来,将人照成一个漆黑扭曲的剪影。眼看刚到院门口,突听暗处一声大喝:

“孽子,还知道回来!”

静夜沉寂,这声断喝不啻炸雷,将这人惊得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抬头往内一看,见几个提灯小厮并好些丫头仆妇簇拥着几人出来,不由一愣,脸上渐红,低声招呼道:“爹,娘……大哥……”

院内不断有人走出,个个持灯秉烛,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当中之人身披暗红大氅,身材挺拔,正是当家老爷赵恒丰,身旁站着夫人,再一旁,赵瑞皱着眉头,垂首不语。赵老爷脸色铁青,狠瞪了赵宣片刻,两步上来,一耳光打在他脸上,痛骂道:“你个孽子!半夜三更还去见那妖精,到底想把我赵家的脸丢到哪里去?!”

“老爷!”见上来便动了手,赵家夫人忙上前拉住夫君,一面帮他抚胸顺气,一面使眼色给赵宣,斥道:“宣儿,还不赶紧跪下给你爹认错!”

赵宣脸上阵阵热痛,外出偷会菡萏之事并未告诉任何人,但瞧今晚阵势,显然是早有准备,不知如何走漏的消息?他偷眼扫视一圈,见自己院里的丫鬟仆役已全被带出来,一排排跪在地下,各个低头屏息,大气不敢喘一口。数十名家丁手持灯烛棍棒,将众人团团围住,四下亮如白昼,只有灯火偶尔爆开发出的一点细微声响。知今夜无法蒙混过关,赵宣渐低了头,慢慢跪倒在地,心头却憋着气,不发一词。

“你还硬气是不是!”看儿子这副倔强模样,赵老爷五分火气顿时升作十分,跺脚大喊:“把那下流坯子捆出来!”家丁齐声应答,从后边推出个人来,扔在赵宣面前。这人一身小厮装扮,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脸上红肿青紫,赵宣一看,正是自己贴身小厮荣华。

“爹,这不关荣华的事!”见他鼻青脸肿,知是受了父亲的招呼,赵宣忙分辨道:“我出门的事,外头荣华,包括屋里银钏她们一概不知,我佯装睡下,等他们都散了再偷偷出去的。”

“哼,那更该打。”听他辩解,赵老爷心下怒气灼然,冷冷道:“二公子交他们照顾,连人往哪里去了都不知,拿他们来有什么用?况且……”瞥了荣华一眼,他冷笑道:“他要真不知……今晚我们如何能凑巧撞见你,给你气个半死呢?”

荣华吃了顿家法,身上疼痛不已,本瘫在地上歇息,听赵老爷这话,急得连连挣扎起来,朝赵宣哭诉道:“二少爷,二少爷您别生小人的气,您虽不说去了哪里,但我们日日跟着您,您心里的计较我们还能不知道?您之前几次出去,大家也知道必是为了朱姑娘,只不说破罢了。今晚您出去后不久,老爷太太就来了,我……我挨不住打,况且……况且,这么冷的天,您一人在外也实在让人担心,我就告诉了老爷,您别恨小的,我也是没办法。”说完趴倒在地,连声呜咽,脸上青肿被烛火映着,越发显得可怜。

赵宣本有些懊恼荣华在父亲面前告密,此刻见他可怜,也明白此事确实难责怪他,只能长叹一声,对赵老爷道:“爹,儿子确实是去见朱姑娘了,但……”

“孽子!”赵老爷一声大喝,打断他的话,劈头盖脸骂道:“你个混帐东西,那朱菡萏如今名声败坏,满城都说她不知检点、举动轻浮,跟你勾勾搭搭不成体统,你不要脸,难道我在桂川几十年也不要脸?!那妖精到底有什么好,迷得你家也不回,书也不念,还让我们去提亲……我告诉你!但有我在一天,朱菡萏就休想进我赵家大门!”

“爹!”听父亲说出如此重话,赵宣霍然起身,大声道:“爹怎么也听信那些街头传言?!我虽与菡萏两情相悦,但向来发乎情、止于理,从未有不才之事!儿子虽不成器,尚不敢与浪荡女子勾搭,辱没门风,菡萏只是性情爽利点,但从来行止端庄,何况……”

“宣儿!不要跟你父亲顶嘴!”杜夫人挡在两人中间,赵瑞上前一步,扶住父亲,朝赵宣叹道:“宣弟,怎可朝爹咆哮?这成何体统,快跪下。”

“娘,爹,大哥……请你们听我说两句。”赵宣长叹口气,缓缓说道:“儿子实在不明白,为何这段时日城里突然冒出许多关于菡萏的流言,更不明白为何连你们都听信了。你们明明早就知晓菡萏的,此前也未有反对。况且,她是朱先生的女儿,朱先生学识人品如何,你们还不清楚?大哥与我,幼时皆是朱先生开蒙读书,若朱先生当真教导出……”他顿了顿,似不愿说出那几个字,咬牙道:“真教出个……轻浮无耻的女儿,如何能在城中育人多年?如何能受人尊重?”

“这……”杜夫人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一时难以决断。

赵老爷闻言,冷哼一声,反驳道:“朱先生的人品学识我从未有疑,但父辈清贵、子孙不肖的例子还少了吗?你搬出朱先生来诡辩,还不是想替那妖精开脱?我告诉你,正因为碍于朱先生的面子,我和你娘今晚才在这里,而没有去找那妖精理论!你却不知悔改,来人!”

“老爷!”杜夫人惊叫,赵老爷大手一挥,杜夫人被丫鬟们半拖半扶地搀到了一旁,两名手持棍棒的家丁跨出人群。赵宣见这阵势,知道今日难以过关,索性闭眼不语。赵老爷指着赵宣,大声道:“给我狠狠教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冷月高悬,白雪覆地,桂川县犹在梦里,城西赵宅的一处院落前却是灯烛通明,乌压压围了一地人,棍棒挥舞带起的风声和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交错。赵宣咬牙挨了几十棍,身上痛不可支,仍死撑着不认错,实在痛得受不住才轻哼一声。看他这般倔强,赵老爷越发愤怒,连声吩咐家丁往死里打。又过片刻,赵宣没了声音,家丁停手查看,发现人已昏迷过去。赵老爷跺脚长叹一声,道声孽障,命仆役快抬春凳把他送回房内休养,自己带人离开了。

赵宣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渐觉身上火烧般阵阵疼痛,慢慢睁开眼,只见雕梁画栋,锦屏纱帐,已是身在卧房内。身上伤经过处理,换好了干净衣裳。床边立着银钏等几个大丫头,个个神色哀戚,眼睛红肿。见他醒来才略松了口气。

“什么时刻了……?”赵宣心里挂着件事,隐约看外头日光耀眼,想挣扎着起身。丫头们忙上前按住他,低声道:“午时刚过。二少爷别起来,老爷这次是下了狠手,大夫说您这伤不养个十天半月的怕是不能出门。”

“等不了,我得跟菡萏商量个事……”赵宣方动两下,便觉头晕脑胀,全身每一寸骨骼皆在疼痛,闭眼歇了片刻,叹道:“我不明白……你们想过没有,为何爹那般听信流言?菡萏人品性格如何,你们当真不明白?”

众人皆不语,父子间冲突到如此地步,她们做下人的替谁说话也不妥。银钏却点了点头,附和道:“我昨晚还跟翠英提呢,确实怪得很。细想来,朱姑娘从未有什么不端之举,不过性情爽快些,为何满城突然就起了许多流言,说得那般难听。”

“是……若非昨晚银钏这么一提,我还从未想过。”翠英点头道。

赵宣不语,房内陷入沉默,丫头们出去安排饮食汤药,独留银钏在旁伺候。看赵宣眉头紧蹙,神色恍惚,她忽然想起一事,虽觉有些荒谬,但此时也只能作一猜想,姑妄听之,遂低声道:“二少爷,流言来得蹊跷,奴婢猜测,会不会其中有古怪?”

“古怪?”赵宣疑惑。

“嗯。我是说……会不会是什么鬼神的缘故?”银钏压低声音,“少爷您是读书人,本不当跟您讲这些。我小时候因灾随家里从陕西过来,就在我们本地,常听说有未能修成人形的精怪出没。传说它们性情顽劣,擅幻术,能魅人,人若欺负了它,它就使尽各种手段坏人名声、毁人清誉,乃至盗窃财物、溺死小孩,甚至害到人家破人亡的地步。”

“有这种事?你见过?”赵宣吃惊,连声追问。

“我未曾碰见,但我本家一个叔父曾招惹到一只黄皮,前后折腾了大半年。”银钏细细说道:“我这位叔父先是好端端走在大路上,青天白日跌断了手臂,接着生意一落千丈,三间铺子都给人盘走。受伤破财不说,家里还鬼影重重,闹不安宁,差点连宅子都烧了。后来多亏一位道长路过,使些手段诛杀了那只黄皮,叔父才慢慢缓过来。我想……是不是朱姑娘也无意中招惹到这些,被精怪报复,才有如此蹊跷的流言蔓延。”

“原来如此……”赵宣似有了些方向,思索片刻后对她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自与菡萏两心相许,我行事总格外小心,想着若白天见她,给人看见怕落下话柄,晚上无人看到,或许可免小人的口舌。这般谨慎,外头如何得知?况且这闲言来得太过蹊跷,左不过一月光景,如今竟闹得沸沸扬扬,如火如荼,若非有心为之,断不能有此势头。”

“二少爷,要真是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如何是好?”

“现在还言之太早……”赵宣思索片刻,渐有计算,吩咐银钏道:“既然你家里有过这种事,对此有些了解,就麻烦你跑一趟,去菡萏那里问问她,看是否曾遇到荒诞不经之事,特别是一个月前那段时间,流言从那时起,若有问题,我估摸着就是在那时闹出来的。”

次日上午,银钏收拾妥当,急急朝城北朱家走去。快至正月,街头各户商铺里已摆出了许多年货,南来北往的客商沿路拉开阵势,各色饮食、衣物、日杂用度,连带北地的骏马、南洋的珍玩纷纷展示在路边,琳琅满目,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一眼望去毫不比省城大街逊色。行人车马来来往往,势如流水,一派繁华和乐景象。

银钏急着赶路,低头匆匆行至城北,刚转过街角,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猝不及防,她发出一声轻呼,整个人就向后跌去,对面那人手掌一翻,握住她手腕,稳住了两人身形。惊魂方定,银钏抬头一看,不觉眼前一花。面前立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乌发如云,眉似青黛,眼若秋水,瑶鼻端庄,朱唇潋滟。兼之肌肤白腻,蜂腰楚楚,衬着一身整洁的水红冬衣,竟是个绝艳的美人。更闻得她身上一股飘飘渺渺的香味传来,清艳幽雅,与闺中常见的胭脂香粉全然不同。见银钏呆望不语,这女子轻笑道:“姑娘不要紧吧?是我莽撞,赶着去市集售香,冲撞了姑娘,在此赔个不是。”言罢施了个礼,转身往集市方向去了。银钏回过神来,看她手臂上挎了个篮子,料想里面就是要贩售的香料。

原来是制香之人,难怪身上味道如此可人,只是,桂川县何时来了这么个美貌懂香料的姑娘?

赶到朱家,已快正午。因朱夫子去了陈家拜访,三进宅院此刻皆静悄悄的。朱菡萏将银钏让进房,听她说明来意,蹙眉苦思了一阵,摇头道:“这事好生为难……我已有一年多不曾出城,哪有机会去招惹什么山精水魅呢?”

“并非一定是野外精怪。”银钏将自己叔父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说道:“像我叔父便是在后园里遇到那黄皮的,我们当地还传说,动物都有灵性,即便是家中猫狗,也有可能成精作怪的。我想啊……这东西或许本事不大,搞不出更多花样,只能这般借刀杀人。”

菡萏点点头,又想了一阵,突然忆起一事,拍手道:“对了,对了,想起来了,一个多月前……那只獾!”

今年桂川县比往年更早入冬,十月底已降下了第一场雪。天黑下去不久,朱家便紧闭大门,早早准备安歇了。朱夫人去世已有数年,朱先生一直未续弦,去年起他身体不大好,便闭了私塾,每日读书习字,与文人墨客来往,守着儿子女儿过活。这天晚上无星无月,朱菡萏做了一阵女红便睡下,睡至半夜,迷糊间似乎听得远处有响动,一个激灵醒来,低声唤外间小丫头,却似乎个个都睡死了。她也不再唤,侧耳听了片刻,只觉响动时有时无,竟是从父亲书房那边传来的。菡萏仗着自己向来比别的女子有胆识些,轻轻披衣下床,也不拿灯烛,摸黑开了房门,蹑手蹑脚朝书房走去。

轻车熟路摸到书房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息细听,隐约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门内响起,男女莫辩,口齿也不甚分明,大概能辨出几句“五花马,千金裘,呼而将出换美酒”,却说得怪腔怪调,再细听去,声音又变成了莫名的嘀咕,似乎话被塞在喉咙里讲不清了。

她心下有些怒,又有些好笑,关在书房里念诗,莫非还是个风雅贼子不成?她转身绕至另一边,轻轻开了侧门,走到外面,趴在西面窗户前朝内看去。此时天上黑云渐散,月光朦胧散下来,照得四周影影绰绰,似有无数阴影在其间晃悠,纵然菡萏胆气壮,此时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愈加小心谨慎。

月光渐明,照得书房内的陈设一一显出,菡萏仔细看去,房内并无人,只有书房正中的桌上趴着个毛茸茸的东西,体型长圆,小耳尖嘴,拖着根尾巴,好似一只獾。这獾压在一本摊开的书上,嘴里怪声怪气念念有词。忽然,獾人立起来,一脚把刚压着的书本踢下地,跃上书架拖别的书。菡萏看地上已被它扔了好些书册,横七竖八,一片狼藉。想到父亲平日里爱书如命,对书房内一纸一册莫不是精心保存,如今被这畜生糟蹋,不由动了怒气,匆匆绕回屋内,拿上一把笤帚,推开书房大门。

那獾又扔了一堆书,正趴着书架朝上张望,冷不防被人撞破,惊得毛都炸起来了。甫一回头,笤帚已拍到面前,忙矮身逃窜,一跃下了书桌,就要朝外跑。见獾想逃,菡萏笤帚在地上一横,断了去路。獾差点一头撞在笤帚柄上,忙转身高高蹦起,跳上书桌,顺着一溜书架斜着跑上去,想从上边突围。菡萏笤帚往书架上用力撞去,书架本就不大,受力之下摇晃起来,獾慌乱中奔跑不稳,四脚乱蹬,险些跌下来。见它仍在跑,菡萏又把笤帚往上一拨,照直朝獾脑袋拍去。獾不及站稳,笤帚已至,忙用力一纵跳下了书架,在空中打个滚,狼狈落地。菡萏堵住了门,手中笤帚又长,处处占先,瞅着獾落地,手中笤帚一扔,把柄正好击在獾后腰上,打得獾下半身一顿,嘴里叽哇乱叫,却未曾停步,瘸着腿跃过门槛逃了出去。菡萏追出去一看,獾身影已在一丈开外,两晃间便没入墙根不见了。

这一番打闹响动不小,家里人都醒了,纷纷披衣来看,见书房被翻得遍地狼藉,又忙着收拾,朱先生痛骂两声,问菡萏可看清是何人捣乱。菡萏想起书房外听到的那似人言又似兽语的嘀咕,心觉有异,但父亲受圣人教诲多年,抱持“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态度,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此事仅有自己隐约听到,并无实证,还是不说的好。因此摇了摇头,只说是只野兽捣乱,玷污书斋,已被自己打跑了。

“此后那獾再没出现,但那晚之后,城中就渐次出现关于我的流言,起先我也不在意,想着自幼生长于斯,街坊邻居都认识的,我为人如何难道大家不知道?没想到越闹越大,现在竟成了这样……”说到委屈处,菡萏忍不住红了眼圈。

银钏听她细细说完,也觉有异,或许因这獾被打,回头报复也未可知,决定将此事先回报了赵宣,听他安排再作打算。

说完正事,菡萏忍不住问银钏道:“……你家二少爷可好?”

银钏心下暗叫不好,知两人情意深重,赵宣昨晚被打成那样,怕半个多月都不能出门,直说呢?怕菡萏伤心焦虑,不说呢?这事又瞒不住,过两天不见赵宣人影,菡萏迟早也得明白。支吾一阵,还是透露了实情,只不过将赵宣的伤势作了些隐瞒,声称并不严重而已。听得情况如此,菡萏纵使性情爽快大方,此刻也低头不语,眉尖越蹙越紧,既忧心赵宣伤势,又担忧赵家对自己成见如此深重,将来如何相处。虽然赵宣与自己情投意合,昨夜会面时甚至说出了“若父母执意不肯,就带你去蜜县投奔姑父一家”的承诺,但不受未来公婆青眼,始终是心头之患。

房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银钏见她这样,不由又后悔自己多嘴,讪讪安慰两句,正想起身告辞,门外一个小丫头前来叩门,在外请示道:“小姐,有位穆姑娘来见,说您托她抄写的经文已经好了。”

菡萏打起精神,朝外道:“快请进来。”门扉轻响,小丫头领着一名女子进来,银钏一看,正是自己方才在街头撞到的那名女子,不由有些吃惊。那女子看了看她,淡淡一笑,朝菡萏道:“朱姑娘,这是您要的《金刚经》,已经写完了。”

“穆姑娘辛苦。”菡萏请她坐下,吩咐小丫头去沏茶,自己拿起那两本册子翻了翻,见满篇工整秀丽,只是不大认得。朱先生身为夫子,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曾教女儿读书,因此菡萏不过略认得几个字。这位穆姑娘并不多话,静待她翻阅,低头看着脚边的篮子,银钏偷眼看去,篮子空空,大约上午携去集市的香料都已售出。

菡萏翻了一阵,放下书册,似乎松了口气,朝她笑道:“有劳穆姑娘,我这就让人把钱结算给你。”

“那多谢了。”穆姑娘点头,想了想又道:“若朱姑娘想要什么新奇的香料香粉,也不妨告诉我,比起抄写经文,制香我还更擅长些。”

“甚好。只是你初来乍到,连个奉承的小丫头都没有,一人守着宅子,如何忙得过来?听说你这几日都去集市贩售香料,想必十分辛苦,倒让我不好意思劳烦你了。”

“多谢朱姑娘关心。”穆姑娘淡淡一笑,“这几日制的香今日恰好售完了,我正要做下一批,若有所需,正好一并做出来。”抿了口茶,她抬眼打量菡萏,轻声道:“看朱姑娘眼圈微红,眉目间有忧色,想必有烦心事,我可为姑娘做一份‘春消息’,此香糅合丁香、茴香、檀香、零陵、龙脑等诸香之妙,芳华清雅,焚之感触先寒后暖,回味先辛后甘,可悦心怡情,当与姑娘相配。”

菡萏听此香名目韵味,似乎正契合自己当下局面,不由心头一暖,烦闷心思中似开了个窍,笑道:“那便为我做一份吧……多谢穆姑娘细心。”思到此,又忍不住叹息道:“如今这桂川县里,恐怕只有穆姑娘不理睬流言,还肯接我的生意,为我这般打算了。”

“我并不知有什么流言。”这穆姑娘依旧淡淡的,起身告辞。银钏在旁留心打量她,只觉她眉目间隐含轻愁,虽容色娇美清艳,却有一股槁木死灰之感,不由暗暗生疑。待她离去,拉着菡萏问:“这穆姑娘是谁?咱们城里何时来了这样个人物?”

“穆姑娘的事我也所知甚少,只晓得她芳名迎香,乃是半月前迁来桂川的,现就住在我家这条巷子的尽头。那间宅子空了十几年,穆姑娘来到,一眼就相中了,买下来搬了进去。”菡萏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这位穆姑娘实在奇怪,似乎又有些可怜,一个女子孤身前来桂川居住,连伺候的小丫头也不带两个。我本疑心她是穷苦,但她一出手就买下两进的宅子。若说是为避祸而来,理应深居简出,但她又去市集贩卖香料。对了,她还颇通文墨呢,可代各小姐太太抄写经文用来供奉,我这经文就是托她写的。”

“你抄经文做什么?”银钏服侍赵宣几年,也跟着认了两个字,知道那是《金刚经》。

“唉……还不是为流言之事。”菡萏叹道:“你今日即便不来跟我说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我自己也有所怀疑了,平白无故的,怎就惹了这么多是非?我想佛法广大,所以打算请人抄两卷经,送光如寺供奉着去去邪气。这种闺阁中的东西若,找外边的男人来写,总不如同是女子写的好,更表虔心。”

原来如此。银钏也不懂驱邪去秽之事,只道或许有效便告辞离开,返回赵府向赵宣细细回禀。赵宣一时也未有解决之法,只能一边养伤,一边托人寻找和尚道士驱邪,却无所获,反倒是城中流言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快入正月,桂川县的年节气氛日见浓郁,家家户户修葺了房屋,整理了院墙,内外粉饰一新,挂上桃符,酿好屠苏酒,杀鸡宰羊地准备起来,一派新年的喜乐气氛。城里的流言不知不觉中开始有了变化,起初,人言依旧围着菡萏打转,渐渐地,却因翻不出新花样而变得乏味起来,左不过作风豪迈、不知检点一类的旧话,即使是天子口谕,天天听也该厌烦了。况且,自赵宣被打,至今已半月不曾出现,朱家亦大门紧闭,街头巷尾的闲话翻来覆去再没什么好嚼,只有一颗颗热衷闲话的心依旧蓬勃着。百无聊赖中,不少人开始注意到那个时常在市集上贩卖香料,并替人抄写经文的女子。桂川县是个小地方,不比省城有万户规模,南来北往的客商虽多,但大多盘桓几日便离去,几年下来,真正迁居到此的仅她一人,偏偏是个孤身美貌女子,引得人不由多看两眼。

看的人多了,就难免生出是非来。穆迎香隔三岔五在街头贩卖香料,她并不像寻常小贩般高声吆喝,只安静守着篮子,有人上前来问便招呼两句,态度并不热情。她的香不多,往往还装不满半篮,自称都是其亲手制作,有的浓艳轻软,有的幽怨缠绵,还有的淡泊高洁,品质细腻匀净,形状简洁雅致,比之市售寻常香膏香粉高出数倍,引得不少人来问询购买,可惜量都不大,上午出门去,往往不到中午就售完了。有些人买不到,托她为自己单独制香,她便量力接下一些,

穆迎香生得美,话不多,看起来平和淡雅,又总是独来独往,难免使人好奇,常有人借买香或请她抄写经文之际询问她的事,譬如哪里人氏,为何孤身来桂川县,家中还有什么人,有无婚配,如何学得制香手艺,读过多少书等等。她仅说曾跟家中长辈学得制香之法,于其他疑问皆浅笑不语,或三言两语就把话带开了。

然而人大都如此,面对越神秘的事物越好奇,忍不住一再探究追问,当追问不得结果时,便自己猜测乃至编造结果出来。也怪桂川县太小了,换了繁华京城,一个女子的来去过往,又有谁会注意呢?对穆迎香刻意回避的态度,城中引渐有些风言风语起来,有猜测她是大户人家的庶出小姐,被家里赶出来了;有说她是制香名人的徒弟,出师自立门户;还有说她是省城天香阁的花魁,攒够了赎身银子来桂川县隐居的。甚至还有人疑心她是城外北山上的狐狸,成精后来祸害人,所以才这般行踪诡秘,那些香用不得,经文也不可找她写,以免冲撞了神佛,不得好下场。一时间,各种说法尘嚣直上,几乎要压过前段时间关于朱菡萏的流言。但穆迎香整日忙碌,深居简出,也不怎么与人谈话,对城中流言似乎并不知晓。

这日,穆迎香又到街上售香,年关将至,各家各户需要的香颇多,她之前制的都已售完了。制香不比其他事务,需精心挑选上等材料,亲历亲为,细细研制加以窖藏,前后几遍工序,待性味融为一体,外表成形后方可出售,十分繁琐。她一人独居,无人帮手,什么都得亲手做来,相当辛苦。加之近期城中找她抄写经文的太太小姐们也不少,念及自己初来乍到,别人给活做就是好事,便咬牙都接下来,每日忙累,几乎不得片刻歇息,晚间亦只能睡两三个时辰,此刻走在大街上,只觉脚步轻浮,头重气短,路上雪光日光映在眼里,更是满目白芒乱刺,稍有恍惚,差点一头栽倒。

撑到大街上,迎香放下篮子,长吁口气,想着早点把香卖完,再去卢家、萧家交了抄写的经文,这一天就算完了。兴许,下午回去还能歇息一阵,总这样熬,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正想到此,忽然胸口一阵闷痛,低头咳嗽起来。

“小娘子,你这个怎的卖?”一个涎皮赖脸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迎香抬头一看,几个折扇轻裘的公子站在面前,当中一个锦帽貂翎,衣着华丽,斜着眼上下打量她,嘴角挂着笑,神色颇为轻浮。看他们不像正经客人,迎香有些不安,打起精神道:“这是肖兰香……”话音未落,对方折扇已朝她下颌伸来,笑道:“什么香,我看都不如姑娘你身上香。”边说边往她身上靠。旁边人见了,齐声哄笑起来,有些不干不净的嘴里嚷着:“穆姑娘国色天香,张公子你不靠近点怕是闻不到呢。”

见有人起哄,这人越发放浪,整个人朝迎香倾过来,嘴里嘟囔着:“那我就靠近点,好好闻一下”迎香大怒,不及细想,抬手迅如闪电,一耳光招呼过去,厉声呵斥:“下流,莫要太过分!”

这张硕也算世家子弟,仗着家里有钱,身边成日围着一帮不肖之徒奉承,在桂川县眠花宿柳、轻薄脂粉惯了的,想不到这孤女竟如此硬气,敢在众人面前给他耳光吃,顿时怒了。周围人见他被打,个个唯恐天下不乱地聒噪起来,兴奋得脸上通红,纷纷拍手笑道:“哎哟,是朵带刺的玫瑰花儿,张公子没摸到人家的脸,反被人家摸了自己的脸!”张硕脸上热痛,恼羞成怒,用力把迎香往地下一推,大骂:“骚蹄子敢不识抬举!”

迎香今日本就身体怯弱,受他一推,整个人便扑倒在地,撞到肋骨,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张硕恼恨她当着众人折自己脸面,手里折扇一丢,一脚踢翻了装香料的篮子,挽起袖子朝迎香劈头盖脸打来,嘴里痛骂:“骚货,都说你是省城的娼妇,骗够了男人的钱,来这里装什么小姐?爷爷今天就教训教训你,看你还敢装模作样!”

迎香尚在咳嗽,头上已挨了几下,打得钗环都散了。她连忙抱头躲避,可此时人已越来越多,里外三层,男女老幼都有,把两人圈在中间,不过方寸之地,哪里躲得开?顷刻间,迎香手臂背上又挨了好几下,突然被张硕一脚踢到腰眼里,剧痛袭来,忍不住叫了一声。围观人群再次哄笑起来,一人朝张硕挤眉弄眼地说道:“张公子,你把人家穆姑娘弄叫了哟。”

张硕打得兴起,听人奉承,连声淫笑:“娼妇嘛,叫才是本事,本公子今天让她再叫几声,叫给大家都听听!”说罢又抬起老拳朝迎香砸去,迎香躲避不了,只能尽力护住头脸,偶尔伸手朝张硕乱抓,却难伤到他身上。心中又怒又恨,也只能拼命咬牙忍住眼泪,不愿在这些人面前哭出来。

“这是在做何事!”忽然,一声断喝自人丛外传来,张硕一惊,停了拳头。兴奋的人群也似乎突然矮了一截,纷纷闭嘴后退,极有默契地散出了一条路。

一人大步走过来,张硕抽抽鼻子,站直身子,朝这人撇嘴干笑:“原来是何捕头……”

何长顺在张硕面前站定,厉声道:“正是我。张公子,你这又是在做何事?!”

“这娼妇不识抬举……”张硕本就不如何长顺高大,此刻当街行凶被抓个现行,嚣张气势早不见了,越发拱腰缩背,讪讪答道:“这娼妇冲撞了我,在下……略施薄惩罢了。”

“放屁!”何长顺打断张硕的话,怒斥道:“你之为人还需要我重复吗?当街调戏殴打民女,回头我会登门拜访令尊!”何长顺身为捕头,对桂川县内不肖子弟的种种劣迹早已烂熟于胸,一扫这情势,就知是张硕调戏姑娘不成,恼羞成怒施暴。

“唉?何捕头,使不得,使不得呀……”张硕一听要告诉父亲,人立刻颓了一半,腆着脸求饶,何长顺不耐烦跟他废话,连声呵斥快滚,张硕得了赦令,头也不回地跑了。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围观之人早已散了个干干净净,这些人中有一旁铺子里做买卖的、有摆摊的、有路过的,此刻都跟没事般继续先前的行动,似乎方才那场殴打从未发生过,只有地上被踩碎的凌乱香料显示出与平日的些许不同。

迎香蜷缩在地下,手捂着头一动不动,何长顺担心她给张硕打坏了,想扶她起来,刚伸出手,突然察觉周围飘过许多佯装不在意的目光,内中似乎潜藏着窃窃私语,阴阳冷笑,还有好些半明半暗、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纵使他身为桂川县捕头,扶危济困乃份内职责,此时也有些犹豫起来,慢慢收了手,后退两步,站在一旁,轻声问道:“穆姑娘,可还好?”

穆迎香动了动,慢慢松开手,脸上没给头发遮住的地方看得到有两处青了,所幸未见血肿。何长顺又问一遍,迎香似未听见他说话,抬起头,眼光在四下一游,发现围观众人已散去,张硕也不见影子,方挣扎着起身,捂住腰蹒跚走了两步。见她惊魂未定,何长顺轻声安慰道:“没事了,穆姑娘,那人走了,待会儿我上张府去,张硕不成器,张老爷还是明理的,约束他之后应当不会再来找你麻烦。”这话他自己也说得没底气,张硕横行不是一两天的功夫,张老爷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却治不了儿子的流氓无赖性子,何长顺上门一谈,张老爷再搬出家法教训,或许可让穆迎香暂时无忧,但总还会有别家姑娘遭殃的。

迎香拾起篮子,香料洒得到处都是,被人多次践踏,早已污秽不能使用;篮子底下压着的给卢、萧两家的经文都翻倒出来,上头还有脚印,显然也不能送出去了。她身上疼痛,心里却空空的,悲戚酸涩都阻在某处,像凝冻的河。虽说来此地前她就明白今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艰难,但着实未曾想到,一个孤身女子,只想凭自己手艺在陌生之地过活竟是这么不易,除了日夜劳累,还要面对如此多自己不能掌控的东西。也就在此时,她才发现原来以民风淳朴,和平安乐著称的桂川县,也有纷繁复杂的人来人往,口舌纷争,只因她是无根的外乡人,又不愿透露自己的事,便有各种不堪的流言滋生。

张硕打她时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成长至今从未听过如此污言秽语,即使在那时候……在那个万念俱灰的时刻,也不曾遭遇这般喧闹的难堪。面对这样的言语作践,她自然不甘心,她想辩,可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来,张口就会呼痛,耳边听到的净是围观众人的哄笑拍掌,个个附和着、欢闹着,似乎新年已提前到来。

她听出了包子铺小二的声音,这小二生得眉清目秀,做事爽快,手脚干净,从他手里买包子时,他总是笑嘻嘻地拿给她,还招呼道:“穆姑娘,今天生意可好?”

她听出了肉铺王老板的声音,王老板做事实诚,从不缺斤短两,满条街都知道他是个厚道人。

她还听出了刘大婶的声音,就前几天,慈眉善目的刘大婶看她在雪里售香,还叮嘱她早些回去,莫冻着了。

可就是这些人,今天却夹杂在人丛里对她哄笑,看她被纨绔子弟揍得鼻青脸肿……

“穆姑娘,可要在下送你回去?”何长顺见她只顾发呆,久久不言,怕她再出事,问道:“要不我直接送你去药铺,请大夫看看?”迎香回过神来,扭头看着何长顺,心里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连他的脸似乎也显得不真切了。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摇摇头,便抱着篮子匆匆离去。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何长顺知她所受刺激不小,有些担忧,又不好跟上去,免得更引人闲话,只能目送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