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缘起

纨绔子弟调戏民女不成,当街动粗的新闻,在桂川县街头巷尾飘荡了没几天便褪色了,融入各种相关传闻里。偶尔有人提到,说法亦渐渐改变,讲穆迎香这女子自身便有许多轻浮无理之处,方招此祸。张家好歹是城中大户,诗礼俱全,虽有个不成器的张硕,但张老爷明理,另有位大公子在省城做官,必定不会有什么大错。而一个单身女子,既不肯说自身来历,人又长得标致窈窕,多半是有些狐媚不端的,须得提防着她,怕她不行正道。

年关将至,各家各户皆有许多事要忙碌,城西赵府张灯结彩,粉饰一新,内外喜气盈盈,唯赵宣心中不得畅快。他养了这一阵,身体伤势渐愈,已能自行走动,但半月不见菡萏,心头挂念得紧,为此常郁郁寡欢。先前,赵老爷恨铁不成钢,兼之城内关于朱菡萏的流言实在难听,急怒攻心才下了重手,其实心内也十分后悔,如今见儿子这般痴情,不由心软了,暗地里着人去打听朱菡萏之事。两三日后,下人回报并未发现多少朱菡萏的不堪之言,城中言谈几乎都转到了穆迎香身上,反而有人赞朱家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不为俗世恶言所困,乃是真正的君子之风。赵老爷犹不放心,又谴人去细细查探,三番五次,确实不见有关朱菡萏的流言再出现,方才放下心来。夜间同夫人细细商量,从朱夫子为人处事,说到朱菡萏模样性情,又权衡了城中人言局面,话语间颇见松动。

迎香那日挨了张硕的打,香料也洒了,经文也废了,跌跌撞撞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伤处疼痛,又在雪地里呆了半日,加上心里悲愤,很快便发起热来,整日水米不进。到第二天实在撑不住,她挣扎着起身,一步步如踩在云朵里,慢慢挪到巷口,看见张婶,托其帮忙请大夫来看看。张婶露出为难神色,见她脸色灰败,摇摇欲坠,又忍住没说,给她请了大夫,草草诊过开了些汤药,嘱咐她静养休息,排遣心怀,不可再劳累急怒,说罢借口还有病人等着,扔下药方便去了。迎香高热不退,看那单子上的药名都是重影儿,只能再托请张婶帮抓药来,张婶这回便不耐烦了,推脱道:“穆姑娘,都说你在省城逢迎,已赚出了天大的富贵,何苦总罗嗦我一个老婆子。你花朵似的美人儿,随便勾勾手指头,多少公子哥儿狗颠儿似的贴过来,保准把你照顾得妥妥贴贴……”

迎香闻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强忍住了不敢翻脸,摸出把钱塞到张婶手里,低声下气地赔笑:“好张婶,你再帮我这一回,改日送你些香。”张婶掂了掂了钱,才替她拿药来。迎香一叠声谢了,不再劳烦旁人,自己咬牙煎煮,连喝了两付药,在屋里歇了三日,方觉寒热下去了点,只是胸口依旧闷痛,不时咳嗽。她惦记着还有几家的香和经文未完成,不敢多歇,强撑着做起来,从早到晚不得空闲。她体内本有虚寒,又挨了打,此刻不及康复便如此劳累,短短十天功夫,又添了心悸气喘,头晕眼花的症状,加上腰里酸痛,几乎把人都熬干了。所幸,那几户人托她做的东西都先后完成。

已入夜许久,迎香长舒口气,只觉手脚疲软,眼中干涩,腰上更是一阵阵钝痛,浑身如散架一般,但想到诸事完结,还是有一丝欣喜。收了这几家的工钱,下个月就有着落了。

忽然,外头传来爆竹声,并许多人拍手说笑,孩子玩闹的声响,迎香方惊觉已是除夕午夜时分,新年竟在忙乱中不知不觉来到了。环顾屋内,灯柱照影,幔帐低垂,房内简洁空寂,却无一点年节气氛,忍不住想出外看看,突然想到那日街头围观的人群,又忍住了脚步,心头跳跃的几点喜悦逐渐黯淡下去,默默收拾一阵便上床歇息了。

新年到来,各家各户或走亲戚,或摆家宴,无暇接收迎香的生意,她趁机休养,熬些粥品来吃,身体方觉强壮些。这日放晴,她将屋子院落打扫一番,在院子里摆上小几,沏一壶茶,慢慢品着,心里似乎放宽些。虽说生活不易,但迎香想,若自己在桂川县呆得长久了,邻居街坊应当也会习惯,不会有人再关注自己这个孤女。

待到初五,迎香将各色经书整理好,一一送上门去。先到的卢家,卢家当家人皆不在,只管家和仆役看着屋子,见她到来,有些诧异,接过经书给了钱,老管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道:“穆姑娘……此前太太曾说三月间供观音的经文也请你抄写,不过,前日太太交待这个不用写了,所以无需麻烦了。”

“哦……”迎香一愣,卢家夫人确曾托自己在三月间写一份《心经》,拿来供奉观音大士,如今不用了么?既然人家这么说,应承下来就是。她未曾多想,转身往萧家去。萧家大门紧闭,迎香上前叩门,半晌不见人来,正要离开,门扉嗡然一声开了,一个翠衣丫头踏出来,见是她,皱起眉头,说话极不友善:“我当谁呢,原来是你,来做什么?”

这丫鬟态度无礼,迎香只当是她性子泼辣,也不计较,答道:“我来给你家夫人小姐送经文,此前托我抄写的已完成了。”

“哈。”丫头挑眉冷笑道:“经文?莫要玷污了佛祖,你写的经文也能拿去供奉么?我看供在天香阁的茅厕里倒是正好。”

“你怎如此说话。”迎香皱眉,问道:“这是你家太太小姐托我写的,你这么说,置你家主人于何处?”

“哼,实话告诉你吧,穆迎香,你那点勾当太太小姐早知道了。你自己去问问,满城谁不知你是个不检点的婊子?张少爷也说了,是你当街勾搭他在先,又翻脸端小姐架子,这才教训你一下,好让你知道桂川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丫头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满嘴倒豆子般说个不停,见迎香愣着不语,接着冷笑道:“还有脸来送经文?你这贱蹄子只配去写些淫词取乐爷们儿,抄经文?别惹人笑话了,太太小姐们后悔受了你的蒙蔽,竟托你写经文,要是被你这婊子的笔墨冲撞了神佛,那还得了?上头早吩咐下来,你若敢上门,就打出去!”话音刚落,门内闪出几个仆役来,手持棍棒,站在台阶上虎视眈眈看着迎香。

这丫头牙尖嘴利,满身刻薄。迎香骤听这般污言秽语,急怒攻心,耳畔嗡嗡乱响,抬手指着她,连指尖都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你们……”

“你也配说‘我们’?贱货,再不走,真想被打?!”丫头一声娇叱,抓起门边棍子,撵野狗般朝她打过来。迎香转身便逃,这丫头不依不挠,一直追到大街上方才停步,指着她远远骂道:“不知羞耻的下作娼妇,累我要打水来洗地!”

迎香满腹惊惶,委屈、愤怒、不安纠做一团,早顾不得仪态,朝家中急急奔走。四周仿佛旋转起来,化作纷乱人影,指着她窃窃私语,各种不堪之言洪水般涌入她耳内,似乎正有千百人举着手在她背后追赶、叫嚷。自来到这桂川县,她一直沉静和气,从不多言,更不敢招惹事端,自认未做过半点亏心事,可自己不惹事,却有事来惹人,乱七八糟的流言如附骨之蛆,硬将她打作不洁之人,只因她是外乡人,且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么?

她心头混乱不堪,胸口阵阵发冷,又阵阵发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一股悲愤委屈堵在中间,把百般思绪都堵死了。一口气奔到巷口,方停下喘气,四下静悄悄的,年节还未过完,巷内人家似乎都走亲戚去了,她一人站在此处,更显孤寂无援。迎香眼神涣散,四下望了一圈,似乎不能确认自己身在何方。

她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自己怎就掉入了这样一个噩梦中呢?

远远的,前面走来一人。见她呆立在此,犹豫片刻,轻声招呼她:“穆姑娘。”

迎香犹在发呆,听人唤,抬头看了半晌,才认出是朱菡萏,木然开口:“……朱姑娘。”

“穆姑娘怎么在此站着?”朱菡萏轻声询问,穆迎香只是摇头,勉强朝她扯出一抹轻笑,喃喃说道:“朱姑娘。”菡萏以为她有话要讲,看着她,等了片刻,她却什么也没说,只呆望着自己。菡萏有些不安,看起来穆姑娘神色似乎不太对劲,可是……碍于流言,不便邀她去自己家坐坐,但此刻撇下她走开也不好,一时相对无语。

迎香渐渐清醒过来,似乎从一场迷梦中苏醒,四周的嘈杂渐渐远去了,天地间一片寂静,眼前的盈盈白雪中站着一名姑娘,斜打着伞,戴着风兜,搀着小丫头,朱红裙裾在风中微微摆动,不胜娇羞。迎香看着菡萏红润的面色,看她眉梢眼角隐隐弥散的喜悦和春色,看她脸上那一抹粉润的光泽,如雨露滋润后的花蕾。“朱姑娘有喜事啊……”迎香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道:“今日真是标致。”

朱菡萏低下头,连耳根也红了,浑身上下透出掩不住的欣悦,柔声道:“唔……让穆姑娘笑话。”

“那要给朱姑娘道贺,姑娘大喜。”迎香的声音几乎已细不可闻,她看着眼前人,乌发如云,俏颜如花,配上窈窕身姿,恰似雪地里盛开了一株亭亭的红莲。这株红莲对着自己,满身都透出喜气,迎香朝她淡然一笑,心里却突来一阵抽痛,这段时日被人欺负辱骂的情景再次涌动过来,如那日街上张硕打她时围观的人一般,污言秽语的洪流卷着她,朝不知名的深渊中沉下去。

菡萏犹自沉浸在喜悦里,全然不知对方心思,她如今夙愿得偿,终与意中人双宿双栖,面对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总忍不住想多说两句。菡萏低头笑道:“说定了下月过门,本来……本不该这么急,但赵宣……但他家二少爷坚持要早些办,赵老爷和夫人也就应了……”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般谈论自己的终身有些不妥,于是佯怒道:“我说这人,何必急得跟猴崽子似的?如今匆匆忙忙,好些东西要置办呢,真是……”话说到此,又觉失言,不由再次红了脸,低头不语,脸上春色比天边霞光还要动人。

“嗯,这样甚好……”迎香几乎要看不清眼前人,菡萏喜悦的话似乎飘在天上,一句未曾听进去,只反复叨念:“你要过门了,甚好。赵老爷不在乎此前那些人言,甚好,甚好……”她心头百味交杂,说不清是恨是悲,或皆是茫茫空白。菡萏的脸在她眼中渐次变得模糊,变成许多她认得,却并不真正认识的人,似乎是张硕,似乎是包子店的小二,似乎是萧家那丫头,一晃眼却又都不是。

“……穆姑娘,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朱菡萏又说了几句,迎香却全然未听得,只见她嫣然一笑,扶着小丫头慢慢去了。迎香默默看着她走远,直到那朱红身影消失在街道远处,四周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她凝神看了许久,似乎想从虚空中看出什么道理来。渐渐的,脸上终于露出凄惶神色,朝着朱菡萏消失的方向,木木地问:“朱姑娘,你为何不谢我?”

你为何不谢我。

迎香转过身,慢慢朝巷底走去,那所偏僻宅院是此刻她心里唯一记挂的东西。其实她是知道的。即便初来咋到,也不会对城中流言一无所知,前次菡萏叹她不计较留言,坦诚为她抄写经文,她说不知,是装作不知,免得给菡萏添难过罢了。如此说来,今日菡萏未曾因自己深陷人言漩涡就对自己避如蛇蝎,已是偿还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意。只是……迎香忍不住想,若自己没有来到桂川,若自己不这般引人注目和嫌恶,菡萏怕不那么容易嫁得出去吧?若菡萏真因此谢她,她反倒更伤心。

赵二公子大喜之日已定,这算开年头一遭喜事,办的又是城中大户赵家,全城上下都跟着活络起来,似乎有朵祥云罩在县城上空,映得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桂川县毗邻省城,各色规矩讲究一律往省城看齐,喜事排场毫不逊色。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地俗语却讲:铁打的世家,流水的衙门。就是说赵家、王家等几家大户才是桂川县真正有地位有排场的,连县太爷也比不得。县令当几年老爷,终究要去别处,或卸任回乡,哪比得这几家世代扎根于此,枝繁叶茂的功夫?赵宣终得父亲首肯娶朱菡萏进门,喜之不禁,连连催促着办婚事,于是赵家上下整日忙乱,从赵老爷、夫人到管家、仆役、丫鬟,每日皆进进出出。扩建宅院、调拨人手、采买用品、铺设帷幔、赶制衣物……各色金珠宝玉、锦缎貂裘、古董陈设,连带好些没见过的新奇精巧玩意儿,不知多少匣子、箱子、柜子,还有套上车马装来的大件小件,流水般在赵府出入。赵府又广撒喜帖,邀许多外县亲友前来观礼,当中涉及洒扫院落、接待安排等繁杂事务也不必细说。更有许多帮闲打望的人常在赵府左近流连,间或帮衬着做点闲事,得两个打赏,或不求赏赐,搭把手沾些喜气便罢。一时间上下忙活不停,几乎半个桂川县都为这件喜事动作起来。

新嫁娘过门前,按理要沉静一番。朱菡萏这段时期闭门在家,静待吉日嘉辰。她自个不出门,却挡不住络绎不绝上门道贺的人,朱家夫人身故,女客便仰赖菡萏亲自接待。奉茶谈话间,除去诸多恭喜言辞,免不得还要说些当下见闻、城中气象。如今朱菡萏飞上高枝,做了赵府二奶奶,拜访的人自然更见恭维。只是这些上门之人中,十之八九都知道此前关于菡萏的流言,那段时日也没少嚼舌根,如今见了她多少有些尴尬。为掩盖尴尬,也同过去划个界限,表明自个儿是个心思清白,带眼识人的,便越发在言谈中糟践起穆迎香来。似乎新的口舌越多,旧的传闻便越淡,直到人人都只唾弃来路不明的穆迎香,忘记当初被污蔑成行止不端的朱菡萏为止。

菡萏三天两头听到对穆迎香的诋毁,一来二去,自己也怀疑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诸人口舌侮辱了。私心里她不太信,即便穆姑娘确有不堪之处,也不该像人说的那般肮脏,毕竟众口铄金这几个字,她自己深有体会。她隐隐觉着,人言似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若几种传言并存时,往往会归结到最劣等的那一种上去,形成最难堪的局面。比如对年轻姑娘,总说她淫奔无耻,若是男人,兴许就会说他杀人越货了吧。这些太太小姐们面对她,个个言之凿凿,末了还跟一句“你安心。”想让自己安什么心呢?

前日晨起梳洗完毕,菡萏照例打开“春消息”,一旁伺候的小丫头看见了,忙劝道:“小姐,莫用了罢,那女人制的香。”她本喜此香韵味,自从得了一直用着,此刻闻言一愣,权衡片刻,终究还是放下了,另取了点沉香来焚。

又过一旬,严寒已有褪去的迹象,明日便是迎亲的日子,菡萏实在闷得慌,带了小丫头出门散散。顾虑规矩,她不便朝大街走,只往巷子里行去,不多时便望见了巷底穆迎香的宅院。

宅前正围着几个人大声说笑,当头一个青灰长袍的汉子指着宅门高声道:“不识好歹的贱货,不看自己就是个骚的臭的,装什么清高?我们老爷想买你做房里人,还要给你一个八姨娘的名分,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前些天托李婆子来说和,竟敢把人赶出来,今天还不开门,躲在里头装死,我看你能装几时!好不好了,哪天拿绳子一捆,直接配给城外邓屠户的傻儿子去!”

旁边一人佯做惊讶,问:“如此岂不是便宜了那傻子?”

另一人拍手道:“这样才妙啊!傻子不知事,或许咱们也能一亲芳泽呢?听闻这小娘皮是省城的娼妇,怕是有寻常妇人不及的手段……”他声音渐低下去,周围却爆发出一阵哄笑,猥琐不堪。围观的几个小孩子不知他们说什么,只顾大闹嬉笑,嘴里叫着不成调的歌谣,听得什么“穆迎香,溜光光,傻子见了也硬裤裆。”粗俗不堪,定是这些龌龊人教的。

朱菡萏看这情景,心头火起,就要上前理论,小丫头忙拉住她,急声道:“小姐,使不得!”

“这简直是一群流氓,太过分!”菡萏怒道:“穆姑娘纵有什么不是,也不该如此羞辱,当真是欺负孤女无依无靠吗?!”

“小姐,不要过去!”丫头拖住她衣袖,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低声喊到:“您明日就要出阁,何苦为那女人如此?她个来路不明的人,如今满城都说她不是好人,您何苦出这个头,若引得旁人又说你什么……如何是好?!”

这话如一盆冰水当头淋下,将菡萏定在当场,远远看着宅院前的动静,再前进不得,连声音都冻在了嗓子里。小丫头又柔声哄她:“小姐素来菩萨心肠,可大势如此,我们如何逆得?小姐如今要做赵家二奶奶,就当为二少爷忍了吧。穆迎香……穆姑娘不过萍水相逢,说起来,咱们谁也不知她的底细,没准,没准人家都没说错呢?”

“……我只是有些不忍。”菡萏沉默半晌,长叹口气,终于摇头道:“罢了,回去吧。”小丫头如释重负,忙扶着她转身返回。

从头至尾,穆迎香的宅院里没有半点声息,似乎她已真死在里边了。

次日,赵家二少爷的婚事如期举行,各色仪式俱备,接亲队伍如压地红山一般,吹吹打打,喜乐喧天,赫赫扬扬从城北一路往城西移去,说不尽的富贵繁华,风流绮丽。路旁看接亲的人挤满街道,连两边铺子里的食客旅人也纷纷涌出来观礼,赞赵家好气派。不少人感叹,朱夫子多年育人,桃李满天下,如今教出个好女儿,攀上赵家这门亲,就有三辈子也享不完的福分了。也有人趁机提起穆迎香,不外乎讲她道德败坏,无耻下作。一片喜气盈天中,甚至有好事者相约去她家看看,若她在,便叫门砸她一砸,拖她出来看赵家接亲,学学什么是书香门第的闺秀。这帮人说得兴起,当真往回龙巷去,拍门叫了许久,却始终无人应答,皆颇为失望,笑骂一阵渐渐散了。

迎香早已不在家中,天刚蒙蒙亮,她便离家从北门出城去了。她记得今日是菡萏大喜的日子,自得知菡萏嫁出去后,心头便像生了一根刺,每次回想旁人的眼光碎语,这刺便长大一分;有人想再欺辱她时,这刺便大两分,而这些人言和欺辱积累起来,又变成最好的养料。于是这刺日夜胀大,此刻已将她整个人都噎住,哭不得,笑不得,只有一种钝钝的痛行走在四肢百骸里,逼得她呆不住,须得尽快离开这地方,寻一处清净所在,哪怕只得一日清净也好,不要看到那些欢欣鼓舞的人群和喜庆刺目的艳红,也不必感受到满城和乐下透出的敌意与冷漠。

出了城,迎香却不知往何处去,只下意识地想去人少之处,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和口舌。一路朝北,离了城郭,避开官道,渐渐走至北山脚下。这山位于城北,连绵数里,巍峨迤逦,深处不知通往哪里。迎香站在山脚,只看到高处雨雾迷茫,山麓上树影森森,四下荒草遍野,高低错落,都枯黄萧瑟着,被未化的积雪掩住一半,映着头顶阴阴天色,更显惨淡而寂寥。

她只觉还不够远,不够静,似乎还能听到城中传来的喜庆喧闹,吵得头上阵阵眩晕,胸口里像有把火在烧,逼得她想大喊,想大哭一场,却不是在这里。这里还不是她安心之处,她还不敢在这里哭闹。回头望去,桂川县的轮廓在身后极远处露出阴郁的影子,她心口瞬间收紧,再不敢多看第二眼,似乎一头猛兽正扑过来,追着她撒腿往山上跑去。

一路往山中疾奔,迎香不敢停步,脚下被人踩出的山道渐渐变细变浅,在斑驳野草和树丛遮蔽下,来路逐渐模糊不明。她也不在意,继续往山深处行去,不知又过了多久,天色渐暗,一片阴云盖过了早春惨白的日光,让人辨不清时刻。迎香终于筋疲力尽,跌倒在一棵树旁,大口喘息,胸中闷痛,又忍不住一阵咳,四周是深深的寂静,除她的喘息咳嗽声外,虫鸣鸟叫一丝不闻,仿佛亘古未曾改变的静默。半晌,迎香方扶着树干慢慢起身,四下一看,原来已进入了松林深处,视线里都是高大松木,再看不到桂川县,听不到红尘纷繁的杂音。脚下软软的,不知踩着多少年存积的干花腐叶,同泥土混在一起,散发出一丝奇异香味。一棵棵高大松树遮天蔽日,巨人般矗立着,深棕色树皮泛着油光,层层叠叠的黯绿树冠间洒落一两点破碎日影,似乎有缕缕雾气在林间游弋,深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迎香在这片蒙昧昏芒的树林中歇息了片刻,养下精神,又慢慢朝前走去。她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在林中徜徉,借此消磨时光。她甚至盼这片树林永不要有尽头,就这样耗到地老天荒也很好,只要不用再回桂川,在林中老死也不失为好归宿。

然而她的美梦还是给人打破了,走不多久,迎香恍惚中竟听到前边松林深处传来说话声。她心头一紧,急忙停步,下意识地便要找地方躲。一定是桂川县的人!她想,若给人发现自己在此,还不知会怎样呢。她心跳如雷,在一棵大树后缩起身子,屏住呼吸。

此时话音更清晰了,一个是男人声音,另一个则似小孩,又似女人,细声细气,怪腔怪调。只听这古怪的声音说道:“好晦气……我本想让全城人嚼舌根,弄得那女人嫁不出去,谁知她还是嫁了!”

“哼……”男人声音冷笑道:“早跟你说过,所谓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你顶多只能给予一个开端,却绝无力引导发展和转变。你不自量力硬要去做,如今局面失控岂不是理所当然?”

“你就会说风凉话!”怪声叫起来:“被打的不是你,当然理智了!那女人……”他发出一阵野兽磨牙似的响动,咆哮道:“那女人打得我后腿差点瘸了,疼了一个月!我不过去看看她家的书,她就对我那般狠毒。”

男声闻言又笑起来,语带讥讽:“看书?呵呵,我也跟你说过,你现在连个人形也没有,话都说不囫囵,何必急着去朱夫子家里看书?再等数年,等脱了这身皮毛,大大方方上门去,没准还能混成人家的门生呢。我说,你去人家里看书,多半没个定性,一本书能翻得两页就不错,没把人书房搅得稀烂算你收敛的。”

怪声沉默片刻,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我第一次去,心头激动,忍不住想多翻两本而已。”

那男声叹了口气,怪声也不再说话,片刻之后,听男声道:“事已至此,你也莫多想,好好修行去吧。那女人嫁也嫁了,以后有什么日子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与你无关。”

怪声吱吱叫了两声,似有不甘,小声问道:“松君……你说,为何是这样?我明明让桂川人诽谤那个朱家的女子,搞到她名声扫地嫁不出去,为何现在流言却都转了方向?”

“还不明白么?”被称为松君的男声变得严肃起来,话中带着两分凌厉,说道:“我再告诉你一次,人心难测,人言难测!人心是这天底下最难捉摸的东西,有自己的走向和性子,你虽能迷惑城中人一时,挑起他们乱嚼舌根的劣性子,却无法控制他们要去嚼谁的舌根,败谁的名声。这些劣性子,但凡是个人就会有,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又受一方风土人情、时局气氛影响,桂川人受你蛊惑,不见得他处的人就受;同理,桂川人当时受你蛊惑,不见得永远会受。恰好城里来了个外人,身上更有可疑之处,不就让桂川人的眼光纷纷转了向么?”

“……这也是我作祟的后果不成?”怪声奇道:“我没有让他们去注意别人啊。”

“痴儿,你哪有这本事。”松君放柔了声音:“人的劣性子一旦被挑起来,便不受你控制了,他们要去注意谁、去诋毁谁,都是他们自个儿的选择,与你无关。不独这桂川县,天下人皆是如此,即便你当初没有让人说那朱家女子的闲话,也不一定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这两个声音在松林中飘荡,渐渐远去听不清了。迎香藏在树后,犹如在梦里,不敢相信刚才所闻。她反复思索这两个声音中透露的讯息,甚至不去想它们究竟是何物。是他们作祟,才让城中有那些流言吗?可是,它们又说自己遭人无端诋毁侮辱都是自然之事,并不能全怪妖物作祟,因为会嚼舌根,会恶意揣测旁人,不过是人的本性罢了……

想到此,她越发茫然起来,在树后呆坐许久,心头依旧一片空白,直到一声惊雷乍响,方才惊醒。四周一片昏暗,天空中阴云密布,雨点三三两两落下来,在地上腾起一层迷蒙的水雾。

春雨如酥,松林在雷鸣雨润中发出低沉的轰鸣,树冠轻轻震动,似随着初春的韵律摇摆舞蹈,松林深处传来阵阵似有似无的呼喝声,显得更加阴沉。迎香抱着肩膀,阵阵冷风吹得她毛骨悚然,黑暗深处的嘶吼更显得摧心裂胆,惊慌地朝外奔去。

出来倒是格外地顺,跑不多远,就到了松林边缘,天色比林中亮一些,依然昏暗不明,看起来天要黑了,远处雷声涌动着,雨水不断落下。迎香四下看去,希望能辨明方向。斜前方山麓上显出一建筑的轮廓,像是所道观。迎香想起来,城外北山上曾有过一座玄元观。昔年,玄空道长游历至桂川县,言此地山川秀美,水植宜人,是一处灵气氤氲的风水宝地,便在北山山麓上修建了道观,起名玄元观,于此居住修行。玄空道长道法精进,威名远播,还曾蒙开国太祖亲口称为“圣人天师”,是名动一时的显赫人物,因此道观建好后,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香火鼎盛。五年后,玄空道长的道行益发神妙,忽有一日于梦中得了龙神的启示,飘然而去,不知所踪,留下一段“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式的传奇。玄空道长走后,玄元观仍兴旺了许久,还有殷实之家慷慨解囊,注资扩建,直至数十年后,方才慢慢没落下来。如今百载已过,曾经显赫一时的玄元观,空余一片断壁残垣,再无人前去朝拜了。

风急雨骤,雷声隆隆,迎香浑身上下几乎被雨淋个透湿,冷得瑟瑟发抖,见废弃的道观就在不远处,便跑过去避雨。玄元观多年无人打理,四下破败不堪,仅有正殿堪称完好。殿内十分凌乱,积满了灰尘,龛笼倒地,帷幔碎落,廊柱倾斜在一旁,还立着的两尊塑像也早看不清是什么人了,头冠衣饰一派模糊。迎香小心走进去,寻了个空旷处坐下,抱膝等待雨停。

她不吃不喝在山中奔走一整天,身上已十分疲惫,心中又有苦闷郁积已久,加之此前受风寒侵害的病症未得痊愈,虚寒余毒都憋在肺腑里,此刻被冷雨一激,潜藏的病气全翻腾发作起来,很快便觉面上发烫,头重脚轻,眼前阵阵发黑,撑不住扑倒在地,昏昏沉沉地睡去。

迎香半昏半睡,很不踏实,朦胧中似乎有许多影像在周围移动,一会儿像京城的繁华大道,一会儿像桂川县的街头,一会儿又变成了险峻高峰和漠漠荒野。恍惚间,她似乎步出道观,跌跌撞撞地又向那片松林而去。此时云收雨住,一轮圆月高悬,清辉遍洒,松林里偶尔传来两声虫鸣,宁静安详。她走在林间,鼻端嗅着隐隐松香,突闻一阵吟诗声传来,循声而去,绕过一棵大树,眼前出现一块开阔地,正中摆放着一张石桌,几个石凳,桌上列着美食,旁边放着笔墨,有两人正背对她看一张字。听她脚步,那两人转过身来,却是一副狸猫嘴脸。迎香吓了一大跳,正要转身逃走,其中一人招呼她道:“穆姑娘莫怕,既然来了,不妨用些饮食,同我们一道赏月吧。”

他们言辞温和,态度亲切,迎香许久不曾受过这般和颜悦色的对待,面对两张狸猫脸竟不觉可怕,心头一阵酸楚,看这两张毛茸茸的面孔反比人面可亲百倍,不由答应下来。三人落座,说了些闲话,那两人道:“听说穆姑娘通文墨,会写经文,想来也会评诗文了?”

迎香谦虚道:“不敢,只认得两个字而已。”

“不用谦虚,你们常年在世上行走的,学识比我们这些野物强多了。”其中一人笑道:“我兄弟俩一直倾慕红尘中的读书人,只不得机会结交,今天有缘见了穆姑娘,趁机讨教一二。”说罢,朝另一人使个眼色,那人便站起身,清清嗓子,郑重递过一张纸来,道:“今夜月色优美,我们做了两首咏月的诗句,方才就是在评点,现请穆姑娘指点一二。”

迎香推辞不过,接来细看,见这纸上的字迹弯弯扭扭,写得一塌糊涂,比三岁小儿的涂鸦还要糟糕,只勉强分辨出似乎有个“月”字,又有个“光”字,其余再认不出来。左右看了许久,差点忍不住要颠倒过来看。两人见她不出声,也觉尴尬,站着的那个自嘲道:“字迹丑陋,害姑娘辛劳,这样吧,我把诗句念出来,烦请姑娘给点评点评。”说罢,抬头大声念道:“天上明月亮光光,照到门前松树上。岗上松树不落叶,月亮却要下山岗。”

念毕,他猫脸上毛发颤动,眼中神采奕奕,另一人也笑着拍掌附和,显然均十分得意。迎香却有些尴尬,这“诗”水平低得出奇,如何点评得起来?看他俩满心期待,还是鼓励道:“诗的立意很好,直抒胸臆,返璞归真,只是……若再能推敲下词句,用些典,又可以更上一层了。”

两人闻言频频点头,赞她说得是,叹道:“为难的就是用典呢,我们又没读过书,县城里倒是有许多藏书,听说朱夫子家更是满满一大屋子,可是我们这个形象,如何去得?”

一提到朱夫子,另一人赶忙摆手道:“去不得,去不得,前些时候獾三儿就溜进去过,差点没给打瘸了,朱家有个凶恶女人,厉害得很。”

看他们怕成这样,迎香安慰道:“不用怕,她已出嫁,不在家里了。”两人听了,喜得眉飞色舞,耳朵摆个不停,衣衫后摆也不住扇动,迎香偷眼看去,只见两条尾巴上下翻飞,不由暗笑,心道朱先生家的书恐怕要遭殃了。

三人相谈甚欢,正在兴头上,突闻空中一声巨响,霎时风雷大作,飞沙走石,那两人大喊:“糟糕,快逃!”抽身滚下椅子,甫落地已化作猫形,一晃眼便不见了。迎香被这声巨响震得浑身酥麻,突然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哪有什么狸猫、松林?自己还睡在废弃的道观内,四周一片漆黑,外边雷声隆隆,风雨呼啸。

迎香浑身疼痛,头晕眼花,挣扎着坐起来,呆望门外,似乎还未从梦境中清醒,方才片刻欢愉若只是梦境,为何感觉如此真实?来不及多想,又一个惊雷在头顶炸裂,只听得殿外一阵轰隆声,似乎有东西倒塌下来,接着哐然一声巨响,大殿的东北角被砸了个大洞,砖瓦泥灰滚滚而下,在殿里腾起一片灰土。迎香急忙避到角落里,只见一根柱子从东北角的破洞里插进来,往殿中央滑落,重重砸到一具雕像上,扯得殿中大梁都吱呀作响。雕像早被多年风霜侵蚀得很脆弱了,此刻受柱子大力撞击,顿时断为几截,在地下摔得粉碎。只雕像头却还完好,在地上弹了两下,滚过迎香脚边,在墙上重重一撞,碎成几瓣。从中跌出一物,落在迎香面前。

迎香只觉心都快跳出来了,来不及去看那东西,跌跌撞撞跑到门口,倚着门警惕地瞅了半天,见再无动静,才慢慢挪回来,站在角落里远远看那破洞。见洞口透出一些烧焦的痕迹,想来是方才一个焦雷击中了院里的柱子,柱子倒进殿内,才有这一场混乱。

惊魂甫定,她想起方才雕像脑内似乎掉了个东西出来,过去一看,地上躺着一根黑漆漆的物件,长不过四寸。拿起来一模,发觉是根发簪,触手温润,用料应颇为名贵,上头雕着些精致花样,天黑也看不清,式样当是男人用的。迎香握着这只簪,冰冷的潜流从她心底划过,让她有些恍惚,一些过去的景象在她心里慢慢活起来,一些想要忘记抛开的事,似乎从极远处探出头来,朝她招手,唤着她。

……男子的发簪。

曾几何时,自己坐在纱窗下,拿着一根男子的发簪细看。而今,自己坐在废弃的道观里,拿着一根男子的发簪回忆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她还记得那枚精雕细琢簪子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纹路,它们寄托过多少心事与希望?如窗下的虞美人般明艳,如匣中的香料般浓酽,可是……都过去了。

迎香闭上眼,用力压去心底泛起的酸楚和苍凉。

过去之事,想也无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梦中偷来的半点欢愉早已散尽,她头晕脑胀,靠着墙根慢慢地又睡了过去,手里一直紧握着这根簪子。

浑浑噩噩过了许久,迎香醒来,风雨早停了,外面天光大亮,看起来已是正午时分,殿内一片狼藉,自己身上也脏得不成样子,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刚迈步便一头栽倒,头磕在墙边上。剧痛传来,一摸竟流血了,这才发现手里还紧握着昨晚拾到的簪子,此时也沾了血,显得脏兮兮的。她忙在身上擦干净,细看这簪,簪子通体墨绿,似乎是玉,又有些不像,整体随光线走向有明暗变化,内中可见丝丝缕缕的纹路,顶端镶嵌了两颗不知名的宝石,周围绕着一圈云纹,另一头拿金丝掐边,勾勒出相对的纹饰,手艺十分精致。迎香虽不大认得材质,但看这光泽和精巧的手艺就是不凡了。只不过,如此精美别致的的物件怎会在废弃的玄元观里呢?还放在大殿塑像的脑子里,好生古怪。若非昨晚一个霹雳落得恰好,还不知要到何时才会被人发现呢……

盯着这簪看了半晌,迎香思量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暂将此簪带回去,日后若有机会,再寻它的来历。

跌跌撞撞下了山,头晕发热的情况更加严重了,昨日到现在还不曾进过饮食,又奔波劳累一日,此时只能勉强挣扎着前进。想到回桂川县,迎香心里十分凄楚,又有些无奈和可笑,自己受不了城中流言逃出来,却能怎样呢?现在还不是灰溜溜回去。这般狼狈模样若给人见,反而更添笑柄。但是……若让她因此便忍气吞声,甚至混在人丛中看菡萏出嫁的盛况,却是万万不能。她宁可饿死在山里,也好过在城里被人言诋毁得走投无路自我了结。如今既没有饿死,也没有被城中人真逼得上吊,那就要努力活下去,况且……她摸了摸胸前,那枚簪子静静躺在衣内,坚实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思想清明了几分。

你忘记当初为何要来这里了吗?

你忘记当初那枚簪子的归宿了吗?

她默默问自己,勇气渐从心底腾起,由他们说去吧,总不会有人把绳子塞到自己手里,逼自己去死的。只要行得正,时间一久,又有谁会总抓着自己不放呢?

一路慢慢走回县城,照例迎来许多人侧目,迎香头上发热,脚下虚浮,索性低头不去看,对四周窃窃私语也佯作听不到。挣扎走至巷口,朱家幼子,小名唤作小梨子的,正同几名孩子在外玩耍,见她走来,这孩子突然停了动作,直盯着她,脸上逐渐露出恐惧神色,似乎看见极可怕之物,脸都白了,慢慢往后退去。退得几步,突然“哇”一声大叫,哭着朝屋内跑去。同玩的几个孩子见他如此,都吓了一跳,有两个追着他进去,剩下几个站在原地,呆看着迎香。

迎香不知自己哪里冲撞了这帮孩童,只道是在山中盘桓一晚,身上脏乱,忙低头往家走去,匆匆前行间,只觉胸前揣那簪的地方传来阵阵热痛。

小梨子跑回家,一头撞进朱先生书房,满脸煞白,眼泪挂在腮边,嗯嗯乱叫,却说不出话来,另两个孩童也跟着扑进来。朱先生是个端庄老夫子,此刻正在读书,见幼子这般浮躁惊惶,不由皱眉道:“怎如此失态?阿贵呢?为何不跟好小少爷?”

仆役阿贵本在院里晒太阳,昏昏欲睡间小梨子突然疾奔,他追之不及,此刻才跟进来,抹了抹额头,道:“我本在院里看着小少爷他们几个在门口玩耍,没想到小少爷突然往内跑,跑得实在是快,一眨眼就上老爷这儿来了。”

“你年纪虽小,也要讲究体统。”朱先生沉下脸,对惊惶未定的小梨子道:“青天白日,跟见了鬼似的乱撞,成什么样子……”

一听“鬼”字,小梨子似被人打了一棍,放声大哭:“有鬼,有鬼!我看到那个穆姐姐身上有鬼……”

“胡说什么!”朱先生将书桌重重一拍。他饱受儒家教诲,读圣贤书多年,最不信的就是那些神鬼妖怪的无稽之事,听幼子口口声声闹着有鬼,不由怒道:“哪有什么鬼怪!昨天方是你姐姐的好日子,好容易城里没了那些闲话,你姐姐顺利出阁,今天你就要胡闹!”

“真的有!”小梨子被吓得狠了,面对严父竟顶起嘴来。“我看到了,头上有角,很大的嘴,眼睛跟这个铜香炉一个颜色!就在那个穆姐姐肩膀上……”

“够了!无知小儿,净会信口雌黄!”朱先生被阵阵哭闹吵得头疼,命人把孩子们抱了出去,想起此前流言种种,心内烦躁,书也不看了,负手在房内踱步。

是夜,小梨子怎么也睡不着,白天所见在脑子里不断重复,那鬼的面目愈发清晰起来。他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心里越来越怕,似乎那鬼怪就藏在房内黑暗处虎视眈眈,等着吃他的嫩肉。小梨子吓得牙关打战,不敢再在房内多呆,穿衣下了床,偷偷溜了出去。

今晚正值月中,满月如银盘般挂在中天,院内亮得可以看书,小梨子胆子略大了些,仍不敢回去睡,便在院子里一圈圈溜达,盼夜晚早些过去。走了几圈,隐约听到墙外街上有脚步传来,伴随着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好似何捕头?!小梨子大喜,如盼来了钟馗,三两下爬上墙边桃树,攀上墙头一看,果然是何捕头正带着几个衙门里的人在街头行走,喜得大喊道:“何捕头,何大哥!”

近日省城出现盗匪,已有两所寺庙并几户富贵人家遭了窃,上头要求各县城加强戒备,今晚何长顺便带属下在城内夜巡一番。刚走到回龙巷口,听得小梨子呼唤,看他满脸激动,笑问道:“大半夜的,你个小孩子不睡觉趴墙头上做什么?”

“何大哥,救命!”小梨子手脚并用翻过墙,一头扎进何长顺怀里,拽着衣襟不放,哆哆嗦嗦地把白天所见讲了一遍,说到后边又哭起来。何长顺起初只当他小儿胡言,笑着安慰了两句,后见他怕成这样,口口声声绝对没骗人,不由得也有两分重视。他原本也不信邪,但这些年在衙门里当差,确实也见了几桩不可以常理窥测之的怪事,心里的认知慢慢动摇起来,如今对鬼神之事即便不热衷,也绝不敢再轻慢以待。

况且,此事涉及穆迎香……何长顺一贯冷静流畅的思绪有一丝涩滞。他二十如许年纪,尚未娶亲,面对穆迎香这般姿容,懂得制香,又通文墨的神秘美人,要说一点绮思没有,未免太虚伪。但这一丝遐想带来的也仅止于远看她两眼,像张硕那般无耻行为,何长顺断然不屑为之。若穆迎香不处在城中流言的风口浪尖上,何长顺或许还会托人去打探说合,如今的局面,他再有千般迷恋也该端正立场,何况只是淡淡倾慕。莫说在县衙当师爷的父亲不许,就是他身为捕头的自重,也不许自己再对穆迎香有何遐想。

命属下送小梨子回去歇息,何长顺权衡一阵,孤身朝巷底走去。来到穆迎香宅外,四下并不见有什么异状,此时夜深,也不便敲门探问,徘徊一阵后,又折返回来,带人继续巡视城区。

何长顺终究放不下此事,次日下午又来到穆迎香宅外,敲了半天门,听得里面低低应了一声,又过半晌,门方开了,穆迎香双眼无神,满脸病容,头上包着块布,歪歪倒倒地倚在门边,见是他,吃了一惊,哑着嗓子问:“何捕头有事?”

“无事,听说你不大好,来看看。”何长顺问:“穆姑娘病了?”

迎香楞了片刻,似不习惯他这般问候。“风寒。”她探头朝宅子两旁瞅了瞅,担忧给人看到又说闲话,小声道:“前日在外淋了雨,受了些寒,歇两天应该就没事了……有劳何捕头关心。”说完这两句话,迎香已气喘吁吁,几乎支撑不住,靠在门边的身体也往下滑了一些。何长顺想扶她一把,又顾忌男女之防,满脑子都是城中口舌,僵着伸不出手,立在她面前好不尴尬。片刻后,憋出一句:“你照顾好自己……要找大夫不?”

“哦,不用……”迎香声音更低,“昨晚上大夫来过,还帮我煎了药出来,今早已喝过一次了。”

何长顺闻言一楞,昨晚来的?昨晚自己明明在夜巡,城内就两家医馆并两家药铺,天黑后都关了门,未见有人出入。况且,最近上头要求加强各县城夜间治安巡逻,大力防盗,即便有大夫出门看诊,也该在次日一早报备才是,哪来得大夫夜晚给她瞧病?心下虽十分疑惑,但何长顺转念一想,或许是穆迎香不想麻烦自己,才谎称已有大夫看过也说不定。想到此,他也不再多问,只叮嘱她保养身体。匆匆告辞。来到街上,想了想,又往药铺走去。

送走何长顺,迎香给门落了锁,慢慢走回房,一路上咳个不停,背几乎弯到地上。都说病来如山倒,这次可彻底体会了,年前风寒未痊愈,病根复发起来,加上山中一场折腾,头上一处伤口,一并发作,简直去了她半条命,还好昨晚有个大夫来给把了脉,又熬了药……

迎香昏昏沉沉,好容易慢慢挪回房,倒在床上,浑身瘫软,眼底余光扫到桌上的碗,才想起喝了药的碗还没收,想起来收拾,挣扎了两下没能起身,索性放弃了,迷糊着又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得有脚步声在身旁来去,是昨晚的大夫吗?今天又来看我了?迎香迷迷糊糊地想。多谢你啊。她想招呼人两句,却只能发出暗哑的支吾。突然,她记起自己是锁了门的,大夫怎么进来的呢?还有,还有……

还有……

昨晚大夫又是怎么来的呢?她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回到家,胡乱吃了两口剩饭,强撑着烧些热水擦洗身子,换上干净衣衫就上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得有人唤她,说给她号了脉,药也熬好了,就放在桌上,起来记得喝。自己当时只道是在做梦,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又迷糊睡过去。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反正一直头晕发热,也辨不清是梦是醒,只记得睁了眼时,桌上确实摆着一碗药,还温着,她直觉这就是大夫熬的药,拿起来就喝了。

可是……谁叫的大夫呢?自己生病应无人知道,在城里又是那样的名声,谁会去叫大夫呢?何捕头?不对,他明明才来过,根本不知自己病了;张婶?不对,张婶家回克州探亲了。况且,这人真的是大夫吗?她记得那声音只说号脉熬药,可没自称是大夫。细想起来,自己竟连那个大夫的声音是老是嫩,是男是女都想不起来。那……到底怎样一回事?是否自己烧糊涂了,一直在做梦,包括这个声音,包括下午何捕头来看,都是梦里的事,其实自己一直昏迷着,还未真正醒来?

她思绪混乱,昏昏沉沉,恍惚间,那个“大夫”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听明白了,是个清冷的男人声音,似乎就站在床边,说:“你病得比我想象的重,我重新配了药,你醒来记得喝。今天我要出去一趟,会尽快回来。”

尽快回来?

这话听着,又似乎她家里人的口气了,她在桂川县哪来的家人呢?这若非一场荒诞的梦境,又是什么?她想叫住这人,可嗓子发不出一点声;想睁眼看看这人,眼皮却有千钧重,怎么也撑不开。“大夫”又说道:“别挣扎了,先养病,等你好了再说。”

一阵清风微拂,屋里完全静下来,迎香又昏睡过去,不知时日长久。

小梨子在家休养一天,精神好许多,他终究小孩子心性,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两天没见巷底那姐姐出门,便也不提前日见鬼的事。何长顺那日去药铺买了些药,放在穆迎香门口,次日看已不见了,想是她把药收了进去,心下渐安。

迎香在梦里浮沉许久,却不记得梦了些什么,似乎有纷乱的人声喋喋不休,又有一处寂静的黑暗如影相随,挣扎许久,她才慢慢醒来。此刻屋外日光灿烂,隐隐有一缕陌生寒香在空中飘荡,迎香盯着床帏呆了半晌,似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头脑里一片空白。她坐起身环视房内,发觉房间似乎有些不同,但脑子里混沌得很,又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桌上的瓷瓶摆在了东面,砚台从矮几移到了临窗的桌上,之前喝过药还没收拾的碗不见了,一件陌生的玄色斗篷搁在椅子上,另外……

放在床边柜子上的簪子不见了,在玄元寺捡到的簪子。

谁动过自己房里的东西呢?迎香迟钝的头脑尚来不及细细思索这个问题,就听房门口传来响动,有人推门进来。她疑心自己还在梦里,只呆看着。来人是个男子,二十五、六岁年纪,身量高挑舒展,长眉斜飞,眼神深邃,面目十分清俊,穿一身款式常见的淡青衣衫,如雨雾中的远山。他手里端着碗,朝迎香微笑道:“醒了正好,先吃点粥,再把药喝了。”说完便将手里的碗递过来,温热梗米粥发出阵阵香味。

这声音正是梦里的“大夫”,原来不是做梦么?还是说此刻依然在梦中?迎香看看眼前人,又环视了一圈房内,生出强烈的不真实感,却不敢伸手去触他是否真人,只往后缩了缩。见她不接碗,“大夫”轻声催促:“你两三天没吃东西了,粥还是要喝点,不然不能吃药。”

他动作轻柔,面色和缓,迎香却觉得莫名恐惧,身上阵阵寒流窜过,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似乎感到这人身上散发出无穷冷意与深不可测的未知恐惧。他拿勺在碗里拨了拨,作势要喂她,迎香浑身一震,向后躲着,鼓起勇气问:“你是谁啊……”

“你不记得了?”“大夫”微笑着说道:“我是大夫啊,前晚就是我来给你看诊的,不是叮嘱你好好吃药吗?”他将粥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指着那里道:“药碗就放在这里,不记得了?”

我记得药碗的事,也因此……更觉得害怕。

他态度自然,言辞熟络,仿佛是她多年故交,迎香却丝毫放松不下来,再次鼓起勇气,小声道:“……我记得锁了门的。”

“哦……这个啊。”“大夫”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也对,你只是病得重些,未失心智,记得也不奇怪。那我就是你夫君好了。”

迎香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面上却出奇地镇定,似乎现下听到任何情况都不足为奇了。抬头盯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巡视,想找出一些玩笑或轻慢的痕迹。这人也看着她,眼底却是一片坦然。

“莫要说笑,公子。”受不住他的目光,迎香扭开头,躬身赔笑道:“我虽不太清醒,也记得些事。这两日多承你照顾,感激不尽。但如今我好些了……可否请您离……”

“我已同街坊邻居说过是你夫君了。”这话如一记重锤,砸得迎香眼冒金星,浑身都僵了。他接着说道:“你病成这样,本想先同你说我是大夫,等你身子好些再告诉你。这两天你昏睡不醒,我去街上抓药碰到人,那些闲人大约看我从你宅里出来,上来问我是谁,那神色……哼,”他冷笑一声,“不用想也知他们心里没什么好话,我索性说是你夫君,他们能奈何?果然,这么一说,那帮人的脸色啊……呵呵,好看得很。”

“你,你……你怎能这么说,我……我哪来什么夫君!我一个清白姑娘家,我……你怎如此坏我名声!”迎香又急又怒,语无伦次。但奇怪的是,想象他话中描述的那些人的脸色,她心底竟泛起一丝窃喜,只遗憾不能亲眼见到。

“你在此地哪还有什么名声。”话音未落,他已握住了她手腕。迎香大惊,想要挣脱,却仿佛陷入一把巨钳,丝毫挣不开。片刻后,他点头道:“果然好些了,多年不用,这点医术皮毛还在。”

放开手,他又劝迎香道:“你莫发怒,其实这样最好。你有了夫君,不是孤女,没人敢再那般欺辱你了。若还有人辱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也算是报答你的恩惠。”

恩惠?迎香不解。这人微笑着指了指自己头上,柔声道:“多谢你解放了我。”他发间,赫然插着那支簪子。

迎香靠在床头,双眼无神地盯着虚空,脑子里一团混乱,全是方才一番对话。

“我不是人,是山鬼。此去西北千里之外,曾有一座蒴山,我便是那里的山鬼。百余年前,有个道士路过,要抢我山里的东西,我不愿给,与他打斗,失手被他擒获,封在了这根簪子里。多谢你那日将我从禁锢的石像里放出,又滴血坏了封印,我方能再度现身世上。”

不是我救你,是雷劈的……

“我已有百余载不曾在红尘中行走,很多事都不清楚,以后就同你一起生活。你放心,常人伤不了我,我也不会让人欺辱你。”

不,我不想同你一起生活,我是个清白姑娘,你一个大男人……

“现在城里都知我是你夫君。我已编了一套合理说辞给人知道,说我们外出途中遭遇水患而分开,你以为我死了,才孤身流落到此,如今我一切平安,又找到你落脚于此,自然回来同你一道。”

不合理,大冬天的哪有什么水患……

“无妨,我说是在南方遇到的。若你担心我轻薄你,大可不必,我不是人,不爱与人亲近。”

我看你就是个人的模样……这般荒谬说辞,如何信得。

“无妨,日后你自然明白。对了,我姓龙,单名一个蒴字,你叫我龙蒴,或称我夫君都可以。”

迎香躺在床上,脑子里一团混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都没在脑子里真正沉淀下来。她转头看着门口,此刻,这自称山鬼的人正在外间不知忙碌些什么,偶尔会看到他的身影闪过。淡青衣袍拂动间,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寒香,古雅而冷峻。自初学制香算起,迎香接触各色香品已逾十年,嗅觉极为敏锐,然而,面对此香,却也辩不出是何来历。

看了半晌,依然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尾巴,没有角,更没有铜铃般的眼睛和血盆大口。迎香觉得他其实就是一个人,不过说些玄妙的话来哄自己……没准,这人其实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被缉拿追捕才躲到自己家来避风头,毕竟自己这户位在巷底,地方偏僻,最近流言纷纷,城中人大多厌弃自己,不会有人来串门子。他怕自己不接收他,或嚷嚷出去,所以编造出那些浑话哄人。

若真如此,这人可留不得。他虽为自己把脉熬药,但若狂性发作,或自己一句不慎惹恼了他,岂不是要血溅当场?况且,包庇朝廷犯人本身就是要担罪的。要不要跟何捕头告发这人……起码问问何捕头可有这样的犯人?不过,如何出去走这一趟呢?

思绪纷乱间,听得外头门扉响动,这人应是出去到院子里了。迎香抓紧机会,翻身下床,往床底下摸去。床中间地下有块砖是活动的,被她搬开,在下边掏了个洞,放着二十多两银子,还有些银票,平时再拿这块砖压着,表面一点看不出来。这可是她的老本,轻易绝对动不得。此刻家里可能进了贼,这些东西再不敢这么放着,去衙门告发也得随身揣上才行。

伸手一摸,砖块完好,迎香松了口气,把砖一揭开,差点没晕过去,哪还有什么银两银票?!里边空无一物!藏这里的东西全没有了,二十多两银子,还有一百两银票!自己的全部家当……看来真遇上了贼!那男人年轻力壮,自己如何抢得回来?!迎香心头大乱,瘫坐在地,脑子里只一个念头:赶紧同何捕头说去。身上却似有千钧重,怎么也站不起来,急怒攻心,眼前一黑,仰头便向后栽倒。

“当心。”龙蒴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伸手一把扶住她,免去她后脑着地的危机。迎香大骇,这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方才明明见他去了院子里,屋内一丝脚步声也无,怎的突然就出现在自己身后?

难道……当真是妖鬼之辈?

龙蒴看她面无人色,嘴唇蠕动了两下,却不说话,只当是病体虚弱,又受了惊吓所致,把她抱回床上躺好,朝床底下扫了一眼,心下明了,微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放心,在这。”说罢,伸手往床边的桌子一招,桌上一个平平无奇的方盒子便飞到他手里。他手指在盒子上一指,盒子发出一阵隐隐红光,“咔嗒”一声弹开了,里面放着好些白花花的银子,还有两张叠起来的银票,不是迎香藏的那些又是什么?

迎香看得目瞪口呆,龙蒴将盒内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在她面前顺次摆开,清点道:“你原本存着二十八两银子,并一百两银票,如今银子还有二十五两,我用了一些买衣物,还有就是给你抓药。初回世间,总得添购两身合体衣服,否则岂不怪异,惹人疑惑。我只是山鬼,并非无所不能,什么东西都能凭空变出来。况且……我方现世两日,力量远不周全,所以……需用你一些银钱。”说到这里,他歉意一笑,又道:“不过你放心,今后我也会为家里添加收入,做好的香都交我去卖吧,你一个女子,总是上街抛头露面,或许会引来人欺负你。”

原来……真的不是贼,是个……山鬼?

迎香讪讪一笑,想了想,问道:“你怎知我把银两放那地下的?”

“很容易就感知到了。”龙蒴说道:“金银之属,气息较木石、丝帛这些都要强一些,你仅是放在砖块下,并未深埋,我稍微探知一下便能发现。放那里并不安全,取用亦不便,不如我帮你收起来,那盒子我已略施小法,你也能开,但旁人就不能了。”

“这样啊……多谢你了。”傍身银两安在,迎香略感宽慰,心里的怪异感却挥之不去。三言两语间,龙蒴似乎已成了家里的主人,看起来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自己反而处处受制,像个客人般仰仗他,不由有些不自在。

“对了,那个何长顺是县里捕头?”龙蒴将银两收回盒子里,仍旧摆回原处,又倒了杯热水给迎香,嘱咐她慢慢喝了,问道:“前日你昏睡不醒,这人放了包药在门口,我看了,是小柴胡汤的方子,治风寒倒也对症,只是用在你身上不太恰当,药性不足,你寒气相叠,侵入太深,非重药不可遏制。”

“有这事?”迎香吃了一惊,没想到何捕头还会送药来。龙蒴点头道:“我跟这人打过一次照面,自称是你夫君,他似有疑惑。我毕竟出现得太突然,衙门的人都比较敏锐,他是捕头,有怀疑也正常。加上最近那个事……他往这巷里恐怕会走得有些勤,只要不对我有什么动作,我也不理会他。”

“哪个事?”迎香问道:“这几日又出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龙蒴顿了顿,说道:“巷里那名姓翁的老者死了,尸身下落不明,儿子从外地赶回来,嚷着要官府找出来。”

“翁老爷子死了?他还有儿子?我一直当他是个孤老呢。”迎香记得,翁老爷子就住在朱家隔壁,也是三进的大房子,却冷清清没点人味儿,全家就他一人过活,另有两个老仆跟着,深居简出,偶然看到也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生活得似乎很是寡淡。

“有。听闻唤做翁笛,从省城回来的,驾了几套大车,带着好些仆妇人马,那架势不像奔丧,倒像衣锦还乡来了。”

“哦……原来翁老爷子还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迎香叹了口气,“我在此地时间不长,看翁老爷子那模样同孤老没甚区别,整日颤颤巍巍,哆哆索索,衣裳都穿不齐整,两个老仆也是年老无力,一点重活做不得。三人皆时日无多的样子,不过抱团过日子罢了。只是……好好一个人,走就走了,怎么连尸身都不见了呢?”

“这个嘛……你们常说百善孝为先,我看不孝且活得尚好的人,这世上也不少。”龙蒴似乎不愿多谈此事,话锋一转说起迎香的病况,她这段时间几番风寒反复,加上情致郁结,已使得寒入肺腑,毒瘀心脉,需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否则落下病根,以后年年春寒时节发作不说,天长日久,肺上积重难返,成了痨症,那就是要命的事了。当趁现在年轻,身体好歹健壮些,加强调养,才不致将来痛苦。说完督促着她吃了粥和药,又要她休息,迎香却实在睡不着,龙蒴便带她去院子里透气。

正当午后未时,天气晴好,碧空如洗,棉絮般的白云丝丝缕缕挂在天边,春日阳光带着和熙的暖意洒下来,映得四下明净清朗。残雪都融了,枝头探出簇簇绿意,粉白粉红的杏花从隔壁伸出搭在院墙上,时有雀鸟飞来,停在枝头顾盼,吱喳啼叫一番,间或低头啄啄粉嫩花蕊,又振翅而去。春和明景,沁人心脾,迎香尽情深吸了两口春日的清新之气,觉得肺腑间一片清明,心中块垒似有松动,多日的郁结悲苦不再那般沉重了。

龙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由她在阳光下酣酣然,自己在一旁负手沉思。迎香晒了阵太阳,心头的疑惑又开始翻腾,细想来,那收藏银两的盒子虽神妙,保不齐哪家江湖骗术或许也能做到这般。这人出现得太过蹊跷,虽未有劫财害命的举动,观其言行也不像盗匪,但自己一个独居女子,若真遇上歹徒,哪有活命机会。况且……法器封妖鬼之事,以前虽也曾听说过,但那不是市井传闻,就是戏文笔记中的杜撰,何曾亲眼目睹?

迎香心中天人交战,左也有理,右也有理,无论龙蒴是江湖盗匪,抑或妖鬼山魅,都难以说服自己心无芥蒂地同他相处,更别提这个“夫君”名分了。思绪纷乱间,她忍不住偷偷看向龙蒴,龙蒴也正好转头看她,两人目光相对,龙蒴双眼澄如秋水,深若渊谭,一片沉静坦然。清风拂过,送来龙蒴身上隐约的寒香,迎香心头几分不安竟渐渐褪去了。

罢了。她在心里自嘲,事已至此,不若顺其自然,反正自己在此地的处境也不会更糟了,有个“夫君”关照兴许还好过些。若哪天龙蒴起了害人之心,再谋自保就是。他是骗子盗匪也罢、妖鬼也罢,总要有所图才会对自己下手,自己孑然一身,无财无势,有什么可图的呢?话说回来……若自己,包括父母兄弟当初真那么有看人的眼光,又怎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迎香想通这点,心头愈加开阔,抬头看龙蒴,见他正朝墙头杏花招手,也未有风过,那些盛放的杏花竟自己纷纷离了枝头,不偏不倚,一朵朵飞落到他手心里。

“这季节还没有杏仁,只能拿杏花应付,做点杏花露,清清虚热,于你病体多少有些助益。”龙蒴似知道她在看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多谢你,费心了。”看着他背影,迎香心头忽然一动,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是山鬼,如今不再被封了,为何不回你的蒴山去呢?”

“赶我走么?”龙蒴看了她一眼。

“没这意思,只是问问,我以前看书里都写山鬼不能离开出生的山里,否则会日渐衰弱,甚至消逝掉……”

“书里写的……”龙蒴冷笑两声,话中罕见地有了情绪:“书里还写做人要修身齐家平天下,道士要清修持正呢。”

迎香第一次听他言辞这般刺耳,似乎话里有话,记得他说过是被道士封在簪子里的,莫非有什么内情不成?静待他的下文,龙蒴却已恢复了一贯的语气,淡淡说道:“我回不去。刚离开封禁,力量远不及当年不说,连记忆都有些乱……许多当年事此刻都记得不太清了,需在此地休养一段日子,慢慢养精蓄锐,等待力量和神魂恢复。况且……蒴山昔年就不是什么安宁避世的桃源圣地,又过百载,世间还有没有蒴山都难说。”

迎香不语,觉得他看起来十分寂寥,连身上隐约的寒香都变得萧索,似乎凝出了一层薄冰,裸露在和暖阳光下,锋利却脆弱。

龙蒴收起杏花,又同她闲话一阵,见她精神甚好,便提议去巷里走走。迎香听得出门二字,本能地就要拒绝,龙蒴劝她道:“怕什么,你如今不是一介孤女了,难不成在家里憋一辈子?”

被说中心事,迎香脸上浮起一丝红晕,这城中人的刻薄劲她已体会得够深了,并非胆怯,此前流言纷纷只对她一人,咬紧牙,抹下脸,反而能撑着过日子。如今多了个龙蒴,若众人因她家里有了人,收敛一二还好,若还是那般乱嚼舌根作践人,连带龙蒴都被说得不堪,岂不是拖累别人。龙蒴却只道:“人欺负人不过捡好欺负的下手,你如今不是孤女,寻常不过的两口子谁还会来关注。你信我,现在城里都看着翁家那摊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