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命运
次日一早,迎香出门采买制香所需的物事,刚到巷口,便看见张婶朝她招手,过去一问,张婶满脸焦急,问她道:“我这几日没有出门,这才听说,说苏公子真死了?”迎香点点头,张婶叹道:“嗳,这么好个人,怎么就死了……”
“怎的,张婶你家也同苏公子有往来?”迎香疑惑。张婶又长叹一声,双手在裙上抹了抹,说道:“要不是苏公子当年教导我那不成器的儿,如今他兴许还那般胡混着呢。不怕你笑话,我儿当年不怎么学好,小泼皮混混一个,苏公子教训了他一顿,又与他摆谈了半天道理,说什么人生苦短,当尽心而为,不可辜负大好生命。我儿既怕他,又敬他,一来二去的,还真按他所说改好了,如今有妻有子,做些买卖,家里日子也还过得,若继续那般胡闹下去,这么多年,没准连个婆娘也娶不上呢。”
“原来如此……”迎香心头暗叹,这苏公子当初在桂川县时,还真做了不少好事,难怪得人人敬慕怀念。不过,既然桂川县人那般喜爱他,为何又要离开桂川县呢?罗环说苏公子性情大变,进而离家远走,是为何事?正在思量,张婶已拉着她道:“龙娘子,你那儿有香不?不用太贵,一般合用的就成,售我些,明日我去苏家旧宅看看,得携些礼。另外,你还有抄好的经不?有的话也卖两本《地藏本愿经》给我,我要一并供上。”
“香和经都还有,回头我给你拿来。”迎香应承了,顺势问道:“张婶,你知苏公子当年为何要离开桂川县么?”
“这个么……”张婶想了想,摇头道:“不太明了哩。说起来,当年人人都以为凭苏公子才学武艺,怕是看不起咱们这小小桂川县,要去省城、甚至上京,大大扬眉吐气一番,干一番事业的。可谁知……啧啧,他竟是舍了家业,抛下父母,一声不吭就走了,十几年简直没得音讯,若不是七年前苏家遭火烧掉大半,他回来收拾遣散,兴许连这最后一面还见不着了。”
“原来如此……”迎香点点头。问不出东西,她也不在问,同张婶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去。采买好所需物品,时辰还早,她又信步而行,权当散心,不知不觉走到城东头,远远望见苏家旧宅在前,决定过去看一眼。
苏家本是桂川县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苏公子离家后才日渐凋零,虽经祝融之祸,仍留下几间旧宅挺立,那些烧毁的都被县衙拆掉了,另盖新房以作他用。苏家老爷夫人早已仙去,苏公子如今也死在外头,更无人再管这回事。前日罗环带来的人将残余旧宅打理了一番,倒也整洁亮堂,只是白幔低垂,炉烟冉冉,透出一股萧瑟清冷意味。
迎香在门口看了片刻,见无人接应,便自己走进去。罗环带回来的人本就不多,此刻都在后边,院内颇为冷清,厅上罗环正望着香炉出神,神情寂寥,见她走近,忙出来招呼。迎香不好打扰,自己就是来看看,好决定如何做香。罗环点点头,神色黯然。两人正说话间,又有一名中年文士走了进来,罗环招呼道:“何主簿来了。”
“啊,罗壮士好,又来叨扰了。”何主簿同他打过招呼,看到站在一旁的迎香,点头道:“龙家娘子也在,还未曾向你道谢,此前所做的香甚好。我近期常有些疲乏,薰了那香感觉透彻许多,看书到深夜也不会头疼。犬子时常麻烦你们夫妇,还望多包涵。”
“哪里话,何主簿客气了。”迎香微微一笑,料想何主簿或有事与罗环相谈,正打算退开让他二人说话,何主簿却叫住她,问道:“昨日长顺已去贵府上拜托过了吧?要为苏公子再做些香品之事……”迎香点点头,应声是。何主簿叹了口气,摇头道:“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苏公子这样好的人,怎么就……当年若不是他救了我儿,那孩子哪有今日……”
这几日何主簿每天都来看,每次来,几乎都要重提当年苏公子的恩义,徒增许多烦忧。罗环在旁听着,心头也越发黯然,只低头不语,片刻后,忽想起一事,问道:“敢问何主簿,当年师尊救了令郎之后,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何主簿一愣,凝神回忆了片刻,缓缓道:“不同寻常?若硬要说的话……唔,不知那是否可算,但我认为那只是苏公子礼数周全罢了。当年,苏公子救了长顺起来后就病了,应是在冰河里受了寒气。次日我携礼登门去谢他,他反说要谢我,若非长顺落水,他便断然没有机会窥破天机命数,同这奇遇相比,救人实在是举手之劳,不敢居功。”
“……这是何意?”迎香和罗环闻言都愣了,怔怔盯着何主簿,他又想了想,点头道:“是了,苏公子是说过这话,你若不提我都快忘了。我当时也听不明白,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苏公子笑得十分勉强,只说天机不可泄漏,他知天机却不甘此命,自然要奋力搏一把,逆天而行,即便粉身碎骨也认了。”
罗环面上露出惊异神色,显然初次听闻此事,喃喃道:“莫非……师尊就是因此才决定离开桂川县的?”
何主簿点头,“有可能,他在此后就性情丕变,变得沉默孤独,甚至有些乖戾,虽然人面前的那些礼数进退毫无问题,但我时常留心他,自然看得出他与过去的不同之处。后来……不出数月,便听闻苏公子与父母大闹一场,断不愿继承家业,抛下一身富贵,连同省城豪门定下的婚事也不要了,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一走便是许多年。”说完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罗环胸中五味陈杂,失望与希望并举,激动与迷茫交叠,理不清事情的方向。表面上看,从何主簿透露的信息中似有所获,然而深究起来,竟比不知情还更让人迷糊,如堕五里雾中。
何谓窥破天机命理?
何谓逆天而争?
离家远走,又是为何?
罗环思绪纷纷,胸中如乱麻缠绕,剪不断、理还乱,整个人怔在地下。迎香也一阵默然,却是勾起了某些翻覆在心海深处的过往,一一打捞起来,晾晒在心波中央的礁石上,鲜红刺目,让人好不烦乱。
站了片刻,她终究暗叹一声,同罗环告辞返回。
回到家,不意看到龙蒴正在院内同颠钗说话,他说一句,她跟着说一句,鹦鹉学舌一般。他略一抬手、一点头,颠钗便随着指令动作,手脚、颈项浑不似降生时的僵硬,柔润自然,还有一丝妍媚风骨,完全像个真正的小花魁了。迎香一阵惊喜,正要出声,突然瞟见龙蒴面前摊开的册子,正是自己给颠钗看的地图,从桂川县往金陵的道路已经标注出来。龙蒴拿起册子来,一点点指给颠钗看,又把书册合上,让她自己讲。颠钗道声是,嫣然一笑,樱唇轻启,如行云流水娓娓诉来,将一路上大小城镇、道路名称、所见风物民俗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已亲身走过许多遍,一切了然胸中了。她言谈自然随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身柔雅媚骨,加上精巧的装扮,凭他怎样冷硬的汉子看了也要服软,这通身的气韵风姿,说她便是望春楼的小花魁本人,也再无人会起疑的。龙蒴待她说完,点头夸奖了一句,颠钗咧嘴一笑,收敛媚态,拿起册子走到一旁,再度细读。
迎香见了这番场景,不由喜不自禁,走上去问道:“她怎么……突然会了?”龙蒴看她一眼,笑而不语,迎香知定是他的教导谋划,才有这般神速进展,感激之余隐约又有些惧怕,跟他道了谢,不知说什么才好。龙蒴道:“莫高兴得太早,我能使她记得路径,知道如何同人对答接应,但终究简单直接了,她处事手段,特别在应变机缘、分寸拿捏方面终究还是不成。而且,这身体本来就只得一月寿限,随时间推移,身体会衰败得越发厉害,在化作脓血之前许多事便会遗忘,人也会更加呆滞腐朽。你若要谴她做事,便早早安排。”
迎香点点头,心中如钟鼓一般轰鸣,计划实践在眼前,反而有了更多不真实的感受,莫名的惧意声声叩击她的心房,似在拷问她——“真要做么?”
真要做么?
迎香闭上眼,又睁开,看见颠钗在树下婉转的身姿,许多过往片段在脑海中飞旋,曾经的甜蜜、期待、幸福,以及被撕碎后的痛苦、绝望交织在一起,本以为早如死灰般的心也在怒火和焦灼中腾腾燃烧。
她默默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做吧……
迎香深吸口气,再度闭上眼,下定决心。
……
“对了,难得你乐意亲自出门采买,去了许久,莫不是探听苏公子的情况去了?”龙蒴突然问道。迎香回神,点了点头,将何主簿所讲之事告诉他,龙蒴听了,沉吟片刻,笑道:“原来如此,这苏公子当真是个痴人,或者说……狂人。”
“怎的?”迎香一愣,追问道:“你知苏公子为何离家?”
“嗯……若我没猜错的话。”龙蒴道:“你可还记得,柳东家曾提过,城后陇头河每年都淹死几个人,阴气颇重。”
“嗯,记得,柳东家是这么说过。”
“我也跟你提过,柳东家不是凡人,乃是京里来的蛇妖,蛇对阴寒之气最是敏锐。他因懂堪舆之术而发现了陇头河里的阴气,但那不过是对凡人的敷衍之论,事实上,陇头河里的阴寒当另有来历。”龙蒴顿了顿,又道:“时常淹死人的河,神州到处都有,不算稀罕,但像陇头河这般地势恰巧的可不多。据我推测,陇头河恰在一个空间断裂交叠之处,偶尔会有些许裂隙显露出来,水本属阴,加上常年吞噬亡灵积淀下的阴气,更易招惹各色邪灵异物。机缘巧合之下,兴许会有一些异界异灵从附近经过,倘若恰好遇见能同人交流的,跟苏公子说了什么也不奇怪。”
迎香听他这番话,还有些不可理解,想了想,问道:“你说空间断裂交叠,这是何意?就像……像阴曹地府开了鬼门那样么?”
“呵呵,还不一样。鬼门之说,大多是凡人讹传附会罢了。”龙蒴淡淡一笑,拉起自己袖子,朝她解释道:“你看,这是我半幅衣袖,倘若上边有只极小的蚂蚁想到另外半幅上去,便只能沿着衣袖表层爬行。倘若我将衣袖叠起来,这两边靠到一起,或者干脆这袖上交叠处有个洞,那它很快就能过去,甚至只在一瞬之间便可抵达。所谓空间断裂交叠,就如这衣袖叠起来或开了洞一般。寻常状况下空间总是一片平稳,包括我在内,所有生灵都只能从表面经过,千山万水,十年八年慢慢来,但若有部分区域交叠断裂了,那可就不同了。至于为何会如此,怎样做到如此,我实在无力解答,宇宙洪荒之妙,非人力可穷,亦非神力可穷。”
“这……”迎香点点头,在心里细细消化这番新奇的论述,慢慢理解了一些,忽又想到一事,迟疑着问道:“虽说可能有异界异灵跟苏公子接触,可是,难道它一说,苏公子就信了不成?”
“自然不会是空口白话。”龙蒴道:“你看那些江湖算命的,为了让人信服,都会说些对过去的断言,如你这人曾于何时何地、遭遇何事,虽然大多是江湖骗术。人尚且如此,何况这些异界诡灵?若有心同人交流,甚至故意玩弄人命运,又怎么不来点足够让对方信服的东西呢?若附近真有空间交叠割裂之处,苏公子处处胜人一筹,不是凡庸,会引起那些异界异灵的注意也在情理当中。如同你看到一窝蚂蚁,内中若有一只生有特殊斑纹,也会多看两眼的。苏公子这般人物……我推测,能乱他心的,怕是透露了他未来巨大的不能甘心之处。”
迎香默然不语,静等他下文,龙蒴想了想,问她道:“你知这世上最厉害的是何物么?”
“我想……应当不是猛兽妖物之类,是……是自然之力么?例如暴雨洪流,山崩地陷?”
“不,是时间。”龙蒴微微一笑,“在此世间,最厉害的是时间,你、我,妖物邪祟,帝皇百姓,都是时间的仆役,最后会随时间流逝化为灰土。但在某些异界,时间并不是可怕之物,或者说……”他顿了顿,似在考量如何解释才好,片刻后缓缓说道:“你身为凡人,不知纷繁异界光景,我也不敢说尽知,但就我所知,某些异界当中并没有时间这东西,也自然不会有高低远近的概念,他们看我们这个现世,便如看纸上画好的一幅画,纤毫毕现,若恰好碰见这样的,苏公子今后的人生路会如何,自然一目了然,透露给苏公子,对他当然是绝大刺激,甚至让苏公子性情大变也毫不意外。”
“原来如此……”迎香侧头想了想,又问道:“我知这么说或许有些无理,但你所言目前都只是猜测,可有证据呢?”
“有啊,咱们眼前不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龙蒴哈哈一笑,道:“何长顺便是,你未曾发现么?他敏感得很,每次见了我都汗毛直竖,背脊发麻,可他又非身负异能,不像巷口那小梨子,看得到我当初魂魄的影像,你可知为何?”
迎香一愣,龙蒴道:“他这三分敏锐并非胎里带来的,若我推测不错,这当是他当年落水时,受了那不知名异灵的影响所遗。就如你薰香,香炉放置之处,总难免有些余韵留下,那异灵冲着苏公子去,不知交待了何事,何长顺正在苏公子手里抓着,又是孩童,被水灌得奄奄一息,正是神魂衰弱之时,被异灵波动所撼,在魂魄里留下痕迹,以至于变得格外敏锐,对像我这样的异物特别留心,便是自然了。”
迎香点头称是,这番解释入情入理,想来当不会偏差太远,忽然想起一事,又疑问道:“你说何捕头敏锐,可是他见过柳东家,莫非对柳东家也十分不适么?”
“这个嘛,呵呵。”龙蒴笑得十分诡秘,“我与柳东家他们……还是有些差别的。”说完,他忽然站起身来,叫住在树下的颠钗,吩咐她回房关好门睡觉,不许乱动,又对迎香道:“我们去陇头河一探便知。”
迎香随他出门,心里始终在琢磨他那句“有些差别”,是指山鬼与动物精怪的差别么?还是说其他方面?抑或另有深意……最近她越发感到龙蒴的本事深不可测,同民间传说的那些小妖小怪不同,但此事又不好直接问他,每次一问,总说自己就是个普通山鬼,没什么稀奇。这人不想说的事,任你磨破嘴皮也套不出来的。
一路思索,二人已到了陇头河边,暮春将尽,四野已隐隐有了初夏味道,河畔芳草茵茵,间杂着不知名野花。河水清澈见地,偶可见游鱼,河底乱石磊磊,都被水流磨得光滑圆润。水流潺潺,拍击在岸上,于及膝高处隐约腾起一层薄雾。
平和宁静的场景,看起来真不像年年淹死人的河流。迎香暗叹,这番美景,谁能想到此河吞没过许多人命呢?
龙蒴站在河边,闭目凝神,片刻后睁开双眼道:“果然,这河底下有两处断口,都是空间断裂后又扭转交叠之处,常年如此,不过断口本身十分狭窄,又随天时地气转移变换,倒也不易漏出来路不明的灵体来。苏公子当年怕是因缘际会,恰逢裂口大开,才有了一番奇遇。”
“这裂口通向哪里呢?”迎香问。
“不知。”龙蒴摇头,“这世间并非一张平面,而是无数重叠交织的通路穿插糅合而成,无边无匹,除了我们所能眼见的现世,还有无数世界隐匿于无穷寰宇中。我们所知的过去、未来,东西南北,共同构成现世。但包括现世本身,都非唯一,更非定数,那些既无时间来去、也无空间远近的异界,在无垠的存在中存在着,不可探寻,不可计数,偶有机缘得以接触,也不过惊鸿一瞥。你问这裂隙通往哪里,好比问一滴水入了大海后会流向哪里,怕是龙皇本人也回答不出来了……”
迎香初次听闻这番话语,一时难以尽数理解,只能默记于心,反复咀嚼品味,渐渐觉察出内中那股渺不可究的宏大与神秘,似面对着无垠深渊,苍茫星河,以及层层叠叠,交错纵横的通途,这些不可尽数的未知让她背上窜过一阵战栗。
河上风来,掠动她的裙摆,发梢,温凉柔软的感受如妙手轻抚。
“如此说来……不可能知道苏公子当日曾经历何事了?”迎香问道。
“可能。”龙蒴一笑:“让苏公子自己说吧。”
迎香一惊,龙蒴笑得有两分诡秘,“苏公子的遗体不正停放在苏家旧宅吗?你把他们要的香做好,他就会开口说话了。不过……”他神秘一笑,“在此之前,先把家里那个遣出去为好,免得事情都堆一块儿,我又没得三头六臂,处理不过来就麻烦了。”
次日清晨,迎香叫过颠钗来,将所图一一交待于她,她似懂非懂地听着,迎香说道:“这一路如何赶车,如何住店,如何问路,与人应答,你都已学会了。记得,往金陵去,找城南朱雀大道旁的王家,同他们大少爷见面,告诉他你回去寻他了。”颠钗点点头,迎香又道:“他问你话,你知道便答,不知道的便微笑摇头,切不可随意多言,亦不可在他身边留宿,尤其不可提到我。他若送你金玉财帛,你尽数收了,带回来给我;要你饮酒唱曲都不可答应,只说你自离了烟花地,便洗心革面再不做这些营生;他若有姬妾找来不给你好脸色,你就只管往他身上靠,哭哭啼啼,佯装害怕就好。此外……”她思索片刻,出会儿神,叹息一声,接着摇头道:“此外……也无什么别的了,本想教训他一顿,可你又会做什么?况且,教训一顿有什么用,能逗弄他一下,让他破点财,懊恼一场,也就罢了。”说罢有些意兴阑珊,颠钗见了,偏着头似在思索,忽然道:“我替你把他带过来好不好?”
这是颠钗初次主动跟她说话,迎香一愣,颠钗又呆呆地问道:“我替你把他带来,送给你,可好?”
眼前人笑靥如花,媚态入骨,容颜、声音都是那般熟悉,迎香眼前一花,似乎又看到当日情景:颠钗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绮罗,那料子本是要留给自己做新衣的——她倚在门边,朝自己微微一笑,问道:“我将他让给你,可好?”
可好?
好是好,可是……
“可是,即便我想将他让给你,他也不愿同你一道了,有何办法呢?”颠钗长袖一扬,轻轻捂住鼻端,眉头微颦。她身上荡过来一阵香风,直冲她鼻端,更显得自己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记忆中恶意的银铃巧笑、无情的驳斥和嫌弃纷纷从耳畔掠过,迎香如堕梦中,过去与现在交织网罗,让她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幻梦,眼前这个颠钗,与记忆中的颠钗,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只记得她问了一句——“我替你把他带来,送给你,可好?”
……可好?
好……
“好……”这个字悄悄滑出她唇畔,几乎轻不可闻,连迎香自己,都没有察觉已应答下来,颠钗却听见了,娇声笑道:“好。”
迎香心头浮起一片阴云,来不及细想,却又消散了。
片刻后,龙蒴来问两人可收拾停当,迎香点点头,带着颠钗走到门外,又细细叮嘱几句,便将包袱交给她,看她一人独行。她朝两人点点头,转身慢慢走远,逐渐步出回龙巷,很快看不到了。朝阳冉冉,映着她玲珑背影,似正要走到那一轮喷薄的红日中去,熔化成一缕金光,消散天地间……
“……我感觉有些不好……”迎香喃喃自语。龙蒴在旁轻声冷笑,“这不是你的心愿么?实践了心愿,有何不好?”
“我不知……”迎香缩了缩肩膀,心头那片阴云又慢慢聚拢,凝成挥之不去的蒙昧黑影。
“紫润降真香四十两切碎,紫檀香三十两切碎,栈香三十两、黄熟香三十两、丁香皮十两……同一两建茶末一道调和成茶汤,用以拌香,并炒制三个时辰,不可变焦黑。”龙蒴手持香谱,轻声念方子,摇头道:“好繁琐的功夫,这还只是部分,后边还得再配上十几味香料,分别熬霜、煮制、炒制,最后再用炼蜜调和,压成香饼子,我看着都晕……关键是量太大,太重,要炒制三个时辰呢,这才一个时辰,接下来怕你体力不支,还是我来吧。”
迎香从炉子前直起腰,皱眉揉着酸痛的手臂,对龙蒴道:“确实量大,许久不曾做这么大量的香了,弄得我腰酸背疼。不过,还是我自己来便好,这清心降真香浓酽中正,内敛柔和,其香清贵风雅而华韵绵延,正合罗壮士所描绘的苏公子形象。不过此香制作不易,用料又极多,你不熟练,万一弄坏了还得重来,更耽搁了,倒不如我一手弄到底稳妥些。”
“嗯……你既如此说,我也不强自越俎代庖了。”龙蒴走到她旁边,看了看炒制中的香料,问道:“苏公子所需这么多?我虽说要你先做好香,再去让他死人开口,不过也就是一个媒介凭依,你拿其他现成香料代替也一样的,无需这么多量。”
“唔,我明白,倒不是为着这个。那日我在苏家旧宅见到罗壮士,他说想我多做些,一些祭拜苏公子,更多他是要自己带回天山去,以后每年祭奠时可用不说,自己随身佩戴,时时焚一焚,也全个对师尊的念想。”
“呵,罗环对苏公子的事都叮嘱得十分要紧,莫说是徒儿,就是亲儿,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他这地步。”
“嗯……”迎香点点头,“罗壮士确实对苏公子别有不同,他俩年岁相差得不太远,尚不足一辈,除了师徒之谊,更有些兄弟相依为命的味道。他同我说,自己尚年幼时家乡就遭了饥荒,他被家里人抱出来逃荒,一路要饭,好不容易长到八、九岁,家人已死的死,散的散,他一人在扬州城流浪,到处讨东西吃,却因年幼力弱,又不愿受那些乞丐控制去偷抢财物,因此常遭人打骂欺辱。这年冬天,他被人打伤扔在僻静处,两日不曾吃喝,天下着雪,眼见得要冻饿死了,恰逢苏公子路过,救他一命,听他说无处可去,又收留他在自己身边,亲手抚养长大,将一身学问武艺倾囊以授,连罗环这个名字,也是苏公子给起的。”
“原来如此,难怪他对苏公子敬若天人。”
“嗯,对了。”迎香走到一旁,将一盒子装好的香品拿出来,交给龙蒴,“这是何主簿要的香,已做好了,麻烦你给送过去。”
“好。”龙蒴接过,又道:“看来你那日去苏家旧宅,已听罗环说了不少此事的相关情形。我只有些好奇,苏公子师徒两人在江湖上是个什么地位?我观罗环此人,虽然还年轻,但身姿气脉已非一般高手可比,独挡十来个一等高手怕也不是问题。由此推想,苏公子实力应也相当不凡,至少不逊他太多才对。我曾问他苏公子如何身亡,他只说是为歹人所害,看来这歹人厉害得紧。”
迎香“嗯”了一声,直觉龙蒴说得有理,却不十分明晰。她从未涉足过江湖之事,对这一等、二等高手的级别划分、武艺高低全无概念,只能模糊推想是个绝顶厉害之人杀了苏公子吧。说完这两句,龙蒴也不多言,拿着东西往何家去了。
待他回来已是傍晚时分,迎香摆下饭菜,两人用毕晚饭,收拾停当后,龙蒴似突然想起一事,带她来到自己所居的西厢房,指着外间偏厅上一盏油灯道:“这是颠钗的命灯。她毕竟不是人,反应机变差得太远,孤身出远门,万一遭遇凶险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始终不能放心,因此在她身上种了个符印,拿这盏油灯看着,若她死在半路或提前化去,灯便会熄灭。”
迎香点点头,细看这油灯。灯盏中既无火油,也无捻子,只在正中跃动着一点无根的星火,发出莹莹幽光,照亮了小小一方台面,似颠钗凭空而来、又将骤然而逝,虚伪而短暂的生命。
数日流光匆匆过,眼看着已近立夏,苏公子所需的香总算全部做完了,而颠钗的命灯长明不息,毫无变化。迎香每日提心吊胆地去看,见光影犹然,便长出一口气,慢慢回来,但心里始终慢慢焦躁起来,诡秘阴云密布,堆积成化不开的黑雾,总让她坐立不安,如惊弓之鸟。
“……我担心要出事。”偶尔,她独处一隅,哀声自语。龙蒴听见了,只是冷冷一笑。
这几日,龙蒴拜访苏家旧宅数次,同罗环攀谈,了解当年情形。环虽是江湖草莽,但承苏公子教导有方,为人谦和内敛,礼数周全,对龙蒴的问题一一给予解答。聊起师徒二人的生活,罗环也颇喜向他倾诉,言师尊虽武艺不凡,却全无扬名江湖之心,反倒远走塞外,在天山南麓建了一间馆舍,带他避世闲居。师尊空负一身绝学,却不想立门派,不收徒儿,只时常关照山脚集镇上的居民,也传授过几个猎户家少年粗浅功夫以作防身本事,镇上居民对两人都颇为敬爱,这次扶灵回来,也多亏镇里人家出钱出人,鼎力相助。
龙蒴听他说完,想了想,问道:“罗兄莫怪我唐突,敢问……戕害尊师的是何人?”
“不曾见到……”罗环声音低沉,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赶至时,师尊已倒落尘埃,四下空余寂静……我细察师尊伤势,断定对方必也是绝顶的高手。”罗环语气沉痛。
“既如此……”龙蒴点头道:“罗兄可愿得知凶手是何人?”
“那是当然!”罗环急道:“若能得知凶手形貌身份,我必追杀至天涯海角,手刃仇敌,血祭师尊在天之灵。”
“好。那我有个考量,不知罗兄可欲行之?”
罗环闻言一愣,龙蒴诡秘一笑,言自己习得玄门之术,能以香为引,接逝者亡魂前来对谈,虽只得一时片刻的功夫,但若有不解之惑,如此直通亡魂询问,岂不真相大白?他这段时日同罗环已颇为熟识,彼此都明了对方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闻他所言,罗环不由悲喜交加,当下答应下来,两人约定今夜便行此事。
谈妥此事,龙蒴回家收拾一番,带上制好的香料,叫迎香携了香炉,一同前往苏家旧宅。夜色已降,冷月空悬,森森寒光彻骨,照得天顶半明半暗,依稀可见几缕飞云横卧,如天河逝水西来。罗环早已等在门口,见两人缓缓踏月而来,忙迎出来,低声对龙蒴道:“已按龙兄吩咐将随从遣开了,等会儿关了门,今夜便无人打扰。”
“嗯。”龙蒴点头道:“还是不被太多人见到的好.”说罢几人进去,罗环慎重锁了门。厅内正中停着苏公子棺椁,漆黑一口棺木,盖得严丝合缝,虽已入夏,却难察觉半丝腐朽之气,只有冷漠锋锐的冥吞之香在四下冉冉沉浮。龙蒴细看这口棺材,用的是上好楠木,烛光下,木上纹路如行云流水,棺体通身不见一个疤结。他抬手轻轻敲击两下,声音沉厚内敛,隐隐有金石回音,不由点了点头。天山孑立世外,不受世俗侵扰,山中云深林密,树影参天,想必是精挑细选极好的巨木,才做出这浑然一体的完美棺椁。只可惜,再好的棺木,终究也只是一具棺木,除了装裹死人,便再无他用了。
想及此处,龙蒴又轻轻摇了摇头……
厅上烛影飘摇,光亮黯淡,与银白月色相映,更显得清冷凄迷。迎香这几日早已心乱,神思恍惚,面对这具漆黑棺木,这般阴郁沉痛的气氛,一时有些受不住,后退两步打了个冷战。
龙蒴让两人退开些,拿过香料,将香炉摆在棺材前的矮几上,细细焚起来。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这烟雾竟是森森的蓝色,如含苞花蕾缓缓盛放,于空中划出繁复优雅的线条。靛色青烟浮游半空,渐渐散逸开,发出第一缕香味,压住了冥吞的冷香。这香味是鲜活而不失锐气的,却毫无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似一株方刚拂去了晨露,正迎着朝阳滴翠的榕树——清新、挺拔、谦和,满载柔熙的流光。它根深叶茂、花鸟相依,流泉光风常自在,雷霆霜雪无相欺。端凝中正而不失灵性的香味在空中冉冉浮升,缓缓逸开,弥漫成一股不可言说的麝馥之气,似芝兰宝树,似淇奥清芬,却都不足以描摹这份遗世独行的妙香。渐渐的,青烟消散,而厅上芬芳愈浓,香味中豪气渐展,似榕树枝叶舒张,上下求索,下植坚韧沃土,上探万里青云。
“这香……好似师尊……”罗环喃喃自语,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龙蒴喝住,令他后退,罗环连忙后退两步,双眼一丝不离香炉。迎香知苏公子魂魄快显现了,也忍不住上前一步。龙蒴手指轻捻,在空中虚点了几下,香炉中靛色弥漫,似海涛席卷,流云倾泻,竟绵延不绝地涌出,四下蓝光幽幽,奇香隐隐,厅上那棺材整个沉入了烟雾当中,忽听一声叹息,几人眼前一黑,似沉入了无底深渊,四下伸手不见五指。极目远眺,漆黑尽处隐约见一人影闪过,又听得哗哗水声,罗环与迎香皆是一惊,正疑惑间,龙蒴声音已响在二人耳畔,“莫慌乱,这便是唤回苏公子魂魄了。苏公子头七已过,魂魄消散大半,人性已殁,不可能再当面相谈,只能追索他残留的记忆念想,所幸我们想知道的关窍都还未曾散尽,尚可窥知一二。此刻我们所见,皆是苏公子记忆中场景。”
话音方落,那哗哗水声已到近前,几人竟见自己身在水下,头顶可见浮冰,迎香心头一动,问道:“这里莫不是当年的陇头河?”
龙蒴点头,罗环“啊”了一声,几人眼前出现一名年轻公子的身影,迎香与龙蒴都是初次见他真容,虽是在冰水中,仍如芝兰玉树,俊逸非凡,身上衣袍被流水冲刷,更显修长挺拔、翩然若仙。只见苏公子左手搂着一名孩童,镇定自若地往上浮去。正要出水,水中忽荧光一闪,他为这光照惊动,不由回头看去,只见水中裂开了一个缝隙,却不见水流波动发生改变。这缝隙若有若无,似遮蔽于一层雾气之后,内中有个苍白影像蠕蠕而动。苏公子一惊,忙搂紧了孩童,准备加速离水。突然,那物竟发出人言,对他道:“苏公子,别忙走啊。”
骤见异物异声,苏公子不由为之一震,那物赫赫笑起来,声如虎啸龙吟,对他道:“你不要慌,我已经停止了河中的时间流逝,包括水流对肉体的侵蚀,你呼吸说话看看,是否正常?”
“说话……?”苏公子喃喃自语,察觉吸气言谈竟如陆上一般自如,不由大惊,厉声问道:“你是何物?使了什么妖法?!”
“妖法……啧啧。”这物笑道:“我不过是偶然路过,偶然拨开这个空间的裂隙,又偶然看见了你。啊,你真美……”它赞叹道:“你是如此出色,你神魂发出的光晕在这小小缝隙里看来是那么耀眼,同周围那些大量存在的同类生灵一比,高下立判。可惜我看不见你的外表,希望它也如你的神魂般出众。”
“你……”苏公子迟疑片刻,伸手在孩童鼻端探了探,那物看见他的动作,又赫赫笑起来:“真是个善心人,放心,虽然你们怕水,但这孩童的生命不会因此消逝。”苏公子闻言缓缓放开手,神色间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盯着那影像。
“你的警惕性很高。”影像道:“不过,大可不必如此,我是无法伤害你的,拥有美丽神魂的苏公子。我只是路过,顺便看看,碰巧看到了你,你神魂殊丽,想必在这个世界里你是位出色的人物,因此忍不住打个招呼,如此而已。”它声若虎啸,音色粗砺恢弘,言谈却十分有礼,尽管它的语句听起来有一些奇异之处。
苏公子渐渐放松下来,在额上抹了一把,强自镇定心神,轻轻松开孩童,见他只在自己身旁随水流起伏,却不远离分毫,方放下心来,对那物行礼道:“在下苏青云,不知阁下是哪位神尊?恳请现身一见。”
“你好,苏青云。我不是什么神尊,也没有可以在你眼前显露的外表,连这个影子,也不过是扭曲空间裂隙产生的力场影像而已。我并不在你们这个世界的体系规则之内,只是个异世界的过路人罢了。”
苏公子沉默片刻,似在品味它这番话,又道:“神尊过谦了。在下一介凡夫,三生有幸得此奇遇,不知神尊来此有何贵干?”
“没有,我没有目的。”那物道:“如果硬要说目的的话……”它停顿片刻,发出赫赫笑声:“大概是我的好奇心比较旺盛吧,我的世界里没有时间,我对何谓时间很好奇,因此当我面对着缝隙对面这个有时间的世界时,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没有时间?”苏公子不解,那物似看出他的疑问,笑道:“我无法对你解释,苏公子,即便你是那么的聪明绝顶,对你来说这个问题依旧太渺茫了。这样吧,为了感谢这场偶遇,也作为打扰你的赔礼,我送你一件礼物如何?”
“礼物?”苏公子一愣,那物笑道:“我的世界没有时间,并不是说我们不会老死,我们确实没有老和死的概念,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湮灭消亡。当然,这不是重点。苏公子,在我看来,此刻在我眼前的你,不是真正的你,而是你整体生命存续形式中的一个剖面,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部分。如果在我的世界看你,你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完整的轨迹——从你在这个世界的出生到你的死亡消逝,都将一次性完整地映入我的视界中,自然也包括你短暂生命中所经历的种种情形。所以,我想……”
苏公子愣住了,似乎不能理解这话中的含义,那物呢喃道:“对你还是太超越了,抱歉,我的意思只是……苏公子,既然能看到你人生的轨迹,那我不吝于告诉你接下来你人生所要面临的情况。”
“请,请稍等!神尊……我……”苏公子脸上露出惊惧神色,抬手想阻止它的话。那物沉默瞬间后又大笑起来:“你是怕我信口开河骗人么?不用担心,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看,你过去……”它音似虎啸,声如洪钟,似有千百人正同时喝呼,这千百个声音间各具特色,有许多细微差别和前后节奏,似无数人正接踵摩肩奔来。音的洪流此起彼伏、错落有致,庄严肃穆的声波在水底激荡起层层不可见的波纹,冲击苏公子五感,仿佛高高穹顶上流泻而下的无垠光芒,在朝拜者心里腾起一片纯然敬畏。这难以描绘是神圣抑或混沌的宏伟音浪在龙蒴等人耳畔回荡,让三人心跳都随之鼓动起伏。
“厉害……只透过一丝裂隙,就能有如此冲击力。”龙蒴喃喃自语,背上浮起一层冷汗。担心两位凡人承受不住,回头一看,见迎香已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住她,轻轻捂住了她一侧耳朵。罗环气沉丹田,暗自凝神,顿时身似山岳、气若川流,尚能屹立在这狂涛般的冲击中。
年轻的苏公子位在声浪中央,此刻已有些难以支撑了,他身躯几番晃动,急忙抓紧了昏迷的何长顺,咬牙抵御这几乎能消溶灵魂的宏大冲击。那物似乎尚未察觉它所带来的重压,继续高谈阔论,言谈如灼灼胜耀,将苏公子二十年所经历的大事一一点出,精确得似乎亲眼目睹。末了,它道:“苏公子,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信。在下从未敢怀疑神尊能为……”苏公子道,那物赫赫一笑,声浪略平息了些,苏公子方缓过神来,旁边三人也长舒一口气。罗环咳了两声,压下嗓子里翻涌的一丝腥甜,疑道:“怎会如此?这是何妖术?”龙蒴放开迎香,摇头叹道:“非也,并非妖术,只是这位来自异界的存在稍探了探苏公子的过往,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而已。”见罗环依然不解,他又将曾同迎香说过的话大略讲了讲,说道:“它毕竟不可能真正踏足此界,看看苏公子过往,如同在皮肤上往下压了压,力道一散去,皮肤自会恢复,但对依附于这肌肤上的虫豸而言,依旧是巨大的痛苦与重压。”
苏公子连声喘息,放下何长顺,强打精神,听这物继续道:“苏公子,我不知道你的性格做法是怎样的,但我想劝你一句,不要太过认真,你虽拥有如此美妙的神魂,却不是能坐在巅峰的人。”
这话似一支冷箭直插苏公子心底,他晃了晃,惊道:“神尊何意?”
“我的意思很明白。”它说道:“你永远不会是一个真正把握住自己未来走向的人,你所想要的,都不会真正实现,实现的话,也不是为了你自己。嗯……我用一个你们能够理解的比方来说,如果生命是一部剧,那你将一直是这剧中的配角,而非主角。”
苏公子怔了片刻,脸色渐渐变得青白,颤声道:“敢问神尊……这,这可是命数?”
“我不知道什么是命数,我只知这就是我看见的你的轨迹。”
“请……”苏公子恍然若失,低声道:“还请神尊明示。”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任何具体的事,那太违反规则了,虽然也有某些存在曾经并正在这样做,但这显然不是我的做法。同你的片刻交流,已让我感知到了这个世界,包括时间对人的影响,希望我没有打扰你太多。我该离去了,苏公子,愿你的神魂永远灼灼生辉。”说完,这朦胧的幻影开始逐渐消散,伴随它的消褪,似乎同时从空间中被拖走了极多极重极有力量的东西,整个存在扭曲了刹那,连苏公子的形象都有了片刻模糊,但只在转瞬间,一切又恢复了工整平衡的结构,停滞的时间和水流再次活跃起来,这里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流。
苏公子闭住呼吸,只觉一股柔力托着自己,眨眼间已到接近水面之处,稍微一跃便出了水。四下一看,岸上围观之人正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地对自己叫嚷,有人扔过绳来,有人递来竹竿,很快将二人拖上了岸。何主簿已带着医师赶到,哭着喊着接过何长顺,手忙脚乱地救治,一番混乱不提。
三人看着这一幕,纷纷沉默,眼前景象渐渐消散,如烟似雾,由浓转淡,在起伏袅绕的青烟中幻化消褪,融入沉沉黑幕,三人又身处一片无垠的黑暗。罗环气喘吁吁,皱眉问道:“这就是当年真相?那物……那影子究竟是何物?”
“他自己不是已说得很清楚了么?异界过客而已。”龙蒴轻声一笑,叹道:“苏公子果然不凡,更是大幸运之人,短短人生中竟得此奇遇,能与跳脱三界规则之外的异界异灵有接触……多少人总梦想得神君襄助,飞黄腾达,心眼手皆围着钱财势力打转,胸中至多不过三年五载的谋划,其实那有何意义呢?黄金白银、权柄温存,最后总归作北邙枯骨,无依孤魂,能与神上之神相遇,甚至得片言点拨,窥破人生迷局,才是真正的大幸运啊。”说罢,他露出淡淡萧索神色,眼中却带着一丝艳羡。迎香那日在陇头河边已听他说过这方面蒙昧不明的话,虽不是很懂,心里也略有所感,似隔着屏障触摸到了恢弘的未知。此时从旁偷眼看他神情,不由暗暗心惊,料定那物必是比山鬼更厉害百倍的存在,甚至是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远远脱离于所有现世与来生,全然不受世间规则制约的存在,她既惶恐,又万分好奇,却不便相问,只默默在旁看着两人。
“……幸运?”罗环苦笑,摇头道:“龙兄,你通晓玄门之术,眼光与我们这起俗人兴许不同,在你看来,师尊得遇此异灵是幸运,但在我看来,师尊若无这场遭遇,安心做他苏家大少爷,考个功名、娶妻生子,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才是真幸运。那样他便断然不会飘零江湖,常年沉郁,甚至最终遭人杀害。”
“那样他就没机会遇见你,更不会救你,你愿年纪轻轻冻饿而死么?”龙蒴低声问。
“……愿意。”罗环低头,声音沉痛,“只要师尊不受那世间种种苦楚……你们未曾同他共处过,许多事都不知……自然也不理解他心里的绝望与沉痛。过去我总是不懂,今日看了这番场景,顿如明镜似的。师尊得神尊示意,得知自己未来命运,却不知会发生何事,只知如何品貌风流亦是无用,文才武学都是为他人作嫁,他越出色,便越是一袭华丽的背景,这是何等绝望与不甘。”
“这么说来……苏公子当年离家远走,应当是不甘,又有些不信,想离家闯荡,同命运相搏了?”迎香恍然大悟,顿悟苏公子心态。罗环点点头,神色哀痛,缓缓道:“师尊虽静默少言,但我同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来,早知他其实是个志存高远之人,当年当谋划有一番宏图,不论文武,定要博个头等光彩,未料想……那异灵告诉他终身都是……”说到这里,他喉头似被哽住,再无话可说。
婉婉香氛袅袅袭来,三人眼前又是一阵幻影流动,但见苏公子独坐案前冥思,脸上神色痛苦,身形比当日又憔悴了几分。他坐一阵、想一阵,起身在房中踱步,牙关紧咬,脸色越见灰败,猛然间一回身,将书桌上的东西尽皆扫落在地,发出哐然声响,外间似有人焦急地问什么,他却浑然不理,撑着头坐下来,身躯缩成一团,双肩耸动,发出困兽般的嘶鸣……
忽而场景一晃,又是深沉静夜,万籁俱寂,冷月如霜。苏公子在空无一人的后院中独自舞剑,青锋游走,寒光飒飒,直舞得落英纷纷,卷起花影如雪片儿般。腾挪间,他身影如电,风姿超凡,却透出一股绝望的狂态,似醉后的狂舞,又似凋零前的绝唱。突然,他挽个剑花,接着振臂一掷,三尺冷锋呼啸而去,铮然一声,竟没入石中三分,剑柄颤动,嗡嗡响个不停。苏公子盯着那剑,脸上神情似笑非笑,随着嗡鸣静止,渐化作死一般的漠然,缓缓在地上坐下,双手抱头,颓然不语,片刻后,隐约发出一声啜泣,整个人被绝望层层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