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崩塌

罗环在旁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上前,往幻境靠近两步,却也知眼前一切皆是幻影,靠近无用。他眉头紧蹙,牙关里格格有声,拳头反复握紧,又缓缓松开,手心里满是指甲掐出的印痕,显见得心内挣扎痛楚。迎香亦是眉尖深锁,为这挥之不去的深沉痛楚所感,却束手无策。

龙蒴低叹一声,伸手在空中轻抚,那清晰的幻象逐渐模糊起来,如流沙般散去形状,靛色青烟袅袅,在三人身周盘旋起伏,似那一缕不甘不愿,却依旧挣扎不屈的魂灵。

罗环很快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眼圈不由隐约泛红,涩声道:“师尊不甘命途如此,舍了家业闯荡江湖。纵观他这一生,虽文采武学皆精,却未有半点称霸图雄之心,只带我隐居塞外,如今想来,除因师尊性子谦和、为人中正之外,怕多少也有不愿为他人作嫁的心态吧。担心自己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师尊,始终还是忌惮那异灵警示,它那样宏伟神力,怎可能不当回事呢?但是,师尊那样品貌,一身文武兼备、才华横溢,怎么舍得下……他既不敢不信,又不甘就此信服,终致多年心头郁郁,左右为难。”

“尊师离家后的经历,你都知道么?”龙蒴忽问道。

罗环点点头,“不敢说全通,至少知晓十之八九。师尊离家后,对书本上的东西便渐渐不太上心,于武学上钻研更多。遇见我之前也曾游历过几处,拜会一些高人,后来带上了我,辗转走过大半个神州,一边替我治病养身体,一边授我武学。”

“治病?”迎香问。

“嗯……”罗环点头道:“二位也知我是师尊路边捡来的,他说我天生有些不足,且自幼颠沛流离,历经时疫饥荒,在濒死之际才得救助,身上早已伤痕叠叠,更落下不少病根,最要命的是寒气侵体太深,几乎成了毒种,若不彻底根除,怕是难以活到成年。师尊说既救了我,便要管到底,带我辗转大江南北,拜访了好几位神医,终于拔除毒素,更求得灵药密谱为我强身。”说到这里,他惨然一笑,叹道:“莫看我如今身强体健,昔年可是惨白瘦弱,连路都走不稳。那些隐逸高人,个个爱住在山遥水远之处,每逢攀山越岭,都是师尊负着我前行,不论严寒酷暑,多有劳累他……”忆及过往,他声音越发喑哑,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三人间一时陷入沉默。

片刻后,龙蒴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道:“罗兄节哀,香已燃过大半,还是赶紧来看看尊师临终前的记忆吧,也好找出歹人为尊师血仇。”

罗环闻言,即刻收敛心神,盯着四周散逸的青烟。龙蒴五指轻舒,那些靛色烟雾便聚集起来,在他手指上盘旋舞蹈,划出繁复的图案,似一幅画,更似一副满布异族文字的卷轴。这轴缓缓展开,像水波般荡漾,划出圆融涟漪,深植入无边黑暗。几人侧耳倾听,隐隐闻得风声猎猎,由远及近而来。四周墨色朦胧褪去,渐成一片青白,天边日轮半坠,一条道路蜿蜒在侧,远处可见森林矗立,荒枝枯草掩映其中。

“这里……是天山南峰背面的麒麟坪!”罗环眼中跳跃着火光,“师尊就是在此处遇害!”

“天山么?难怪得五月天气,依旧白雪皑皑。”龙蒴道。罗环点点头,“今年开春本挺早,结果到五月反而回寒,降下一场冰雹,又是一场雪,麒麟坪地势高,又在阴处,堆雪是常态。师尊就是在这场雪后……”

“嗯。”龙蒴也不多言,带两人退开一些,将虚幻舞台留给逝者的记忆。

苏公子踏雪而来。

除了变得更沉稳些,他面容身姿看起来与当年并未有不同,常年的山居生活也没有折损他一身萧然贵气,依旧是檐下芝兰,庭中玉树。岁月在他眉梢眼角刻下一丝浅淡的纹路,不显年纪,只是为他增添了阅历和风姿。好比一副名画,总要经得名家之手,点上篆印、提了诗文,才愈加身价百倍。苏公子一身玄裳,披着玉色缂丝黑云纹鹤氅,高山上清冷风来,拂动他衣摆发梢,身姿端凝,翩然若仙。他脚下动作轻捷,几乎听不到脚步声,越发显得清朗俊逸,若不是手里握着剑,真疑心是仙人出世了。

“越秋水……”罗环呢喃,“师尊的佩剑,也在此役中折了。”

苏公子走近,在一片平坦处立住,猎猎风过,四下草声刷刷掠起,天上层云翻涌,别有一种阴郁诡谲之气。他手握长剑,四下环顾一圈,朗声道:“阁下既有胆在镇上杀人,何不敢现身一见?”

四下长草森森,树影冉冉,却不闻一丝声息。苏公子凝神戒备,似有所得,朝斜前方又走了两步,问道:“君子坦荡荡,阁下若有意远走,何必在此躲藏呢?”

“哼……不过是想寻个好施展的地方罢了,免得杀了你,还有许多麻烦跟着来。”前方林中传来两声冷笑,一道身影缓缓步出。三人一见,顿时眼前一亮,接着倒吸一口冷气,罗环更是双拳紧握、虎目圆睁,将这人面貌篆刻在心底。只见此人一身暗红长袍,衣摆上描金压银地绣着许多纹样,精美非凡,外罩细密轻软的狐裘,装扮堂皇,更有一股凛然尊贵。他头戴宝冠、腰悬长剑,手握一柄折扇,扇骨不知是何物打造,乌黑透亮,泛着金光。这人生得十分俊美,眉飞入鬓,眼若桃花,内凝一层玄冰,净是森然冷意;鼻若悬胆,唇角微翘,难寻半点温煦。他脸上挂着冷笑,通身气质邪魅阴毒,似一轮黑红毒日,灼热与冰霜并举,令人望之胆寒。

苏公子不为所动,淡然问道:“阁下何人?为何在山下镇子里滥杀无辜?”

“你一个要死的人,何必问我叫什么?”这人阴恻恻一笑,展开扇子,扇骨上丝丝不详的金光流转。他上下打量苏公子一圈,反问道:“你是那几个死鬼的什么人?一路追着我上山来……”

“非亲非故,与镇上人常有往来,顺带照看而已,你为何来此杀人?”

“需要理由么?”这人微微皱眉,轻嗤道:“可笑。我本为寻物来,这些人好生愚钝,问个话也不知回答,随手便杀了,有什么要紧?凡庸俗物,即便死上千百个,同死一个有何区别?倒是你……”他凝神细看了看苏公子,折扇轻摇,嘻嘻笑道:“我未曾见过你,也不曾听闻江湖上有你这号人,看上去倒是个人才,不如随我去,在我座下给你安个位置,饶你不死如何?”

“妄想。”苏公子语气平静,似在谈论天上悠悠的白云,“我对邪魔外道从无兴趣。”说完将鹤氅脱下扔到一旁,向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杀了镇上无辜之人,便不能让你走脱,需得擒你去向那几户人家谢罪,要杀要剐,由他们定。”

“啧啧,何必呢……既非亲非故,何须赔上自己性命?我在京里也杀人,在家里也杀人,在这天山脚下也杀人,在何处不曾杀过人?若都如你这般迂腐,便有千百条性命也不够赔啊。”说到此处,这人森然一笑,慢慢收起扇子,也不脱狐裘,也不见起什么架势,只右手持扇在虚空中一划,高声道:“世人愚昧至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是寻死之途,也如此迫不及待,可笑,可笑!”

“笑”字话音方落,看不清这人如何动作,已见乌黑流金的折扇已递到苏公子眼前,苏公子将身一晃,反手把剑一隔,挑开折扇,提气纵跃,刹那间已退在两丈开外。两兵相击瞬间,只闻铿然一响,远非寻常金铁之声可比,回音不绝,震动四野,树上积雪随之簌簌而下。

苏公子神色凛然,显见今日是遇上了强敌,气凝丹田,抱元内守,应对越发小心,一招一式皆精描细刻。这人举手投足间却十分闲散,瞟了眼扇子,轻佻一笑:“有点本事,若能逼我动剑,那就更有本事了。”说完足下生风,红影一闪,瞬间又至面前,扇子直点苏公子眉间。苏公子闪身堪堪避过,出手不敢再有保留,秋水寒光去势如电,直进来人咽喉,眼看将透体而过,只闻一声轻哼,折扇已如鬼魅般护在当前,剑锋钉在扇骨上,似打到了万年玄冰,既硬且涩,坚韧无匹,难以寸进分毫。苏公子心头一惊,忙收劲避开,退时不忘斜倚长剑,往这人肩上削去。这人身子一矮,反手扇子又缠上剑锋,真气一提,便似有绵绵不绝的大力顺剑锋逆行而上,如巨蟒绞杀而来,一拨一划间,秋水已被荡在一旁。苏公子不欲缠斗,借力脱身,但见他漆黑扇骨上金光流转,妖艳非常。

“不错,我那宫里也没你这样的高手,啧,良才难寻不说,水平上跟我更有断层……无敌便越发寂寞啊。”这人冷冷一笑,又问道:“真不愿归附于我?同我一道寻物去,将来不但荣华富贵安享,更可长生逍遥,岂不比隐居寒山来得痛快?”

苏公子闻言一愣,接着扯出一抹笑意,脸上神色如梦方醒般,喃喃道:“归附于你,归附于你……?难道……这就是那尊神所言的为人作嫁?这许多年来心心念念,莫非就是为此刻?周游神州,远走天山,竟还是避不开此刻?很好,很好,我便是死了,也绝不会助纣为虐。”说罢展颜一笑,直如光风霁月开层云,举起手中越秋水,剑锋寒寒,映日生光。苏公子提气一纵,似蛟龙腾空,电光火石间已攻向对手。

“嗯……?”这人皱眉,“不乐意?那就莫怪我连你也杀了。”话音未落,已提气迎上,折扇舒张,与秋水剑锋正面相接。他扇子挥洒间潇洒自如,手中轻若无物,一击下去却有万钧之力,轰然炸裂,似无声处突起惊雷,又似罡风削铁如泥。那扇骨上并无锋刃,一入他手却似龙泉喋血,砍瓜切菜般将来路上所有树木枝条尽数削得粉碎,迎风狂舞。苏公子丝毫不敢大意,尽展所长,越秋水精光大盛,横挑斜刺,势若游龙,进可攻退可守。一时如圆月当空,寒光凛凛;一时如暴雨横天,万刃齐发;一时更如雷霆怒吼,冷电飞驰。二人厮杀间平分秋色,折扇妖历,难伤苏公子分毫;秋水锋锐,也难破对方之势,只见四下残雪飞旋,崩石摧林,麒麟坪顿成人间炼狱。

两人又缠斗一番,对方心思诡诈,佯退两步,折扇略露颓丧,苏公子毫不上当,并无贪功之想,只暗寻破绽,谨慎进击。这人见一计不成,又将身一揉,左手忽半握成爪,催动真气,反手向他胸前撕去。苏公子一惊,挥剑格挡,险些削去他三个指头,他不惊反笑,右手折扇猛然张开,顿时金光大涨,同时手腕发力,将折扇往前掷出。飞旋扇面如一轮弯刀,直扑苏公子颈项。

两人本已是贴身打斗,哪有腾挪空间,危机转瞬迎面而来,苏公子心念电转,倒提秋水,反手一挡,那扇力道却大得惊人,只听哐然一声,竟将秋水打歪了三分,自己却也斜了方向,从脸边擦过,划出两缕血痕,整个人受此冲击,往后仰倒了些。苏公子尚不及回身,就在这一瞬之间,那人往腰间一探,所携冷锋出鞘,竟是一柄通体墨黑,隐泛红光的长剑,上刻妖异文字,似深不见底的寒谭,舞动间如毒蛇吐信,兀鹰盘空,魔气妖氛巍然。这人提剑在手,张狂大笑,腕上一抖,长剑去势如电,迅雷不及掩耳之机,只见一帘赤雨腾空,苏公子胸前被划开了道长长血痕!

“师尊——!”罗环眼见这一幕幕场景,早已备受煎熬,此刻见苏公子负伤,终于忍不住大喊出声,龙蒴连忙拉住他,低声道:“都是过往幻象,不可乱了心神!”

罗环牙关紧咬,眼中泛红,死死盯着眼前景象。

这人一击得逞,眼中跃动快慰,连声冷笑,手上速度更加惊人,也不见他如何回手的,眨眼间竟又是一剑,在苏公子胸前划出一个十字,顿时血雨腾空,四下阴风怒号。苏公子强忍伤痛,欲提气后跃,忽然眼角金光一闪,似有物飞来,即刻提剑击去,铿然一声,打在一至坚至韧之物上,手腕不由一麻,定睛一看,原来是方才飞走的折扇,转了一圈,竟又飞回来了!

“逼我出剑,你不简单。”与此同时,阴森话音已在耳畔,苏公子猝不及防,只觉胸前一冷,那墨剑剑锋已从左肩透入,紧接着右肩上一紧,落入那人钳制,轻声“喀拉”一响,肩头骨头遭他卸出脱臼,秋水落地。

“最后问你一次,可愿归附于我?”这人笑得十分得意,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在他面前一晃,“我宫中灵药在此,你伤口很快会恢复如初。”苏公子淡然一笑,轻声道:“不了。”这人闻言,顿时变了脸色,眼中露出妖邪狠厉之色,接着化作连声冷笑,“很好,很好!有骨气的人,我更喜欢——!”说罢左手扬起,在他肩头重重一击,苏公子身子直如断线风筝般疾飞而去,脱出墨剑锋刃,狠狠撞在一棵树上,轰然一声巨响,那树竟塌了半边。此人修为超凡,举重若轻却内敛澎拜巨力,如今盛怒之下,更有横扫千军之势。苏公子受此重击,顿时七窍喷血,缓缓跌落尘埃,身下渐渐浸出大片的血迹来,染透了残雪将融的地面。这人犹不满足,拾起地下秋水,嫌恶地看了一眼,吐出两个字“劣剑”,高举手中墨剑,气凝丹田,喝一声往秋水上砍去,只闻铿锵异响,秋水顿折为两节,他挑眉一笑,“还你。”将短剑掷往苏公子跌落处,嘶嘶两声,两截短剑便插在苏公子腿上,又引得血流不止。

这人似终于心满意足,收起长剑,重执折扇,恢复那俊美的翩翩风采,缓步靠过来,苏公子重伤在身,浑身染血,脸上却十分平静。他站在旁看了看,不知在想何事,突然笑道:“对了,方才本想抓你一下,没抓着,这会儿得补上。”说罢左手五指舒张,势成爪形,对着苏公子胸口狠狠击下去,只听一声闷响,连着两声碎骨之音,苏公子胸前鲜血尽染,口中也止不住地有血流出,眼见是活不成了。

“嗯,这就对了。”那人点点头,四下一看,捡起苏公子的鹤氅擦净了手,将血污的鹤氅给他盖在身上,淡然一笑:“多谢你,许久不曾同人如此尽兴了。我不知你姓名,不过你得记着我的,我是骊思欢,你当听过,江湖上没有不知我大名的。”

日光鳞鳞,映着地下惨白雪色,以及雪中静默无言的苏公子。

骊思欢轻抚红衣,转身远去。

“师尊……骊思欢!”罗环亲见惨景,身心剧痛,不由跪倒在地,浑身颤抖,一遍遍呢喃着那人的名字。迎香继王家血案之后,再见这般血腥情景,头上也是阵阵眩晕,只强忍着。龙蒴担忧他急怒攻心,气血逆流弄出伤病来,抚慰了两句,又问道:“这骊思欢你认识么?他说江湖上无人不知他大名的。”

“不曾听说过……”罗环摇摇头,“我与师尊隐居天山,并不同江湖人来往,这人功夫邪气横溢,性子诡诈嚣狂,言谈间如此自负,硬是个外道绝顶高手……观他言语意态,或许还是一方之主,掌握不小的势力。”

“嗯。”龙蒴点头,掐指一算时辰,差不多已是子夜时分,遂对二人道:“罗兄,江湖上的事我也不通,只能靠你自己打探了。人死不能复生,尊师为无辜百姓讨公道,才遭此人戕害,也算是侠义之士,英魂有终。罗兄节哀,莫过分痛楚伤身,时刻已尽,不可再多看多言,该让苏公子魂灵安息了。”说罢挥挥手,那些烟雾已变得十分稀薄,原本靛青的色彩几乎成了灰白,香味也变得模糊幽远,似乎尽数溶解在过往的时光里,不复追寻。

黑暗渐隐,四周景物浮现,三人立在厅上,中央摆着黑漆棺木,一切尽如来时。迎香与罗环经历方才那番幻境神游,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一时百感交集,不胜唏嘘。罗环看了棺椁片刻,又焚香祭拜,郑重燃了香烛,跪地道:“师尊,徒儿在此发誓,必为你手刃骊思欢,报仇雪恨!”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头,眼中水光闪动。

龙蒴扶他起来,讲了几句君子报仇不急于一时半刻的道理,罗环承蒙他今夜作法,才一解胸中疑惑,早已将他视作大恩人,自然言听计从,连连点头应了,忽然惊觉已近子夜,几人忙碌半宿,还连茶水也不曾用一口,忙出去吩咐人端上汤饼点心来。

三人坐下用些吃食,又谈了一阵,多是罗环说苏公子昔年生平轶事,并探讨分析那骊思欢是何人。不知不觉间,已是子夜,迎香不欲久留,加之这段时间忧心烦劳,渐有些困倦起来,但看龙蒴谈性颇高,也不好叫回去,只在旁陪着听二人说话。突然,龙蒴似感应到什么,顿了顿,神色一凛,拉拉她袖子,附耳道:“赶紧回去了。”迎香一愣,朦胧睡意顿时飞到了九天外。龙蒴起身跟罗环客套两句,言时候不早,该回去休息了,明日一早还要制香,罗环知他今晚辛劳,也不便多留,殷勤送出来,本欲亲自一路护送回去,龙蒴执意不受,他只好塞了盏轻巧防雨的琉璃灯盏给两人照路,方才作罢。

两人离了苏家旧宅,龙蒴提灯在前,一路走得很快,迎香在后边有些跟不上,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起来,心下诧异,问道:“怎么了?我见你谈性颇浓,还当你要跟罗壮士多聊一阵呢,为何急着回去?”

“颠钗的命灯有变。”龙蒴皱起眉头,低声道:“我感应到她那边似乎有状况,导致命灯闪烁,恐有倾覆之危。”

“啊?!”迎香大惊,心头一阵乱跳,连声追问:“发生何事?难道……她死了?!”

“不……应当没有。”龙蒴摇摇头,“命灯尚未熄灭,但她那边显然有了什么变故,咱们早些回去看看的好。若可能,还当把命灯护一护,继续保她安宁。”

迎香心头惴惴,巨浪般起伏不安。颠钗有变故?会是何事呢,难道她没有顺利到达金陵,路上被人害了?还是走错了路?她到达王家了吗?甚至,会是王家……她越想越怕,心头乱成一团,脚步也越来越快,反而赶到龙蒴前头去了,慌慌张张地往回龙巷跑。

两人急急赶回巷口,迎面忽然过来一队人影,也提着灯,灯上写着衙门字号,见到两人,当先一人颇为惊愕,招呼道:“……龙兄?”

龙蒴停下脚步,上前道:“何捕头。今晚这是巡夜么?辛苦了。”

“职责所在,无甚辛苦的。”何长顺笑道:“倒是两位,这都子夜时分了,怎么才回来?”

“去了苏家旧宅。”龙蒴观他神情,知半是关心,半是探查,也不隐瞒,坦然道:“我二人去给罗壮士送香,他定了不少祭奠所用的香品,今日才全做出来。在他家盘桓半宿,边焚香,边听他讲些苏公子的旧事,不知不觉便到了此刻。”

“嗯……”听闻是苏公子之事,何长顺点点头,神色萧然,“也是。苏公子这一去,让人遗憾不说,苏家也就此……再也无人了。不过,两位还是莫要夜间出门的好,最近不太平。”

“不太平?”

“嗯。”何长顺看看站在旁边的迎香,犹豫道:“前些时候城南王家才遭了血案,你们也知的。”听他提起王家,迎香想起那夜血腥场景,心头一凛,点了点头,何长顺又道:“王家案子现在还悬着,查不出结果,虽然那晚在场之人都说是妖物作祟,可衙门里结案怎能拿怪力乱神之事作数?因此还是按规矩报了省城,上头十分震惊,督促赶紧查出个结果来,李大人便让我们每日夜巡,做好防范。”

“若只为王家的事,何捕头也不必太过辛劳。”迎香劝慰道。她心知王家血案完全是王川昔年不修阴德,害竹丽太过之故,才有这冤冤相报。如今竹丽雪恨完毕,早已回了北山,应当不会再出来祸害人了。

何长顺却摇摇头,叹道:“可惜就是不止这王家的事呢。之前不说省城出了盗匪之祸吗?这祸事不但未平息,反而延烧到京里。此前我只是隐约听人提过,昨日省城上下了公文,通报这事的情状,才知已到了那个地步。”

“何等地步?”龙蒴问。

“连京里的大慈恩寺,都被这伙盗匪洗劫了,盗走了镇寺之宝金钟玉缻。”

“大慈恩寺?!”迎香一惊,这大慈恩寺可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名寺,香火十分鼎盛,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皆爱去拜佛烧香,络绎不绝。寺中僧众甚多,防范森严,居然也给盗匪光顾了?她心下诧异,脱口而出:“大慈恩寺不是仅次于皇家寺院的京城名刹么?竟遭此劫难,我当年同家人进香也去过数次呢。”

“哦?龙娘子是京城人士?”何长顺颇有些意外。

“啊,是……”迎香惊觉说漏嘴,又不便再改口,只得承认了,匆匆一句带过:“我娘家是京里的,不是什么大户,寻常人家罢了。这镇寺之宝失窃,可有什么要紧?”

“要紧啊。”何长顺不疑有他,接着道:“这金钟玉缻作为镇寺之宝,极为精巧不说,更传闻是昔年龙神陆英之物,内蕴非凡神力。”

“神力?”龙蒴挑眉,不置可否。

“哎,龙兄你有所不知。”何长顺道:“这金钟玉缻,是百余年前玄空道长赠予大慈恩寺当时的主持怀圆长老的,言自己辗转得到龙神遗珍,其内蕴神力,精妙非凡,自己飘然一身,居无定所,不敢私藏至宝,因此特意转赠怀圆长老,愿在大慈恩寺中好生供奉保管。长老推辞不过,收下来慎重供奉,渐成镇寺之宝,此事也成为佛道两界的一段佳话。”

“嗯,此事我也听闻过。”迎香道:“传说那金钟玉缻中蕴藏有龙神之力,若成功取出,可助人长生不死,逍遥飞仙呢。这些说法真假难辨,信的人却不少。就我所知,当年京里专门去大慈恩寺拜这两件宝物的人挺多,求财、求官、求姻缘,求什么的都有,简直成了万灵菩萨。”

“……这都传成什么了……”龙蒴失笑,喃喃自语,摇头叹道:“世人凡庸,总嫌命短,盼长生,其实长生有何意趣。”

“嗯。”何长顺对此倒不怎么上心,又道:“话说,这么一看倒是连起来了。省城有座小慈恩寺,京城是大慈恩寺,都遭了盗窃,不过小慈恩寺财物损失不大,反倒是僧众被杀了一些,据闻死状凄惨,请武师们去看过,都叹凶犯手法了不得,当是身怀绝世武学之人。”

身怀绝世武学……迎香心里一动,忽然想到那杀害苏公子的红衣人,凑巧他也说过要寻物,且提到了长生,难道会是一路人?来不及问话,龙蒴已开口道:“这些匪类盗窃不说,还杀了许多人?”

何长顺点点头,声音低沉:“是,简直无法无天,目前看来,他们辗转数省,前后两个月时间,一路上京,除了金钟玉缻,还抢走好些巨贾豪门的珍玩宝物,都是精致奇巧,有些不经传言的物事。他们在京里也毫不收敛,劫杀了两户人家。”

“嗯……果然嚣张。”龙蒴摇头,迎香闻言又是一惊,赶忙追问:“大慈恩寺离我娘家并不远,可有伤到附近人命?”

“这……”何长顺道:“我只听说京里被劫杀的有一家姓凌,家里小姐、丫鬟惨遭杀害,其他就不甚清楚了。不过,也无需过分在意,我们毕竟在桂川县,距京里远着呢。今日上头又有文书下来,说盗匪之事已有眉目,大概查明了那伙人的藏身之处。本次匪祸波及甚广,事态恶劣,为表明各地齐心协作,共诛歹徒之意,要从各省抽调精锐捕快,会同近畿一带的高手同去剿灭。承蒙上头看得起,我也被选中了,不日便要出门呢。”说罢朝两人一抱拳,言还得巡夜,不敢多耽搁,两位回去小心,最近夜间少出门为好。

龙蒴谢过,与他告辞。两人继续往巷子里行去,迎香心头乱跳,隐约有股不详之感升腾。龙蒴察觉她的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也无甚事,只是方才何捕头说京城里有姓凌的人家遭了匪祸,我……我家不远处便有户凌家,同我家关系向来不错,他家恰好也有位小姐,是我多年故友,难道……会是她……?”

“是不是,在此猜测也不得而知,你若放心不下,改日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迎香脸色发白,低头不语,龙蒴看她一眼,问道:“怎么,不敢回去么?”

迎香苦笑,摇了摇头,三两步跑到前方,催促他赶紧回去,耽搁这半天,颠钗命灯还不知如何了呢。

两人赶回家,锁好门,赶紧去西厢房偏厅上,室内孤灯如豆,油灯里一星火苗摇摇晃晃,似乎筋疲力尽,蹒跚在跌落的边缘,迎香心头一紧,忍不住靠上前去,颤抖着想扶一扶,却无处可下手。这本是盏无根无明之火,只与千里外颠钗虚伪的性命相连,她在这边着急也毫无作用。龙蒴过来细看两眼,伸手在火苗上探了探,沉吟片刻,对她道:“不打紧,性命当无碍,只是仿佛经历了变故波折,具体是何事,只有等她回来才知。而归来这段路,现在也只能祈愿她平安无事了。”说完,手掌在灯盏上慢慢抚摸,那星火的微光便渐渐强壮了些,不再左右乱晃,似惊慌失措的人终于渐渐冷静下来。

迎香心头七上八下,通通跳跃着,那片隐秘阴云再次展开,笼罩了大半心海,让她坐立不安。呆了片刻,她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龙蒴在旁静静看着她,默然不语。察觉他的目光,迎香感觉一阵尴尬,不由遮掩道:“唉,无事,无事就好……话说,苏公子虽身亡,但是没有被那个,那个骊……骊……”

“骊思欢。”

“对,没有被那骊思欢蛊惑,没有助纣为虐,也算是对抗了命数吧?”

“嗯……你这么想么?”龙蒴抚了抚衣袖,笑道:“那异灵可从未说过苏公子要助纣为虐呀。”

“难道不是么,那异灵不是说他要为人作嫁吗?”迎香道:“我同罗环都这么认为,苏公子虽隐逸一生,最终仍逃不过命定的劫数到来,那个骊思欢想让苏公子投靠他,苏公子不愿,奋力搏杀,即便最后血染四野,也好过跟随他手下,做些伤天害理的事。这也算……未屈服命运,在同命运的抗争中得胜了吧,是让人欣慰之事。”

龙蒴闻言点点头,并不答话,自己细想了片刻,眉头渐渐皱起,最后轻轻“咦”了一声,摇头道:“不对,不是这样。苏公子他……从未摆脱异灵所说的命运。”

“此话何解?”迎香一惊。

龙蒴皱眉道:“不对……你回忆一下,按照那异灵所言,苏公子的人生‘一直是配角’,即是说,他将长期为人作嫁,而非最后关头才遇到死劫,这么想来,他一直为之付出的是……是罗环……”

迎香闻言一震,似头顶上响过一个焦雷,心头灵光划过,顿时领悟龙蒴话中之意,惊道:“是罗环?苏公子所谓的一生为人作嫁……难道是因为他救助和栽培了罗环,教他读书,授他一身武艺,将他养成了大侠。”

“哼哼,不是大侠,至少也打好大侠的胚子了。”龙首摇头,笑叹道:“不错,是罗环。你想想,罗环同我们说的那些事——幼年颠沛流离,身染重疾,濒死时得高人救助,随同辗转神州求医问药,更蒙高人授得一身好功夫,长成一个英伟青年……这才是真正传奇的前半生啊。若我是命运的编织者,我也会为大侠安排这样的人生轨迹:一个苦难的出身,一段颠簸而不失幸运的少年时代,特别是……一位完美的师父。让他各方面都受到严格而优越的培育,让他看到完美的标杆该是何等模样,并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言行与抉择,不至于空负武学才艺,却行止不端。如今,他武功大成,正值大好青春,是该闯荡江湖、功成名就之时,怎么还能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呢?为让日后的大侠出山,自当扫清障碍,而罗环面前的障碍,自然就是不爱行走江湖的师父了……苏公子便因此到了该退场的时候……”龙蒴叹了口气,摇摇头,复笑道:“真是一出好戏,我们一直认为苏公子是过去这段时日的主角,但只要稍微换个角度,跳出这框架,站在事外一看,才发现他确实是配角,属于他的故事已随着主角的成长而结束了,主角是罗环才对。”

“这……”迎香愣了愣,问道:“这会是那异灵安排的吗?”

“我想应当不是,它不过是看到了这样的命运,兴许也觉得精致有趣,才告诉苏公子。可惜两个世界之物,彼此交流永远是不尽不详,难以透彻。大约这就是天机真理,即便知道,也不可能完全明了内中含义,依旧会走在既定的命途之上。”龙蒴道:“世间万象纷繁复杂,生活永远比话本子上的滥觞精彩。我也不知,究竟有没有一位凌驾万物之上的存在,按照自己的意志编排着众生的命运。但很明显,每个人多少都会经历一些超乎想象的曲折故事,那岂是几本传奇小说写得完的?”说完,似别有深意地看了迎香一眼。

迎香被他一盯,脑中不由掠过许多纷繁的片段,涩涩一笑。

时光如水,静流无痕,又过几日,这天早上,龙蒴出门采买,一路办妥事情,突然想饮些梅酒,又绕到柳氏酒家去买,一进门,便见马夫子又在里头坐着,面前照样是一盘花生,一壶最差的黄酒,眼睛斜斜溜向厨房,脸上满是暧昧不明的微笑。柳东家见他到来,忙上前见礼,龙蒴请他不必客气,笑问道:“马夫子还不死心呢?”

“还没有。”柳东家一笑,“男人嘛,痴心本是好事,但痴心加妄想,就有些不堪了。辛厨娘私下也同我说,可否让他不要来,但我这里开门做生意,不许人来也不好,就应承她凡是马夫子来了,即刻谴人去厨房给她通个信儿,她不出来,两人不照面就是。”

“这马夫子……”龙蒴摇头笑道:“我还奇怪呢,他怎么就咬住辛厨娘不放了?就为过去人亲睐过他?这都多少年了……”

“唔,这事儿嘛,我也侧面打听过。”柳东家四下一看,悄声道:“原先马夫子不是入赘了一户有钱人家么?结果那家小姐是个母老虎不说,更善捻酸吃醋,但凡马夫子多看哪个丫鬟一眼,立刻非打即骂。还是两个都打,当着其他仆役面就打,马夫子挨了自己老婆不少拳打脚踢,棍棒招呼,心里头憋屈得没个人样,只想着熬到丈人死了,自己好歹是个老爷,扬眉吐气。结果过不几年,那家小姐自己先同新来的家丁好上了,马夫子戴了绿帽,心里越发憋气,又只能王八般忍着。那家人也绝,见马夫子各处不讨好,日渐不将他放在眼里,连佣人都欺负他,最后甚至寻个不是,将他赶了出来,可怜白给人当了十来年姑爷,最后竟孑然一身,又回到穷困潦倒的秀才位置。”

“啧啧。”龙蒴摇头冷笑,“他要是不贪慕人家钱财,或不爱金玉生活,再考取个功名,相信在家也不会如此没地位,最后还被扫地出门……呵,这会儿,确实也只剩当年辛厨娘恋慕他的那点子回忆可抓了。”

柳东家摇头不语,两人看马夫子那模样,又闲话几句,忽尔柳东家道:“对了,方才何捕头来我店里沽了几壶酒,说要去省城报道了,龙君知道么?”

“哦……知道。”龙蒴点头:“他那夜同我说过,被省城抽选中,要会同各路精锐捕快一道去剿灭匪祸。”

“我看这事儿有些不详啊。”柳东家皱眉,“血腥气与戾气都极浓。”

“你卜过么?”

“卜过,但卦象又显示何捕头安全无虞,我也就没多管了。不过……龙君您也知道,我天生灵觉,对这些灾祸是很敏锐的,心头总觉得非好事。”

“既如此,就多注意些吧,若有机会看见何捕头,我也会提醒他。他已出城了么?”

“应当是走了。对了,他还跟我说,来时看见个娇艳的小娘子一脸慌张,带个箱子急急奔进城呢。因跑得太急,一跤跌倒,摔得灰头土脸,她却不顾自己,只管抱紧那箱子,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宝贝。爬起来连头上花簪掉了也不捡,只管一瘸一拐地往城北去了。”

“哦?”龙蒴闻言一愣,掐指算算时辰,突然神色一变,急急辞别柳东家,转身往回龙巷走去。

若他推算不错,那惊慌的小娘子,是颠钗!

颠钗回来了。

迎香听到门上传来凌乱的敲击声,似激乱豪雨,似叠叠战鼓,带着摧心裂魂的压迫感,每一击似乎都带着浓郁血腥气与巨大威压感,让她喘不过气来。

是谁?她心头一阵慌乱,手足无措,龙蒴从不会如此敲门,何捕头也不会,周遭邻居街坊更从未主动登门。是来找麻烦的?是王家的案子又怀疑到自己了?不,不关我事,是竹丽……她下意识地想往房里躲,一晃眼间,似乎又看到那个凄风苦雨的冬夜,那些明晃晃的钢刀、虬髯抖动的大笑……

“开门!”门外传来急切嘶哑的低吼,打破单调急促的敲击,迎香一愣,紧接着心头乱跳——是颠钗,这是颠钗的声音!

颠钗回来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颤抖着手拉开门,尚未开到半边,“哗啦”一声,颠钗已连滚带爬地挤进来,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翻动两下,抬头看着她,眼中神色激动,却只露出呆滞笑意,结结巴巴道:“我回来了……我带他回来给你了!”

迎香惊愕。心底那片阴云酝酿多日,终于成为澎湃无边的云海,此刻它飞旋起来,挟裹着层层雾瘴,遮天蔽日地翻滚。其间雷鸣阵阵,紫电闪闪,紧接着暴雨倾盆,心湖掀涛,迎香心里一片昏芒,唯余浊浪滔天,难辨左右上下。

颠钗呆呆笑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放下怀中一直紧抱着的箱子,当她面打开,“你看,我把他带来给你了。”她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开启锁匙,然后推到迎香面前来,脸上满是邀功讨好的兴奋神色。

迎香的眼睛红了——箱子里是王生的头颅。

她设想过千百次,若与王生重逢,当是何等样情景?是雨雾迷蒙的四月,在金陵荡荡的秦淮河畔?她撑一把油纸伞,王生站在对岸,也撑着一把油纸伞,两人隔水相忘,脉脉无言。然后王生会渡河而来,站在她面前,柔声道:“还是你最好,我已悔悟了。”还是在烟柳繁盛的三月,京华盛地琳琅的楼台间?在与他初见的后园里,自己依旧坐在亭间看书,手边香炉里青烟袅袅,弥散柔雅的香气,他缓缓行来,哀戚而温柔,“还是你最好,我回头来,你可愿再同我成亲?”或者……是在寒风呼啸的山岭,长日将尽,山间下过几场冷雨,她一身狼狈,奔走穿行于乱石密林间,不时回头四顾,生恐有人追上来,惶急如丧家犬。然后,王生出现了,携了她的手,带她离开这险恶之地,又对她道:“你受苦了,我们这就成亲。”而此时……若真有此一幕幕,她必会朝他冷笑,恨恨地道:“不必了,我不再要你。”

每次想到这里,她心里就闪过一阵冰凉的畅快,又带着一丝尖锐痛楚,像半冻的血,蠕蠕而动。

她幻想过千百次与王生重逢的情景,却从未想过,能与她重逢的,只有王生的头颅。

迎香眼前一片昏芒,只有那颗头颅。它静躺在箱子里,睁着眼,嘴唇微张,似笑非笑。颠钗的声音像从极远处传来,“你看,我带他回来给你了,你说好的。

“我替你把他带来,送给你,可好?”

“好……”

脑中闪过颠钗临行前的话,迎香一阵恶寒,身子摇摇欲坠,那颗头颅的表情似乎都舒张开来,咧嘴露出大大的笑意,高声道:“我来看你了,迎香,你不是一直想着我吗?我来看你了……”看她迟迟没有反映,颠钗便将箱子又往前推,几乎要递到她脸上来,邀功讨好道:“我带他回来了,你喜欢不?喜欢不?”

“啊……”迎香双目圆瞪,浑身抖如筛糠,再也站立不稳,一个趔趄绊倒在门槛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外挪,身上却直发软,难以移动半寸。颠钗仍傻乎乎的推着箱子给她看,那颗头颅在箱子里晃了晃,突然翻倒,露出脖子上凹凸不平、艳红刺目的断口来,映在迎香眼里,似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嘴,要将她一口吞进去。她语无伦次,身上乱抖,依依呀呀地乱喊,声音却似被掐在了喉咙里,难以传开,只余嘶嘶喑哑。

“你喜欢不?我……带他来了。”颠钗似牙牙学语的孩童,一字一顿,痴痴笑着。

“别过来……我,我不要你了……”迎香发出虚弱的呻吟,徒劳地后退。眼前浮起那夜王家血案,竹丽五指如刀,仰天长笑,泪水与快意交织出迟来的复仇;幻境中,苏公子挺剑激战,骊思欢掩藏在漫不经心下的残忍血腥;还有……那个凄迷夜晚,她独行山道,带着一身伤,一脸泪,惶然疾奔,只盼赶紧逃进金陵城,去朱雀大道找王家,王生在等她,她也在等王生——等她守孝期满,等他来年三月上门提亲。现下虽早了些,但自己既已在金陵附近,性命攸关的时刻去投奔他求助,他定当会护得自己周全吧?过往一一在她眼前浮现,这些亦真亦换,忽远忽近的画面彼此交融,倾轧,吞噬,分不清到底是竹丽杀了王川,还是骊思欢杀了苏公子,又或者,其实是苏公子杀了竹丽,骊思欢又杀了王川?而自己昔年的遭遇过往,都只是幻象,只有眼前,眼前这颗头颅是真实的,那黑洞洞的双眼、散乱的头发、糊满血污的面颊、咧开泛黑的嘴唇都在蠕动,同她说话,呼唤她的名字……

迎香眼前白光乱闪,无数嚣杂的声音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渐淹过她的脚踝、腰肢、颈项,吞没她整个人,从她眼中夺走一切鲜活现实的色彩。

世界摇晃起来,似一座分崩离析的高塔,在她眼中逐渐凋零破碎,飞速旋转,围绕那颗头颅为中心,翻滚、起伏,万物皆在奇异的节奏中起舞,渐渐腾跃飞升,似有听不见的旋律将它们串联起来,还有看不见的手指挥着它们的移动。忽然,那颗头颅朝她翻出个白眼,咧嘴大笑,口中喷出大股大股浓腻的血浆,腥气弥漫……

迎香已在这癫狂的环境中魔怔了,瞪大眼盯着这一幕,身心似都已脱离现实世界的羁绊,沦入混沌虚空。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退开!”颠钗如遭雷轰,手上一抖,身子往后跳去,不意间一脚踢在箱子上,将箱子碰翻,那头颅便跌落下来,滴溜溜滚到一旁。迎香呆滞在地,目光只随那头颅移动。喝令过后,龙蒴大步走入,先将倚在门槛上的迎香推开,即刻关门落锁,防人看见院内这一幕。所幸这处宅院位于巷底,若非有人专程上门来买香料经文,平日里绝少有人经过,颠钗与迎香不过寻常对话声量,动静不大,才未引人注意。

龙蒴关好大门,回头细察二女形状,心头不由暗暗吃惊。颠钗本非凡人,心性愚钝,痴呆固执,只知听从命令,此刻受他喝止,顿时撒手抱头鼠窜,躲在树下缩成一团。迎香的情形看上去则更糟糕十倍,她整个人仿佛已失了魂魄,状若疯癫,眼中满盈惊恐,嘴角却挂着笑,紧盯住那头颅,手在空中乱舞,嘴里不知喃喃说些什么。

龙蒴皱眉略一思索,心下已有计算,走上前来,想将迎香扶起,她却视而不见,手脚伸直,在空中乱扑乱打,嘴里呜呜有声,不似人言,更像困兽的咆哮。龙蒴架住她双手,凝神盯着她双目,眼中流动若有若无的神异光彩。迎香为他目光震慑,渐渐平静下来,手脚不再乱动,双眼却依旧呆滞,张了张嘴,未吐出只言片语。龙蒴松开手,她便睁着眼软倒下来,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下,浑然无觉。龙蒴摇头,欲扶她回房歇息,忽尔一阵风来,头颅上散乱的头发经风撩动,往她那边拂了两下,迎香身子一抖,又朝那颗头颅慢慢伸出手去,却因隔得远了,够不着。

见这番情景,龙蒴知事情有些不妙,索性将她拖起来,连拉带抱地弄回房去,迎香也不反抗,只呆呆盯着地下头颅,双目似要脱眶而出,眼里渐流下泪来,婴儿般发出意味不明的“咿呀”声。龙蒴将她放床上躺好,出去教训颠钗,颠钗早缩成一团躲在树下,见他过来,更吓得不知所措。她并无神智,却擅做主张将事情搞砸至此,龙蒴心头不由火起,将颠钗拉起来,厉声问道:“这头颅从何而来?”

“我……我带回来的。”颠钗抖抖嗦嗦,一字一顿,呆呆地说道:“她说好,我就带回来。”

“她让你带回王生的人头?”龙蒴闻言一愣,深觉诧异,相处已有段时日,以他对迎香的了解,当不至如此血腥才对。

颠钗呆了半天,似无法理解这样复杂的问题,愣神想了一阵,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我问她,带他来给你好不好,她说好……可是,他不跟我来,还要欺负我,我,带不动那么大,就……”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忽然浑身一抖,低头往自己腿上看去,将裙子提起来,露出两条光光的腿。只见她方才摔伤的腿上出现一条殷红血痕,这血痕似蜿蜒的蛇,在她腿上缓缓游走,很快,血痕便绕着腿部划了一个圈,四周迸出龟裂的痕迹,接着“嘶啦”一声,圈子以下的部分便掉下来,落在地上。这条断腿方一落地,又在转瞬间消解融合,血肉骨骼模糊难辨,似团稀烂死肉,又像堆色调奇特的烂泥,仔细看去,却什么都不像,如此刻蒙昧阴郁的天空,无风无雨也无晴。这堆血骨交融的异物摆在地下,散发清新与腐朽夹杂的味道,让人莫名地不快。

颠钗感觉不到疼痛,亦不明白这代表何事,只顾呆看着。片刻后,她似乎意识到什么,想要走动,却觉单脚移动不便,便提着裙子跳了两下,似乎还颇觉有趣,抬头朝龙蒴嘻嘻一笑。

她的时间不多了。

龙蒴沉下脸,心头一凛。看来,此番奔波耗去了这具人形傀儡的大部分精元,身体朽烂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兴许撑不到一个月了。他暗暗盘算,扭头看了看东屋。如今迎香那副模样……从竹丽大闹王家算起,这段时日接连受到刺激,此刻又见头颅,紧绷神思当是承受不住。从她反应来看,这颗人头绝对在她计算之外,因此顷刻间神思崩乱,深陷疯魔也是难免,恐怕一时恢复不过来。本想问她当初如何交待这傀儡行事,但她如今模样……龙蒴摇头,又看了看颠钗。颠钗无知无识,要探问她此行见闻亦不可能,况且时间不多,只能……方想到此处,忽见颠钗面上露出惊异神色,指着院中“啊啊”有声,龙蒴回头望去,见迎香不知何时离了屋子,又走到院中,跪在地上,将那颗头颅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涕泪横流,脸上却挂着笑,明显已是疯癫了。

也罢。龙蒴神色渐冷下来,叹了口气。

事既至此,各自孽缘,便让她彻底痴迷一番,能否醒悟,破茧重生,只能看她自己了。

这便是凡人痴顽可笑的庸俗,还是真心挚情的可贵呢?

在凡人的立场上,这些兴许都是缠绵百转的恩义,牵扯纠葛的深情,但若站在更高一些的地方来看……龙蒴淡然一笑,这些事情他并不很明白,也没有必要去明白,对他这种已活过太久,经历过太多的异物而言,无法像短寿,且生活所能接触到的事物十分有限的凡人一般去思索、去体悟,反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正如人与猿猴的差别——瓜果很美味,纵跃山林、在太阳下午睡,也都是快乐之事,但对人而言,显然不仅仅关注这些粗浅的快乐。相反,在许多更重要的时刻面前,这些快慰的意义根本不值一提。

龙蒴走到迎香身边,低头看了她一阵,她依旧抱着头流泪,龙蒴又叹了一声,低声问道:“你到底是恨他,还是恋他?”

迎香没有回答。

龙蒴道:“你要是心里迷障难解,我就顺了你的意,让你彻底迷梦一次。若你受不了现实,不想醒来面对,愿终生沉沦幻境也可以,就当偿还你救我的恩义罢。若你能真正清醒,勇敢走出来,我更乐见其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又都止住了。天上层云低回,白日光从厚厚云层上铺下来,惨淡稀薄,四下悄然无声,繁茂而静默,弥漫着别样萧疏之意。龙蒴凝神静气,身上寒香似有所感,渐渐形成一圈若有若无的雾障,笼罩在迎香身上,同她怀里的那颗头颅一道陷入了痴迷梦境当中……

龙蒴收拾一通,分别安置好迎香与颠钗,已是长日将尽,天边射出暗淡的金光。突然,门上传来叩击之声,罗环的声音在外响起:“请问龙兄在家么?”

“在的,罗兄请进。”龙蒴打开门,见罗环一身劲装,端立门外,面上神色肃然。想请他进来坐,罗环婉拒道:“不坐了,专程来给龙兄和嫂子告辞的。师尊已下葬,县城里相关事务也处置妥当,今日收拾半天行囊,这就准备出发返回了。”

“天色向晚,罗兄不等明日一早再出城么?”龙蒴问。

罗环摇摇头,神色萧然,“不了,早一日回到天山,将镇上此番随行的人送到家,交托好事宜,便可早一日开始为师尊复仇。隐居这些年,不问江湖事,竟连凶徒是何方来历都不清楚……要做的事委实太多,探察那人身份行踪、提高修为,诸事繁杂,况且这人功夫在我之上,性子又狂嚣凶残……唉,一日也耽误不得了。”

“嗯,有理。”龙蒴点点头,“既如此,也不强留罗兄用茶了,为尊师报仇雪恨是正经。那人功夫高绝,观他语气神态,应是盛名在身,想必江湖上早已如雷贯耳,罗兄略做打探,当不难得知。”

罗环点头称是,两人又寒暄几句,正要告辞,龙蒴似突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摸出一物交给他,道:“此物赠与罗兄,今后或堪大用。”

罗环接过,在手里一捻,不由愣了。这物形似水滴,手感如冰似玉,颜色墨黑,对着光一看,呈现茄皮般的油润紫色,角度一偏,却又泛出陈年古玉的绿意来。“水滴”大小不过寸许,掂在手中却颇有分量,怕是比等量的黄金还重些。罗环从未见这般奇特的物事,不由问道:“这是……?”

“是一片龙鳞。”龙蒴淡然一笑,说道:“罗兄也知,我曾修过一些玄门之法,这是昔年从师门里带出来的。我已在上边略施法门,对你寻人兴许有助益。我不日或许还要上京一趟,京城里人事繁杂,消息灵通,关于那人的行踪,我也帮着打听打听。若得了消息,用此物即刻便可联络到你。你随身带着,倘若察觉它发热跳动,记得拿出来看看,那是我的讯息到了。”

“这……此物太贵重,怕是收之不妥。”罗环一惊,连连摇头,想将东西交还,龙蒴推辞不受,摆手笑道:“我这里多着呢,罗兄拿着就是了。”罗环犹是不敢置信,又推托了好一阵,方勉强收下,口内不住称谢,告了辞,转身准备离去。

龙蒴看着他背影,心里那问题沉浮数次,终于出声叫住他,问道:“罗兄,你觉得尊师……是否有些太执迷?”

罗环闻言,肩头一震,并未回头,立在当场静默半晌,长叹口气,沉声道:“兴许是吧。师尊一生……皆受那异灵所言困扰,言行无不为它支拙。有时我也曾想,若我是师尊,定要抛开那异灵的每个字,快意过我所要的人生,管他主角配角,有何要紧?你强,世上总有比你更强之人,不过你不知,或未曾遇见罢了。况且,人都是要老的,老了、衰了,再强之人也不过一堆土馒头,新旧更替乃自然常理,何必那般心高气傲。我是我,如此便可了了。”说到此处,他回过头来,苦涩一笑,“呵,大约因我不曾同那异灵真正接触过,才能这般站着说话不腰疼。”

“……罗兄是否觉得,尊师最后力战身亡,未随那骊思欢去作恶,也算是抗争命运得胜呢?”龙蒴又问道。

“我理当如此认定。”罗环皱眉,双手握拳,又渐次松开,朝龙蒴道:“那人凶残歹毒,血债累累,师尊若随了他去,必不得善果,能力战身亡,不失为侠,但……”他顿了顿,面上露出淡淡哀愁,轻声道:“不瞒龙兄,我总隐约觉得,师尊一生的命运并非如此简单可作答。‘命数’二字,恢弘莫测,若仅是如此而已,对我等凡人而言似乎太过轻易就给勘破了。但你若问我如何才能解这场纠结命运之题,我却万万答不上来。龙兄,我……我确实不知。”说到这里,他眉头紧蹙,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似乎被困伏在无垠迷宫中的旅人,难辨方向。

龙蒴在心中轻叹。命数,谁人说得清呢?即便龙神,也不过是这命数罗网中的一环。若面前这人知晓苏公子的命运同他自己紧密相连;知晓苏公子致死不甘的配角人生是为成全自己未来的辉煌岁月;知晓苏公子所有的痛楚隐忍、远走他乡,都是奠定他扎实武学基础,培养他良好品性心态的注脚,又当如何面对呢?

罗兄,你对尊师敬如天人,若你知晓他一生遭际背后的真正意义,你当如何自处?

这句话在龙蒴心里翻转多次,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朝罗环一笑,嘱咐他路上当心,早日得偿所愿。

罗环转身离去,天色更阴郁了,黯淡的金光已彻底隐没在西天尽头,黑灰色的云层叠叠涌来。暮色四合,他高大的影子融入这片阴沉,似一个灼灼生光的剪影,走入愁云惨雾的夜晚,如海上灯塔般巍然挺拔,驱散了凄迷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