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绝恋

两人来到凌家门前,大门半闭,一个仆役抄着手在檐下阴凉处打盹,迎香认得是凌家管事的华放,走上前去招呼道:“华大哥。”

华放睁眼一看,顿时愣了,退开两步,上下打量了她半晌,才不敢置信地问:“……是,是穆姑娘?”

“是我。”迎香一笑,朝他福了一福,道:“我回京里来了,往你家拜访,烦请通报一声。”

“暧,好,好,我这就去通报。”他点点头,转身朝里走,刚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对她低声道:“暧,穆姑娘,你……你来,老爷太太定是要见的,只是……只是现下家里的情形……你不知……”

迎香听他这话,心下顿时一沉,暗道声不好,忙问道:“我方从外头回来,这边情况确实一无所知,华大哥,你同我说说,免得见了你家老爷太太,我一时不慎,乱说话冲撞了他们二老。”

“这……”华放眉头紧皱,咬牙沉默片刻,恨恨地道:“穆姑娘,你去了哪里……一年多都没个信儿来。我,我家小姐遇害前一天还提到你呢,说你怎么一直下落不明,忧心你出事。没想到,你好好的,她却……”说到这里,他连连跺脚长叹。迎香听得“遇害”两字,心头如遭重锤,虽早已有这个准备,但悬心之事终还是坐实成了噩耗,依旧呆立当场,头上嗡嗡乱响。

龙蒴走上前来,朝华放行了一礼,道:“这位兄台,我娘子也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孤身在外,自顾不暇,前些时候才知晓这盗匪之祸。”

“哦?”他抬头打量龙蒴两眼,疑惑道:“这位公子是……穆姑娘已嫁人了?”

“是……”迎香犹豫道:“此事回头再探不迟。华大哥,你家小姐她是怎么的?”

“具体情形你们同老爷太太说吧,我一个下人也不好多嘴。”华放叹了口气,又道:“小姐遭盗匪杀害,本已是大不幸,偏生少爷还疯了,请大夫来看过,说是惊惧过度,失了神智,开的药方儿吃下去一点作用没有,老爷太太愁得几乎一夜白了头啊,家里现在简直没半点活气,来来去去都是哀声絮语,我偶尔受不得那些愁眉苦脸的样子,出门来歇着,没想到今天竟碰见了你。”他虽知迎香已嫁人,一时也不及改口,依旧道:“穆姑娘,待会儿你见了老爷太太,烦请好生安抚两句,你同小姐年纪、身量相仿,他们见了你,兴许也就像见了女儿一般……”说到这儿,他已十分伤怀,眼角浮起泪水,又怕在客人面前失态,赶紧停不说。

“这是自然。”迎香应承下来,华放抹了把泪,转身入内通报,两人在门前等了片刻,里边人便出来将二人迎进去。

凌家主母在厅上招待两人,她面容憔悴,眉目间凝着浓浓郁色。几人依礼见过,奉上茶点,寒暄两句,迎香又将备好的薄礼敬上,凌夫人收下来,说了两句感谢的话,看着她两人,默然片刻,终忍不住长叹一声,幽幽道:“我家笙笙若是还在,此刻也该同夫婿一道回门了。”

“夫人节哀……”迎香知她愁深苦重,凌家既遭如此变故,自己实难给她畅怀良方,只能劝慰。凌夫人忧色难解,自顾自说道:“本来都给她定下亲了,定的是梅家三公子,同当朝梅翰林家是亲戚的,多好一门亲事,偏生我儿没福……”

“……夫人莫过度伤怀,保重身体,否则笙笙在天有灵,怕也不愿见母亲为她这般愁苦。”迎香心中沉痛,嘴上还得劝解凌夫人。龙蒴在旁一直默不出声,迎香察觉他的沉默,偷眼看去,见龙蒴盯着厅外一处,凝神戒备,似感应到了何物。迎香也不好问,转头又和凌夫人攀谈,话题总绕不过凌笙笙去,她同笙笙多年好友,知她遇害,心内哀叹忿怒一浪浪打来,忍不住问道:“笙笙遇害之事,官府有甚说法没有?”

“有啊。”凌夫人叹道:“官府派人来查验过,说是那盗匪所为,又有武师看过,说下手之人功夫绝高,行招邪魅狠厉。我们寻常人家,哪懂那些江湖上的道道,凶徒厉害也罢,脓包也罢,我的笙笙……确是怎么都回不来了。”说到这里,凌夫人鼻头一酸,眼泪簌簌而下,滴在衣服上,晕出一圈圈湿润的圆痕。厅上气氛沉滞,似乎正有看不见的暮云涌来,罩住凌家,上下皆是一片愁云惨雾。

迎香心头也倍感哀戚,待还要问,龙蒴已站起身来,朝凌夫人道:“夫人且莫忙哭泣,听闻令公子也在这场祸事里遭到波及?若无意外,兴许我们可襄助一二。”

“啊?”凌夫人闻言一惊,急忙抬头,打量了龙蒴一圈,将信将疑地问道:“这位……龙公子,方才所言何意?”

“我曾学过一些医理,在救人神智方面略有心得,听闻……夫人莫怪我失礼,听闻令公子是受了刺激,惊惧过度才变得疯癫的?若真如此,倒也不是不可救治,还请夫人将当日情形说来听听,若能助公子恢复神智,也能慰您二老心怀。”

“暧,那,那就先多谢龙公子了!”凌夫人听他这话,顿时精神一振,眼中含泪,浑身打颤地站起身来,就要给龙蒴行礼,迎香赶忙上前扶住。龙蒴微笑道:“夫人莫慌,我并不敢打包票一定能医好公子,权且一试罢了。”

“试也好,试也好!龙公子不知,小儿自从癫狂之后,几乎看遍了京里请得起的大夫,吃了无数药下去,却都不见好转,整日依旧疯疯癫癫,怕人怕事,连光都不敢见,直说有人要害他,还……还不时叫着他姐姐和丫鬟的名字,整日只窝在房中,将床上毡子、被子都掀开来,密实裹在身上发抖。他现在十分怕人,谁近他一些,他便大吼大闹;他又静不得,若房里静了,他便惶惶不安,浑身乱战,打砸财物不说,那日甚至冲进厨房拿了把明晃晃的菜刀出来,挥舞着一路回房,说要自保。我,我和他爹实在是没法子了……”

“嗯。”龙蒴点点头,问道:“令公子是在小姐遇害后便疯癫了么?”

凌夫人点点头,沉声道:“是的。笙笙应是在深夜遇害,次日一早被下人发现,当时乱得一塌糊涂,谁也没注意到他竟然也在院内角落里,藏身草丛中,当时已被吓得呆若木鸡,人去扶他,他便起来,给他擦洗,他也不动,后来慢慢缓过神来,竟然就成了这幅癫狂模样。”

“如此看来,令公子应当是目睹了贼人行凶,受那场面刺激,才失了神智,举止癫狂。需以引魂之法顺其心智,让他恢复过来。”龙蒴点点头,朝迎香道:“正好,你还带有香,待会儿去公子房里焚起来,我使法子令他心智归位就好。”

迎香早已知他的本事,点头应了,凌夫人恰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也不论此法是否奏效,急急忙忙吩咐下人去准备。龙蒴又提出需请公子安静时才好施为,且做法时不要有人观看,以免外人情绪波动,反倒再次刺激病人。凌夫人满口应承,连连点头道:“这容易,未免孩儿太过乱来,我们早已请大夫配了嗜睡的药汤,他闹得厉害了,就灌些下去,让他安稳沉睡半日,既省了家里的麻烦,也能保养他身体,不至虚耗太过。”

待凌夫人吩咐安排时,迎香拉了拉龙蒴袖子,悄声问道:“你为何主动提出帮忙?”

“助人为乐亦自乐也,有何不妥?”龙蒴不置可否。

迎香摇摇头,“你不是见谁家有难就要上去的菩萨性子,必定意有所图。方才我看你盯着外边,是不是这家有什么古怪?”

“古怪没有,是我嗅到了些许熟悉的味道。”龙蒴笑得高深莫测,“不过,此刻说这些还太早,先去看看他家公子吧,他既见过那夜情形,正好问他话,顺便导正他的神魂,助他恢复心智,也算是应该的。”

待到凌家下人准备好,凌夫人亲自带他俩往后院去,一路上絮絮叨叨,说实在失礼了,本该老爷亲自来接待,但今日老爷不在,想着迎香是笙笙打小儿就认识的,不拘这么多虚礼,没料到龙公子竟是神医,若早知两位来访,定然洒扫恭迎。迎香微微一笑,请她不必顾虑这些,说话间,几人已到了凌公子房外。

“他已喝下药汤熟睡了。”凌夫人指着里头道:“不打紧的,他睡了绝不会伤人,你们尽可放心,当真……不需我在内帮你们看着么?”

“不必,夫人费心了。”龙蒴拒绝她入内,带迎香推门而入,凌夫人犹不死心,又问道:“那可需安排健壮家丁等在外头?若是小儿突然醒来,误伤两位……”

“倒是可去请大夫来。”龙蒴笑道,凌夫人一愣,他又道:“请大夫来侯着,公子若恢复神智,肯定需要调养段时日,大夫来了好开方子。”听得此言,凌夫人知他定有把握,更是喜不自禁,连忙点头去了。

两人入内,扣上房门,迎香将香炉放在桌上,取出香囊来,问要何种香。龙蒴也不拘,随意拣选两块投入炉中焚起来,待到青烟袅袅升腾,便将手指往虚空中一划,似划开了看不见的通途,那些烟雾似几股丝线般纠结在一起,成为一根绳索,往床上的凌公子眉心探去。

凌公子在睡梦中,忽然身子一震,嘴角发出咯咯的声音,龙蒴冷笑道:“呵,还挺倔强,不愿我探看记忆呢。”

“为何如此?”迎香问。

“……大约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怕给人看去了吧。”龙蒴淡然道,手指再次清点,烟雾又升腾起来,成为一团云朵般的幻影,缓缓朝凌公子身上压下去。“我本想略加点拨就罢,不料这位公子心思固执,咱们只能陪同他再入幻境,亲眼去看看了。”

香烟缭绕,在床上沉睡的凌公子身边旋舞,馥郁香气似从一副旧画上走下来,带着褪色后的芬芳,沉静、内敛,以及浓浓的忧伤。四周逐渐亮起来,变成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迎香四下一看,确定此处依旧是凌公子房内。床上传来一阵响动,凌公子已睁开了眼,翻身坐起,片刻后下床往一旁走去,榻上却仍有位凌公子沉睡着。

见这番情景,迎香不由一愣。

“幻境而已,莫要惊疑。”龙蒴走到她身边,手指轻舒,将漫卷的青烟都收拢在掌心里,低声道:“他心防颇重,显然藏着不欲外人所知之事,若强行探寻,兴许还激发他反抗,伤身伤心。不如以香为引,诱他以梦境形式再现当日情形,此刻我们肉身在房中,神魂已身在他的梦境,且看当日发生过何事吧。”

迎香点点头,看看起身在旁的凌公子,见他翻出几件绸布衣服,在身上比划一番,选了件鲜亮的装束起来,又拢好头发,别了枝玉簪,对镜一瞥,面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看起来像是要去会姑娘。”龙蒴笑道。

凌公子梳理好装扮,朝房门口走去,大门一开,金红光芒倾泻而入,半轮红日在西边沉沉欲坠,天际飞云横卧,艳红绚紫,妖华夺目,好一个血色的黄昏。凌公子在房门口站了片刻,整整衣衫朝外行去。龙蒴与迎香跟在他身后,随他绕到西面,在一处精巧房舍前停下来。

迎香一愣,“这里……是笙笙的闺房。”

四下无人,凌公子偷眼往楼内望去,似瞧见了什么,眉梢跳动着喜悦,悄声唤道:“燕儿,燕儿。”

花丛后闻声晃出个穿红衣的娇俏丫头,往这边碎步跑来。迎香认得她,是笙笙贴身伺候的丫鬟,名唤春燕。春燕来到凌少爷身边,面颊泛红,娇声嗔道:“少爷,你怎的过来了,这天还没黑呢。”

“嘿,想你么。”凌少爷一笑,伸手在春燕头上抚了两下,眼睛却往房内瞟,春燕看他神色,抿嘴笑道:“怕小姐看见不成?放心,她在沐浴,不会出来的。”

“哦,姐姐在……沐浴。”他脸上露出些许奇异的神色,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话锋一转,问道:“今晚,可好?”春燕丝毫未察觉他隐藏的不自然,被这话弄得满面飞霞,低头支吾半晌,才半推半就地道:“……要,要等小姐睡下,伺候完她,我才出得来。”

“嘿,无需你跑这一趟,我已想好了。”他靠过去,拉她隐没在花影后,揽住了她腰,低声调笑:“等会儿全黑了,我偷偷进来,躲在后边院里,待姐姐睡下,你只需出门来会我就是了。”春燕脸红得像要喷出血来,默默点了点头。两人又耳鬓厮磨一番,天色渐暗,凌公子放她回去,自己退到旁边僻静处等待。直到天色全黑,才见他又摸出来,顺墙根溜进了后院,找了处隐蔽山石后边躲藏起来。

“……我们也要躲过去么?”迎香问。龙蒴凝神感知片刻,摇了摇头,带她往另一边行去,“不必,那边视野不开阔,反正在幻境当中,我们便正大光明走过去看个清楚吧。”

夜色溶溶,月影当空,后院里传来女子说话声,第一个响起的,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是笙笙的声音。”迎香走上前去,见她披着薄衫,站在院内,对着月亮一叹。久违的熟悉身影虽立在眼前,却已是天人永隔,迎香心头不由一荡,忧伤浮波扩散开来,划出层层苦涩的涟漪。

“唉……”凌笙笙又是一叹,仰头望着天顶上流离的月华,眉宇间隐含轻愁。春燕走上前来,对她道:“小姐,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

“睡不着。”凌笙笙回过头来,眉头依然皱着,对她道:“燕儿,你也知吧,家里给我订亲了。”

“嗯,是梅家少爷,听闻同梅瀚林家是亲戚呢。”春燕点头,“还未来得及贺喜小姐……”凌笙笙摇摇头,打断她的恭贺,叹道:“有何可喜的,难道就为他同梅瀚林家是亲戚么?”

“小姐……”春燕愣住了,不知如何接话,凌笙笙看了她一眼,皱眉道:“燕儿,我听说那梅家公子屋里已有几房姬妾,平日里又贪杯好色,常同一批文人墨客们寻欢作乐,赌牌滥饮,这难道算得良人?”

“可是,小姐,现在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丫鬟满屋的?”春燕笑道:“你是明媒正娶的当家少奶奶,还怕他过去的姬妾不成?哪怕有一百个在屋里,也都能弹压了。至于饮酒作乐这类,也是常见,小姐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女人,过去了也都在院内,不随他们男人外出,你眼不见,也就不烦了。梅公子……姑爷他,我想也不至带人回来,在你眼前胡天胡地的。”

“呸,什么姑爷。”凌笙笙啐了她一口,摇头叹道:“你这丫头胳膊向外,净替这陌生男子说话。你难道不知,若我真嫁过去,你也定是要陪着过去的。到时候,看你哪找机会同骏儿会面去。”

“嗳?”不防被说中心事,春燕一愣,顷刻间飞红了脸,急忙摆手,结结巴巴道:“没……并不曾同少爷……我,我只是个下人,又怎敢想那些……”

“唉,你……”凌笙笙摇头,“我还不知么,骏儿近段时日常在外头晃,还不就是为了瞅你,依着我说,他若真对你有意,禀明了爹娘,将你讨过去更好,何苦这般鬼鬼祟祟的。”她一语说罢,连连摇头。春燕脸上红得似要喷出火来,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只得低了头,不时往院角落的树丛后瞟,深恐被人听见——若没猜错,凌家少爷黄昏时说过要躲藏进来,此刻多半已藏在那处了。

凌笙笙絮叨一阵,再次沉默下来,仰头望着天顶皎洁的明月,长叹口气,又呆了半晌,喃喃道:“你们……哪里知我的心事。”她语意寂寥,脸颊上却晕出淡淡薄红,唇角勾起隐约笑意来。

春燕盯着她柔媚面色,忽心头一动,小声道:“怎么不知,小姐……小姐怕是在想着那人吧?”

林笙笙肩膀一震,忙回过头来,低声斥责:“莫要瞎说,给人听了去怎么得了。”

“都这时候了,哪有人还能听到。”春燕娇笑一声,脸上露出向往神色,也是幽然一叹,摇头道:“若小姐真记挂着那人,确实也……那样俊美逍遥的人物,我活这十几年还是头一遭见到呢,何况……何况他还有那般神逸的功夫。”

“你还胡说……”凌笙笙佯怒,嘴上斥她,唇角却越发翘起来,眼中浮现梦一般的迷醉之色,轻轻点了点头,悄声道:“他……他那般人物,直如天神,虽只一面之缘,但我……嗳,他不还同我说笑么?那夜也是这样,静谧深沉,月色如瀑,我睡一阵醒了,披衣起来在院里散心,忽听背后传来男人声气,说‘你们这些京里的女子,半夜三更不睡觉,只在后院里发什么呆?当心给山贼掠了去。’我吓了一跳,一回首,却见他人浸在皎皎月华里,身立墙头,飘飘欲仙,简直是白玉京里的仙人下来了。我心里顿时便不怕了,反而擂鼓般跃动起来,似有一团火在胸口跳动。他朝我一笑,我也笑,还回嘴道‘天子脚下,哪来的山贼呢?有……有仙人还差不多。’我这辈子还没说过这般放肆的话,那夜竟脱口而出,想他是真仙也罢,假仙也罢,授我长生也罢,都不要紧,他若愿从墙头上下来,在我头顶上抚一抚,我便如成仙般快活了。可是……他没有。他没有再说话,只笑了一声,便纵跃而去,一道红影就这么消失了……”

月色溶溶,庭院深深,在这方小小天地里,香氛重铸了那夜情形——静谧深沉的夤夜,暗香浮动的情怀,凌笙笙的一字一句似珠玉般错落而下,定格镶嵌在流光暗涌的命运之盘上,成为她短暂人生最后的注脚。她面色酡红,睫毛扇动间秋波频转,如一泓清泉,映着记忆中的照影惊鸿,连那方朴实墙头,也因他的留驻而显得与众不同。她絮絮而言,声如黄鹂,千回百转,灌注了满满的柔情与期盼。迎香在旁默默倾听,只觉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确是她记忆中的凌笙笙,每一叠字句,每一个举手投足,都是她的姐妹凌笙笙;而此刻,这位姐妹又是陌生的,她从未在笙笙身上见过如斯沉醉的容色,似一朵春花缓缓绽放。熟悉与陌生交叠,最终成为熨烫心底的馥郁香氛:熟悉、亲切,带着淡淡哀婉——似天下每个情窦初开的女子,她们天南海北,心里恋着不同的人,却都曾有过这般迷离的倾慕与缠绵。

春燕呆呆听她说了半天,终于长叹口气,道:“小姐,你这是痴了……”

凌笙笙也不避讳,点头苦笑,“痴了便痴了。若能再见他一面,痴又何妨。”春燕歪头想了想,又低声叹道:“唉,我常日也同那些厨娘们闲话,她们有时会讲到话本子上的故事,什么小姐见了书生一面,便爹娘也不要、家财也不要,定要嫁给他不可。我不懂这些,也从未体会过一见便对上眼,非随了他去不可的感觉,就说……就说少爷来寻我时,我也开心,但要我随他水里火里去,我……小姐,你如今可是同那些书上的小姐们一样了。但是,就我听到的,那什么王宝钗、崔莺莺,虽说她们是痴情女子,却总没落个好下场,小姐,不可糊涂啊。”

凌笙笙听她这番话,眼中一红,忽然流下泪来,幽幽道:“你莫再劝我,我知的。母亲既已给定了亲,梅公子的好歹,此刻也不便再说了。儿女婚姻大事,向来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个儿一点做不得主,我……我心里纵使千百个念着他,又有何用?他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一概不知,即便知道,我已订过亲了,又能如何?左不过深宵暗想一番,将寸寸心事,都托付给月亮知道罢了。”

春燕听她此言,终于放下心来,正要说话,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冷笑,有人道:“哼,无趣。”林笙笙一听此声,浑身巨震,满面惊疑,急忙转过头去,似不敢相信,盯着发声处,惊道:“你,你……”春燕也是大惊,闪身挡在她身前,往那处喊道:“什么人?!”

“呵,你家小姐知我是什么人。”话音方落,阴影中缓缓走出一条身影,邪俊潇洒,长身玉立,浑身上下似泛着比月色更莹润的光华。凌笙笙面色潮红,鼻子里喷出急促呼吸,激动地不能自已,脚下不自主地便朝他走去,“你……是你……”

原来是你!

迎香与龙蒴神在幻境,默默观看,此刻一见这现身之人,不由同声一叹——这人他们是认识的,不仅知晓他面貌身量,连他的话语性情、武功身法,都一一见识过。

他是骊思欢。

“原来是他……是他杀了笙笙。”迎香背上一阵恶寒窜过,颤抖不已,喃喃道,“他为何要杀笙笙……”

“……他杀人需要理由么?”龙蒴淡淡道:“这人杀苏公子时的言行你应该还记得,他何尝需要理由,所谓理由也不过是他臆造的借口。这天下生灵似乎尽是他屠场内的猪羊,想吃时杀掉,不想吃时便杀来取乐,有何不可?”

迎香皱眉,咬紧牙关,挺直脊梁。她已预感接下来将有一场惨祸上演,心底小小的声音说着害怕,想闭上眼去,但更大的声音却如江河般咆哮着,让她看清挚友惨亡的真相。

“你在说我,我当然要现身一会了。”骊思欢嘴角微扬,眉梢带着飞扬的桀骜之气,慢慢走近凌笙笙,上下打量她一圈,展开扇子,摇头笑道:“凌家小姐,未曾想连我自己都忘记你了,你还记得这般清楚。若非我恰巧经过,听去了你的话,怕又要错过对我的一番吹捧了。”

“哎,不是吹捧的……”凌笙笙语无伦次,立在当场。骊思欢又上前两步,于她身前站定,合上扇子,拿扇骨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两下,口内念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呵呵,长生,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家碧玉,也想着长生么?”

不是,我想着你。

梦幻般的呢喃在空中浮游,这是凌笙笙凄美悠长的心音。

凌笙笙第一次这般靠近他,甚至能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心下又激动又欣喜,痴痴看着他,浑不知如何接话。骊思欢冷笑道:“可惜,你如何长生呢?庸人每日碌碌如虫豸蝼蚁,长生……长生之物就在那里,却视而不见,只知磕头乞求,从不知为我所用,如此愚昧麻木,哪能长生呢?我取走它,自有……”他话音未落,春燕已扑上来,把凌笙笙往后一拉,说道:“你,你哪来的宵小?!莫对我家小姐动手动脚!半夜三更的……”

“哦,宵小……”骊思欢皱眉笑道:“还是首次听闻有人这般称呼我。你这小姑娘,很有趣味。”说罢手腕一翻,也看不清他动作,春燕脖子上便渗出一道血痕,似泼墨画卷,先一点,再一滴,接着于纸张上晕染出浓淡,分割了阴阳。

凌笙笙回过头时,春燕已倒了下去,她的手指还伸着,维持着指向骊思欢的状态;眼睛圆睁,嘴唇微张,似有千言万语未尽。渐渐的,有血水从七窍流出,污红了一张脸,并渐渐浸至身下,顺石板的缝隙而去。凌笙笙似不知发生何事,亦不敢相信发生何事,盯着地下春燕看了半晌,颤抖着回过头,看着眼前人。他依旧矗立在月华里,双眼如桃花夭夭,唇角似远山含笑,折扇轻舒,飘然若仙,看着她笑而不语。她张了张口,只觉喉咙似被什么扼住了,发不出声来,只能拿眼光乱看。一看之下才忽然注意到,他身后还负着一把长剑,连剑鞘都是漆黑的。

……为何此前只见公子,不见刀锋?

“你……”凌笙笙的声音变了,变得沙哑颤抖,似乎瞬间老了几十岁,她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脚软得站不住。骊思欢一笑,“我怎么了?凌家小姐,你不是很想再见我一面么?如今我来了,你当如何?”

“我……我……”凌笙笙如俎上鱼肉,心智全失,傻子般张嘴,说不出半句话来。骊思欢脸上的笑容渐渐沉下去,从嗓子里哼了一声,沉声道:“你根本不能如何,亦不敢如何。凌家小姐,你心里虽想着我,亦只会遵从既有的婚约,家里给你订个狗,你便去嫁狗,给你订个猪,你同样嫁猪,不敢反对半句。你所能做的一切,便是在嫁过去之后一面应付夫君,佯做好媳妇;一面在心里意淫我,自以为痴情不渝。”他脸上露出厌恶神色,轻声道:“我最厌恶的,便是你这种庸碌又无耻之辈!”

凌笙笙一震,似被判了问斩的罪人,刹那间面色惨白,接着又寸寸涨红起来,浑身上下抖如筛糠。她是个养在闺中的小姐,信奉女子无才方为德,虽对他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幻梦,却从未想过惊世骇俗的举动,更不曾想过,从他嘴里听到对自己这般不堪的论述……

骊思欢冷冷一笑,出手如电,眨眼间已捏住了她肩头,略一发劲,凌笙笙面色便呈死灰色,双眼瞪得要从眼眶里落出来,显然正遭受剧痛侵袭,嗓眼里却发不出半声呼号。骊思欢又笑起来,俯首在她耳边道:“你知么,听你开头那番话,还觉有两分性子。既恋慕我,生得也算俊,不妨赐你片刻春宵,让你有幸能博我一乐。本也有个京里女子该伺候我的,可惜给她跑了,然而……你后边那番话,让人大倒胃口,当真恶心。”说到此处,他皱眉冷哼,手上再次发劲,隐约听细微开裂声响,凌笙笙的肩头便软塌下去。他手一松,她滚倒在地,额头满是汗珠,浑身乱抖乱扭,痛不可支。

迎香在旁看到这一幕幕,早已急怒交加,然心知此处不过昔日重现的幻境,急也无用,只能咬牙在旁看着。

骊思欢将凌笙笙摔在地上,也不管她如何痛楚翻滚,无声哀嚎,自己双手环胸,站在院内四下看了一圈,目光定在角落的树丛上,凝神看了片刻,似发现了别样的趣味。他朝那树丛前进两步,树丛后发出隐约声响,他听在耳中,挑眉一笑,接着又站住了,回头看看地下的凌笙笙——她正被痛楚折磨得如离水的鱼般抽搐着。

骊思欢返回她身边,将她再度提起来,拖到从那树影后可清晰看见的地方,又往她肋下一击,她身上的衣衫便凹进去,显然肋骨已寸断了。凌笙笙全身剧颤,双脚乱蹬,几乎陷入疯狂的痛楚中。骊思欢似还嫌不足,举起她的手,对那树丛招了招,手上一运力,像拗断莲藕般将她小臂干脆利落地折作了两段,白皙手掌带着一截皓腕落在地上,断口处血如泉涌,喷得一地凄绝艳红。

他拾起断手,朝那树丛后招摇,笑问:“好看不?”听不到回音,他便自言自语,“还有更好看的。”说罢提起她另一只手,从肩胛骨处活活卸了下来,扔在地上。凌笙笙遭此折磨,几番昏死,很快奄奄一息。骊思欢又在她腿脚上各处下手,很快将她拆解成一个只有头颈躯干的物事,如可怜的戚夫人一般,成个人彘了。而他武艺高绝,血腥竟无半点染在身上。

地下鲜血满布,天顶月冷如霜,凌笙笙心跳停止,含恨去往幽冥。

做完这一切,骊思欢点点头,似在欣赏杰作。赏了片刻,他又动手剥去人彘衣服,将它赤条条地往那角落树丛后扔去,笑道:“来,给你亲近亲近。”残破的躯体飞过树丛,跌在一人身上——凌骏瘫坐在地,目光呆滞,口角流涎,股下屎尿齐流,早已被这血腥场景激得疯癫了,见姐姐尸身飞来,也不知躲避,被尸身一撞,便白眼一翻昏死过去。骊思欢骂声无趣,又把尸身提过来,复扔在院中,纵越过墙头,轻身而去。

院内恢复死一般的沉静,冷月从中天始向东移,迎香与龙蒴静站了好一阵,也不见有何变化。迎香深吸口气,尽力平复激愤的内心,低声问道:“那夜就这样……再无他事了么?”

“应当还有,否则幻夜将散,我们的心神也会回到凌公子房内才是。”龙蒴话音刚落,便听凌骏藏身的树丛后传来一阵响动,两人走上前去,见他缓缓醒转,整个人仍是呆滞不堪,躺在地下,盯住院中一地血腥尸首看了半晌,慢慢翻过身来,往院中爬去,边爬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两人一时也听不明白。

“莫非……是要去看春燕?”迎香问,“笙笙惨亡,春燕兴许还有一丝活气呢。”

龙蒴沉默片刻,摇头道:“怕是正相反……那丫头多半早死得硬了。况且,正如凌家小姐所言,这凌骏若真喜欢春燕,把她讨过去也非难事,但他没有这样做。或许……那不过一张幌子,他心里恋慕的另有其人,且是不可说之人。”

迎香一惊,忽明白他意所指,咂舌道:“竟,竟这般违逆伦常……难怪你先才探寻他记忆时,他不肯吐露。”

“是啊,难怪他不肯吐露。”龙蒴唇边露出一抹冷笑,“姐姐和春燕的性命,惨祸的昭雪,在自己名声与父母斥责面前,都不值一提了么。”

此时,凌骏已爬到了凌笙笙尸首旁,神色仍是呆滞的,缓缓坐起来,脸上露出痴迷的笑意,看了她半天,伸出手去,抱住她头颅,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呢喃有声:“姐姐……”接着,他将这具尸首扔下,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梦游般缩回到那树后,蜷成一团,抱着膝盖,沉沉昏死过去。

迎香静默片刻,叹道:“我看他像真疯的。”

“我也认为他不是假作疯癫。”龙蒴摇头,“但这真假之间,岂有一条划分黑白阴阳的明确限界?九分真疯下边,兴许也隐藏一丝刻意逃避、明哲自保之心,才会在我探究他意识时采取拒绝的态势,是怕父母亲知道后更加愁苦,还是怕宣扬出去身败名裂?甚至为护姐姐清誉?不得而知,也不重要了。”

迎香心头一阵酸楚,点点头,“不论如何,还是望他尽快恢复神智的好,凌家……现就寄望他了。”想了想,她又叹道:“凌骏我也认识的,往日我来找笙笙时,同他说过几句话,是个恭谨有礼的后生,甚至有些羞怯,料不到竟有这么诡秘的心思,我想,他也是鼓足好大勇气,谋算许久,才敢借春燕为由头潜入姐姐院内,不能亲近,远远瞅一夜也罢。谁知,这一夜便是……”她长叹一声,再也不想继续说下去。龙蒴手指轻舒,烟雾慢慢腾起,这座血腥庭院便逐渐幻化消逝,归于虚无。四周渐亮,二人眼前青烟翻腾,蒙蒙散去,周遭仍是凌公子房内,只余隐约香味在四周沉浮。

迎香心头沉重,似压着叠叠块垒,说不出是何滋味,龙蒴也不语,往床前去看凌骏的情况。突闻“哎呀”一声,床上凌骏慢慢睁了眼,流下两滴泪,眼中狂乱混沌之色已退大半,人显见得清醒许多了。

“……这便好了。”迎香低声一叹,开了房门,将早在外头等得焦心的凌夫人等请进来。诸人进入,见凌骏大有好转,皆抱着一番痛哭,龙蒴让人不要喧闹,将他移至另一间净室去调养,众人又赶紧抬春凳、拿大氅、叫大夫,将凌骏裹得密密实实,小心抬出去。凌老爷涕泪交加,拉着龙蒴叫恩人,非拽他去厅上奉茶不可,龙蒴不好执拗推脱,料着也应无甚要紧事,便随他去了。仆妇来请迎香往偏厅歇息,她却还记着幻境中那一幕幕,实在无心休憩,只想随意散散,便都婉拒了。一番忙乱后,众人散尽,房内只剩迎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