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苏生

迎香靠在窗前,窗外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树冠上似栖居着繁星,每逢夜幕降临,这些繁星便睁开眼来,散射幽幽银光,将整棵树笼罩在朦胧而璀璨的银芒中。树冠下挂着一颗头颅,这是王生的头颅,大多时候,他总睁着眼,温柔地看着迎香,迎香也看着他。两人谈天说地,讲彼此的过去与未来,讲到高兴处,迎香咯咯大笑,他也陪着轻笑;讲到悲伤处,迎香低落泪流,他便温柔鼓励。迎香的房内是永恒的黑暗,连那一盏孤灯也失去踪影,桌椅床榻都沉在漆黑里,辨不清各自所在。这倒也无妨,因为她已许久不回床上歇息了,总是靠在窗边同头颅说话,实在累得撑不住,便趴在窗台上眯一会儿,只需很短的一会儿,她又精神百倍起来,一睁眼,便是头颅温柔的笑容,似一轮暖阳,熨烫着她的心田。

“你不饿么?”头颅柔声问:“许久不曾吃东西了。”

迎香一楞,是啊,很久不曾进食了,可她确实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身体的衰落。有多久呢?她细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清,十天,一个月,两个月?她只记得在窗前看过无数日升日落,那些太阳都走得极快,似画幕上一挥而就的笔触,刹那间便从朝阳走到了夕阳,长长白日被压缩在一眨眼的空隙里。只有当夜色降临,当这株永远沐浴在银光中的大树睁开眼时,她的一天才真正开始。这时,时光的脚步会慢下来,似乎比正常的夜晚还要慢上许多,慢得可以让她与头颅两两相望,静默无言;也可以滔滔不绝,畅谈彼此有兴趣的话题,头颅比她印象中博学了许多许多,也宽厚了许多许多,他有时会讲起一些似乎不该他知道,也不存在于书本中的事——比如海外仙山上神骏的麒麟、幽暗地穴下巨大的蜘蛛;跨过现世的屏障,就进入了荡荡的冥河,河两岸盛开着烈焰般的花朵,那是焚烧神魂的恐怖存在。

她深深陶醉在这种心无旁骛的交流中,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束缚,亦没有旁人的打扰,尽情体会心灵沟通的快乐。她自己也有许多话题,从幼时园中掏促织的乐趣,到成年后对香料的种种心得,她学了那么多,精通那么多,只因是个未嫁的姑娘,便从未能与同好交流,更未有人能安静听她说一句话。只有头颅,头颅总是陪着她,听她说想说的话,陪她讨论有兴趣的话题。只在很偶尔的时候,头颅会说我累了,需要歇一会儿,接着闭上眼陷入沉睡,似树冠下一个巨大的果实。这时,远方便会响起雄鸡唱晓的声音,天幕一点点亮起来,从幽深的靛蓝转化为柔媚的浅白,喷薄烈焰在东方舞蹈,红日驾天车疾驰而来,阳光透彻四野,将红的花、绿的草、赭色的大地都映照得纤毫毕现,眼前这棵大树,也在明媚的阳光中显得更宏伟,长长的枝干似乎伸到了天上去。

“你看,阳光下的世界多美啊……”头颅叹道。

她愣了愣,头颅朝她温柔一笑,“你只喜欢夜色,而不想到阳光下去么?”

“我……”她迎着阳光看去,清风拂面,带来久违的新鲜感受。远处雪峰隐隐闪烁白光,山下一汪碧蓝如镜,映照着空中云朵,湖畔绿草如茵,繁花如盖,丛丛树影滴翠,万紫千红的世界仿佛正在朝她招手。她心底跃动得厉害,似雨后湿润肥沃的土地,底下埋着那么多生机勃勃的种子,正在拼命生长,可是,还差一点……差的是阳光、是雨润,抑或合宜的温度?想破土而出,还差着些……

差着什么呢?她一阵恍惚,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在她嘴边溜了一圈,又跑远不见了。

“不要紧,你如果不喜欢,我们便回去安全的夜色里。”头颅微微一笑。话音方落,阳光便如败走的军队般退下去了,夜色重新统治了她眼中的世界,树冠上的星星们跃动起来,银光遍洒,静默而温柔。她心头一动,这夜似与以往有些不同,除了纯然的安稳宁静外,平添一种死寂的味道。

此处似乎也没有那般完美。

这念头在她心里一划而过,留下一道痕迹便离去了。头颅开始说话,讲了一条小龙的故事,她被故事吸引,咧嘴笑起来,不知不觉,又到了鸡啼时分,风吹过来,带来萧瑟凉意。

“秋天了。”头颅说道。

“秋天了么?”她喃喃自语,“夏天何时到的?我都不曾感觉热,就已是秋天了么?”

“到了冬天你也不会感觉冷。”头颅温柔一笑,“只有白雪覆盖的美丽,而无冰寒刺骨的痛楚,此处便是这般美好。”

似乎印证他的话,风声瞬间变大了,从人眼可见的浅淡金色变作了朦胧的白色,厚重凝滞许多,这是冬日的北风来了。

北风呼啸,有极小的雪珠儿下来,铅灰色天幕上层云堆积,日光半明半寐,这是她熟悉的冬日景象。雪片儿在空中翻转凝结,片片鹅毛般落下,层层叠叠,很快覆盖了大地,世界陷入一片银白,只有这棵树片雪不沾。

“……你冷吗?”她迟疑着问头颅。

头颅微笑着,“不冷,虚幻的世界是无法让我感觉到冷的。你也不冷,不是么?”

“嗯,我不冷。”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底的种子又勃勃跃动起来,似努力顶破地层的重压。

“嗯,你放心,冬天会过去的,过不多久,春天便会到来了,届时……”头颅顿了顿,笑道:“春景你已见过多次,到时还会比你记忆中更美,更绚丽,今天你想谈什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每次头颅这么问,便是他们美好的话题即将开始了,可是此刻,她胸中竟然没有雀跃、没有期盼,相反,浓浓的不安与空洞霸占了她的心——她不可抑制地陷入回忆,回忆当年在家时的片段,回忆记忆中王生的模样。

不……她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

王生不该这般博学,这般宽厚;也不该如此和颜悦色,耐心诚恳;更不该对自己循循善诱,却毫不勉强……她眼底漫上一层雾气,那个在她心底最深处徘徊过千百次,但始终没有勇气问出口的问题,已不知不觉站到了唇边。

“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王生。

头颅看着她,温柔一笑。

她眼中雾气散开,形成水滴凝在眼角。此刻,她眼中这颗头颅的面貌似乎正在改变,不再是记忆中王生的模样,事实上,王生长何等模样,她已记不清了,不过因最初这是王生的头颅,便一直当作是王生的头颅罢了。如今细看来,他当是截然不同的才对——他有更峥嵘的眉角,更清朗明亮的眼神,唇边时常噙着淡然自信的微笑。

“你不是王生……你……”她喃喃自语,眼角的水滴顺脸颊而下,终于吐出那个千回百转的名字:“……你是龙蒴。”

你是龙蒴。

头颅笑容更深了,垂落的长发飞扬起来,丝绢般舞动,渐次融入后方的树干中,这棵树便在瞬间活了过来,长久压抑的灵光喷薄而出,不断伸展,似一位擎天立地的巨人。那颗头颅随着树像天上而去,很快成为一个小黑点,只有他温柔的声音依旧像在耳畔:“出去吧。”

树影横天,无数叶片上数以亿计的点点星光全都飞散开来,似天神用巨掌将它们像尘沙般撒开,细密匀净地铺在漆黑天幕上,夜色第一次显得真实。这些星光在漆黑天顶上找准自己的位置,或远或近地闪烁,更有许多靠在一起,组成了一带白朦朦的银河。远处,一轮圆月冉冉上升,清辉皎洁,遍照万千。

她在窗边看着这一切,心底蒙昧不明的往事逐渐清晰,都是她过去不敢细想,不敢多碰的记忆。那时,每想一下,便痛一下,她惧怕这些痛楚,便不去思索它们所代表的意义,只将之深埋起来,如今,这些往事是那样明澈清楚,恍如昨日,而痛楚却慢慢远去了,她似乎正站在高高云台上俯视过往,底下是刀山也罢、火海也罢,都无法再灼伤她分毫了。心底沃土下面蓬勃的种子纷纷冒头,在她心里慢慢开出朵朵鲜花。这些花朵闪耀着宁静的光芒,每一朵花蕊里都藏着说不出,也无需再说的故事,光晕融在一起,照亮了曾与这天幕一样黑沉浑沌的心田。

“龙蒴……”她喃喃细语,“我明白了,过去本身其实不值一提,人总得往前,只有真正放下,才能拿得起今后。”

头颅的笑声从极高的空中传来,这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笑意,没有记忆中的温柔,也不那般包容,却充满激励的火花,带着交错的锐气与峥嵘的棱角,与天地间的所有发出共鸣。她忽然想到,兴许,这才是龙蒴真正的性子。

“我当恭喜你。”头颅的声音继续道,“你看……”他的声音逐渐改变,成为她熟悉的那个龙蒴的声音。随他话音落下,东方透出一抹淡淡白色,渐次转红,隐约的金光刺破黑暗罅隙,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它比日常所见的太阳大多了,刚露出小半个圆形,就已占据了东边整个地平线,她甚至能看到红轮边缘跃动的丛丛焰蔟正有韵律地舞动着,蒸腾着,感受到内中磅礴的力量。红日冉冉上升,半个天幕都是它恢宏的身影,它喷涌的金光遍照四野,将一切黑暗与畏缩驱除得干干净净,参天巨木在它的映照下益发宏伟肃穆,仿佛神话中的扶桑建木,与金乌遥遥相映。

金光如剑,劈碎了外部的黑暗,也斩断了房中的漆黑,阳光第一次真正照进了她身后的黑暗,洒入房内,将幽暗洗涤矣尽,桌椅床铺都显现出它们本身的模样,连那盏早已熄灭的油灯也清楚呈现出来。她听见一声杜鹃的啼鸣,这是来自真实,而非幻境的声音,斑斓羽翼从她窗前掠过——金光弥散,真假已融合在一起,一切正从梦幻般的虚空中醒来。她慢慢闭上眼,再缓缓睁开,一切已从幻境回到了现实。这里是她自己的房间,她坐在窗前,面对打开的窗户,窗外是一棵树。

没有头颅挂在上边。

骄阳明艳,白云悠悠。

迎香深吸一口气,泪水划过面颊的触感还停留在脸上,她抹了把脸,咧嘴一笑,慢慢站起身来,迈着虚浮的步伐往外走去。她要去见一个人……

推开门,阳光扑面而来,她突然发现这比幻境中那轮巨日的光芒更耀眼,更灼人。理所当然。她笑起来,现实中的点点光与热,也远胜过梦幻的烈焰。稍微适应这光芒后,她抬眼看去,见心中一直念着的那人正在院中,唇边挂着淡淡笑意。他身旁站着一个姑娘,是颠钗。

“龙蒴……”迎香唤他,他面上一派悠然,似乎一切从未发生过,见了她没有惊讶,没有问候,只平静地笑问一声:“回来了?”

“你醒了。”颠钗也嘻嘻笑起来,

“我……”她胸中本有千言万语,此刻却都哽在心头,只微笑看着龙蒴,看他乌黑的鬓角,磊落的眉梢……她眼中渐腾起雾气,他的面貌便随之模糊起来,只身上如云的青衫在风中拂动。迎香深吸口气,迈步朝二人走过去,突然腿上一阵发软,跌坐在地。

“莫要勉强。”龙蒴笑道:“你这几日陷在幻境中,不吃不睡,此刻要行动,身子自然有些受不住,调养两天便好了。”说完,转头看看身边的颠钗,又朝她道:“你醒得正是时候,她的时间到了,你正好看她的最后一程。”说罢,抬手在颠钗头上拍了两下,颠钗嫣然一笑,媚如春花。那笑容凝固在脸上,而她的身子逐渐融化开来,慢慢矮下去,成为一滩似水似泥的东西,再分不出人形。

“尘归尘,土归土……”龙蒴扬手一拂,这滩莫可名状的东西便如烟雾般消失了,化作一缕清风,无迹无痕,天地间再也难寻。

迎香看着这一切,不由生出恍如隔世之感,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凝望龙蒴半晌,慢慢道:“多谢你。”

多谢你。

龙蒴一笑,扶她站起来,到厅上坐下,给她端来粥和小菜,道:“你方才恢复,吃些粥吧,这两日先调理着,有什么打算休息好了再说。”迎香心头又是一暖,低头吃了半碗粥,考虑片刻,说道:“我想回京一趟。”

“嗯。”龙蒴似毫不意外,“打算何时动身呢?”

“过几日就走吧。”迎香舒了口气,说道:“何捕头说京城里也遭了盗匪,还有户姓凌的小姐被杀了,我……我担忧是好友凌笙笙,打算去看看。”

“不回家看看么?”龙蒴问。

“要回去看的,不过,先问你的意思,你可愿同我回家?”她放下碗筷,盯着龙蒴,眼中闪动忐忑与希冀的神色。

“随你回去没什么大不了的。”龙蒴点头道:“既然挂了这个名,不妨挂到底,况且,从你祭拜母亲遭劫算起,这都一年多了,隔这么久孤身回家,指不定家里如何看待你,有我这个夫君陪你,也可免去诸多烦扰。”

“多谢你。”迎香一笑,“总是考虑得这般周全,我家倒不忙先回,先去看凌家再说。”

龙蒴也呵呵一笑,抬眼细细看了她一阵,点头道:“果然是不同了。”

“有何不同?”

“不怕你恼,你知道么?此前在我眼中,你面貌已同那蜘蛛虫豸没甚区别,而此刻……”他拖长声音,诡秘一笑,迎香屏住呼吸,等待他下文。龙蒴偏吊她胃口,佯做思索许久,才展颜一笑,对她道:“此刻你终于又是个美人儿的样子了,还不快谢我?”

“嗳,早谢过你了,那便再好好谢一次。”迎香站起身来,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龙蒴本是嘴上玩笑,见她走过来,也起身相应。谁知迎香忽然双膝跪地,郑重朝他拜下去,口中道:“多谢龙君再造之恩!”

“哎呀,这是做什么……”料不到她如此郑重,龙蒴忙弯腰去搀扶,迎香却执意不起来,拉住他的手,抬头诚恳说道:“多谢你……”一语未完,已泪盈于睫,缓缓道:“你……龙蒴你助我太多,不像寻常人那般无理宠溺我,也不鄙视我这凡人微不足道的烦扰,你给我一场幻境,让我理清思绪,真正面对过往,不惧将来,你是真正在教我成长。若无龙君相助,我……我或许依旧逃避过去,懦弱畏缩。我……你从不勉强我做任何事,也不板起脸教育我,但你一言一行,以身为准则,更在那幻境中循循善诱,日日倾谈,还费心作出诸般幻影,让我心醒悟……”她泪流满面,声音几度哽住,最后拉住了龙蒴的手,泣不成声,似乎将过去一年多来的泪水,都在此刻流尽了。

龙蒴默默点头,唇边露出一抹笑意,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救我复归自由,我也真正救你一次。”迎香点点头,此时再多的言语,都已显得苍白。

龙蒴由她哭泣,待她哭得好些了,才扶她站起来,坐在自己身旁,摸了摸她的头,柔声安慰道:“好了,都过去了,我也并非对谁都这般费心的。你若非天性纯良,心思敏捷,骨子里有正气,我便是相助也无用,这世间多少人昏聩了一辈子,依旧不知自己将向何方?你既能从那幻境中醒悟,可见心有灵性,至少不甘沉溺于虚幻的快慰,而是勇敢选择了醒来。”

迎香点点头,龙蒴又道:“你虽说想通了,但我仍要提醒你,人生在世,便有诸多风雨,诸多苦楚,尤其是你这般离家闯荡的孤女。方才我问你是否要回家看看,也是想你同家里人恢复联系,不论如何,二娘待你不好,你爹总不至于不闻不问。即便他们不闻不问,回去一趟,探个明白口风也是好的,哪怕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走一边,至少也心里明白不是么?我向来不喜欢自欺欺人,糊涂过日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迎香应声是,他便又道:“若你与父亲那边一刀两断,便要独立过活。你是这时候的人,我也是,可在我之上的大神,却很有些透彻未来的本事。我曾听龙皇讲,有朝一日,女子会同男人般一处做活儿,挣工钱养家糊口,想做什么也全凭自己喜欢。现今这般情形还极少,但你莫要妄自菲薄,就当……就当你提前把这事儿体验了吧。”

“好。”迎香一笑,她心中再无挂碍,听龙蒴的话句句都悦耳,即便常人看来苛求之事也变得入情入理。历经一番幻境磨砺,早有脱胎换骨的觉悟,心上沉沉浮云俱散,来日纵使几多艰苦,也无畏面对,火来水对付,水来土对付,总有一条路是属于自己的。何况,龙蒴说得并没有错,各人有各人缘法,自己孤身在外,想要过活,自然会比别人多付出几分,有何苦吃不得呢?若受不得艰难,那便回家去受二娘白眼吧,既不愿意,那便一切都受下来了。

两人又闲话一阵,龙蒴提起那日何长顺在柳氏酒家失态之事,简略说了说情状,迎香颇为吃惊。她未曾接触过官面上的事情,更料不到内中有这般七拐八弯的龌龊,想了片刻,摇头道:“如此看来,我过去那番经历实在算不得什么,何捕头的痛悔亦算不得什么,真正受下冤屈的,是王剑和林四才对。”

“唔。”龙蒴道:“也无需这般比较,各人机缘不同,经历不同,你此前不过养在深闺的小姐,哪可能知晓外头的血腥谋算,被解除婚姻自然是人生最大羞辱与痛楚。何况你曾遭人劫持,日日担惊受怕,一路行去也受了许多苦。山贼们嚣狂惯了,一句应对不好,兴许就人头落地,你能在险境中生出急智顺利脱逃,已是了不起。至于王生……”他顿了顿,淡淡一笑,“王生此人糊涂短视,眼中只有美色,抛却道德责任,全然罔顾礼法,活该得次劫难,让他死在心心念念的颠钗手上,也算死得其所了。”

迎香知龙蒴从不是心慈手软的迂夫子,温和表象下隐藏无数铿锵手段,他说出这番话并不意外,只是想到王生凄惨下场,心头难免有些凄凄,忽然忆起一事,忙问道:“对了,王生……颠钗杀了王生,金陵那边的官府不会查么?万一追查起来……”

“已经查了。”龙蒴道:“你不用担心,我前几日便已托秦鉴前去打听,得知王生尸身被家人发现后报了官,那边官府查来查去,都指认是颠钗下的手,一路追到颠钗的夫家去——我是说真的颠钗,她夫家那边却说她从未离家,当地人都可作证。虽也有零星消息说见颠钗携箱子往西去,但谁也不曾留意,更没有追踪去向,官府查一阵,线索很快又断了。”

“既是说……成为悬案了?”迎香问。

“嗯,已经搁置了。”龙蒴点头道:“金陵那边查不到动向,颠钗夫家又说她从未离家,连她本人都问过了几次,她确实不曾离家,当然只能问出一头雾水,此案便暂且搁下了。总之,你不必担忧此事,绝不会因王生之死害你再受牵连。”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反问:“我想你不至于交代颠钗杀人,她为何会杀了王生,还将头颅带回来,你明白原因么?”

迎香一愣,心里隐藏多时的话浮上来,低声道:“我想,应是那时的缘故……那时,她突然问我,将他带回来送给我可好,我不解其意,恍惚说了个‘好’字,没想到……”她低下头,长叹口气。龙蒴嗯了一声,待她默然片刻,方才说道:“颠钗只是个人形傀儡,没有灵智,顶多残留两分野兽的浅薄本能,你说好,她便去做,至于对方是生是死,都不在她眼里,只要把人给你带回来便是。阴差阳错,酿成大祸,王生之死,他自己有责任,颠钗有责任,你自己也有责任。”

“嗯。”迎香点点头,龙蒴不再提此事,两人又闲话了几句,迎香渐露疲态,虽觉得还有事要问,脑子里却一团混沌,想不起来。她精神沉溺幻境,身体困坐房中,数日下来不曾进食休息,早已虚空了,靠龙蒴作法才撑着没倒下。此刻回复神智,说了半晌话,渐渐支撑不住起来。龙蒴看她这模样,也不同她多言,让她回房休息,有何事睡过了再谈不迟。

待迎香歇下,龙蒴来到院中,负手看着院中的大树,这棵树正对着迎香房间的窗户,他便让它顺势扮演了幻境中的重要形象。绿影重重,蔽来一地荫凉,忽然,从龙蒴身后传来一个温润声音,笑道:“龙君好雅兴。”

“哪里,松君。”他回过身,背后已站了一人,身影朦朦胧胧,面貌模糊,似一个隐没在暮色中的影子,语音却十分清晰。这人笑道:“龙君忒是善良了,煞费苦心布下这场局,让那位姑娘自省成长,终得新生。我自问没有这份耐心,亦无循循善诱的本事。”

“她救我脱樊笼,有机会帮她,自当尽心尽力。”龙蒴并不居功。松君问道:“不知龙君使了何种手段,让头颅能挂在树上多日而不被人发现的呢?”

“哪有什么头颅。”龙蒴笑道:“是那树上结的一个蜂巢,我略使幻术在上边,做出人头模样哄她罢了,只要出了房间,幻境自然破除,看蜂巢也就只是蜂巢了。我即便手眼通天,也不乐意在院里挂个血糊糊的人头。那头颅早已焚化,灰烬投入了陇头河,让他同河底诸多死魂们作伴去吧。”

“原来如此。”松君轻笑,又摇头道:“龙君这招使得妙,难为你不计较她过往遭遇,愿真心扶持。其实,如那王生所言,她被山贼劫走过,即便没有真失了脚,但在稍有门第的凡人看来,也等于是不洁之人了。”

“庸俗之见。”龙蒴道:“这算得什么事……记得昔年龙皇同我说过,往后推数百年,世道大变,男子女子皆几无贞洁之念,肆意相交,即便婚姻大事,也不再考量是否良家闺女,配上便算。有些女子甚至不知腹中孩儿父亲是何人,亦无做母亲的想法,只图皮肉之乐,得知有了孩儿干脆随心杀掉。那时大街上助人杀子的告示更是随处可见……我虽不太讲究凡人的三纲五常,但如那般世道,还是太过污浊了。话说回来,既有那般末世等着后人,却要在如今姑娘未曾受辱的情况下吹毛求疵,未免庸人自扰了。”

“原来如此……不过,龙君见过龙皇?”松君的影子顿了顿,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龙蒴挑挑眉,淡然一笑,“许久之前见过而已。”说罢转了话题,问道:“松君,此前拜托你处理竹丽之事,如何了?”

“我已谴她离去了。虽是王家辜负她在先,但那般毒辣手段,在城里做出惊天血案……我身为北山管理,如今也留她不得。但愿她四处游历数年,洗去戾气,舒缓心胸,日后得一番成就才好。”

“嗯,你治下的北山妖物,自然随你处置。”

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桂川县似一颗明珠,稳稳嵌在目力所及的大地中央,又似一位沉睡巨人安卧群山之侧。八方通途便是这巨人的长发,伸展开来,迈向四野,其中最粗的一股往东,这是去省城的官道,过了省城,它还会变得更粗壮平整,一路蜿蜒延伸到繁华富丽的京城中去。

龙蒴整理好车马,将所需携带的物事再检视了一番,在马身上拍了拍,便回院中,迎香携了一个包裹出来,问道:“都收拾好了么?”

“好了,今日天气好,可以出发了。”

“嗯。不过,真不需雇个车夫么?”迎香问:“此去京城毕竟有千里之遥,你亲自驾车的话,怕是太辛劳了。”

“呵呵,不必。”龙蒴笑道:“我也无需时刻在车外头坐着驾驭,略施小计便可让马匹走得平稳,多个车夫多花一笔银子不说,反倒累赘。银票一类的细软,你都收好了么?”

“嗳,在这里呢。”迎香拍拍手上的包裹,朝他笑道:“我都带好了,全副家当都在这里头,你阔别人世许多年,醒来便一直窝在桂川县,都不曾见过俗世风光,我想好了,这趟虽是为看凌家的事回京,但你若想缓缓而行,一路游山玩水也使得,只要你不顿顿山珍海味的享乐,我还是养得起的。”

“瞧你说得……”龙蒴失笑:“我虽多年不曾复归红尘,但这俗世的面貌本身未有几分改变,人虽换过一波又一波,内瓤子里却毫无进展,看不看的又有何要紧?况且,那是你卖掉簪子得来的钱,好生收着吧。”

“钱财本就是拿来用的。”迎香眉目间有些黯淡,却不避讳,大方道:“既已将它卖掉,那便只是钱财,不是簪子了,母亲留下来的也罢,路边捡到的也罢,都没甚关系,若是心里还牵连不下,甚至为卖了簪子后悔,簪子也没了,钱也舍不得花,那才真是两头受罪,得不偿失。”

龙蒴微微一笑,也不搭话,点点头,接过她手上包裹,放到车厢靠内的角落里,又检视了一遍各色物事,确认没有遗漏,对她道:“出发吧。”迎香给锁好大门,盯着闭起来的门扉看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转头向着龙蒴,却又一句话也没说。天高云淡,日影从斜着照向北山,清风拂来,吹得树梢沙沙作响,婉转的鸟啼点缀其间,生机勃勃的上午,却别有一种静谧安宁,仿佛胧月下的草原。

迎香想,如斯宁静,当是从内心里生出来的了。

“出发吧,一路山遥水远,还得走好些时候。”龙蒴又道,迎香点点头,朝他一笑,举步登车,在厢内坐下来。龙蒴也上了车驾,在前头坐定,将手一扬,两匹马便利落地朝前走去。啼声踏踏,踩在青石板路上如珠落玉盘,清脆节奏成了一曲婉转的小调。

车离开回龙巷,转道向北,打算从北门出去。一路见到县里的人,有些惊讶,有些只是淡淡一瞥,有些人抱以微笑,还有人上来拉住了马,笑问龙公子往何处去,几时回来?龙蒴言陪内人回娘家看望父兄,顺便随性游玩,倒也不拘何时回来。

“最好早些回来,我们还等着做香哩。”这人咧嘴一笑。

“好,回来就做。”龙蒴也笑着应答。拐过弯,路过柳氏酒家,柳望之追出来,又塞给二人一坛梅酒,几包点心,说路上带着吃,比外头小店里打尖强。两人谢过,缓缓出了城,踏上前往京城之路。

此行山遥水远,又值暑热天气,兼之盗匪之祸未除,迎香有些担忧,也不欲龙蒴太辛苦,本打算走得慢些,龙蒴却认为既然出了门,那便早日办妥事情为重。他使小神通,让车厢里清凉舒爽,又让马匹走得迅捷稳健,时快时慢,顺官道而行,每到暮色四合之际,便正好停在驿站、城镇之地。迎香暗里比较昔日遭山贼俘虏的那一趟颠簸,此趟行程实在是万分惬意,心里便越发开阔平静,再不复郁闷惊惶。

龙蒴睽违红尘多年,口头上虽说不在意世间变迁,但见好山好水,仍会驻足欣赏,时而评析一二:此处风水颇佳,那处山川迤逦,择取三四要点同迎香说来,令她收获不少。原来世间除书本香料、琴棋诗酒,还有那么多精彩纷呈的物事,如恒河沙数,渺不可计之,千姿百态地座落在纷扰红尘中。偶尔,面对山川水泽,龙蒴会沉默下来,呆立一阵,什么也不说便离去,迎香也不问,只大略猜测他是想起过往之事,不便对外人道罢了。

“我活过的日子比你长得多,历过的事也比你多得多,这世间有些东西,不经历无以有感,确实无法同你言说,说了你也不解的。”那日在湘水边,龙蒴这般说道。

“嗯,我明白。你乐意说,我便听着学着;你若不想说,我也不问。”迎香点头。

但见山水,两人同赏;进入城镇,龙蒴更是冷眼旁观,观人性百态,红尘世情: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登高得意、有人推搡跌落,这般哭哭闹闹、嬉笑怒骂,如戏台上的曲文,一场场上来,又一场场下去,生旦净丑,你方唱罢我登场,随时声色旖旎,人生戏台永远不空。

就这般走走停停,一路往京城而去,出祁山、过湘水、越秦岭、度中原,山水也看过,人情也看过,一肩星霜,两袖风华,踏入了繁华绮丽的京城地界。战火不兴,四海安靖,京城这颗神州最璀璨的明珠处处生光,百般浮华靡丽,长街上商号如密林,巷弄里群宅似繁星,楼台上香氛弥漫,红袖招展,南来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酒馆中八方装束汇聚,四国口音群起,好一片繁华盛世的热雾升腾。

“倒确实比我当年所见繁盛得多了……”龙蒴低叹一声,极目远望,依旧是楼台叠叠,馆舍依依,蓬蓬绿树间杂其中,参差百态,越发让人看不清这京都的容貌。

“我记事起,一直是这般情形。”迎香说道,转头四下一看,指着西边道:“凌家在那边,你看是今日过去,还是明日一早再去?”

“直接过去吧,既已走到京城,早日探得情况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