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百度了一下,只得到海天集团的一点基本资料,成立于1999年,注册资本1500万,总经理陈少鸿……开发有海韵城、海虹城、海心雅苑等多个楼盘,尝试打一下登记电话,却早已停机。我是绝不可能去询问她父母的,我得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去向搞清楚,最好是她在那里结婚了,我可从此放下这一份执念,安然面对吕晓薇的关怀,最好是换个房间,重新开始。其实这个事情挺容易的,只要能找到海天集团的一个人,问一下就OK。

我的职业背景颇可以掩饰我的不动声色,同事王宏找了个《桂海早报》的朋友,问了下这个公司的情况,我盯着他打的电话,三分钟之后,王宏要我直接去和对方通话,他告诉我,那边是陈潇,他在新闻系的师弟,他想直接和我说。

陈潇的嗓音充满了新闻热血青年似的直率:“海天现在做得很大啊,我们当地人都很震撼。”

“怎么了?”

“就是一群群的北京人都去他们公司了,大把地买房,前几个月有两百多人,他们不但买海天的房子,还把附近的房子也租下,就像在桂海度假似的,来了的人都很少离开,都像是下定决心在桂海度过一生,现在都八千多人了……”

我听得有点稀里糊涂,北京不到处都有外地海景房的广告传单吗?几乎沿海的二线城市都有,为何要麇集到小小的桂海市?

对于这个事情,陈潇如所有初出茅庐的记者一样充满着异乎寻常的热情:“我也想做这个题目呢,发展到这个模样,这就不是海天的事情了,而是桂海的事情,但我们主任兴趣并不大,因为海天从来不在我们报纸上打广告……要么这样吧,如果你也有兴趣,我带你一起跑跑,即使发不了稿子,做做功课也是很有意思的。”

三天之后,我请了年假——我并不能以工作之名完成这场旅行,我们杂志对于所有含糊不清的选题,无法归纳出具体目的和采访框架的选题一概不会同意,我买了一张六折的机票,预订了廉价的经济型酒店,我算了一下,大概一起得花四千多,每多逗留一天,至少得多花上150块钱。唯一有可能省下这笔开销的办法,是我在那里的寻人和采访都能得到收获,我可以凭我的稿子报销掉大部分开销。

仅有五十万人口的桂海市,五六年前曾因沿海开发区获批,出现过房地产的爆炸式增长,房价几乎翻了三倍,然而好景不长,这个地方缺少产业支撑,可供炒作的题材一年就被翻了个干干净净,此后房价被打回原形,海边还出现了大量的烂尾楼。陈潇告诉我,海天公司之所以能重振旗鼓,是因为完全采取了一种不同的营销和推广的模式,那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甚了了——这个公司对当地人防范非常严格,管理层基本从北京招聘过来,也从不在当地做任何推广,他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如果不是大量的北京人在此定居,他可能永远不会关心桂海公司。

从机场到市区的高速路,我远远看到了陈潇所说的那些楼盘,它们在海岸线连接为巨大的规模,如同野蛮生长的红树林,一个人倘若投身于此,不但真如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似乎也将获得彻底的自由,在此隐姓埋名,或者呼风唤雨。

我很容易在街道上分辨这里哪些是本地人,哪些是外地人,本地人个个和陈潇类似,颧骨有些凸起,脸颊有些凹下,偏黑的皮肤使得脑门都显得有点大,他们好看的地方在于眼睛,几乎没有北方的那种眯缝眼。经常看见带着草帽、挎着藤篮的女孩坐在路边对着来往车辆招手,她们喜欢用浅色的裙子搭配草帽,在藤篮里热带水果的装饰之下,她们的眼睛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真挚的热情在闪动。

我是按照地图认真分析了酒店周边的环境,一切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生活很方便,远离针对游客的商业区,到处都是当地人的食肆和南杂店,还有很多贩卖水果、鲜花和鲜鱼的流动摊贩,从凤凰树上拉着的灯泡可以看出,街道两边的步道晚上都会被改造为大排档。经常也有衣着鲜亮的外地人从这里走过,很容易分辨,他们脚下绝不会穿人字拖鞋,手机也不会别在腰带上的劣质皮壳里,他们好像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不是东张西望,而是拿着布袋直接采购自己想要的东西。

陈潇说他的难度在于自己就长了一张本地人的脸,无论他用什么借口都会令人怀疑——所以他很盼望我过来。他递给我一些海天公司的宣传材料,有点让我吃惊,那不是普通楼盘广告所注重的户型、交通、配套等等方面的资料,而是用各种文字,各种图册,各种音视频组合成的居住乌托邦描述,各种针对不同年龄段人群的心灵鸡汤,和关于桂海愿景的丰富想象,《海天,我们在此相遇》《一生,一城,一花,一心》《桂海——最美的海洋之心》《东盟经济战略的核心之城》《总理在桂海考察纪实》,我随手翻阅了一下,一张题为“海虹城业主欢度国庆”的跨页大照片令人震撼,一群人正在仰望夜空中升起的巨型礼花,每个人手臂上都贴着海虹城的Logo。这种夜景照片很难照顾到锐度和清晰度,调色也很难到位,因为各种光线会互相影响。它不但拍得非常出色,像素和饱和度都非常惊人,而且印得也非常出色,连亮度仅有二等的黄色恒星也非常到位,可能只有半个针尖那么大。我由此能判断出三个基本的事实:第一,他们有一个出色的摄影师;第二,他们有一个出色的调图师;第三,他们的印刷一定来自深圳某家公司,国内印刷重磅铜版画册最出色的公司。当然,也许这不是他们自己做的,但海天一定会有非常专业的人士在里面,否则稍微高明点的广告公司也能把这些宣传材料糊弄过去。最令我吃惊的是里面的文字:“共和国的礼花终于升起了第60次,你的四季还是有不变的歌唱,你站在奔流的队伍之中,你站在了观礼台上……你的举手礼因为年龄会有不同的高度,却永远只有一个方向。”

我马上有了保存一些册子的念头,如果不在乎内容,它里面有的东西真的就是艺术品。

陈潇说:“他们让本地的一些房地产公司大开眼界,却不知道从哪里学起。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营销模式更没法学。”

“你知道有多少,都告诉我。”

“简单地说来,他们公司的主要模式是通过老客户进行营销。”

“以老带新,业主自己可以拿点提成,减免下物业费什么,这不很平常吗?”

“不,这绝对不平常,能够短时间聚集到如此多的客户,里面肯定有大利可图。”

我想了一下:“是啊,桂海的人居魅力还没有到这个地步,那么多人万里迢迢跑来是干吗?”

“等吃饭的时候继续说吧。”

晚餐就在酒店边的大排档,品质很好的生蚝只要两块一只,马鲛鱼十四块一斤,青蟹二十五,我庆幸自己选对了地方,即使找不到李小芹,我也并非失去了全部。陈潇说:“他们的营销完全是封闭式的,既不接受顾客单独拜访,也不接受电话询问,必须得有老客户带着你去,并且你一定还得是外地人,最好是北京人,千万还不能有本地口音。”

“那我都具备了,只需找一个老客户就行了。”

“正是这样,我可以帮你找一个。”

随后他要我记下了一个电话,常青青。

看见我狐疑的脸色,他说:“这是一个老太太,人很好,我上次去海天采访的时候认识的,她刚买了海天的房子,也喜欢聊天。”

当然,我不会去打常青青的电话的,她显然距离我来这里的真实目的太远了。第二天醒来,在楼下吃了一碗当地的米线之后,我开始打电话,打那些宣传材料上出现的所有电话,公司总机、销售部、推广部、宣传部……

我先让总机转到了集团办公室。

“你说谁?对不起,我们这里不提供寻人服务。”

“李小芹,她是你们的员工。”

“对不起,我们无法提供本公司任何信息给一个陌生人。”

“我是记者……”

然后那边飞快地放下了电话。

如果从集团办这样的地方找不到,其他的电话势必会更徒劳,除非接电话的刚好是李小芹本人,或者是她的朋友。我继续一个个电话打下去,但他们都像经过了统一培训一样:“对不起,我们不提供寻人服务。”我尝试换各种理由,买房、采访、租铺面,甚至装修都尝试过,我得到的唯一回答都是对不起,我们不接受……

我开始正视自己尴尬的处境:我可以去海天集团的办公楼蹲点守候,风雨无阻,做一个新闻便衣,只要坚持几天,我也许就能遇见李小芹,如果没有遇见,那她根本就没有在这里上班。我也不能确认王海燕是否对我撒了谎,她也根本没有必要撒谎,要么李小芹就有可能是隐藏在海天的某个公寓楼里,要么他们就有更隐秘的办公地点。几十个电话打下来,我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防守严密,又充满了诱惑力的组织。陈潇是对的,面对此种局面,他会比我更无能,我开始审视他留给我的那个电话,常青青,一个北京的老太太,然后,我按照他给我说的办法,说我是某某的朋友,想在这里买房,看是否能给我介绍一下。

常青青在电话里的声音温柔又清澈,也许四十来岁,也许五十来岁,寒暄一阵以后,马上邀请我去海韵城二期C座1102,她说来了桂海以后,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闲适,欢迎任何客人在任何时候打搅。

门虚掩着,她说了一声请进。当我推开门的一刹那,一种奇妙又久违了的亲切感马上扑面而来,我在看见她脸庞的一刹那,马上感觉到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即使坐在沙发上也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力量,她毫不费力地弯着腰对我微笑着,在法兰绒运动装的包裹下,她的大腿到髋部都是紧绷的,很自然地连为一体,只有长期锻炼的身体才会有那种充满了力量感的曲线。不用说,她以前应该当过运动员。

而她看见我的一瞬间,就好像认得我一样,似乎我是一个注定要回家的亲人,而虚掩的门和经年累月不变的坐姿,就是一直为了等待这一刻。她说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我本能地回答到:“我以前做过体育记者,老在龙潭湖那边跑……”

“那就对了,我是常青青,六十年代国家女排的二传手。”

她没有起身,我的到来仿佛让她瞬间年轻了十几岁,下午四点的阳光从角度很大的斜角照在了沙发上,再过两个小时,光线又会退回到阳台上。仅从采光我就能知道这些房屋经过了精心的设计,要达到既明亮又不刺眼的效果,必须得对纬度、季节和时间有过精确的计算,再加上阳台的设计,才能达到如何合理的采光效果。常青青毫不费力地弯着腰,膝盖下放着一个塑料篮子,还有一个不锈钢小盆,她要自己去茶几上拿水喝:“我在给你准备晚饭呢,手脏了,想做完再洗。你就自己动手吧,呵,我们搞体育的人都是这么随意,你不要见怪啦。”

我说哪里会呢,一边喝水一边和她开始聊天。

塑料篮子里是当地人称之为梳子鱼的一种小鱼,头部尖,身体细长,和梳齿相似,她用小剪刀将鱼鳍和尾部仔细地剪去,那些部位其实只有指尖那么一点点大,然后她用剪刀在鱼腹处轻轻一划,挤出里面的内脏,再把小鱼丢进不锈钢小盆子里。她没有心事地把梳子鱼一条条收拾干净,细腻得充满了梦想,她的安静和优美在那精密设计过的阳光里真的可以入画,她的皮肤密实光洁,虽然没有那么白,虽然也有一些皱纹,但我看出那种皱纹和一般的老人不一样,大多数老人在老去时皱纹会不可遏制地爬满它们想要去的每个地方,只有少数人会把皱纹收拢在很少的几个地方,额头,法令线。她脸部的脂肪依然饱满地支撑着面孔,支撑起一种幸福感——她在这里遇到的每个人都将使她幸福,生命的过程已经倒流,无需等待。

那些精致的海天公司材料就放在她的旁边,我靠着她坐着,一边翻阅,一边在聊天中慢慢了解了他们基本的营销手段。

她花了三十万买下这个小户型公寓,一室一厅,精装修,并且配好了家具家电,还有不到十万的余款,她每个月付一千二的按揭,真不算多的数目。如果她能拉到三个人来买下同样的房子,那么她的贷款就将得到海天公司豁免。这仅仅是故事的一个开始,她下线的那三个人也可以得到同样的待遇,会不遗余力地带新客户来买房,这是一种典型的九级营销直销模式,如果她的下线能够发展到更多的下线,那么她的级别将不断提升,当然她不会直接把我这样的客户称之为下线,她说我们就是她的亲人,如果她能做到四级以上,那么她将得到一百二十万的回报,如果做到九级,那将是一千二百万的回报。她可以选择在四级的时候拿走她的现金,但公司会回收房子,如果想要继续做下去,她不能一次拿走所有现金,但可以继续保留房子。

这里面一定有海天集团一个精明的算法,而我一时不能马上想清楚,我唯一能确认的是,这是一种相当高明的营销,几乎没有任何道德和法律上的漏洞,他们确实是开发商,客户确实拥有房子,在源源不断的现金涌来的同时,他们的房子也会不断地流通,总有人会带走现金,而留下房子……在一个画册里,我找到了海天集团的全景图,是一个足有一米长的拉页,那简直是一个疯狂的帝国,在漫长的海岸线和桂海市中心间,密密麻麻地有四五十个楼盘,海洋城、海景城、海风城、海韵城、天色景园、天开城、天洋城、天际世家……一期、二期、三期、四期……这恐怖的楼盘足以容纳三十万人之巨,有少数部分是他们自己开发的,有一部分是他们收购的烂尾楼,大概有一半的楼盘标明是在规划,或者在建。

控制如此之大版图的建设和销售,除了胆识和统筹能力,他们一定需要一个组织紧密、纪律严格的庞大队伍来实施,他们会像军队一样高效、果敢、无情,也一定会有很多武器,各种洗脑、培训、地面活动……想到这些,我不禁一阵头皮发紧——仿佛看见了一个身着华丽大袍的蜂王,正安坐在其精心构筑的蜂巢之中,指挥着上万的工蜂,开始着更庞大的建设。

常青青显然已经陷入到这样的梦想中无法自拔,而我在她身上看到的确实是无法言说的幸福,三十万确实在北京什么都买不了,即使拿去付了首付,也不会有这里的新鲜空气、鲜花和大海,何况,这里马上会有上万她的“亲人”,她给我看他们聚会的种种照片,热爱祖国的歌咏比赛,偏远的海岛之游,厨艺大赛,老年团体操培训,健康检查,年轻人的越野拉力赛……她说每个星期都有大型的游乐活动,他们团结如一家,彼此携手,共同打造一个属于未来世界的幸福乌托邦,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在这里获得了终极的幸福之感,她那些沧桑的岁月,因为这个幸福的结果,反而成为一种光荣的伤疤。

我们聊了很多,后面她刻意避开谈回报,谈钱,我想看一下合同她也不给我,她说所有的合同和资料都被上家的亲人精心保管着,她对他们绝对信任,因为他们在彼此给予幸福。

“但你没有自己的儿女在这里啊,你会孤单吗?”

“不会,如果你也在这里买了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那你亲生的呢?”

说起这里,她有点忧郁,她退休后一直住在松榆里的老房,女儿结婚的时候想要借她的房子先住一阵,要她回国家体委租一间宿舍过渡一下,因为女儿还凑不到上松榆里买房的首付,而她也不愿意将存款全部赌在女儿的身上,女婿更应该为房子的事情负起责任。于是她们母女闹翻了,女儿后来买上了房子,虽然照样每周回来看她,但绝不会在松榆里住上一晚,她每夜孤单入睡,直到另外一个老人将她带来桂海。

在吃饭的过程中,她突然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在北京的日子苦够了,早该得到解脱了。”

我猜到她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丈夫去世得早,和女儿又闹翻了,也许还会有别的心结,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个名字,那是六十年代初国家女排的主力二传,苏惠。“当运动员确实也有点苦——对了,你应该认识苏惠阿姨吧。”

她夹起了一条梳子鱼,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了一阵,一阵思索之后,灿烂地笑了。

“哪里是认识,我们在北京青年队的时候就是队友,后来也一起同甘共苦,我也邀请她来桂海,她说她得把孙子带到四岁再说。”

常青青以前叫作常青,她说那时候她相貌是全队里最小的,而常青这个名字总让人想起洪常青,太严肃了,于是她就改名为常青青,既有活力也充满了动感。她找出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好像生下来她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似的:朴素的衣着,纯净到极致的笑容,在北京的漫天黄沙中也像白玉兰盛开。我不禁惊呼:原来那个时代的女选手这么漂亮啊。

她说那时候有多苦啊,北京队建队的时候,场地是队员们自己修的,到开春的时候,所有人都动员起来了,冬天的冻土化掉了,正是劳动的好时候,在先农坛,她们用锄头把土都翻了一层,用大碾子碾压场地,常青青用手扶着杠子,苏惠就在前面拉绳子,最后修成了沙土的训练场。

北京队自己没有碾子,就到国际俱乐部去借,没有车拉,自己用手推,一直推到现在的首都体育师范大学那里,常青青比画着,说那距离,相当于从现在的王府井到三环,整整十五公里,脸都被吹僵了,手指也肿了起来,饿的时候,就背着大风啃馒头,累吗?谁都没有说,因为自己的场地就要修起来了,激动着呢。

场地修好了,漫长的训练却是枯燥的,休息的时候更枯燥,电视也没有,也不能随便外出,常青青最主要的爱好就是唱歌,她在宿舍里不停唱啊唱,一个晚上几乎会把全部会唱的歌唱个干净,《喀秋莎》《划船曲》《送红军》《我的祖国》《海浪》……常青青嗓子好,苏惠就自觉给她伴和声,就是在歌曲末尾呜呜几下,或者在小节间隙幽幽地“啊,啊,啊”几声,一首接一首唱下去,直到唱到大家都困了。

“后来运动来了,我被调整了,调整以后,虽然算不上阶级敌人,但肯定是另外一个阵线里的,我倒霉在出身不好,其实也没有什么,我的父亲解放前在日本公司当职员,就被定了资本家,最后成了反革命,因为他会唱周璇的歌,有时候哼给别人听,并且,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还哼,哼给小青年听,罪证就是毒害小青年。”

“当时来了宣传队,就让我走,我就去谈啊:你凭什么让我走,你要论水平,我是最好的,我成绩也最好,表现我也不差,你凭什么。当时他们是这么解释的:组织上让你走,你就走,组织上让你留,你就留。那你有什么办法啊,你每次找他他就这么跟你说。”

常青青说到这里不仅长叹了一口气,将最后一点剩饭倒在了菜碗里。我赶紧抢过碗碟,收拾进厨房里。她也不劝我了,只是追着我继续说,她在兴头上呢,我没有任何借口去打断她。

后来她下放北京标准件厂劳动,北京标准件厂在鼓楼附近的一个破庙里面,大风呼呼地从破碎的窗户里灌进来,接受改造的工人就在里面劳动。

她彻底从国手变成了车工,做标准件,还学了一手漂亮活。标准件有粗有细,倒边要分毫不差,还要用车刀细细地磨棱角。上班是三班倒,经常昏天黑地的。早上六点上班,五点就得走,有一年冬天她骑着车去上班,突然听到后面“哗”一下,一锅泔水泼了下来,烂菜啊、粥啊,半路杀出来泼到身上了。谁知道那时候是谁恨着她了,反正她也没有反抗的权利了。后来她还带上了徒弟,徒弟根本吃不得工厂里的苦,有一次干活干了一半说要上厕所,竟然倒在厕所里睡着了。

十几年过去后,常青青再也不用改造了,成了工厂的干部,苏惠也熬了过来,成了球队的教练,她第一次来工厂看常青青的时候,两姐妹高兴得抱着直哭。

她说到这里,好像终于从那个既理想又动荡,既单纯也险恶的岁月里找回了一点幸福,她从厨房门后扯出一块手帕,把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抓过来,仔仔细细地擦。“你还真把碗给洗完了……你看你,要么,你以后就做我的儿子吧。”

我立刻振作精神,喊了一声:“妈!”

她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回到卧室找什么东西,结果还是两手空空出来了,带着一点遗憾:“本来想找点礼物送给你,结果发现好东西都在北京放着,没有带过来呢。怎么办?怎么办?”

“白捡一个妈,这不就是最好的礼物吗?”

她笑得越发痛快了,她说:“你这么会说话……不过第一眼看见你就好亲切的,好像就知道你迟早会来,这样吧,等下还有好多叔叔阿姨都要过来,你都一个个认认。”

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些不相干的功课,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傍晚的时候,果真来了五六个老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精神矍铄,充满骄傲,对现状异常地满意。他们每个人都在夸我长得又帅又上进,我也一个劲地恭维他们在这里活出了好气色。言谈中他们经常夸一下桂海,十块钱买的艳丽盆栽啦,遇到农民新捕捞的老板鱼啦,免不了又要指责一下北京,空气差啊,交通挤啊,房价高啊,人情冷漠啊,然后大家又开始各聊各的,偶尔两个人会交头接耳,大概是偷偷交流下自己亲人队伍的发展情况之类。只有一件事情让他们能够停止高谈阔论,那就是晚间新闻的开头部分,“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领导考察北部湾开发”,“桂临跨海大桥开工建设”,“越南经贸部长考察我市新兴科技园”,他们凝神屏气,异常专注地看着这些新闻,有人想评论一两句,也会招来其他人“嘘”的一声,直到电视里出现领导和海天集团董事长握手的照片,他们突然一起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然后整齐划一地鼓掌,就好像已经排练过千百遍,在心里期待了千百年那样……我从未见过我爸爸这样开心过。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桂海的最大收获变成了常青青,我几乎本能地管她叫妈,我给她做饭,我们一起去小市场买菜,辨认各种各样的鱼,我们聊天,我尽量把话题控制在六七十年代,聊那个时代我知道的人物,各种运动,还有我的母亲。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的母亲总在做各种各样的腌制品,我的床下,总有几块木板放着等待长霉的豆腐,她做豆腐乳、各种豆瓣酱、腊八豆、泡菜、咸鱼,她永远在不厌其烦地从菜市场,从农村亲戚那里搜寻各种各样的原料,她用巨型的木盆剁红辣椒,伤心的时候她更喜欢做这些事情,你都搞不清她是为何而流泪。常青青觉得这些事情好难,她在运动场耗尽了所有的青春,从来无缘享受自制的美味,食物,仅仅是一种理想的供给品而已,并非是食物本身。想起常青青说的以前那些事情,我更乐意于看到她现在的模样,有什么不妥吗?仔细想想,这样挺好,有精神寄托,有物质追求,有只有央视镜头里才会出现的银色幸福,和安详从容的红叶季节。我之所以和她安心待在一起,不只是我是发自内心地开始喜欢她,而且我知道我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明天,海天集团的“夏日感恩”聚会就要开始了,在那里,集团的所有员工和领导,还有她这样加入不久的新成员都将欢聚一堂。为了证明我肯定将在那里度过热情而迷人的一个夜晚,她从电视柜底下翻出一张DVD,那是海天集团春季感恩会的剪辑,奢华的五星级饭店,满满地摆满了两百多桌酒席,巨型的水晶吊灯照耀着无数中老年人幸福而专注的面孔,充满了煽动性的领导讲话,然后是文艺表演,一个年轻女孩穿着露肩的晚礼服款款上台,她转过脸来,略卷的头发从眉梢划过,在她微微一笑的同时,我立刻认出了她——“下面有请集团青年歌手李小芹为大家演唱《烛光里的妈妈》。”

我呆若木鸡,常青青却把一包东西丢在了我的膝盖上:“别发愣,我给你买的衣服,要记得明天穿啊,这个颜色醒目,那里人太多,我怕我找不着你。”我勉强让自己低下头,那是一件紫色的KAPPA运动衣。

人,到处都是人,照道理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我还不是海天集团的成员,我只是常青青名义上的儿子,但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海天的不干胶纸,让我贴在紫色运动衣的左胸,还因为有上次认识的一群伯伯阿姨的掩护,我不动声色地进入了会场。伯伯们有的甚至还打了领结,西装口袋露出白色的手绢,他们从银色的镊子里从容拿过侍者的白毛巾,抹一抹微微冒汗的红色脸膛,带着骄傲落座。

我飞快地扫描着几千张面孔,一个叫罗洪武的,据说是集团总裁的男子上台讲话,因为肚子太大,他几乎将爱马仕的皮带系到了胸口,他用最后的中气喊出:“这是我们的幸福之城,这是中国未来城市生活的标杆,这是属于我们的理想家园,连接北京和桂海,连接未来的大地和天空,我相信,不用五年的时间,我们海天集团,一定会迈上千亿的产值高地,这里面,将有百分之八十都属于你们,你们是我永远的亲人和朋友!”

这时候整个会场爆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有的老人因为太过激动不得不捂紧了胸口,常青青,我亲爱的“妈妈”则因为担心自己鼓掌的声音太小,领导会听不见,快节奏地用脚跺着地面,唯有如此才能发泄心中的满足。这一幕似乎荒诞得不可理喻,但一旦置身其中又不得不被感染,我侧过身去看着常青青,她笑靥如花、元神饱满,她因为即将到来的财富甚至露出少女般的娇羞,她真的可爱极了——在交往的这几天里,她把现实的过去的所有东西给我倒了个干净,却从不劝我赶紧掏出那三十万来买房子,因为我是她的儿子,她生怕我有任何的不开心,她不能做得露骨,光顾着说话和享受生活了,从而忘记了接待我的根本目的。

我的目力所及并没有李小芹的身影,在上菜之前还有一段文艺表演,一个胖鼓鼓的中年女人,穿着蓝色丝光的晚礼服演唱了《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草原晨曲》等四首歌,她唱得真的很棒,宽阔的音色走到极狭窄处也控制自如。然后是银发族的大合唱,当他们唱到《长征组歌》过雪山草地那段的时候,气氛就有点肃穆了,一种缓慢低沉的力量在不断聚集,直到里面有无数岁月之河在流动,“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水似银,亲人送水来解渴,军民鱼水一家人……”我特地注意到那个叫罗洪武的胖子身躯在发硬,哆嗦着嘴加入了这场合唱,眼角的泪几乎都要流淌下来,也许他的出身很不赖,我想。

歌唱表演结束后就是轮番敬酒了,那些集团高层在每桌之间游走,我有了一种幻想,想象着李小芹陪着他们的某个人款款走到我们这桌,她嫣然一笑,看到了我,她战栗的肩膀,此刻就会摩挲我的胸口——我不敢再想下去,这数千人的聚会实在太喧闹了,到处是爆发的哄笑,常青青他们一边谈笑风生,享受龙虾和濑尿虾,一边不安地四处张望,追寻着罗洪武们的脚步,来了,还有七八桌,敬酒就到我们这儿了。几个阿姨甚至掏出了镜子,仔细抹在嘴角的油渍,顺便补上一点口红,伯伯们则直接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花。

然后罗洪武们往左一拐,去了东侧的那一大片酒桌,伯伯、阿姨们有点失望,马上每个人的筷子又多了一块猪皮,一只鱼肚,一大缕鸡丝什么的。

我不能就这么吃下去,我得有点作为,让我的目标至少能前进一点。我飞快地分析着目前的环境和我所能采取的策略,反正不能继续在这里大吃大喝!可以找一个我不认识的海天公司职员,向她打听李小芹的事情,最好是宣传部的领导,问她为什么这次感恩会没有李小芹,要么等罗洪武一行高层过来了,直接敬过酒就问他们,一切都似乎太过唐突,我得到的下场也许会和前面那十几个电话一样,这些家伙看起来深不可测,如果我贸然出击,可能还会连累我亲爱的老妈。

如果我紧盯着海天的这些高层,有可能也会走入另外一个歧途,今天这里大概聚集了两千多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和李小芹发生过联系,也有可能一个都没有,和她发生联系的人根本就没有在场。我很后悔没有仔细研究常青青的那张DVD,我至少应该从那张DVD里找出李小芹的其他画面,她和谁坐在一起吃饭,和谁在交谈,然后我就可以和今天这里的一大堆人比对一下。我一琏竭力在脑海里回忆那张DVD里给过特写的那些面孔,一边环顾四周无尽的人海,除了我们这桌的半数人,其他地方的人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哪怕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找不到,而他们彼此之间却显得那么熟悉,三千人都似乎有同样的心情想分享,此刻他们饮酒高歌,亲如一家。突然,一个灵感冒了出来,我把手机拿出来,递给一个伯伯,让他给我和常青青的合影按了下快门,然后我挪动了几步,换了个角度,又搂过一个阿姨重新合影,就这样,我和在座的每个人都合了影,我转换的角度几乎是桌子的一圈,照片的背景涵盖了尽可能多的人,也许回去以后,我那千万像素的索尼手机可以帮我的忙,我会仔细分辨背景里的其他人,哪怕找出一点像李小芹的影子也可以。我觉得这样还不够,马上又拿出手机自拍,尽可能地举高,倒不是为了让脸变瘦,而是能从高处搜罗尽可能多的面孔。

我刚自拍了两张,一阵强大的气场迫使我收起了手机,因为那群人终于过来了,罗洪武旁边站着一个颇为年轻的女子,为他拿着酒瓶,负责倒酒,当我们碰杯以后,他注意到了我:“啊,你们这儿还有这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常青青说:“谢谢罗总关心,这是我儿子。”罗洪武狐疑地望着我:“好脸熟啊。”

我经常遇见陌生人这样说,倒不是因为我长了一张明星的脸,而是因为我总是在不停采访、开会,我在北京几乎每隔一两天都要参加一次人数众多的场合,在那里给陌生人留下印象,这件事很正常。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常青青先开了口:“我儿子刚来桂海呢,说不定以前你们在北京见过。”

罗洪武满意地笑了笑:“我们公司以后肯定将吸引更多的年轻人。”

他搂过那个女孩的肩膀,转身奔赴了下一桌,当他志得意满地和那个女孩头挨着头,再次把酒杯斟满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他的背影过于庞大和自信,有一种肃杀的戾气和足以吞没上万人的贪婪。

我有了一种把这个男人掘地三尺的冲动,借口要回我的经济型酒店,也顺便走动一下以助消化,我来到酒店前面的大停车场里,那里一般会有一些黑车,听从门童的调遣。门童和司机都可以在出租车不灵光的时候挣点外快,像今天这样数千人聚集的大场合,会有不少的黑车在听候调遣。我凭借本能的嗅觉瞄准了一辆索纳塔,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正在驾驶座里抽着烟,仅凭他将手机放在仪表台上这一点,我就认为他应该是开黑车的。我先递给他一百块钱:“我想去一个地方,如果超过三十公里,我会再给你钱的。”

“你要去哪里。”

“一下子说不上来,你等下听我指挥好了。”

他狡黠地笑笑,“你是想跟踪别人吧。”

“谈不上跟踪,我只是好奇,我想知道我们老板住的是什么房子。”

他弹了一下那张钞票:“哇,一百块就是为了看一眼?”

我说当然:“说不定那家伙的住房价值上亿,一百块看一眼也划算了。”

我们在车里沉默无语地等了二十分钟,等罗洪武带着那个女孩上了一辆奥迪A8L,我就指挥司机在五十米左右的距离跟着。

出城以后,我们一路远远跟着往西开,直到越过月滩,我们的左边风景如画,一座接一座的沙丘以极为平缓的坡度,倾斜向海滨浴场,月滩有着全世界一流的贝壳砂,洁白晶莹如夏夜的月亮,它的形状也是一轮新月,现在,赶晚潮的冲浪者依然流连于海滨,大海在紫色的晚霞中奔腾不息。右侧是居民区,在经过十来个挤满高层公寓的楼盘后,一排排五彩缤纷、设计新颖的别墅呈现出来,偶尔还有一个大型的Mall和加油站,不消说,这些都是罗洪武帝国的一部分,再往里走建筑物越来越稀疏了,偶尔能看见沙滩上有篝火的残堆,塑料棚临时搭建的更衣室。最后,当我们跟踪穿过一片防风林的时候,所有的建筑全部消失了,对面也再没有车驶过。

一辆黑色的丰田普拉多以惊人的加速度超过了我们,然后一个急刹车将我逼停。

我将为我的疏忽付出代价,我放任了自己去看风景,在脑袋里进行不着边际的想象,根本忘记了我在干的事情是多么的危险。

包括司机一起走下来四个人,从副驾驶座上跳下的红脸大汉显然是他们的头儿,这个人我在宴会上没有任何印象,我自知不是对手,老老实实地下了车,黑车司机显然也被吓坏了。

红脸大汉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你干吗跟踪我们罗总?”

我自知无法抵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哥们,不好意思……”

“别和我说这些,我得保证我们罗总的安全,你举起手来。”

一个小个子摸了摸我的裤子口袋,然后打算拿过我的包。

我挡住了他:“我自己来吧。”

我看了看自己的挎包,那里面有我所有的“武器”:一张酒店房卡,一包湿纸巾,钱包,半包红塔山香烟,润喉糖,手机,还有我的记者证。我首先得证明我的无意冒犯,于是我又做了一个更愚蠢的举动,我首先拿出了记者证,用正面对着那个红脸大汉。

然后我脑后遭到了狠狠一击,前面也挨了一拳,我两眼发黑,膝盖也软了下去,一个头套落下来,无法呼吸……

我在迷迷糊糊中被押上了丰田普拉多,不知道走了多久,转了几个弯,当头罩被拿下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于一个巨大的客厅里,冷光灯将这里照耀得亮如白昼,一张奶白色的真皮沙发上正坐着罗洪武,他看起来怒不可遏。

“操×,又是个记者。”

他拿着我的记者证,对照了一下我的面孔。

“什么狗屁杂志啊,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一把想撕烂记者证,却忘记了那上面还有层塑料蒙皮,一阵使劲之后,他把记者证扔到了地上,这玩意坚韧得和他的皮带一样。

然后他大吼一声:“都是什么垃圾记者!我要干死你们!”

旁边站着的几个手下都被这大吼吓了一跳,我身上也一阵发颤——不,我不能被他吓倒,他这是非法拘禁,我得首先设法脱身。

他仍然持续着他的发泄:“那么多贪官污吏你们不去报道,却始终死盯着海天集团不放。”

他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了几步:“你们懂个屁啊,是不是看不得海天给人民创造的和谐幸福,是不是没有见过海天创造的新型社会?”

我努力让自己放松点,反正,无论如何都得先离开这里再说:“罗总,我只是想了解……”

“了解?你他妈的不住海天的房子,你什么都不了解。说,干吗要跟踪我?”

我灵机一动:“对不起啊,我们杂志是在策划一个富豪生活的选题。”

他反而更生气了:“我×的富豪榜,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信息。”

然后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几口,语气反而缓和下来。

“小伙子,如果我们海天没有给你红包,我也不会道歉,你没有拉到广告,我更不会道歉,我们海天根本不屑于任何形式的传统宣传……我认得你,刚才你在宴会也看到了,有哪个开发商会像我们这样,用对亲人般的尊重,用我们的全部生命去热爱我们的客户,用我们的崇高理想创造一个美丽新世界,付出再多也在所不惜呢?”他的语言充满一种强大的逻辑和正义感,且有一种万众一心、排山倒海之势,我一时竟无法反驳他。

他叹了口气:“你还是太年轻,什么事情都不懂的。其实,我也准备好了迎接你们,不过那会是在三年以后,等我们确信我们海天能够跃上千亿高地,成为全国房地产十强的时候,我会举行一个世界级的庆典,到时候再邀请你们。”

说到这里,他也像请求原谅似的对我挤出微笑:“今天的事情对不住了,是你有错在先,我会叫人送你回去。如果你想报警你就尽管报吧,我这里很欢迎警察来做客。如果你不会这样干,我也请求你一件事,在你的报道里不许提海天一个字!”

我说:“谢谢罗总,我都答应你,我既不会报警,也不会写海天集团。但我也请求你一个事,好不好。”

“说。”

“我想找一个李小芹的人……”

“谁?”他一下愣住了。这时候一个副总模样的人说:“就是挺会唱歌的那个丫头吧?她是总部去年招聘的。”

罗洪武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刻意换了副面孔,又重新变得怒不可遏了:“×你,你竟然以为她在我这儿!”

他焦急不安地来回走动,猛吞了两口烟,火星子猛闪,都快把头发烧着了:“你竟然想跑我家来找人。你个混蛋。”

他觉得这事可笑又恼人:“来海天找人的也挺多,有的还找到派出所去了,有老公找老婆的,有儿子找老妈的,有哥哥找妹妹的,他们无疑都是红眼病,看不得亲人离开他们之后,过得更幸福,过得再也不想他们!当然,绝大部分来找人的人,最后都和亲人一起留在海天集团了……你原来是打着记者的幌子来找人,快给我滚吧!”

那个红脸大汉亲自驾驶着丰田普拉多,送我回了市区里的经济型酒店。在他费力地通过那条被夜宵摊占领了一半的马路之后,我吃惊地看到常青青带着那群伯伯、阿姨,正在各种摊位前闲逛,我透过开了一半的车窗喊了一声妈,借着挂在树上的白炽灯光线,她从一辆装满菠萝、蛇皮果和香蕉的三轮车边回过头来,她看见了我,我叫红脸大汉停车——但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模样,我头发竖起,左脸肿起了一块,被扯坏的领子搭在了肩膀上,我从常青青惊奇的面孔中恍然想起,我被打了,而且打得不轻。

在我下车的同时,红脸大汉一把将我的挎包扔了出来,落在了地上,然后马上踩了油门。这个举动显然让常青青看明白了什么,她大喊一声:“不能让他走!”

然后,那群可爱的伯伯、阿姨一起围了上去,一个阿姨挡住了去路,同时有四五只手从车窗里伸进去拽红脸胖子,右侧的车门也被重新拉开了。常青青用两只手奋力去拖红脸大汉的胳膊:“打了人,就这么扔下想跑?我看你跑哪里去。”

红脸大汉想辩解什么,他的声音瞬间被七八个老人的吼声所吞没,谁都听不清谁的。

常青青又回过头来叫我:“你也上啊,把他先抓起来。”

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放手,放手!他也是海天集团的。”

就凭这一声,我的妈妈、伯伯和阿姨们再也使不上劲了。

晚上在酒店里,我一张张地仔细观察我在晚宴拍摄的照片,突然感到我拍摄这些照片真正的灵感消失了,我努力回忆,我当时想到的不仅仅是辨认里面的人物,我肯定还想到了该如何辨认,那个灵感从上千人的喧嚣、酒杯的泡沫和油腻中脱颖而出,瞬间让人充满力量和自信,然而这个灵感还没有让我看清楚,就被更多人挤走了,消失了。

它在哪里?我用一个装满开水的杯子,压在我那差点被撕烂的记者证上,指望它明天能变得平整如新。然后我放大照片四倍,辨认那些密密麻麻的中老年人群。手机的效果令人满意,尤其是远焦功能,因为时间紧迫,我还来不及试用全景功能,就被罗洪武的到来所打断了。我试图将这大群的中老年人和我的灵感联系起来,他们提供给我的是一种浩如烟海的材料而已,里面大概得有二十个人中间才会有一个年轻人,而偶尔出现的这个,和李小芹绝无半点类似。我得找一个分析的手段,因为他们的面孔既不熟悉,也缺少逻辑性,看不出任何职业之类的特征。我只知道能拿出三十万投入这幸福之中的,绝非小城市的退休老人可为,他们大多有体面的职业。在常青青的那群朋友之中,有高级工程师、国企负责人、退休的教授,甚至还有金融专业人士。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在给这个交易提供一种合情合理的佐证。盲从和洗脑这回事,不仅仅是低收入人群的专利,它同样也可以发生在高收入人群。

他们和我那个突然闪过又消失的灵感,究竟有何联系呢。我死死盯着电脑屏幕回想,在我的QQ上,李小芹的头像已经整整八个月没有亮起过了,她的网名是“开心就好”,头像就是一只普通的企鹅,那只企鹅,仿佛逃入了南极数百万只企鹅之中,它们统一站在冰原之上,冲着最后的极夜鸣叫,个头一样大小,黄色的绶带一样粗细;投入这支可怕的大军之中,谁和谁都再也难分彼此。

我打开我和她之间的聊天记录,她的最后一次表达是一只咖啡杯,在那之上,是简单的几句话:

雪线 还有一千五百字

开心就好 已经吃了半个土家烧饼,想扔掉了

雪线 去大望路吧

开心就好 等你吗?

雪线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先别等我……

(咖啡杯)

然后,我们的通讯记录在八个月里一直死寂。

我盯着那只不再动弹的企鹅,突然想起了我究竟想干什么,那个灵感就在那里!

我一阵激动,重新打开了QQ的登陆框,在用户名那里,往下拉!

我看见了她的QQ号码,果真就在我的下面。那个灵感其实有点不靠谱,我是想起来她用过我的电脑,就是在她父母来,我跑到杜路家住的那一阵。平时我是不准她动我的电脑的,不是隐私的问题,是习惯,和我工作有关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别人去碰,她也不能例外。我用的是三星的高档笔记本,是单位给我配的,她曾经想用她四千多的联想和我交换着用,被我拒绝了,理由是牵扯到工作,我们绝无商量的余地,为此她还生气了一个晚上。

从那个登陆框证明她确实用过我的电脑,但这无关紧要,因为硬盘里面隐私甚少,所有的内容,都被我制作成某年某月的文件夹,排列得非常整齐,打开任何一个都非常类似,策划案、录音整理、资料、稿件、图片……我恍然想起了这回事,她有可能在我的电脑里留下了一些痕迹,我指望她决心投奔海天的这个事情就发生在那几天。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在那几天她的父母在劝她离开我,她答应了他们,也许就在那几天自谋出路了。没有我在身边的时候,她会变得理性一些,后来那些痛苦的眷恋,乃是一种习惯性的情感而已。

也许我的判断根本不正确,也许她决定离开我,是在我采取冷暴力之后,但这些事情无法决定我的行动,反正我得找到她,不管她回不回来,我得确认她活得好好的,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情,那我真的有很大的责任,她父母有的地方说得没错,她离开那份安逸舒适稳定的工作,全是为了我,她离开那个安静的小城,从而失去了所有的庇护,包括她父母的庇护,也是为了我。按照这个逻辑推理下去,从此以后她不管流落到了哪里,都是和我有关的,我一辈子难辞其咎,除非她过得很好,很幸福。

现在,那个登陆框也许可以挽救我,我可以从那上面进入她的QQ,我可以偷看她的聊天记录,分析她的好友名录,看看究竟和这里有什么联系,看看那个家伙究竟是个骗子,还是个真诚的好心人。我隐隐有一种罪恶之感,我不是黑客,却要冒险投入这个工作,因为她单纯又无知,对踩入沼泽和脚踏实地之间的区别浑然不知,我得帮她负担起一些风险,至少让她安全上岸。

我试了一下她的生日,19810704,然后又加上她的身份证末尾数,19810704022,然后拿掉前面两个数字,或者拿掉后面两个数字,要么颠倒一下,不管我怎么试都是报错,且出现了一堆难以看清的验证码,我折腾得头昏脑涨……于是又去百度了一下QQ登陆的问题,一种叫做暴力破解器的软件吸引了我,它的工作原理是在一定范围内尝试各种组合,数字和字母的都可以,每秒数千次计算,如果你能确定的范围越精确,那么它运算出密码的时间就越少。

我一下子来了信心,我敢肯定,她的QQ密码是数字组合,因为用字母组合她会记不住,“开心就好”讨厌所有不必要的繁琐,手机也从来不设密码锁。我马上投入到另外一种陌生的工作之中,这并不容易,还有一大堆程序等着我,也许得整个晚上耗在上面。首先得找一款能用的软件,没有病毒,也不需要注册码什么的,光是找这个软件差不多就得耗费两个多小时时间,得在上十次下载之后,才能找到最后能用的。

其次是得不断调整破解的范围,假如她的密码不是纯数字组合呢?前面有个姓名的缩写呢?要么是后面有个姓名的缩写呢?每一种可能性都需要重新计算一次,每次都要耗费个把小时时间。

终于找到了一款能用的软件,在尝试了一次之后,我决心下去买两包烟,还有一小盒绿茶,今天晚上就和它耗到底了。

当我回到房间之后,软件页面上的数字还在密密麻麻地滚动,排除了上十万次的可能性。我的手机放在键盘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短信的标志。

我打开短信,呼吸马上急促起来,一个陌生的当地号码:你在找我?

我飞快地回复:我在桂海。

半分钟之后,她的回复也过来了:明天下午五点,月滩,你走到最左边(西头),就是没有沙子,只有礁石,月牙儿尖端的那里,我等你。

那片海滩是盛产沙蟹的,后来我在《舌尖上的中国》看见了当地渔民趁着月色捕捞沙蟹的场面,在台风过后,它们会数十万只出动,仅有极少的部分会被渔民制作成蟹酱。现在我的脚步在惊动着沙蟹,它们飞快地退入指头大小的沙洞之中。越往西走,海边的人越少,沙蟹洞也越来越密集。微风恰到好处地吹动,越到后面风会越大,然后是潮水——我知道潮水这回事,它们仅仅是大海表面的皱褶而已,在没有洋流的地方,它们的底下还是寂然不动的,鱼群不会被水流所卷走,它们停留在潮水的下面,如同我们停留在游泳池里一般自如。

只是这些沙子,洁白而温柔的沙子,势必隐藏着千万年鱼类和贝壳的骨骸。沙子只是形态不同的贝类而已,有的残留着一点生物的形态和光泽,更多的被还原为带着太阳温度的矿物质,那些渺小的生命,最终会集体构筑成一个人类的天堂。我想起我在另外一个海滩跑步的情景,在上千万骨骸的包裹之中,足踝和膝盖感觉不到任何冲击和压力,如果生下来就在海滩跑步,那一定可以跑到八十岁,九十岁,根本不会有半月板损伤这回事,我很羡慕那些从未离开过海滩的人,只是这样的人很少。

沙滩变得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湿润,海水在上面留下了很多细小的沟槽,我越走越快,脚步里不带着任何往事,我要的仅仅是现在。

在海滩只剩下三十米宽的时候再也看不见一个游客,她说的那片礁石越来越清楚,它们彻底截断了贝壳沙的延伸,固执地守护着天堂的尽头。她并没有矗立在那里,也许,矗立在那里的该是一座灯塔。

那片礁石终于变得很清晰了,它们不是黑色的,而是带着某种发黑的蓝色。海水扑在上面,形成了很多的泡沫,很多的漩涡,它们无声地侵蚀着这一片造物的杰作——礁石如同从海底深处生长出来的化石,披满了密密麻麻的海藻,这就是它们看起来有点发蓝的原因;在海藻的缝隙里,还吸附着很多细小的贝类,它们以孢子和微生物为食,海水不会带着它们,而是会带来一些鱼类,它们会趁着潮水在贝类中尽兴饱餐,然后返回大海深处,被更大的鱼类所吞噬。

这就是大自然的杰作,生生不息,它们使这片礁石披满了根须和铠甲,只有上部光滑如新。那些细长如发带的海藻我也辨认出了种类,它们是一种非常美味的海苔,高明的厨师会将它们加工为一种调味品,只取其鲜味,效果远超任何一种提纯的味精,那个加工过程,需要一种神奇的海盐。

我踩着海水和礁石上的坑陷,在翻过一个大礁石之后,看见了她,她站在一块仅仅高出潮水半米的礁石之上,如同我所见过的模样:风将裙裾裹住膝盖,头发在眼眶周围拂动,她根本懒得去理会头发,如同它们的飘扬生来如此。

她也看见了我,笑了,眼睛里掠过瞬间的悲伤,然后消失在更猛烈的海风里。

其实她看起来充满振奋和激动,她冲着我大喊:“你也笑一下嘛,好久没有看见你笑过。”

等我走到离她足够近的时候,终于也笑了:“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啊。”

没有拥抱,连握手都没有,我们只是彼此摸索着语言,确认一些东西。

“如果你不笑,我就得走了,明白不?”

然后她看见我脸上的异样,伤悲又袭来了:“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来找我,如果我需要你,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在这里有点危险而已。”

“没有呢,他们对我很好。”

“不是,你不是孩子了,看谁对你好,你就信任谁,这不是生活的标准。”

“你太小看我了。”这时候她眉脚上扬,笑容变得真正灿烂,好像获得了一种期待已久的东西,并彻底确定了它的存在。

她说:“其实你一直在小看我,不是吗?”

她正视着我,就是在这一瞬间,那种完全公平、完全合理的对视,让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感觉业已消失,也许她彻底长大了,也许她的世界我了解的仅仅是错觉。

她说:“我根本没有那么傻,我不会和骗子打交道。”

我说:“那个海天有点奇怪……”

“你放心,我的项目不只是这一块,我还有很多业务,我也不总是待在桂海……反正,我现在比你强很多。”

“你现在有钱了?”

“我们不要总聊这个好不好。”

她看了一下远处不停奔袭过来的白色海浪:“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唱你那拿手的英文歌。”

我有点忧郁,她突然伸过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开始摇晃我:“你唱一个嘛,多好,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

一阵更猛烈的海浪冲上了礁石,我们的小腿,全部被海水吞没了,这巨大的力量,把我们两个同时吓了一跳,她蹦了起来,滞后地躲避海水的攻击,然后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来了兴致,开始唱那首《Beautyful Girls》,我努力从喉结处捏出那种黑人特有的醇厚假声:

You're way too beautiful girl

That's why it'll never work

You'll have me suicidal, suicidal

When you say it's over

海风和水沫让这种演唱越发带劲,我干脆模仿起了那个年轻的黑人胖子,在礁石给我的两尺舞台上尽情表演,我一下子晃动双膝,一下蹲下又跃起,将髋部扭过,摇动臀部,双手在胸口胡乱地比画……她笑得乐不可支,险些从礁石上跌下。

等这滑稽的表演彻底结束,她终于拉着我的手:“该回去了。”

在我们回到海滩的时候,她指着二十米外的一块黄色石头说:“走,我们去看看那个。”

在我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它,我以为是块石头,还奇怪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块蜡石。

“那是一条大鱼。”

大鱼显然已经死去了,她在十米之处就裹足不前,有点害怕,我一个人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只死亡的海豚,它彻底闭上了眼睛,身体完全变了颜色,这只可怜的生灵,所幸有海风的庇佑,没有过早地发出臭味,我尝试用脚尖踢一下它,它的肉体像完全没有密度一样,彻底塌陷了下去,如同我踢在了空气之中,同时,它的腔体爆发出一阵气体的嘶嘶声。

李小芹惊叫了一声,我也飞快地逃离了这具尸体,拉着她,往沙滩上面跑去。跑到上面的那片旱雀草之后,我们停了下来,她喘着气,将她的乱发拢到脑后:“得回去了。”

“去哪里?”

“你回你那里去吧,我还有事情要谈。”

我最后一眼凝望她,她的眼神里出现了一种急不可耐的东西:“你可以放心了,我永远会好好的。”

然后她径直越过草地,走入那片防风林之中。那后面是一片滨海大道,她再也没有回过头。

和常青青的告别也没有伤感,她托付我去她家里看一眼,并给了我钥匙,自从她来桂海之后,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房子变成什么样子了。虽然我不能跟着她一起在这里买房子,但我真的成了她认为值得信任的人,她完全理解我,我还年轻,我有自己的知识和能力,不能像她一样彻底投入到这份“事业”,在我登上飞机的时候,一份最珍贵的东西已经在我的手里,就是她给我的那把钥匙。

至于李小芹,我选择将她彻底遗忘,我要把那个海滩的景象,作为终极的记忆封存下去。我再不关心她在干什么,我在那片礁石上的海风中彻底明白,我所眷恋的她只是过去的她,这种眷恋一旦转换为追寻,那将是一场更大的悲剧。我所爱的她,永远是那一个时间段里的她,当那个时间不可逆回的时候,这种爱其实已经消失。很多人都伤感于回不到过去,但我没有伤感,我坚信唯有真正的爱可以延续到最后,只是很少的人,很少的情感能从过去一直延伸到现在,几乎很难改变。比如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每当我想回到过去的时候,他们都会证明这事是可以成立的,这可能是世上唯一的爱,只是终究会有一个尽头,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我得设法摆脱我这消极的念头,毕竟我还有工作,我还有吕晓薇。对于这个女孩,我从不拷问自己爱或者不爱,更不能轻易得出一个糊涂或者清醒的答案,她在茫茫人海之中,普通又安静,没有强烈的特征,也没有强烈的投入感,但那一种恒定的情感节奏,总让人生出无限的信任,她唯有将自己的节奏持续下去,才能让人看到一些女性的坚韧光芒。

为了振作,我刻意地在乎起了一些生活的细节,不能让它们被这些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纠结万千的情感所覆盖,其实它们比工作和女人更重要,这是我从我父亲那里得到的生活经验之一,即使他和我母亲经历过再激烈的争吵,生活经过再大的折磨,他都会在餐桌上回过神来,夹起第一粒花生米,闭上眼睛做彻底投入的享受,然后喝上第一口白酒。

“哎,真美啊。”

他凝视桌子上不多的菜肴,最重要的是红烧草鱼和青椒腊香干。

“活着,就是要享受这些嘛……”

然后他整个晚餐会自得其乐,一言不发。

即使我们对他有再大的怨愤,母亲,或者是我——他经常欺负我们,我们也舍不得在此刻再去打搅他,此刻,就是他活着的真正意义所在。

我得迅速行动起来,我的残烟冷灶,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开过火了,这简直就是罪恶,我活得死气沉沉,毫无趣味。我得回过神来,荷叶豆豉鸡、姜辣大肠、葱爆牛肉、黄椒蒸鱼头、香煎藕饼、啤酒鸭、蒜泥茄子、奶汤菜心……我想起了一大堆活色生香的菜名,有的是我尝试过一两次的,有的是我喜欢吃但从未做过的,现在是把它们端上台面的时候了,至于怎么个做法,谁来吃,一切到时候自会有答案。其次是我的阅读,应该把《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这些都按上暂停键,它们肯定将来能用得很少,只会让吴总误认为我会像他一样,某天走入某个全国性论坛演讲。这种书读得越多,越会让人变得误入歧途,和世界更加格格不入。我迅速地将我的阅读换成了一堆编剧教程,包括悉德·菲尔德的一套经典教程,和埃克斯那本风行一时的《一百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对策》。我是个电影爱好者,百分之九十的媒体工作者都是电影爱好者,但我不确定我将来能走编剧这条路,只是感觉到得解答一些迷惑,为什么一些电影看起来如此糟糕?我们在聊天时经常说的人物苍白、情节突兀之类都太浅薄了,根本无法解释电影内在的东西。为什么有的电影如此出色,我猜到一些核心的技巧应该起到关键作用,但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和阅读,根本不能抓住那些核心的技巧和公式究竟是什么。那些微妙的转换度,配角带来的推动力,一定会有很考究的东西在里面,普通观众使用普通的语言,也许根本不能描述它们。我不一定能成为编剧,但可以武装成一个影评人,为将来多挣一份稿酬。

我还要认真对待我的床铺,杀死里面所有的螨虫,注意节气的变化,被套和床单再麻烦也得搭根长绳子暴晒,还有枕套,至少得一星期换一次,尤其早上起来要记得叠被子,这是一整天秩序的开始,这个仪式化的行为可以加强一天生活的严整度。当然还有工作,我检讨自己长期以来“唯结果论”是错误的,只关心那些小下属的工作成果,从而忽略了他们的成长和人品。王宏对我忠心耿耿,但他不爱读书,以后不可能成为我的得力助手;苏雪梅聪慧勤奋,但心志非常高,总有一天她会离开我——现在主要稿件都依赖于她,将来可能是场灾难,我敢肯定她会突然离开公司,不给我任何缓冲期。到时候是我来承担后果,得由一己之力去保证杂志的品质如一,我会牺牲掉我挣外快的时间,牺牲掉我的生活,吕晓薇的郊游时间,和冯大卫的打球时间……我需要防患于未然,和苏雪梅建立好情感上的勾连,给王宏一些更具挑战性的课题,让他得到锻炼。

我回到了八里庄,眼下这座城市,已经具有了一种灰蒙蒙类似老鼠毛的颜色,还不清楚那种颜色从何而来。黄昏的居民区已经看不见晚霞,即使从最高的楼顶往远处眺望,也只能看见一片混沌的晨雾,太阳如被彻底打散的蛋黄,被稀释在一片褐色的浓浆之中。我刚刚在别处生活过,内心像贻贝一样开了个小小的裂缝,咸涩的海水和一些清澈而晶莹的沙子一起灌了进来,海水退却,我逐渐干燥,走在了一条泥肠似的大街上——泥肠是我所见过最可悲的食物,用植物淀粉和动物淀粉共同搅拌而成,里面根本吃不出任何胶质的脂肪和纤维状的蛋白。当我回到单元楼门口的时候,肖阿姨正在欣赏一辆绿色清洁手推车,在将那个用砖块砌成的垃圾站清理干净,垃圾站里的堆积物被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一铲铲地挖开,与其说是挖开,不如说是挖开里面的气味。丢弃的芹菜、包子里的韭菜、腐烂的螃蟹、被油浸透的塑料袋、裹着鱼骨头的报纸……这些气味随着中年人的劳动一层层被剥开,飘扬在空中。它们注定得是一些无主的气味,榆树和冬青都无法终结它们,人类制造它们的同时,还是无法终结它们。

肖阿姨仍然在这堆气味中燃烧她的烟卷,此刻她嘴里的味道应该相当醇厚:“师傅,你铲完不能找水冲冲底下吗?还是有臭味啊。”

清洁工露出诡异的笑容:“等新的垃圾堆上去,就闻不到了。”

我扯开了卧室的窗帘,然后把纱窗也拉开了,一团灰尘从纱窗格子的各个缝隙中腾空而起,它们只做垂直运动,就像漂浮在水杯中一样,没有任何气流去干扰它们。我一阵厌烦之下,干脆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然后扯下窗帘,扯下我的床单、被套和枕套,它们带着水滴和污渍躺在卫生间里,等待挨个进入涡轮洗衣机。然后我开始用一块大抹布擦洗所有家具的表面,还抓着一瓶有着刺鼻气味的去油剂,它里面含有一种能马上让皮肤刺痛的强酸,所有那些结成疙瘩,以及凝固成坚固薄膜状的东西,我都用它来解决问题。

我汗流浃背地战斗了两个小时之后,鼻腔和肺里都像被灌满了金属的粉尘。房间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从床头柜的下面我打扫出一只白色的绒线手套,那是上一个冬天她找不到的东西,我盯着这纤秀又破落的饰物,将它在卫生间地上拍干净灰尘,扔进垃圾袋里。

然后,我本能地拨通了冯大卫的电话。

他继续留在办公室里,躲避晚高峰东三环的拥堵。现在,大卫的办公室已经不再和员工的连为一体,他在靠东头的落地窗边砌出了一个空间,大概只有十来平米,除了写字台、书柜和沙发,这里唯一令人瞩目的东西是挂上了三个动物标本:一只印尼的红翼果蝠,这个巨大的翼手目动物被两只尖钉继续保持着俯览黑夜的模样;一只是四川麝鹿的头部,它的眼睛还是保持着水分的晶体,让人怀疑那是不是被玻璃球取代了;最后一个看起来是某个灵长目动物的手臂,只比普通签字笔粗一点点,看见它我就想起那个恐怖的传说。“印尼的眼镜猴,从天津海关合法进口的。”冯大卫说,他给我看了一眼后面的那个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标志。

听我讲完在桂海的故事,他若有所思:“你是想给自己找个放心,或者是一个彻底远离她的借口是吧?其实你不是的。”

他神秘地笑了一下:“其实这存在两种可能性的,也许你就在那里和她旧梦重温了,要么就干脆带回来了。但她表现得混得比你强,你只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她应该会永远消失的。”

“你说的有道理,我发现她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是的,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她被洗脑了!”

洗脑?这个词就像外科手术,不,应该像化学药剂一样,让人心头一震。

“洗脑,你肯定听过,但没有认真研究过。他们应该是用一种更高明的洗脑术,有堂皇的理想,有丰富的物质基础。”

“你觉得能把人洗到什么程度?”

“至少明确了一种世界观,一种至死不会回头的奋斗目标。还影响到亲情、爱情、朋友这些,他们都会用全新的坐标去重新认识。”

我有一点惆怅。他看着我的模样:“你说你已经心安了,我看还不是全部。”

他从书柜里拿出一只黄色的塑料棍子,就像手电筒那么大,上面有几个开关。

“来,你握着。”

“这是什么?”

他打开开关:“先不要问,你闭上眼睛,将它双手握着,举到头部前方,先默数九十秒,在这个过程中,尽量什么都不要想,保持呼吸缓和,心里沉静,暗示自己的大脑要空灵。但一般人很难做到,前三十秒,你可能会继续琢磨我到底在干吗,后六十秒,一般人会开始想自己的事情……来吧,开始吧。按我说的做。”

我双手合十,握着那根棍子——刚才他做出的那些总结,我根本挥之不去,洗脑,罗洪武,那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这些我本该彻底忘却的东西,却伸出无数的触手,在我脑海里纠结成密密麻麻的一团。

九十秒过后,我睁开眼睛,那个黄色塑料棒的尖端,神奇地长出了一只灰色的塑料翅膀。

看着我惊呆的眼神,冯大卫笑了:“其实还不错啊,至少你不痛苦,你不悲伤。”

“这到底是什么?”

“这叫心情棒,我的一个小发明而已。就是用来测试心情的,虽然很小,原理却有点复杂,它会捕捉你那些微弱的生物电、血流,还有一个小孔捕捉你呼吸的气流,用它们得出结论。”

“这很神奇……”

“是的,那个灰色的翅膀是个中等值,证明你对有的事情不满意。如果是黑色的翅膀伸出来,那就很糟糕了,最好的结果是会伸出一朵太阳花。但现在,用这三个东西做象征我觉得有点太俗了,你有空帮我想想是否有更有意思的标志。”

“没有问题啊。”

“我马上会在淘宝店上销售它们,其实就是一个针对年轻人的小玩具,所以得有更时尚、更酷的标志。”

然后他从一只纸箱里找出一根蓝色的心情棒递给我:“这些都是样品,你先拿一只回家玩吧。”

“我不要。”

“为什么?”

“心情是一种无法量化的东西,不像血压、脉搏、心率这些,可以从数值得出一些科学结论来。你用数值去衡量心情,肯定是不科学的,有的数值是其他的原因造成的,比如运动,比如饮酒……”

“你说得对,即使这是一个玩具,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熏香:“这个你可以用,来自印度的迦南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