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胜利号”的医务室里,迈尔斯坐在通常用于隔离危险生物的玻璃小房间中的凳子上哆嗦着。他看着埃蕾娜用一根缠绊索把米特佐夫捆在一把椅子上。要不是他们即将开始的审讯里没那么多危险的复杂情况,这种地位的大调转一定会让迈尔斯有种自鸣得意的感觉的。埃蕾娜现在身上又没有武器了。两个佩带着击晕枪的人在透明的隔音门外站岗,时不时朝里面看上一眼。迈尔斯使出了全部的辩论技巧才说服他们,让这次初步审讯的参加者仅限于他自己、欧瑟和埃蕾娜。

“这人知道的情报能有多新?”欧瑟不耐烦地问道,“他们都让他出来上战场了。”

“新到我认为应该让你在向委员会报告之前有机会仔细思考一下他的情报的意义。”迈尔斯表示反对,“而且要保存好录音。”

米特佐夫看上去不大舒服。他一言不发,紧闭双唇,对他们的交谈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右手腕已经被包扎好了。他不舒服是因为刚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沉默是没用的,这点大家谁都明白。这是种奇怪的礼仪:在注射吐真剂之前不向被审讯者提问题,不做纠缠。

欧瑟皱着眉头看了看迈尔斯:“你现在这样子行吗?”

迈尔斯瞥了一眼自己仍在发抖的双手:“只要没人叫我做脑部手术就行。开始吧。我有理由怀疑,时间现在非常宝贵。”

欧瑟对埃蕾娜点点头。后者举起一个无痛注射器,标定了剂量,然后把喷头压在了米特佐夫的脖子上。米特佐夫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又睁开了。过了一会儿,他紧握的双手松开了,脸上的肌肉也松弛开来,露出一个放松的、愚蠢的笑容。这种变化让人看着真是很不舒服。肌肉不绷紧了之后,他的面孔看起来更苍老了些。

埃蕾娜检查了一下米特佐夫的脉搏和瞳孔:“好了。剩下的交给你们了,先生们。”她往后退了几步,双手环抱身子靠在门上。她现在脸上的表情和米特佐夫片刻之前的表情简直都差不多了。

迈尔斯摊开一只手:“你先请,将军。”

欧瑟撇了撇嘴:“谢谢你,将军。”他走过去,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米特佐夫的脸:“米特佐夫将军。你的名字是斯坦尼斯·米特佐夫吗?”

米特佐夫咧嘴一笑:“是啊,是我。”

“目前是兰道尔游骑兵的副司令?”

“是的。”

“谁派你来刺杀内史密斯将军的?”

米特佐夫脸上一副快乐的困惑表情:“谁?”

“叫我迈尔斯。”迈尔斯建议道,“他认识的我用的是个……化名。”在这次审讯中要想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看来就跟一个雪球穿过虫洞成功跃迁到恒星中央一样小。可他又何必急着把情况复杂化呢?

“谁派你来刺杀迈尔斯的?”

“是卡维啦。当然的嘛。你看,他逃跑了。我是她唯一能信任……信任的人……那个婊子……”

迈尔斯眉头一皱:“实际上,是卡维罗自己派飞船把我送回到这边的。”他对欧瑟说道,“那么,她设计欺骗了米特佐夫。但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我想,现在该轮到我问了。”

欧瑟做了个“你请”的手势,退出了米特佐夫的视野范围。迈尔斯摇摇晃晃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走进米特佐夫的视线。虽然吐真剂使米特佐夫处于欣快状态中,但他还是愤怒地直喘粗气。然后他边生气边笑了。

迈尔斯决定从那个在多数时间里他最为担心的问题开始。“谁——哪里——是你们的地面进攻计划的目标?”

“沃维。”米特佐夫说。

连欧瑟都被吓掉了下巴。他们都被惊呆了,审讯室里一片沉默,迈尔斯都能听到自己耳朵里血流脉动的声音。

“沃维人是你们的雇主呀!”欧瑟说不下去了。

“上帝啊。上帝啊!——终于对上了!”迈尔斯几乎要蹦起来了。但结果他只是差点跌倒。埃蕾娜连忙从墙边冲过来扶住他。“是的,是的,是的……”

“这简直是发疯。”欧瑟说,“那么,卡维罗所谓的意外之举就是这个了。”

“我敢打赌,这还没完。卡维罗的空降部队规模比我们的大得多,但还远不足以占领像沃维这样一个住满人的星球地表。他们只能打了就跑。”

“打了就跑,对。”米特佐夫语气平稳地笑着说道。

“那么,分配给你的具体目标是什么?”迈尔斯急切地问道。

“银行……艺术博物馆……基因库……人质……”

“这是海盗式的劫掠。”欧瑟说,“见鬼,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那些抢到的赃物?”

“在离开的途中,空投到杰克逊·霍尔。他们负责收赃。”

“那你们打算怎么逃脱被激怒的沃维海军的报复?”迈尔斯问道。

“在他们的新舰队投入使用前打垮他们。西塔甘达入侵舰队会打掉还在近地太空站上停泊的他们。打固定靶,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死一般的沉寂。

“这才是卡维罗的所谓意外之举。”迈尔斯终于低声说道,“是的。这才符合她的作风。”

“西塔甘达……入侵?”欧瑟下意识地啃起了一根手指甲。

“上帝啊。这样就对了,这样就对了。”迈尔斯一瘸一拐地在小房间里转起了圈子,“夺取虫洞跃迁点的唯一办法是什么?同时从两端进攻。卡维罗的真正雇主不是沃维人——而是西塔甘达人。”他转身指着大张着嘴频频点头的米特佐夫将军:“现在,我总算明白米特佐夫的地位了,一清二楚。”

“海盗。”欧瑟耸耸肩。

“不——替罪羊。”

“什么?”

“这个人——你显然不认识他——之前因为他的残忍行径被贝拉亚帝国军队开除了。”

欧瑟眨了眨眼:“贝拉亚帝国军队都嫌他残忍?那可真不简单。”

迈尔斯心中腾起一阵怒火,被他按捺下去:“嗯,是啊。他,呃……选错了受害者。不过,不管怎么说,你还看不出来么?游骑兵们发动袭击,准备对沃维来一次闪电战。西塔甘达入侵舰队则应卡维罗之邀——很可能就等着她发信号——进入沃维的空域。西塔甘达人出于他们的善良心地,从背叛的雇佣军手中‘拯救’了那个星球。游骑兵逃跑了。而米特佐夫被留下来作为替罪羊——就好像把这家伙从三马雪橇上扔下来喂狼——”哎呀,这个表达可不是贝塔人常用的(译者注:贝塔星球的地表大部分都是灼热的沙漠,是不会出现狼群追着雪橇跑这种场景的)。“——让西塔甘达人把他公开绞死,以示他们对沃维的‘真诚善意’。瞧啊,是这个邪恶的贝拉亚人伤害了你们。你们需要我们帝国的保护,好免遭贝拉亚帝国的威胁。所以我们来啦。”

“这样,卡维罗就会拿到三份钱。一份是沃维人给的,一份是西塔甘达人给的,还有第三份是杰克逊·霍尔给她的,她路过那里时就能顺便销赃。人人都获利。当然,不包括沃维人。”他停下来好让自己喘口气。

欧瑟看上去渐渐相信了他的说法,开始紧张起来:“你觉得西塔甘达人打算从那边打通海根枢纽吗?还是在沃维止步?”

“他们当然会试图打通海根枢纽。这一枢纽是个战略目标,沃维只是到达这里的垫脚石。因此才有了这个‘坏佣兵’的圈套。西塔甘达人希望尽可能花最小的力气把沃维镇压下来。他们以后应该会把沃维划为一个仆从盟国,控制太空航线,但几乎不插手行星地面的事情。用一代人的时间从经济上同化他们。问题是,西塔甘达人会止步于波尔吗?他们会不会试图在这次行动中占领波尔?或者把它留作他们和贝拉亚之间的缓冲地带?征服还是劝诱?如果西塔甘达能够诱使贝拉亚人不经允许就通过波尔发动进攻的话,或许甚至能驱使波尔也加入一个由西塔甘达主导的同盟——啊啊啊啊!”他又开始转圈子了。

欧瑟看上去仿佛他刚啃到一口什么恶心的东西,发现里面有虫子——而且是半条。“我受雇并不是要与西塔甘达帝国较量。我本以为,就算局势恶化,我们顶多也就是要跟与沃维方面的雇佣军打一仗。如果西塔甘达人出现,攻占枢纽,我们就将陷入困境。后面是死胡同,我们等于被包围了。”然后他又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也许我们应该考虑一下,趁还有退路的时候撤退……”

“但是,欧瑟将军,你没有意识到么——”迈尔斯指指米特佐夫,“——如果那个进攻计划还有效的话,卡维罗绝不可能让脑子里带着这些情报的这个男人离开她的视线。她也许想让他在试图杀死我的时候也被杀死,但总是有他不被杀死的可能性——其结果就可能是他像这样被审讯。这一切都只是过时的老计划。肯定已经有新的计划了。”而且我认为我知道那个新计划是什么。“还有……一个因素。方程式中还有个新的未知数。”格雷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对于卡维罗来说,西塔甘达人的入侵是一个会让她非常窘迫的状况。”

“内史密斯将军,你说卡维罗会背叛谁我都相信——唯独西塔甘达人例外。他们睚眦必报,会花一代人的时间追捕她。她跑多远都没用。挣的钱再多她也没命花。再说了,你能想出什么事情的收益比拿三份报酬还多?”

但她有可能免遭报复。只要她能得到贝拉亚帝国的保护——以我们全部的安保资源……“我知道她可能有一种逃脱报复的办法。”迈尔斯说,“如果能像她希望的那样获得成功,她就能得到她所需的一切保护。外加所有的利益。”

那种办法是有可能成功的。真的有可能。如果格雷果确实被她迷住了。而且两个会令人尴尬的证人——迈尔斯和米特佐夫这对仇家——能够顺利地同归于尽。她可以抛弃自己的舰队,在西塔甘达人到达之前逃之夭夭,然后在贝拉亚把自己打扮成付出了巨大的个人代价“拯救”出格雷果的人;再加上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格雷果恳求她成为自己的未婚妻,在未来成为一名军人世家后代的高贵的母亲——这出戏码罗曼蒂克的外表将让她赢得广泛的支持,压倒那些相对冷静的顾问们的意见。上帝啊,迈尔斯自己的母亲还正好为这种局面打下了基础。她有可能真的获得成功。贝拉亚皇后卡维罗。念起来还押韵呢。于是她可以用背叛所有人,甚至背叛自己的部队的方式踏上她个人权力的巅峰……

“迈尔斯,你脸上的表情……”埃蕾娜担心地说。

“什么时候?”欧瑟问道,“西塔甘达人什么时候发动进攻?”他发现米特佐夫心不在焉没听到,于是又问了一遍。

“只有卡维罗知道。”米特佐夫吃吃笑着说道,“卡维什么都知道。”

“一定是迫在眉睫,”迈尔斯分析道,“甚至现在可能已经开始了。从卡维罗安排我回到这里的时间推算,应该是这样。她希望登——整个舰队会因为我们的内讧而瘫痪。”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欧瑟小声问道,“该怎么办?”

“我们离得太远了。离现场有一天半的航程。事情将会发生在沃维站边上的虫洞,以及过去一点,沃维附近的太空。我们必须靠近点。必须把舰队开到恒星系那头——把卡维罗钉死在西塔甘达对面。封锁她的——”

“啊!我可不准备贸然对西塔甘达帝国发起进攻!”欧瑟急忙打断了他。

“你必须这样。你迟早要和他们打仗的。要么你选择开战时间,要么他们选择。唯一可以阻止他们的机会就是在虫洞开战。一旦他们通过了虫洞,你就不可能取胜了。”

“如果我把舰队驶离阿斯伦德,沃维人准会以为我们要进攻他们。”

“于是动员,进入警戒状态。这是好事。但警戒的方向错了——这可不好。我们结果变成了给卡维罗打掩护的托儿。该死的!毫无疑问,这也是她的战略方案树中预设的一枝。”

“假如——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现在西塔甘达人让卡维罗非常尴尬——于是她压根儿不发出让他们进攻的信号呢?”

“噢,她仍然需要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另一个目的。她需要他们来了才有理由逃跑。同时需要他们替她把那些知道她过去历史的人杀个精光。但她不需要他们成功。事实上,现在她需要他们的入侵陷入泥沼。如果她在她的新计划中真的考虑长远的话……她理当如此。”

欧瑟晃了晃脑袋,仿佛想清醒一下头脑:“为什么?”

“我们的唯一希望——也是阿斯伦德的唯一希望——是逮住卡维罗,在沃维跃迁站的虫洞阻滞西塔甘达人。不对,等等——我们必须同时守住海根枢纽和沃维之间的跃迁通路的两边。直到增援到来。”

“什么增援?”

“阿斯伦德,波尔——一旦西塔甘达军队真的出现了,他们就会看到他们的威胁。如果波尔改站在贝拉亚一边,而不是西塔甘达一边的话,贝拉亚就可以通过那边让军队滚滚而来。如果一切发展顺利的话,西塔甘达人就能够被阻挡住了。”但是格雷果能被活着救出来吗?不是选择一条通往胜利的道路,而是选择让所有道路都通往胜利的方向……

“贝拉亚人会来吗?”

“噢,我想他们会的。你的反情报机构肯定有这种记录吧——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们是不是注意到贝拉亚在海根枢纽这里的情报活动骤然增加了?”

“你这么一说,倒是的确如此。他们的加密通信增加了四倍。”

感谢上帝。也许他获得解脱的速度会快得超乎之前最大胆的预想。“有没有破译出他们的密码?”趁着正在谈论这件事,迈尔斯满脸笑容地问道。

“目前为止,只破译出了最不敏感的一级。”

“啊。很好。我的意思是,太糟了。”

欧瑟站在那儿,双臂抱胸,咬着自己嘴唇,聚精会神地思考了足有一分钟。这使迈尔斯不愉快地想起了一星期前的那个场景:这位指挥官在下令把他从最近的气闸室丢出去之前脸上也是一副沉思的表情。“不。”欧瑟终于说话了,“谢谢你的情报。作为回报,我想我将饶你一命。但我们将会撤退。这不是一场我们有机会取胜的战斗。只有某个被宣传机器蒙蔽,拥有整个星球资源的行星正规军才能执行这种疯狂的自杀任务。我的舰队是我精心打造出的优秀战术工具,而不是一个,该死的,一个由尸体垒成的堵门器!我不做——用你的话说——替罪羊。”

“不是替罪羊,是矛头尖锋。”

“你那个‘尖锋’后面根本没有矛。不!”

“这是你的最后决定么,先生?”迈尔斯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的。”欧瑟伸出手,打开手腕通话器,对在外面等候的卫兵们发出命令,“下士,我们到禁闭室去。先打个电话通知他们。”

卫兵隔着玻璃敬了个礼,欧瑟关掉了通话器。

“但是,长官……”埃蕾娜朝他走过去。她举起两只胳膊,似乎要恳求什么。她的手腕猛地像发动攻击的蛇似的横向一挥,把无痛注射器揿在了欧瑟的脖子侧面。欧瑟瞪大了眼睛;他的脉搏跳了一下,两下,三下;他勃然大怒,紧咬嘴唇。他绷紧肌肉想要打她。他的拳头沿着一道弧线冲向前方……然后在中途放了下来。

玻璃外的卫兵看见欧瑟突然的动作,立刻警觉起来,拔出了他们的击晕枪。埃蕾娜抓住欧瑟的手吻了一下,感激地笑了。卫兵们放松了,一个卫兵用胳膊肘捅捅另一个,说了什么。从他们脸上的坏笑看来,肯定是些下流话,不过在那一刻,迈尔斯的注意力完全被分散了,没法试着读出他们的唇语。

欧瑟摇摇晃晃,喘着粗气,竭力抵抗药物的作用。埃蕾娜抓住他一只胳膊,整个人贴了过去,另一只手滑到了欧瑟腰间,亲热地搂住他,推着他半转了个身,两人一起背对着门。欧瑟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吐真剂造成的那种呆板的傻笑。笑容收敛了一些,最后凝固在他脸上。

“他简直当我没有武器似的。”埃蕾娜气愤地说,把无痛注射器丢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现在怎么办?”趁着那名下士卫兵在弯腰开门上的密码锁,迈尔斯飞快地轻声问道。

“我想我们该一起到禁闭室去。董也在那儿。”埃蕾娜说。

“啊……”噢——见鬼——我们——肯定——成功——不了。但总得试试啊。迈尔斯朝进来的卫兵们快活地笑着,帮他们把米特佐夫从椅子上放开,乘机挡住了他们的大部分视线,不让他们注意到满脸欣快的欧瑟。趁他们看着其他地方时,迈尔斯绊了米特佐夫一下。米特佐夫一个踉跄。

“你们最好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他还站不稳。”迈尔斯对卫兵们说道。他自己的脚步也不太稳,但他还是成功地抢到门口卡位,让卫兵和米特佐夫走在前面,他自己走第二排,然后埃蕾娜和欧瑟手挽着手跟在最后面。“来,亲爱的,来。”他听见埃蕾娜在后面喃喃说道。那语气好像是个正在试图把小猫引到她怀里的女人。

这是迈尔斯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次短途步行。他放慢脚步,落后了一点,从嘴角对埃蕾娜低声抱怨道:“好吧,我们到禁闭室去。那里配备着欧瑟手下最优秀的士兵。然后呢?”

她咬了咬嘴唇:“不知道。”

“我怕的就是这个。在这里向右拐。”他们在下一个路口拐了个弯。

一个卫兵扭头朝后望过来:“长官?”

“继续走,小伙子们。”迈尔斯喊道,“把那个间谍关起来以后,回将军的办公室来向我们报告。”

“好的,长官。”

“继续往前走。”迈尔斯悄声说道,“保持笑容……”

卫兵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现在去哪儿?”埃蕾娜问道。欧瑟趔趄了一下。“这说法糊弄不过去的。”

“去将军的办公室啊。为什么不去?”迈尔斯下了决心。他的笑容僵硬而古怪。埃蕾娜灵机一动的这次兵变行动让他今天的处境大为改观。现在他的机会来了。他不会停下来的,除非他被彻底消灭。之前一切都是可能——没完没了,变化不断,令人痛苦。而现在局面终于确定下来。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轻松,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念头。时机已到,开始行动吧。

也许……如果……

他们从欧瑟的几个技术人员身旁走过。欧瑟的脑袋上下点动;迈尔斯希望欧瑟的点头会被看作在对他们的敬礼做出随意的回礼。不管怎么说,没人转身大叫一声“嘿”!走过两层,又转了一个弯,他们来到了军官区,走进一条迈尔斯记忆犹新的过道。他们走过船长室(上帝啊,他得和奥森打交道了。而且是很快)埃蕾娜把欧瑟的手摁到门锁上,打开门进入了欧瑟的宿舍。这里被欧瑟当作了他的司令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后,迈尔斯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有好半天都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我们到了。”埃蕾娜说。她瞬间松弛下来,往身后的门上一靠,“你还要再度丢下我们溜掉吗?”

“这次不会。”迈尔斯闷闷不乐地答道,“在医务室的时候,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讲。可能你已经注意到了。”

“格雷果。”

“正是。卡维罗现在正把他扣在她的旗舰上作为人质。”

埃蕾娜沮丧地低下头:“那么,她是打算把他卖给西塔甘达人,换一大笔赏金?”

“不。比那要古怪得多。她想跟他结婚。”

埃蕾娜惊讶得合不拢嘴:“什么?迈尔斯,她不可能会有这种不现实的想法,除非——”

“除非格雷果在她心里种下了这种念头。我想就是这样。并且还给这颗种子浇水,施肥。我不知道的是,他是认真的呢,还是在争取时间。卡维罗非常谨慎,一直把我们俩分开。你差不多跟我一样了解格雷果,你怎么想?”

“很难想象格雷果会爱到发痴。他一向都……很文静。几乎是,呃,性冷淡。跟,嗯,比如说,跟伊凡比起来。”

“我不知道这种比较是不是公平。”

“不公平,你说得对。那么,和你相比好了。”

迈尔斯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句话:“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格雷果始终没有太多的机会。我是说,他没有隐私。总是有保安跟在他屁股后面。那样……那样会让人很尴尬的。除非他有暴露狂倾向。”

埃蕾娜的手在空中翻转,仿佛在勾勒出格雷果那副不怎么健壮的体格:“他不是那种人。”

“当然,卡维罗肯定非常小心,只展现出她最有吸引力的一面。”

埃蕾娜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她漂亮吗?”

“啊……我觉得,如果你恰好喜欢嗜权如命的金发杀人狂的话,那她的吸引力可能简直无法抗拒。”他握紧自己的手,想起卡维罗那头乱发的质地,掌心似乎有些发痒。他在裤缝上擦了擦痒。

埃蕾娜显得稍微有些开心:“啊。你不喜欢她。”

迈尔斯抬头看着埃蕾娜那张女武神般的面庞:“她完全不符合我的品位。”

埃蕾娜张嘴笑了:“这我相信。”她把摇摇欲坠的欧瑟带到一张椅子旁,让他坐下,“我们得赶快把他绑起来。或者想个别的办法。”

可视电话响了。迈尔斯走到欧瑟的桌上算讯终端前接电话。“什么事?”他用尽可能冷静的、稍带厌烦的腔调问道。

“我是麦迪斯下士,长官。我们把那个沃维特工关进了9号禁闭室。”

“谢谢,下士。啊……”值得试一试。“我们还剩一些吐真剂。请你们两个把董船长带过来好吗?我们要在这审问一下他。”

在可视电话的摄像范围之外,埃蕾娜满怀希望地扬起了她黑色的眉毛。

“是董吗,长官?”那卫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虑。“呃,那可以给我的小组加派几个人么?”

“当然可以……去看看乔达克军士在不在。他手头上也许有可以加班的人手。对了,他本人不就在加班志愿名单上吗?”他抬头看见埃蕾娜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圆圈,以示赞许。

“我想是的,长官。”

“很好。总之,去做吧。这里是内史密斯,完毕。”他关上可视电话,死死地盯着这东西,仿佛它忽然间变成了阿拉丁神灯似的。“我觉得我注定不会死在今天。肯定也还能活过明天。”

“你这样想?”

“噢,是的。我死的时候会有个更大的,更公开的,更壮观的场面,会有机会把周围全炸飞,可以拖着千万个人跟我一块儿下地狱。”

“别又坠入你那些傻里傻气的胡思乱想中啦,你现在没那个闲工夫。”她手中的无痛注射器灵巧地一挥,横掠过他五指的关节,“你得想想我们要怎么逃离现在的困境。”

“好的,女士。”迈尔斯搓了搓手,谦卑地说道。怎么不叫我“大人”了?对我毫无敬意了,一点都没有……但是,奇怪的是,他反而有几分快慰。“顺便问一句,欧瑟因为董安排我逃走而把他抓起来以后,为什么没继续把你和阿狄还有乔达克,以及你的所有军官都抓起来?”

“他不是因为那事逮捕董的。至少我认为不是。他当时是在向董挑衅,他老是这么干,都成习惯了。他们俩当时同时出现在舰桥——这很少见——董最后失控了,想把他揍趴下。我听说,他真的把欧瑟打趴下了。保安赶来把他拉开的时候他都快把欧瑟掐死了。”

“这么说,跟我们没关系?”迈尔斯松了一口气。

“我……不敢肯定。我当时不在场。也许董的举动是情急之中转移欧瑟的注意力,以免他把那件事和我们联想到一起。”埃蕾娜朝始终和蔼地微笑着的欧瑟点了点头。“现在怎么办?”

“先不管他,等董被送过来再说。我们只要保持住这种亲切友好的气氛就行。”迈尔斯做了个鬼脸,“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任何人有机会跟他说话。”

门上的对讲机响了。埃蕾娜走到欧瑟的椅子后面站着,把一只手放到他肩上,尽量做出友好的样子。迈尔斯走到门口,打开锁。门滑开了。

一支神色紧张的六人小队包围着满脸敌意的凯·董。董穿着一套给囚犯们配备的明黄色睡衣,浑身上下放射出的怨念之盛简直像是一颗即将爆发的新星。他看到了迈尔斯之后完全被弄糊涂了,猛地咬紧了牙关。

“啊,谢谢你,下士。”迈尔斯说,“这次审讯结束后,我们要召开一个简短的非正式的参谋会议。如果你和你的小队能在外面站岗的话,我将不胜感激。另外,为了防备董船长再次使用暴力,我们最好——喔,乔达克军士,带上个把你的人到里面来。”他说到“你”的时候直接盯着乔达克的眼睛看了看,以示强调,但音调丝毫没有变化。

乔达克领会了他的意思:“好的,长官。你,列兵,跟我来。”

现在我就把你升职成中尉,迈尔斯心想。他站到一旁,让军士和他挑选的人把董带到里面去。有那么一小会儿,卫兵们都能清楚地看到满脸欢乐的欧瑟。然后,门咝的一声再度关上了。

董也能清楚地看见欧瑟。董甩开押解他的卫兵,大步朝欧瑟将军走去。“接下来,你这婊子养的,你以为你——”董停了下来,因为欧瑟依然神情恍惚地仰头朝他微笑,“他这是什么毛病?”

“没什么。”埃蕾娜耸了耸肩,“我想,那一针吐真剂确实大大改善了他的性格。真可惜,这只是暂时的。”

董扬起头,一声大笑,然后转过身抓住迈尔斯的肩膀摇晃着。“你真的做到了,好小子——你回来了!现在万事俱备了!”

乔达克的部下扭动了一下身子,好像不知道该朝哪边扑过去,或者说不知道该攻击谁。乔达克抓住他的胳膊,默默地摇摇头,指了指门旁的墙。乔达克把击晕枪插进枪套,靠在门框上,两臂交叉抱在胸前。他的部下惊呆了。愣了一会儿之后,他也学着乔达克的样子靠到了门框的另一侧。“做只贴墙的飞蝇(译者注:英文成语,指不动、不出声地观察、聆听发生的情况)吧。”乔达克咧嘴一笑,从嘴角朝他小声说道,“就当免费看戏。”

“我并不想这样的。”迈尔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这样说话,只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免被这位热情过度的欧亚混血儿的动作导致他咬到自己的舌头,“而且现在也没有万事俱备。”抱歉,凯。这次我可不能给你当前台掩护。你得老老实实跟着我。迈尔斯板着脸,冷冷地把董的双手从他肩上慢慢移开。“你找来的那个沃维货船船长直接把我送到了卡维罗司令手上。从那时起,我一直在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一次事故。”

“啊!”董往后趔趄了一下,那样子仿佛迈尔斯刚刚一拳砸到他小肚子上。

迈尔斯觉得自己仿佛真的狠狠打了董一拳。不,董不是叛徒。但迈尔斯不敢放弃他唯有的优势。“你是背叛了我,还是笨手笨脚搞砸了,凯?”你还在打你的妻子么?(译者注:英文谚语。指提出诱导性问题,无论对方做出两种回答中的哪一种都承认了自己有错)”

“搞砸了。”董面如土色,低声说道,“该死的,我要宰了那个三面——”

“他已经被宰了。”迈尔斯冷冷地说道。董惊讶地耸起眉头,露出几分敬意。

“我签了份合同,到海根枢纽执行任务。”迈尔斯继续说道。“但原本的任务已经被弄得一团糟,失败已经几乎无可挽回。我回到这儿来不是要让你重获登达立舰队的战斗指挥权的——”他看着董脸上呼之欲出的焦急神色,故意顿了一下,“——除非你准备为我的目的服务。战略目标和目标的优先级由我来决定。如何实施由你决定。”这样一来,指挥登达立雇佣军的究竟是谁?只要董没想到这个问题就好。

“作为我的盟友。”董开口说道。

“不是盟友。是你的指挥官。不然免谈。”迈尔斯说。

敦实的董站在原地,眉毛上下跳动了半天。最后他用温和的语气说道:“看起来,凯老爹的小男孩好像长大了。”

“事情这才说了一小半呢。你是加入,还是退出?”

“我想听听另一半究竟是什么。”董咂了咂下嘴唇,“我加入。”

迈尔斯伸出一只手:“说定了。”

董抓住那只手:“说定了。”他坚定地握了握。

迈尔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上一回,我告诉你的事情半真半假。现在,我来说说真实情况。”他开始踱步。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这并不完全是因为被神经干扰枪的电光余波扫到造成的。“我的确跟一个感兴趣的局外人签署了一份合同,但那不是进行‘军事态势评估’。那只是我给欧瑟放的烟幕弹。而我告诉你的关于阻止星际战争的事情则不是烟幕。我受雇于贝拉亚人。”

“他们通常都不会雇用佣兵啊。”董说。

“我也不是通常那种佣兵,我是贝拉亚帝国保安部出钱雇的”——上帝啊,至少这部分完全是真的——“目的是搜救一名人质。此外,我还希望阻止西塔甘达人侵舰队占领海根枢纽的行动。这次入侵现在已箭在弦上。战略优先级排在第二的任务是,尽可能久地把守住沃维虫洞跃迁站的两端,直到贝拉亚的增援部队赶到。”

董清了清嗓子:“第二优先?如果增援部队不来呢?他们要过来还需要越过波尔。而且,嗯,营救人质这种事通常不会导致出动整支舰队的战略战术行动吧。不是么?”

“鉴于这名人质的身份,我保证他们会来的。贝拉亚皇帝格雷果·弗·贝拉被绑架了。我找到了他,又把他给弄丢了。现在我必须要把他再找回来。你也该想得到吧,我让他安全回国的话,是可以拿到很大一笔报酬的。”

董现在的表情是典型的在震惊中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以前照看的那个神经衰弱的蠢货瘦子——不会就是他吧?”

“是的,就是他。顺便,这话就我们之间私下说说:是你和我把他直接送到了卡维罗司令手里。”

“噢,见鬼!”董揉了揉自己头上的短发,“她会把他直接卖给西塔甘达人的。”

“不。她打算从贝拉亚得到报酬。”

董张大了嘴,又闭上了,举起一根手指:“等一等……”

“情况很复杂。”迈尔斯无奈地承认,“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简单的部分——坚守虫洞——委任给你。营救人质的事情由我负责。”

“简单!登达立雇佣军,我们总共才五千人,没有外援,去对抗西塔甘达帝国。在过去的四年里,你是不是忘记了怎么数数了?”

“想想成功后的荣誉。想想带给你的声望。想想看,你以后的简历上有了这一笔是多么的光彩。”

“你是说在我的衣冠冢纪念碑上吧?到时候我会被炸成一个个原子,都没人能收集到足够用来下葬的尸体碎块。我的葬礼费用你准备全包吗,孩子?”

“非常豪华的葬礼。有彩旗,有舞女,还会有啤酒,多得够把你的棺材浮起来,让它一直漂到英灵殿。”

董叹了口气:“用梅子酒来漂船可以么?啤酒喝掉。好吧。”他站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手捏着自己的嘴唇:“第一步是让舰队进入战前一小时的戒备状态,而不是战前二十四小时状态。”

“他们还没准备好?”迈尔斯皱起眉头。

“我们是防御方。不管谁跨过海根枢纽对我们发动进攻,我们预计也至少有三十六个小时进行研究。或者说,欧瑟是这样预计的。我们要进入战前一小时戒备状态大约需要六小时的集结准备时间。”

“好吧……那么,第二步任务就是这个了。你将要执行的第一步任务是原谅奥森船长,跟他重归于好。”

“原谅个屁啊!”董大吼道,“那个没大脑的——”

“对于在你负责舰队战术指挥的同时指挥‘胜利号’是必要的。你不可能同时完成这两项任务。行动即将开始,我不可能重组舰队。如果我还有一个星期的也许——可我没有。我们必须说服欧瑟的部下留在他们的岗位上。如果我得到奥森的支持——”迈尔斯举起一只手,收拢五指,仿佛把什么东西攥在了掌心,“我就能搞定其他人了。以某种办法。”

董沮丧地嘟囔着,表示服从:“好吧。”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慢慢露出了笑容,“不过,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让索恩和他和好。要我出钱看都行!”

“奇迹一次一个。”

奥森船长四年前就是一个大块头,如今他的体重又增加了一点,不过看上去除此以外没什么变化。他走进欧瑟的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对准他的击晕枪。他站定脚步,握紧拳头。然后他看见了正坐在欧瑟的算讯终端桌边上的迈尔斯(这是一种心理策略:让自己的头与其他人的头处于同一高度。如果坐在电脑椅里的话,迈尔斯担心自己看上去会像个吃饭时需要垫增高凳的孩子)。奥森的表情慢慢由愤怒变成了恐惧:“噢,见鬼!不会又是你吧!”(译者注:奥森在陶-佛得战争中在欧瑟手下效力,在执行例行搜检任务中被迈尔斯一行人俘虏,还被痛打了一顿,又被故意拖延治疗。详见《战争学徒》)

“可是,当然是我啊。”迈尔斯耸了耸肩。拿着击晕枪在边上默然看戏的乔达克和他的部下忍住笑,快活地期待着下面的戏码:“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们不能——”奥森打住话头,瞥了欧瑟一眼,“你把他怎么了?”

“这么说吧。我们稍稍矫正了一下他的态度。至于舰队嘛,已经归我了。”嗯,至少他正在为此努力,“问题是,你愿不愿意选择站在胜利者一方?分享一份战斗报酬?或者我该把‘胜利号’的指挥权交给——”

奥森无声地对着董龇出自己的白牙。

“——贝尔·索恩?”

“什么?”奥森大叫一声。董往后一缩,倒抽一口冷气:“你不能——”

迈尔斯直接打断了他。“你还记得么?你自己是怎么从‘羚羊号’的指挥岗位上升职成‘胜利号’舰长的吗?记得吧?”

奥森指指董:“那他呢?”

“和我签约的雇主会提供一笔和与‘胜利号’的价值相当的资金。这笔钱会成为董在舰队公司里的入股投资。作为回报,董准将会放弃对‘胜利号’所有权的任何追索。我将任命董作为舰队的战术参谋长,而你担任旗舰‘胜利号’的舰长。你在舰队中原有的资产,等值于‘羚羊号’扣除折旧后的残值,将被确认为你在舰队公司里的股份。这两艘舰只都将收归舰队公有。”

“你同意这条件吗?”奥森向董问道。

迈尔斯用锐利的目光戳了董一眼。“是的。”董不情不愿地答道。

奥森听到这话,挂上了一副苦脸:“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他停了下来,眉头跳动,“战斗奖励?什么战斗?”

当断不断,坐受人欺(译者注:文字游戏。戏仿谚语“当断不断,坐失良机”)。“你是加入还是退出?”

奥森的圆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我加入——如果他道歉的话。”

“什么?这个脑满肠肥的还想——”

“向他道歉,亲爱的董。”迈尔斯咬着牙低声说道,“然后我们开始行动。否则‘胜利号’将会迎来一位新的舰长兼大副。他的美德多种多样,不和我争吵就是其中之一。”

“他当然不会啦。那个该死的贝塔小个子双性人爱你!”奥森怒气冲冲地说道,“不过我可一直没能弄明白,这玩意儿到底是想被你干呢还是想干你的——”

迈尔斯笑笑,抬起手打住他:“别激动,别激动。”他朝埃蕾娜点了点头。埃蕾娜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击晕枪——而不是神经干扰枪,把枪口稳稳地指向了奥森的脑袋。

她的笑容让迈尔斯有些不安地想起了伯沙瑞军士有些时候的笑容(译者注:伯沙瑞是埃蕾娜的父亲,有精神问题,对杀人和用刑毫无精神负担,甚至一边动手一边会笑。详见《战争学徒》)。或者是卡维罗某个时候的笑容。那更糟。“我说没说过,奥森,你的声音多让我恼火?”她问道。

“你不会开枪的。”奥森的语气听起来并没有把握。

“我不会阻止她的。”迈尔斯撒了个谎,“我需要你的飞船。如果你能为我指挥这艘船的话,那更方便——但并不是非你不可。”他的目光像刀子般射向他指定的战术参谋长,“董?”

董摆出一副恶毒的优雅姿态,吐出一串模棱两可的华丽辞藻。他说要对奥森表示道歉,说自己过去不应该污辱他的性格、智力、祖先、长相——奥森越听脸越黑。迈尔斯打断了董的列举,让他从头再来:“简单些。”

董吸了一口气:“奥森,有时候,你真的脑子里全是屎。但是,该死的,在有必要的时候你确实能打。我亲眼见过。在险恶、糟糕和疯狂的情况下,我会优先选择你守在我的背后,而不是舰队里其他任何一名船长。”

奥森扬起一边嘴角:“现在这个还算真诚。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人身安全如此关切我深表感激。那么,你觉得这次行动中我们的境况会有多么险恶、糟糕和疯狂?”

董吃吃地笑了。迈尔斯觉得,再也没人能比他笑得更难听了。

船主们被一个一个带了进来。迈尔斯对他们或是说服,或是收买,或是讹诈,或是迷惑。到最后迈尔斯已经口干舌燥,嗓子发痛,声音沙哑。只有“游隼号”的船长试图武力反抗。他被击晕之后捆了起来,而他的副手则被要求必须立即做出选择,要么荣誉晋级(译者注:不加薪的升级),要么通过短短的气闸室去太空中来一次长长的外出漫步。他选择了晋级。虽然他的眼神在说,总有一天……但只要那“总有一天”是在西塔甘达人到来之后,迈尔斯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来到战术室对面那个大些的会议室,召开了一场参谋会议。迈尔斯从没参加过这么怪异的参谋会。欧瑟又被补了一剂吐真药,像一具撑死的尸体,满面笑容地靠在会议桌头前。另外至少还有两个人被捆在椅子上,还被堵住了嘴。董换下了那套黄色睡衣,穿上了一件灰色军常服,还在自己的上校衔章上匆匆钉上了准将肩章。董首先作了一次战术报告。听众们反应不一,有人怀疑,有人震惊,但所有人(几乎)都被董要求的一连串高速推进行动吓到了。董最有说服力的论证是一个可怕的预言:如果他们不能赶去守卫虫洞,之后他们就有可能被迫经过虫洞进攻早已做好准备的西塔甘达防线。那幅景象令桌旁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情况可能会更糟”什么时候都是个无懈可击的主张。

会议开到一半时,迈尔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侧过身子对埃蕾娜耳语:“这儿一直是这么糟糕吗,还是我忘了?”

她若有所思地嘟起嘴唇,低声答道:“不,往日这里大家人身攻击的用词更厉害。”

迈尔斯憋住了自己的笑声。

迈尔斯提出了一大堆没有根据的主张,并许下了一大票没有保证的诺言。最后会议结束了,军官们各自返回自己的岗位。欧瑟和“游隼号”的船长则被人押往禁闭室。董稍稍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低头看了看迈尔斯脚上棕色的毛毡拖鞋:“如果你要指挥我的队伍,孩子,你能不能帮我这个老兵一个忙,去换一双正常的靴子?”最终,房间里除了迈尔斯只剩下了埃蕾娜。

“我希望你去再审问一次米特佐夫将军。”迈尔斯对她说道,“尽可能地把游骑兵的战术部署数据都问出来(译者注:吐真剂能保证被审讯者只说真话,但并不能保证审讯者一定得到想要的信息。提问方式以及被审讯者的心理结构都会影响结果)——密码,哪些飞船当班值勤,哪些不在勤务中,它们最近所在的方位,人员的个人癖好,以及他所知道的有关沃维的其他任何情报。如果不走运地被他提到了我的真实身份,就把相关内容编辑掉,然后把记录交给作战部,顺便提醒他们,米特佐夫说出的是他所认为的,但是,当然了,并不一定都是真实的。也许会对他们有用。”

“好的。”

迈尔斯叹了口气,身子疲惫地伏了下去,双肘撑在空荡荡的会议桌上:“你知道吗,行星国家的国民们,就比如贝拉亚人——我们贝拉亚人——搞错了。我们的军官干部们总觉得,佣兵们没有尊严可言,因为他们可以被收买,可以出卖自己。但真正的尊严是个奢侈品,只有自由的人才能负担得起。一个像我这样的优秀帝国军官其实并非是被荣誉束缚着,仅仅是被束缚着。我刚才对这些诚实的人们说了谎。他们中有多少会因此而死?这真是一场古怪的游戏。”

“那么今天你想改变些什么吗?”

“想改变一切。什么都不改变。如果需要的话,我说谎的速度还可以再快一倍。”

“你用贝塔口音时说话确实更快。”她表示同意。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可我做得对吗?就算我能成功的话。如果失败,那么当然全是错的。”通往灾难的道路不止一条,而是所有道路……

埃蕾娜扬起眉毛:“当然是对的。”

迈尔斯的嘴唇上翘。“而你啊,”我所爱的人啊,“我的憎恨贝拉亚的贝拉亚女士,你是海根枢纽这里唯一一个我能诚实地牺牲掉的人。”

她偏了偏脑袋,琢磨着这句话:“谢谢你,我的大人。”她用手摸摸他的额头,走出了会议室。

迈尔斯浑身都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