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娶亲

自盘古开天辟地,三界皆各行其道,交集日趋减少。

无外忧,必有内患,天界之中争斗不休。

神明自古分成两派。

一为原生神,即出生便成神明。

二为转生神,即由得道而成神明。

前者为首的是伏羲,后者则是帝俊,此刻两神坐在一局棋旁,伏羲执白,而帝俊执黑。

帝俊迟迟未落子,只是道:“你当真觉得神明需要七情六欲?”

伏羲道:“神明拥有人的情绪,也未必是坏事——该你了。”

帝俊却收回了手,将棋子捏在手中道:“这可是我们第一次意见相驳,我们不如赌一局如何?”

伏羲说道:“好。”

棋面星星点点,如银河星辰。

古有山,名字淳朴,通俗易懂,名为“高山”。

高山名副其实,山也忒高,怎么爬都看不到头,求仙修道之人纷至沓来,后有得道之人飞升,遂立了高山一门。

如今高山门的掌门是长松道人,修为极高,某日参悟大道后向天下广收门徒,他说他收徒弟只看眼缘,且贵精不在多,并立下誓言,一生只收五名弟子,管吃管住,前途无量。

李水凭着一双堪称水灵的眼睛,成功入选长松道人最后一名弟子,总以为自己从此一生高枕无忧,遂掏遍了高山的鸟巢,惹遍了山上的门人。

眼下,因为拿师父珍藏的法宝神无笔在四师兄脸上涂了个王八,他被师父叫去谈话,谈话内容如下:

“李水呀。”

“师父……”

“你年纪也不小了呀。”

“师父……”

“也该考虑考虑下山了吧。”

“师父?!”

李水震惊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不是说了终生管吃管住的吗?怎么还没逍遥几年,就要被逐出师门了?

“李水啊,你再抱着为师的腿也没用……把眼泪鼻涕抹在为师袍子上也没用……怎样,现在是要恼羞成怒咬为师了吗?身为我们高山门的弟子,居然连最最基本的闭息术都学得七零八落,连刚入门的八岁小师弟都不如……留你何用!”

“师父你竟然又收了个小师弟!嗷呜……”

“逆徒!居然真的给为师咬下去!痛啊……你简直目无尊长!”

李水死死抱住师父的裤腿不肯放。他五岁入门,在山上已经待了足足十一年了,每天睡了吃吃了睡,偶尔还能去树林里打打鸟,日子过得好不清闲。

凭什么因为新来的弟子比他天资好一点,而山上的口粮又少了一点,就要把他赶出师门呢?不是说好了一生只收五个徒弟的吗,怎么还带末位淘汰制的?师父说话不算数。

就算是按照辈分,他也不应该是第一个被赶的,上有大师兄二师兄,怎么就偏偏轮到自己?

可恶!李水想想又觉得委屈:“我不要下山!嗷呜……”

“逆徒!居然又给为师咬下去!你是属狼的吗?!为师长得像块肉吗?!”

见李水还是咬着不放,长松道人也还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忍着痛,规劝道:“其实下山也没什么不好,花花世界,无奇不有。这样,为师再送你一样法宝、五天口粮,再加一个精美耐用的小包袱,祝你一路顺风!”

李水仰起脸:“我要师父的八宝乾坤袋……”

“逆徒!镇派之宝岂能轻易送你?你知道为师平生最讨厌哪两种人吗?一种是缠人的人,另一种是特别缠人的人!”

“嗷呜……”

“逆徒!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咬为师!实乃师门不幸!松口,快松口……好好好,乾坤袋送你、送你!其他法宝你想都别想……”

“嗷呜……”

“逆徒!来人啊,来人啊,快把李水这小混球给我逐出师门,现在立刻马上!”

纵使千不愿、万不愿,李水还是被迫下了山,他把乾坤袋系在腰上,又用竹竿挑起师父送的只放了五日干粮的小包袱,一步步走下了山。

耳边还响起师父临行前的箴言。

——李水啊,江湖险恶,千万要记得四个字:绝不反抗。

下山第一天,李水就不幸迷路了。

他上一次下山还是好几年前,那时是师父带着他下山去另一个山头为曲言真人祝寿。当然那个真人明显比师父要像真人多了,他鹤发童颜,眉毛和胡须都蓄得长长的,快拖到腰上了,整个人感觉就是仙气飘飘。

李水抱着一棵树打转。太糟糕了,这棵树上刻着一只熟悉的猪,分明是他一个时辰前留下的记号。他干脆坐下来,从包袱里拿出个馒头来啃,才啃了一口,面前就出现了一个人,一身红衣,搭配紫腰带。能把这两个颜色穿得如此艳俗也是一种天赋。

只见他抱拳道:“兄台,看你眉清目秀、气宇轩昂,一看就是个有志于闯荡江湖的少侠,要不要与我一同上路?”

李水将馒头迅速地吞下去,一看这人,就知道是个祸害。

按面相来说:

此人八字眉,愁。

此人近眉眼,很愁。

此人鼻边痣,愁上加愁。

太不可思议了,世间居然有如此惆怅的面相,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衰运的气势。

李水忍不住问道:“能否告知姓名?”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鄙人柳非!”答得是中气十足。

柳非……名格三才为水金水,凶。

再算此人外格,大凶!

不用算八字也知道这人的命格也一样背到离谱。

太可怜了,他爹娘一定不太喜欢他……

和这个人一起闯荡江湖,绝对会衰到四脚朝天,只怕连江湖的边都没摸着,就要半死不活了,可是师父又有嘱咐过他“绝不反抗”。

下山才半日,李水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忧思中。

“少侠?”柳非从口袋里抽出一把扇子,打开,上面用朱砂写了个大大的“發”,霎时间笑得八字眉更八了,“我有一门发财的营生,要不要一起?”

“哎?”

这么背的人也能有发财的运数?除非山无棱天地绝,母猪还上树……

柳非乐了:“看少侠你双眼充满了期望,对,就是这样,我就知道你虽衣着朴素,但眉宇之间有一股王霸之气,将来定是人中之龙。跟我走,没错的!”

“哈?”

当年师父一连招了五个弟子,他是最小的一个。

师父挨个为所有弟子卜卦。

对大师兄说:“天降奇才!”

对二师兄说:“紫微星降!”

对三师姐说:“风姿绰约!”

对四师兄说:“必成大器!”

轮到他李水的时候,师父格外得意地摸着他的头,为他卜了一卦。

算着算着,师父的眉头就皱紧了。

卜完之后,师父只是摸着他的头,说了四个字:

“呵呵呵呵。”

后来他也照着铜镜算过命格的,别说是人中之龙,成为人中之蛇都要算老天降洪福、祖坟冒青烟……

由此可见,柳非这人对算命定是一窍不通。

真的要跟这个很背运又很不靠谱的人走吗?

这个抉择可能比小时候和二师兄玩“哪个手里有糖果,猜对要被打,猜错要被打,不猜也要被打”这个游戏更纠结。

李水一想到那个算无遗策的师父,还是咬咬牙道:“愿闻其详。”

可恶,做人怎么老是要做那么多艰难的决定!

李水一路跟着柳非下了山,穿越了一条小溪,一个山村,又翻到了另一个山头,来到一个山寨,居然一直走到日落才到。

李水这辈子没有走过那么多路,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双手双脚都不像是自己的。

山寨里的人一个个涌出来,每个都长得十分粗犷,见到柳非都很高兴:“骗来人啦?”

李水在心中暗叫不好,莫不是来到了山贼窟?

柳非拍开最为粗犷的人,说道:“这哪叫骗,这叫招揽人才。”然后笑嘻嘻地蹲下去揽住李水的肩,“兄台,我和你说的赚钱的营生,其实就是当山贼,我们就特缺你这样的人才,大家说是不是?”

……还真是山贼窟。

山贼们一个个打量着李水,都整齐划一地喊:“是——”

李水抓抓脑袋:“冒昧问下,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才?”

柳非笑了:“当然是诱饵!”

“哈?”

“很简单,你只要嫁人就好了。”

“哎?”他好像是男的吧?

柳非解释道:“看你这眉清目秀的长相,扮女的一定没人发现,隔壁村子好几家人都在花大价钱讨老婆。你嫁过去之后我们就能拿大笔的嫁妆,然后我们晚上趁着洞房花烛,杀进这家人家,把你给劫回来!”

李水惊讶了:“骗嫁妆?”

柳非脸色微怒:“这哪能叫骗嘛,这是借,是借……到时候得到的嫁妆我们平分!”

李水的视线绕了那山寨一圈,忽然发现座上坐有一个小个子低着头的人,露出的半截脸庞白皙如玉,他立刻指着那人说:“这不是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

那人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全脸来,竟生得如花似玉,怎么看……都是女的。

“不成,”柳非搓着手说,“这营生让女的做太危险了。”

那女子也一笑道:“柳大哥是好人,他救了我,还给我找了地儿住,你放心吧,他断不会害你的。”

李水仔细端详着那女子的面相,总觉得有些不妥。

还没能细瞧,就被柳非拉到了一边:“别看了,黄花大闺女,哪能这么唐突的。”

李水觉得有道理,又开始发愁,下山才一日,这么快就要误入歧途了,他还不想年纪轻轻就走上不归路啊,人生真是好为难啊师父。

可不可以回山上继续吃喝玩乐打鸟蛋呢?

见柳非那衰得惨绝人寰的脸,李水一咬牙,同意了。

翌日,经过忐忑的一夜,李水被嫁出去了,身为一个男人而且又是半个修仙人的李水居然被嫁出去了,总觉得这件事太过荒唐。

他身上穿着从小到大连摸都没能摸过的精缎嫁衣,头上盖着厚厚的红帕子,沉甸甸的凤冠戴在脑袋上,垂下几条玉链,手上还有各种见都没见过的镯子首饰,重点是,这些金银珠宝品相都是极好的,所以压得他脑袋生疼。

坐在八人大轿里,耳边传来欢天喜地的锣鼓声,震耳欲聋,像是过大年一般。可他的心里却五味杂陈。

临行前,他给自己算了一卦,此行前途未卜,是下下签。

思及此,李水禁不住一阵悲怆,早知道就不把算命学那么精了。

师父,我到底该何去何从啊?完全不反抗命运好像也不对,是不是也该为自己做点打算?

这样一想,李水立刻解开了腰上的八宝乾坤袋,拉开袋口,就将脑袋上的凤冠摘了下来,扔进去,又将手腕上的首饰镯子全都退下来,扔进去。

收紧之后,乾坤袋依然没有重量。

这货果然厉害,怪不得号称镇派之宝,实乃出门旅行打家劫舍必备之物,真是跟师父要对了。李水把嫁衣上值钱的装饰也摘下来扔进袋子里,最后就剩下一个红盖头,心里默念着莫要怪我,腰缠万贯好跑路嘛。

轿子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停住了。

李水撩开帘子的一侧,偷偷地扫了一眼,只见柳非拉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媒婆的妇人正说着什么,推测可能是在讲价,只见媒婆花枝招展地扭着屁股走来,一把拉开了轿帘。

李水大惊,要是被发现自己已经把嫁衣上的东西藏光光了可怎么办?

只好自己拉起红盖头,想要解释一下。

结果媒婆一见他的脸,竟然两眼发愣,过了会儿就放下了帘子,隐约还能听到柳非和媒婆的议论声。

“都检查过了吧?花姑娘长相如何?”

“作死哦,那么俊俏的小姑娘。”

“那这个价钱怎么说……”

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新郎是个病死鬼?不会还是个失心疯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非凑到了轿子边上,哭喊说:“妹子啊,把你嫁出去哥哥真是舍不得,但你要好好珍惜啊,这是一户好人家……”

他拉开帘子,将一个香罐递进来,让李水端着,随后继续号道:“以后要常回娘家看看啊……”

真是够了,李水很想痛殴他一顿,是入戏太深还是怎么的,今晚不就能相见了吗?

八人大轿重新启程,轿子摇来摇去,伴着柳非的哭嚎声,还有香罐里不断升起的香味,竟渐渐有了睡意。

不对,这个气味,似乎有什么蹊跷,自己曾经在师父的丹炉房内闻到过。

记得似乎是……蒙汗药?

头越来越重。

师父,这个世道真的很难啊,不反抗怎么比反抗还难挨呢?

再醒来的时候,李水听到了滔滔的江水声。

怎么会有江水声?

抬头一看,自己居然坐在一艘装饰华美的小船上,已经漂到了江河的中央,手边没有船桨,想要摇回去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没说嫁人还要坐船的啊?

李水忍不住站起来呼喊:“喂——有没有人拉我回来啊?”

江的对岸,一群人居然在跳舞。

还是在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神婆的带领下跳舞。

神婆唱:“江河之神啊!”

众人喊:“河伯啊!”

神婆唱:“今天是您的好日子啊!”

众人喊:“新婚之日啊!”

神婆唱:“为您献上全村最美的少女啊!”

众人喊:“美丽的新娘啊!”

神婆唱:“愿您庇佑我们全村风调雨顺啊!”

众人喊:“大丰收啊!”

……李水突然明白了。

他这回嫁的不是什么病死鬼,也不是什么失心疯,是要嫁神仙了,还是活生生的殉祭!

终于知道师父当年为什么“呵呵呵呵”了。

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算命总是算不出什么好结果了。

终于知道今天为什么会抽到个下下签了。

枉他千算万算,算到了开头,绝对没有算到这个结局啊,师父你其实就是不想看到徒儿我死在山上吧?

船底竟然还是漏的啊,今儿看来是没活路了啊。

上苍不长眼啊,不带这么玩人的,他活了这么多年,虽然不成器,但也没有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坏事吧?

李水很想跳水,虽然他名字里有个水字,水性却当真不太好,基本就是游两下喝口水的程度,但事到如今也只好拼了。

“扑通——”

李水跳江了。

神婆在岸上跳得更欢乐了。

她唱:“新娘子去见河伯啦!江河之神啊!今天是您的好日子啊!为您献上全村最美的少女啊!愿您庇佑我们全村风调雨顺啊!”

众人齐喊:“大丰收啊!”

李水怒火中烧:“做鬼也不放过你们!还有柳非,咳咳……要嫁自己不会嫁啊?咳咳……怎么可能有什么河伯……”

就算真的有河伯,如果看到他是个男的,也一定会气到把江水整个翻起来。

李水挥舞着手臂,奋力想要游起来,快把上次被二师兄踹水里之后突然领悟到的狗刨式再一次想起来!

可是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好重,而且就在腰上的位置,像是要把他往下拖。

伸手一摸——师父,这个八宝乾坤袋是个赝品吗?怎么一沾水就失效了?现在突然变得很重啊!

等一下,莫非这就是我想要反抗命运的下场吗?早知道就不把这么多金银珠宝揣在乾坤袋里了。但无论如何啊师父,就算觉得我天资不够聪颖,也不能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害死我啊!真的会含恨而亡化作厉鬼的。

身体越来越重了,整个人正在缓缓下沉。

河伯啊,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我的遗愿是你暴怒之下顺便帮我淹了高山门的长松道人,最好把二师兄也一起冲走……

不,不对,最好别让二师兄下来,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

把师父带下来就好……

“你很麻烦,到底想要谁来?”

“太多了,我师父、柳非、那一村子把我淹死的人……算了啦,随便说说的……反正我已经死了……”

“到底要不要带他们来?”

“算啦,反正我命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勉强让柳非给我陪葬吧,成吗?”

“不成,本神明不杀生。”

……

他到底在跟谁说话?

浑身一个激灵,李水成功地睁开眼睛。

银发。仙!

鱼耳。仙!

琉璃眼。仙!

这大概是他一生中看过最仙气飘飘的人了,每个部位都像是在对外炫耀“我是个神仙呵呵呵呵”,其实这和面相无关,主要是他实在好看得不像活人。

仙气飘飘的人说话了:“本神明是河伯,本神明是真实存在,还有,知道新娘子是男的本神明一点都不生气,也绝对不会把江水翻过来,因为本神明脾气向来温良,且最近很是无聊,你也算是个乐子。”

李水愣住了,因为河伯看了李水一眼。

这一眼如何形容呢?就像是干旱了很多天奄奄一息的人突然喝到了仙水,像是等一朵千年绽放的花等了几百年就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开花了。银白色的长发一直拖曳到地,精致得找不出一丝缺陷的五官,完美得像是雕刻出来的脸型,还有一双浅琉璃色的双眸,整个人有一种又神圣又艳丽又俊美的气质,妈的这种人留在世间实在是祸害,还是死了干净。

河伯开口了:“不要在心里揣测本神明的性别,本神明是男性无可厚非,没错,本神明可以听见你的腹诽,也不要在心里默念‘妈的’,下次再让本神明听见,绝对会让你变成江河之中最难看的浮尸。”

“这……”李水有些尴尬地抓抓头发,“那你可以不要再自称‘本神明’了吗?”

河伯一挥手,系在李水腰带上的八宝乾坤袋就自动打开了,露出了一个硕大的凤冠和各种金银珠宝。

他拿起凤冠,重新戴在了李水的头上,动作温柔而细致,就连声音也是温柔悦耳的:“看来你有女装癖,虽然不怎么好看,但放心,我不会歧视你的,我对死人一向温柔。”

“死人?”李水吓得倒退一步,惊呼道,“我死了吗?”

“是的,你死了。”

李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不信。”

“没发现四周有什么不同吗?”

李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水中宫殿,此屋以珊瑚为壁,海藻为帘,四周照明皆是置于蚌壳中的夜明珠,最可怕的是屋中俨然灌满了滔滔江水,他却浑然不觉,鼻息也没有什么不畅……不,是他根本就没有鼻息了……

河伯说:“没错,你是个水鬼。”

李水惶恐地捂住了脸:“听说水鬼的脸会发绿?”

河伯立刻解释道:“是蓝得发黑。”

“还会浮肿?”

“你没有泡太久就变了鬼,浮肿的情况也还好,而且你头朝下,脚上的浮肿多了一些,以后的鞋要购置大一号。”

李水忽然想到了:“我读书少你莫骗我,人死后应能投胎转世,我怎么就没能去成呢?”

河伯一挥手,面前的水流顿时成了幕布一般,倒映出了岸边村庄的景象:“这个县风水极好,一向风调雨顺,庄稼年年大丰收,故名为丰收县。但世间万物变幻莫测,这两年降雨不多,村人愚钝,误以为是没有孝敬我的缘故,所以在你之前,已有七七四十九位少女被沉入河中含冤死去,她们中有不少怨气十足,迷失了神志成了恶鬼,一旦抓着活人就要拖入水底,所以你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水鬼。”

李水啧啧称奇:“你堂堂水神,竟无法救人?”

“你既已知我是水神,只管这江河流域,人间的事,我又为何去管?”

李水大骇:“原来神明竟如此自私。”

河伯说:“神明本就各司其职,越权才是为祸人间。我一向恪守本分,又何错之有?与其关心别人,你不如担心下自己,你的魂魄被水鬼拉住,再不速速稳住,恐怕你的神志很快也会被怨气吞噬,最后就和那些少女一般,变成拉人下水的怨灵。”

“真的假的?”

河伯的手划过水波,手中就多了一面镜子,他朝李水说道:“人的魂魄由七情六欲组成,你如今已尽失,故你既无情也无欲。”

李水对着镜子一笑,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果真一丝表情也没有,双目呆滞如木,立刻惊呼道:“面瘫了?”

“也可以这么理解。”

李水只觉双膝一软,即便此刻他觉得很是惊恐,但镜中的自己依然面无表情,思及此他只能哭道:“大哥你觉得我还有救吗?”

河伯说:“为今之计,只有去人间与不需要七情六欲的人交换,若是你在三日内找不到任何七情六欲,应该就会变成一颗泡沫。”

“大师我读书少你莫骗我,”李水恨不得把鼻涕擦在他的袖子上,“我要如何才能和人交换?有没有什么宝物或者神力?”

“你的强项便是死不掉。”

“废话,水鬼哪里还能再死一次……”

河伯打断他道:“若你真遇到有缘之人,自能交换,你废话太多,快点滚好吗?”

李水悻悻然走出去,还未站定,就被河中一串漩涡带走……

一个大浪将李水冲上了河岸,他刚想站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依旧是一身嫁衣,而且湿透了变得太重,他滚了两个圈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站起身。大半夜的,家家户户早就熄了灯,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

只怪这河伯,说什么水鬼面色丑陋,大白天少在人间晃悠,免得吓到路人坏了阴德。

听听,这话是说给人听的吗?

李水只好潜在水里活生生等到天黑,河里泡久了,脸色愈发白,他觉得自己很像一条快翻白眼的鱼。

见不远处有点点火光,他立刻向着那个方向跑去,迷迷糊糊的,只见那个火光后有个人抬起了头,一见他就摔倒在地上,口中大喊:“啊——鬼啊——”

这熟悉的声音,莫不就是那衰得过头的柳非。

李水原本扑过去就要扭打,忽然发现自己没了七情六欲,竟然也气不起来,顿时觉得有些没意思,就在那边跳了会儿舞。

不多时,柳非已经扑通一下跪了下来,一下又一下重重磕着响头:“小兄弟,我知道是我的错,但我也是情非得已,我本已安排了兄弟去水下捞你,但这儿的水也忒急了,兄弟一个猛子扎下去差点送了命……”

李水故意拖长了声调:“是——吗——”

柳非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声音都发着抖:“这都是真的,这个县早就疯了,只要河伯一不高兴,就要送一个未嫁的姑娘给他去,姑娘只去无回。若我不将你骗来,今日淹死的就是我的怜儿……我真是被逼的,你莫要怪我。总之我答应你,从今往后我日日给你烧纸钱可好?”

李水走过去,手一碰到柳非,后者就开始瑟瑟发抖,不住地磕着响头:“真钱也可以!”

李水立刻说:“先来一两。”

柳非就在那边掏啊掏,刚把火点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既能碰到我,说明你没死?”

李水也是一惊,这家伙的命相如此凶险,怕是活不过一天了。

“你没死?”柳非喘了口气,“怎么不早说,吓得哥们差点一命呜呼,倒没想到你水性如此之好。”

李水顺着话说:“呵呵,不然哪能叫李水。”

“你既没事,我也不用烧纸钱了,”柳非一把将火熄了,“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水看看天色,说道:“怕是快天亮了。”

“那你陪我再等等怜儿吧,我就带着你们一块儿跑,马车我也备好了,喏,就拴在那边了,咱们一路下蓝田,好酒好肉地招待你。”

“怜儿是谁?”

“怜儿……怜儿是我的……是我的……嘿嘿……嘿嘿……咦嘿嘿嘿……”柳非摆出一副很不正经的样子,他抹了一把脸,脸上挂着止不住的奸笑。

那日李水在山寨里看到的女子,就是怜儿。怜儿姓王,她母亲很是善舞,据说当年追求者众多,但她独独爱上了一个清俊的外乡人,不顾一切就拜了堂。成亲才半年,雨水不济,田里种不出庄稼,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外乡人说出去借钱,结果一去就没有再回来。再后来,怜儿出生了,又过了许多年,才知道外乡人跑了出去,投奔了远方的亲戚,还考取了功名,如今已是一方县令。

怜儿的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多年的劳作早已掏空了她的身体,她猛地摔倒在地上,之后便再没能站起来。临去了,她将一块早就洗得发黄的帕子交到怜儿手里,让她去丰收县找那里一个叫王富的县令。

王怜儿一路跌跌撞撞地找去,半路却被山贼劫了,这山贼头子,自然就是柳非,听闻了身世,立刻就动了恻隐之心。

“瞎说!”李水不信,即刻拆穿他,“你肯定是贪图她美色吧!”

“我呸!”

“那这王怜儿肯定丑陋不堪。”

“放屁,我家怜儿美若天仙……”柳非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索性承认了,“怎么,我一开始的确贪图她美色,这是人之常情好不好?你还是不是男人?”

李水哼了一声:“死不要脸,无耻淫贼。”

柳非一拍大腿:“哎,你这话说得好像自己不爱美人似的——啊对了,你怎么还穿着喜服啊,你是不是有异装癖?”他立刻往边上挪了几寸,“你变态!”

李水立刻伸手去掐他脖子:“你才变态!你全家都变态!我这不才游上来?”

“是我对不住你,”柳非的八字眉垂了垂,将身上的衣服解下来,“看你身上湿透了,先披着,莫着凉了。”

李水却只觉得无奈,因为他还真是感觉不到凉,看来他果真成了个死透透的水鬼了。

过了半晌,柳非又说道:“那时候,我就是想帮帮怜儿。”

于是柳非一路护送王怜儿去了县令府,找人通传了一声,竟被打了出来,说是县令大人根本没有什么发妻,更没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女儿。

柳非见王怜儿孤苦无依,早已动了情,此刻自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带了兄弟几个天天在县令府外大吵大闹,说县令忘恩负义,抛妻弃女云云,但那王县令始终闭门不见。王怜儿便劝他算了,怕他惹祸上身。柳非闻言,感动不已。

王怜儿一直想见父亲,他们在县令府的一个角落挖了个洞,王怜儿就在那里望啊望,只盼着能望见自己的生身父亲。一日,她终于望见了一个穿华服的男人,器宇不凡,想来定是父亲,他和两名少女在亭中同席而说笑,那光景真是一派和乐融融。

柳非见她看得入神,久久没有声响,小声问道:“怜儿,你怎么了?”

王怜儿回过头来,只见她满脸是泪,拳头握紧:“终有一日,我要堂堂正正地进入这个家!”

柳非说:“我必定会帮你的。”

王怜儿立刻倾心于他,立下海誓山盟。

“嘿嘿嘿嘿,”柳非说,“从没想到能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山寨的兄弟可羡慕我了,嘿嘿嘿嘿。”

此后,王怜儿便不知所踪。

又过了几个月,村子干旱多日,村里的神婆去了县令府,告诉他那江河里的神仙——河伯最近不喜,家中缺了年轻貌美的妻子,于是县令下令,凡有待字闺中少女的人家都要让神婆一家家地去瞧,挑一个最漂亮的嫁给河伯。

李水摇头:“你又蒙我,这样荒诞的事,村子的人也信?”

“不得不信,”柳非说,“我虽不在镇上,也听闻过这神婆的名声,她可灵验得很。几年前,这丰收县滴雨未落,河水近乎枯竭,家家户户颗粒无收,还闹起了饥荒,饿死了不少百姓。然后这神婆就来了,拜河伯,祭雨神,一连数日,竟真的求来了雨,百姓纷纷尊她如神明。而且更神的是,每每干涸多日,她便会出来指点迷津,为河伯挑选美人儿,择一个良辰吉日娶亲,但凡娶亲的第二日,就会下一场及时雨。总之,这村子就是这样年年丰收,百姓也逐渐富足起来。”

“竟有这么灵验的神婆,”李水想起河伯的话,又道,“会不会是凑巧呢?”

柳非急忙捂住他的嘴:“你这话可万万别被村民听到了,众人皆奉这神婆如神明,他们要是听到,定会迁怒于你的。”

李水说:“但这太过荒谬了,无论百姓如何信这神婆,毕竟没有人见过河伯,哪里会舍得将自己的女儿献给神明?”

柳非说:“你有所不知,昔日一个姑娘被选为河伯新妇,她的父母哭得肝肠寸断,坚决不肯将闺女嫁给河伯,还辱骂了神婆怪力乱神,结果那雨当真一滴不下,最后那对父母被乡亲活活乱棍打死。河伯之事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人皆有恐惧之心,都害怕这万一,万一惹恼了河伯,再次出现饥荒,那便不是一个女儿可以解决的事了。”

“天,”李水叹道,“最可怕的还是人心。”

黑漆漆的夜里,柳非的脸上挂着苦笑:“这一次一连送了三个少女,雨还是没能下下来,那神婆说,是因为没能挑到及笄之年里最漂亮的女子。”

李水问道:“难道这里的女子不都是神婆去挑的?”

“当然是,独独有一家例外。”

“例外?”

“便是县令家。县令有两个女儿,都刚满二八,尚未出阁,听闻都有沉鱼落雁之貌,但这都是传言,县令家的小姐们都是当成大家闺秀养着的,说以后要做秀女,故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侍奉的下人都是从天子脚下专门请来的,这里的百姓可从未见过两位小姐,更别提神婆了。所以百姓都有了怨言,说县令袒护自家的闺女,惹恼了河伯,所以才不下雨。”

李水说:“看来这县令不光负心,还偏袒自家人。”

“接下来的事才是真的可恶,”柳非说,“后来,王怜儿又来找我,说她现在住在一家客栈里。前几日,王县令忽然找人给她捎了个信,说过几日就会大大方方给她办个接风宴,然后接她回府里住。可把我们乐坏了,还以为王县令终于良心发现。”

那一天的王怜儿可真美。她穿上了嫩黄的缎子褂儿,下搭翠绿的裙裾,头发盘在一侧,梳成了动人的月牙髻,眉间还点了一抹红,更衬得她明艳动人。她走到柳非面前,转了一圈又一圈,裙摆如蝴蝶般翩翩起舞,就为了给他看上一眼,然后娇羞地捂着脸跑了回去。

后来,神婆就去了县令府,原来王县令竟答应了神婆去他府上挑媳妇来安民心,但他又舍不得自己娇惯的宝贝女儿,于是就想到了那个寻亲的王怜儿。

再后来,听说王怜儿被选上了。

王怜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来到墙头,那洞太小了,只够伸出一根手指,她和柳非的手指碰在一起,想说的话有许许多多,却都成了泣不成声,最后王怜儿只说了一句:“来世愿做比翼鸟。”

柳非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他说:“怜儿,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

于是他就疯了一样地四处搜寻代替品,终于骗到了李水,又花了所有积蓄贿赂了神婆,好不容易才让神婆答应用李水顶替了王怜儿。他和怜儿在月前立誓,说要在今日一同私奔,生生世世在一起。

只是唯独不明白,为何王怜儿在那一夜,一直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对不起。

柳非问她为何道歉。

她眼眶含泪,却只是摇头。

柳非说:“我们这样真挚的感情,你感动吗?”

“一般。”李水说。

潜台词是,跟了你的人肯定很可怜,你那么衰,会带衰别人的。

江水滔滔向东流,时不时拍起一个浪,又一个浪,浪花卷着浪花,像是无底的深渊,仿佛还能听见少女的声声惨叫。

柳非情绪到位,满脸是泪地回过头,立时被吓了一大跳:“妈呀,你脸怎么那么蓝?”

李水心想河伯倒真没说谎,看来水鬼的脸还真是发蓝的,于是没好气地说:“皮白貌美,月光照的。”

柳非啧啧称奇道:“蓝得还发黑。”

“你还印堂发黑呢!”李水又细细端详了柳非一番,他现在整个额头都在冒着黑气,看来命数真的将尽。

师父,你说我到底该不该提醒他呢?

我时间也不多了,照理说根本不该多管闲事,应该赶快去找七情六欲才对……

如今我已经是个鬼了,我还要不要恪守“绝不反抗”的四字真言呢?

“兄弟,好兄弟。”柳非垂着八字眉,小声说。

李水白他一眼:“我可没有会把我沉水里的兄弟。”

“好嘛,不要那么小气嘛,娘们一样的,反正你也没死。”柳非又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又问,“天都快亮了,怎么怜儿还没有来?”

还没等李水开口,柳非又抹了抹脸:“许是被耽搁了。”

“我忍不住了,师父,我还是要说,”李水大声说,“你命数到头了你个衰人,现在逃跑恐怕还来得及,要不然必死无疑!”

“你说什么!”柳非跳起来,“虽然我对不起你,你也不能乱触我霉头!”

李水看着柳非的脸,虽不英俊,还很喜感,还做了诸多错事,却也难得为情痴狂,只是如今怎么看都是濒死之兆,于是又吼:“傻蛋,你的相好要害死你呢!她柳眉挑眼,是善谎之相,恐怕早对你说了不少谎话,现在跑还来得及!”

“放屁,”柳非说,“少说怜儿的坏话!”

“这么大的脚步声,你还听不见吗?快走啊!”

“我不走。”

李水斥他:“你有病吗?这地都晃成这样了,你以为王怜儿是肥成猪了还是带了百八十个随从和你一同私奔啊?”

柳非又说:“怜儿不会害我的……”

“白痴,死了也活该!亏我还浪费宝贵的时间想救你,”李水站起来,“算了,你不走我走!”

“来啊!就是这里!就是这个山贼!”

“竟然屡次轻薄河伯的媳妇,这才惹得河伯怒从心来!”

“他还在县令府挖了墙脚,偷看了河伯的媳妇,怪不得河伯不愿庇佑丰收县!”

一个个手拿铁耙长锤的百姓,举着火把,誓要将这里围个水泄不通。

而为首的,正是王怜儿。她可真美,身穿一袭华美的红嫁衣,脑袋上攒的、脖子上挂的、手上戴的,皆是珠光宝气。

她一笑,红唇间说了这样一句话:“河伯说了,他虽喜欢我,但不要被凡夫俗子偷看过的媳妇,我百般求情,他还是那样生气,都是那山贼的错,才害得河伯大怒,不肯下雨。”

柳非震惊,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口中喃喃道:“怜儿,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来跟我走的吗?”

“污言秽语,”王怜儿轻启朱唇,再次吐出冷冰冰的话语,“你这登徒子,河伯要我带话,说要把这山贼沉到水底,由他亲自发落。”

“怜儿……”柳非轻呼,“你是在开玩笑对吗?”

王怜儿指着他,对着百姓说:“还不动手?”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末了,王怜儿走到了他耳边,说了句:“对不起,但我必须这样做。”

柳非愣了。

那些红了眼的百姓,将柳非捆起来,在他身上绑上巨石,然后扔进了滔滔江河中,他自始至终都红着眼,一直吼着王怜儿的名字。

“王怜儿!王怜儿!王怜儿!”

“能别叫唤了吗?耳朵疼。”李水晃了晃脑袋说。

柳非猛地睁开眼,竟发现自己漂在水面上,立刻惊呼起来:“我死了吗?”

李水说:“还没有,我在和其他女水鬼的搏斗中赢了,我一脱衣服她们就尖叫着跑了,所以暂时把你的魂魄顶在了头上,但过不了多久,你也要和我一样变成水鬼了。”

柳非哦了一声,然后发起抖来:“你果真死了,你是个真的鬼!”

“你发现得还可以再晚一点吗,何况这是重点吗?”李水说,“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把你的魂魄还给你,但我听闻,鬼可以和人交换东西。”

“救命!救命!”

李水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送给女水鬼当补汤啊?”

“大哥我错了。”

“我就喜欢你这种墙头草的个性,就跟我似的,”李水说,“你想活下去吗?”

柳非说:“废话,谁不想活下去?”

李水就问:“那七情六欲里,你想用什么和我交换?”

柳非忽然沉默了,过了会儿又问:“我读书少,七情六欲是哪些个?”

李水急了:“你快一点,再晚就真变水鬼了,脸会发蓝,还会浮肿。你已经够丑了,以后只会更丑!”

“我不能更丑了,”柳非忽然就哭了,呜呜地发出很难听的哭声,“欢喜,我再不要欢喜了,这辈子我恐怕再也欢喜不起来了。”

李水听到轰鸣一声,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他的脑门上,“咔嚓”一声从天灵盖劈了进来,一个仙气飘飘的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河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啊?

河伯却只是没有任何感情地说道:“你跟着我学一下。”

“学什么?”

河伯直接说道:“心里默念着‘喜’,然后想象着这个情感,然后将手伸进你面前那人的身体里……”

哈,把手伸到别人身体里?

河伯骂他:“你少乱想些有的没的。”

李水只好在心中不断地念着“喜”,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竟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图腾,他带着疑惑,将右手伸向了柳非的胸口,不知为何,柳非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幻影一样,他的手就这么直挺挺地伸了进去,毫无阻碍。

摸索来摸索去,忽然抓到了一个东西。

“然后呢?”

“朽木不可雕也,”河伯说,“当然是拿出来啦。”

李水唰地一下将手抽出来,发现手里捏着的竟是一个闪烁着夺目光辉的图腾。

“亲吻它。”

什么鬼?为什么要亲一个图腾啊?

李水半信半疑地将图腾放到嘴边,轻轻碰了一下,那图腾便像是散了架,成了流光溢彩的长河,一半涌入他的身体,而另一边则飞到了空中,向着远方飞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李水忽然觉得自己的唇角不断上扬,似乎有了一丝笑意。

再回过神,李水又回到了河伯的边上,后者依然仙气飘飘,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打进李水耳朵里一样:“还算有几分慧根。”

李水说:“柳非活了吗?”

“半死不活吧。”

“此话怎讲?”

面前的水雾里,水纹逐渐扩大,最中间的位置出现了柳非的脸。

他的脸上,再没有了过去那种嬉皮笑脸不似好人的样子,此刻只有了一张像是别人欠他很多钱的脸。最离奇的是,或许是少了一情,他的命格似乎也有了变数,半吉半凶,看来竟变成了反复无常的命数。

柳非被冲上河岸,他抖了抖身上的水,回了山上,交代了一下事情,将山寨托付给了一个兄弟后,又杀回了丰收县。

那王怜儿如今穿金戴银,早已没有了昔日落魄的样子,光明正大地打着河伯之妻的名义,趾高气昂地住进了县令府。

一连过了几日,依然没有下雨,

王县令问她:“有了你这个新妇,为何河伯还不降雨?”

她眼珠一转,笑意盈盈地对着县令说:“河伯说了,他还想要一个漂亮媳妇,你知道的,男人嘛,总是喜爱三妻四妾。”

王县令恼怒道:“已经那么多妻子了,还不足够吗?”

王怜儿娇笑:“神明的事,怎是凡人可以论断的,爹爹你可万万不要惹恼了河伯,不然只怕一年都下不了雨呢。”

“那河伯究竟要怎样的妻子?”

王怜儿的双眸直直地看向王县令:“河伯说,他想要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胡闹,”王县令拍案而起,“让神婆来,我倒要问问,你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神婆拿了通传,一进门,就跪在地板上:“王大人啊,前日是您亲眼见怜儿嫁了河伯,这么多的女子里,河伯独独钟爱怜儿,这才把怜儿送了回来通传,这么多乡亲父老可都眼尖尖地看着呢,您又如何能不信?”

王县令说:“那河伯究竟是要怎样?”

“莫要冲撞了神明,”神婆说,“河伯说了,凡夫俗子瞧过的姑娘他不要,他如今就想要一个大家闺秀。我们丰收县里谁不知道,整个县里独独只有您的女儿衬得上‘大家闺秀’四个字。”

王县令狠狠拍了下桌子:“反正我不会让我女儿去的。”

“爹爹,您偏心,”王怜儿说,“我不也是您的女儿吗,你为何又舍得我去嫁与河伯了?何况女儿是真真地见了河伯的,那是丰神俊朗,如诗如画,女儿这辈子见过最帅气的男子也不及他万分之一。只独独可惜他不愿收我做正妻,要不然,我真想一辈子和他待在一起呢。爹爹您想啊,嫁给神明自然要比嫁凡人要荣耀多了不是?要不是想着有这样的好事,我哪里舍得让两位妹妹去?”

神婆说:“可不是吗?河伯的正妻,那可是神仙啊,说出去县令您也是脸上有光啊,谁不希望自家女儿好?”

王县令冷眼看着她们,并不作声。

“而且,将女儿嫁给河伯,可并不是毫无好处,”神婆又说,“怜儿,你快把你相公赏你的东西拿给你爹爹看看。”

王怜儿走上前去,从怀中拿出一挂珍珠来。王县令定睛一瞧,只见那珍珠颗颗圆滚饱满,丰润亮眼,竟比他见过的达官贵人身上的来得更大更美。这一看,他不禁有些动摇了,听王怜儿又说:“爹爹,我在河伯府上可看到了不少金银财宝,家具碗筷都是金子的,还有那珊瑚都是三人高的,那珍珠竟比我的拳头还要大!倘若妹妹能嫁给河伯,定能得到加倍的宠爱,那荣华富贵可不会比在皇宫差啊。”

王县令挑眉:“哦?竟有这事?”

神婆又笑:“而且,县令嫁女,百姓又怎能不随些礼呢?挨家挨户都拿出些银子来,好好地办一场婚事,这多余的钱嘛……自然是大人您自个儿留着。”

王县令有些心动了,低头反复思量着。

王怜儿又说:“爹爹,您要是做了这样大的牺牲,百姓必定感恩戴德,日后的前程……”

王县令终于松口道:“罢了罢了,你两个妹妹就在后厢房,你带神婆去看吧。”

王怜儿提了提裙摆,答应了一声,领着神婆向后走,那里上着重重的大门,王怜儿怨毒地看着里面,忽然仰天大笑了一声。

“终于轮到你们了。”

推开了大门,就是一座假山,再往里走过曲曲折折的廊子,那里有一个六角亭,亭中站着两名少女,一名着红衣,一名穿绿衣。

她们闻声转过头来,那身段,那姿态,莫不是亭亭玉立,莲步生花,脸庞白净,似花苞一般美好,眼眉间都有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样子。

王怜儿不自觉地就咬了咬唇。

后来才知道,那着红衣的,叫王涣朱,着绿衣的叫王倩碧,都是精心取的名字,总比她这个“怜儿”要好上许多。

原本……她也可以这样的。

两个妹妹见到来人,都是一脸茫然,仿佛从未得知过有她这样一个姐姐。

王怜儿转过身去,眼里全是快要溢出来的仇恨。

七日后,王涣朱穿上了厚重的嫁衣,她的嫁衣是全丰收县的绣工一起赶制的,连绵不绝的七彩祥云铺满了整个裙面,胸前皆是颗颗圆润的珍珠,据说这些都是百姓出的钱,一家竟要出一年的份子钱,一时间民怨沸腾,却也无人敢喊。

百姓第一眼见到王涣朱,个个都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个世上,竟还有这样貌美的女子,之前所有精心挑选的少女和王涣朱一比,果然有如云泥之分,连给她提鞋的分都没有。

王涣朱的双眸微微泛红,很是惹人怜爱,她轻拉了一下王县令的袖子,小声说:“爹爹,女儿不想嫁河伯……”

王县令忽觉一阵心痛,转脸问王怜儿道:“河伯当真会娶她做正室?”

“千真万确,”王怜儿笑得嘴角高高翘起,“女儿哪里敢欺瞒爹爹,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不出两日,涣朱妹妹就会带上东海龙珠回门的。”

见她如此笃定,王县令也不再怀疑,双手握住涣朱的臂膀,轻声道:“朱儿不怕,很快便能见到你相公了。”

吉时一到,神婆就领着王涣朱上了小船,船被漆成了朱红色,两侧还装点了昂贵的薄纱,风一吹,轻纱吹来拂去,恍若仙境。

神婆唱:“江河之神啊!”

众人喊:“河伯啊!”

神婆唱:“今天是您的好日子啊!”

众人喊:“新婚之日啊!”

神婆唱:“为您献上全村最美的少女啊!”

众人喊:“美丽的新娘啊!”

神婆唱:“愿您庇佑我们全村风调雨顺啊!”

众人喊:“大丰收啊!”

船儿慢悠悠慢悠悠地划到了河正中,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去。新娘在船上挥着手,仿佛还在说着什么,但距离太远了,浪花太大了,谁都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也就同她一道招手。又过了一会儿,连船都不见了踪影。

“一拜天地啊——”

“二拜高堂啊——”

“夫妻对拜啊——”

“礼成——”

王县令站在江边,努力地向着河中心看了又看,却终究什么都没看到。

过了两日,王涣朱没有回来。

王县令反复问王怜儿:“为何你妹妹还不将聘礼带回来?”

“爹爹,”王怜儿捂着嘴娇笑一声,娇嗔道,“昨晚我可问过河伯了,他说涣朱妹妹实在太合他心意了,所以——啊哟,新人总是分外缠绵的嘛。”

王县令气急,王怜儿就攀着他的手道:“爹爹放心吧,我这就去河里再催催河伯,告诉他想女儿想急了。”

又过了一日,神婆又与王怜儿一同求见王县令:“河伯说了,涣朱在河伯的宫里待得好生愉快,她说打小与倩碧姐妹情深,想接倩碧一同去玩两日再回来。”

王县令将笔墨摔了出去:“你搞什么名堂?”

王怜儿从怀里拿了个东西出来:“爹爹可认得这个玉镯子吧,这是您送给涣朱的,同倩碧一人一只,她特地将这个拿来给我当信物。”

王县令拿来细细端详,发现果不其然。

她又道:“还有一样,是河伯让我拿来送你的,这尊金镶玉佛像,可是难得的极品,说是先表一表他的诚意!”

几个人将一尊佛像抬了进来,那佛像足足有半人高,看得王县令双眼都发了绿,一下子眉开眼笑。

李水忍不住指着那佛像:“这不是柳非的吗?他之前打劫了一个达官贵人,就得了这么一个佛像,藏在山寨里当宝,竟被这女人拿去了!”

河伯却说:“你为何还不换下嫁衣?莫非真是喜欢女装?”

“等下就换,”李水干咳两声,又看了一眼河伯,“都这样了,你依旧不去救人?”

河伯的表情依然平静如止水:“我已说过,诸神是万万不得干涉人间的。”

李水又问:“哪怕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是。”

李水指着他:“冷酷!无情!”

河伯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水幕。

李水又轻声说了句:“但也好过虚情假意的人。”

神婆领着王倩碧坐到了一艘小船上,姑娘还未满二八,穿一袭绿衣,衬得脸娇嫩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前几日还为王涣朱美貌所震撼的百姓此刻连一句话都说不出,皆在心里感叹县令的女儿一个赛过一个地美。

船刚要被推出去,忽然岸边有人喊道:“慢着。”

众人这一看,都愣住了,这不就是前几日被他们沉下河的山贼吗?见了来人,王怜儿的脸色更是有些发白,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嫂子你说什么呢,”柳非摇着扇子说,“我不是前几日就和河伯大哥道了歉,他也和我拜把子认了兄弟吗?你不就在边上看着的吗?”

王怜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生怕此刻争执会被抖落出干过的事,只好苦笑着点头:“是……是……”

柳非又道:“哥他特地让我上来跟嫂子您说一下,不忙着把倩碧妹妹送下来,倒是他分外地想您,想让您先回去陪陪他。”

王怜儿大骇,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支支吾吾地说:“怎么……又变卦了……”

柳非说:“您知道的,河伯大哥他最信任的,不就是您嘛。”

神婆立刻站出来解围道:“先让倩碧下去看看,也不好随便坏了涣朱夫人的雅兴。”

柳非却说:“对了,大哥还说了,还想谢谢媒人婆婆,给他送了这么多的夫人,现在河伯宫里人丁兴旺,让他很是开怀,所以想亲自酬谢您。”

神婆的脸立刻也白了,忙说:“你胡说!”

王怜儿也道:“是啊,少在这里信口雌黄。”

“说的哪里话,”柳非说道,“怎的嫂子婆婆还不信我话了?这里众人可都是生生看着我被绑了石头沉下了河的,我既能回来,自然是说明河伯大哥原谅了我,还托我来带话的。县令大人,乡亲们,你们听我来说句公道话,我大哥脾气不好,性子时雨时风的,要是逆了他的意思,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乱子,不论如何,先把嫂子和婆婆给河伯送去吧?”

王怜儿急道:“使不得使不得……”

柳非却逼近她说:“怎么使不得,嫂子可真逗,怎么这会儿子又不肯见相公了?”

见状,王县令也说道:“怜儿,你就先去见见河伯,让涣朱先回来一趟,我再送倩碧过去。”

百姓也皆道:“先下去吧,先下去吧。”

见大势已去,王怜儿此刻骑虎难下,一张小脸泫然若泣,神婆更是慌得六神无主。王倩碧从船上下来,这两人被百姓一道推上了船。

柳非走过去,忽然在王怜儿的耳边说了什么,王怜儿忽然笑出了声,连连点头。

然后,那船儿就被推到了河中央,最后一点一点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江河里那高高的浪花啊,一朵接着一朵,船的底部被凿了洞,不出百米就会沉下河底。神婆和王怜儿一同在船上跳着舞,那舞姿是如此的动人。

在河岸边上的王县令看啊看,忽然想起了什么。

十多年前,他是一个穷书生,流落在外乡,因为这样一段舞姿爱上了一个姑娘,不顾一切与她拜了堂,成了亲。但日子实在太穷苦了,他决定出去闯荡一番,有了一番成就再归来,到时候必定让她过上好日子。

但真当他考取了功名后,县令家的小姐倾慕于他,羞着脸托了媒人问他可有婚配,他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当年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她,而今说不定早已另嫁了吧?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再回去,说不定也找不到人了。

直到王怜儿敲开了他的县令府,他才惊觉,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他在逃避。

对了,他的发妻叫什么名字……

王县令看着神婆摇曳的身姿,忽然一切都明白了。

河伯、新娘、求雨、珍珠、那枚镯子还有佛像,所有的一切都串联在了一起。

这神婆与自己的发妻长得何其相似,一样善舞,而且……还尤为擅长观星,总能说出来日的晴雨!

原来这一切都是骗局,根本没有什么河伯,这不过是一场廉价的骗局,而目的,就是要夺走他最爱的女儿,而被贪念蒙住了双眼的他,竟然活生生葬送了自己的女儿!

“啊——啊——啊——”

他发出了惨叫。

人人都以为船上的人儿还在跳舞,只有柳非看见了,王怜儿那高举着的手臂,定然是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一定很痛苦吧?

被无情的河水淹没的感觉,只有冰冷彻骨。

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雨……”

柳非抬起头,一滴巨大的水滴,就刚好砸到了他的眼睛里,他慌忙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了哗哗的水声,雨一滴滴落下来,骤然变成了倾盆大雨,将百姓都笼罩在雨中。

真的下雨了。

百姓们愣了愣,随后纷纷跪了下来,对着江河深深磕头:“河伯显灵了……”

“谢谢河伯!”

“谢谢河伯!”

……

一声响过一声。

后来,王县令问了前因后果,握着柳非的手说了好久的体己话,说自己有多么后悔,他越看柳非越像年轻时候的自己,最后还决定将小女儿王倩碧嫁给他。

大婚之夜,柳非用喜秤的一头挑起了大红的盖头,王倩碧羞涩一笑,似乎连耳根都红了个透,那模样娇俏得如同一朵盛放的牡丹花,瓣瓣都透着“惹人怜爱”四字。

柳非一晃眼,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黑夜里。

他们一众兄弟冲下山崖,围住了一个车队,他还想为非作歹,却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一般掀起了一块幕布,里面竟然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姑娘。

那姑娘虽穿得破破烂烂,却掩不住那张清秀可人的脸庞,黑白分明的眸子忽闪忽闪,他读书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只知道自己想起了天上的星辰,还是最亮的那颗。

从此往后,一见倾情。

那双眸子落下的眼泪。

那个只容手指相碰的墙脚。

还有……那约好了要远走高飞的海誓山盟。

纵然面前的新娘如何美艳,纵然她们是一脉相承的亲姐妹,面容也有几分相似,但终究已不是那个姑娘了,那姑娘已经跟着那艘破船,在江河之中,化作了一个浪花,一个泡沫,再也回不来了。

他又想起自己最后那一刻在她耳边说的。

“我会来救你的。”

那时候,王怜儿的目光中似乎还有着一抹泪光。

即便是最后一刻,你终究还是信我的。

“哈哈哈哈——”

柳非笑了起来。

王倩碧问他:“相公在笑什么?”

柳非说:“我心里欢喜。”

王倩碧轻掩嘴道:“是因为娶了我,故而你心里欢喜吗?”

“是啊,我太欢喜了。”

柳非笑着笑着,眼角终于落下了泪水。

怎么可能欢喜,他早已没有了欢喜。

因为除却巫山不是云,他的欢喜已经随着那艘破船,葬在了江河之中。

当夜,李水反复地照了镜子,发现自己的脸色是从中心向四周越来越蓝,立刻悲从中来,他努力地尝试着笑了一笑,那模样竟把自己也吓住了。

这委实太过吓人了。

李水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这副模样回到高山门,一定能把一众师兄弟吓得屁滚尿流,他立刻喜上眉梢,对着天上问:“河伯河伯,我能回去一次吗?”

“能——”河伯应该是在远处,回音拖了老长。

“那我走了啊。”

好久又飘来了话的下半截:“——不过你会死。”

李水无言,许久才回了句:“说话能别大喘气吗?”

回音一阵阵飘来:“你——是鬼,高山门——是道,原本——就是相克——相离的——”

是啊,现在他和师父还有师兄弟们已经阴阳两隔,想来……也伤心不起来,主要是没了七情六欲。

于是李水掏出了笔墨,在本子上记道:“五月七日晴,嫁了河伯,河伯不让我回亲。”

等一下,好像也不是全无办法。

“河伯啊,”李水又说,“那你能把他们都带来吗?都淹死了陪我。”

好久好久,江河中都没有声音。

直到几个时辰后,李水才听到了一句。

“鸽——温——滚——”

李水表示不服,又在本子上加了句:“还不给聘礼。”